写作不是苦难的渊源,
相反, 它诞生于苦难。
——— 蒙田(法国散文作家)
1
《米泽莉归来》 保罗·谢尔顿 为安妮·威尔克斯而作第一章尽管伊恩·卡尔迈克可能不会从拥有女王财富中所有珠宝的小丹色普珠宝店搬走, 他不得不承认, 克尔沃这个地方不下则已, 一下就是倾盆大雨。这里是英格兰下雨最多的地区。
走廊挂衣钩上搭着一条厚毛巾, 他把滴着雨水的外套挂在衣钩上, 脱掉皮靴, 用厚毛巾擦干棕色的头发。
远远地从客厅里传来了一串串肖邦的旋律, 他停住了手里的毛巾, 凝神倾听着。
现在落在脸颊上的湿漉漉的东西已经不是雨水, 而是他流下的泪水。
他回忆起杰弗里说过的话: 你绝不能在她面前哭泣, 老兄——— 那种举动万万要不得!当然, 杰弗里说得很对, 可爱的老杰弗里很少犯错误。但是有时当他一个人的时候, 他终于了解到米泽莉从格雷姆·里伯那里逃出来的故事, 几乎很难不掉眼泪。他太爱米泽莉了; 假如没有她, 他会死掉。没有米泽莉, 他的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
她的生产持续了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时光, 但助产士说并不比许多她见过的年轻女孩更漫长或者更辛苦。午夜过后, 杰弗里迎着正在酝酿的风暴驱车前去接医生。在他离开一个小时之后,助产士感到惊慌不安起来, 因为她开始出血了。
“亲爱的老杰弗里!” 这一次他大声喊着, 走进了宽敞、温暖而且雾气腾腾的西部乡村厨房。
“你在跟我说话吗, 年轻的先生?” 卡尔迈克那位可爱而又唠叨的老管家雷玛奇太太从储藏室出来后问道。像往常那样, 她的头巾式女帽歪到了一边, 身上散发出一股鼻烟味, 三年来她始终坚定地认为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恶劣嗜好。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雷玛奇太太。” 伊恩说。
“听见你挂在走廊里的衣服滴水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掉进河里了呢!”
“呵, 没错, 真的差一点。” 伊恩想: 我相信杰弗里和医生如果晚到十分钟, 她可能就没命了。他一直在有意识地抵制这个念头, 它是那样无奈而又吓人。但是他会失去米泽莉的可怕想法有时会悄悄钻进心里, 令他大吃一惊。
正在他不得不考虑这些沮丧的问题时, 传来了健康婴儿的啼哭声——— 他的儿子, 醒着, 迫不及待地要他的晚餐吃。他能够微微听到安妮·威尔克斯, 托马斯医生那位能干的护士的说话声,她在安抚他并为他换尿布。
“孩子的声音今天听上去很有劲。” 雷玛奇太太赞叹着。伊恩有一分钟时间重新考虑, 他无比惊奇地想,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儿子的父亲, 这时妻子在门廊里对他说: “喂, 亲爱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米泽莉, 他的至爱。她站在门廊处, 稍稍有些站不稳, 一头红褐色的浓密长发带着神秘的像余火般的深红色闪光, 华丽地披散在肩膀上。她的表情仍然毫无生气, 但是伊恩看到她的脸颊已经有了一点恢复的迹象。她的眼睛深邃而幽暗, 反射着厨房的灯光, 好像在宝石商的黑色毛毡上躺着的两颗精巧而华贵的钻石。
“亲爱的!” 他喊着, 向她跑去, 就像在利物浦时那样, 当时以为疯癫的杰克·威克山发誓要做的那样, 海盗们带走了她。
雷玛奇太太突然想起门廊上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 然后她面带微笑地走了。雷玛奇太太有时也会不断地感到好奇: 假如杰弗里和医生在两个月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雨之夜迟了一个小时回到家, 或者假如她年轻的主人勇敢地将自己的新鲜血液用实验的方式输进他妻子那枯涸的血管里, 结果却没有见效, 那么现在的生活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噢, 天哪。” 她一边匆匆往客厅方向走一边对自己说, “有些事情就是经不住细想。” 伊恩给他自己提出的好建议。但是两个人都发现提出好建议有时比接受好建议要容易。
厨房里, 伊恩紧紧地搂着米泽莉, 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饱尝了生生死死, 最后闻到了她肌肤的芬芳气味后终于又活了过来。
他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胸部, 感觉到她的心脏强劲而有节奏地跳动。
“假如你死了, 我会跟你一起死的。” 他对她耳语着。
她搂着他的脖子, 他的双手握着她那对坚挺的乳房。“嘘,我亲爱的,” 米泽莉低声说, “别说傻话了。我不是好好的… … 站在这里吗? 快点亲亲我! 如果我死了, 那也是为你而死的。”
他的嘴唇紧紧地贴住了她的嘴唇, 手指插进她那一头闪亮的红褐色长发中, 顷刻间除了他们两个人, 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2
安妮把三页打印的稿纸放在他身旁的床头柜上, 他在等待着, 想知道她对书稿有什么看法。尽管有些好奇, 但是他丝毫不紧张, 他真的为自己毫不费力地回到米泽莉的世界而感到吃惊。
她的世界好像一场闹剧似的早已时过境迁, 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一个事实, 她的回来远远不及他所预料的灾难。事实上它使人感到似乎穿了一双旧拖鞋般宽慰和舒心。因此当他听到她说“不对头” 的时候, 他大张着嘴巴, 直率而坦诚地流露出他的吃惊。
“你——— 你不喜欢吗?”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可能只喜欢别的小说里的米泽莉而不喜欢这本书里的? 这岂不是很荒唐吗? 像慈母一样的老雷玛奇太太躲在储藏室里吸鼻烟, 伊恩和米泽莉像一对欲火中烧的少男少女从周末高中狂欢舞会回家路上放肆地相互抚摸, 难道是因为这些吗?
现在她看起来是真的被激怒了。
“喜欢? 我当然喜欢了。写得很美。当伊恩把她搂在怀里时,我哭了。我实在忍不住。” 她的眼眶确实有点发红, “而且你给小托马斯的护士用了我的名字… … 非常可爱。”
他想: 同时也很聪明——— 至少我希望如此。顺便说一句, 亲爱的, 刚开始我打算给婴儿取名为肖恩,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后来我把它改了, 因为取那个名字我得多写好多个该死的字母N 。
“我不明白——— “
“你是不知道。我没有说过我不喜欢, 我只是说不对头。这是欺骗。你必须修改。”
他是不是把她当成了一名完美的观众? 哦, 兄弟。不得不夸奖你, 保罗——— 当你犯了错误时, 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全力以赴干到底。忠实的读者变成了无情的编辑。
他的脸上带着一副听取编辑意见的诚恳而专注的表情, 而他自己丝毫没有觉察到。他认为他的表情意味着: “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女士?” 那是因为多数编辑像女人一样, 把车开到维修站后, 告诉技术人员汽车底部或者仪表盘上有什么东西在叮咣叮咣地响个不停, 请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内修好。诚恳而专注的表情很好, 因为这是讨好他们。当编辑们受到奉承时, 有时会对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做出让步。
“这怎么能说是欺骗呢?” 他问道。
“这么说吧, 杰弗里骑马去找医生,” 她说, “这一点没有任何问题。这件事发生在《米泽莉的儿子》第三十八章, 可是你很清楚, 医生始终都没有来, 因为在格林索普收费站, 杰弗里的马在跨过一根腐朽的横栏时失足摔倒了(我希望那该死的脏鸟在《米泽莉归来》一书中得到报应, 保罗, 我真的希望如此) , 杰弗里摔断了肩膀, 几根肋骨, 在滂沱大雨中几乎躺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快亮才被放羊的孩子发现。所以医生始终没有出现。明白了吗?”
“我知道了。” 他发现自己的眼睛突然被她吸引住了。
他想她以为自己是编辑, 或者甚至是合作者, 准备告诉他写些什么, 怎么写。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格林索普先生就是个例子。她虽然希望格林索普先生得到报应, 但是她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尽管她明显地控制了他本人, 但她也看得出故事的创作过程不在她的掌控之内。当然有的事情是不可以做的; 而且这与有没有创造力毫无关系, 假如非要做不可, 则无异于发表声明反驳地心引力法则, 或者跟企图用砖头打乒乓球同样地愚蠢。她的确是一名忠实的读者, 但是忠实的读者并不意味着忠实的傻瓜。
她不会轻易让他杀死米泽莉的… … 然而她同样不会允许他用欺骗作弊的方式让米泽莉重新回到生活中。
可是基督, 我的确杀了她, 他沮丧地想道。我该怎么办?
“我小的时候,” 她说, “电影院也经常放电视剧, 一个星期放映一集。例如, 《基度山伯爵》, 甚至还有关于弗兰克·巴克的,讲他去非洲抓捕野生动物, 他仅仅用眼睛瞪着狮子老虎就能够征服它们。你还记得那些电视剧吗?”
“我记得。不过你那时可能还没有出生, 安妮, 你一定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或者是你的哥哥姐姐告诉你的。”
她的嘴角有两只酒窝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接着说下去啊,你这傻瓜! 我确实有一个哥哥, 我们经常在星期六晚上去看电影。那时我还在加利福尼亚的贝克斯菲尔德, 我是在那里长大的。那时我最喜欢看的是新闻片和彩色动画片, 还有故事片。我最盼望的是看下一集的故事梗概。我发现自己经常整整一个星期都在想这件事, 特别是当我坐在枯燥的课堂上, 或者为楼下的克兰米太太照顾四个淘气包的时候。那时我很讨厌那四个小坏蛋。”
安妮眼睛盯着墙角, 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电源似乎被关上了。这一段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态。他不安地猜测,她是否进入了她周期中的低谷。如果这是真的, 他最好乘机弥补一下门上的破绽。
最后她回来了, 像以往一样, 脸上稍许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似乎没有意料到这个世界仍旧在她面前。
“我最喜欢的是《火箭人》。在第六章结尾处, 当火箭失控后火箭人就失去了知觉, 最后他死在了空中。还有, 《菲利的毁灭》第九章结尾处, 他被捆在椅子上, 而那个房间已着火。有时是汽车没有了刹车, 有时是毒气, 还有的时候是电击。”
安妮谈论这些话题时带着一种显然是真诚的、很奇特的温情。
“人们通常把它称为连续剧(惊险小说连载) 。” 他冒着风险说了一句。
她对他皱了皱眉头, “我知道, 精明先生, 有时我觉得你真把我当成一个大傻瓜!”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安妮, 真的。”
她不耐烦地对他摆摆手, 他知道, 至少今天, 千万不要去招惹她。“想一想他怎样才能脱离困境,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尝试。
我有时可以办到, 有时不行。我并不真的在乎, 只要他们遵守游戏规则。我指的是那些编故事的人。”
她的眼睛盯在他脸上, 想知道他懂没懂她的意思。保罗想,他很难不懂。
“正如他在飞机上失去知觉那样。他醒来了, 座位底下有降落伞。他背好降落伞, 从飞机上跳了下去。这个结局很公正。”
成千上万个语文教师都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亲爱的, 保罗想, 当剧作家使他的主人公陷入了难以应付的困境时, 就会有一把用鲜花装饰的椅子从天而降。主人公坐进去, 便由此而获救。
即使是最愚蠢的乡下傻小子也能掌握这种手法——— 主人公被上帝拯救了。
有一个难忘而又模糊的瞬间, 保罗觉得自己想笑。以她今天早晨的情绪来看, 这么做无疑会引起她的不快和痛苦的惩罚。他飞快地用手按住嘴巴, 压住了即将爆发的大笑, 代之而起的是一声咳嗽。
她用力在他后背拍打, 并弄疼了他。
“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 谢谢。”
“我可以继续说吗, 保罗? 也许你想打喷嚏? 要不要我去拿水桶? 你有想呕吐的感觉吗?”
“不用了, 安妮, 请你接着说。你讲的那些事情非常吸引人。”
她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点。不太多, 只是一点点。“当他发现座位底下的降落伞时, 事情就变得合理了。也许不那么现实,但它是合理的。”
他琢磨着, 为她说出的这些话而感到吃惊——— 她经常以她敏锐的洞察力令他吃惊——— 最后确定她的话言之有理。合理和现实在一切可能存在的领域中都可能是同义词, 但是果真如此的话,这就不是那个领域了。
“但是你又开始了另外一集,” 她说, “这就是你昨天为什么会犯错误, 保罗, 所以现在你听我说。”
“我洗耳恭听。”
她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他, 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她看到的是他那张苍白而严肃的面孔, 酷似一位认真听讲的学生。当他意识到安妮有可能知道书中的伎俩时, 想笑的冲动消失了。
“好了,” 她说, “这次没有刹车。坏蛋把火箭人——— 他的火箭人身份实际上是秘密的——— 放入一辆没有刹车的汽车中, 然后将所有的车门都焊死, 之后他们便发动了汽车, 让它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疾驶。我告诉你, 那天我紧张得不行。”
她正坐在他的床的边缘, 保罗则坐在对面的轮椅上。自从上一次的浴室冒险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天, 他从那次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中恢复得比自己所想像的要快得多。居然没有被她抓住! 而这件事似乎对恢复体力产生了奇迹般的作用。
她模模糊糊地看着日历, 上面那个快乐的男孩驾驶着雪橇,滑过永无止境的2 月。
“于是可怜的火箭人被困在了那辆汽车里, 既没有携带他的火箭背包, 也没有戴特制的头盔, 他试图在同一时间里完成控制方向盘、停车、打开侧门这三件事。告诉你, 他比独臂跳伞运动员要忙得多!”
保罗突然看见了当时的场景, 直觉告诉他这一荒谬而夸张的闹剧怎样演化为悬念, 令人焦急地想知道结果。车窗外的景色以吓人的角度歪斜着一掠而过。他的脚踩向刹车时, 发现刹车板像断了筋骨似的, 软绵绵地趴在脚垫上。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只脚穿的是1940 年款式的空气鞋。肩膀撞向车门。车外可以看到车门被焊死而留下的不规则焊缝。真够蠢的, 一点诗意也没有。不过你可能利用它为自己做些什么。它可以使你的脉搏加快跳动。
这里没有香槟酒; 它可以起到酒精的作用。
“所以你瞧, 开到这个峭壁以后就没有路了,” 她说, “剧场里的每一位观众都知道, 如果火箭人在汽车开到那个峭壁之前还不能逃脱的话, 他就一定是个大傻瓜。哦, 兄弟, 这就是那辆汽车, 里面坐的是火箭人, 他仍然在竭尽全力地想刹车, 想把车门打开, 可是这时… … 它翻了过去! 它飞向了蓝天, 接着便落了下来。它撞到了峭壁上以后立刻着起了大火, 接着落入了海洋, 然后屏幕上出现了结束短语——— 下一周播出第二集: 翼龙飞天。”
她坐在他床边, 双手合拢, 巨大的乳房剧烈地上下晃动着。
“好吧!” 她眼睛看着墙壁对他说道, “那件事之后我几乎再也没有看过电影。后来的一个星期里, 我不只是偶尔地想到火箭人, 事实上我一直在念叨他。他怎么可能逃脱呢? 我简直无法想像。
“到了下一个星期六的中午, 我站在剧场门口, 尽管售票处1 点15 分才开门, 电影2 点才开演。可是, 保罗… … 后来发生的事情… … 你永远也猜不出来!”
保罗一言不发, 但是他可以猜出来。他能够理解她为什么在明知道不对头的情况下仍然如此钟爱他写的小说——— 明确地知道并且不用编辑们有时使用的那些不值得信任的高深复杂的文学语言表达, 而是用通俗易懂的、平淡的、确认没有冲突的读者语言。他明白了这一点, 并且惊讶地发现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她说得很对。他满纸写的都是谎言。
“新的一集总是从上一集的结尾处开始。他们指给他看下山的路, 指引着他直奔峭壁, 指引他猛撞车门, 试图打开它。正在汽车即将开到峭壁边缘的一刹那, 车门突然打开了, 他被扔出了车门, 飞到了公路上! 汽车飞下了峭壁。剧场里的孩子们为火箭人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而欢呼雀跃, 可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保罗。我简直气疯了! 我开始大喊大叫起来: ‘上星期发生的事情不是这样!’ ‘上星期发生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安妮跳起来, 在卧室里迅速地走来走去。她低着头, 卷曲的短发从遮风帽里掉出来, 遮挡了她的面孔, 一只手攥成拳头响亮地击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目光中燃烧着怒火。
“我哥哥试图让我停止喊叫, 我不肯听从, 他就用手使劲捂住我的嘴, 不让我出声, 我咬了他一口, 接着又喊起来: ‘上星期发生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难道你们大家如此愚蠢, 竟然不记得了? 难道你们都患上了记忆缺失症?’ 我哥哥说: ‘你疯了, 安妮!’ 可是我知道我没疯。经理来了, 说如果我不住口, 就必须退场, 我说: ‘说对了, 我正打算退场, 因为这部电影整个是谎言, 上星期发生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看着他, 保罗在她的目光里读到了谋杀的意味。
“他根本没有跳出那辆车! 当汽车翻过悬崖的时候他还坐在里面! 你明白吗?”
“明白。” 保罗说。
“你到底懂不懂?”
她突然向他跳了过来。尽管他完全可以确定, 跟以前一样,她又打算伤害他, 可能是因为她不能容忍一个剧作家编造出火箭人在翻下悬崖峭壁之前跳出汽车的情节, 但他仍然纹丝不动———他从她刚刚为他打开的旧窗口里看见了昔日的她为今天这个不稳定的她播下的种子。同时令他敬畏的是, 她对于不合理的看法尽管显得很幼稚, 但毕竟是无可非议的事实。
她没有打他; 而是抓住他的睡衣用力向前方猛拉, 两个人的脸几乎碰到了一起。
“你懂吗?”
“是的, 安妮, 我懂。”
她暴怒而凶险的目光恶狠狠地注视着他, 一定是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 即刻便轻蔑地将他推回到轮椅里。
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半天缓不过劲来。
“这么说, 你知道错在哪里了。” 她说。
“我想我是知道了。” 假如我知道应该怎么修改, 那就是见鬼了。
那另类的声音立刻又出现了: 我不知道你将被上帝诅咒还是得到他的拯救, 保罗, 但是有一件事我的确知道, 假如你没有办法让米泽莉复活, 以安妮信服的方式复活, 她就会杀了你。
“那就开始吧。” 她粗暴无礼地说完, 便离开了。
3
保罗望着打字机。它就放在那里。那个“N” 字!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 短短一行普通的文字里面竟会包含如此众多的字母“N” !我认为你原本应该做得很不错, 打字机对他说。他在内心给它虚拟了一种带讥讽而又稚嫩的语气, 那是一种好莱坞式西部影片中肩挎猎枪、渴望在这座死亡森林中一夜成名的少年的语气。
可是你做得不够好。见鬼, 你甚至不会取悦一个疯癫、肥胖、曾经当过护士的女人。也许你写小说的神经也在那次车祸中被摔坏了呢… … 而恰恰那根神经还没有恢复健康。
他仰面朝天地靠在椅背上, 闭上了双眼。假如他能够把一切归咎于伤痛, 那么他所写的东西遭到否定还比较容易接受一些,可是事实是, 他的疼痛已经开始减轻了。
偷来的那些药品都安全地藏在毡垫和弹簧床垫之间。他一粒也没有动用, 仅仅知道自己有这样一笔储藏, 一种安妮式的医疗保险, 这就足够了。除非她忽然想到要把床垫翻过去, 否则不会发现。但他已经准备接受这种偶然性事件。
自从她为打印纸的事发怒以后,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矛盾。他按时拿到药品, 按时服用。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了解他对药品产生了依赖。
嗨, 打起精神来, 保罗, 那岂不是有点戏剧化效果吗?
不, 其实并非如此。三天前, 当他确信她上楼了以后, 他悄悄拿出一盒样品, 仔细阅读了说明书, 在他认为已经了解了所有需要了解的内容之后, 他读了一遍诺弗雷的主要成分: 可待因(鸦片提取物) 。
事实是, 你正在恢复, 保罗。你的腿在膝盖以下的弯曲线条和四岁小孩的蜡笔画里的形状差不多。然而你已经开始逐渐恢复了。现在阿司匹林就可以管用。需要诺弗雷的不再是你了, 你要拿它们去喂猴子。
他不得不减少用量, 储藏一些胶囊。在他能够减少下来之前, 她会使他形成一条锁链——— 用诺弗雷胶囊构成的锁链。
好吧, 我会把她拿给我的两粒胶囊每隔一天留出一粒, 当我咽下那一粒胶囊时, 把另一粒藏在舌头底下, 等她把水杯拿走以后, 就可以将它跟其他胶囊一样塞进床垫下面。不过今天不行,今天我还没有准备好。从明天开始。
他听见红色女王正在举行关于爱丽丝漫游奇境的讲座… …你现在最好考虑一下你正在服用的那种兴奋剂, 保罗。最好能够非常认真地思考一下。
他突然做出一个决定, 当他开始在纸上写出在安妮眼里不具有欺骗性的第一个章节之后, 就立刻着手逐渐戒除药物依赖。即使是勉强接受了最好、最公正的编辑建议的那个他反抗说, 那女人疯了, 根本没办法知道她有没有可能接受, 他的任何尝试都只能是一场两只色子的赌博游戏。
但是另外一个他——— 即更加感性的他却不同意。真正的创作会使他昨天晚上交给安妮过目的那些他用了整整三天写出来的无聊玩意儿看起来就像银币旁边的一坨狗屎。难道他不知道这一切完全不对头吗? 忍受着痛苦进行创作, 垃圾箱里扔满了废弃或者打了一半的稿纸, 上面全是一些诸如“米泽莉转过身看着他, 两眼闪烁着亮光, 嘴里低声地嘟哝着: 哦, 你这蠢货, 这毫无用处!” 之类的废话。他曾经把这一切归咎于疼痛, 归咎于目前的处境, 因为他现在的写作根本不是为了饣胡口, 而仅仅是为了保命。那些内容净是谎言。事实是这份工作简直糟糕透了, 因为他是在欺骗, 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好啊, 她已经看透你了, 你这白痴, 打字机用厌倦的声音对他说道, 难道不是吗? 那么你现在怎么办?
他不知道, 但他猜想他必须做些什么, 而且要尽快。今天早上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他想自己应该为她没有因为他用了不能使她满意的方式开始了这部小说的创作而用棒球棍再一次打断他的腿而感到庆幸, 由于安妮独一无二的世界观, 出现这种强烈的反应是很有可能的。假如他还能够活着离开这里, 他想他会给克里斯多夫·赫尔写张纸条。赫尔专门为纽约时报写书评。
纸条上这样写: “每当我的编辑打电话告诉我, 你打算在时代日报上评论我的书时, 我的两只腿都不由自主地互相撞击。克里斯老弟, 不错, 你确实给我帮了点儿忙, 可是你也不止一次地坏了我的事, 这一点你心里最清楚。无论如何, 我还是要跟你说, 你就尽管发挥最大的能量, 继续给我使坏吧, 因为我发现了一种最新的书评模式, 老朋友。我们姑且称它为科罗拉多烤肉和污水桶学派, 它足以使老弟你写的那玩意儿看上去就像中央公园狂欢节上的那种林中小道一样既恐怖而又刺激。”
保罗, 这一切是多么可笑, 一篇类似情书的评论文章在人们头脑里只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你还真的应该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那只咖啡壶, 让它时常保持热度,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错。的确如此。
打字机静静地放在那里, 斜着眼睛看着他。
“我恨你。” 保罗闷闷不乐地说着, 眼睛转向了窗外。
4
自打保罗进行浴室历险之后, 他被连续两天的暴风雪的喧嚣声唤醒了。那些天房檐下长出了粗壮的、至少50 厘米长的新冰柱。即使阳光又一次穿透厚厚的云层, 安妮那辆停在车道上的切诺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不过现在太阳还是出来了, 它不仅把整个天空变得灿烂无比, 而且还散发着巨大热量——— 他坐在窗口, 脸上和双手都能感受到融融的暖意。牲口棚屋檐下的一排冰柱又开始滴滴答答地掉水珠。他立刻想到自己那辆被冰雪覆盖着的汽车, 然后将一张纸放入打字机, 在左上角敲上了“米泽莉归来” 几个字, 右上角敲上了“一” 。他按了四五下滑动架, 把它移到打字机中间, 然后敲入了“第一章” 。他使劲敲击每一个键, 以便保证她能够听见声音, 知道他无论在写什么东西, 至少是在写。
“第一章” 的下面则是像茫茫积雪般的一大片空白, 仿佛他将陷入其中, 窒息而死。
非洲。
只要他们遵守游戏规则。
那只鸟来自非洲。
降落伞就在他的座位下面。
非洲。
现在我该用水冲刷了。
他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尽管他知道不应该这样。倘若被她看到自己没有写书, 而是在那里磨洋工, 她会发脾气的。但他还是让自己昏昏睡去。他不仅仅是在打瞌睡, 而是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思考、寻找、搜索。
你在搜索什么, 保罗?
这不是明摆着吗。飞机进行带油门俯冲, 他正在搜索座位底下的降落伞啊。这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难道这样不合理吗?
非常合理。当他发现了座位底下的降落伞时, 他感到了合理。虽然不那么现实, 但它是合理的。
有一两个暑假, 妈妈曾经送他去莫顿社区中心的夏令营。那时他们就玩过这种游戏… … 他们围坐一圈, 跟他和安妮玩的章节小说把戏差不多。而每次都是他赢… … 那游戏叫什么来着?
他看见20 来个小男孩小女孩, 在操场上的背阴地段围成一个圆圈, 每个人都穿着一件莫顿社区中心的T 恤衫, 所有人都认真听辅导员讲解怎么玩这场游戏。“你行吗” 这个游戏的名称就叫做“你行吗” , 很像是共和党的攀岩者。保罗, 你玩的不正是“你行吗” 这个游戏? 它恰恰也是现在这场游戏的名字, 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 他猜应该如此。
“你行吗” 游戏开始前, 辅导员先讲了一个故事, 说的是有一天, 一个名字叫做马大哈·克里根的人, 在南非的密林深处迷失了方向。当他四处张望时, 他发现身后有两只狮子, 一边一个… … 老天作证, 前边还有好几只。马大哈被狮群包围了… … 它们开始向他逼近。有了南美狮子的故事, 傻子才想着8 点的晚餐。
辅导员有一只秒表, 保罗·谢尔顿在迷迷糊糊之中看得一清二楚, 尽管他有30 年没见过那块表了。他能够看见数字上面镶嵌的铜边, 最底端那只记录十分之一秒的小指针, 他还看见了用很小的字体印在表上的商标: 安妮克斯。
辅导员会围绕着他们转圈, 挑选一名夏令营队员。“丹尼尔,” 他会说, “你行吗?” 他在说出“你行吗” 这三个字的同时按下秒表。这时, 丹尼尔有整整十秒钟时间继续讲这个故事。假如他在十秒钟内没有开始, 他就必须离开游戏。假如他故事中的马大哈离开了狮群, 辅导员会看着大家, 向他继续发问: “真的吗?” 提醒他时刻不忘主人公的处境。
这个游戏的规则自然由安妮决定。这里不需要现实主义, 只需要合理。例如, 假如丹尼尔说: “马大哈非常幸运地回到了温切斯特, 并得到了大量的弹药。后来他打中了三只狮子, 其他狮子被吓跑了。” 也就是说, 他真的让马大哈离开了狮群。秒表换到了他的手里, 故事继续编下去, 最后马大哈陷入了沙堆中。当他的故事结束时, 他会问下一个人: “你行吗?” 之后便按动秒表。
但十秒钟时间太短, 很容易出错… … 也很容易作弊。下一个孩子可能会说: “正在这时, 一只巨大无比的鸟向下飞去, 一口叼起了马大哈, 把他救出了沙堆。”
当辅导员问: “真的吗?” 如果你认为他的故事说得通, 就举起你的手——— 让他继续编下去; 否则就是他搞砸了——— 他必须离开这个圈子。
你行吗, 保罗?
当然。我就是靠这个饣胡口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在纽约和洛杉矶都拥有自己的房屋和汽车的原因。正因为我行, 他妈的, 我没有做任何后悔的事情。不少人能写出比我好的散文; 有的人能够诠释人的真正意义; 还有人知道人性究竟意味着什么——— 见鬼, 这些我比谁都清楚。但是每当辅导员向大家提问:“真的吗?” 对这些往往只有几个人举手。但是他们都为我举手… … 或是为米泽莉… … 最后我想是为我们两个人。我行吗? 那当然。我发誓我行。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我做不了的事情。甚至在上高中时不会打曲棍球, 不会修理水管裂缝, 不会滑旱冰, 不会用吉他奏出迷人的F 和弦, 我两次打算结婚都以失败告终。但是如果要让我使你鬼迷心窍, 让你魂飞魄散, 搞得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这没问题, 我有这本事。我可以不停地给你讲这种故事, 直到你大喊大叫为止。我完全办得到。我行。
打字机傲慢无礼的、职业杀手般的声音悄悄地钻进了他深深的酣梦之中。
朋友们, 看看我们这里都有些什么——— 侃侃而谈和白色空间。
你行吗?
行。行!那么他呢?
他不行。他作弊了。在《米泽莉的儿子》一书中, 医生始终没有露面。也许你们大家已经忘记上个星期发生过的事情, 但石头偶像永远不会忘记。保罗迫不得已, 只好离开圆圈。原谅我,求你了。现在我必须用水冲刷了。我必须———5“用水冲刷。” 他嘟哝着, 身体向右侧倾斜过去。这时他的左腿稍稍歪了一下, 断裂膝盖的剧烈疼痛立即使他彻底清醒过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他听得见安妮在厨房里洗餐具。通常她在干家务活时总是唱歌。今天她却没有唱; 能够听见的只有盘子相互碰击的声音, 偶尔也有流水声。这又是一种不祥之兆。这是谢尔顿城的居民所拥有的一种独特的天气预报形式。台风预报:台风将于今晚5 点登陆本地。重复一遍: 台风将于———可是游戏该结束了, 该干点正经事了。她想让米泽莉死而复生, 但它必须复活得合乎情理。不一定要符合现实, 只要合理就行。假如他今天上午能够顺利完成这项任务, 他便能够控制住已经略有征兆的抑郁症, 而不至于真正发病。
保罗用手支撑着下巴, 向窗外望去。现在他彻底清醒了, 开始飞快地思考, 努力构思着, 但自己并不知道这个过程。他最靠近上面的两三层意识, 也就是处理诸如最后一次理发是在什么时候, 或者安妮会不会准时送来下一次药剂之类信息的意识层, 似乎已经彻底忘掉了那些事情。他的那一部分意识早已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寻找烟熏牛肉之类的东西。尽管从感官上来说有信号输入大脑, 但这些信号对他毫无意义——— 他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
而他的另一部分正在恼怒地尝试着构思, 然后推翻它们; 尝试把这些构思混为一体, 继而又取消。他能感觉到它们的发生过程, 但并没有直接面对它们, 因为他不想搭理它们。在这个血汗工厂里一切都很肮脏无耻。
他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他要努力“找到” 一个构思。“找到” 和“得到” 完全是两码事。“得到” 构思是一种含蓄的说法,意思是说, “我来电了!” “我有灵感了!”
《快车》的灵感是他在纽约得到的。有一天, 他想为位于八十三街的豪宅买一台录像机, 当他路过一个停车场时, 看到一名服务员正在撬一辆车的车门。他只看到这些, 并不了解他所看到的场景是否经过允许, 是否属于非法行为。走过三个街区之后,他早已不在乎这件事情的合法性了。因为他已经变成了托尼·伯纳萨罗。除了名字以外, 他知道他的一切。名字是他后来从电话簿里挑的。这时故事的一大半已经在他脑子里成形了。很快。其他部分也逐渐到位, 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兴奋不已,整日陶醉在其中。灵感来了, 它就像夹在信封里的支票一样意外地降临了。他原来上街是为了买一台录像机, 结果却得到了远比录像机有价值的东西。他“得到” 了构思。
而找到一个构思的过程虽然不那么高不可攀, 但是却很神秘… … 也很有必要。因为当你写小说的时候, 你几乎总是会遇到一些阻力, 在这种情况下, 除非你能够找到构思, 否则后面的写作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通常他寻找构思的方法是穿上外套, 出去散一会儿步。在不需要构思的时候, 他总是带着一本书散步。尽管他承认散步是一种很好的锻炼方式, 但不免感到有些枯燥乏味。假如散步时没有人聊天, 那么, 带上一本书就显得很有必要。如果你想为一本遇到阻力的小说寻找构思, 犹如用化疗对付癌症那样, 枯燥的散步是再合适不过的一种方式了。
当《快车》进行到一半时, 就在时代广场电影院里, 格雷中尉原想揍托尼一顿, 却被托尼杀掉了。保罗想让托尼不要杀人——— 只是暂时不要杀——— 否则不会有第三幕, 即托尼坐在冷藏室里。但是托尼不能把格雷一个人扔在电影院里不管, 他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呢。而且已经有三个人知道格雷去找托尼了。
尸体怎么处理也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保罗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这是一个障碍。这是一场游戏。是马大哈刚刚在时代广场电影院里杀死了这个小伙子。现在他必须把尸体搬回车上, 而不碰见什么人对他们喊: “嗨, 先生, 那人怎么看上去像个死人啊? 是不是在哪儿摔坏了?” 如果能把尸体搬到汽车里面, 他就可以开车去昆士, 然后将尸体扔到一个荒废的建筑工地上, 他认识那条路。你行吗, 保罗?
自然不会有人为他倒计时。他根本没有为这本书签任何合同, 他写它完全是为了碰一碰运气, 铤而走险, 因此无须考虑交稿日期的问题。可是凡事总有个最后期限, 过了这个最后期限你就得离开这个圈子, 所有的作家都知道这一点。假如一本书长时间陷入困境, 它会腐烂, 破碎, 最终所有的花招、幻象都暴露了。
他散了一会儿步, 心里没有任何想法。他步行了五公里以后, 看见有人在血汗工厂放火。他琢磨着: 能不能让他在电影院里放火?
这个想法似乎不错。他没有感到眩晕, 也没有出现所谓真正的灵感, 他倒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匠, 面前有一段木材, 需要考虑如何下手。
他可以把他邻座的那个空座位点着, 这主意不错吧? 电影院里那些该死的座位总是有裂缝。最后会出现烟雾, 出现大量的烟雾。他可以晚一点离开, 越晚越好, 然后把格雷拖出来, 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被烟雾窒息而死的。你认为怎么样?
他觉得还行。尽管并不那么好, 而且还有大量的细节需要推敲, 总算还过得去。他终于找到了构思, 工作可以继续下去了。
他从来不是寻找构思, 然后开始写一本书。但是直觉告诉他这样也行得通。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用手掌托着下巴, 看着窗外的牲口棚。如果他能走路, 他早就出去了。他静悄悄地坐着, 几乎要睡着了。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他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山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10 分钟过去了。又过了15 分钟。她正在用吸尘器清洁走廊, 仍然听不到歌声。他能够听见吸尘器的声音, 但他无动于衷, 似乎那是一种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的声音, 好似水槽里的水一样, 从一侧流进去, 从另一侧流出来。
山下的人像通常一样, 发射了一颗信号弹。那些倒霉蛋们从来不放弃任何张显个性的机会。但他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
他静静地坐着, 开始寻找构思。他的意识开始复苏, 像拣到一封掉在门口的来信一样, 拣到了一个构思, 他审视着它。开始几乎要放弃这个构思, 经过反复思考, 决定其中的一半内容可以留下使用。
第二颗信号弹比第一颗要亮得多。保罗在窗框上没完没了地敲着手指头。
11 点左右, 他开始打字。刚开始打得很慢, 每敲击一个字母都要停顿一下, 有时甚至长达15 秒钟; 听上去有一种从空中俯瞰群岛的感觉——— 就像这些岛屿被大面积的蓝雾分隔成了一个一个低矮的丘陵一般。
大喘气般的间隔时间在一点一点地缩短, 偶尔还能听到一连串的敲击声。假如用保罗自己那台电子打字机, 发出的声音就动听多了; 而这台老掉牙的皇室牌声音沉重, 用它工作令人感到不愉快。
然而保罗并没有注意到打字机公鸭般的嗓音。第一页打完了, 他心里暖洋洋的。当第二页结束时, 他的情绪高涨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 安妮关掉了吸尘器, 站在走廊里看着他。保罗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事实上,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是他自己的存在。他彻底解脱了。他在小丹色普的教堂墓地里, 呼吸着夜晚潮湿的空气, 醉心于苔藓、泥土和朦胧薄雾的芬芳; 他听见教堂尖塔上的钟表敲响了2 点; 他把这些分毫不差地写到了故事里面。写得差不多了, 他可以透过这张纸看到别的东西。
安妮已经观察他好一会儿了。她那张阴沉沉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不过仍然看得出来她是满意的。随后她走了。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然而这声音保罗依然充耳不闻。
那天下午保罗一直工作到3 点。到了8 点, 他要求安妮帮助他回到轮椅上。他又写了三个小时, 尽管在10 点左右疼痛又开始折磨他。安妮大约11 点时来了, 他请求她再给他一刻钟。
“这不行, 保罗, 今天干得够多了。瞧你脸色苍白得像蜡纸一样。”
她安顿他在床上躺好, 三分钟之后他便睡着了。这是他从灰色雾霭中恢复意识以来第一次一觉睡到大天亮, 也是第一次彻底摆脱了梦魇。
然而他一直都梦见自己是醒着的。
6
《米泽莉归来》保罗·谢尔顿为安妮·威尔克斯而作不过, 石尼似乎完全糊涂了。他说: “这可一点都不像爱福琳- 海德小姐, 我已经对此非常满意了。”
他又回到自己的折篷轻便马车里, 不回答杰弗里的问题了。
杰弗里走进屋里, 已经忘记了医生的奇言妄语, 同样也已经把石尼怪异的举动归因于他年老体弱和哀伤悲痛。他的思绪又转向伊恩, 并决定找不到安眠药粉的话, 他将不得不给伊恩喝下大量的威士忌, 直到那个可怜的家伙喝晕倒为止。
忘记… … 散去… …直到现在。
这可一点都不像爱福琳- 海德小姐, 我已经对此非常满意了。
对什么?
杰弗里不知道, 但是他想弄清楚, 不管要费他多大的心思,而且他清楚代价可能会很高。
第四章杰弗里开始敲门时, 雷玛奇太太还没睡, 但是已经比往常上床睡觉的时间晚了两个小时了。因为米泽莉已经去世了, 雷玛奇太太发现自己上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晚。要是她不能停止辗转反侧, 那她至少可以推迟开始辗转反侧的时间。
虽然雷玛奇太太是个头脑极其冷静, 而且不信鬼神的女人,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还是吓了她一跳, 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还被刚刚倒进杯子里的热牛奶给烫了一下。最近她似乎总是紧张不安, 总是想要大声惊叫。这种情绪不是悲痛, 虽然她几乎不堪悲痛的重负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可怕的、令人惊恐的情绪, 这种情绪她不记得曾经有过。对她来说, 有时似乎那些最好不去想起的思绪总在她身边盘旋, 可就是难以被她那疲惫不堪而又悲痛忧伤的头脑忘却。
雷玛奇太太对着房门喊道: “谁10 点了还来敲门? 不管你是谁, 我可不会感谢你的, 你都让我烫伤了自己。”
“雷玛奇太太, 我是杰弗里。杰弗里·阿里波顿! 看在上帝的分上, 开开门!”
雷玛奇太太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向门口走去, 刚走了一半的路, 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睡服, 戴着睡帽。她从没有听到过杰弗里这样惊叫过, 要是别人对她说杰弗里会这样惊叫, 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要是全英格兰有那么一个男子, 拥有一颗比她所钟爱的上帝还勇敢的心的话, 这个人就是杰弗里。可是此刻他的声音颤抖得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
“等一下, 杰弗里先生, 我还穿着睡服呢!”
“糟糕!” 杰弗里喊道, “雷玛奇太太, 即使你什么都没穿,我也不会在意。快打开门! 我以基督的名义, 请你快开开门!”
雷玛奇太太呆了片刻, 然后奔向门口, 拉开门插, 敞开了房门。杰弗里的表情不仅使她目瞪口呆, 而且又使她脑子中隐约闪现那种奇怪的、可怕的、令人惊恐的思绪。
杰弗里站在女管家的小房子门口, 倾斜着身子, 姿势怪异,好像他的脊柱由于长年累月地背负商贩的麻袋而压得变了形一样。他的右手用力地按着左腋下, 头发乱蓬蓬的, 惨白的脸上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闪着光。对于一个像杰弗里这样对衣着比较注意的人来说, 今晚他的穿着也有些异乎寻常, 可以说是有些幼稚。
他穿着一件旧烟灰色的夹克衫, 腰带斜系着; 一件白衬衫, 领口敞开着; 还有一条粗斜纹哔叽布料的裤子, 这裤子穿在一个穷园丁身上会比穿在这个小顿村最富有的人身上更合适; 脚下是一双露着线的拖鞋。
雷玛奇太太自己也穿着不当, 长长的白色睡衣, 麝鼠毛皮睡帽, 卷曲的帽带没有系着, 在脸旁边悬吊着, 像是台灯罩的花边。她凝视着杰弗里, 心中充满了担心。很明显, 他又撞伤了三天前折断的肋骨, 但不只是疼痛使得他惨白的脸上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是恐惧, 这是不可遏制的恐惧!“杰弗里先生! 什么… … “
“别问!” 他嗓音嘶哑地说, “先别问———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雷玛奇太太现在心中充满了恐惧, 她的左手在宽大的胸脯上面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
“爱福琳- 海德小姐这个名字对你来说重要不重要?”
突然间, 雷玛奇太太醒悟了, 为什么自己自从周六晚上以来脑子中一直萦绕着那种奇怪的、可怕的、令人惊恐的思绪。她的大脑中的某部分一定已经有过这种可怕的想法, 而且抑制住了,因为她根本不需要解释。只有不幸的夏洛特·爱福琳- 海德小姐这个名字才可以使她惊叫出来。可怜的姑娘就死在白桦山的斯陶苹村里, 那是一个在小顿村西部的村庄。
“噢, 我的圣主! 噢, 我亲爱的基督! 她是被活埋了吗? 她是被活埋了吗? 我亲爱的米泽莉是被活埋了吗?”
而现在, 甚至在杰弗里还没来得及开口答话, 这次轮到坚强的老雷玛奇太太做了一件那晚以前她从没做过的事, 而且她也再不会做的事: 她昏死过去了。
第五章杰弗里来不及找溴盐, 他怀疑像雷玛奇太太这样一个大无畏的勇士是否备有这种东西。但是在她的水槽下面, 杰弗里还是找到了一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氨水味的抹布。他不只是在她的鼻子底下晃动抹布, 而是用抹布盖住了她脸下部。这种紧急可怕的情况下, 根本没有办法考虑太多, 只要有可能救她的手段都可以采用, 不管这可能性多么微小。
雷玛奇太太抽搐着, 喊出声了, 然后又睁开了眼睛。有一会儿她晕晕乎乎、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后来她坐了起来。
“不,” 她说, “不, 杰弗里先生, 您不是这个意思, 您说的不是真的——— “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 杰弗里答道, “但是我们必须立刻证实到底是怎么回事。立刻! 雷玛奇太太。我无法独自一人去挖墓, 如果必须挖墓的话… … “
雷玛奇太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双手紧紧地按在嘴巴上, 手指甲都按白了。
“您能帮我一把吗? 如果我需要帮忙的话, 真的没有别的人了。” 杰弗里说道。
“我的主人,” 她麻木地说, “我的主人伊恩先生… … … “
“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事, 除非事情更确切一些!” 他回答说, “要是上帝照顾的话, 他永远也不必知道。” 他不会把自己心中未讲的希望告诉她, 这种希望对他来说几乎和他的恐惧一样巨大。如果上帝非常照顾的话, 他会在今夜的活动中觉察到的… …当他惟一的爱妻被交还给他的时候, 她的死而复生几乎和圣经里的拉萨路的复活一样是奇迹了。
“噢, 这太可怕了… … 太可怕了!” 她声音微弱、惊慌失措地说。用手撑住桌子, 她费力地站了起来, 身体摇晃着, 头上的几缕头发悬在脸边, 和睡帽的麝鼠毛皮制成的帽穗混在一起。
“你没事吧?” 他问, 更和气了, “要是你觉得不好, 那我就得试着自己尽力去做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又颤巍巍地吐了出来。来来回回的摇晃停止了, 她转过身向餐具室走去, 边走边说: “外面后边的小棚子里有一对铁锹, 我想还有一把鹤嘴锄。把它们拿到你的轻便马车上。这儿餐具室里还有半瓶金烈酒。这酒自比尔五年前在收获节之夜死后就再也没动过。我喝点儿, 然后就和你一起去, 杰弗里先生。”
“您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士, 雷玛奇太太。那就快点吧。”
“啊, 当然了。什么也吓不倒我。” 她说道, 轻轻颤抖的手紧紧地抓着金烈酒瓶子。瓶子上一尘不染… … 即便餐具室也逃不过雷玛奇太太无情的抹布, 但是瓶子的标签已经发黄了。“你自己快点吧。”
雷玛奇太太一直都不喜欢酒精, 一喝酒她就想吐, 尤其是金烈酒那种恶心的松柏味和那油腻的口感, 让她觉得胃中的东西直向上翻。她尽力抑制住了, 今晚她需要这酒。
第六章乌云密布的黑色天穹上, 一轮圆月正在向天边落去, 乌云自西向东奔涌着, 在阴暗的天空上凸现出更深色的形状。在这风高夜黑的夜晚, 雷玛奇太太和杰弗里先生坐着轻便马车向教堂墓地驶去。现在是雷玛奇太太驾车, 她的鞭子在迷惑不解的母马玛丽身上抽响。要是马儿们会说话的话, 玛丽一定会告诉他们, 这一切都错了, 此时它应该在自己的马厩里打瞌睡呢。那两把铁锹和那把鹤嘴锄彼此碰撞着, 咔哒作响。雷玛奇太太认为他们两人可能会使任何一个看到他们的人吓一大跳… … 他们看起来一定像是狄更斯先生笔下的一对挖掘死尸的掘墓人, 或者像是一个掘墓人坐在一辆由鬼魂驾驶的轻便马车上。因为她全身素白——— 因为时间紧促, 她都没来得及穿上外衣。而她的睡袍在她那粗壮的、静脉曲张的脚脖子周围飘曳, 睡帽的帽穗像奔涌而下的小溪飘摇在她身后。
教堂到了。雷玛奇太太拉着玛丽, 让它向旁边的小路跑去,听着在屋檐下呼呼作响的像鬼号一样的风声, 她直发抖。有一刻她甚至纳闷为什么像教堂这样神圣的地方在入夜后会变得如此阴森恐怖, 后来才意识到不是教堂令人害怕, 而是他们的这次使命… … 挖墓使人觉得阴森恐怖。
雷玛奇太太昏迷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主人一定会帮助他们的… … 难道他没有跟着经历过所有这一切吗, 甘苦与共, 就从来没有犹豫过? 片刻之后, 她认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有多么荒谬。这不是主人的勇气的问题, 而是其心智是否健全的问题。
她不需杰弗里先生来告诉她这一切, 对爱福琳- 海德小姐的记忆已经使她了解了一切。
她认识到在那件事情发生时杰弗里先生和她的主人都不在小顿村。事情已经快过去半年了, 是在春季。米泽莉已经进入了她怀孕时的幸福期, 晨起呕吐期已经过去了, 最后几个月的大腹便便及其带来的不适期还远着呢。她高兴地放了两个男人一周的假, 让他们去打松鸡, 玩牌, 踢足球, 做那些天知道的邓卡斯特地区橡树会堂的男人们爱做的其他蠢事。主人有点不放心, 但是米泽莉向他保证她会没事的, 最后几乎是把他推出了门。雷玛奇太太对米泽莉会没事确信无疑, 但是每次主人和杰弗里先生去邓卡斯特地区, 她总是纳闷是否两个人中有一个——— 或者也许是两个人——— 可能不会坐着轻便马车回来, 而是跳着脚尖舞回来。
橡树会堂是阿尔波特·佛星顿所得的遗产, 而阿尔波特·佛星顿又是杰弗里和伊恩的校友。雷玛奇太太非常确信佛星顿准是疯了。大概三年前他把自己最喜爱的擅长马球运动的小马驹给吃了。只是因为那匹小马驹的两条腿折了, 必须杀了它。佛星顿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一种钟爱的举动, 还说: “我是从懂科普的头脑清爽的人们那儿学来的, 他们叫做格力加人, 是一群极棒的家伙, 会把小木棍和一些东西嵌进他们的嘴唇, 怎么样? 他们中有些人似乎是可以在自己的下嘴唇上吊挂上十二本皇家航海图呢,哈哈! 他们教给我这个道理: 大家必须要把自己所爱的东西吃掉。非常可怕而又有诗意的方式, 怎么样?”
尽管阿尔波特·佛星顿具有这种怪异的行为, 杰弗里先生和主人还是和他交往甚密(我真纳闷是否这意味着等他死了他们必须把他吃掉? 雷玛奇太太曾经纳闷过一次, 那是在拜访了阿尔波特·佛星顿之后, 在那次拜访时他曾经试图和一只猫玩棒球游戏,几乎把那只可怜的小猫的脑袋都给打碎了) , 而他们在这个已经过去的春季里竟然在橡树会堂待了近十天。
就在他们离开不到一两天的时间里, 有人发现夏洛特·爱福琳- 海德小姐死在了她家后院的草地上, 身上盖满了桦树叶。一只伸长的手边还有一束刚刚摘下来的花束。村里的医生叫比尔福特, 据大家所说, 是位能干的男士。不过, 他还是请来了山波恩大夫一起商量咨询。比尔福特已经诊断出这种致命的疾病是心脏病突发, 虽然这女孩非常年轻, 才18 岁, 而且似乎还处于健康巅峰期呢。比尔福特感到非常迷惑。
事情似乎一点都不对头。很明显老山波恩也觉得莫名其妙,但最后他还是同意了比尔福特的诊断。其他大多数村民的看法也是这样, 这女孩的心脏有问题, 就是这么回事。这种事情很少见, 但是大家也听说过类似令人哀伤的例子。当大家发现那个骇人的结局之后, 也许正是这种共有的事件拯救了山波恩, 如果没能拯救他的头脑, 至少拯救了他的职业。虽然每个人都同意女孩的死亡令人迷惑不解, 可是没有一个人想过她可能根本就没有死的念头。
葬礼举行完四天后, 一位叫叟姆斯太太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在去教堂墓地给自己的丈夫(他是去年冬天去世的) 献花时, 发现公理会教堂墓地的地面上有个白色的东西。说是一朵白色的花瓣吧, 有点太大了; 她认为可能是只死鸟什么的。随着她越来越走近那个东西, 她越发地确信那白色的东西不是躺在地上, 而是从地里面伸出来的。她又犹豫地向前迈了两三步, 发现原来是从新筑起的坟墓里伸出的一只手, 手指的姿势僵硬, 像是祈祷时的手势。除了大拇指以外, 其他的手指端露出了流着血迹的骨头。
叟姆斯太太从墓地里一路尖叫着不停脚地跑回了离墓地大概有两公里远的斯陶苹村的大街上, 然后向既是当地的理发师又是本地警官的人报告了这一发现。接着她就昏死过去了。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她就上了床, 而且近一个月卧床不起, 不过村里人没有一个为此责怪过她。
当然了, 可怜的爱福琳- 海德小姐的尸体被挖了出来。雷玛奇太太特别希望自己没有听说那些尸体被挖出的事情, 太可怕了, 而且杰弗里先生刚好让母马玛丽停在了通往小顿村教堂五个墓地的第三个墓地的大门前。
比尔福特医生自己差点失去了神志, 颤着声诊断为全身僵硬症。可怜的女士很显然是先陷入了一种死亡般的昏迷状态, 就像那些印第安苦行者可以自愿地陷入的一种状态, 然后就可以被活埋掉或是用针刺入肉体。她处于这种昏迷状态也许持续了48 个小时, 也许60 个小时。不管多少个小时, 反正有足够长的时间,醒来后发现自己不是在采摘鲜花的后院草坪上, 而是被活埋在了棺材里。
这可怜的女孩一定怀有极大的求生愿望, 并为此无望地挣扎过。跟着杰弗里先生穿过几道大门, 走进了薄雾弥漫的墓地, 薄雾使得那些倾斜着的墓碑看起来像是一个个岛屿, 雷玛奇太太发现本应该使人怀有敬意的标志反倒显得非常可怕。
那女孩已经定了婚, 而且马上要结婚了。她的左手, 不是那只从泥土中伸出来的、像淹死的女人伸出的僵硬的手, 上面戴着钻石的订婚戒指, 就是用这只钻石戒指, 她才能撕破棺材里的缎子衬布, 天知道她用这戒指花了多少小时划破棺材的木制盖板,终于空气枯竭了, 很明显, 她是用左手上的戒指连划带挖, 并用右手来抠土的。还有, 她的脸色呈现出紫色, 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直瞪着凸出来, 表现出一种极其恐怖的神色。
教堂钟塔上的钟声开始敲响午夜的12 点, 雷玛奇太太的母亲曾对她说过, 在这个时刻生死之门会稍稍转开一点, 而死人可以择其生死之路。雷玛奇太太此刻能做的就是尽力控制住自己不去尖叫, 不惊慌失措地跑掉。逃跑只会使恐惧增加而不会减少,她知道, 要是自己逃跑, 就会一直跑到昏死过去。
愚蠢无知的、胆小如鼠的女人! 雷玛奇太太责骂着自己, 然后又改口为: 愚蠢无知的、胆小如鼠、自私自利的女人! 此刻你应该想想主人, 而不是你自己的恐惧! 主人… … 而且只要有一丝机会, 小姐… …啊, 但是, 不——— 即便只是稍有这种害怕的念头都是愚蠢的。这种念头太长太长了。
杰弗里先生带着她来到了米泽莉的墓碑处, 两个人低头看着墓碑, 似乎被施了催眠术。墓碑上刻着: “凯尔梢普小姐” 。上面的其他文字不是出生年月日和死亡年月日, 而是: “众人所爱” 。
雷玛奇太太看着杰弗里, 像一个刚刚从眩晕中醒过来的人似的说: “你没有把工具拿来。”
“嗯, 还用不到。” 他回答道。然后整个人趴在地上, 将耳朵紧贴着地面, 地上已经呈现出点点新绿。
有一刻, 雷玛奇太太借着手里的灯光看到的杰弗里的惟一的表情就是她给他开门时看到的那种表情——— 一种折磨人的恐怖。
后来一种新的表情开始呈现出来。这种新的表情中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几乎是疯狂的期冀。
他抬头看着雷玛奇太太, 眼睛直勾勾的, 嘴巴蠕动着, 无力地低声说: “我相信她活着, 噢, 雷玛奇太太——— “
突然他又转过身子, 肚皮朝下, 向着地里大喊起来——— 换一种场合人们会觉得很好笑。他叫道: “米泽莉! 米泽莉! 我们来了! 我们知道了! 坚持住! 坚持住, 亲爱的!”
片刻后他站了起来, 快步跑向装着挖掘工具的轻便马车, 他那穿着拖鞋的脚在平静的地面上搅起一片灰尘。
雷玛奇太太的双膝动了一下, 她向前扣倒下去, 几乎又要晕厥过去了。似乎她的头在按照自己的意志倾斜向一侧, 以使她的右耳朵紧贴地面——— 她以前看到过孩子们用同样的姿势趴在铁轨上听火车的声音。
她听到了——— 土地里传出了低沉的、令人痛苦的抓挠声———这些声音不是打洞的动物发出来的, 这是手指无助地抓抠木头的声音。
她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 似乎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了。她尖叫着: “我们来了, 我的小姐! 赞美上帝, 祈求善良的耶稣,我们及时到了——— 我们来了!”
她开始用颤抖的手指从地里挖出烧了一半的泥炭, 虽然杰弗里很快就拿着工具赶回来了, 她已经挖了一个大约20 厘米的深洞了。
7
他已经写完了第七章的九页内容了, 主要讲的是杰弗里和雷玛奇太太已经成功地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米泽莉从坟墓中挖了出来, 却发现这女子已经全然不知他们是谁, 她自己为何人了。正写到这里, 安妮走进了房间。这次保罗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停下来, 不再打字创作, 并为被打断了思路而感到遗憾。
安妮把小说的前六章夹在腋下, 她读他第一次写的内容时只花了不到20 分钟, 而她拿走这21 页纸到她返回来有一个小时了。他平静地看着她, 毫无兴趣地发现安妮·威尔克斯脸色有点苍白。
“哦?” 他问, “这回合理了吗?”
“还好。” 她心不在焉地说, 似乎这是一个预先设置好了的结论——— 而保罗认为就是预先想好的结论。“这回合理了。不错。
刺激。不过也够可怕的! 不像你以前写的任何其他米泽莉系列故事。那个可怜的磨秃了手指的女人——— ” 她边摇着头边重复着,“不像你以前写的任何其他米泽莉系列故事。”
保罗想: 因为作者此刻正处于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
“我可以接着写了吗?” 他问。
“你要不接着写我就杀了你!” 她回答道, 还微微地笑了笑。
保罗没有回报以笑。这种评价, 要在以前他会把它归为那种“你看起来太好了, 我都想把你给吃了” 一类的陈词滥调, 而现在他觉得不是老套话了。
不过她站在门口时的某种神态使他觉得迷惑。好像是她有点不敢走近来——— 好像是他认为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会烧着她。这不是故事中活埋的话题所造成的, 他看得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和这次尝试的差异。第一次尝试写的故事有点像八年级的学生写的“我怎样度过暑假” 。这次就不一样了。火焰点着了。哦, 不是他以前写得特好的那种——— 故事情节令人激动, 但是人物都很老套且容易预测——— 这次他至少可以能产生些影响力, 这次在他写的故事的字里行间都散发着灼热。
他感到好笑, 又想: 她觉察到了那种炽热, 她害怕走近我,可能怕我烧着她。
“哦,” 他温和地说, “安妮, 你不必杀了我, 我很想继续写下去, 所以我干吗要不写呢?”
“好吧。” 她说。她把那些纸递给他, 放在桌板上, 然后快速退了回去。
“你愿意我边写你边看吗?” 他问。
安妮笑了, 说: “当然了! 就像是小时候看连载故事一样!”
“噢, 我可保证不了每章都以悬念结尾,” 他说, “那样写不管用。”
“那样写对我管用,” 她热切地说, “即使第十七章是以米泽莉、伊恩和杰弗里他们坐在门廊的扶手椅中在读报纸结束的, 我也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第十八章中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想得都要发疯了——— 先别告诉我!” 她尖声说道, 好像保罗已经告诉了她似的。
“哦, 我通常没有写完是不会给人看的。” 他向她笑着说,“不过, 既然情况特殊, 我会乐意让你一章一章地读下去的。” 他想到, 这样我就写它个保罗·谢尔顿的一千零一夜。“不过, 我想知道你能否为我做点事?”
“什么?”
“把这些该死的N 添上去。” 他说。
她容光焕发地对他笑着说: “这是我的荣幸。我要走了, 你一个人待着吧。”
她走向门口, 犹豫了一会儿, 然后又转身走回来。接着, 她带着一种深深的、近乎令人痛苦的羞怯给他提了惟一一次像编辑给的建议, “也许是一只蜜蜂。”
当时他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打字机上的纸张, 正在找杰弗里他们挖的洞呢。他想在自己睡着之前让米泽莉回到雷玛奇太太的小屋里去。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 抬头看着安妮,说: “请再说一遍。”
“蜜蜂。” 她说。他看到她的脖子和双颊都出现了红晕, 很快, 甚至耳朵都闪亮发红了。“每12 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对蜜蜂的毒液过敏。我以前见过许许多多这种病例… … 在我退休以前。这种过敏可以表现出各种形式, 有时蜜蜂蜇人会导致昏迷, 类似于人们过去所称的全身僵硬症。”
此时, 她脸色红得都快发紫了。
保罗想了一下, 然后又把这想法扔到了废纸堆里。蜜蜂的毒液可以是不幸的爱福琳- 海德小姐被活埋的原因, 而且这想法还很有道理, 因为事情发生在仲春时节的花园里。但是, 他已经定下了这两起活埋事件要有某些联系以使故事更有可信性, 而且米泽莉死在卧室里, 深秋已经不是蜜蜂的季节, 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那种少见的全身僵硬症的反应。他认为一般读者不会接受这两个住在相邻的村庄里毫无关系的女士先后在半年时间里被活埋, 而原因就是蜜蜂的叮蜇。
不过, 他不能跟安妮这么说, 不只是因为这样会激怒她, 更是因为这会伤了她的自尊心。尽管她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他还是觉得不能那样伤害她, 他自己已经被那样伤害过了。
他借用了大多数作家创作时常用的委婉语: “好吧,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安妮, 我会把它放到参考意见箱里的。不过, 我已经有了些主意了, 你的提议可能有些不合适。”
“哦, 我知道——— 你是作者, 不是我。忘了我说的话吧。对不起。”
“不必对… … “
可是话未说完, 她已经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几乎已经快到客厅了。保罗什么也没有看到。他闭上了双眼, 然后又猛地睁开了。
在门口走廊的两边, 大概离地20 厘米的墙上, 有两条黑道道——— 他立刻明白了, 这些黑道道是他用力推着轮椅通过房门时轮毂划出来的。到目前为止, 她还没有发现。已经过去了一周了, 她还没有发现, 这简直是个奇迹。但是, 很快——— 明天, 也许是今天下午——— 她会进来打扫吸尘, 那时, 她会发现的。
她会发现的。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保罗几乎没做什么。
杰弗里挖的洞消失了。
8
第二天, 保罗正坐在床上, 背后靠着一摞枕头, 边喝咖啡边看着门边墙上那些痕迹, 就像一个杀人犯刚刚看到忘记丢掉的血迹斑斑的衣服似的, 带着一种负罪感。突然, 安妮瞪着眼睛冲进房间, 一手拿着抹布, 而另一只手里, 令人难以置信地拿着一副手铐。
“怎么——— “
话音未落, 她用令人惊恐的力量把他拉了起来, 让他垂直坐着。一阵剧痛——— 这些天来最难以忍受的剧痛——— 从他的双腿传上来, 他尖叫起来。咖啡杯从手中掉落到地上, 摔得粉碎。这里老有东西被打坏, 他想到, 接下来的念头是: 她看到那些痕迹了! 当然。也许是很早以前就看到了。这是他能想到的惟一可以解释安妮这种古怪的行为——— 她终究看到了那些痕迹, 而这只是某种令人诧异的新惩罚的开始。
“闭嘴, 笨蛋!” 她像毒蛇吐信一样发出嘶嘶声, 接着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 保罗刚刚听到锁上手铐的咔哒声时, 又听到一辆汽车开进了车道的声音。
他张开嘴巴, 想要说点什么或是再喊叫点什么, 而她在他说出来、叫出来之前已经将那块抹布塞在了他的嘴里。抹布上一股骇人的死人的气味。他猜测可能是普莱枝牌或是银达斯特牌的除污剂, 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的气味。
“不许发声!” 她说, 斜着身子, 两只手一边一个按着他的脑袋两侧, 几缕头发旋绕在他的两颊和前额上。“我警告你, 保罗。
不管他是谁, 要是让他听到了什么——— 或者即使我听到了什么,并且以为他可能听到了什么——— 我就会杀了他, 或者他们, 然后再杀了你, 最后我再自杀。”
说完, 她站了起来, 双眼突出, 脸上冒出汗来, 双唇上还粘着些已经干了的像蛋黄一样的东西。
“保罗, 你给我记住了。”
保罗不停地点着头, 但是她没有看到。她已经跑出去了。
一辆保养得很好的旧汽车已经停在了安妮的切诺基后面。保罗听到门廊上的一扇门打开的声音, 又听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发出一种奇怪的吱吱声, 像是在好奇地尖叫, 这声音使他意识到那是壁橱, 在那里她放了好些室外用品。
从汽车上下来一位和那辆汽车一样保养不错的老人——— 保罗可以称之为科罗拉多型的人, 要是他见到那个老人的话。他看上去有65 岁, 但也可能是80 岁了。他一定是镇里的一个官员, 到这里来一定有点与城镇有关的事, 因为只有涉及与城镇有关的事才会使那样一位男士和像安妮这样一位离群索居的女士有机会谋面。
保罗看着安妮匆匆跑下楼梯, 跑向车道, 其意图不是去迎接而是去阻拦老人, 不让他进来。这有点像他以前幻想的事成为了现实。只不过不是警察来了, 而是一个有权人。权力来到了安妮家, 但是它的到来只会缩短他的生命。
安妮, 为什么不邀请他进来呢? 保罗想着, 一边尽力不使自己被布满灰尘的抹布噎着。
为什么不邀请他进来, 给他看看你的这只非洲鸟呢?
哦, 不。她既不会邀请什么落基山先生进来, 也不会开车送保罗到斯得普顿国际机场, 并递给他一张回纽约的头等舱机票。
安妮还没来到那个老人的面前就开始唠叨起来, 她嘴里吐出的气就像上面没有写字的卡通气球一样。老人伸出一只手, 手上戴着雅致的黑皮手套。安妮轻蔑地扫了一眼, 然后开始用一只手指指着老人的脸, 嘴巴里咕咕哝哝地又开始吐出更多的没写字的白色卡通气球。她好容易穿上了外套, 手指不再指着老人的脸,而是在拉紧外套的拉锁了。
老人将手伸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他几乎是抱歉般地把纸递给安妮。虽然保罗无法知道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不过他肯定安妮有个词形容它。也许是趾高气扬。
她领着老人沿着车道走着, 还在说着什么。他们走出了保罗的视线。他能看到他们的影子投映在雪地上, 就像剪纸一样。但是他就能看到这些。他模糊地意识到安妮是有意这么做的。如果他, 保罗, 不能看到他们, 那么兰可·格兰德先生也没有机会看到他, 即使老人可能会透过房间的窗户向里面望望。
影子在安妮车道边正在融化的雪堆上停留了大约五分钟。曾有一刻保罗真的听到了安妮的声音, 不过是因为愤怒而威胁地大叫大喊的声音。对保罗来说, 这五分钟是非常漫长的。他的双肩都疼了。他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没有办法减轻这疼痛。原来安妮不仅把他的双手铐了起来, 而且还给铐到了床架上。
这还罢了, 但是最难忍受的是嘴里的抹布。抹布上家具油漆的恶臭味熏得保罗头痛, 而且他越来越觉得恶心。他强忍着集中精力控制着自己; 他可不想憋死, 但是他的气管里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安妮却在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城镇官员在争论, 而这位老人可能每周都会在当地理发店修剪一次头发, 可能一冬天都会在他那黑色的浅口便鞋上套着橡皮胶鞋。
他们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 保罗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好多冷汗。现在安妮手里拿着那张纸, 她跟着兰可·格兰德先生, 在他的背后指点着, 嘴巴里咕咕哝哝地吐着没写字的白色卡通气球。
兰可·格兰德先生根本不回头看她。他面无表情, 只在那紧闭得几乎就快没有了的双唇中表现出一些内心的情感。也许是愤怒?
也许是厌恶? 是的, 一定是厌恶, 这种情绪可能更接近一点。
你认为她疯了。你和所有你们这些老家伙——— 你们可能控制着整个小联队的棒球场一样的这个城镇——— 也许用这种不大光明的方式或别的什么方式, 来看看谁能了解到这令人厌恶的实情。
没人愿意给疯子带来坏消息。但是, 哦, 兰可·格兰德先生! 要是您能知道这个女人实际上有多么疯狂, 我想, 您就不会那样背对着她了!老人上了车, 关上了门。安妮站在车边, 指着关上了的车窗。保罗又一次隐约听到了她的声音: “ ——— 以为你非——— 非——— 非常精明呢!”
老人开始慢慢地倒车。兰可·格兰德先生显然没有看到安妮,而安妮则呲着牙齿, 声音更大了, 喊道: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突然, 安妮狠狠地踢了兰可·格兰德先生的汽车前保险杠一脚, 她踢得如此之狠以至于把车轮护栏里堆积的雪块都给踢了出来。老人一直头朝右侧扭着, 看着车道在倒车。现在他回过头来看到了她, 虽然他在整个拜访过程中都小心翼翼, 尽力保持不愠不火的样子, 此刻他也吓了一大跳。
“好, 我告诉你, 你这个腌月赞的鸟人! 所有的大人物都像小狗崽子一样喜欢探听人的隐私呢! 你怎么想? 哈?”
不管他怎么想, 兰可·格兰德先生并不打算让安妮知道自己看到了刚刚的一幕而得逞, 他没有理会安妮, 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不愠不火的表情, 就像戴上了一副铠甲的脸盔一样。他倒驶着汽车, 驶出了保罗的视线。
安妮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双手握拳, 架在腰间, 然后大踏步地向房子里走来。保罗听到厨房的门打开又轰然关上了的声音。
哦, 他走了, 保罗想着, 兰可·格兰德先生走了, 可是我还在这儿。噢, 千真万确, 我还在这儿。
9
但是这次安妮没有将怒气发在保罗身上。
她走进保罗的房间, 身上还穿着外套, 不过拉链已经打开了。她开始飞快地来回踱步, 甚至都不朝他这个方向看一眼。安妮手里还拿着那张纸, 不停地在自己鼻子前面挥舞着, 好像是在惩罚自己。
“他说, 长10 % 的税! 他说, 到期未付款! 他说, 扣押, 律师, 季度付款! 过期了! 趾高气扬的样儿! 咔咔! 笨蛋! 咔咔!傻瓜!”
保罗嘴里塞着抹布呻吟着。但是安妮根本不看他, 好像整个屋子里就她一个人似的。她前前后后地走得更快了, 胖胖的身体带出呼呼的风声。保罗一直以为她会把那张纸撕成碎片, 可是她好像是不太敢那么做。
“506 美元!” 她喊叫着。这次是在保罗的鼻子前面挥舞着那张纸了。她漫不经心地把那块将要熏死他的抹布从他的嘴里拽出来, 扔在地上。保罗的头歪向一边, 大口大口地干喘着粗气。两条胳膊觉得好像要从关节里面慢慢地脱落出来了。“506 美元,还有17 美分! 他们知道我不想要任何人离开这里! 我告诉他们了, 不是吗? 而你看! 看!”
保罗又开始干喘起气来, 还发出了一种要命的打嗝声。
“你要是呕吐的话, 我想你只好躺在你吐出来的东西里了。
我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呢。那老头说了些有关我的房子的扣押问题。什么是扣押?”
“解开手铐… … ” 保罗嘶哑着声音说。
“好, 好,” 安妮不耐烦地说, “有时你怎么像个孩子。” 她从裙子口袋里拽出钥匙, 用力把保罗向左推了推, 使得他的鼻子都埋在床单里了。他尖叫着, 但是安妮根本不管。只听到一声“咔哒” , 然后是嘎吱嘎吱的掉落声, 接着他的双手自由了。他坐起来,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又慢慢地斜靠在枕头上, 一面小心翼翼地伸直双腿。他那瘦削的双腕上留下了两道白色的沟痕, 那沟痕在他的注视中开始变成红色了。
安妮心不在焉地把手铐塞进裙子口袋。
“什么是扣押?” 安妮又问, “是不是说他们拥有我的房子?
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 保罗答道, “扣押是指你… … ” 他清了清嗓子, 又一次感觉到了抹布的味道。他的胸部随着他的又一次干咳在起伏着。安妮根本没有注意这些, 只是不耐烦地站在那儿, 等着他说话。过了一会儿, 保罗可以张嘴说话了, 他说: “仅仅是指你不能出售这所房子。”
“仅仅? 仅仅? 保罗·谢尔顿先生, 你对仅仅也太不严肃了吧。不过, 我想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寡妇的麻烦对像您那样富有的精明先生是一点都不重要的了。”
“不。相反。安妮, 我认为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我只不过是说扣押比起你过期未付款所受到的处置要轻得多。你过期未付款了吗?”
“过期未付款。也就是我欠债了, 是吗?”
“欠债, 亏空, 过期了。对。”
“我又不是穷兮兮的爱尔兰骗子!” 保罗看到安妮上嘴唇向上抬起时露出了细小而发着亮光的牙齿。安妮接着说, “我付款的。
只不过… … 这次我只不过… … “
忘了, 是吗? 你忘了, 就像你一直都忘了翻那个该死的日历一样。忘了房子的季度付款要比忘了翻日历严重得多。你感到懊恼, 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忘了重要的事情。事实是, 安妮, 你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了, 不是吗? 每天都在恶化。精神病在这个世界上是能对付的——— 马马虎虎的——— 而有时, 我想你也很清楚, 他们能侥幸地说些掩人耳目的谎话。但是, 对可控精神病和不可控精神病来说, 它们之间是有一个分界线的。你越来越接近那条界线… … 而且你自己也隐约知道这一点。
“我只不过还没有抽出时间去付款而已,” 安妮闷闷不乐地说, “你在这里一直让我忙得焦头烂额的, 比一只胳膊的裱糊工人都要忙。”
保罗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一个真正不错的主意。这个主意的潜在好处不可估量。“我知道,” 他静静地真诚地说, “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你给的, 而我对您来说, 一直以来都是个痛苦。我的钱包里大概有400 美元。我想您可以用它来交付逾期付款。”
“噢, 保罗——— ” 安妮既高兴又迷惑地看着他, “我不能拿你的钱——— “
“这不是我的,” 他说, 一边向她露齿一笑, 那种他最拿手的“宝贝, 谁爱你呢?” 笑容, 内心却在想: 安妮, 我想要的是你去做你忘了做的事情时, 我可以有机会拿到一把你的刀子, 我相信我已活动自如, 可以使用刀子。你只需受十秒钟的痛苦, 之后,你就知道自己死了。而保罗嘴上却说, “这钱是你的。要是你愿意的话, 你可以叫它为现付款。” 他停了一下说, 然后故意冒险地说, “要是你认为我不知道要不是你救了我, 我早已经死了的话, 那你就是疯了。”
“保罗… … 我不知道… … “
“我是认真的。” 他使自己的微笑融化成一种迷人的(他希望如此——— 上帝, 请使这神情是迷人的吧) 真诚。“你不只拯救了我的生命, 你知道。你拯救了两条命——— 因为要是没有你, 米泽莉也还会躺在她的坟墓里呢。”
现在, 安妮精神焕发地看着他, 完全忘记了手中的纸文。
“是你向我指出了我的写作方式中的错误, 是你让我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来。我欠你许多, 不只是这400 美元能偿还得了的。要是你不接受这钱, 你就是想让我难受。”
“噢, 我… … 好吧。我… … 谢谢你。”
“我应该感谢你才是。我可以看看那张纸吗?”
她毫无抵抗之意地递给了他。这是一张过期未纳税的通知。
抵押只不过是流于形式。他匆匆浏览了一下, 然后又递回给安妮。
“你银行里有存款吗?”
安妮的眼光避开了保罗的眼睛, “我存了一些, 但不在银行里。我不相信银行。”
“这通知上说你要是到3 月25 日还不付款的话, 他们就要抵押你的房子了。今天几号了?”
安妮皱着眉头看了看日历, 说: “老天, 日历错了。”
她从钉子上取下日历, 坐在雪橇上的小男孩不见了——— 保罗看着这一切, 心中若有所失, 他有点后悔。3 月份的日历上是一幅堆满白雪的两岸中夹着银练般的溪水在匆匆奔流的画面。
安妮像近视眼似的看了一会儿日历, 然后说: “今天是3 月25 日。”
上帝, 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他想着。
“肯定的——— 这就是那老头来的原因了。” 他不是告诉你他们强行抵押了你的房子, 安妮——— 他是告诉你要是你不在今晚镇办公室关门之前付款的话, 他们就不得不抵押你的房子了。这个老人实际上是想要帮你一个忙的。“但是, 要是今天你付不了这506 美元——— “
“还有17 美分呢。” 安妮凶狠地插嘴说, “别忘了那该死的17美分。”
“好吧, 还有17 美分。要是你在今天下午镇办公室关门之前付清了这笔款项, 就没有抵押一事了。要是镇里的人们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看待你, 安妮——— “
“他们讨厌我! 他们都和我作对, 保罗!”
“ ——— 那么你的税务问题是他们挖掘你的秘密的一种方式。
对一个仅忘了一次季度房产税付款的人宣称要‘抵押房产’ 是很不可思议的。看来有点寓意。噢——— 寓意深刻。要是你忘了付这种季度房产税有两三次之多, 他们可能会收回你的房子——— 把它拍卖掉。这种想法真是疯了, 但是, 我猜根据法律, 他们有权这么做。”
安妮大笑起来, 发出一种粗哑的、像狗叫一样的声音说:“让他们试试! 我会把他们几个人的心肝给挖出来的! 我告诉你!是的, 长官! 是的, 长官鲍勃!”
“可是到最后他们会挖出你的心肝的,” 保罗静静地说, “但是这并不是问题所在。”
“那问题是什么?”
“安妮, 在塞德温多那里可能有些人逾期赋税长达两三年之久, 却没有人要收走他们的房子, 或是在镇大厅把他们的家具拍卖掉。对那些人来说往往最糟糕的事情是被停水。现在, 轮到罗伊德曼人了。” 他狡黠地看着她说, “你认为他们会按时赋税吗?”
“那种白人垃圾?” 安妮几乎是尖叫着说, “哈哼!”
“我想他们正对你大动肝火呢, 安妮。” 保罗确实这么认为。
“我永远也不会走的! 我会一直呆在这儿, 刁难他们! 我会一直呆在这儿, 往他们的眼睛里吐口水!”
“你能再找到106 美元吗? 那样加上我钱包里的400 美元就够了。”
“能。” 她看起来开始一点点放松下来了。
“太好了。” 他说, “那我建议你今天就去付了那倒霉的税单。” 而你不在的时候, 我会看看我能不能把门两边墙上的轮椅划痕弄掉。等我擦掉划痕, 我想我会看看是否能做点什么从这该死的地方逃出去, 安妮。我对你的盛情好意可有点厌倦了。
保罗装出一副笑脸。
“我想床头柜里一定至少有17 美分吧。” 他说。
10
安妮·威尔克斯有她内在的一套法则, 她的做事方式有些莫名其妙地呆板。她曾经让保罗从污水桶里喝水, 她曾不给保罗吃药直到他疼得受不了, 她曾让保罗把自己新写的小说的惟一脚本给烧掉, 她曾用手铐铐住他, 并用满是家具油漆、散发着恶臭的抹布堵住过他的嘴巴, 但是她却不肯从他的钱包里拿钱用。安妮把钱包拿给保罗——— 那个从他上大学以来一直用着的破旧不堪的巴克斯顿伯爵牌的旧钱包, 把钱包放到了保罗的双手上。
里面所有的证件都不见了。她对拿走这些东西毫无忌惮。保罗没有问, 似乎不问会更聪明点。
所有的证件都没有了, 但是所有的钱都在钱包里面, 那些现金——— 大多数是50 元的——— 还松脆崭新的呢。带着惊讶而又有些恶兆的情绪, 保罗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开着卡马罗牌汽车驶向波得银行的免下车窗口, 就是在他完成《快车》那本书的前一天,他拿出自己的支票, 要兑换450 美元, 写明了要现金, 并在支票上做了背书, 然后交到托盘上(也许那时血汗工厂里的家伙们在谈论着度假的事情——— 他认为很可能) 。保罗这个要兑换支票的男人那时还是个自由的人, 健康而又感觉不错, 他可一点都不知道会经受这么多的事。他还带着生动而感兴趣的眼神向窗口的出纳员送着秋波——— 那女出纳长着高高的个子, 金发碧眼, 皮肤白皙, 穿着突出身体曲线的紫色衣裙。而且她也向他抛媚眼来着… … 他纳闷地想, 要是她看到现在这个男人变成了这个样子———看上去瘦了18 公斤, 老了十岁, 双腿成了一副毫无用处的变了型的令人恐怖的东西, 她会怎么想呢?
“保罗?”
保罗抬头看着安妮, 一手拿着钱。一共是420 美元。
“噢?”
安妮正带着那种具有母爱和温柔的令人不安的表情看着他——— 令人不安是因为在这种表情之下深藏着的阴险。
“你在哭吗, 保罗?”
保罗用另一只没有占着的手抹了一下脸颊, 噢, 确实, 脸颊上有泪水。他微微笑了笑, 把钱递给了她。“有一点。我正在想你一直对我有多好呢。噢, 我想许多人都不会理解… … 但是我想我知道。”
安妮向前倾斜着身子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双唇, 眼睛亮闪闪的。保罗在她的呼吸中闻到了一种气味, 一种从她那黑暗的、酸腐的体腔里散发出的好像死鱼般的气味。这种气味比那抹布的味道要难闻上千倍。这气味又把她那种酸腐的呼吸带回到了记忆中(呼吸! 该死的呼吸) , 就像从地狱里刮来的阴风一样吹向他的喉咙。
保罗的胃又收紧了, 但他还是对她微笑着。
“我爱你, 亲爱的。” 安妮说。
“在你走之前, 能帮我坐到轮椅上去吗? 我想接着写作。”
“当然可以了。” 她拥抱着他说, “当然可以, 我亲爱的。”
11
她的温柔并没有使她不锁保罗的房门, 不过这没问题。他这次没有因为剧痛而处于半疯的状态。他已经像勤奋地储存冬天食物的松鼠一样收集到了安妮的四个鲍比发卡, 而且偷偷地把它们和药片一起藏在了床垫底下。
当保罗确信安妮已经真的走了, 而不是在房子四周逡巡以看他是否要“起来胡闹” (这是安妮的口头语, 保罗的新词汇) 时,他推动轮椅来到床边, 取出了发卡, 还从床头的桌子上拿了一壶水和一盒克里奈克斯牌的纸巾。带着打字机推动轮椅对保罗来说不太难——— 他的双臂已经变得强壮些了。安妮·威尔克斯要是知道他的双臂现在已经有多么强壮的话, 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而且保罗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在不久的某天让安妮大吃一惊。
那架女王牌打字机作为打字机来用不怎么样, 但是作为一个锻炼工具可是好极了。每当安妮把保罗安置在轮椅中, 离开房间以后, 保罗都会用这个打字机练举重。起初他能举起15 厘米高,一共举起五次已经是最好的成绩了, 现在他可以一口气举起18或是20 下。想想这个劣等货重达至少33 公斤的话, 这个成绩也不错了。
保罗用一个发卡拨弄着门锁, 嘴里叼着另外两个备用的发卡, 就像女裁缝师在给衣服卷边一样。他想要是上次的发卡碎片留在门锁里可能会坏他的事, 但是没有。他几乎是立刻就挑到了门锁的摇杆并把它推了上去, 接着顺势把锁舌挑开了。有那么一刻保罗担心安妮会在门外面插上门插——— 他曾经非常费力地表现得比现在真正感觉的要虚弱得多, 痛得多, 但是真正的偏执狂的怀疑却更深更广。接着, 门开了。
保罗既紧张又带有罪恶感, 想要快点做这一切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的双耳敏感地听着旧贝西车开回来的声音——— 虽然安妮才离开了45 分钟——— 他抽出一摞克里奈克斯牌的纸巾, 把这团纸在桶里沾了沾, 然后握住浸湿的纸巾, 艰难地弯着身子, 咬着牙关, 不顾疼痛, 开始擦拭着门的右首墙上的划痕。
让他深感欣慰的是, 墙上的划痕立刻开始逐渐消失了。轮毂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真的划掉墙上的油漆, 只是擦损了油漆。
保罗向后倒推着轮椅, 离开了房门, 转了个方向, 然后又推向门口, 以便擦拭另一面墙上的划痕。擦完以后, 他又倒回轮椅, 看着房门, 试图用安妮那种充满了强烈的怀疑的眼睛来看待这些东西。划痕还在那儿——— 但是不明显了, 几乎难以察觉了。
他想这下他没事了。
他希望这下他会没事了。
“这回可以躲过安妮的飓风了,” 保罗一边舔着双唇, 一边干笑着说, “什么狗屁, 朋友们和邻居们。”
他又推动轮椅来到门口, 向外面的走廊望去——— 现在没有了划痕, 他没有了再走远一点的冲动, 也不想再多做什么。改天吧, 对。当那天到来时, 他会知道的。
他现在想做的是写作。
他关上门, 门锁的咔哒声好像非常之大。
非洲。
那只鸟来自非洲。
但是, 保罗, 你一定不要为那只鸟哭泣, 因为不久它就忘记了在中午时刻不长树木的非洲南部大草原的气味, 还会忘掉水坑周边的野生动物的声音, 还有大道北部开阔地里以卡树散发出的高酸性的味道。不久它就忘记了乞力马扎罗山后夕阳西下时的那抹樱桃红色。很快它就只记得波士顿混沌模糊、烟雾弥漫的日落景象了。这就是它记得的一切, 也是它想要记得的一切。很快它就不想再回去了, 而且如果有人把它带回非洲, 将它放飞之后,它可能只会蜷伏在一个地方, 看着两个陌生的、可怕又不可避免的方向, 充满了恐惧、伤心和思乡的情绪, 直到发生点什么事,最终夺去它的生命。
“噢, 非洲, 噢, 愚蠢的东西。” 他声音颤抖地说。
哭了一小会儿之后, 保罗推动轮椅来到废纸篓前, 弯腰把那些湿纸巾团埋在废纸堆下。他重新调整位置, 来到窗户旁边, 往女王牌打字机里卷入了一张纸。
噢, 对了, 保罗, 你的汽车的保险杠是否还支在雪地里? 它是不是翘在外面, 在太阳下神采奕奕地闪着光芒, 等待着某个人走过时发现它, 而你却坐在这里浪费着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充满疑虑地看着打字机上的那张空白纸张。
我现在写不下去了。这事情毁了自己的思绪。
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什么毁坏过它。他知道自己的思绪可能被毁坏, 但是尽管人们普遍认为创作行为很脆弱、不堪一击, 而它一直以来在他的生活中都是最坚忍不拔、持久不变的——— 什么也不能够污染他那疯狂的梦想之井: 酒精不能, 药物不能, 痛苦也不能。他现在又逃回到那个梦想之井了, 就像一只饥渴的动物在黄昏时分找到了一个水坑, 保罗开始从他的梦想之井中饮水, 也就是说欣慰地写起来。到6 点15 分, 安妮回到家的时候, 他几乎已经快写了五页了。
12
在接下来的三周里, 保罗·谢尔顿觉得自己被一种奇怪的令人震惊的宁静包围着。他总觉得嘴巴里面干干的。各种声音都好像太大了。有几天他觉得自己仅仅盯着那些汤匙都能把它们弄弯。还有几天他很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
除此之外, 除了这种气氛, 除了他那正在愈合的双腿带来的深深的、令人发疯的痛痒之外, 一切都很宁静, 而创作也在继续。打字机右侧的纸堆慢慢地越堆越高。在这种奇怪的体验之前, 保罗一直认为一天写四页是自己的最高产量了(在写《快车》时, 一直都是每天三页——— 而好多天都是每天两页的速度——— 在完成最后的冲刺之前) 。但是在这令人震惊的三周里, 从3 月份到下了暴雨的4 月15 日这些天来, 保罗平均每天写出12页——— 每天上午写七页, 晚上写五页。如果以前有某个人(因为他已经开始回想过去的生活了, 虽然他自己还未意识到) 建议他以这样的速度写作, 保罗会大笑不已的。当又开始下雨的时候,他已经写出了《米泽莉归来》中267 页内容了——— 当然了, 是第一稿, 但是他已经浏览过了, 觉得作为第一稿已经是令人吃惊地整齐干净了。
之所以这样认为, 部分原因是他过着一种令人吃惊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他在酒吧里跳舞喝酒, 搞得昏昏沉沉的长夜, 也没有喝咖啡、喝橙汁、大把大把地嚼维生素B 药片的浑浑噩噩的长长的白天(有时如果他过久地凝视打字机, 他就会转过身去, 感到恐惧) 。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醒来后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位高高的金发碧眼女郎或是红发女郎的日子, 她们都是他前一夜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通常都是在午夜时分看起来像女王而在第二天上午10 点像小妖精。也不再有香烟了。他曾经用胆怯而又踌躇的声音向安妮要过香烟, 而她那样阴险地看了他一眼, 以至于保罗立刻让她忘了他说的话。他现在变成了遵守规则先生。没有不良习惯(当然, 除了用来止痛的可待因的癖好以外, 对此政府还没有采取措施呢, 保罗, 是吗) , 不受干扰。我在这里, 他曾经想过, 是世界上惟一的苦行僧般的瘾君子。每天早上7 点起床,用果汁吃下两粒诺弗雷。8 点吃早餐, 在床上进餐。早餐只有一个鸡蛋, 水煮蛋或是炒蛋, 一周有三天是这样的伙食。在其他四天里吃高纤维的麦片。然后坐到轮椅中去, 推到窗边, 思绪回到19 世纪, 那时男人是男人, 而女人还都带着裙撑。然后是午饭时间。接下来是午间小睡。再起床, 有时做点修改编辑的活, 有时只是阅读。安妮拥有萨莫塞特·毛姆写的所有作品(有一次保罗发现自己闷闷不乐地在想安妮是否也有约翰·佛尔斯写的第一部小说, 后来他决定可能还是不问更好些) , 然后保罗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来通读毛姆的全部作品, 有20 多卷呢。他深深地为毛姆对故事价值的机敏捕捉而着迷。多年来保罗越来越认同这个事实, 即他不能像孩提时代那样读书了, 由于自己也成了作家中的一员, 他迫使自己过着仔细分析研究的生活。但是毛姆的作品先是诱惑了他, 继而又使他变成了孩童, 而这一切真是好极了。下午5 点, 安妮会为他提供一顿小小的晚餐。7 点, 她会把那台黑白电视搬进来, 他们一起看辛辛那提州播出的电视剧《陆军流动外科医院》和《每周报道》节目。当这些事情做完后, 保罗又开始写作。他写完后, 会慢慢地把轮椅摇回床边(他可以更快些,但是安妮不应该知道这点会更好些) 。她会听见的, 进来把他弄回床上去, 再吃些药。然后是安妮的轰轰下楼声, 像熄灭的灯一样消失了。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样, 周而复始, 日复一日。
循规蹈矩是这种令人震惊的高产写作的部分原因, 但是安妮是更大的原因。毕竟, 是她惟一的、带有迟疑的蜂蜇的建议使这本书有了雏形, 使书的产生有了紧迫感, 在此之前保罗还坚信他再也不会有写米泽莉的急切心情了。
保罗从一开始就非常肯定: 事实上根本没有《米泽莉归来》这本书。他的注意力一直只放在怎样在安妮决定用几把金素牌手术刀给他做灌肠术之前, 找到一种办法没有欺骗性地把这个令人生厌的女人从坟墓里弄出来。至于这本该死的书应该讲什么这种小事必须等等再说。
在安妮去镇里交税后的两天里, 保罗尽量不去想本该利用那个黄金机会(也许是) 逃跑, 而是全神贯注于把米泽莉弄回到雷玛奇太太的小屋里的写作上了。把她弄回到杰弗里的家里一点好处都没有。那些仆人——— 尤其是杰弗里的爱说闲话的男管家泰勒——— 会看到, 而且还会议论。另外, 保罗必须写出米泽莉由于被活埋引起休克后又导致了完全的健忘症。健忘症? 胡扯, 她几乎都不能讲话呢。为了减轻她的症状, 保罗写到米泽莉还是能嘟嘟囔囔地说点什么。
那么——— 接下来如何? 这讨厌的女人从坟墓里出来了, 而这该死的故事将怎样发展呢? 杰弗里和雷玛奇太太应不应该告诉伊恩米泽莉还活着呢? 保罗不想这么写, 但他还是不敢肯定——— 他知道, “不敢肯定” 意味着作者陷入了困境, 因为他们脑子转得飞快却得不出任何结论。
保罗一边望着外面的大车库一边想, 不能告诉伊恩。不能告诉伊恩。现在还不能告诉他。应该先告诉医生。那个名字中有好几个N 的老笨蛋。对, 山波恩大夫。
医生这个念头使保罗又回忆起安妮关于蜂蜇的建议, 而且不止一次了。这个想法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每12 个人中就有一个… …但是这行不通。住在相邻城镇的两个毫无关系的女人, 以同样的少见的方式对蜂蜇产生过敏反应?
在帮助伟大的安妮·威尔克斯摆脱赋税困境后的第三天, 保罗在昏昏沉沉的午睡中觉得血汗工厂里的家伙们闯了进来, 一大群。这次不是带着一点点怒气, 这次简直就是氢弹爆炸了。
保罗在床上笔直地坐了起来, 全然不顾双腿突然发作的疼痛。
“安妮!” 保罗大喊着, “安妮, 快来!”
他听到安妮一次迈下两个台阶的沉重的脚步声, 然后又听到她跑过走廊的声音。安妮进来时, 保罗看到她睁大了眼睛, 眼里充满着惊恐。
“保罗! 怎么啦? 你肌肉痉挛了吗? 你——— “
“没有。” 保罗答道, 但是实际上他是痉挛了, 他的精神痉挛了。“没有, 安妮。对不起, 要是我吓着了你。不过, 请你帮我坐到轮椅上去。真他妈的绝, 我找到了!” 那种可怕的肮脏字眼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不过这次好像无关紧要——— 安妮崇拜地看着他, 带着可不是一点点敬畏的神色。她的双眼中闪烁着每个世纪发生一次的圣灵降临时的光芒。
“当然可以了, 保罗。”
她尽快地把保罗挪到轮椅上, 然后开始把他向窗口那儿推去, 保罗不耐烦地摇着头说, “用不了太长时间, 但这很重要。”
“是有关那本书的吗?”
“是这本书的。安静, 别和我说话。”
保罗根本没看打字机——— 他从不用打字机来做灵感笔记———他抓起一支油笔, 快速涂写了满满一页纸, 上面的字迹可能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懂。
她们是有关联的。是蜜蜂, 而且因为她们是有联系的, 所以才对蜂蜇产生了相同的反应。米泽莉是个孤儿。你猜怎么着? 爱福琳- 海德小姐是米泽莉的妹妹。或者是她的同父异母也许是同母异父的妹妹。这样故事可能会发展得更好。谁第一个得到这种线索呢? 山波恩大夫? 不行, 他是个笨蛋。雷玛奇太太可以去看夏洛特·爱福琳- 海德小姐的妈妈, 然后———保罗对这强烈的美好念头深感着迷——— 至少从故事情节上来说——— 他抬起头, 张着嘴巴, 睁大着眼睛。
“保罗?” 安妮焦急地问。
“她知道,” 保罗小声地说, “当然了, 她知道。至少强烈地怀疑过。但是——— “
保罗又俯身写起来。
她——— 雷玛奇太太——— 立刻认识到爱福琳- 海德太太知道米泽莉和她的女儿有关系。比如长着同样的头发什么的。记住爱福琳- 海德小姐的妈妈开始看起来像是小说里的主角了。你必须逐步发展她。雷玛奇太太开始意识到爱福琳- 海德太太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米泽莉是被活埋的! 明摆着胡扯! 不过确实不错! 假定这老太太猜到米泽莉是一夜情的产物, 而———保罗放下笔, 看着纸, 然后又慢慢拿起笔, 涂写了几行字。
要有三个必要的交代:1 . 爱福琳- 海德太太会对雷玛奇太太的怀疑做出怎样的反应? 她应该或者是有蓄意谋杀的心理或者是有极其害怕的心理。
我倒是喜欢感到害怕的心理, 不过安妮可能喜欢有蓄意谋杀的心理, 那么好吧, 就是蓄意谋杀吧。
2 . 伊恩怎样卷入这件事呢?
3 . 米泽莉的健忘症呢?
噢, 还有一个可以发展的要点。米泽莉是否发现了她的妈妈活着, 而且可能不是一个女儿被活埋而是两个女儿, 却不愿公开内情?
为什么不呢?
“现在如果你想帮忙, 可以把我推回到床上去了。” 保罗说,“如果我说话听起来像是疯了, 请你原谅。我只是太兴奋了。”
“没关系, 保罗。” 安妮的话语声中仍然充满着敬畏。
从那以后, 写作进行得非常令人满意。安妮是对的, 这个故事越来越变得比其他米泽莉系列故事更可怕阴森——— 第一章不是一种侥幸言中而是先兆伏笔了。这本书也比任何其他米泽莉小说更情节丰富, 故事人物也更加生动了。他最近的三本米泽莉小说的情节几乎都是些直白的冒险故事, 加上相当多的以迎合女士们好奇心的性描写。而这本书, 保罗开始认识到, 这是一部粗野的小说, 因此这个小说要更多依靠情节取胜, 而不是场景描写。挑战一直都有。要开始写书不仅仅是你行吗的问题———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 几乎是每天都在面临着你行吗的问题… … 而他发现自己行。
13
从4 月8 日到14 日他们一直享受着风和日丽的天气。太阳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散出光芒, 气温有时会上升到18 ℃ 。安妮整齐的红色牲口棚后面的田野里开始呈现出一片片棕色的泥土。
保罗每日沉迷在写作中, 极力不去想自己的汽车。写作并不难,但他的情绪确实很糟糕,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一个乌云密布的房间里, 呼吸着凝重的空气。每当脑子里偷偷浮现出卡马罗汽车的时候, 他就立刻会让大脑警官约束住自己, 将思绪引向手铐和脚镣。麻烦的是, 这该死的念头一遍遍地逡巡在脑海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了又去, 去了又来。
一天晚上, 保罗梦见兰可·格兰德先生回到了安妮这里。老人从自己的保养得很好的雪福来汽车里出来, 一只手里拿着保罗的卡马罗汽车的保险杠残片, 另一只手里拿着方向盘。这些是你的吗? 在梦里老人问安妮。
保罗带着一种兴高采烈的情绪醒了。
另一方面, 安妮在这早春的一周中从来没有这么精神振奋过。她打扫卫生, 烹调大餐(虽然她做的每种东西都散发着奇怪的工业用品的气味, 好像多年在医院的自助食堂里吃饭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毁掉了她可能曾经拥有的烹饪才能) 。每天下午她用一条蓝色的大毛毯包裹着保罗, 给他戴着一顶绿色的狩猎帽, 然后推着他到外面的后阳台上去。
在那些时候, 保罗就会带上毛姆的小说, 但是很少读——— 又回到室外的经历真是太好了, 没有太多的精力关注其他事情。大多情况下保罗只是坐着, 闻着清新凉爽的空气, 而不是卧室中那种发霉的室内的空气, 听病房中的细小的声音, 听着垂冰融化后滴水的声音, 看天上的云投落在正在融化的田野上的影子慢慢地移过原野。这种经历真是最美妙的了。
安妮则用她那古怪的高音唱着毫无音调的歌。她在看到电视剧《陆军流动外科医院》和《每周报道》节目里的笑话时就会像孩子一样发出叽叽的笑声, 尤其是看到那些有点淫秽的笑料时(在《每周报道》节目里有很多) 。她不厌其烦地给保罗已经完成了的第九章和第十章文稿填写字母“N” 。
15 日早晨开始起风了, 天空阴云密布。安妮也变了。保罗想, 也许是正在下降的晴雨表。这是最好的一种解释了。
直到9 点安妮才拿着保罗的药出现了, 而那时他已经非常需要这药了——— 如此需要以至于他都想去拿自己藏起来的药了。没有早餐。只有药。安妮进来的时候, 还穿着那件粉红色有衬里的家居女服。他深深地不安地发现安妮的面颊上和胳膊上有些像鞭痕一样的红道道, 还有她衣服上像是泼溅上去的黏糊糊的食物,而且她只穿了一只拖鞋。随着安妮走近, 保罗听见她的脚下发出嘭啪的声音, “嘭啪, 嘭啪, 嘭啪” 。她的头发悬掉在脸上, 眼光迟钝。
“给。” 安妮把药片扔给他。她的双手也沾满了斑斑点点的黏稠物, 有红色、棕色、黏糊糊的白色。保罗不知道那是什么, 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想知道。药粒击中了他的胸膛, 反弹到他的膝盖上。安妮转身离开。“嘭啪, 嘭啪, 嘭啪” 。
“安妮?”
她站住了, 但没有转过身来。她看起来显得更高大, 粉红色家居女服包裹着两个圆圆的肩膀, 头发看起来像是个破烂的头盔, 她看上去像是一个从洞里向外盯视着的皮尔丹女人。
“安妮, 你没事吧?”
“没事。” 安妮漠然地说, 然后转过身来。她一边用那种傻乎乎的表情看着他, 一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拧着自己的下嘴唇。
她先是揪出下嘴唇, 然后扭歪着, 同时又用力地向里掐。鲜血先是在下唇和粘糊糊的东西中涌出来, 然后又顺着她的下巴直流下来。安妮又转过身去, 一句话也没有说, 走开了。在保罗还没能使自己震惊的脑袋相信他真的看到安妮那么做了之前, 她已经关上了门… … 而且上了锁。他又听到她“嘭啪、嘭啪、嘭啪” 地走到客厅里了。他听到在安妮坐下去的时候, 她最喜欢的椅子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别的没有什么声音了。没有电视声, 没有唱歌声。没有银器和陶器发出的咔哒声。没有, 她只是坐在那里,只是坐在那里, 感觉不好。
接着, 保罗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没有再重复, 但是确实非常清楚。是掴耳光的声音。一声狠狠的打耳光的声音。因为保罗在锁着的门内这一端, 而安妮在门外的另一端, 人们不必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也能猜出是她在扇自己的耳光。从声音上来看,这记耳光又响又狠。保罗又看到她揪出嘴唇, 用短短的手指甲深深地抠掐进敏感的粉红色的肉里。
保罗突然想起自己在写第一本米泽莉小说时做的一个关于精神病的笔记, 那个故事主要发生在伦敦的百德莱姆医院(米泽莉曾经被嫉妒的女反派角色给关禁在那里) 。保罗曾经写道, 当躁郁症患者开始进入狂躁抑郁期时, 他或她可能会做出自我惩罚的举动: 掴自己耳光, 拳打自己, 拧掐自己, 用香烟头烧自己, 等等。
保罗突然间感到非常害怕。
14
保罗记得爱德蒙·威尔森在一篇文章中用他典型的不情不愿的威尔森风格写道, 华兹华斯关于写好诗的标准——— 平静中表现出强烈的感情——— 也适用于大多数的戏剧故事。这可能是真的。
保罗认识许多作者, 他们在经历了婚姻破裂之后就没有办法继续写作了。他自己也经常发现情绪沮丧时就不可能写作。但也有带来反作用的时候——— 就是作品要完成, 而且写作是逃避令自己情绪低落的一种方式时。这通常是在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沮丧情绪时。
这次就是这样的。那天上午已经11 点了, 安妮还没有来帮他挪到轮椅上去。于是保罗决定自己挪上去。把打字机从壁炉架上拿下来他办不到, 但是他可以用手写。他肯定自己能挺起身挪到轮椅中去, 也清楚让安妮知道了他能到轮椅上去可能会很糟糕, 但是他需要用写作来逃避低落的情绪, 该死的, 他躺在床上是不能写作的。
他努力挪到床边, 核实了一下轮椅的闸是否刹住了, 然后抓住轮椅扶手, 慢慢地拖着身子坐到轮椅中。一次一个地把双腿搬到轮椅踏板上是惟一让他感到痛苦的事情。然后保罗推动轮椅,来到窗前, 拿起了文稿。
他听到了钥匙在门锁中咔哒作响的声音。安妮看着他, 双眼黑洞洞地闪着亮光。她右侧的面颊肿了起来, 嘴边和脸颊上还有些红色的东西, 有一刻保罗以为是从她掐破的嘴唇里流出了更多的血, 后来他看到那里面有籽。是木莓酱或者木莓夹心, 不是血。安妮看着保罗, 保罗看着安妮。有一会儿,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屋子外面, 刚刚落下的雨滴溅落在窗户上。
“如果你能自己坐到轮椅上去, 保罗,” 安妮最后终于说道,“那我认为你也能自己填写那些该死的字母‘N’ 了。”
说完安妮关上了房门, 又把门锁上了。保罗坐在那里, 盯着房门看了许久, 好像门上有什么东西好看似的。实际上他是吃惊得动弹不得。
15
他再次看到她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了。安妮来过后, 想继续写作几乎不可能。他试了几次, 毫无用处, 还浪费了好多纸, 最后保罗放弃了。这是一种失败。他推动轮椅穿过房间回到床边。
在他拖着自己的身子挪出轮椅, 挪到床上时, 一只手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地上。他左腿支在地上, 虽然左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没有倒下去, 但是那疼痛简直就跟受刑一样——— 就好像有十几支弩箭一起穿进了骨头里一样。保罗尖叫着, 扒住床头板, 小心翼翼地把身子挪上了床, 他那阵阵作痛的左腿拖曳在身后。
保罗不着边际地想, 这会把她吸引来的。她会来看看谢尔顿是否真的变成了鲁契亚诺·帕瓦罗蒂。或是这声音是否像帕瓦罗蒂的声音。
但是安妮没有来。他无法忍受左腿的剧痛, 笨拙地翻了个身, 趴在床上, 伸出一只胳膊在床垫下搜寻着, 拿出了一板诺弗雷, 没有水, 他就干咽了两粒, 然后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了。
当他醒来时, 起初还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因为这太离奇了,就像安妮推进烤炉那天晚上一样。安妮就坐在床边, 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 旁边是诺弗雷。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维克多牌的捕鼠器, 里面还有一只老鼠——— 一只长着灰棕色皮毛, 上面有斑点的大老鼠。捕鼠器已经把老鼠的脊背夹折了。它的两只后脚悬掉在捕鼠器底板的两边, 正胡乱地抽搐着。老鼠胡须上有几滴血珠。这不是梦! 只不过是和安妮在游乐宫里度过的又一天。
安妮的呼吸闻起来像堆在腐臭的食物中的腐尸。
“安妮?” 保罗直起身来, 双眼在安妮和老鼠之间来回游弋。
屋外已是暮色时分——— 一种奇怪的下着雨、带着蓝色的黄昏时刻。雨滂沱着落在窗户上, 一阵阵劲风掀动着房子, 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不管上午有什么不对头的事, 晚上变得更糟糕了。非常非常糟糕。保罗意识到现在他看到的安妮是揭去了所有面纱的安妮——— 这是真正的安妮, 表露着内心世界的安妮。她以前看上去极其可怕的严肃的脸上的肉, 现在就像挂在脸上的生面团。她的双眼毫无表情。她穿上了正式的衣服, 却穿反了。她的脸上抽打的痕迹更多了, 衣服上溅落的食物也更多了。当她动起来的时候,保罗都数不清她身上散发出多少种气味了。她穿的开襟羊毛衫上有一只袖子几乎整个都浸满了半干的闻起来像肉汁的东西。
安妮举起捕鼠器说: “一下雨老鼠们就会进到地窖里来。” 被夹住的老鼠无力地吱吱尖叫着, 在空中猛咬着。它那黑色的眼睛滚动着, 比捕获它的人的眼睛生动得多。“我下了些捕鼠器。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在食饵盘上抹些熏猪油, 总能抓住八九只呢。
有时我发现其他有些——— “
接下来安妮开始呈现出茫然若失的表情。这表情持续了有三分钟, 她手里举着老鼠, 正是暴躁的紧张症的表现。保罗盯着她, 盯着老鼠, 而老鼠还在尖叫着, 挣扎着。保罗认识到自己实际上已经相信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是真的。
终于, 正当保罗开始认为安妮已经永远陷入遗忘的状态, 不会再大惊小怪、大叫大喊时, 她放下了捕鼠器, 好像从来都没有停止说话似的接着说: “被淹死在角落里。可怜的小东西。”
她低头看着老鼠, 一滴泪水落在了老鼠无光泽的皮毛上。
“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
她用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老鼠, 用另一只手把弹簧拉开。老鼠在她的手里突然一动, 扭转头试图咬她。老鼠的尖叫声又细又令人恐怖。保罗紧紧地捂住嘴巴, 捂得嘴巴都发疼了。
“瞧它的心脏在怎样地跳动! 瞧它在怎样挣扎着想逃走! 就像我们一样, 保罗! 就像我们一样。我们以为自己知道许多事情, 但是实际上我们知道的事情不比一只笼子中的老鼠多——— 一只折断了脊背的老鼠还想着要逃生呢。”
她抓着老鼠的手开始紧握起来, 变成了拳头; 双眼一直都是那种茫然若失、冷漠无情的表情。保罗想躲开她的眼神, 但是他办不到。安妮胳膊内侧的肌腱开始暴出, 老鼠的嘴里突然喷出细小的血流。保罗听到老鼠骨头的断裂声, 接着是安妮肥厚的手指肚猛地攥入了老鼠的体内, 一直把整个第一个指关节都陷了进去。血嗒嗒地落在地板上, 老鼠暗淡的双眼突了出来。
安妮把死老鼠扔在角落里, 漠然地在床单上擦了擦手, 床单上留下了长长的红色抹痕。
“现在它宁静了。” 安妮耸着肩膀, 然后大笑着说: “我应该拿枪来, 保罗, 是不是? 也许另一个世界更美好呢。对老鼠和人来说两者都——— 两者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别, 得等我写完哪。” 保罗说, 尽力小心清楚地说出每一个字。这可不容易, 因为他觉得好像有人给他打了满嘴的麻药似的。他以前见过安妮情绪沮丧的样子, 但是他可从没有见过这种事情, 保罗纳闷安妮以前是否有过像这样情绪低落的样子。这就是那些抑郁症患者们怎样发作的, 他们会把家里所有的人都杀掉, 最后再自杀; 这就是那些精神崩溃的女人怎样绝望, 让自己的孩子们穿上最好的衣服, 带他们出去吃冰淇淋, 带他们走到最近的桥上, 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跳下桥去。抑郁症患者自杀, 而精神病患者, 在自己有毒的摇篮里摇来摇去, 还想顺便带着所有人一起离开人世呢。
我比以前任何时候更接近死亡了, 保罗想, 因为她的意思就是这样。这个坏脾气的女人就是这个意思。
“米泽莉?” 安妮问, 好像她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但是她眼睛里有那么片刻的难以捉摸的光亮, 不是吗? 保罗觉得是这样。
“对, 是米泽莉。” 保罗拼命地想着自己该怎样继续往下说。
他似乎在挖掘每一种可能的方式。“我同意你的看法, 这个世界大多时间都很糟糕,” 保罗说, 然后又空洞地加了一句, “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噢, 你这个笨蛋, 快别胡言乱语了。
“我是说, 我最近几周一直痛苦得很, 而且——— “
“痛苦?” 安妮带着一副抑郁低沉的蔑视的神情说, “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保罗, 你一点都不知道。”
“对… … 我想是的。和你比较起来, 我是不知道。”
“这就对了。”
“但是——— 我想写完这本书。我想看看这一切是怎样完结的。” 保罗停了一下, 接着说, “我也希望你待在附近, 一起看看。要是附近没有人看的话, 一个人很可能根本就写不出书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保罗躺在床上, 看着那张可怕的、铁石心肠的脸, 心里怦怦直跳。
“安妮?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 … ” 安妮叹口气, “我确实想知道小说里的一切是怎样完结的。我想, 这是这个世界上还剩下的惟一一件我还想要做的事情了。” 慢慢地, 显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安妮开始吮吸起手指上的老鼠血来。保罗紧咬牙关强忍着, 并告诫自己, 不能吐, 不能吐, 千万不能吐。“就像等着看那些连续剧的一个结尾一样。”
她突然向周围看去, 嘴上的鲜血就像口红一样。
“让我再帮一回忙吧, 保罗。我可以拿枪来。我可以为我们两个人结束这一切。你也不是个傻瓜。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放你离开这儿的。你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 不是吗?”
别让你的眼睛犹疑不定。要是她看到你的眼睛犹疑不定, 她就会立刻杀了你。
“是的。但是一切都会结束的, 不是吗, 安妮? 最终我们所有的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
安妮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她带着点爱意快速触摸了一下他的脸。
“我猜你想过逃跑。我相信笼子里的老鼠也想过逃跑, 以它的方式。但是你不会逃跑的, 保罗。要是这是在你的小说里, 你可能会逃跑。但这不是。我不会让你离开这儿的… … 不过,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
突然, 有那么一刻, 保罗想说: “好吧, 安妮。那你就做吧。
就算我没有说过那些话。” 接下来, 他想活下去的需要和意志在心中升腾起来, 将那片刻的懦弱压了下去。软弱就是软弱。软弱和胆怯。不管幸运还是不幸, 他都还没有陷入精神失常的状态。
“谢谢你,” 他说, “但我还是想写完已经开始写了的东西。”
安妮叹口气, 站起来说: “好吧, 我想我一定早就知道你要写完的, 因为我看到自己给你拿了些药, 虽然我都记不起自己拿药了。” 然后她大笑起来——— 发出一种疯狂的嗤嗤傻笑的声音,就好像用口技在那张呆滞的脸上发出的声音。“我得离开家一会儿。要是我不离开, 你或我想要什么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会做出一些事来。我有一个地方, 每当我这样的时候我就去那儿。那个地方在山上。你读过莱莫斯叔叔系列故事吗, 保罗?”
保罗点点头。
“你记得波乐兔告诉波乐狐狸说他有一个大笑场吗?”
“记得。”
“我也把我要去的那个地方起了这个名字——— 我的大笑场。
还记得我从塞德温多镇回来发现你时, 我怎么对你说的吗?”
保罗又点点头。
“噢, 那些都是编的假话。我说谎是因为我那时还不太了解你, 实际上那次我就是从我的大笑场回来。那个地方的门上有个标志, 上面写着: 安妮的大笑场。有时我去了那儿真的会大笑呢。但是, 多数情况下我只是大声尖叫。”
“你要去多久呢, 安妮?”
安妮开始像梦游一样边向门口走去边说: “我说不出来。我已经给你拿了药来。你会没事的。每六小时服两片, 或者每四小时服六片, 或者一次把它们全吃掉。”
但是我吃什么食物呢? 保罗想问问她, 但是没有问出口。他不想让她的注意力再回到自己的身上——— 一丁点儿都不想。他希望她走。和她呆在一起就跟和死神呆在一起一样。
保罗僵硬地躺在床上, 躺了很长时间, 听着安妮的走动声,先是上楼的声音, 然后是在楼梯上的声音, 接着听到她在厨房里, 满脑子想着她可能改变了主意, 拿着枪回来了。即使当他听到关门和锁门的响声, 接着又传来了向外面走去的脚步声时, 保罗还是没有放下心来。那枪很可能在切诺基车里呢。
发动机呼呼响着启动了。安妮猛地加大油门快速开动了车。
车前灯亮出一片扇形的光芒, 照亮了闪亮的银白色的雨帘。灯光开始沿着车道后退着, 转了个圈, 渐渐暗下来, 安妮走了。这次她不是向山下开, 去塞德温多镇, 而是向山上开, 去她那高高的大笑场。
“去她的大笑场。” 保罗嘶哑着声音说, 接着自己也开始大笑起来。她去她的大笑场, 他已经在自己的大笑场里了。但是当他看到角落里血肉模糊的死老鼠时, 他那极度的快乐一下子消失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谁说她没有给我留吃的?” 保罗向空空的房间问道, 大笑得越发厉害了。在这个空旷的房子里, 保罗·谢尔顿的大笑场听起来像是精神病院里禁锢重病人的墙上装有衬垫的病房。
16
两个小时以后, 保罗又打开了卧室的门, 并且第二次用力推动轮椅穿过了那几乎是太小太狭窄的门廊。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他的膝盖上盖着两床毛毯。所有他藏在床垫下的药都用克里奈克斯牌的纸巾包起来了, 掖藏在了内衣下。保罗想只要能成,他就逃出去, 不管下不下雨, 这是他的一个机会, 而且这次他想利用这个机会了。塞德温多镇是在山下, 在雨中路会很滑, 而且天黑得像是比矿井还黑, 不过他还是想试试。他没有像一个英雄或是圣人那样活过, 但是他也不想像动物园里的一只身在异国的鸟那样死去。
他模糊地记起有一天晚上, 他和一个忧郁的叫波恩斯坦的剧作家在一起喝斯考奇酒, 是在狮头酒店, 就在威丽之村落的下面(要是他还能活着看到威丽之的话, 他会跪下来, 跪在不管还剩下多少的双膝上, 亲吻克里斯托福街上积满污垢的人行道) 。当时他们谈到了在德国军队大举进入波兰和热切地举行庆祝活动之前, 那不稳定的四五年中生活在德国的犹太人。保罗记得他对波恩斯坦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德国的犹太人——— 老天, 所有欧洲的犹太人, 尤其是在德国的犹太人——— 有时间逃离德国时怎么不走呢。波恩斯坦的一个姑姑和祖父死在了大屠杀中。总的来说, 他们都不是傻子, 而且许多人都有过受迫害的亲身经历。他们肯定已经预见到了将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他们不逃离呢?
波恩斯坦的回答让保罗觉得轻浮、残忍而又难以理解: 许多犹太人都有钢琴。我们犹太人对钢琴非常偏爱。有了钢琴后, 犹太人很难想到搬家。
现在, 保罗明白了。是的, 起初是因为断腿和裂了的骨盆,后来那本书开始了。他甚至有点疯狂地投入写作。要把一切都归咎于骨折或是麻醉剂很容易——— 太容易了, 但是事实上大部分原因是这本书。这本书和在单调沉闷的日子中恢复健康的模式。这一切——— 最主要的是那本愚蠢的、该死的书——— 是他的钢琴。如果安妮从她的大笑场回来发现保罗走了, 她会怎么做呢? 把他的手稿都烧掉?
“我才不管呢。” 他说。这几乎是实情, 要是他活着, 他可以再写一本书——— 甚至如果他愿意的话, 还可以重新写出这本书。
但是一个死人是既写不出书来也买不了钢琴的。
保罗推着轮椅来到客厅。以前这里很整洁, 但是现在到处都堆放着脏盘子。很显然, 安妮情绪低落抑郁的时候不仅会掐自己、扇自己耳光, 她好像还大吃东西, 而且从不想着吃完收拾一下。他模糊地想起自己昏迷的时候感觉到的喉咙里的恶臭味, 立刻觉得胃里难受。吃剩的东西大多是甜食。许多碗和汤碟里都是已经干了的或是正在变干的冰淇淋。盘子里还有蛋糕屑和糕饼末。电视上有一个两升的百事可乐瓶, 一堆抹着奶油的酸橙果冻。百事可乐瓶看起来几乎和大力神火箭式导弹二号的头部一样大。瓶子表面模糊不清, 几乎都不透明了。保罗猜想可能安妮直接抱着瓶子喝可乐, 而且当时手指上一定沾满了油污和冰淇淋。
他从没有听到过银餐具发出的丁当声, 这也不足为奇, 因为这儿根本就没有。有碟子、碗和大盘子, 但是没有刀叉。他又看到了地毯上、沙发上到处都是快干了的滴落和泼溅的痕迹——— 大多数都是冰淇淋的痕迹。
这就是我在她穿的家居衣服上看到的, 她吃的东西, 还有她呼吸时发出的气味。他头脑里又一次出现了安妮就像一个皮尔丹女人的形象。他仿佛看到她坐在这儿, 一勺勺舀着冰淇淋往嘴里填, 或是一手满是半凝状的鸡肉肉卤, 另一只手拿着可乐瓶子,一边吃一边喝, 带着一种深陷其中的抑郁的茫然状。
那个企鹅的小雕塑还在放着小摆设的桌子上, 但是她已经把许多其他瓷器玩意儿扔在了角落里, 那些碎片散落着——— 带着锋利的小尖尖角角。
保罗仿佛能不停地看到安妮攥进老鼠身体内的手指, 看到床单上她的手指留下的红色抹痕, 看到安妮在从手指上舔食着血迹, 那种心不在焉的茫然样子一定跟她在吃冰淇淋、酸橙果冻和柔软的铺着黑色果子冻薄卷饼时的样子一样。这些形象太可怕了, 但却是一种让保罗加快行动的极好的激励。
咖啡桌上喷花用的喷雾器已经倒了, 在桌子底下让人几乎看不到的地方放着一碟外表已经变硬了的牛奶蛋糊布丁, 还有一本大剪贴簿, 上面写着: “回忆之路” 。当心情抑郁时走在回忆之路上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安妮——— 但是我想你生命中此刻该知道这一点了。
保罗推着轮椅走过房间。正前方是厨房。右面有一条宽阔的、短短的走廊通向前门。走廊的旁边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只扫了一眼楼梯(在楼梯的地毯上也有冰淇淋的滴痕, 而楼梯的扶手上也有冰淇淋的抹痕) , 保罗就推着轮椅向门口走去。他想着,因为他只能坐在轮椅上, 要是有可以出去的路, 应该是通过厨房门口——— 安妮从这里出去给动物们喂食, 当兰可·格兰德先生出现时, 她也是从这个门里跑出去的——— 但他得检查一下前门, 可能会得到个惊喜呢。
保罗没有得到惊喜。
走廊里的楼梯非常陡, 就像他所担心的那样, 但是即使有个轮椅用的斜梯(一种他在你行吗游戏当中从来不会接受的可能性, 即使有朋友建议他用这斜梯) , 他也不能用。门上有三把锁。
那个警用门插他还能对付, 但是另外两把锁是克莱格牌的锁, 按照他以前做过警察的朋友汤姆·特莱弗德的说法, 这是全世界最好的锁。那么钥匙在哪里呢? 嗯… … 让我想想。也许在去安妮的大笑场的路上? 是的, 鲍勃! 给那个人一支雪茄, 再给他一个用来点火的打火机!保罗倒退着回到门厅, 一边压制着惊慌的心情, 一边提醒自己, 本来他也没有对前门抱太大的希望。在客厅里他转动了一次轮椅, 然后推着自己进了厨房。这是一个老式的房间, 地板上铺着浅色的亚麻油毡, 天花板上贴着马铁皮。冰箱是旧的, 但是很安静。冰箱门上有三四个磁贴扣——— 毫不令人惊讶的是, 它们看起来都像糖块: 一块像泡泡糖, 一块像巧克力棒, 一块像糖卷。
壁橱的一个门敞开着, 保罗可以看到橱内横隔板上整齐地铺着油布。洗碗槽上面有几个大窗户, 即使在多云的天气里也能透进许多阳光。这本该是个令人觉得兴高采烈的厨房, 但它不是。没有盖子的垃圾桶里的垃圾已经堆到了地板上, 散发出温热的腐烂臭气。但这还不是惟一不对头的事, 或者最糟糕的气味。还有一种气味, 似乎大部分存在于保罗的脑海里, 而且再真实不过了。那是安妮·威尔克斯的气味, 一种挥之不去的精神病的气味。
厨房里有三个门, 两个在左面, 一个在正前方, 在冰箱和餐具室壁龛之间。
保罗先向左面的门移去。一个是厨房壁橱的门——— 还没看到那些外套、帽子、围巾和靴子, 保罗就猜到了。那短促的吱吱呀呀的合页转轴声就足够让他猜出来了。另一扇门是安妮经常进出的。但是这个门上同样上着警用门插和两把克莱格牌的锁。罗伊德曼人, 待在外面; 保罗, 待在里面。
保罗想像着安妮大笑的样子。
“你这个该死的坏女人!” 保罗用拳头用力地砸了一下门。手砸疼了, 他把手按在嘴巴上。他讨厌泪水的刺痛, 讨厌眨眼时短暂的模糊, 但是他无法控制。惊慌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了, 仿佛在问他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看在耶稣的分上, 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我首先要做的是彻底想清楚现在的状况, 保罗严厉地对自己说, 要是你能保持镇静,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你能做到吗, 胆小鬼?
他擦了擦眼泪——— 哭是不能把他从这儿弄出去的——— 然后通过门上的窗户向外望去。实际上这窗户不是一个大窗子, 而是由16 块小玻璃窗组成的。他可以把每块玻璃打碎, 但是他还得弄断那些板条, 没有锯, 那要花上好几个小时——— 这些板条看起来挺结实的。然后怎么办呢? 像神锋队队员那样跳到后面的门廊里? 这主意不错。也许他会摔断自己的脊梁, 这样他的注意力暂时不会再集中在双腿上了。但是躺在倾盆大雨中用不了多久就会死的。这样事情就更糟糕了。
没办法。什么办法都没有。也许我要打出去, 但是我向上帝发誓, 我不会这么做, 直到我有机会向我的一号书迷证明我是多么高兴认识她。这不只是个承诺——— 这是一个神圣的誓言。
要报复安妮的想法比自我谴责带来的镇静作用大多了。镇静了一点儿之后, 他轻轻地拍了下锁着的门旁边的一个开关。这开关使外面的一盏灯亮了起来, 这灯光迟早会有用的——— 自从保罗离开自己的房间后白天的光线已经在慢慢地逝去。安妮的车道上全是雨水, 院子里像沼泽地, 到处都是泥、积水, 还有一堆堆正在融化的雪。把轮椅推到门的左侧, 保罗第一次看到安妮房子边上的道路了, 尽管这条路并不宽——— 两边是正在融化的雪堆, 中间有一条能并行两辆车的车道, 闪着黑色的亮光, 就像海豹皮一样, 雨水和融化的雪水冲刷着它。
也许安妮锁上这些门是为了不让罗伊德曼人进来, 但是她真的不必锁上门不让我出去呀。要是我推轮椅出去, 轮毂五秒钟内就会陷入泥里。你哪儿也去不成, 保罗。今晚不能, 也许几个星期都不能——— 还有一个月才进入棒球赛季, 之后地面才够坚硬,你才能坐着轮椅出去呢。除非你想爬。
不成——— 他可不想那么做。不用想也知道在像一个将死的蝌蚪一样在水坑和正在融化的雪地里扭动10 或15 分钟之后, 他那些碎裂的骨头会有什么感觉。另外, 假设他能够推动轮椅来到路边, 他能够拦住一辆车的几率又有多大呢? 除了安妮的车, 他曾经听到的在这房子外面经过的只有两辆车: 兰可·格兰德先生的车和他第一次逃出房间时把他吓得三魂出窍的那辆车。
保罗关掉了外面的灯, 推着轮椅穿过房间来到另一扇门前,那扇在冰箱和壁龛之间的门。这扇门上也有三道锁, 而且它甚至都不通向外面——— 或者至少不是直接通向外面。在这扇门的旁边还有一个灯的开关。保罗轻轻拍了一下, 看到房子向风的一面有一个跟房子一样长的棚子。棚子的一端是一堆木柴, 还有一块劈柴用的木头, 一把斧头砍在木头上面。棚子的另一端是一个工作台, 木桩上挂了些工具。在工作台的左侧还有一个门。那里的灯泡不太亮, 但是也足够让他看清楚门上的警用门插和两把克莱格牌的锁。
罗伊德曼人… … 每个人… … 都出去找我… …“我不认识他们,” 保罗对着空空的厨房说, “但是我当然是了。”
保罗放弃了从门出去的想法, 他推着轮椅进了餐具室。在他看架子上储存的食物以前, 他先看到了火柴。有两条, 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至少有24 盒宝石蓝尖牌的火柴呢。
有一刻, 保罗简单地想把房子给她点着, 正当他觉得这主意最可笑时, 有样东西使他又一次迅速考虑了一下这个主意。在这儿还有一个门, 而且这扇门没有锁。
他打开门, 看到一排陡峭的、摇摇晃晃的楼梯, 歪歪扭扭地通向地窖。黑暗里一股潮湿和烂菜味从下面传上来。他听到了低低的老鼠尖叫声, 想到安妮说过的话: 下雨天老鼠就跑到地窖里, 我放了捕鼠器。我不得不放。
保罗匆匆忙忙地关上了门。一滴汗珠流到了右眼角里, 蜇得他生疼。他用手指揉了揉。知道那扇门通向地窖而且门上没有锁之后, 他觉得应该拿把手电筒去看看, 这样做很有理由——— 他可以藏在那里。但是楼梯太陡了, 而且要是安妮着了火的房子在塞德温多消防队还没赶来就坍塌到地窖里, 他可能会被活活烧死,再说那里还有好多老鼠… … 老鼠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最糟糕的了。
瞧它的心脏在怎样地跳动! 瞧它在怎样挣扎着想逃走! 就像我们一样, 保罗! 就像我们一样。
“非洲。” 保罗说道, 却没有听到自己在说什么。他开始看餐具室里的瓶瓶罐罐和袋子, 盘算着拿些什么东西最不容易引起安妮的怀疑。他的部分头脑非常清楚这种盘算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放弃了逃走的想法。
只是暂时的。他那混乱的思绪争辩着。
不, 一个愤愤不平的深沉的声音响起来。永远别想, 保罗,永远别想了。
“我永远也不会放弃,” 他低声说, “你听见了吗? 永远不会。”
噢, 不会? 一个讥笑挖苦的声音说, 那好… … 我们走着瞧吧, 对不对?
是的, 他们会走着瞧的。
17
安妮的储藏室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储藏室, 倒像是个幸存者的防空洞。保罗猜测这些东西只不过同样显示了安妮的真实状况: 她孤身一人住在高地乡村里, 在这里她一定打算住一段时间——— 也许只住一天, 但有时可能要住一周或者两周——— 要与世隔绝地生活。也许甚至那些傲慢自大的罗伊德曼人也有一个让其他地方的人皱眉头的储藏室呢… … 但是保罗怀疑傲慢的罗伊德曼人或是什么别人, 拥有类似现在他看到的东西。这儿根本不是储藏室, 简直是他妈的超级市场。他猜安妮的储藏室可能有某些象征意义——— 那一排排的商品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表现了现实王国和妄想症人民共和国的模糊的分界线。但是, 就保罗目前的状况来看, 这些细节几乎不值得观察。该死的象征意义。赶快找食物。
对, 但是得小心点。这可不只是她可能会失去什么东西的问题。他所要拿的必须是万一她突然回来了他能藏起来的东西… …但是最终她这儿丢些什么或者她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些什么都无足轻重了。毕竟他得吃东西呀。他也上了食物的钩了。
沙丁鱼。在这些扁平的长方形的盒子里有许许多多的沙丁鱼, 盒子外包装的纸下面有开盒子的钥匙。好。他可以拿几盒。
还有几听加了辛辣调味品的火腿。没有开罐的钥匙, 不过他可以在厨房里开两罐, 先吃了它。然后把空罐子藏在安妮的垃圾堆里。厨房里还有一袋打开了的葡萄干, 里面是小盒包装的。保罗拿了四小盒, 放在膝盖上隐藏的地方, 又拿了几盒一份一份的玉米麦片。他注意到厨房里没有一份一份的盒装加糖的麦片。如果有的话, 安妮肯定已经在她最后一次胡闹时给吃了。
在一个较高的架子上有一堆饼干, 堆放得很整齐, 就像安妮的小棚子里的木柴一样。保罗拿了四盒, 一边尽量不使那个金字塔形的盒子堆倒掉。然后他立刻就贪婪地吃了一盒, 津津有味地享受着那咸咸的油油的味道。他把外面的包装纸塞进内衣, 想等以后再扔掉。
他的双腿开始发疼。他决定要是自己不打算逃跑或是烧掉这个房子的话, 就应该回自己的房间了。让人泄气的转变, 但事情有可能比这更糟。现在他可以吃几粒药, 然后一直写到自己迷迷糊糊要打瞌睡。接着他就可以上床睡觉去。他怀疑安妮今晚是否能回来, 暴风雨没有减弱, 反而越下越大了。想到只有自己一个人, 可以安安静静地写会儿书, 然后去睡觉, 而不必担心安妮带着疯狂的想法或要求闯进来, 保罗觉得非常有吸引力。
保罗倒推着轮椅出了储藏室, 停了一下, 关了灯, 一边提醒自己在回去的时候必须把所有的东西放回原位。要是在安妮回来之前他吃光了拿的食物, 他还可以再回来取(就像一只饥饿的老鼠, 对吧, 保罗) 。
但是他一定不能忘记自己必须多么谨慎。要是忘记了每次自己离开房间都是在拿生命冒险这个事实, 那可不行。忘记这点绝对不行。
18
在保罗推动轮椅穿过客厅时, 咖啡桌下面的那本剪贴簿又吸引了他的目光。回忆之路。这个剪贴簿大如莎士比亚戏剧对开本, 厚如一个家用圣经书。
保罗好奇地拿起剪贴簿, 翻了开来。
第一页是一条新闻剪贴, 标题是“威尔克斯— 百利曼喜结良缘” 。上面还有一个照片, 照片里有一位面容瘦削、脸色苍白的男士和一位长着黑色眼睛和撅着嘴巴的女士。保罗看了看报纸上的照片, 又看了看壁炉台上面的那幅肖像画。毫无疑问。剪报上被称为克莱丝尔达·百利曼的女子(现在又有一个可用于米泽莉小说的人名了, 保罗想) 是安妮的母亲。在剪报的下面用黑色墨水整齐地写着几个字: 《贝克丝菲尔德日报》, 1938 年5 月30 日。
第二页是一条出生声明: 保罗· 爱默里· 威尔克斯, 生于1939 年5 月12 日, 贝克丝菲尔德接生医院。父亲, 卡尔·威尔克斯, 母亲, 克莱丝尔达·百利曼。安妮哥哥的名字吓了保罗一大跳。他一定是那个和她一起去看电影、看电视连续剧的人。她的哥哥也叫保罗。
第三页表明了安妮·玛丽·威尔克斯的出生。出生日期: 1943年4 月1 日。这表明安妮刚刚过了她44 岁的生日。保罗也注意到了这个事实: 安妮的生日刚好是4 月1 日愚人节。
房子外面狂风呼啸, 暴雨冲刷着房子。
保罗被剪贴簿吸引住了, 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疼痛, 他继续翻看着。
接下来的剪报是《贝克丝菲尔德日报》上剪来的一页。照片上是一个站在梯子上的消防员, 从一个燃烧着的大楼的窗户里窜出的火焰使得他的身子轮廓更加鲜明。报纸上报导道:公寓楼失火, 五人死亡据报道, 星期三早上凌晨时分, 贝克丝菲尔德镇沃赤黑尔大街上的一栋公寓楼失火, 火势达三级, 浓烟滚滚。在这场火灾中有五人死亡, 其中四人来自同一家庭, 有三人为儿童, 他们是: 保罗·科莱恩米兹, 8 岁;佛雷德利科·科莱恩米兹, 6 岁; 爱力森·科莱恩米兹,3 岁。第四个人是他们的父亲, 阿德利安·科莱恩米兹,41 岁。科莱恩米兹先生救下了他们家中刚刚18 个月的幸存的孩子, 叫做劳琳·科莱恩米兹。按照杰西卡·科莱恩米兹太太所说, 她的丈夫边把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塞在她的怀中边对她说: “我马上就和其他孩子们出来。
为我们祈祷吧。” “可是, 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她说。
第五位遇难者是厄文·赛尔曼, 58 岁, 一位住在顶楼的单身汉。失火时公寓的三楼没有人。卡尔·威尔克斯一家, 起初被列为失踪, 后来发现他们因为厨房漏水, 在星期二晚上离开了大楼。
“我为科莱恩米兹太太和她逝去的亲人们感到伤心,” 克莱丝尔达·威尔克斯对一位报纸的记者说, “但是我感谢上帝, 因为我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
参特利亚消防局局长迈可尔·欧武恩说, 火灾是从公寓楼的地下室里开始的。当有人问道是否有故意纵火的可能性时, 他说: “更可能是个酒鬼干的。他可能爬到地下室里, 喝了几杯酒, 然后碰巧抽烟时引起的火灾。他可能没有救火而是逃跑了, 这导致了五人的死亡。我希望我们能够很快抓住那个流浪汉。” 当问到线索时, 欧武恩说: “警察已经发现了几条线索, 他们正在紧追不舍, 努力侦破, 我可以向大家保证。”
报纸下面同样用清晰的黑墨水写着: 1954 年10 月28 日。
保罗抬起头, 他像一尊塑像一样呆住不动了。但是他的心脏一阵狂跳, 觉得大便都要出来了。
小家伙们。
死去的人中有三个都是孩子。
楼下是科莱恩米兹太太的四个小家伙。
噢, 不, 噢, 耶稣基督, 不!我过去常常恨这些小家伙的。
她那时只不过是个孩子! 甚至都不在房子里!她那时有11 岁。也许足够大也足够聪明了, 她可以把煤油泼洒在一个廉价的酒瓶子旁边, 然后点上一枝蜡烛, 把蜡烛放在煤油中间。也许她甚至认为这可能不行。也许她还想到在蜡烛完全燃烧掉之前, 煤油可能已经挥发掉了。也许她还想到他们可能会活着逃出来… … 她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 让他们搬走。但是,她做了, 保罗, 她真的这么做了, 你知道。
是的, 他想自己的确知道。谁会怀疑到她呢?
保罗又翻了一页。
这页也是从《贝克丝菲尔德日报》上剪下来的, 日期是:1957 年7 月19 日。上面照片里是卡尔·威尔克斯, 看起来有一点儿老了。有一件事情显而易见: 他老到头了。这个剪报是他的讣告。上面写着:贝克丝菲尔德的会计奇怪地跌倒而死卡尔·威尔克斯, 一位贝克丝菲尔德镇的常住居民,昨夜在被送入荷南德兹总医院之后不久不治身亡。显然他是下楼去接听电话时, 绊倒在楼梯口的衣服堆上, 摔下楼梯致死的。医生弗兰克·坎利说, 威尔克斯死于颅骨多处粉碎和颈部折断。威尔克斯时年44 岁。
威尔克斯留下了一个遗孀, 克莱丝尔达; 一个儿子, 保罗, 18 岁; 还有一个女儿, 安妮, 14 岁。
保罗继续向后翻着剪贴簿, 安妮不知是因为感伤还是碰巧,她贴了两页父亲的讣告(保罗后来想了想为什么会有两页) 。但是这个事件与众不同, 而这种相似性的原因也再简单不过了: 她父亲的死亡和她贴了两次剪报根本不是偶然的。
保罗又觉得自己变得僵硬了, 心里悄悄升腾起一种恐惧感。
下一页剪报上整齐地手写着“《洛杉矶声明报》, 1962 年1 月29 日” , 报纸上的报道:南加州大学的学生意外跌落而死据报道, 安德丽雅·圣·詹姆斯, 一位南加州大学护理专业的学生, 昨夜在被送进北洛杉矶的仁慈医院时死亡, 遇难者死于一场奇怪的事故。
圣·詹姆斯小姐和从贝克丝菲尔德镇来的安妮·威尔克斯小姐一起在德洛姆大街上合住着一个不在校园里的公寓房。她们两个人都是护理专业的学生。就在昨晚快到11 点钟的时候, 威尔克斯小姐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是一阵“可怕的砰砰砰的重物落下来的声音” 。威尔克斯小姐当时一直都在学习, 听到声音后马上跑到三楼的楼梯口, 发现圣·詹姆斯小姐躺在下面一层的楼梯口处, “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伸开手足躺在那里” 。
威尔克斯小姐说, 在她努力想帮助圣·詹姆斯小姐的时候, 自己差点都滑倒了。“我们养了一只叫比得刚的小猫,” 她说, “有好几天我们都没有看到它了, 还以为它一定在走失宠物招领所呢, 因为我们一直都忘记给它挂个标签。这只猫死在了楼梯上。她绊倒在了死猫的身上。我用我的羊毛衫给安德丽雅盖上了, 然后给医院打电话。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但是我不知道还能给谁打电话。”
圣·詹姆斯小姐是洛杉矶的本地人, 时年21 岁。
“上帝… … “
保罗一遍遍小声地说着。他一边翻着剪贴簿, 手一边抖得厉害。这儿又有一页《洛杉矶声明报》说这两个护士学生养的小猫是被毒死的。
比得刚, 保罗想, 对于小猫来说, 这个名字多逗人喜爱啊。
房主的地下室里有老鼠。房客们的抱怨前年就招致了房管员的警告。于是房主在后来开的市政会上引起了骚乱, 这次会议在各个报纸上都被广为报道了。安妮肯定知道。面对着不喜欢透露姓名的市政官员严格的罚款, 房主就在地下室里放了许多毒老鼠的诱饵。那只猫吃了诱饵, 并且在地下室里呆了两天, 变得越来越衰弱无力, 在丧命之前它想尽可能爬到离自己的女主人们近些的地方——— 而且绊倒并要了一个女主人的命。
这可真是个保罗·哈维式的讽刺剧, 保罗·谢尔顿想, 一边大笑起来, 我敢打赌这条消息也在当地的新闻广播当中播出了。
美妙, 非常美妙。
除此之外, 我们还知道安妮从地下室里拿了些毒饵, 亲手喂给猫吃下去, 如果比得刚不想吃的话, 她可能是用棍子猛塞进它食管里的。等小猫死了后, 她把它放在楼梯上, 希望能奏效。也许她想得很好: 她的室友会夜里悄悄地回来。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一只死猫, 一堆衣服。就像汤姆·特莱弗德说的那样, 又是同样的伎俩。但是, 为什么, 安妮? 为什么呢?
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心态, 保罗这几周来部分思绪一直想像着他变成了安妮, 现在脑子里扮演安妮的部分用那种干巴巴的不可辩驳的声音说话了。虽然那声音说的东西极其疯癫, 但是很有道理。
因为她半夜三更还听收音机, 我就杀了她。
因为她给那只该死的猫起那样一个名字, 我就杀了她。
因为我讨厌看到她在沙发上深吻她的男朋友, 而他的手那么用劲地在她的裙子里摸来摸去, 就好像在找金子, 我就杀了她。
因为我发现她说谎了, 我就杀了她。
因为她发现我说谎了, 我就杀了她。
这些细节不重要, 是吗? 因为她是一个傲慢自大的小家伙,我就杀了她, 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而且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家伙。” 保罗低声说。
他把头向后一仰, 愚蠢地发出了一阵尖利可怕的大笑声。这就是回忆之路, 是吗? 噢, 在安妮那奇怪的老路上长着多少种怪异的有毒的花呢!竟然没有人把这两件奇怪的跌倒致死事件联系在一起? 先是她的父亲, 然后是她的室友? 你是在认真地告诉我这一点吗?
是的, 保罗是在很认真地告诉自己这一点。这两起事件相隔五年, 而且是在两起不同的城镇。这两个事件是由不同的报纸报道的, 而且这个州人口众多, 大概总会有人从楼梯上跌落下来,跌断脖子的。
而她是非常非常聪明的。
好像和魔鬼撒旦本人一样聪明。只是现在她开始失去这些聪明劲了。不过,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可贵的安慰, 要是安妮打算最后走投无路时杀保罗·谢尔顿的话。
他又翻了一页, 发现了另一张从《贝克丝菲尔德日报》上剪下来的报纸——— 这是最后一张《贝克丝菲尔德日报》的剪报。文章标题是“威尔克斯小姐护士学校毕业了” , 家乡的女孩前程远大。1966 年5 月17 日。照片上是年轻的安妮·威尔克斯, 穿着护士服, 带着护士帽, 微笑地看着镜头, 看上去令人吃惊的漂亮。
当然了, 这是一张毕业照。她以优等成绩毕业的, 也是必须得杀死一个室友才得到的。保罗一边想, 一边又愚蠢地发出了一阵尖利可怕的大笑声。房子外面的风呼啸着, 好像是在做出回应。墙上安妮妈妈的画像震颤着。
再下来的一张剪报是从曼彻斯特新汉普郡的《联合领导报》上剪下来的, 上面写着“1969 年3 月2 日” 。这是一张简单的讣告, 好像根本和安妮·威尔克斯毫无关系。厄内斯特·刚亚, 79岁, 死于圣约瑟夫医院, 没有写明死亡原因。讣告上说“在久病不愈之后” , 他留下了一个妻子, 12 个孩子, 还有大约有400 个孙子女和重孙子女。什么也不如经期避孕法那样能够繁衍出那么多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后代了。保罗想着, 又傻笑起来。
她杀了他。这就是发生在好老头厄内斯特身上的事。要不然为什么他的讣告也贴在这儿呢? 这剪贴簿是安妮的死亡名录, 不是吗?
为什么? 看在上帝的分上, 为什么?
在安妮·威尔克斯身上, 这个问题是没有一个理智的答案的。
你已经非常清楚了。
另外一页, 也是《联合领导报》上剪下来的一张讣告, 日期是1969 年3 月19 日。这位女士是84 岁的海斯特·昆妮·宝丽芬特。照片中她看上去骨瘦如柴, 像是从哪个遗址挖掘出的古尸。
发生在厄内斯特身上的事也发生在了昆妮身上——— 好像也是久病不愈。就像厄内斯特一样, 昆妮也是在圣约瑟夫医院死去的。追悼会在弗斯特殡仪馆举行, 时间是3 月20 日下午2 点到6 点。
葬礼在玛丽公墓举行, 时间是3 月21 日下午4 点。
应该再加上一个特殊的演唱, 写上“安妮, 你不来这吗” 这种歌词, 让摩门犹太唱诗班来唱, 保罗想着, 又傻笑了几声。
在后面的几页上又有三个《联合领导报》上剪下来的讣告,有两个老年男子死于那种常见的多年久治不愈的疾病。第三个是个46 岁叫保莱特·西苗克丝的女子。她死于那种常见的第二种杀手, 暴病而亡——— 例如, 突发冠心病, 然后被送到圣约瑟夫医院, 然后是… … 然后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保罗真不想仔细考虑那些细节了… … 但是这三个讣告上都写明死者死在圣约瑟夫医院。
如果我们查阅一下1969 年3 月的护士记录, 我们会找到威尔克斯这个名字吗? 朋友们, 熊在森林里发疯了吗?
这本剪贴簿, 老天, 这本剪贴簿这么大。
别看了, 请别看了。我再不想多看一页了。我明白了。我要把这本剪贴簿准确地放在我发现它的地方, 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我想我真的不想继续写小说了, 我想我该多吃点药, 然后上床睡觉。可以把这种吃药叫做噩梦保险。但是, 如果你还想高兴的话, 请不要再探究安妮的回忆之路了。请不要了, 如果你还想高兴的话。
但是保罗的双手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 根本不听大脑支配, 继续翻着本子, 越翻越快。
又有两个简短的从《联合领导报》上剪下来的讣告, 一个是在1969 年9 月下旬, 一个是在10 月初。
再下来是1970 年3 月19 日, 这个剪报是从宾州哈利斯堡出的《先驱报》上剪下来的。不太有新闻价值。标题是: “新的医疗人员加盟” 。上面有一幅照片, 里面有一位秃顶戴眼镜的男子,保罗觉得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可能会偷偷吃鼻涕虫的人。文章介绍说除了这位新来的主任以外(就是那个秃顶戴眼镜的家伙) , 还有20 位其他人员也加盟了河景医院的医务人员队伍, 包括两名医生、八位注册护士, 还有炊事人员、护理人员以及一名看门人。
安妮是那八位注册护士中的一员。
下一页, 保罗想, 我会看到一则简短的讣告, 介绍在宾州哈利斯堡的河景医院里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或女子去世了的消息。
完全正确! 一个不中用的老家伙死于常见的多年久治不愈的疾病。
接下来是一个老年男子死于那种与久治不愈相伴的暴病。
再下来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掉到井里, 头部重伤, 昏迷着被送到了河景医院… …外面的风雨吹击着房子, 保罗麻木地继续翻看着剪贴簿。那种模式一成不变。她找到一个工作, 杀死了几个人, 然后又变换工作。
突然一个保罗意识中已经忘记了的形象进入脑海, 这个形象和他的回忆幻想模糊相似。他仿佛看到安妮穿着长长的带围裙的衣服, 戴着头巾式女帽, 好像是一个在伦敦的百得莱姆医院工作的护士。她一只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 她伸进手去, 抓出一把砂糖, 向那些她经过的仰起的脸上撒去。这可不是起镇静作用的糖粒而是有毒的糖粒。它会要了那些人的命的。当砂糖粒落到他们的脸上时, 他们的脸色变成惨白, 机器上他们的生命线断开了。
也许她杀死科莱恩米兹家的孩子们是因为他们是些吵闹的小家伙… … 还有她的室友… … 甚至她的父亲。但是为什么杀死其他人呢?
很快保罗知道了。保罗脑子里的安妮知道。又老又有病。除了西苗克丝太太以外, 其他人都是又老又有病。而西苗克丝太太被送到医院里来时一定是像个植物人。西苗克丝太太和那个掉到井里的孩子。安妮杀死了他们是因为———“因为他们都是笼子里的老鼠。” 保罗低声说。
可怜的东西, 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
肯定的, 这就是真正的原因。在安妮看来, 世界上所有的人被分为三种: 吵吵闹闹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 … 还有安妮。
安妮在慢慢地向西部搬迁。从哈利斯堡到比兹堡到杜卢斯到法构。然后, 在1978 年, 搬到了丹佛。每次都一样: 先是一张“欢迎新成员” 告示文章, 其中提到安妮的名字和其他人的名字(她没有贴曼彻斯特的“欢迎新成员” 告示文章, 可能是因为,保罗猜测着, 她还不知道当地的报纸印发这些消息) , 接着是两三起不惊人的死亡消息。与此类似, 这种循环又会开始。
也就是直到丹佛。
起初, 好像还是原样。有一篇题为新来者的文章, 这次是从丹佛的接生医院内部的报纸上剪下来的, 里面提到了安妮的名字。安妮在这份机构内部的报纸上整齐地写着它的名字是《医用轮椅床报》。“对一份医院出的报纸来说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保罗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 “令人惊讶的是怎么没有人叫它‘大便样本报’ 呢。” 他又大声傻笑了半天, 自己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又翻了一页, 出现了第一份讣告, 是从《落基山新闻报》上剪下来的。死者叫劳拉·D·罗丝宝, 久治不愈, 1978 年9 月21 日, 丹佛接生医院。
接下来这个模式一下子变了。
下面一页是一个有关婚礼的消息, 而不是讣告。照片上安妮没有穿护士制服, 而是穿着一件缀满花边的婚纱。在她旁边有一位叫做拉尔夫·杜甘的男子双手握着安妮的手。杜甘是一位理疗学家。剪报上的标题是: “杜甘— 威尔克斯喜结良缘” 。然后是安妮整齐的笔迹“ 《落基山新闻报》, 1979 年1 月2 日” 。杜甘貌不出众, 除了一点: 他长得像安妮的父亲。保罗想如果你把杜甘的两撇小胡子刮掉——— 她很可能蜜月一结束就让他刮掉了——— 两个人的那种相似简直不可思议。
保罗用手指测了一下剪贴簿还有多厚, 想着杜甘真应该检查检查他的算命天宫图——— 不对, 应该叫恐怖天宫图——— 在他向安妮求婚的那天。
我想在剩下的书页里, 很可能会有一个简短的文章, 是关于你的。你也许会在楼梯口碰着一堆脏衣服或是一只死猫。一只有着可爱的名字的猫。
但是保罗错了。接下来的那页是从耐德兰的报纸上剪下来的题为新来者的文章。耐德兰是勃尔德西部的一个小镇。保罗判断应该离这里不远。一开始他在那列着一排排名字的剪报中没有找到安妮的名字, 后来意识到自己找错名字了。她在这里不过换成了容社会意义和性别意义于一体的拉尔夫·杜甘先生和太太。
保罗的头突然抬了起来。是有车来了吗? 没有… … 只是风声。肯定是风声。他又低下头看起安妮的剪贴簿。
拉尔夫·杜甘在阿拉帕霍县医院帮助那些瘸子、跛子和瞎子去了。而安妮也回到了受人尊敬的护士工作中, 给痛苦的患者带去“帮助和安慰” 。
现在屠杀开始了。保罗想, 惟一的问题是拉尔夫: 他是第一个死呢, 还是在中间, 或最后?
但是保罗又错了。下一页不是讣告, 而是一张房地产经纪人的广告复印件。在这张广告里有一所房子的照片。保罗从房子外面接的牲口棚判断出就是他被关的这所房子——— 毕竟他从来没有从外面看到过这房子的样子。
在这页纸的下面, 安妮清晰有力的笔迹写着: “1979 年3 月3 日, 定钱已付。1979 年3 月18 日, 房产证及其他文件已移交” 。
退休养老的房子? 保罗怀疑不是。暑期度假处? 不会, 他们支付不起这奢华的生活。
好吧, 也许只是个白日梦, 但是试想一下, 也许她真的爱老拉尔夫·杜甘。也许一年过去了, 她还没有发现他的傲慢自大。
什么东西肯定改变了, 一直都不再出现讣告了, 自从———保罗急速向前翻阅着查找日期。
自从1978 年9 月劳拉·D·罗丝宝的讣告之后就没有了。大概在安妮遇到了拉尔夫的同时, 她不再杀人了。但那时是那时, 现在是现在, 现在她的精神压力又在不断地积压。那种时断时续的抑郁症又回来了。她开始看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 那些不可救药的病人… … 她认为他们是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 而且她可能还认为, 正是这种环境使自己感到抑郁。长长的走廊, 医院的气味, 绉呢布包跟的鞋发出的吱吱咯咯声, 还有病人忍受不了疼痛时发出的声音。要是我能从这个地方解脱出去, 我就会好的。
很明显, 于是拉尔夫和安妮又回到了这里。
保罗又翻了一页, 惊讶地眨着眼睛。
这页从上到下用力乱写着的是该死的1980 年8 月3 日!虽然剪贴簿的纸很厚, 但是在这狂怒的手下, 在钢笔用力的涂写中, 还是有好几处都划破了。
这是一页从耐德兰的报纸上剪下来的题为离婚启示的剪报,保罗得把剪贴簿转过来以确定安妮和拉尔夫的名字是否在上面,因为安妮把这页纸贴倒了。
是的, 他们的名字在这里呢。拉尔夫和安妮·杜甘, 离婚的理由是: 精神虐待。
“突发疾病之后离婚了。” 保罗轻声咕哝着, 然后又抬起头来, 认为他听到了一辆车正驶过来。是风声, 仍然只是风声… …他最好还是回到自己安全的房间里去。他的双腿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而且他正陷入产生幻觉的临界状态。
但是他又附下身看起剪贴簿来。莫名其妙地, 好像这本书好得他爱不释手了。就像一本令人厌恶的小说, 但你还必须读完它一样。
安妮的婚姻以一种较符合法律的方式解体了, 保罗没有料到这点。好像说这个婚姻真的是暴病而终还很合理——— 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半的时间。
他们在3 月份买了房子。这可不是你们应该采取的行动, 如果你们的婚姻要破裂了的话。发生什么事了? 保罗不知道。他可以编个故事, 但那只能是个故事。接着, 保罗又读到了一个剪报, 他注意到这次有些暗示性的东西: 安吉拉·伏特起诉约翰·伏特要求离婚; 克丝坦·佛劳利起诉斯坦利·佛劳利要求离婚; 丹娜·麦可拉伦起诉李·麦可拉伦要求离婚; 还有… … 拉尔夫·杜甘起诉安妮·杜甘要求离婚。
这就是美国的婚姻习俗, 对吧? 没有人过多地谈论这件事,但是它仍然存在。男人们在月光下向女人求婚, 女人们在法庭里起诉男人要求离婚。婚姻不总是以此为结局的, 但是通常结局如此。那么这些句子告诉了我们什么呢? 安吉拉说: “约翰, 你给我悄悄地从后门出去!” 克丝坦说: “斯坦利, 你给我再重新打算吧!” 丹娜说: “李, 你给我把钥匙留下!” 那么, 拉尔夫, 这名单里第一个列出的惟一男性, 他说了些什么呢? 我想也许他说的是: “让我走, 让我离开这鬼地方吧!”
“也许他看到了楼梯上的死猫。” 保罗说。
下一页是另一个题为新来者的文章。是从科罗拉多州勃尔德的《照相机报》上剪下来的。照片上有十几个新来的医护人员站在勃尔德医院的草地上。安妮在第二排, 头上戴着有黑条条的护士帽, 脸色苍白, 在黑条条的衬托下, 脸像个白色的圆环, 一片茫然的样子。接下来又有一张照片, 又是一个新的开端。下面的日期是1981 年3 月9 日。她又开始用娘家的姓了。
勃尔德, 这是安妮真正发疯的地方。
保罗翻得越来越快, 恐怖的情绪也在加强, 脑子里有两个想法不时地交替浮现: 上帝, 这些事情为什么没有很快泄露呢? 上帝, 她是怎么从他们的手心里溜掉的呢?
1981 年5 月10 日——— 久治不愈而死。1981 年5 月14 日———久治不愈而死。5 月23 日——— 久治不愈而死。6 月9 日——— 暴病而死。6 月15 日——— 暴病而死。6 月16 日——— 久治不愈而死。
暴病而死。久治不愈而死。久治不愈而死。暴病而死。久治不愈而死。久治不愈而死。暴病而死。
剪贴簿的书页在他的手指翻动下在颤抖着。他可以闻到那淡淡的干胶水味。
“上帝啊, 她杀死了多少人呢?”
要是粘在这本书里的每一个讣告都对应着一次谋杀的话, 那到1981 年为止, 有30 多人了… … 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引起当局的一点怀疑。当然了, 这些受害者大多是老人, 其余的都受了重伤, 但还是… … 你会认为… …终于, 在1982 年安妮开始走火入魔了。从《照相机报》上剪下来的1 月14 日的剪报上来看, 安妮在照片中表情茫然, 像块石头。照片下面印着一行标题文字: “新任命的产科护士长” 。
1 月29 日, 保育室里的死亡事件开始了。
安妮按照时间顺序小心翼翼地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着整个事件。保罗一点儿都不费力气就能读懂。要是追踪你的人找到了这个本子的话, 安妮, 你就会进监狱的——— 或者某个精神病院———直到你死去。
前两个婴儿的死亡没有引起怀疑——— 其中一个婴儿死亡的报道者提到孩子有严重的先天缺陷。但是不管有没有先天缺陷, 婴儿的死亡与老人的死亡是不同的。老人可以由于肾衰竭或是遭遇车祸, 被送到医院来时他们仍然活着, 尽管只剩下了半个脑袋或是肚子上有个方向盘那么大的洞。后来, 不管健康的孩子还是有缺陷的孩子, 安妮都开始杀害了。保罗猜测, 在安妮不断加重的精神病的思维里, 她开始把所有的孩子都看做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了。
到1982 年3 月中旬时, 勃尔德医院已经出现五例保育室里的死亡事件了。警察展开了全面的调查。3 月24 日的照相机报称可能的凶手是“感染” , 还引用了可靠的医院人士的话。而保罗纳闷这个人士是不是安妮·威尔克斯本人。
4 月又有一个婴儿死去。5 月又有两个。
后来, 在7 月1 日《丹佛邮报》上的头版出现了这样的文字:警局发言人说“还没有提出指控”
——— 迈克尔·雷斯安妮·威尔克斯, 今年39 岁, 是勃尔德医院产科住院部的护士长, 今日受到询问, 内容是关于八个婴儿死亡的事件——— 这些死亡事件相继发生在几个月内。所有这些死亡都发生在威尔克斯小姐巡视之后。
当有人问到威尔克斯小姐是否会被捕时, 警局发言人塔玛拉·金梢文说不会。而当有人问在此案件中威尔克斯小姐是否自愿提供信息时, 金梢文女士说: “我必须指出事实并非如此。事情要比这严重得多。” 当问到威尔克斯小姐是否已经被指控有罪, 金梢文女士回答道: “没有。还没有。”
文章的后半部分是对安妮工作生涯的旧调重弹。显然她不停地调动工作, 但是却没有一点儿暗示表明在安妮工作过的医院(不包括勃尔德医院) 有人对她产生过怀疑。
保罗看着文章中所附的照片, 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安妮被拘押。噢, 上帝, 安妮被拘押了, 这个幻象没有消失, 而是蹒跚而来… … 蹒跚着… …她在一位强壮的女警察的陪伴下正在上一串石台阶, 她面无表情, 穿着护士服和一双白色的鞋子。
下一页的剪报上写着: “威尔克斯被释放, 母亲们提出质问” 。
她竟然从中脱身了。莫名其妙地, 她竟然从中脱身了! 她该消失, 然后再在别的什么地方出现——— 也许是爱达荷州、犹他州、加利福尼亚州。但是相反, 安妮又回到勃尔德医院继续工作。剪贴本上没有出现从某个更向西部的报纸上裁下的新来者消息, 而是出现了一个从1982 年7 月2 日《落基山新闻报》上剪下的头版, 大字标题写着: “恐怖继续出现——— 勃尔德医院又出现三例婴儿死亡事件” 。
两天后, 有关当局逮捕了一位做护理员的波多黎各人, 但是仅九个小时以后又释放了他。接着, 7 月19 日的《丹佛邮报》和《落基山新闻报》两个报纸都刊登了安妮被捕的消息。8 月初, 举行了一个预审听证会。9 月9 日安妮因谋杀一位仅出生一天的女孩格尔·克利斯多夫而受审。在格尔·克利斯多夫之外, 还有其他七个一级谋杀的指控。文章指出有些被害婴儿已经活到了可以给其起真名那么大了。
在法庭审判的描述中穿插着发表在丹佛和勃尔德两地其他报纸上的读者来信。保罗知道安妮一定是只剪贴了那些精选出来的最有敌意的信件——— 这些信件更加强了她把人类看做讨厌鬼的充满敌视的观点——— 但是总的看来都是充满了责骂的。似乎这些读者来信有一个共识: 绞死安妮都不为过。有一位记者授予她一个称号“恶龙魔女” , 这个名字在庭审期间一直被人们沿用。大多数人似乎觉得这个“恶龙魔女” 应该被滚烫的叉子戳死, 还有很多人表示他们非常愿意来做持叉手。
在一封这种信旁边, 安妮用摇摇晃晃的、有点可怜的笔迹写着: “棍棒石头可以打断我的骨头, 但是言语永远也不会伤害我” 。这笔迹一点儿都不像她原来那种常见的坚定的样子。
显然, 安妮的最大失误就是当人们终于认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她还不住手。这可很糟糕、不幸, 但还是不够糟糕。这幻象只不过在摇摇欲坠而已。这个指控完全要视情况而定, 而且又是在这么缺少证据的情况下。地方检察官出示了格尔·克利斯多夫脸上和脖子上的手印, 刚好和安妮的手大小一样, 还和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紫水晶戒指印痕相吻合。地方检察官还出示了基本与那些婴儿死亡相吻合的保育室里记录的人员出入情况。但是, 安妮毕竟是护士长, 所以, 她总是可以出出进进的。辩护律师可以找出其他几十次, 当安妮进入看护室时,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例子。保罗认为这就像想通过证明五天里没有一块陨石掉到了农夫约翰的北部田地里, 来证实陨石永远也不会与地球相撞一样。但是他也能理解这种辩论对陪审团来说同样还是有分量的。
检察官在尽可能进行指控, 但是他能提供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那个有着戒指印痕的手印。尽管在证据方面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可以给安妮定罪, 但是克罗拉多州还是让安妮受到了审判,这一事实使保罗得出了一个猜测和一个确定的结论。猜测是: 安妮在最初的讯问中说了些极具暗示意味的话, 也许甚至是咒骂的话。她的辩护律师已经成功地把这些讯问记录给从庭审记录中删除了。很肯定的结论是在预审听证会上为自己作证的决定非常不明智。她的辩护律师无法把她自己作证的证词从庭审中去掉(虽然他已经费尽心思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做了尝试) , 而且在8 月份那三天在丹佛的法院证人席上, 安妮可能从来也没有用那么多的话来坦白什么事情, 保罗认为她实际上肯定坦白了一切。
安妮在她的剪贴簿里的摘录中还零星地写了些诠释的话:他们使我感到伤心吗? 当然, 想想我们生活的世界, 他们真使我感到伤心。
我没什么可以感到可耻的。我永远也不会感到可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更改的。我从不会回头看那种事情。
我有没有参加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葬礼? 当然没有。我发现葬礼非常令人恐怖而又沮丧。而且, 我不相信婴儿会被赋予灵魂。
不, 我从不哭泣。
我感到难过吗? 我想这是个哲学问题, 不是吗?
当然我明白这个问题。我明白你们的所有问题。我知道你们全都出来了要抓我。
要是她坚持在庭审时还自己为自己作证的话, 保罗想, 她的律师可能为了让她闭嘴而枪杀了她。
1982 年12 月13 日, 案子呈交到了陪审团。《落基山新闻报》的剪报上有一张令人吃惊的照片, 照片上安妮镇静地坐在关押她的单人牢房里, 正在读《米泽莉的追寻》一书。照片下面的大写标题写着: “痛苦吗? 恶龙魔女不会。安妮一边镇静地读书一边等待着她的裁决。”
接着, 12 月16 日的报纸上, 一个横贯报纸的大幅标题写着“恶龙魔女无罪” 。文章中引用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陪审员的话: “我对她的无罪深表怀疑, 是的。但不幸的是, 我对她有罪也有适当的怀疑。我希望她会因为其他罪状再次受到审判。也许那些罪状的指控可以产生更有力的诉讼。”
他们都知道她做了这一切, 但是没有人能证明。所以, 她从他们的手指缝中溜掉了。
案子在后面的三页或四页的篇幅中渐渐消失了。地方检察官说安妮肯定会在其他的罪状中受到审判。三个星期之后, 他说他从未说过那样的话。在1983 年2 月初, 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发表了一份声明, 说虽然勃尔德医院发生的弑婴案仍然很敏感, 但是对安妮·威尔克斯的案子结束了。
从他们的手指缝中溜掉了。
她的丈夫没有为任何一方作证。我纳闷, 为什么会这样呢?
剪贴簿后面还有许多页, 但是可以推断出他已经基本上了解安妮的全部历史了。感谢上帝。
接下来一页是从1984 年11 月19 日《塞德温多公报》上剪下来的。文章报道了徒步旅行者在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的东部发现了一个年轻人残缺不全、被肢解了的尸体。后来一周的报纸中报道说查明了年轻人的身份, 他叫安德鲁·泼摩劳义, 23 岁, 住在纽约的冷溪港。他在上一年的9 月离开纽约搭便车旅行去洛杉矶的。他的父母在10 月15 日收到他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从珠兹堡打给他们一个受话人付费的电话。尸体是在一个已经干了的河床上发现的。警察从理论上推断, 泼摩劳义可能实际上是在第九号公路附近被害, 然后被春季的山洪冲进了野生动物保护区。验尸官的报告称尸体的伤口是斧头砍的。
保罗并非徒然地想着, 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离这里有多远。
他又翻了一页, 看到了最后一张剪报——— 至少目前为止———而他的呼吸立刻停止了。似乎艰难而又恐怖地看完了前面各页的讣告之后, 他现在正面对着自己的讣告了。这还不是讣告, 但是… …“但是对于政府工作来说已经非常接近讣告了。” 保罗嘶哑着声音低声说。
这是一张从《新闻周报》上剪下来的, 属于“变迁” 栏目。
上面是关于一个电视女明星离婚的消息, 下面是中西部地区的一个钢铁大王的死讯, 中间就是这条消息:寻人启事: 保罗·谢尔顿, 42 岁, 小说家。以其系列冒险故事闻名于世。故事中的主人公是性感的、爱幻想的、不会沉没的米泽莉·蔡斯坦。有知情者, 请联系他的代理人: 布莱斯·贝尔。“我认为他不会出事的,”
贝尔说, “但是我希望他能与我联系, 别让我为他担心。
而且他的前妻们也希望他能与她们联系, 以缓和她们的账户负担。” 有人最后看到谢尔顿是七周前, 在克罗拉多州的勃尔德镇, 他去那里为的是写出一本新的小说。
这个剪报已经有两周了。
寻人启事, 就是这。只是寻人启事。我还没有死, 这和死了还不一样。
但是这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突然, 保罗又需要吃药了, 因为这次不仅仅是他的双腿在作痛。所有的地方都痛。他小心翼翼地把剪贴簿放回原处, 推动轮椅向客人的房间挪去。
房子外面狂风大作, 比先前更猛烈了, 抽打着冰冷的雨水落到房子上。保罗缩回身子, 躲避着风雨声, 又惊又怕, 一边痛苦地呻吟着, 一边尽力抑制住自己不大哭出来。
19
一个小时以后, 吃完了麻醉药, 渐渐陷入瞌睡的状态中, 外面呼啸的狂风现在听起来不再令人惊恐, 反而带有一点使人宽心的感觉了。保罗想: 我不打算逃跑了。根本没门。在《无名的裘德》里托马斯·哈代是怎么说的? “可能有人会过来安慰这男孩使他减轻恐惧, 但是没有人来… … 因为没有人能够。” 对, 正确。
你的船不会来的, 因为根本就没有船。孤独的巡警员正忙着拍早餐麦片的广告片, 超人正在“华而不实镇” 拍电影。你要靠自己, 保罗。只能靠自己。但是也许还算好。因为、毕竟、可能你知道答案是什么, 不是吗?
是的, 当然他知道。
如果他想从这一切中摆脱出去, 他必须杀死她。
对。这就是答案, 我想, 这是惟一的答案。因此, 这就是说又要玩那个同样的老把戏了, 不是吗? 保罗… … 你行吗?
保罗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是的, 我行。
保罗的双眼渐渐迷离起来, 然后阖上了, 最后他睡着了。
20
第二天, 又下了一整天的暴雨。第三天晚上云开雾散了。同时温度也从16 ℃ 直线下降到- 4 ℃ 。外面一片冰冻的世界。第四天一整天都一个人坐在卧室的窗边, 望着外面晶莹剔透的世界,保罗可以听到名叫米泽莉的小猪在牛棚里吱吱的叫声和一只母牛的吼叫声。
他时常听到动物的声音, 这些声音就像客厅里报时的钟声一样都是总背景的一部分——— 但是他从未听过猪这样吱吱叫。他认为自己以前曾经有一次听到母牛那么吼叫过, 但那是在一场可怕的噩梦中隐约听到的邪恶的声音, 因为后来他就受到了全身疼痛之苦。那是安妮第一次离开的时候, 那时她没有给他药。他是在波士顿的郊区长大的, 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纽约度过, 但是他认为他知道母牛生气的吼叫意味着什么。一头母牛该挤奶了。另一头显然不用, 可能是因为安妮古怪的挤奶习惯已经把它的奶挤干了。
那头猪呢?
饿得吱吱直叫呗。就是这么回事。而且这也足够了。
它们今天根本得不到解脱。他怀疑安妮能否回来, 即便她本来想回来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滑冰场。他为自己对动物们感到深深的同情而有点吃惊, 也为自己对安妮产生的强烈的愤怒而惊讶, 她是怎样以她那无法名状的狂妄自大, 使得它们在畜栏里饱受着怎样的痛苦啊。
要是你的家畜能说话, 安妮, 它们会告诉你谁是这里真正的肮脏的小鸟。
随着这些日子的逝去, 保罗自己觉得很舒服。他从罐子中拿食物吃, 从新的饮水桶里接水喝, 按时吃药, 每天下午都小睡一会儿。米泽莉和她的健忘症以及她以前未怀疑过(而又极其糟糕的) 的血亲的故事慢慢向着非洲发展着, 非洲将是小说后半部分的发生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先前是这个女人强迫他写这本小说, 而它很可能在米泽莉系列小说中是最好的。为了那个短期旅行, 伊恩和杰弗里动身去南安普顿为名叫劳来雷的大篷车购买装备去了。在这块黑色的大陆上, 米泽莉会被杀死或者治愈, 因为她一直都在最麻烦的时刻陷入僵硬症的昏迷状态(而且, 当然了, 要是她再被另一只蜜蜂给蜇了——— 在她这一生中——— 她可能会立刻死掉) 。离劳斯镇往内地走约240 公里的地方有一个荷兰籍英国人的聚居地, 就在巴巴里海岸危险新月形最北部尖角处,住着布尔卡斯人, 他们是非洲最危险的土著。有时人们称他们为蜂人。敢于冒险进入布尔卡村的白人没有几个能回来。但是那些回来的白人带回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说在那儿一个高高的破碎的平台边伸出一张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无情的脸, 上面有一张咧开的嘴巴, 还有一个巨大的红宝石镶嵌在她石头做的前额上。还有一个故事——— 肯定只是个谣传, 但是却莫名其妙地反复被流传——— 故事说在那些洞穴里, 在那塑像装有宝石的前额后面的蜂窝状石头里住着一群巨大的白化了的蜜蜂, 它们簇拥在蜂王旁边, 保护着她, 而那个蜂王, 是个像巨大的水母似的怪物, 有无穷的毒性… … 和无穷的魔力。
这些天里, 保罗用这些令人愉快的愚蠢故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晚上, 他就静静地坐着, 一边听着猪的吱吱叫声, 一边想着他会怎样杀死恶龙魔女。
保罗发现在现实生活中玩你行吗的把戏, 与孩子时玩套腿跳圈游戏, 或者成人时坐在打字机前通过文字来玩这个游戏, 迥然不同。当它只是个游戏时(而且即使玩这个游戏你可以得到钱,它也只不过是个游戏) , 你可以设计出一些相当疯狂的东西, 使它们看起来非常可信——— 例如, 就像米泽莉·蔡斯坦和夏洛特·爱福琳- 海德小姐之间的联系一样可信(后来证明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米泽莉会在后来发现她父亲在非洲和布尔卡村的蜂人住在一起) 。然而, 在现实生活中, 神秘的东西总有办法失去它的魔力。
不是因为这一点保罗就不尝试了。在一楼盥洗室里到处都是麻醉药——— 当然他肯定能用某种方式通过使用这些药把她除掉,不是吗? 或者至少让她束手无策一会儿, 只要时间足够他给她打麻药? 就用诺弗雷。那种药就足够了, 他甚至不必把她除掉。她自己慢慢就会昏迷的。
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保罗。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只要弄一把这种胶囊, 然后把它们全塞进她的冰淇淋里。她会以为这是开心果呢, 然后她就会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吃掉。
不成, 当然不成。他也没办法鬼精灵地打开胶囊, 把里面的粉末混入将要融化的冰淇淋里。处于自然状态的诺弗雷惊人的苦。他曾经尝过, 知道这一点。她本来要吃甜的冰淇淋, 这种苦味她立刻就会尝出来… … 那么接下来不幸就是你的了, 保罗。你会痛苦得无以复加。
在故事中这个主意相当不错。然而, 在现实生活中, 它就行不通。他也不敢确定他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 即使胶囊里的白色粉末几乎或是完全就没有味道。不够安全, 这不够确定。这可不是玩游戏, 这事关他的生命。
还有一些其他的主意也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但是很快就都被否定了。一个主意是在门上悬挂点什么(他脑子里立刻想到了打字机) , 那样当她进来时就会被砸死或是砸晕。另一个主意是在楼梯上拴绊脚线。但是这两个主意就跟刚才在冰淇淋里放麻醉药一样, 没有一个是足够确定的。他发现自己简直不能想像要是他试图暗杀她却失败了后果会是什么。
第四天的黑夜降临时, 小猪米泽莉的吱吱尖叫声像往常一样单调地响起来了——— 它的叫声就像风中未拴的门在生了锈的铰链上吱嘎作响——— 但是奶牛的怒吼声突然消失了。保罗心神不安地想也许是这个可怜的动物的乳房爆裂开了, 由于失血过多而死了。有那么一刻, 他的想像力( “太生动了!”) 试图在他面前呈现出这样的景象: 那头奶牛躺在一滩混杂着奶与血的泥潭里, 死了。保罗迅速地用意志力驱散了这个场景。他告诫着自己别傻了——— 奶牛不会那样死去的。但是这告诫的声音缺少自信心。他不知道奶牛是否会这样死去。而且, 奶牛并不是他的问题, 不是吗?
你所有的怪念头都归结为一个——— 你想通过遥控的方式杀了她, 你不想让你的双手沾上她的血。你就像一个最喜欢吃大牛排但是却不会在屠宰场呆上一个小时的人。但是, 听着, 保罗, 而且要明白: 你此刻必须面对现实。没有幻想。没有花饰。明白吗?
明白。
保罗推着轮椅进到厨房, 打开抽屉, 直到找到了刀子。他选了一把最长的屠刀, 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门口停下来, 将门两边的轮毂留下的划痕擦掉。然而他坐轮椅穿行过的痕迹变得越发清晰了。
没关系。要是她一次没有注意到, 她会永远也注意不到的。
保罗把刀子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抬身将自己挪到床上, 然后把刀塞在了床垫底下。等安妮回来时他打算向她要一杯冰凉的水, 然后等她俯身递给他水杯时把刀子戳进她的喉咙。
没什么异想天开的。
保罗闭上眼睛, 慢慢地睡着了, 那天清晨4 点当切诺基悄悄开进车道时(因为它的发动机和车灯都关着) , 他都没有醒来。
保罗一点儿都不知道安妮已经回来了, 直到他感觉到一阵刺痛,有什么刺激的东西流入他的胳膊, 他才醒来看到安妮的脸就在面前, 正向前探身俯视着他。
21
起初保罗以为自己在做梦, 梦见的是书里的情节, 那黑暗是梦里布尔卡女蜂神的巨石头像后面蜂窝洞里的黑暗, 而那刺痛是蜜蜂的蜇痛———“保罗?”
保罗咕哝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这句话意思只是从这里出去, 梦呓着, 离开。
“保罗。”
这可不是梦呓, 这是安妮的声音。
保罗强睁开眼睛。是的, 就是她, 有一刻保罗更加惊慌失措了。后来, 这惊慌慢慢地渗没了, 就像液体从有些堵塞的下水道流走了一样。
到底怎么——— ?
保罗完全不知所措了。安妮站在阴影那里, 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 穿着一件羊毛裙和几件邋遢的羊毛衫, 他看到她手中的针时, 明白了那不是蜇痛, 而是注射的疼痛。该死的怎么——— 两种感觉是一样的。他在梦中已经被女蜂神抓住了。但是她怎么——— ?
那种清晰的惊慌感又要出现了, 又一次它遇到了一个断开的电路, 惊慌半途而逝。他所能感觉到的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惊讶。
这种惊讶, 还有某种智力发达的好奇心, 想知道她从哪儿来, 为什么现在来。他试图抬起手来, 手抬起来了一点点… … 但是只有一点点。他觉得好像有看不见的重物吊挂在双手上。保罗的手怦然迟钝地落回到床单上。
管她给我注射了什么药呢, 这无关紧要。就像你在某本书的最后一页写的那样。结束了。
这种想法并没有使他感到害怕。相反, 他感到平静的愉快。
至少她在试图使这结局好一些… … 使这结局… …“噢, 你醒过来了!” 安妮说, 还带着笨笨的卖弄风情的样子, “我看见你了, 保罗… … 你的那双蓝色的眼睛。我曾跟你说起过你有一双可爱的蓝眼睛吗? 但是我想别的女人一定说过———那些比我漂亮得多的女人, 对爱情更大胆的女人。”
她回来了, 偷偷地在夜里回来, 来杀死我, 麻醉剂或者是蜂蜇, 没有什么区别, 还有床下的刀子。我现在只不过是安妮数量众多的尸体罪状中排在最后的一个数字。接着, 随着注射针剂的麻醉作用开始发散, 保罗几乎是带着幽默的感情想着, 我最后会成为某些大量的天方夜谭故事里的一个。
保罗想, 一会儿睡眠还会再来的——— 一种更终结的睡眠———但是它没有来。他看到安妮把麻醉剂注射器放进了裙子口袋里,然后她坐在了床边… … 不过, 不是她以前常坐的地方, 她坐在了床脚处, 有一刻保罗在她弯下身子时只能看到她那结实的、难以穿透的后背, 她好像在检查什么东西。他听到木头发出的“砰”
的一声, 然后又听到金属发出的“咚” 的一声, 接着是他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震动声。过了一会儿, 保罗想起来了这个声音。拿上火柴, 保罗。
宝石蓝尖牌的火柴。他不知道她在床脚还放了什么东西, 但肯定有一盒火柴。
安妮转过身来对着他, 又微笑起来。不管还会发生什么事,她那该死的抑郁情绪不见了。她用一种小女孩的姿势将一绺散落的头发用发卡拢到耳后。这个姿势与发卡半污的光泽之间有一种怪异的匹配。
半污的光泽噢孩子你该记住那支那支一点都没坏噢孩子我现在又恍恍惚惚的了, 以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这谎言的开场白嘿宝贝现在才是主静脉呢噢该死我精神不正常但这是很清楚的这里将在该死的名单中出现一个一公里高的浪潮———“你想先听什么, 保罗?” 她问道,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先听好消息吧。” 保罗强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露齿一笑, 说, “我猜坏消息就是结束了, 是吗? 我猜你不太喜欢这本书, 是吗? 太糟糕了… … 我尽力了。它还在继续。我正要开始… … 你知道… … 开始继续往下写呢。”
安妮一脸责备地看着他说: “我喜欢这本书, 保罗。我告诉过你, 而且我从不说谎的。我非常喜欢以至于我都不想再读了,直到你写出最后的结局。对不起我不得不让你自己添上那些N字母, 但是… … 要是我添的话, 就像偷看一样了。”
保罗越发地咧开嘴巴傻笑起来, 他想很快这傻笑就会在脑后相会, 在那儿系上一个情侣结, 然后他那大部分可怜的脑袋就会掉下来。在麻醉剂还没有起作用的迟钝的脑海深处, 警惕的铃声渐渐远去了。她喜欢这书, 这就意味着她不打算杀了他。不管发生什么事, 她不想杀他。要么就是他对安妮·威尔克斯的估计完全不对头, 也就是说她还有更恶毒的伎俩。
现在房间里的灯光看起来不那么灰暗了, 看起来那么不可思议的纯净, 那么不可思议地充满了灰色的可怕的魅力, 他可以想像出在这种光线中隐约可见的仙鹤一只脚静静地站在浓雾中的高地湖泊中的样子; 他可以想像到在这种光线中岩石中的云母颗粒从高地草场春天初萌的草丛中突出来, 和装上了毛玻璃的窗户一起交相辉映的样子; 他可以想像出在这种光线中淘气的小精灵摆脱了淘气的本性, 在早春的常春藤沾满露珠的叶子下排成排工作的样子… …噢, 孩子, 你又精神恍惚了吗, 保罗想着, 一边模糊地咯咯傻笑着。
安妮也向他微笑着。“好消息是,” 她说, “你的车不见了。
我一直都很担心你的车, 保罗。我知道得有像这样一场暴风雨才能冲走它, 而且也许这也不行。春天里的山洪冲走了泼摩劳义那个下流的鸟人, 但是汽车要比人重得多了, 不是吗? 即使像他那样傲慢自大的人。但是暴雨和山洪合在一起就可以了。你的车不见了。这就是好消息。”
“什么… … ” 更多的铃声模糊地响起。泼摩劳义… … 他知道这个名字, 但是却不能确切地想起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后来他想起来了, 泼摩劳义, 是那个最近刚死的伟大的安德鲁·泼摩劳义, 二十三岁, 住在纽约的冷溪港。尸体在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里被发现的, 管他在哪儿发现的呢。
“现在, 保罗,” 安妮说, 用那种他非常熟悉的装成淑女的声音说, “不必含糊其辞。我知道你知道安德鲁·泼摩劳义是谁, 因为我知道你已经读了我的剪贴簿。我想我原来也希望你会读到它, 你知道, 否则我为什么把它放在外面? 但我还是核实了一下, 你知道——— 我核实所有的事情。非常肯定, 所有的线都断开了。”
“所有的线?” 保罗模糊地说。
“噢, 是的。我以前读过一种可以确保发现是否有人窥探你的抽屉的方式。你可以在每个抽屉里绑上一根非常非常细的线,如果你回来后, 发现线断了, 当然, 你就知道了, 不是吗? 你就知道有人在窥探。你看多简单!”
“是的, 安妮。” 保罗是在听着, 但是他真正想做的是隔断那不可思议的灯光。
安妮又一次弯下身去检查床脚边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保罗又一次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砰咚声, 是木头撞到某种金属物体上发出声音。接着安妮转过身来, 茫然地拢了一下头发。
“我在剪贴簿上用了这一招——— 你知道, 只是我没有真的用细线, 我用的是我的头发。我在不同的地方用头发把书分成三层, 系好。而我今天早晨走进房子时——— 非常早, 就像一只小老鼠那样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所以我没有弄醒你——— 我发现三根头发都断了, 于是我就知道你已经看过我的剪贴簿了。” 她停了一下, 微笑着。对安妮来说, 这是一种非常迷人的微笑, 但是这笑容中有一种他捉摸不透的特性。“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出入你的房间。这就是坏消息。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 保罗。”
保罗想自己应该感到生气、惊慌。她已经知道, 好像几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 但是他只能感觉到那种注射了麻醉剂之后的朦胧的、漂浮的兴奋, 安妮说的话好像还不如快要天亮了时逐渐变强的光亮那壮观的特性重要。
“但是,” 安妮带着一种又回到正题上的神色说, “我们正在谈论你的车呢。我配了有钉饰的轮胎, 保罗。在我的大笑场里,我放了一套10X 的车胎防滑链子。昨天午后我感觉好多了——— 我大多数时间跪在那里, 深深地祈祷, 然后答案出来了, 像往常一样, 而且答案非常简单, 也像往常一样。你在祈祷时给主带去了什么, 保罗, 他会回报给你一千倍之多的。于是我给汽车装上防滑链, 偷偷地下了山, 回到这里。这可不容易, 而且我知道尽管有这些钉饰和防滑链, 我也可能会出事故。我也知道在这些曲折的盘山道上很少有‘小事故’ 的。但是, 我的内心感到释然了,因为在主的旨义的驱使下, 我觉得很安全。”
“这真让人振奋, 安妮。” 保罗沙哑着嗓音说。
她看了他一眼, 眼神中有片刻的震惊和些许怀疑… … 然后她又放松了下来, 微笑着说, “我给你带了个礼物, 保罗。” 她温柔地说, 还没等保罗开口问她是什么——— 他不敢肯定自己想从安妮那儿要任何的礼物——— 她又接着说: “所有的路都非常滑。有两次我都差点开出路面去了… … 第二次, 我的车一直滑着, 转了个圈, 一直向山下滑去!” 安妮高兴地大笑着说, “后来车撞到了一个雪堆上——— 那时已经接近半夜——— 但是从犹斯太斯社会工作部门的一个撒沙子的小组来帮我把车弄了出来。”
“犹斯太斯社会工作部门可真太好了。” 保罗说, 但是说出来的话非常模糊不清, 听上去就好像——— 哀思太斯术和个作部轮可真太糟了。
“最后遇到的难走的地方是离县高速公路四公里的地方。县高速公路就是第九号公路, 你知道。你出车祸时就在那条路上。
他们已经撒上了沙子, 完美无缺了。我在你出车祸的地方停下来, 到处寻找你的车。而且我也知道要是看到了你的车, 我该怎么做。因为车会带来许多问题, 而我大概会是第一个被问到这些问题的人, 我想原因嘛, 你已经知道了。”
我比你要有先见之明了, 安妮, 保罗想, 我在三星期前脑海中就浮现过这个场景了。
“我把你带回来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这好像不只是个巧合… …更像是上帝之手安排的。”
“什么好像是上帝之手安排的, 安妮?” 保罗努力问道。
“你的车出事的地点恰好是我除掉泼摩劳义那个卑鄙小人的地方。他说他自己是个画家。” 她轻蔑地拍打了一下手, 交换了一下脚的姿势, 然后又弯下身用木头摩擦了一下地板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体, 发出砰咚的声音。
“我是在从艾斯特公园回来的路上, 让他搭便车的。我去那里是为了参加一个瓷器展览。我喜欢小瓷器雕像。”
“我注意到了。” 保罗说。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多少光年以外传来的。柯克船长, 有声音从潜麻醉状态中传出来了, 他想着, 又迷迷糊糊地咯咯笑了起来。他脑子的深层部分——— 麻醉剂不能到达的部分——— 试图提醒他闭嘴, 但就是闭上嘴有什么意义呢? 她都已经知道了。她当然知道——— 布尔卡女蜂神什么都知道。“我特别喜欢那个在冰块上的企鹅。”
“谢谢你, 保罗… … 它很可爱, 是不是?
“泼摩劳义那时正要搭便车旅行。他背着一个袋子, 说自己是个画家, 但后来我发现他不过是个嬉皮士, 一个瘾君子, 一个下流的鸟人。之前他一直在艾斯特公园的一个餐馆里洗盘子。当我告诉他我在塞德温多有一处房子时, 他说这可真是个巧合。他说他正打算去塞德温多呢。他说他刚从纽约的一家杂志社得到一份任务, 他要去山上古老的旅馆, 画下它的遗迹。他的画将会和他们正在做的一篇文章一起出版。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古老的旅馆, 叫做俯瞰旅馆。这个旅馆十年前烧毁了, 是看门人烧的, 他疯了。镇里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没关系, 他已经死了。
“我让泼摩劳义和我一起呆在了这里。我们是一对情侣。”
安妮用她结实而又迟钝的脸上那双燃烧着的黑眼睛看着保罗, 保罗想: 要是安德鲁·泼摩劳义能鼓起勇气来追求你, 安妮,那他一定和那个烧毁旅馆的看门人一样是个疯子。
“后来我发现他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画旅馆的任务。他只不过是自己在做这件事, 希望能卖掉这些画。他甚至都不能肯定那本杂志是否在做一篇有关俯瞰旅馆的文章。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真相。在我发现之后, 偷偷地看过他的写生簿。我觉得我完全有权力这么做。毕竟, 他在吃着我的食物, 睡在我的床上。写生簿里一共只有八九幅画, 而且都糟糕透顶。”
安妮的脸上出现了皱纹, 而且有一刻很像她学小猪叫时的样子。
“我都可以画出比这更好看的图画来! 我正看着的时候, 他走了进来, 简直气疯了。他说我在窥视。我说我可不把看自己房子里的东西叫做窥视。我说如果他是个画家, 那我就是居里夫人了。他开始大笑起来, 他嘲笑我。于是, 我… … 我… … “
“你杀了他。” 保罗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朦胧又遥远。
她心神不安地向着墙笑着, “噢, 我想是做了什么像那样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就在他死的时候, 我记得, 我记得我给他洗了个澡。”
保罗盯着她, 带着深深的心烦意乱的恐怖。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泼摩劳义赤裸的尸体像一块生面团漂浮在一楼浴缸里, 头斜靠在瓷缸边上, 圆睁的双目直盯盯地看着天花板。
“我不得不这样做,” 安妮撅着嘴巴说, “你可能不知道警察可以从一根线上, 或是指甲缝里的土, 或者甚至是尸体头发上的一粒灰尘中找到线索。你不知道, 但是我一生都在医院工作, 我知道! 我的确知道! 我知道他们能做到!”
安妮渐渐陷入了一种她独有的安妮·威尔克斯式的疯狂状态中, 保罗知道他应该试着说点至少可以暂时分散她的注意力的东西, 但是他的嘴巴好像麻木无用、不听他的使唤了。
“他们要抓我, 所有那些警察! 要是我试图告诉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你认为他们会听我讲吗? 你说呢? 你说呢? 噢, 不会的! 他们可能会说些疯话, 比如是我非礼了他, 然后他嘲笑我,于是我就杀了他等等。他们会说些这样的话!”
而你知道什么, 安妮? 你知道什么? 我认为那有可能更接近事实呢。
“那些下流的鸟人会说出任何中伤我的名誉或是给我带来麻烦的话。”
安妮停下来, 不是气喘吁吁的, 而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并且严厉地看着保罗, 好像要故意招惹他斗胆说出不同意见似的。
你敢!后来她好像控制住了自己, 用一种比较平静的声音接着说:“我给他… … 噢… … 他剩余的部分… … 洗了澡, 然后给他穿上了衣服。我知道要做什么。外面下着雪, 是那年第一场真正的雪,他们预报说到第二天早上雪的深度可达30 厘米。我把他的衣服装到一个塑料袋里, 用床单裹上尸体, 在天黑之后, 把所有的东西都开车带到了第九号公路边干燥的河床上。我从你出车祸的地方又向里走了大约两公里, 一直走到林子里, 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了下来。你可能认为我会把他藏起来, 但是我没有。我知道雪会把他盖起来, 而且我想要是我把他放在河床上, 春天融化的雪水就会把他冲走的。而这正是真正发生的事, 只是我没有料到他会被冲得那么远。为什么, 因为他们在… … 在他死后整整一年才找到他的尸体, 而且在离这儿近43 公里的地方。事实上, 如果他没被冲得那么远, 也许更好些, 因为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那儿总有些徒步旅行者和观察鸟类的人, 而这边的树林里就比较少有人来。”
她笑起来。
“而且那儿就是你的车现在所在的地方, 保罗——— 在第九号公路和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之间的什么地方, 在树林里的某个地方。离公路远得很, 所以从公路上你根本看不到它。我的车上有一个探照灯, 足够亮的了, 但是车子被一路冲到了树林中, 什么也没有。我想等水流小些的时候, 步行进去检查一下, 不过我几乎敢肯定它是安全的。也许两年后或是五年后或七年后某个猎人会发现它, 那时你的车子会是锈迹斑斑, 车座上有花栗鼠做的窝, 而且到那时, 你已经写完了我的书, 可能已回到纽约或者洛杉矶或者什么你自己决定要去的地方, 而我会在这儿过着我平静的生活。也许有时我们还会互相通通信。”
安妮朦胧地笑着——— 是女人看到天空中有个可爱的城堡时露出的笑容——— 然后笑容消失了, 她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于是我回到这儿来了, 而且一路上认认真真地思考着。我必须认真考虑一下, 因为你的车不见了也就意味着你真的可能留下来, 你真的可能写完我的书。我肯定你会这么做, 你知道, 虽然我从没有说过, 因为我不想让你感到沮丧。部分原因是我不想让你感到沮丧, 我知道如果我那么做了, 你也就不会写了, 但是这听起来比我实际感到的要冷酷得多, 亲爱的。你知道, 我开始只是喜欢你善于写出那么好的故事的那部分, 因为那是我惟一拥有的——— 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其他部分, 而且我想那部分可能真的非常令人讨厌。我不是个傻瓜, 你知道。我曾经读过些所谓的著名作家的作品, 而且我知道他们通常是非常令人讨厌的。噢,像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 还有那个从密西西比来的红脖子——— 福克纳还是随便他叫什么吧——— 这些家伙可能获得过普利策文学奖之类的东西, 但是他们也只不过是些傲慢自大的烂醉如泥的懒汉。还有另一些人——— 当他们不再创作好故事时, 就酗酒、嫖娼、注射毒品, 做些只有老天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事情。
“但是你不像那样, 而且我开始逐渐地了解保罗·谢尔顿的其余部分了。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 但我逐渐爱上了他的其余部分了。”
“谢谢你, 安妮。” 保罗从他那被描述得金光四射的形象上面说, 脑子里却在想: 但是你可能看错了, 你知道——— 我的意思是说, 在这里导致男人们陷入那些诱惑的环境被严重地破坏了, 这里没有这些条件。要是你腿断了, 是很难能去酒吧跳舞的, 安妮。至于说注射毒品, 我已经让布尔卡女蜂神为我做了。
“但是你愿意留下来吗?” 她又开始讲, “这是个我不得不问自己的问题, 而且我多么想套上羊毛衫遮住我的眼睛, 逃避现实, 我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甚至在我看到门上的痕迹以前, 我就知道了答案。”
安妮向门边一指, 而保罗想: 我敢断定她的确知道, 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套上羊毛衫? 不是你, 安妮。你永远也不会逃避现实的。但是我却为我们两个人做了许多逃避现实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离开吗? 就是我们愚蠢地为稿纸吵架之后?”
“记得, 安妮。”
“那是你第一次离开你的房间, 是不是?”
“是的。” 否认是毫无疑义的。
“当然了, 你想要你的药。我本来应该知道你为了拿到药会不惜任何代价, 但是当我发疯的时候, 我变得… … 你知道。” 她神经质地叽叽笑了几声。保罗没有和她一起叽叽笑, 甚至都没有微笑一下。他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种痛苦的折磨, 无休止的、若隐若现的比赛实况转播员似鬼魂一样的声音交替出现。
“起初时我还不完全肯定。噢, 我看到客厅里小桌子上的一些雕像被动得乱七八糟, 但是我想这可能是我自己动的——— 我有时真的非常健忘。我脑子里想过你可能从房间里出来过, 但是后来我想不会, 这不可能。他伤得那么重, 而且, 还有, 我锁了门。我甚至还检查了一下, 以确定钥匙还在我裙子兜里, 钥匙确实还在。后来我记得你是在椅子上的。因此, 也许… …“做了十年注册护士学到的一件事情就是检查一下疑点总是明智的。于是我看了看在一楼盥洗室里的东西——— 大多是我工作时断断续续拿回家的试用品, 你应该了解医院里出出进进的所有的物品, 保罗! 因此我不时地往家里拿一些… … 噢… … 一些多余的试用品… … 而且我也不是惟一一个往外拿东西的人。但是我知道不能拿任何以吗啡为主的药品, 他们把这种药锁起来的, 还数数检查, 还做记录。如果他们知道某个护士在, 你知道, 削薄片——— 这就是他们给偷偷拿药品起的雅名——— 他们就会监视那个护士, 直到他们确定。然后就是, 砰!” 安妮用手猛力地向下一砍,“打包滚蛋, 而且大多数人就再也不可能当护士了。”
“我比他们聪明多了。
“检查这些药盒和检查客厅里小桌子上的雕像一样。我认为盒子里的东西好像被弄乱了, 而且我非常肯定一个盒子本来是在下面的, 现在跑到其他盒子上面来了, 但我还是不能肯定。可能是我处于… … 处于走神的时候, 我自己弄的呢?
“后来, 两天以后, 就在我刚刚决定让这件事情过去的时候,我到你的房间, 来给你服用下午的药时, 你还处于小睡的状态。
我试图转动门把手, 但是有几秒钟的时间没拧动——— 好像是门被锁上了。然后门把手转动了, 但我听到了锁里面有东西在咔哒作响。接着你醒过来了, 于是我就像往常一样给你吃药了, 就好像我一点儿都没有怀疑什么。我非常擅长掩饰, 保罗。然后我把你弄到轮椅上, 这样你才能写作。而那天下午我帮你的忙时, 我觉得好像圣·保罗在走向大马士革的路上一样。我的双眼亮起来了,我看到你的脸色好了许多, 我看到你正在挪动你的双腿。它们让你感到疼痛, 而且你才能挪动一点点, 但是你在挪动。还有你的双臂也变得强壮起来。
“我看到你几乎恢复了健康。
“就在那时我开始认识到你可能会给我带来问题的, 即使没有一个外来人会怀疑。我看着你, 明白了我可能不是惟一的一个善于保密的人。
“那天晚上我把你的药换成了药效比较强一点儿, 当我确信即使有人在你的床下引爆一颗手榴弹你都不会醒来的时候, 我拿出小工具箱, 把门上插入钥匙的金属片卸了下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她从她那像男人的衬衫一样带盖的兜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东西。她把它放进了保罗麻木的手里, 他拿起那个东西, 贴近自己的脸, 严肃地盯看着。这是一片弯弯扭扭的鲍比发卡。
保罗开始叽叽笑起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
“有什么好笑的, 保罗?”
“你去付房税的那天。我又要把门打开。轮椅——— 它太大了——— 留下了些黑色的刮痕。如果我行, 我想擦掉那些刮痕。”
“这样我就看不到了。”
“是的, 但是你已经看到了, 不是吗?”
“在我发现锁里有一小片鲍比发卡之后吗?” 她自己也笑了,说, “当然, 可以肯定, 我已经看到了。”
保罗点着头, 笑得越发厉害了, 厉害到眼中都流出眼泪来了。他所有的工作… … 他所有的担心… … 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乌有。这真是好笑极了。
他说: “我一直担心那片发卡可能会给我添麻烦… … 但是没有。我从来没有听到它在锁里咔哒作响的声音。这也有一个好理由, 不是吗? 它从来没有发出咔哒声, 是因为你已经把它取出来了。安妮, 你可真会愚弄人。”
“是的,” 她说, 几乎没有了笑容, “我可真会愚弄人。”
她挪动脚步。床脚处那种模糊不清的砰砰声又响了起来。
22
“你一共出去了多少次?”
那把刀子。噢, 上帝, 那把刀子!“两次。不——— 等等。我昨天下午5 点又出去了一次, 去装满水桶。” 这是真的, 他已经装满了水桶。但是他没有说第三次旅行的真实原因。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床垫下呢。公主和豌豆。保罗和小猪贴画。“三次, 加上取水这次。”
“说实话, 保罗。”
“只有三次, 我发誓, 而且再也不出去了。看在基督的分上,我要在这儿写书呢, 请你注意这一点。”
“别徒劳地使用基督的名义了, 保罗。”
“你不再用我的那种方式说话, 也许我就不用了。第一次出去时, 我是那么的痛苦, 就好像有人把我从膝盖以下的部分打入了地狱一样。确实是有人这么做了。你做的, 安妮。”
“闭嘴, 保罗!”
“第二次出去, 我不过是想要找点吃的东西, 再核实一下万一你离开很长时间, 我在这儿是否有额外的生活用品,” 保罗不理会安妮, 继续说道, “后来我觉得渴了, 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什么大阴谋。”
“我想你一次都没有试着打电话或是看看那些锁吧? 因为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小男孩。”
“当然, 我试了试电话。当然, 我看了看那些锁… … 即使你所有的大门都敞开着, 在外面那样泥泞的情况下, 我也走不了多远哪!” 麻醉药的效力一阵阵袭来, 变得越来越强烈, 现在保罗只希望安妮能闭上嘴, 走开。她已经给他打了足够的麻药, 让他说出了实情——— 他担心自己迟早得为这些付出代价。但是首先,他想睡觉。
“你出去了多少次?”
“我告诉过你——— “
“多少次?” 她的声音提高了, “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三次!”
“该死的, 多少次?”
尽管安妮已经给他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剂, 保罗还是开始感到害怕了。
至少要是她要对我做什么, 我不会感到太痛苦… … 而她还想要让我把书写完呢… … 她说过这样的话… …“你在把我当傻瓜吗!” 保罗注意到安妮的皮肤闪亮, 就像紧紧地绷在石头上的某种聚合塑料, 上面好像没有一个毛孔。
“安妮, 我发誓——— “
“噢, 说谎的人都会发誓! 说谎的人喜欢发誓! 好, 接着说,接着把我当傻瓜,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很好。一个好好先生。把一个不是傻瓜的女士当成傻瓜, 而且这位女士总能预见到。让我告诉你吧, 保罗——— 我已经在这个房子里所有的地方都绑上了线和我的头发, 后来发现许多都断了。拉断了或者整个都不见了… … 消失了… … 噗! 不仅在我的剪贴簿里, 还有门厅里, 我楼上的衣服抽屉里… … 小棚子里… … 到处都有。”
安妮, 厨房的门上有那么多的锁, 我怎么可能去到小棚子里? 他想问, 但是她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时间, 只管急速地说着。
“现在你接着继续告诉我只有三次呀, 聪明先生, 而我会告诉你傻瓜是谁。”
保罗毛骨悚然而又孤立无助地直盯盯地看着她, 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太偏执了… … 太疯狂了… …我的上帝, 他想, 突然忘记了小棚子, 楼上? 她说过楼上吗?
“安妮, 以上帝的名义, 我怎么能到楼上去呢?”
“噢, 对了!” 她大叫着, 声音突然发哑了, “噢, 当然了!我几天前回到这里, 而你已经能凭着自己的力量上到轮椅上了!如果你能办到这点, 你也能到楼上去! 你可以爬上去!”
“是的, 用我这断了的腿和粉碎了的膝盖。” 他说。
又一次出现了那裂缝般阴沉的神色, 像草地下疯狂的邪恶的东西。安妮·威尔克斯不存在了。这里出现的是布尔卡女蜂神。
“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聪明, 保罗。” 她低声说。
“好吧, 安妮。至少我们两人中得试一试, 而你现在做不太好, 要是你试着看看多么——— “
“多少次?”
“三次。”
“第一次是去拿药。”
“对, 诺弗雷胶囊。”
“第二次是去拿食物。”
“对。”
“第三次是把桶装满水。”
“是的, 安妮。我的头很晕——— “
“你是在盥洗室里装的水。”
“是的——— “
“一次是拿药, 一次是拿食物, 还有一次是取水。”
“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试图大喊, 但说出口的却是有气无力的沙哑的声音。
她又把手伸进裙子兜里, 拿出了那把屠刀。锐利的刀身在明亮的晨光中闪烁不定。她突然向左面扭转过身去, 扔了刀子。她扔刀时带着马戏团演员所拥有的那种致命的、漫不经心的风度。
刀子颤抖着刺在了凯旋门画像下的石灰墙上。
“我给你注射手术前的麻醉药之前检查了你的床垫下面。我本来想着会找到胶囊的, 这把刀子完全是个意外。我差点割着自己。是不是你把它放在那儿的, 是不是?!”
保罗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在旋转、在俯冲, 就像公园里玩那种骑木马游戏时失去了控制一样。术前麻醉注射? 她是这么说的吗? 术前麻醉注射? 他突然极其肯定地认为安妮想要从墙上拔出刀子, 然后用那刀把他阉割了。
“对, 不是你把它放在那儿的。你出去一次是为了拿药, 一次是为了找食物, 还有一次是为了装水。这把刀一定是… … 噢,它一定是自己飘到这儿的, 钻到了床垫下。是的, 一定是这么回事!” 安妮尖声嘲笑。
术前麻醉注射? 亲爱的上帝啊, 这是她刚才说的话吗?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 她大叫着说, “该死的, 多少次?”
“好吧! 好吧! 我承认, 我去装水时拿了那把刀! 要是你认为这意味着我出去了好多次, 随便吧, 你愿意是多少次就是多少次! 要是你想说五次, 那就是五次。要是你想说20 次, 或者50次, 或者100 次, 那就是那么多次。我会承认的。不管你认为多少次, 安妮, 那就是我出去了多少次。”
有一刻, 在他那愤怒和迟钝的昏迷状态中, 他忘记了那句术前麻醉注射带来的模糊而恐怖的概念。他想对她说好多话, 想告诉她, 即使他知道像安妮这样一个贪婪的偏执狂根本不会接受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一定是潮湿的缘故。斯考奇透明胶带遇到潮湿就会脱落, 许多她的小陷阱毫无疑问都由于潮湿剥落了, 然后又随着风飘走了。还有那些老鼠。地窖里有许多水, 而女主人又不在, 他听到过它们在墙里跑动的声音。当然了, 它们在整座房子里跑来跑去——— 它们对安妮留下的一切都感兴趣。老鼠可能是把大多数安妮的线给弄断的小精灵。但是她根本不考虑这些。在她的脑子里, 他几乎已经好得能跑纽约的马拉松了。
“安妮… … 安妮, 你说你给我注射了一针术前麻醉剂, 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安妮仍然沉溺于其他事情。“我说是七次,” 她轻声说道, “至少七次。是七次吗?”
“如果你认为是七次, 那就是七次。你是什么意思, 当你说——— “
“我能看出来你多顽固不化,” 她说, “我想像你这样的家伙们一定非常习惯于以说谎为生了, 以至于在现实生活中, 你们都无法停止。但是, 没有关系, 保罗。因为规则不会改变, 不管你是出去了7 次, 还是70 次, 还是70 乘以7 次。规则不会改变,而且反应也不会改变。”
保罗在渐渐地飘呀飘呀飘走了。他闭上眼睛, 听着她说话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 好像是从云端里传来的一个超自然的声音。是女神, 他想。
“你读过早年关于金波利宝石矿的故事吗, 保罗?”
“我写过一本有关的书。” 他毫无缘由地说, 而且还大笑起来。
(术前麻醉注射? 术前麻醉注射?)“有时, 土著工人会偷宝石。他们把宝石用树叶包好, 然后把它插入直肠里。要是没有被发现, 离开了采矿地, 他们就会逃跑。你知道要是他们在穿过澳兰治河, 进入布尔镇以前被抓住,英国人会怎么处置他们吗?”
“我猜是杀了他们。” 保罗仍然闭着眼睛说。
“噢, 不! 那好像因为一根坏了的弹簧就扔掉了一辆昂贵的汽车一样。要是他们抓住这些逃跑的劳工, 他们的惩罚既得保证这些劳工能继续工作… … 但是也得保证他们再也不会跑了。这种手术叫做跛足术。保罗, 这就是我要为你做的手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 … 也还有你的安全。相信我, 你需要受到保护, 不受到你自己的伤害。你只要记住, 就一点点痛, 然后就会过去了。试着坚持这么想。”
恐惧像夹杂着手术刀刀锋的狂风一样穿透了昏迷, 保罗的双眼一下睁开了。她已经站起身来, 正把他身上的盖被取下来, 露出了他那扭伤的双腿和一双光脚。
“不,” 他说, “不… … 安妮… … 不管你脑子里有个什么主意,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 不行吗… … 求你了… … “
她弯下身去。当她再站起身时, 保罗看到她一只手里拿着斧头, 另一只手中拿着一个丙烷喷灯。斧子的刀锋闪着光亮。丙烷喷灯的一边写着波恩兹- 欧- 迈提克字样。安妮又弯下身, 这次拿出来一个黑色的瓶子和一盒火柴。瓶子上有个标签, 标签上写着比塔代恩。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东西, 这些字迹, 这些名字。
“安妮, 不!” 他尖叫着, “安妮, 我会留在这儿的! 我甚至都不离开床! 求你了! 噢, 上帝, 请别砍我!”
“就会好的。” 安妮说, 她的脸上又呈现出呆滞的、不可动摇的神色——— 那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空洞的表情——— 在他的头脑被一片惊慌之火完全吞噬之前, 他明白当这一切结束后, 安妮将会对她所做的事几乎毫无印象, 就像她以前杀死那些孩子、老人和不可救药的病人以及安德鲁·泼摩劳义, 而后全无印象一样。
毕竟, 这就是这个女人, 虽然1966 年就获得了她的护士帽, 而且几分钟前还在对他说她已经做了十年的护士。
她用同样的斧头杀死了泼摩劳义。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保罗继续尖叫着, 哀求着, 但是他的话语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咕哝。他试图转过身去, 从她身边移开, 但是他的双腿好像不听他的话。他试图蜷起腿来, 使得他们不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不成为目标, 但是他的膝盖不听使唤。
“只要一分钟, 保罗。” 她说, 然后打开了比塔代恩的瓶盖,在他左脚踝处倒了一些红棕色的像淤泥一样的东西。“只要一分钟, 然后就没事了。” 她用手指尖抚摸着斧子的刀锋, 她强有力的右手腕上的肌腱鼓了出来, 保罗可以看到那只手粉红色的无名指上还带着那枚紫水晶的戒指, 而且还在闪烁着光芒。她在斧子刀锋上也倒上了些比塔代恩。保罗能闻到它的气味, 一种医护室里的味道。这种气味表明你要打针了。
“会有点疼, 保罗。但还不太糟糕。” 她翻过斧头, 在另一面倒了些比塔代恩。他能看到斧子这面有许多锈斑, 被那黏糊糊的药液给盖上了。
“安妮安妮噢安妮求求你了不请别安妮我向你发誓我会听话的我向上帝发誓我会好好的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的噢安妮请让我好好的吧——— “
“就一点点疼。然后这件令人不快的事就会被我们永远忘掉了, 保罗。”
她扔掉开了盖的比塔代恩瓶子。她的面容茫然空洞, 但却是不容争辩地结实。她右手向下抓住斧子的手柄, 都快抓到斧子的钢头部分了。左手抓住斧子手柄的另一端, 叉开两腿, 就像一个伐木工一样。
“安妮噢求你请不要伤害我!”
安妮的眼睛又茫然又温柔。“别担心,” 她说, “我是一个受过训练的护士。”
斧头呼啸而下, 砍入保罗·谢尔顿左腿的脚踝上方。剧痛像巨大的霹雳一样传遍全身。深红色的血液喷溅在她的脸上, 就像印第安人战斗时涂在脸上的涂料。血液还喷溅在墙上。随着安妮扭动斧头把它抽出来的动作, 保罗能听到刀锋与骨头之间的摩擦而发出的吱吱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下支。床单正在变成红色。他看到自己的脚趾在抽动。然后他看到她又举起了滴着鲜血的斧头。她的头发已经从发卡中脱落, 散乱地悬垂在她茫然的脸上。
保罗试图抽回身子, 尽管腿和膝盖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 而后他意识到他的腿在动, 但是他的脚并没有。他所做的只是在加大斧头砍伤的伤口, 使得伤口像嘴一样大张着。他有足够的时间认识到现在他的右脚只不过在由小腿上的肉连在腿上, 接着刀锋又落下来了, 直接砍到刚才的伤口上, 割透了他的腿, 一直深深地砍到了床垫里。弹簧也吱吱砰砰地砍断了。
安妮拽出斧子, 把它扔到一边。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喷涌着鲜血的下肢, 然后拿起火柴, 点着了一根。接着拿起一边写着波恩兹- 欧- 迈提克字样的丙烷喷灯, 拧开了一侧的阀门。喷灯发出吱吱声。血液从那已经不是自己了的肢体上涌出来。安妮姿势优美地拿着火柴, 伸到波恩兹- 欧- 迈提克的喷嘴处。只听“噗” 的一声。一个长长的黄色火焰出现了。安妮调整着火焰,直到变成一种稳定的蓝色火苗。
“不能缝合,” 她说, “没有时间。止血带也没有用。因为没有中间压力点。得进行烧灼。”
她弯下身。随着火焰在露着肉流着血的下肢创口处的烧灼和吱吱作响, 保罗尖叫着。烟雾飘起来了。闻上去有股甜甜的味道。他和他的第一个妻子曾经在茅伊岛度蜜月。他们在那儿参加了一个烤猪野宴。这个味道使他想起了把烤猪从烤了一整天的坑里拿出来时的那种味道。猪被穿在一个棍子上, 垂吊着, 黑黑的, 正要变成碎块。
痛不可忍, 他尖叫着。
“就要完了。” 她说, 然后关掉阀门。现在断腿处由于烧灼不再流血了, 不过黑得就像刚从坑里拿出来的烤猪皮——— 爱琳已经转身走开了, 但是保罗还在看着, 感到很惊奇, 因为他们可以像人在足球赛后脱运动衫那么容易地就把猪皮剥下来了。
“就要完了——— “
她关掉喷灯。保罗的腿上还有一些火苗, 而被砍下来的脚在抖动。她弯下身, 然后站起来, 手里拿着他的老朋友——— 那个黄色的水桶, 从水桶中弄了些水倒在火苗上。
他尖叫着, 尖叫着。太疼了! 女神! 太疼了! 噢, 非洲!她站在那里看着他, 看着正在变黑的、满是血迹的床单, 表现出一种惊愕的神情——— 她的表情是那种听到收音机里广播巴基斯坦或土耳其发生了地震导致上万人死亡的那种女人的神情。
“你会没事的, 保罗。” 她说, 但是她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像受到了惊吓似的。她的眼睛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就像上次认为他书稿上的火焰可能会失控一样。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什么东西上, 好像是得到了解脱一样: “我去把垃圾倒掉。”
她拿起他的脚。脚趾头还在痉挛。她拿着脚走过房间。等她走到门口的时候, 脚趾头停止了抽搐。他可以看到脚背上有一个疤痕, 想起了这个疤痕是怎么来的, 想起了孩提时代一脚踩在一块碎瓶片上。那是在勒福尔海岸吗? 是的, 他想是的。他记得自己当时哭了, 他爸爸告诉他只不过是个小伤口。他爸爸告诉他不要像一个被砍掉一只该死的脚的人那样。安妮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保罗, 他正在焦黑的、浸满了鲜血的床上尖叫着, 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他的脸上显现出像死人一样的惨白色。
“现在你被实施了跛足术,” 她说, “你不要怨我, 这都是你自己的错。”
然后, 她走了出去。
然后, 保罗昏了过去。
23
又进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保罗陷进去陷进去, 不在乎这次神志不清是否意味着死亡而不是昏迷。他几乎希望这意味着死亡。
只要… … 没有痛苦, 求求你了。没有记忆, 没有痛苦, 没有恐怖, 没有安妮·威尔克斯。
他向神志不清陷进去, 陷进神志不清中去, 隐约地听到自己的尖叫声, 闻到自己烧焦了的肉的气味。
随着他的意识逐渐减弱, 他想: 女神! 我要杀了你! 女神!我要杀了你! 女神!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