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用。我一直试着在最后这半个小时里睡一觉, 但是我睡不着。在这儿, 写作就像是一种毒品, 是我惟一期盼的事情。
今天下午我阅读了一下我写的东西… … 看起来非常生动。我知道它好像是非常生动, 因为我的想像中充满了另一个人无法理解的所有的东西。我是指虚幻。但这好像是有一种魔力… … 而且我只是不能生活在这个现实生活中。如果我真的生活在现实中, 我会变疯的。
——— 约翰·福尔斯《收集者》
1
第三十二章“噢, 感谢上帝,” 伊恩呻吟着, 向前颤抖着移动了一下。杰弗里紧紧地抓住他朋友的胳膊。脑子里回荡着有规律的鼓声, 就像在令人难以忍受的精神错乱时听到的什么东西。蜜蜂们在他们周围嗡嗡地飞着, 但是没有一只停下来, 它们只是飞过去, 飞到了森林中的空地处, 就好像由磁铁吸引着一样——— 这个磁铁, 杰弗里脸色苍白地想, 吸引着它们… …
2
保罗拿起打字机, 摇了摇。过了一会儿, 从打字机杆中漏出一个小钢块, 掉到了木板上。他拣起来, 看着它。
这是字母“T” 的钢模。打字机刚刚把“T” 字母扔了出来。
保罗想: 我要向资方抱怨这件事。我不仅要求买一台新的打字机, 而且是要命令她买一台了。她有钱——— 我知道她有钱。也许她把钱藏在了谷仓里水果罐的底下, 或者也许她把钱塞在了她的大笑场的墙缝里, 但是她有钱, 而T , 我的上帝, 这个在英语中第二最常用字母掉了!当然了, 他不会向安妮要求任何东西, 更不要说命令了。曾经有个男人至少要求过。一个曾遭受巨大痛苦的男人, 一个什么也抓不住的男人, 甚至这本令人厌烦的书也抓不住。那个男人过去会要求。不管受没受到伤害, 那个男人至少曾经有过胆量, 试图勇敢地面对安妮·威尔克斯的。
他就是那个男人, 他认为自己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但是那个男人较之这个男人有两个大的优势: 那个男人曾经有过两只脚… … 还有两个拇指。
保罗坐在那儿, 回忆了一小会儿, 又重读了一遍最后那一行字(在脑子里面把空掉字母的地方添了上去) , 然后就又投入写作中去了。
最好就这样。
最好别要求。
最好别激怒她。
在他的窗户外面, 蜜蜂在嗡嗡地飞动着。
今天是夏季里的第一天。
3
到它们要去的地方。
“松开我!” 伊恩咆哮着, 并转过身来, 右手握成了拳头, 对着杰弗里。青灰色的脸上一双眼睛愤怒地鼓出来了, 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谁在拉着不让他到自己亲爱的人身边去。杰弗里非常肯定地认识到, 当赫兹基亚拨开那像防护屏障似的灌木丛时,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几乎快使伊恩发疯了。他就在疯狂的边缘徘徊, 哪怕最小的一点刺激都可能使他崩溃。要是他疯了, 他会让米泽莉也发疯的。
“伊恩——— “
“松开我!” 伊恩疯了一样用力向后拉着。而赫兹基亚担心地呻吟般地说: “不行, 主人, 你去会使蜂群变得疯狂起来, 它们会叮蜇小姐的——— “
伊恩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双眼透着疯狂和无情, 他挥拳向杰弗里打去, 打在他的老朋友颊骨的上方。杰弗里的脑子顿时漆黑一片, 眼冒金星。
尽管如此, 他还是看到赫兹基亚开始晃动可能会置人于死地的高沙袋——— 一种布尔卡人喜欢用的、里面装满沙子的用于围捕的口袋——— 于是及时对赫兹基亚发出嘘声说: “不行! 让我来处理吧!”
赫兹基亚不情愿地拎着高沙袋上的皮绳子, 袋子悬吊着看起来像一个渐渐慢下来的钟摆。
接着杰弗里的头上又挨了一击, 这一击打在嘴巴上, 牙齿硌破了嘴唇, 他能感觉到咸甜温热的鲜血渗入嘴巴里。只听到刺耳的“啵” 的一声, 伊恩那已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破了十几个洞的衬衫, 在杰弗里的拉扯下撕开了。片刻之后伊恩就会挣脱开了。杰弗里模糊地想着好像三天前伊恩就是穿着这件衬衫去参加男爵和男爵夫人举行的晚宴… … 就是这件衬衫。自从那时起, 他们就没有机会换衣服了, 不只是伊恩, 他们都一样。不过是三天前… … 但是这衬衫看上去仿佛穿了至少三年了, 而杰弗里觉得自从那次晚宴以来, 好像至少已经过去三百年了。不过是三天前,他又带着傻傻的怀疑想着, 接着伊恩的拳头像雨点一样击落在他的脸上。
“该死的, 放开我!” 伊恩向杰弗里的脸上一遍遍地挥舞着沾满血迹的拳头——— 在杰弗里健全的头脑里, 为了他的朋友, 他宁死不辞。
“你想通过杀死她来表示你对她的爱吗?” 杰弗里平静地问,“你要是想那样, 那好, 老朋友, 你可以一拳把我打昏。”
伊恩犹豫了一下。在他那可怕的、疯狂的注视中至少出现了一点类似理智的东西。
“我必须去救她。” 他像一个梦中人一样低语着, “对不起,我打了你, 杰弗里——— 真的非常抱歉, 我亲爱的老朋友, 我相信你知道的——— 但是我必须… … 你看她… … ” 他又看了一下, 好像要证实那场景的可怕, 然后好像又要冲到丛林中的空地上, 米泽莉被绑在那里的一棵树上, 双手高高地吊在桉树枝上, 手腕处闪闪发光的是男爵的钢手铐。在布尔卡人把黑德兹格男爵送到雕像口里、毫无疑问会导致他那可怕的死亡之前, 他们一定对这手铐充满了怪念头, 而那棵桉树是林中空地上惟一的一棵树。
这次是赫兹基亚抓住了伊恩, 但是灌木丛又开始沙沙作响,杰弗里向林中空地看去, 他的呼吸立刻停在了喉咙里, 他觉得自己像双手拿着一包危险的、即将爆炸的炸药正在攀登怪石嶙峋的高山一样。只要蜇一下, 他想着, 只要蜇一下, 她就完了。
“不, 主人, 一定不能去。” 赫兹基亚带着充满恐惧的耐心说: “要是你出去, 蜜蜂会从它们的梦中醒来。而如果蜜蜂醒了,对她来说蜇一下和蜇一千零一下就没有区别了。要是蜜蜂从梦中醒来了, 我们都会死的, 但是她会第一个死去, 而且死得最惨。”
在这两个男人的拉劝下, 伊恩慢慢地放松下来。他的头极其不情愿地转向林中空地, 好像他不想看, 却又忍不住要看似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为我可怜的宝贝做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从杰弗里的嘴里脱口而出, 就他目前这种极其悲痛的状态, 他几乎无法收回这句话。这不是他第一次想到: 伊恩对杰弗里同样钟爱(暗恋) 的女人的拥有, 使得伊恩可以沉浸在怪异的自私心态中, 和女人般的歇斯底里状态, 而杰弗里自己却必须放弃这一切, 毕竟, 对于其他世人来说, 他只不过是米泽莉的朋友。
是的, 只不过是她的朋友, 他带着半歇斯底里的讥讽的心理想, 然后望向林中空地, 望向他的“朋友” 。
米泽莉身上一丝不挂, 但是杰弗里认为即使村子里最守规矩的、一周去教堂三次做祷告的唠叨的中年妇女也不能挑米泽莉的毛病, 说她伤风败俗。假如有个一本正经的老女人, 看到米泽莉之后, 她可能会尖叫着跑开, 是因为恐怖和恶心, 而不是对裸体的义愤。米泽莉一丝不挂, 但她不是裸体的。
她浑身上下全是蜜蜂。从脚趾头尖到栗色的头发梢, 她穿着蜜蜂。她好像穿着一件奇怪的修女服——— 因为即使没有一丝风,这件修女服还在她隆起的双乳和臀部移动着, 起伏着。同样, 她的脸上好像也包裹着几乎是和稳重的伊斯兰教徒所戴的那种头巾一样的东西——— 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从蜜蜂形成的面具里逃脱了, 向外凝视着。她的脸上到处都是这些懒洋洋地蠕动着的蜜蜂, 嘴巴上、鼻子上、下巴上, 还有眉毛上, 到处都是。越来越多的蜜蜂, 巨大的非洲黄蜂, 世界上最毒的蜜蜂和脾气最坏的蜜蜂, 先是在男爵的钢手铐上来来去去地蠕动着, 然后爬到了米泽莉双手上形成活动的手套。
正在杰弗里看着的时候, 越来越多的蜜蜂从四面八方涌向林中空地——— 但是有一点非常明确, 即使他现在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 他也能确定, 那就是大多数蜜蜂都是从西面飞过来的, 而那边刚好是巨大的布尔卡女蜂神黑色石头脸雕塑隐约出现的地方。
鼓声一直在有节奏地敲着, 和蜂群发出的嗡嗡声一样像在催眠。但是杰弗里知道这种睡意有多么大的欺骗性, 他曾经看到过发生在男爵夫人身上的事, 感谢上帝, 伊恩没有看到那一幕… …那时这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突然加大, 变成了一种喧闹的像电锯发出的尖厉声音… … 这种声音先是压低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后来就完全淹没了她痛苦的、垂死的尖叫声。她是一个爱虚荣的、愚蠢的人, 当然也是一个危险的人——— 当她放出弦乐艺人的毒蛇时, 差点要了他们这一行人的命——— 但是不管她笨也好, 傻也好, 危险也好, 没有哪个人, 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该像那样死去呀。
杰弗里的脑子里回响着伊恩的问题: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为我们可怜的宝贝做些什么呢?
赫兹基亚说: “主人, 现在什么也不能做——— 但是她现在没有危险。只要他们击鼓, 这些蜜蜂就会睡着。而米泽莉小姐, 她也会睡去。”
现在蜜蜂已经像一条厚厚的摆动着的毛毯一样把米泽莉团团包住了, 她的眼睛睁开着, 但是看起来视而不见, 好像是缩进了一个由蠕动的、相互碰撞着嗡嗡作响的蜜蜂构成的洞里了似的。
“要是鼓声停了呢?” 杰弗里用一种低沉的、几乎是有力无气的声音问, 而就在那时, 鼓声停了。
“For a mom h hr of h m”
4
保罗看着最后一行,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起打字机,不断地举起来又放下, 就像在举一只奇形怪状的杠铃。她不在房间里的时候, 他总是不停地这样重复着, 天知道为了什么。键盘在他的晃动下哗啦作响, 又一根金属杠杆滑动着, 掉落在用来代替写字台的木板上。
他听到安妮正在驾驶那辆天蓝色的割草机, 因为有阵阵轰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她大约是在修剪门前的草坪, 让它看起来整齐一些, 省得到镇上办事遇到罗伊德曼之类时听他们说废话。
他放下打字机, 又举了起来, 想看到这次的“惊喜” 。午后的阳光在窗口闪耀着, 他借助强烈的光线观察着打字机, 脸上始终流露着疑惑的表情。
“惊喜” 掉下来了, 是字母“E” 。
保罗看了一眼日历。画面是一个开满了鲜花的牧场, 月份写着5 月, 然而保罗在一张废纸上保留着他自己的日期记录。按照这份手工制作的日历, 正确的日期应该是6 月21 日。
快点将挂历上那个意味着慵懒、迷茫和疯狂的夏天翻过去吧, 保罗闷闷不乐地想着, 顺手把打字机手柄向纸篓扔过去。
好了, 现在我干点什么呢? 尽管他这么想, 但他当然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手写。这就是他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不过不是现在。几分钟以前, 他还像一只被关在着火的房子里的困兽一样, 急于找到伊恩, 杰弗里。还有, 波尔卡斯突袭时找到的那位不知烦恼的赫泽凯, 这样就可以在大结局中将全体人马转移到偶像背后的山洞里。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随着“嘭”
的一声, 打字纸上的孔洞毫不迟疑地关闭了。
明天。明天他将开始用手写。
该死的打字机。保罗, 你可以向管理部门投诉啊。
可是他绝不会做出这等蠢事。因为安妮始终都是这么怪异而又吓人。
他倾听着割草机单调而枯燥的喧嚣声, 从中看到了她的身影。每当他想起安妮为什么会如此怪异吓人时, 他头脑里总是浮现出斧起斧落的惨剧; 她那冰冷恐怖的面孔上溅满了他的鲜血。
当时的情景清楚得似乎就在眼前。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发出的每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斧子从受到重创的骨头里拔出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以及喷溅到墙壁上的鲜血… …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清晰可辨。每当他试图终止这种可怕的回忆时, 总是发现一切都太晚了。
《快车》的情节在关键时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这与托尼·伯纳萨罗有关, 在他最后孤注一掷地努力逃脱警察的追踪时,由于精神失控, 几乎彻底崩溃。保罗采访过若干名车祸中的受害者, 同样的内容他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虽然每个人的描述方式不同, 但最终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记得我上了汽车, 记得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此外的一切统统是一片空白。
他为什么就不会出现同样的结果呢?
因为作家总是能够记得一切, 保罗, 尤其是遭受过的那些伤害。作家脱光了衣服, 将累累伤痕指给人看, 其中, 每一块小小的伤疤都意味着一段故事, 大一些的伤口则促成整部小说的诞生, 而恰恰不会是失忆症。不错, 当一名作家的确需要有一点天赋; 但对于他们来说惟一需要的, 则是对每一块伤疤里的故事具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艺术是由持续不断的记忆构成的。
这话是谁说过的? 汤玛斯·撒什? 威廉·弗克纳? 辛迪·劳博?
最后那个名字促使他回忆起一些有关的情形, 此时此地却只能令他万分痛苦: 那是有关辛迪·劳博的回忆, 她快乐地唱着那首《快乐女孩》, 中间一直不断地打嗝; 那声音清晰得好像就在耳边: 哦, 亲爱的“戴迪” , 世上谁也不如你! 可是工作一天不容易, 女孩子需要快乐游戏。
他突然强烈地希望听到节奏激烈的摇滚, 甚至超过了对于香烟的渴望。不一定非要听辛迪·劳博。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上帝,我的天啊, 有特德·牛津就很不错了。
斧子落下来了。
它居然在悄悄地对他说话。
什么都别想。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什么也别想, 既然已经无法改变, 就随它去吧。难道能使它在那儿定格吗? 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难道还被那该死的玩意儿吓破胆吗?
这时又回忆起另一个情形, 看上去像是保罗·谢尔顿的“过去的好时光” , 这是奥利弗里德·戴维克朗宁博格的电影《幼虫》中的一名科学家, 既疯疯癫癫, 又是那样温柔和循循善诱。里德劝说极力主张精神原质学研究所的患者们: “忍受痛苦, 经历一切磨难!”
哦… … 有时这可能是一个不错的建议。
我经历过了, 已经忍无可忍。
一派胡言。一旦无法继续忍受这些痛苦, 他可能会像他父亲一样去卖那该死的吸尘器了。
如此说来, 只好继续忍受。一直忍受下去, 保罗。
不行。
行。
你他妈的该死。
保罗身体前倾, 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无论爱还是恨, 他都得忍受。
要经历一切磨难。
5
他没有死, 没有睡着, 自安妮把他的腿变瘸以来, 疼痛一度离开了他。他飘飘然了, 觉得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纯粹的思想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向空中飘去。
哦, 该死, 用得着这么操心吗? 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疼痛和厌倦始终在时断时续地轮番折磨着他; 间或埋头于那本耸人听闻的愚蠢小说中忙碌一阵, 为的是暂时逃避它们。对于他来说,这一切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哦, 事情并非如此——— 主题是存在的, 保罗。它就是那根贯穿始终的主线。它在所有的情节中都那么清晰可辨, 你难道看不见吗?
当然, 它就是米泽莉。它就是贯穿始终的那根主线。无论是真是假, 这个主线都他妈的愚蠢之至。
作为普通名词, “米泽莉” 意为苦难, 通常指的是某种漫长的、不定位的痛苦; 作为专用名词, 它指的是一个人物和一段故事情节。大多数情况下, 情节同样既漫长而又不定位, 但是很快就结束了。过去四个(也许五个) 月里, 米泽莉始终在贯穿着他的整个生命, 是啊, 数也数不清的米泽莉, 米泽莉长, 米泽莉短,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就是, 过于简单化了。
哦不是这样的, 保罗。就“米泽莉” 而言, 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的。其中包括你还欠着她一条人命。闹了半天, 原来你就是那个为苏丹王讲故事的山鲁佐德。难道不是这样吗?
尽管他一再竭力摆脱这些念头, 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欲罢不能了。那些回忆不知疲倦地缠绕着他。写小说混饭吃的雇佣文人们也需要娱乐啊! 他忽然意外地想出了一着, 新的招数为他开辟了一条新的思路。
你一直都忽略了, 因为太明显了, 因为你也是你自己的山鲁佐德, 无论过去现在你都是。他目光闪烁, 挪开了挡在眼睛上的那只手, 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看到这样的夏天。安妮的影子闪了一下, 又消失了。
这是真的吗?
我真的是自己的山鲁佐德吗? 他又开始琢磨这事。假如这是真的, 那么他面对的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白痴: 他想完成在安妮胁迫之下写出来的那堆垃圾, 原因是他欠了她的救命之恩。不这样做他就会丧命… … 但是他绝不能死。他必须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哦, 你他妈的准是疯了。
你确定吗?
不。他再也无法确定了。他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确定了。
惟独一件事情他可以确定: 他的生命一直都取决于“米泽莉” 的进展, 而且未来他的命运仍将由“米泽莉” 决定。
他的心开始飘悠了。
云彩, 他想着。就从云彩开始吧。
6
这一次, 云彩变得更加暗淡, 更加厚实, 也更加平和一些了。这时他感觉到不是在漂浮着, 而是在滑翔着。有时会出现思想, 有时感到疼痛, 有时他还能听到安妮模糊不清的声音, 就在他用烤肉炉焚烧书稿的地方, 他曾经被同样的声音大声呵斥过:“快喝啊, 保罗, 你必须把这桶污水喝下去!”
这是在滑翔吗?
错。
这个动词用得不太贴切。准确地说应该叫做“昏迷” 。他回忆自己曾经在凌晨3 点接过的一个电话, 那时他还在读大学。睡眼的四楼宿舍管理员敲响了他的房门, 让他去接那个该死的电话。是妈妈。快回家, 保罗, 越快越好。你爸爸中风了, 他正在昏迷。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开足马力, 将那辆老掉牙的福特车速提到了110 公里, 车速超过80 公里就会引起前轮晃动,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然而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等他赶到那里时, 父亲不再是昏迷不醒了, 而是永远沉睡不醒了。
在遭受斧刑的那个夜晚, 他距离死神到底有多远? 尽管他无从得知, 但是在被截肢后的那个星期里, 他几乎从来没有过疼痛的感觉, 而且她说话时暴露出的惊慌失措亦可说明一些问题。这两点或许已经充分证明了, 他确实有过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
他半昏迷半清醒地躺在床上, 呼吸非常微弱, 这是因为药物具有抑制呼吸的副作用。他的胳膊上又开始静脉注射葡萄糖。把他从半昏迷状态唤醒的是有节奏的鼓点和蜜蜂嗡嗡叫的声音。
波尔卡式的鼓点。
波尔卡式的蜂群。
波尔卡式的梦幻。
色彩缓慢地、源源不断地注入稿纸上的大地和族群。
关于女神的梦境, 女神那张发绿并覆盖着一层暗黑色的脸乌云密布, 正在冥思苦想。阴暗的女神, 阴暗的大陆, 以及里面有一大群蜜蜂的石头脑袋。遮盖了这一切的是一幅画, 随着时间的流逝, 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真切, 好像一幅巨大的幻灯投影到他躺的那片云彩上。画面上有一块林间空地, 一棵古老的桉树,在最低的一根树枝上挂着一副老式的蓝色钢制手铐, 上面爬满了蜜蜂。手铐孤单单地挂在树上。它们没有铐在什么人的手上是因为米泽莉已经—————— 逃跑了吗? 是啊, 她不是逃跑了吗。这是不是意味着故事将沿着这个思路展开呢?
原来他的确是这么设想的——— 可是现在他不那么确信了。这就是空手铐的启发吗? 她是否被人拐走, 继而变成了偶像? 被带去了蜂王那里, 波尔卡斯的那个大婴儿?
你也是你自己的山鲁佐德。
这个故事你打算为谁而讲呢, 保罗? 你想讲给谁听呢, 是安妮吗?
当然不是。他透过稿纸上的“孔洞” 窥视, 不是为了看到安妮, 也不是为了让她高兴… … 而是为了逃脱安妮的控制。
疼痛又一次发作了。而且其痒难耐。云层变得晴朗起来, 分裂成一片一片的云朵。他扫了一眼房间里面, 很糟糕; 又扫了一眼安妮, 更糟糕。但是他仍然决定活下去。他甚至有点迷上了这种文字游戏, 正如他小时候做出过的决定: 他绝不能死, 因为他必须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难道她在杰弗里和伊恩的帮助下逃跑了吗?
要么就是进入了女王的头颅里面?
的确有些荒诞可笑, 但是确实需要为这些愚蠢的问题找到答案。
7
最初她不想让他投入到工作中去。他从她善变的眼神中就能够看出, 她一直都有一种恐惧感, 现在这种感觉依然存在。他离死亡有多近。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每隔八小时为他那仍在出血的残肢更换一次绷带(起初, 她用一种她知道她不可能为她所做的获得奖牌的口气通知他, 每隔四小时换一次绷带) ; 她用海绵帮他洗浴, 用酒精为他擦拭。似乎要抹掉她所做过的一切。她说, 工作会伤害他的健康。
虽然安妮从没这么说过, 他相信她填写“N” 字要么是为了显示她的关心——— 保罗, 你怎么能说我对你很粗暴, 你看我不是把所有的“N” 字都填上了吗——— 要么是作为一种赎罪行为, 甚至一种半迷信的仪式: 这么多次换绷带, 这么多次海绵浴, 填这么多“N” 字, 保罗应该能活下去了。
那是一开始… … 然后是必须。保罗知道所有征兆。当她说她不管怎么样也要知道结局时, 她不是在开玩笑。
因为你活下去就是为了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这不就是你说的吗?
他觉得这是疯狂的, 可耻的, 愚蠢的。
必须。
他恼火地发现, 这是他在自己的主流小说中很少或者根本没有的东西, 而在米泽莉系列中却随意产生了。你并不确切知道它在哪儿, 但它出现时你总能知道。它使内心的盖革计数器指针总是要指向盘面的最大值。甚至当你宿醉未醒地坐在打字机前喝着黑咖啡、每过一两个钟头抽支烟时, 你也会知道。这东西总让他觉得有点羞耻——— 好像是某种操纵, 但也使他坚信自己劳动的价值。上帝, 日子一天天过去, 纸上的“孔洞” 那么小, 光线那么昏暗, 偷听到的谈话毫无意义。你继续干仅仅因为这就是你所能干的一切。先人说过, 要想种一行庄稼, 先得铲一吨大粪。这样将来这个小洞就宽得能看见狭长的远景, 光线会像阳光一样亮。
不管活着还是玩完, 你知道你必须写下去。
必须, 就像: “亲爱的, 我恐怕还得待一刻钟左右, 我必须想想这一章怎么发展。” 虽然说这话的家伙已经花了整整一天来构思文章, 而且很清楚地知道, 等他上床的时候, 他的妻子多半已经睡着了。
必须, 就像: “我知道该开始做晚餐了——— 如果又是电视快餐他会气疯掉——— 可是我必须看看这个结尾是怎么回事。”
我必须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我必须知道他抓没抓住那个杀死他父亲的混蛋。
我必须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她最好的朋友在和自己的丈夫鬼混。
必须。龌龊得就像在破败的酒吧做小工, 美妙得就像和世界上最有天赋的应召女郎性交。哦孩子它糟透了哦孩子它真好哦孩子说到头不管它有多粗暴多粗鲁都没关系说到头就像杰克逊在那盘磁带里说的——— 别停下来直到你够了为止。
8
你也是你自己的山鲁佐德。
这一点他当时还不能清晰表达, 甚至还想不清楚; 他实在太疼了。但他就是知道, 不是吗?
“不是你。是那些血汗工厂里的家伙。他们知道。”
是的。没错。
割草机驶过来的隆隆声越来越大。安妮突然出现。她朝他看过来, 看见他也在看她, 她朝他挥挥手, 他也扬起一只手——— 还有大拇指的那只——— 回应她。她从眼前消失了。很好。
他到底还是说服她相信, 工作会帮助他而不是妨碍他… … 他被那些把他从暗影中吸引出来的影像所纠缠。“纠缠” 实在是个很恰当的词, 它们一直是些飘忽的幽灵, 直到他把它们写下来为止。
而当她还没有相信他的时候——— 还没相信时——— 她还是答应让他工作。不是因为他说服了她, 而是因为必须完成。
起初他只能在痛苦的短暂发作的间歇工作——— 十五分钟, 也许半个钟头, 如果故事的进展非让他这么做的话。短暂的发作也是折磨人的。稍微动一下, 腿就非常敏感, 好像是给阴燃的木头扇了一股风, 突地蹿出明火一般地痛。他写作的时候腿剧烈地疼,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的是一两个小时以后, 正在长合的腿搔痒起来, 好像有一大群懒散的蜂嗡嗡地聚集在那儿, 简直要逼得他发疯。
他是对的, 而不是她。他从没真正变得健康起来——— 在眼下的形势下也不可能——— 但他的身体状况正在改善, 开始恢复一些力量。他知道自己对事物的兴趣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但作为幸存下来的代价, 他接受这一点。他能活下来完全是个奇迹。
保罗坐在这台按键越来越不灵光的打字机前, 回顾这一段与其说是充满了各种事件, 不如说是充满了工作的日子, 他点点头。是的, 看来他就是自己的山鲁佐德。他不需要心理医生来指点他, 告诉他写作本身有自我纵欲的一面——— 你击打打字机, 而不是你的肉体, 但两个动作在一定程度上都依赖于机灵的大脑、敏捷的手指, 还有对这种不自然的艺术的虔诚操作。
他干活的时候她不会打扰他, 但每天活一干完她就会全部拿走, 显然是装到那些不见影的信封里去了。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就像一个在性事上十分敏锐的男人在白天约会的时候就知道晚上能不能得手一样。
回到连续剧时代, 是的。只是最近几个月她不再是光星期六下午过来, 而变成每天都来; 保罗也不再是她的兄长, 而成了她的宝贝作家。
随着疼痛慢慢缓和, 他的忍耐力逐渐恢复, 他在打字机前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 但不管怎样也达不到让她满意的速度。
必须完成——— 正是这一点让他俩都能活着, 直到现在。要不是为了这个, 她早已把他和她自己杀死了——— 可也正是这一点让他丢了大拇指。真可怕, 可也有点搞笑。出人意料吧, 保罗———这对你的血有好处。
而且, 想想事情本来还可能糟糕多少倍。
比如, 他本来可能会丢掉他的阴茎。
“我只碰上所有倒霉事里的一小桩。” 他说着, 开始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在豁牙露齿的打字机前狂笑起来。他笑得连肚子和腿都开始疼了, 脑子也开始疼起来。突然笑声变成了可怕的无泪的抽噎, 这抽噎引发了左手大拇指部位的痛楚, 终于疼得让他安静下来。他漠然地想着, 他离发疯有多么近啊。
真发疯了也无所谓, 他想。
9
在大拇指被切掉前不久的一天——— 可能还不到一个星期———安妮走进来, 带着两大盘香草冰淇淋, 一罐巧克力糖浆, 一个加压器, 一坛红得像血一样的野樱桃酒, 上面漂浮的樱桃看起来就像生物标本。
“我觉得该给咱俩做个圣代, 保罗。” 安妮说。她的声调里透出一股不自然的快乐, 保罗不喜欢。他既不喜欢她的声调, 也不喜欢她两眼里游移不定的神情。那神情在说, 我可是个淘气的女孩。这让他警惕, 全身紧绷起来。他一下子想了起来, 这神情和她在楼梯一边放一大堆衣服, 另一边放一只死猫的时候一模一样。
“干吗呀, 谢谢你, 安妮。” 他说着, 一边看着她倒出糖浆,用加压器压出两大堆奶油。
“不用谢。这是你应分的。你最近干得很辛苦。”
她把圣代端给他。他吃到第三口就腻得反胃, 但还是接着往下吃。这样做更明智些。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基本要义之一就是——— 聪明, 当安妮款待你时, 最好全吃下去。有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然后, 安妮放下勺子, 用手背擦擦下巴上沾的巧克力糖浆和融化的冰淇淋, 快活地说: “把剩下那部分告诉我。”
保罗也放下勺子, “你说什么?”
“告诉我后面的故事。我等不及了, 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吗? 当然。假如有人把《火箭人》的全部二十集故事都寄到她的住所, 她能耐着性子每周甚至每天只拆开一集吗?
他看着她塌下去一半的圣代, 里面有一只樱桃几乎被奶油埋住了, 另一只漂在巧克力糖浆上。他想起他见到的起居室的样子, 糊着糖浆的盘子扔得到处都是。
不, 安妮不是那种能等的人。安妮会在一个晚上把二十集全看完, 即使这让她眼睛红肿、头痛欲裂也在所不惜。
因为安妮喜欢甜的东西。
“我做不到。” 他说。
她的脸马上黯淡下去, 但也许只是一片阴影掠过。“哦? 为什么?”
因为你早上不尊重我, 他想这么说, 但硬忍着把这句话憋回去。
“因为我讲故事不在行。” 他回答。
她舀了满满的五大勺, 咕嘟咕嘟地把剩下的圣代全部吃光,那些分量足以冻伤保罗的嗓子。她放下盘子, 气愤地看着他, 好像他不是那个伟大的保罗·谢尔顿, 而是某个胆敢批评伟大的保罗·谢尔顿的家伙。
“如果你讲故事不在行, 你的书怎么会卖得那么好, 成千上万的人都爱看?”
“我没说我写故事不在行。实际上我恰恰认为我很擅长写故事。可讲故事我就不行了。”
“你这是胡诌了一个荒唐的借口。” 她的脸黯淡下去, 双手在裙子粗粗的纤维上紧捏成拳头。马上要爆发的安妮又回来了, 已经离开的一切又回来了。可有一点, 并不是一切都跟以前一模一样。他还像以前一样怕她, 但她对他的控制已经减弱。他的生命不再只是一笔大交易, 他担心的只是她会弄伤他。
“这不是个借口,” 他答道, “这两件事就像苹果和橘子, 安妮。会讲故事的人一般来说都写不了。如果你真以为写小说的人能讲故事,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些可怜的家伙在《今日访谈》节目里说出几句像样的话。”
“反正我不能等了,” 她愠怒地说, “我给你做了这么好吃的圣代, 你怎么说也得告诉我几件事。我也不是要让你把整个故事都说出来, 不过… … 到底拜伦杀了卡尔索普没有?”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真想知道这件事。还有, 要是他真干了, 尸首是怎么处理的? 是不是切碎了放在他老婆一直盯着的那个大箱子里?
我猜是这么回事。”
保罗摇摇头——— 不是说她猜错了, 而是表示他不会说。
她的脸色更加阴郁, 但语气仍然轻柔, “你让我很不高兴,你知道的, 是吧, 保罗?”
“我当然知道, 可我也没办法。”
“我能让你有办法。我能。我能叫你讲出来。” 但她看起来有点灰心, 好像知道她不能。她确实能让他说点什么, 却无法让他讲故事。
“安妮, 你还记得你跟我讲过的那件事吗? 一个小孩在厨房下水槽玩洗涤液被他妈妈抓住, 叫他住手, 他说, 妈咪, 你真小气! 你现在是不是就要说, 保罗你真小气?”
“你要是把我逼得发疯, 我就不负责任了。” 她说, 但他觉察到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她对这些原则和行为的概念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遵从。
“你瞧, 我只能碰碰运气,” 他说, “我就好像那个当妈的——— 我不说不是因为小气, 也不是因为要惹你生气——— 我真的希望你能喜欢这部小说… … 假如我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就不会喜欢它了, 你就再也不想看了。” 而且, 然后你会把我怎么样呢, 安妮? 他想着, 但没说出来。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那个黑鬼赫兹基亚是不是真的知道米泽莉的父亲在哪儿! 至少!”
“你是想要一部小说呢, 还是想让我填你的问题调查单?”
“别用挖苦的腔调对我说话!”
“那你就别假装听不懂我的话!” 他也朝她吼叫。她惊讶不安地朝后退了退, 脸上的阴郁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神秘的小姑娘般的神情, 那种“我很调皮” 的神情。“你想把会下蛋的金鹅切开!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故事里的农夫这么干了, 他手里剩下的只有一只死鹅和一堆没人要的肠肠肚肚!”
“行了, 行了, 保罗。” 她说, “你想把圣代吃完吗?”
“我吃不下了。” 他说。
“好吧。我把你惹烦了, 对不起。希望你没事。是我不该问。” 她完全平静下来。他本想她接着可能会有一段低沉忧郁期或者狂暴期, 可是没有, 他们恢复了过去的平静日子。保罗写作, 安妮读每天写出的东西, 在争吵和切拇指中间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保罗甚至开始怀念他们之间的联系。直到现在。
他妈的打字机, 他看着这破玩意暗骂, 同时听着割草机的轰鸣。声音渐渐弱了, 他勉强意识到并非安妮, 而是他正在走远。
他打了个盹。他最近老是打盹, 就像疗养院里的老家伙们一样。
不算多, 他想, 我只埋怨了它一次。但是一次就够了, 甚至太多了。那是——— 什么时候——— 大概她带来那些该死的圣代后一个星期吧? 差不多是那会儿, 就一个星期, 就是那些僵硬的键哐啷哐啷响得我要疯了。我甚至都没让她再买一台键盘没问题的二手打字机。我只是说这些哐啷哐啷声让我发疯, 然后, 几乎是马上, 我的左手大拇指就被切掉了。现在你瞧, 我不埋怨了。除非她并不是真的因为我抱怨打字机才这么干。她是吗? 她是因为我跟她说不行, 而她不得不接受这一点才这么干的。这是一场狂怒的爆发, 而她的狂怒是理解了现实的结果。什么现实呢? 当然,那就是她毕竟没拿到全部的牌——— 我也有一张虽然只能采取守势, 但能控制她的牌——— 决定是否“完成” 的力量。看来我还真是个说得过去的山鲁佐德。
这事真是疯狂, 真是好笑, 可也同样真实。成千上万的人都会嘲笑它, 可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艺术——— 即使是畅销小说这种堕落的分支——— 的普遍影响力有多大。家庭主妇们按照下午肥皂剧的时间安排她们的活动。如果要去工厂干活, 她们头一件要办的事就是买个录像机, 以便晚上能看到这个戏。当柯南道尔在深渊杀死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时候, 整个英国都愤起,一致要求福尔摩斯回来。他们的反对和安妮一模一样: 不是气得说不出话, 而是愤而凌辱他。柯南道尔给他母亲写信说打算弄死福尔摩斯, 她回信说: “杀死那位可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蠢货!你敢!”
还有他的朋友加里·鲁迪曼的例子。加里在圆砾公众图书馆工作。有一天保罗顺路过去看他, 发现他的窗帘拉着, 门前堆着黑纱。保罗有点担心, 他使劲敲门, 直到里面应声。“走开,” 加里说, “我今天很难过。有人死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死了。”
保罗追问是谁, 加里疲惫地回答: “范德沃克。” 保罗听见他从门边走开了。他再使劲敲, 加里不再理他。事实上, 这位范德沃克是一个叫尼古拉斯·弗瑞林的作家在一部小说中创造的侦探———后来又让他死了。
保罗曾经深信加里的反应不仅仅是虚假的, 而且是附庸风雅的矫情, 总之一句话: 装腔作势。直到1983 年, 他读到《加普的世界》这本书时, 他改变了想法。那次他临上床前犯了个错误, 读了加普的小儿子被变速杆戳死那一段, 然后他几个小时睡不着觉, 那一幕惨景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辗转反侧中, 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为小说中的人物悲痛——— 不错, 悲痛正是他实实在在的感受——— 有多么荒唐, 但认识到这一点并不能把他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保罗开始考虑, 也许加里对范德沃克比他当初所相信的要认真得多。这又引得他想起另一件事: 在他12 岁那个炎热的夏天, 有一天他刚看完威廉姆·戈尔丁的《蝇王》, 到冰箱去拿一杯冰柠檬水… … 他轻松迟缓的脚步突然变成急速奔跑, 改变方向一头扎进洗手间, 然后靠在马桶上呕吐起来。
他猜想, 每个畅销小说作家都有自己的狂热书迷, 他或他们沉迷于作家所创造的虚拟世界… … 这些就是山鲁佐德情结的例子, 保罗在半睡半醒中想着, 听着安妮的割草机的声音渐渐退去, 在远处回响。他想起来收到过两封建议修造米泽莉主题公园的信, 就是类似迪斯尼乐园或探险世界的那种, 其中一封还画了张拙劣的草图。但最高奖授给了佛罗里达因克海滩的罗曼· D .桑德派珀三世太太(至少在安妮闯入他的生活之前) 。这位名叫弗吉尼亚的罗曼·D . 桑德派珀太太把她楼上的一个房间变成米泽莉起居室, 里面有米泽莉纺车、米泽莉的写字台(台上放着一张给费弗雷先生的没写完的纸条, 说她将出席11 月20 日在学校礼堂举办的朗诵会——— 保罗觉得上面的字迹对他的女主角来说相当怪异, 不是圆润流畅的女士字迹, 而是一种半男半女的风格) ,米泽莉的睡椅、米泽莉的刺绣样品(让爱指导你, 别假装指导爱) 等等。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在信里说, 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的, 绝非复制品。保罗无法判断, 他想那就是真的吧。果真如此, 这一套虚拟世界的东西肯定让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花了好几千美元。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急着让他相信她没有用他的主人公赚钱, 连一点这方面的念头也没有——— 老天爷不允许——— 但她确实想让他看看那些照片, 告诉她哪些地方搞得不对(她相信不对的地方一定不少) 。
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也同样希望听到他对此的评论。这些照片给了他一种模模糊糊的陌生而怪异的感觉, 好像把他自己的想像变成了照片。而且他知道, 就从此刻开始, 以后无论什么时候, 他只要一想到米泽莉的起居室兼书房, 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的照片就会跳进脑子里, 用它们喜气洋洋但僵化的单线条遮蔽了他所有的想像。告诉她哪里不对头? 这整个就是发疯。从现在起他会一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回复了一张表示感谢和赞赏的便函, 一句也没提及盘绕在他脑子里的那些关于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的问题, 例如: 她到底陷进去有多深? 然后他又收到一封回信, 还有偏振片。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的第一封信是手写的两页纸和七张照片的照片, 第二封信是手写的10 页纸和40 张照片。这封信是个详尽无遗(也是叫人彻底精疲力竭) 的手册, 报告了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在哪里找见哪一件东西, 每件花了多少钱, 又怎么把它们重新安置起来。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告诉他, 她发现一个叫麦肯伯恩的男人有一杆老式猎松鼠的枪, 已经叫他在挨着椅子的墙上搞了一个弹孔——— 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承认, 她不敢保证这杆枪完全具备历史准确性, 但子弹口径绝对分毫不差。那些照片全是近距离拍摄, 纤发不遗。但照片背面的手写说明却在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 猜谜杂志上的特写, 用放大摄影拽直的回形针看来像塔门,扯开的啤酒罐的顶盖像毕加索的雕塑。保罗没有回复这封信, 但这并没阻止罗曼· 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又寄来五封信(附了更多的照片) 。她终于泄了气, 陷入困惑而又有点受伤的沉默中。
最后一封信只是简单生硬地署名为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
原来在括号中请他叫她弗吉尼亚的邀请已经撤回了。
这个女人的感情虽然纠缠不清, 但从未发展到安妮的偏执狂。不过保罗现在已经明白, 这两者的源头是一样的——— 山鲁佐德情结。“必须” 的深刻而基本的吸引力。
他的思绪漂浮得更深了。他睡着了。
10
这些日子他常像老年人一样打盹, 经常突然打盹, 有时候是在不适当的时间。他睡觉也像上了年纪的人——— 睡得很轻, 和周围世界只隔着薄薄一层纸。他还能听见割草机驶来的声音, 不过更低、更刺耳, 好像电刀声。
他拣了个坏日子去抱怨那打字机和丢失的N 键。不过, 当然, 根本没有哪一天是可以向安妮·威尔克斯说不的适当日子。
惩罚或许可以推迟… … 但绝不能逃脱。
好吧, 要是这个该死的“N” 让你这么烦的话, 我非得给你点什么东西让你别再想这件事。他听见她在厨房乱翻一气, 一边扔东西一边用那种奇怪的安妮·威尔克斯语言咒骂。十分钟后她走进来, 手里拿着注射器、百痛定和电刀。保罗立刻尖叫起来。
在某种意义上, 他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巴甫洛夫一摇铃, 狗就流口水, 安妮拿着注射器、一瓶百痛定和一把锋利的切割器具一走进客房, 保罗就开始尖叫。她把电刀的插销插进他轮椅的插座,于是有了更多的恳求、更多的尖叫和更多的承诺, 说他会听话。
他猛烈地摇晃着想要躲开针头, 她叫他坐好, 乖乖地, 要不一切都照做, 还不给他一点麻醉。他呜呜地哭着, 恳求着, 还是努力躲着针头, 安妮提议说, 如果他老是这个样子, 可能她应该把刀放在他喉咙上, 把这事了结了。
然后他就安静下来, 让她注射。百痛定布满他的左手大拇指, 刀子也放了上来。她打开开关, 刀刃开始飞快地来回锯, 酱紫色的东西在充满百痛定的空气里飞溅, 她视若不见, 后来, 当然, 飞溅出来的东西颜色越来越红。因为当安妮决定了一件事的进程, 她就会干到底。安妮不会为了恳求而动摇。安妮不会为了尖叫而动摇。安妮有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勇气。
当嗡嗡作响的抖动着的刀刃深陷进他即将死亡的大拇指的软组织时, 她再次向他保证说她爱他, 她的语调好像是说, 妈妈比你更疼, 保利。
然后, 那天晚上… …你不是在做梦, 保罗。你是在想那些醒的时候不敢想的事。
赶快醒醒。看在上帝的分上, 快醒来!他醒不过来。
她切掉他的大拇指是在早晨当天晚上他左手包扎着靠在胸前因为药物作用昏昏然地坐着她飞快地冲进房间拿着一块蛋糕用单调的声调大吼“生日快乐” 虽然这天并不是他的生日蛋糕上插满了蜡烛在蛋糕的中心像一支大蜡烛一样突出的是他的大拇指他的苍白无生气的大拇指指甲有点参差不齐因为当他为了一个词冥思苦想的时候他有时会啃指甲盖她说如果你答应做个乖保罗你就可以吃块生日蛋糕但你不用吃那支特殊的蜡烛于是他答应乖乖地因为他不想被逼着吃哪怕一点点那支特殊的蜡烛但还是因为更是因为肯定是因为安妮是伟大的安妮是慈祥的让我们感谢她她为我们提供了食物她没有为了好玩让我们吃掉姑娘们但这事是邪恶的求求你安妮妈妈安妮女神别让我吃我的大拇指当安妮在身边的时候最好老实一点你睡觉她知道你醒来她知道你听不听话她知道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乖乖地你不要哭你不要板着脸但最重要的你别尖叫别尖叫别尖叫别尖叫别他没尖叫。
而现在, 他醒了, 他抽搐着尖叫, 弄得全身剧痛。可他几乎没意识到, 他的嘴唇是紧闭着的, 不让尖叫声溜出来, 虽然切掉大拇指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此刻他正在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根本没注意有什么东西开进了车道, 当他确实看见它的时候,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那是克罗拉多州警察的车。
11
在大拇指被截后, 保罗过了一段晦暗的日子, 除了写小说,他以最大努力来保持生活不偏离正常轨道。他已经变得有些病态, 有时长达五分钟陷于恍恍惚惚的状态, 不自觉地倒数数字,确保一个数字也没漏过。
我正在变得像她一样糟, 他一度这么想。
然后又厌倦地想: 那又怎么样?
在他丢掉脚后——— 就是安妮做作地称之为他的“康复期” 的这段日子里, 写作进展得相当顺利。不, “相当顺利” 是个虚假的谦虚。对一个曾经如果没有烟、如果脊背疼或者头疼就不可能写作的男人来说, 他干得可以说是惊人的好。要是能相信这是一桩英雄行为就好了, 可他认为这只是为了逃避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因为那种疼痛实在太可怕了。当痊愈过程真的开始后, 他觉得那只已经不存在的脚的“幻肢瘙痒” 比疼痛更糟。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这只不存在的脚的瘙痒。半夜里他不停地醒过来, 用右脚大脚趾抓挠左腿下面十厘米的地方, 那里现在只有稀薄的空气。
但是他还得工作。
从手指切除和怪异的生日蛋糕之后, 废纸篓里揉成一团的纸球又开始大量增加。失去一只脚, 差点死掉, 继续工作。失去一只大拇指, 然后是同样的麻烦。不是希望得到相反的效果吗?
当然, 还有发烧——— 他因为发烧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但这件事太微不足道。他最高发烧到40 度, 严格地说跟这个夸张的事件无关, 与其说是由于某种感染, 不如说因为全身衰弱所引起。这种高烧对安妮毫无问题, 她给他服了些药片, 他好多了… … 好到在眼下的古怪环境中所能达到的程度。但还有点不对头。他好像丧失了某些生命的元素, 冲动力大大不如以前。他想归咎于缺失的N 键, 可在此之前他就一直在跟这只丢失的键作斗争。再说了, 说真的, 比起一只丢失的脚和一只丢失的大拇指, 那N 键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 已经有某种东西扰乱了梦境, 某种东西削开了他透过纸往外张望的那个孔。有一次——— 他可以发誓确有其事——— 那个孔居然有林肯隧道那么大。现在它不比一个树的节疤大, 人行道巡查人员可以弯下腰从这个孔向里窥视这座令人感兴趣的建筑的一部分。你得伸长脖子使劲盯, 才能看见点什么, 更经常的是真正重要的事发生在你的视野之外… … 想想视野有多么小, 这并不奇怪。
实事求是地说, 拇指切除和随后的一场发热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小说的语言再度变得华丽和夸张——— 不是拙劣的自我模仿。它朝着那个方向稳稳地漂过去, 他却无法阻止。他不得不倒回去, 把它们统统撕掉。
没关系, 保罗, 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这是在打字机又开始出麻烦——— 先是T 键, 然后是E 键——— 之前的几天。该死的活已经快干完了。正是如此。用这台打字机干活无异于受酷刑,而干完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后者现在看来好像比前者还有吸引力, 这想法本身就说明他的身体、心智和精神状况都已经更糟糕了。不管怎样, 小说还在进展, 好像它是自我独立的一样。故事进展的偏离令人恼火, 但这只是小事一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更多需要假装的事情——— “你行吗” 的游戏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乐趣而变成了累人的练习。但不管安妮对他干了多少可怕的事,书还在写下去。他可以抱怨他身体的某一部分——— 如勇气——— 已经随着割手指时流的半品脱血流光了, 可这书还是个该死的好故事, 到目前为止最好的米泽莉小说。情节离奇, 但结构很好, 以它有节制的方式充满趣味。如果它能得以出版, 而不是以极其受限的安妮·威尔克斯版付印(第一版印数: 一部) , 他猜大概要卖疯了。是的, 他想他能把活干完, 如果这该死的打字机能拼凑起来的话。
你应该结实耐用的, 他想。他瘦弱的两臂打着颤, 大拇指的残根发热作痛, 前额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油汗。你已经为了找乐扔掉一个键了, 我可以预见其他的键也会是同样, 例如, T 键, E键, G 键… … 你有时候朝这边斜, 有时候朝那边斜, 有时候有一排偏上, 有时候又有点偏下。我想这堆臭狗屎这回要赢了, 这堆臭狗屎这回会要了我的命… … 那婊子知道这事, 说不定这就是她割掉我大拇指的原因。正像老话说的: 她也许疯了, 可她绝不傻。
他以疲惫的紧张感看着打字机。
继续。继续坏下去。我反正总会干完的。假如她愿意给我换一台, 我会感谢她的好意, 假如她不愿意, 我就在该死的拍纸簿上写完。
有件事我绝不再干, 那就是尖叫。
我不会再尖叫。
我。
我不会。
12
我不会再尖叫!他坐在窗旁, 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 完全清醒地意识到安妮车道上的警车真实得就像他曾经有过的脚一样。
尖叫! 该死的, 尖叫!他想叫, 可是刚才的保证太有力了——— 实在太有力了。他甚至连嘴都张不开。他试着张张嘴, 他看见电动刀片上飞溅的棕色的水, 听见斧子劈在骨头上尖厉的声音, 听见她用手里的火柴点燃丙烷喷灯的扑哧声。
他想张开嘴, 可做不到。
想挥挥手, 也不行。
一声可怕的呻吟从他紧闭的嘴唇间透出, 他的手在打字机的两边杂乱无章地轻轻敲打, 这就是他能做的一切, 对他命运的全部控制。在此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也许除了他发现虽然左腿还能动, 左脚却动不了的那一刻——— 都不像这僵直的困境这么可怕。僵直延续的实际时间并不长, 可能五秒钟, 绝不超过十秒,但在保罗·谢尔顿脑子里好像持续了好几年。
那儿, 在视线之内就是救命之路: 他要做的一切不过是打破窗户和那婊子锁他舌头的狗塞, 然后尖叫救命, 救命, 把我从安妮手里救出来! 把我从女神手里救出来!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尖叫: 我会听话的, 安妮! 我不会尖叫!我会乖乖的, 看在女神的分上我会乖乖的! 我保证不会尖叫, 千万别再砍掉我什么地方! 他可曾知道, 在这之前他可曾真的知道她会多么凶狠地恐吓他, 她会刮掉多少他的真实自我——— 他的人格和精神之光? 他确实知道她多么经常地威吓他, 但他真的知道她抹去了多少他的真实自我吗——— 这自我曾经如此强大, 他一直把它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
他相当确定地知道一点——— 对他而言, 大量的事比舌头麻痹更糟, 就像对他的写作而言, 大量的事比字键丢失、发烧、故事进展偏离甚至力量的损失更糟。每件事情的真相都这样令人厌恶地简单; 如此可怕地简单。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不过这死法不像他原来害怕的那么糟。可是他正在枯萎, 这才是件恐惧的事, 因为他在变得痴呆。
“不许尖叫!” 恐怖的声音仍然尖叫着, 这时警察打开了巡逻车门, 迈步走出来, 同时整了整他的熊皮帽。这是个年轻人, 不超过22 岁或23 岁, 戴着一副黑色透明的太阳镜。他停下来拉了拉卡其布制服裤子上的褶皱, 而在30 米外, 一个男人用凸起的蓝眼睛从窗户后面盯着他, 这男人有一张白色带络腮胡须的衰老的脸, 他紧闭的嘴唇里发出呻吟, 两手从轮椅上伸出, 无助地搁在键盘上抖动着。
不许尖叫!(是的尖叫吧)尖叫然后它会结束尖叫它会结束(绝不绝不结束直到我死那孩子不是女神的对手)保罗, 哦基督你死了吗? 尖叫, 你这臭狗屎, 笨蛋! 叫破你的脑袋!他的嘴唇扯开发出微弱的撕裂声。他闭上眼睛, 急着往肺里吸气。他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 直到它来了。
“非洲!” 保罗尖叫。他颤抖的手像受惊的鸟一样飞起来, 在脑袋两边扑打, 好像要去抓他爆炸的大脑。“非洲! 非洲! 救命!救命! 非洲!”
13
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了。警察正在察看面前的房子。他戴着太阳镜, 保罗看不见他的眼睛, 但他头部微微偏斜, 显出有点困惑。他走近了一步, 然后停下来。
保罗低头看看台面。打字机的左边是个厚实的陶瓷烟灰缸,里面曾经塞满了捻灭的烟头, 现在除了别针和打字机用橡皮擦外, 没有任何有损健康之物。他紧紧抓住它朝窗户砸过去。碎玻璃朝外散落开来。这是保罗听到过的最自由的声音。围墙就要坍塌了, 他眩晕地想, 同时尖叫: “到这儿来! 救救我! 当心那个女人! 她疯了!”
州警察盯着他看。他张开嘴巴, 从前胸衣袋里掏出件东西,那是张照片。他看看照片, 向前走到车道边上。然后保罗听见他说了五个字, 这也是任何人所能听到他说的最后五个字。随后他将会发出一连串非字母的声音, 而不是真正的字。
“哦, 混蛋!” 警察惊呼, “是你!”
保罗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警察身上, 当他发现安妮时, 已经太晚了。他一看见她, 马上就被一种超感觉的恐怖击中。安妮已经变成一个女神, 一半是女人, 一半是割草机男孩, 一个雌性的半人半马的怪物。她的棒球帽已经掉落。她的脸僵硬地扭曲着。
她的一只手里握着个木十字架, 那是母牛贝西墓上的标志——— 保罗不记得是一号还是二号——— 它终止了警察的呼喊。
母牛贝西确实死了, 当春天来到, 土地足够松软的时候, 保罗从他的窗户里看见她挖掘墓地(这花了她大半天的时间) , 然后把母牛贝西(它也已经变得相当松软) 从谷仓后面拖出来。保罗一会儿吓得发愣, 一会儿又遏制不住地傻笑。她用一条链子系在切诺基拖车钩上来干这件事。她把链子的另一头在母牛贝西身上绕了一圈。保罗心里跟自己打赌, 母牛贝西在安妮把她拖到墓地前就会散架, 可这回他输了。安妮跌跌撞撞地把母牛贝西翻滚进去, 然后笨拙地往坑里填土, 直到天黑后很久才干完。
保罗看着她在坟前插上十字架, 然后就着春天初升的月光念了圣经。
现在她像握矛一样紧握着十字架, 垂直木杆的灰暗尖头笔直地对准警察的后背。
“看着背后! 小心!” 保罗尖叫。他知道已经太迟, 但还是叫了出来。
安妮发出一声细弱的颤音, 把母牛贝西的十字架戳进警察的后背。
“哦!” 警察喊着, 在草地上缓慢地往前走了几步。他被刺穿的背拱着, 里面的器官突了出来。他的脸是一副肾结石发作或煤气中毒的表情。警察接近了保罗坐的窗前, 他面无人色的脸陷入破碎成锯齿状的玻璃中, 他的双手和双肩慢慢地垂下, 他背后的十字架向地上倒去。警察看着保罗, 好像要抓一块永远抓不着的痒。
安妮不再像一个割草机男孩, 她僵硬地站着, 弯曲的手指压在高耸的胸前。接着她往前猛冲过去, 把十字架从警察背后拽出来。
他朝她转过身, 一边摸索随身带的手枪, 安妮把十字架的尖头朝他的肚子戳进去。
“呵!” 警察叫着, 顺着膝盖倒下, 手抓着流出来的肠子。当他蜷曲着弯下腰的时候, 保罗可以看见他棕色制服衬衫上的裂口, 那是安妮给他的第一下造成的。
安妮再次把十字架拔出来——— 它的尖头已经断了, 成了一个锯齿形的粗糙的木桩——— 戳向他后背两肩胛骨之间。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正要杀死吸血鬼的女人。头两下好像戳得不够深, 这一回十字架的前头进去了至少有八厘米, 警察趴倒在地上。
“来呀!” 安妮叫着, 在他的背上扭动母牛贝西的纪念标志。
“感觉怎么样, 你这只脏鸟?”
“安妮, 住手!” 保罗高喊。
安妮抬头朝他看, 她的深色眼睛一瞬间发出硬币般的光泽,她的头发在脸庞周围邋遢地蓬松着, 嘴角由于高兴地龇着牙而扯开, 至少在此刻, 她是个抛弃了一切限制的疯子。她又低头去看州警察。
“来呀!” 她喊着, 再一次把十字架戳进他的背、他的臀部、他的一条大腿、他的脖子、他的两腿之间。她戳了有七八次, 每回朝下扎的时候嘴里喊着“来呀!” 然后, 十字架劈断了。
“来呀。” 她说, 几乎像谈话一般, 接着, 她朝刚才跑过来的方向走开了。保罗从坐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 她走过的时候把血淋淋的十字架扔到一边, 像是她对这东西再也没有一点儿兴趣。
14
保罗把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不能确定自己想去哪儿或者想干什么, 如果他想到哪儿干什么的话——— 要不, 到厨房去拿把刀? 不是要杀死她, 哦不, 她只要看到他手里的刀, 就会回身到车库去拿她的枪。不, 不是要杀死她, 而是保护自己免遭她的报复——— 她会切开他的手腕的。保罗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这么想, 可这看来的确是个绝妙的主意, 因为如果真有一个退场的时间, 那就是现在。他对于由于她的暴怒而一点一点的丢失自己已经受够了。
他突然看见什么东西, 僵住了。
警察。
警察还活着。
他抬起头, 太阳镜已经掉了, 保罗能看到他的眼睛。他能看到这个警察有多年轻、伤得有多厉害、有多么惊慌。血在他脸上往下流成了河。他想用双手和膝盖撑着起来, 却朝前倒下, 又痛苦地退回去。他开始朝他的巡逻车爬过去。
他在房子和车道之间缓坡草地上爬了一半路的时候失去平衡, 仰面倒下。他两脚朝天地躺了一会儿, 看起来像翻过来躺在壳上的乌龟一样可怜无助。然后他慢慢地侧翻过身, 以巨大的努力想用膝盖撑起来。他的制服衬衫和裤子被血染成了棕色——— 一块块小的血渍慢慢扩大, 和其他血渍融合, 变得越来越大。
他爬到了车道上。
突然, 割草机驶近的隆隆声变大了。
“当心!” 保罗大喊, “当心, 她来了!”
警察转过头。一阵头晕眼花的警觉浮现在他脸上, 他又一次去抓枪, 把枪拔了出来——— 这枪又黑又大, 有着长长的枪筒和棕色的木枪柄——— 这时安妮出现了, 高高地坐在鞍座上, 把割草机开到最快的速度冲过来。
“快开枪!” 保罗大叫。可他并没有朝安妮·威尔克斯开枪,他的手抖动着, 枪掉了下去。
他伸手去够枪。安妮猛地转向, 轧过他伸出的手和胳膊。鲜血从割草机的排草槽惊人地喷射出来。穿制服的男孩尖叫。割草机的刃片击打在手枪上发出刺耳的哐啷声。安妮驶向旁边的草地以便掉头, 她的目光在保罗身上停留了一秒钟, 保罗觉得他知道这短暂的一眼意味着什么。先收拾警察, 然后收拾他。
男孩侧身躺着。他看见割草机朝他开过来, 他努力翻过身,脚后跟在车道的尘土里狂乱地往后蹬, 想爬到巡逻车底下, 在那儿安妮就够不着他了。
他根本没能挨近那辆车。安妮开足马力, 割草机尖叫着, 从他的头上轧过去。
保罗最后瞥了一眼那双惊惧的棕色眼睛, 看见棕色卡其布衬衫制服的破片挂在徒然无力地举起来想要抵挡割草机的胳膊上。
那双眼睛消失了。保罗转过头去。
割草机的发动机突然减速, 接着是一阵急速而怪异的液体喷出的声音。
保罗在轮椅边呕吐。他的眼睛紧闭着。
15
直到听见她的钥匙在厨房门上喀哒作响时他才睁开眼睛。他的房门开着; 他看见她走进厅里, 脚蹬一双旧牛仔靴, 身穿牛仔裤, 钥匙串挂在裤带环上, 她的男式T 恤衫上溅着血迹。他畏缩地想躲开她。他想说, 如果你再切掉我身上其他地方, 安妮, 我就会死掉。我经不住再一次切割术的惊吓了, 单单你的这个念头就会叫我死。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令他恶心的可怕的粗重的喘息。
她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我回头再对付你。” 她一边说一边关上了他的门。一把钥匙在锁里转了一圈——— 一种新式的锁, 高明的魔术师也没有办法,保罗想——— 然后她大踏步地走出客厅, 靴子后跟的敲击声渐渐远去。
他转过头迟钝地望向窗外。只能看见警察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头还在割草机下边, 以奇怪的角度斜向巡逻车。割草机是个类似拖拉机的小型车辆, 用来保持稍大点的草地的清洁平整。它没有被设计在通过突起的石块、掉落的木头或者州警察的脑袋时保持平衡。假如巡逻车不是刚好停在它现在的位置, 假如警察没有在安妮撞击他的时候离巡逻车那么近, 几乎可以肯定割草机会倾覆, 把安妮抛出来。她可能不会受伤, 也可能会伤得很重。
她这该死的运气, 保罗阴郁地想。他看着她把割草机放入空挡, 然后猛力将警察推开。割草机的侧面把巡逻车侧面的油漆刮蹭下来, 发出刺耳的声音。
现在他死了, 保罗可以注视他了。他像一个被一伙顽劣的小孩粗暴虐待的大洋娃娃。保罗为这不知名的年轻人感到痛彻心肺的同情, 但还有另一种情感混合其中。他审视这种情感, 并不惊奇地发现这是嫉妒。警察再也不能回家和妻儿团聚, 如果他有妻儿的话。可从另一方面说, 他已经摆脱了安妮·威尔克斯。
她抓住一只血迹斑斑的手, 把他拖上车道, 拖进半开的仓门。然后她走回巡逻车。她的举止是平静的、几乎可以说是安详的。她发动了车子, 把它开进仓库。再出来的时候, 她把仓门差不多关严了, 只留下一条够她自己出入的缝。
她走到车道中间, 手叉着腰四下张望。保罗又看见那异乎寻常的安详的神情。
割草机底下血肉模糊, 排草槽还滴答流着血。卡其布的碎片散落在车道上和旁边新割过的草地上。血迹涂抹和溅射得到处都是。警察的枪躺在土中, 枪筒闪亮的金属有一道深深的痕迹。一块正方形的白色纸片挂在一棵小仙人掌的刺上, 好像是对整个肮脏事件的评论。
她走出了他的视线, 又朝厨房走去。他听见她进去的时候唱起了歌。“她来的时候会赶着六匹白马… … 她来的时候会赶着六匹白马! 她会赶着六匹白马, 会赶着六匹白马… … 她来的时候会赶着六匹白马!”
他再看见她时, 她手里拿着绿色的大垃圾袋, 牛仔裤的后兜里还露出来三四个。大片的汗渍洇湿了她T 恤衫腋窝和脖子的地方。她转过身时, 他看见她背上的汗渍有点像一棵树。
对这一点点衣服碎片来说袋子可够多的, 保罗想。但他知道她有一大堆东西要放进去。
她捡拾制服碎片, 然后是十字架。她把它劈成两段, 扔进塑料袋。接着, 她有点不敢相信地弯下身, 拣起那把手枪, 转动枪膛, 倒出子弹放进后裤兜里, 熟练地手腕一抖, 啪地退回枪膛,把枪插进牛仔裤腰带里。她从仙人掌的刺上拽下纸片, 仔细看看, 把它放进另一边的后裤兜里。她走到仓房跟前, 把垃圾袋扔进门里面去, 又回到房前。
她从草坪走到墙边, 几乎就在保罗窗户底下。一件东西引起她的注意, 是他的烟灰缸。她把它拣起来, 从打破的窗户里彬彬有礼地递给他。
“保罗, 给你。”
他麻木地接过去。
“我回头再把别针拣起来。” 她说, 好像这是个他关切的问题。她弯下腰的时候, 有一瞬间他想把这个沉重的陶瓷烟灰缸扔到她脑袋上, 劈开她的颅骨, 把她脑子里的病放出来。
然后他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事——— 可能会发生的事——— 如果他只是弄伤了她… … 他用颤抖的没有大拇指的手把烟灰缸放回原地。
她抬头看着他, “你知道, 我没杀他。”
“安妮——— “
“你杀了他。如果你闭紧你的嘴巴, 我会让他走他的路。他现在还活着, 这儿也不会有一大堆要清理的垃圾。”
“是的,” 保罗说, “他会从路上走下去, 那我怎么办, 安妮?”
她从地窖墙边拉出软水管, 用胳膊一圈一圈松开,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知道。” 在深刻的震动之后, 他也获得了某种安宁。
“你有我的照片。现在就在你口袋里, 对不对?”
“别问我问题, 我就不会对你说谎。” 在他窗户左边的房子一侧有个水龙头, 她把软管的一头旋接上去。
“一个拿着我照片的州警察意味着已经有人发现了我的车。
咱俩都知道总有一天有人会发现, 我只是奇怪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在小说里一部车子可能会从故事里淹没———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让人们相信这事———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 没门。咱们只是在自我欺骗, 对吧, 安妮? 你是为了书, 我是为了活命, 尽管现在活得极其悲惨。”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打开了水龙头, “我只知道你把烟灰缸砸到窗外, 你就杀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他身上发生的事可能也会在你身上发生。” 她对他咧嘴一笑。这笑里面有疯狂, 但他还看到了别的什么, 某种真正让他恐惧的东西。他看到了清醒自觉的邪恶——— 一个魔鬼在她眼睛里跳跃。
“你这狗娘养的。” 他说。
“狗娘养的疯子, 对吧?” 她还带着笑问。
“是的, 你是疯了。” 他说。
“好吧, 咱们得谈谈这事, 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咱们得好好谈谈。不过我现在很忙, 我想你能看出来。”
解开软管, 打开喷嘴。她花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冲洗割草机、车道和路边草坪上的血, 喷溅起来的飞沫像彩虹一样闪着光。
然后她拧住喷嘴, 顺着软管往回走, 一边在胳膊上一圈圈把它盘好。光线还很充足, 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现在是6点。
她拧下软管, 打开地窖, 把绿色的塑料蛇形管扔进去。她关上地窖, 栓上插销, 然后回身站着, 审视到处都是水洼的车道和草地。这儿看起来像下了一场浓重的露水。
安妮走回割草机, 跨上去打着火, 把它往回开。保罗笑了一下。她有魔鬼的运气, 她在困境中几乎像魔鬼一样机敏——— 但几乎是个关键词。她在勃尔德能逃脱绝大部分是靠运气。现在她又出了错, 而他已经看见了。她洗净了割草机上的血, 可是忘记了底下的刀刃——— 整个的刃套。说不定过后她会想起来, 不过保罗并不这么认为。在安妮的心智中, 什么事一旦过去就会给忘掉。
他觉得她的心智和割草机有很多类似之处——— 你能看见的地方都好好的; 可要是把它翻过来, 就能看见带利刃的沾着血的杀人机器。
她又进了房子。他听见她爬上楼梯翻找了一阵东西, 然后脚步更慢地下去, 啪啪地响着, 忽轻忽重地拖着什么。保罗想了想, 把轮椅摇到房门跟前, 倾身把耳朵贴在墙上听。
隐约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有点空洞。但还能听见什么东西被拖在地上的声音。突然, 他脑中闪过一片恐怖的光亮, 他的皮肤被恐惧涨得通红。
棚子! 她到棚里去拿斧子! 又是斧子!这念头只是瞬间一闪, 就被他粗暴地推到一边。她没去棚子, 她下地窖去了, 把什么东西拖下地窖。
他听到她上来, 又把轮椅摇回窗前。当她的靴跟走近他的房门, 当钥匙在锁中作响的时候, 他想, 她杀我来了。而这个念头激发起的感情只有疲惫的宽慰。
16
门开了, 安妮沉思地站在那里盯着他。她已经换了一件新的白色T 恤衫和一条布裤子, 背上背着一只小小的卡其布包。这包作钱包太大, 作旅行包又有点太小。
她往里走的时候,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开口, 还能以相当的尊严说: “过来杀了我吧, 安妮, 假如这就是你打算干的事的话。但至少公平些, 干得快点。别再砍掉我别的什么地方。”
“我不是来杀你的, 保罗。” 她停了一下, “至少, 只要我还有一点运气就不会。我应该杀了你——— 我知道——— 可我疯了, 对吧? 疯子常常照顾不好他们的利益, 是吗?”
她走到他身后, 推着他穿过房间, 出了房门, 穿过前厅。他能听见那只包轻轻地拍打她的声音。她以前从没像这样背过包。
如果穿套装进城, 她会带一只有金属扣的大钱袋——— 是老处女们带着上教堂旧货拍卖会的那种。如果穿裤子, 她就像男人一样把钱包塞进后裤兜里。
斜照进厨房的阳光呈明亮的金色。餐桌桌腿的阴影印在地面水平条纹的漆布上好像牢房铁窗上的栏杆。按灶台上的表看现在是6 点15 分, 虽然没理由相信她对这只表会比对她的日历更关心一点(日历标示的是5 月) , 看来大致还不错。他能听见安妮地里的蟋蟀第一声夜晚的啭鸣。他想, 当我还是个没受过伤的孩子的时候, 我听到过同样的声音。他差点流出眼泪。
她把他推进餐具室。那里朝地窖的门开着, 黄色的灯光爬上台阶。去年冬天淹没了地窖的暴雨的味道还在屋里飘荡。
底下有蜘蛛, 他想, 底下有老鼠, 底下有耗子!“哦——— 哦,” 他对她说, “别这样对我。”
她带着点不耐烦地看着他, 他意识到从杀了警察以后, 她好像神智正常了。她的脸是一张目的性很强的、像是急着去准备丰盛宴会的妇女的脸。
“你得到那儿去,” 她说, “惟一的问题是你要让我背下去还是像茶壶一样屁股朝天滚下去。我给你五秒钟决定。”
“背下去。” 他马上回答。
“非常聪明。” 她转过身, 让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脖子, “别干什么蠢事想掐住我, 我在海瑞斯伯格学过徒手自卫术, 功夫不赖。我会把你扔出去。地板是土的, 可非常硬, 你会摔断脊椎骨的。”
她轻松地把他背起来。他腿上的夹板已经拆掉, 丑陋而蜷曲地垂着, 左腿比右腿整整短了十厘米。他曾试过用右腿站立, 发现可以短时间站一会儿, 但会引起骨头里不太剧烈却持续好几个小时的疼痛。酒解不了那种疼, 它就像身体在深深地抽泣。
她把他背下去, 底下是一股古老的石头、朽坏的木头、洪水、腐败的果菜的混合味道。有三个光秃秃的灯泡。裸露的房梁之间吊着陈年的蜘蛛网。墙是石头的, 粗糙地露着缝, 像儿童画里的石头墙。墙很凉, 但不是那种叫人舒爽的凉。
她背他走下陡峭的台阶, 他以前从没这么挨近过她。这不是什么愉悦的体验。他能闻到她的汗水味。其实他挺喜欢新鲜的汗味——— 他觉得它与辛勤工作、努力这些他所尊敬的事物相关———这股味却是分泌旺盛的难闻的味道, 像从一件结着汗垢的旧衬衫上闻到的一样。在汗味下面是陈旧的污垢气味。他猜想安妮对洗澡这事就像对她的日历一样漫不经心, 什么时候想起来才洗一回。他看见深褐色的蜡质物堵住了她的一只耳朵, 恶心地想着天知道她是怎么听见声音的。
地窖里, 挨着一边石墙, 是那个啪啪作响拖在地上的声音的来源: 一张垫子。她在垫子旁边放了个坏电视架, 上面有几只瓶瓶罐罐。她走到垫子跟前, 转过身蹲下。
“保罗, 下来。”
他小心地松开胳膊, 落在垫子上。他抬起头, 担心地看着她站起来, 手伸进那只卡其布小包。
在地下室昏黄的灯光下, 他一眼看见皮下注射器的针头。
“不,” 他马上说, “不。不。”
17
“哦, 孩子,” 她说, “今天你肯定是以很糟糕的心情来想安妮的。我希望你放松, 保罗。” 她把注射器放在电视机架上, “这是莨菪胺, 吗啡类药。你真走运, 我总算还有点吗啡。我跟你说医院药房把这药看得有多紧。我把这东西留在这儿, 因为这地方太潮湿, 我回来之前说不定你的腿会疼得很厉害。”
她走上楼梯, 一会儿就回来了, 带来从客厅沙发上拿的靠垫和从他床上拿的毯子。她把靠垫塞在他背后, 让他坐起来不至于太难受——— 但透过靠垫他仍能感受到石壁渗人的寒气, 慢慢地等着把他冻僵冻硬。
电视架上有三瓶百事可乐。她用钥匙圈上的开瓶器打开两瓶, 递给他一瓶。她仰头一口气喝了半瓶, 淑女般地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嗝。
“咱们得谈谈,” 她说, “或者说, 我要和你谈谈, 你得听着。”
“安妮, 我说你疯了的时候——— “
“住嘴! 不许再提。也许咱们过后会说这事。我从来没想过要改变你脑子里的思考方式——— 对你这样以思考为生的聪明先生。我所做的不过是把你从那辆破车里拉出来, 免得你冻僵; 给你骨折的腿上夹板; 给你止疼的药; 看护你; 不让你写过去写的破书, 而写一本从来没写过的最好的书。如果这就是发疯, 那就把我带到疯人院去吧。”
哦, 安妮, 假如真有人能把你带去的话, 他想。他还没来得及细想, 就怒气冲冲地说出口: “你这该死的还砍掉了我的脚!”
她的手迅速抽过来, 随着轻微的劈啪声, 他的头被扇到一边。
“别用这种字眼对我说话,” 安妮说, “不管你有没有教养,我是有教养的。你该庆幸我没割掉你的生殖器。我想过来着, 你知道。”
他看着她, 觉得胃里冰冰凉。“我知道你想过, 安妮。” 他轻轻地说。她的眼睛睁大了, 有一阵她看起来既受惊又有点内疚——— 顽皮的安妮代替了恶毒的安妮。
“听我说, 保罗, 仔细听着。如果天黑以前没人来搜查那家伙, 我们就都没事。再有一个半钟头天就全黑了。假如有人来得太早的话——— “
她从卡其布袋中掏出警察的那把手枪。地下室的光照在被割草机刀刃划出之字形痕迹的枪管上。
“假如有人来得太早的话有这个,” 她说, “先是来的人, 然后是你, 然后是我。”
18
她说天黑以后她要把警察的巡逻车开到她的大笑场去。小屋旁边有个单坡屋顶的披间, 车停在里面能很安全地躲开别人的视线。她觉得惟一可能被人发现的地方是在九号公路, 但即使在那儿危险也不大——— 她只在公路上走六公里。一离开九号路, 进山的道路就是人迹罕至的小路, 有些已经荒废得连吃草的牛也见不到。有几条路还有大门锁着。她和拉尔夫买房子的时候拿到了门钥匙。在路和小屋之间土地的业主把钥匙给了他们。这就是邻里, 她告诉保罗, 尽量给这个令人愉快的词赋予另外的意味: 怀疑, 轻蔑, 恨恨地取乐。
“我应该带你一起走, 好看着你, 你已经证明自己多不值得信任了。但这不行。我可以把你从这儿背上去, 放到警察车后面, 可是没办法把你弄回来。我得把拉尔夫的脚踏拖车骑回来。
我可能会跌下去摔断我的鸡脖子!”
她高兴地笑了, 显示她自己的笑话有多可笑, 不过保罗没有应和。
“要真是这样的话, 我会怎么样呢, 安妮?”
“你没事, 保罗,” 她平静地说, “咳, 你真是个自寻烦恼的人!” 她走到地下室的一扇窗前站了一会儿, 朝外看着, 打量天黑得怎么样。保罗忧郁地注视着她。如果她从她丈夫的车上摔下来, 或者偏离了那些没有人迹的小路, 他真的没法相信他会没事。他能相信的就是他会像条狗似的死在这底下, 而当一切结束的时候, 他就成了老鼠们的一顿美餐。它们现在就在盯着这两个不受欢迎地侵入它们领地的两腿动物。餐具室的门上有锁, 安在墙上的插销足有他手腕那么粗。地下室的窗户正反映了安妮的妄想狂(一点也不奇怪, 难道所有的房子不是都反映了其中住户的个性吗) , 它们不比枪弹的裂隙大, 只有50 厘米长, 36 厘米宽。
他觉得即使他健全的时候也钻不出去, 更别提现在了。要是他饿死前有人过来, 他可能会打破一扇窗户呼救, 不过那实在不怎么舒服。
第一阵剧痛像毒汁一样降临两条腿。他全身渴望打药。这是必需的, 对吧? 肯定。
安妮过来拿第三瓶百事可乐, “我走以前再拿几瓶下来。现在我需要糖分。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我的可乐就是你的。”
她扭开瓶盖猛喝一阵。
“我要把他放到他的车里, 把车开到我的大笑场。我得把他所有的东西全拿走。我要把他的车放在那边的棚子里, 把他和他的… … 你知道, 他的零碎… … 埋到树林里。”
他什么也没说。他不停地想母牛贝西。她大叫, 大叫, 大叫, 直到最后再也叫不出来, 因为她死了。西坡关于这点有一条伟大的格言: 死牛不叫。
“我有一条锁车道的链子。我得把它用上。警察要是来了可能会怀疑, 不过我宁可让他们怀疑, 也不想让他们开到房子跟前, 听见你闹出来的动静。我本想把你的嘴塞上, 可是塞上嘴巴有危险, 特别是假如你用了会影响呼吸的药的话。你也可能呕吐, 也可能鼻窦堵塞, 因为这儿太潮了。如果你鼻窦堵塞严重,又不能用嘴呼吸… … “
她看着别处, 沉默得像地下室墙上的石块, 空洞得像她喝干的可乐瓶。让你想喊号子。安妮今天喊号子了没有? 打赌她喊了, 直到把整个院子搞得乱七八糟。他笑了。看不出来她听见了他的笑声。
然后她慢慢回过神来。
她眨着眼打量他。
“我要在栏栅门上插个纸条,” 她一边聚集思路一边慢慢地说, “离这儿56 公里有个镇子叫天堂汽船。名字很奇怪, 对不对? 这个礼拜那儿有个他们说是全世界最大的跳蚤市场。每年夏天都有。老有好多人去那儿卖陶瓷。我在条子上就说到天堂汽船找瓷器去了, 我说我要过个夜。回头如果有人问我在哪儿过的夜, 他们好核对登记簿, 我就说没找到好瓷器, 就动身回家了。
可是我太累了, 我就这么说, 我就说我怕困得从车子上掉下来,才停下打个盹。我就说我本来打算就眯那么一小会儿, 可是我太累了, 结果一睡就睡了一晚上。”
保罗被这狡诈震惊了。他突然意识到安妮所做的正是他做不到的: 她是在实际生活中玩“你行吗” 游戏。他想, 可能这就是她不写书的原因。她不用写。
“我要尽快赶回来, 因为警察会到这儿来。” 她说。她那奇怪的安宁一点没受这个预期的打扰。保罗没法相信, 她脑子里根本没意识到他们离游戏的结束有多么近了。“我想他们今晚不会来——— 除非是巡逻路过——— 但他们肯定会来。只要他们确定他确实失踪了, 就会顺着他走的路线找, 看他在哪儿停过, 在哪儿出现过。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 保罗?”
“是。”
“我应该在他们之前赶回来。假如我凌晨动身骑车往回赶,甚至可能不到中午就能回来。我会打败他们的。因为他到这儿以前应该已经在很多地方停过。
“赶他们到的时候, 你应该回到你的房间去, 很温暖舒适的地方。我不会绑你, 塞住你的嘴, 或者别的什么, 保罗。我出去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你还可以偷看。因为我想下回来的可能是两个人。至少两个人, 你说呢?”
保罗也这么想。
她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我能对付俩, 如果非这么办不可的话。” 她拍了拍卡其布包, “希望你偷看的时候记着那家伙的枪,保罗。明天或者后天他们来了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 希望你能一直记着。包的拉链不会拉上。你看他们没关系, 可要是他们看见你, 保罗——— 不管是碰巧还是你像今天一样干了点什么——— 只要发生, 我就从包里把枪掏出来射击。你已经要对那家伙的死负责了。”
“放屁。” 保罗说, 知道她会伤害他, 但并不在乎。
但她没有动手, 她保持着平静的、母性的笑容。
“哦, 你知道,” 她说, “我没欺骗自己说你在乎, 我根本没欺骗自己。但是你知道, 我没欺骗自己。我知道你不在乎再多死两个人, 只要能帮你… … 可是这样帮不了你, 保罗。因为如果我非得杀两个, 我就会杀四个。他们… … 和咱俩。而且你知道吗?
我觉得你还很在意自己的生命。”
“并不怎么在意。跟你说实话, 安妮———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觉得我的生命好像是一个我想要摆脱的东西。”
她笑了。
“哦, 我以前已经听说过一次了。不管怎么样,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你要是真不在乎, 他们来了你就扯破嗓子喊吧。全看你自己了!”
保罗没说话。
“他们来的时候我会站在车道那儿。我就说是的, 是有一个州警察来过。我就说他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出门上天堂汽船找瓷器去。我就说他给我看了你的照片。我说我没见到你。然后他们中间的一个就会问我: ‘这是去年冬天的事, 威尔克斯太太,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我就说: ‘要是艾尔威斯·普莱斯利还活着,而你去年冬天见过他, 你会记得这事吗?’ 他就说是的, 可能会的, 但是这和婆罗洲咖啡的价格有什么关系。接着我就说保罗·谢尔顿是我最喜欢的作家, 我见过好多次他的照片。我非这么说不可, 保罗。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知道。她的狡诈继续震惊着他。他想不该这样, 她不会再让他惊奇了, 但并非如此。他记起在安妮单人牢房里的照片, 那是在庭审结束、陪审团回来之前的间歇拍的。照片底下的标题他记得一清二楚: 痛苦吗? 恶龙魔女不会。安妮一边镇静地读书一边等待着她的裁决。
“于是呢,” 她接着说, “我就说, 那个警察把情况记在本子上, 对我表示感谢。我说我虽然急着上路, 还是邀请他喝杯咖啡。他们会问为什么。我就说他也许知道我以前的麻烦事, 我想让他心里满意, 快快活活。但他说不喝了, 他还要往前走。所以我就说天这么热, 你要不要带瓶冰可乐, 他说好吧, 谢谢, 你太客气了。”
她喝完第二瓶百事可乐, 把空瓶举到他俩之间。透过瓶子看过去, 她的一只眼睛显得巨大而起伏, 像独眼巨人的眼。脑袋的轮廓是波浪形的, 像脑积水一样膨胀。
“我要在路上离这儿四公里的那条沟跟前停一下, 把瓶子扔到沟里,” 她说, “不过我当然得先把他的手放在瓶子上。”
她给了他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指纹,” 她说, “这样他们就知道他从我房子前走过去了。
或者他们以为他们知道, 这也一样很好, 对吧, 保罗?”
他的惊愕更加深了。
“他们就会顺着路往上走, 可是找不到他。他整个儿消失了。
就像那些印度教的偶像, 使劲吹笛子, 直到绳子从筐里掉出来,他们抓着绳子爬上去, 就不见了。噗!”
“噗。” 保罗说。
“他们过不了多久还会回来。我知道。要是他们从这儿起除了一只瓶子外再找不着别的线索, 不管怎么说都会决定再来查查我。毕竟我是个疯子, 是吧? 所有文件都这么写的, 疯得像块水果蛋糕!“不过一开始他们会相信我的。我觉得他们不会要求进来搜查房子——— 一开始不会。他们要再找找别的地方, 想想别的东西, 然后才会回来。咱们还有时间, 大概还能有一个礼拜。”
她冷静地看着他。
“你得抓紧点写, 保罗。” 她说。
19
黄昏降临, 警察没来。但这段时间安妮并没有和他待在一起。她要重新安上他卧室的玻璃, 把草地上的碎纸片和碎玻璃捡干净。她说, “明天警察来找他们的迷途羔羊的时候, 咱们可不想让他们看出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对吧, 保罗?”
只要让他们看看割草机底下, 孩子。只要让他们看看那儿,他们就能看见一大堆不正常的东西。
可是不管他怎么运用他生动的想像力, 他也没法构思出一个实现这一场景的方案。
“保罗,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要把这些都告诉你?” 她在走上楼梯准备收拾那扇窗户前问他, “为什么告诉你我实行计划的这么多细节?”
“不。” 他疲倦地说。
“一方面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的利害关系, 你怎么做才能保住性命。另一方面我也想让你知道, 我可以现在就让一切结束。除了你的书。我还很关心这本书。” 她笑了。这笑容既喜气洋洋, 又有点奇怪的愁闷, “它真的是米泽莉故事里最好的一本,我实在太想知道结局了。”
“我也是, 安妮。” 他说。
她惊奇地看着他, “怎么… … 你不知道吗?”
“每回我开始写书的时候都觉得我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可没有一回是真按那个路子走的。而且你要是好好想想, 你都不会为此而感到惊讶。写一本书有点像发射一颗洲际弹道导弹… … 只不过它不是在空间而是在时间中旅行。人物在故事里度过的书中时间和小说家写书的真实时间都在往下走。要想让一个小说的结局和你刚动手时候的想法一模一样, 就像隔着半个地球发射大力神式导弹, 要让它掉进篮球筐里一样。纸上看着很好, 有些干这活的人还会告诉你这事简直轻而易举——— 还是很严肃地跟你说——— 可是变化总会发生。”
“是的,” 安妮说, “我明白。”
“我得在设备上装置相当好的导航系统, 因为我总是很仔细,而如果你在导弹前锥体里面装了足够多的高爆炸性炸药, 仔细点没错。眼下我对这本书看到了两个可能的结尾。一个结尾很悲伤。另外一个虽然不是按你标准的好莱坞幸福大结局, 至少还给将来留了点希望。”
安妮好像受了惊… … 她突然怒吼起来, “你不是想再把她杀了吧, 保罗?”
他微微笑了, “假如我把她杀了你会怎样, 安妮? 杀了我?
我根本不在乎。我可能不知道‘米泽莉’ 接下来会怎么样, 但是我知道我… … 和你, 接下来会怎么样。我会写完‘结局’ , 你会读到它。然后你会写出‘结局’ , 对吧? 我们的结局。对此我不用费神去猜了。不管他们怎么说, 现实真的并不比小说奇异。绝大多数时间你确实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可是… … “
“我想我知道结局。我有80 % 的把握。不过即使事实证明了我的想法, 在我把它写下来以前, 咱俩谁也不会知道实际的细节, 对吧?”
“对——— 我想可能是。”
“你还记得老灰狗汽车的广告是怎么说的吗? ‘抵达终点只是一半的乐趣。’”
“不管怎么说, 快结束了, 对吧?”
“是的,” 保罗说, “快结束了。”
20
动身离开之前, 她又给他带来一瓶百事可乐, 一箱饼干、沙丁鱼、奶酪… … 还有便盆。
“你能不能把我的手稿和一个黄本子拿下来, 我可以用手写,好打发时间。” 保罗说。
她想了想, 抱歉地摇摇头, “我希望你能这么办, 保罗。可这意味着至少要开一个灯, 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想像自己一个人待在地下室的情形, 全身皮肤因恐惧而泛红, 马上又变得冰凉。他觉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想着洞里的老鼠在墙上乱跑。灯一关它们就会出来活动。说不定它们嗅得出他的无助。
“别把我丢在黑暗里, 安妮。请别这样。”
“我没办法。要是有人注意到地下室的灯光, 不管车道上有没有链子、栏栅有没有留纸条, 都可能过来察看。我要是把灯光给你留下, 说不定你会用它发信号。要是给你留支蜡烛, 你可能把整个屋子都烧了。你看我多了解你?”
他以前几乎不敢提起他那几次离开屋子的事, 因为一说起来她就要发火; 而现在, 担心被独自留在黑暗中的恐惧驱使他说了出来。“要是想烧房子, 我早就干了。”
“那时候事情不一样,” 她简捷地说, “我很抱歉你不喜欢被留在黑暗中。我很抱歉非这么办不可。可这都是你的错, 所以别埋怨了。现在我得走了。如果你觉得需要注射的话, 把针扎到你大腿上。”
她看看他。
“要不扎在屁股上。”
她开始上台阶。
“那你把窗户遮住!” 他朝她身后喊, “拿床单来… … 或者… … 或者… … 把窗户涂黑… … 或者… … 上帝, 安妮, 老鼠! 老鼠!”
她正上到第三节台阶。她停下脚, 用土灰色的小眼睛看着他。“我什么也没时间干,” 她说, “而且老鼠也不会来烦你的。
它们可能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保罗。说不定它们会收养你呢。”
安妮笑了。她走完台阶, 笑得越来越起劲。“咔哒” 一声,灯灭了。安妮继续笑。他告诉自己别尖叫, 别乞求, 他能过得去。可是黑暗潮湿和她的大笑超出了他的忍耐力, 他尖叫起来,请她别这样做, 别丢下他不管, 可她只是继续走着, 笑着。“喀哒” 一声, 门关了。她的笑声小了一点, 但还听得见。她的笑声在门那边, 那儿的灯亮着。然后是锁撞上的声音, 然后又一扇门关了, 门闩哐啷的响声。她的笑声远去了, 笑声从屋外传来。甚至直到她发动巡逻车往回倒, 把链子从车道上拉过去, 然后把车开走, 他觉得还能听见她的笑声。他觉得他能听见她在大笑、大笑、大笑。
21
炉子在屋中间, 是模模糊糊的一大块, 看起来像只章鱼。他原以为夜静下来以后就能听见客厅钟表的报时声, 可是夏天的风猛烈地吹打着, 像近来的夜晚一样, 只有时间, 在永无尽头地延伸。风停的时候, 能听见蟋蟀在房子外面唱歌… … 过了一会, 他听见了一直害怕的隐秘的声音: 老鼠低低的、短暂的窸窸窣窣声。
不过他害怕的不是老鼠, 对吗? 当然不是。是警察。他的生动的想像力很少给他造成恐怖, 而一旦想像力活动起来, 只有求老天爷帮忙了。现在这想像力不但活动起来, 而且高度活跃。在黑暗中想什么都没有意义这一点, 并不能让他停止想像。在黑暗中看起来, 理性只是愚蠢, 逻辑只是梦呓。他在黑暗中是用皮肤思考。他看见那警察在棚子里复活了——— 某种程度的复活。他坐起身, 安妮盖在他身上的蓬松的干草从身子两边落下去。他的脸被割草机的刃片割得血肉模糊。他看见他从棚子里爬出来, 爬下车道来到地下室的墙边, 撕开的制服像飘带一样飘动扑打。他看见他的尸体穿过墙壁时奇异地消失了, 又在墙这边重新出现。他看见他爬过满是灰尘的地板, 保罗听见的细小声音不是老鼠, 而是他正在靠近。他已经死亡的脑子里的灰色物质只有一个想法:你杀了我, 你开口喊叫杀了我, 你扔烟灰缸杀了我。你这婊子养的, 你谋杀了我的性命。
保罗觉得警察死亡的手指在他脸颊上划过, 弄得他一阵发痒。他大声狂叫, 两腿抽搐, 发出怒吼声。他狂暴地从脸上扫去什么东西, 不是手指, 只是一只大蜘蛛。
这一阵活动让他忘掉腿疼和服药的渴望, 可是恐惧扩散了。
他的夜视力正在恢复, 看得比刚才清楚, 这很有用。事实上没多少东西可看——— 炉子, 剩下的一堆煤, 一张放着罐子和其他东西的桌子… … 在他右边, 过去一点的地方… … 壁橱过去的那个, 那是什么形状? 他知道那个形状, 三条腿, 顶是圆的。有点像《世界大战》中威尔士的死刑机器, 但是小号的。保罗有点困惑, 他打了个盹, 醒过来又看这东西, 他想: 当然, 我一开始就该知道。这是个死亡机器。如果有谁是地球上的火星人, 那就是婊子养的安妮·威尔克斯。这是她的烧烤架。这是她用来烧我的《快车》的焚尸炉。
他的屁股发麻了, 他呻吟着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的腿很疼——— 特别是左膝盖下残余的隆起部分——— 骨盆也疼。这可能预示他会有一个真正糟糕的夜晚, 因为他的骨盆过去两个月已经恢复得相当好了。
他摸到注射器, 把它抓起来, 又放回去。分量很少, 她说过。最好留到晚一点再用。
一阵轻轻的在地上拖拽的声音传来, 他迅速地朝角落看去,以为会看见警察朝他爬过来, 血污的脸上一只棕色的眼睛盯着他。要不是你我这会儿可以待在家里, 手搁在老婆的腿上看电视。
不是警察。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 可能只是想像, 但更可能是一只老鼠。保罗希望自己放松。哦, 这夜将是多么长啊。
22
他打了一小会盹, 脑袋猛地朝左边掉下去, 活像小巷里的醉鬼, 他醒过来, 腿疼得厉害。他用便盆小便, 尿尿也觉得疼。他沮丧地想, 可能尿道已经感染了。他现在太脆弱了, 对一切都他妈的这么脆弱。他把尿盆搁到旁边, 又拿起了注射器。
一份少量的莨菪胺, 她说——— 好吧, 也许如此, 也许是什么违禁药, 专门用来对付某些家伙的。他笑了笑。事情真有那么糟吗? 回答是: 不! 这很好。所有的痛苦都会永远消失。再也没有低潮了。
他怀着这样的想法, 摸到左边大腿的血管, 虽然以前从没给自己注射过, 他还是相当像样地甚至有些急切地打完这一针。
23
他没有死, 也没睡觉。疼痛消失了, 他觉得漂浮起来, 浮游于身体之外, 思想的气球在长长的线绳尽头漂浮。
你也是自己的山鲁佐德, 他想着, 盯着烧烤炉看。他想起火星人的死亡射线, 将伦敦陷入一片大火。突然间他想起一首歌:烧吧, 孩子, 烧吧, 把妈妈烧成灰… …有什么东西在闪现。
某种想法。
把妈妈烧成灰… …保罗·谢尔顿睡着了。
24
他醒来的时候, 地下室充满黎明苍白的光线。一只巨大的老鼠坐在安妮留下的架子上, 尾巴绕在身上, 正在一点点啃奶酪。
保罗抽搐着发出尖叫。两条腿突然疼起来, 他再次尖叫。老鼠溜掉了。
她给他留了些胶囊。他知道这药解不了他的疼, 但总比什么也没有强。
此外, 不管疼不疼, 你得面对早上的局面了, 是吗, 保罗?
他用百事可乐吞下两粒药, 然后靠回去, 觉得肾脏一下一下地抽疼。那儿有什么麻烦了, 很好。太棒了。
火星人, 他想。火星人的死亡机器。
他朝烧烤炉看过去, 希望它在清晨的光线里看起来像一个烧烤炉: 只是个烧烤炉, 别的什么也不是。他惊奇地发现, 它看起来还是像威尔克斯的毁灭机器。
你有个主意——— 那是什么来着?
他又想起那只歌:烧吧, 孩子, 烧吧, 把妈妈烧成灰… …烧吗? 可是妈妈怎么样? 她甚至连根蜡烛都不肯给你留下。
你连个火星都点不着。
他想起血汗工厂的工人们带来的消息。
你不必现在烧任何东西, 或在这儿烧任何东西。
我们他妈的在说什么呢, 伙计? 你能不能让我进去———接着它就发生了, 立刻发生了, 所有好得不得了的主意源源不断地、流畅地、极其圆满地涌现出来。
把妈妈烧成灰… …他看着烧烤炉, 盼望他曾经有的痛苦——— 她让他有的痛苦——— 再次出现。痛苦来了, 但它是迟钝而模糊的; 肾脏的疼痛加剧了。昨天她说什么来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 … 不让你写过去写的破书, 而写一本从来没写过的最好的书。
说不定这里有某种古怪的真实。也许他过去过高估计了《快车》有多好。
这只是你的心灵想要自我痊愈, 他的一部分耳语。如果你能从这里摆脱, 你将努力以同样的方式去想你根本不需要你的左腿——— 至少可以少剪五个脚指甲。如今的复原术能创造奇迹。哦,不, 保罗, 一边是一本该死的好书, 一边是一只该死的好脚。别自我欺骗了。
而他更内心的一部分怀疑, 这样想就是自我欺骗。
别再骗自己了, 保罗。把该死的真相说出来。你在说谎。一个编故事的家伙对谁都说谎, 所以这家伙也对自己说谎。这很可笑, 但这是事实。你一旦开始胡说, 你也会把打字机收起来, 开始学习, 准备考经纪人资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因为你已经彻底堕落了。
那么什么是真相? 如果非要说的话, 真相就是媒体把他作为“畅销书作家” (按他的理解, 这只比“雇佣作家” 高一步——— 一小步) 已经极大地伤害了他。他认为自己的形象是一个仅仅用辛苦写出的浪漫故事来支持“真正作品” 的严肃作家。他恨米泽莉吗? 真的恨过? 那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进入她的世界? 不, 远远不是容易, 是狂喜, 就像一手拿着本好书, 另一手拿着瓶冰啤酒钻进热乎乎的浴缸一样。也许他的全部仇恨来自于他作为作者的照片被她穿灰夹克的脸夺去了光彩这一事实。而作为结果, 他的“严肃小说” 不是变得越来越自我意识, 变成某种尖叫了吗? 看看我! 看这有多好! 嗨, 伙计们! 这本书有一个变化的视野! 这本书有一个意识流的插曲! 这是我的真正作品, 你们这些傻瓜!你们谁敢不理我! 你们谁敢不理我的真正作品! 谁要胆敢, 我就———什么? 他要干什么? 砍掉他们的脚? 锯掉他们的大拇指?
保罗突然全身一阵战栗。他要尿尿。他抓起便盆, 小便的时候比原先更疼, 他总算尿完了。他尿的时候呻吟着, 尿完了还呻吟了好一会儿。
最后诺弗雷终于起作用了, 他打起盹来。
他眼皮沉重地看着烧烤炉。
假如她让你烧掉《米泽莉归来》你会感觉怎么样? 身体里有个声音窃窃私语。他不由得向上跳了一下。他意识到这会伤害他, 是的, 会严重伤害他, 会让他产生《快车》被烧时所感到的痛苦。与她用斧子砍掉他的脚, 与在他身上行使编辑权威时他所感到的痛苦相比, 这种疼像是肾感染的疼痛。
他还意识到这不是个真正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它会让安妮有什么感觉。
烧烤炉旁边有一张桌子, 上面有五六个瓶瓶罐罐。
有一罐是打火机燃料。
如果安妮是那个疼得尖叫的人会怎么样? 你会对她的声音觉得好奇吗? 你是否真的会好奇? 老话说复仇是一盘最好冷着吃的菜, 可那是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发明“荣森速燃液” 。
保罗想: 把妈妈烧成灰, 然后睡着了。他苍白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25
安妮下午3 点15 分回来。她平时乱蓬蓬的头发平平地贴在头上, 留下戴过头盔的印痕。她沉默着, 与其说是情绪低沉, 不如说是疲劳和沉思。保罗问她是不是一切顺利, 她点点头。
“是的, 我想是的。电动自行车发动的时候有点麻烦, 要不我可能早一个钟头回来。电源插头脏了。你的腿怎么样, 保罗?
要不要我背你上去以前再打一针?”
在潮湿中待了将近20 个钟头之后, 他的腿好像被人钉满了生锈的铁钉。他渴望赶快再打一针, 但不是在地下室。在这儿打帮不了忙。
“我还好。”
她背过身蹲下, “好, 上来吧。你要记住我说过的别干蠢事想掐死我的话。我太累了, 没情绪开玩笑。”
“我根本不想开玩笑。”
“好。”
她轻轻哼了一声把他背起来, 突然一阵剧痛, 保罗咬牙忍着没有叫出声。她跨过地板走向台阶, 头稍稍偏到一边, 他意识到她是——— 或者可能是——— 在看那个堆放着瓶瓶罐罐的桌子。她注视的时间不长, 好像很随意, 但保罗觉得时间长极了, 他确信她已经发现装打火机燃料的罐子不在那儿了。它被塞进他内衣的背后。从最初的厄运到现在多少个月过去了, 他才终于积攒够勇气开始偷东西… … 假如上楼梯的时候她的手滑到上边, 可能除了他骨瘦如柴的臀部外, 她还会摸到别的什么。
她表情毫无变化地转过脸去看别的地方, 他感到强烈的宽慰, 以至于登上餐具室又高又陡的台阶都变得差不多可以忍受了。她保持着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容, 而他觉得——— 他希望——— 他已经骗过了她。
这次他真的骗过了她。
26
“我想我最好还是打一针, 安妮。” 当她把他放回床上的时候他说。
她盯着他苍白的凝结着汗珠的脸看了一会儿, 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她刚一走, 他就把那只扁平的罐子从内衣里掏出来, 塞到床垫底下。自从刀子事件后, 他从没在那里放过任何东西, 他也不打算把液碳在那儿放很长时间, 但今天余下的时间里它得待在那儿。他计划今晚再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她回房来给他打了一针。然后, 她把一本速记簿和几支才削尖的铅笔放在窗台上, 把轮椅推到床边。
“好了,” 她说, “我要去睡一会儿。要是有车过来我能听得到。假如没人打扰, 我可能会一直睡到明天早上。你要想起来写一会书, 轮椅就在跟前。你的手稿在那边地板上。不过说真的,在你的腿暖和过来以前, 我建议你不要工作。”
“我现在是不行, 但估计今天晚上可以尽责干一段时间。我知道你说的时间不多了的意思。”
“我很高兴你明白。你认为还要多长时间?”
“正常情况下需要一个月。按最近的进度, 需要两个星期。
要是我拼命写, 只要五天到一个礼拜。可能比较粗糙, 但毕竟成形了。”
她叹口气, 有点迟钝地低头专心看她的手, “我知道剩下不到两个星期了。”
“希望你答应我点事。”
她看着他, 没有生气和怀疑, 只有一点好奇, “什么?”
“在我写完… … 或者不得不… … 之前别看… … “
“你说不得不停下?”
“是的。直到我不得不停下。这样你会得到一个没有很多碎片的结尾, 而且还会有很多妙语。”
“它会是一本好书, 对吧?”
“是的。” 保罗笑了, “它将是一本非常棒的书。”
27
那天晚上8 点左右,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轮椅上。他仔细聆听, 楼梯上什么声音也没有。从下午4 点床垫弹簧的吱吱声宣告她躺下到现在, 他一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真的实在很累了。
保罗拿出打火机燃料, 把轮椅摇到窗前他那小小的非正式的作家营地: 缺三个键的打字机苦恼地龇着牙, 废纸篓, 铅笔, 速记簿, 打字机纸和一堆草稿纸。其中有些他会使用, 有些会扔进废纸篓里。
或者已经扔进了废纸篓。
这里虽无法看见, 却是通向另一个世界之门。这里也是他自己灵魂的一连串涂改, 好像快速拉动的景物画给人移动的幻觉。
他把轮椅移到纸卷和随意堆放的本子之间, 再一次聆听, 然后弯下身去拉出一块20 多厘米长的踢脚板。一个月以前他就发现这里松了, 从它上面一层薄薄的浮灰判断, 安妮还没发现这段踢脚板松动了(下回你自己要在上面粘根头发, 确保无事) 。它后面有窄窄的一块地方, 堆积着大量灰尘和老鼠屎。
他把小罐塞进去, 把踢脚板插回原处。有一阵他很担心踢脚板恢复不了原状(上帝! 她的眼睛真他妈的太尖了) , 还好, 它正好卡回原位。
保罗又端详了一会儿, 然后打开速记本, 拿起铅笔, 开始工作。
他一气写了四个小时——— 直到她拿来的三支铅笔笔尖都写钝了——— 然后把轮椅摇回床边, 躺上床, 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28
第三十七章杰弗里的手臂开始发硬… …29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 他停下了手中的笔。他惊讶地发现他感觉很平静——— 眼下他最强烈的情绪只是刚开始酣畅工作就被打扰的些许不快。安妮的靴跟敲响在过道上。
“离开窗户。” 她的脸紧绷而严肃。没拉拉链的卡其布包挂在肩上。“离开——— “
她没往下说, 看见他已经从窗户旁摇开了轮椅。她察看了一下, 确信他什么也没留在窗台上, 然后点点头。
“是州警察。” 她说。她看起来有点紧张, 但能够自我控制。
挂包在她右手很容易伸进去的地方。“你会乖乖的吧, 保罗?”
“是的。” 他说。
她的眼睛审视他的脸。
“我打算相信你。” 她最后说。她转身离开, 关上门, 并没费神把门锁上。
小车拐弯驶近车道, 大普利茅斯442 平滑懒散的发动机声像商标一样个性鲜明。他听见厨房的纱门“砰” 地一声关上, 就把轮椅摇到最靠近窗户的阴影里向外张望。巡逻车开到安妮跟前熄了火。驾驶员走出来, 几乎就站在那个年轻警察说出最后几个字时站的地方… … 但所有的相似都消失了。那个警察是个差不多还没成年的新手, 追踪着一个疯狂作家隐隐消失的踪迹, 这作家毁掉自己的车子, 要么蹒跚地走到树林深处去死, 要么轻率地跷着大拇指离开纷乱的尘世。
现在从巡逻车里钻出来的警察大约40 上下, 肩膀有房梁那么宽。他的脸像一块方正的岩石, 在眼角和唇边刻出几条细线。
安妮是个大块头的女人, 让这家伙衬得缩小了。
还有一点区别。安妮杀死的警察是独自一人, 而从副驾驶座上又下来一个小个子、斜肩膀、金色直发的便衣警察。大卫和歌利亚① 。基督啊。
穿便衣的警察有点不太自然地在巡逻车跟前来回走了几步。
他看上去衰老而又疲倦, 一副半睡半醒的男人面孔… … 除了那双变淡的蓝眼睛。那双眼睛时时刻刻清醒地睁着。保罗觉得他是个敏捷的家伙。
他们正和安妮谈话, 她在对他们说什么, 先仰着头对歌利亚说, 然后半转过身低头回答大卫的问题。保罗琢磨假如他再次打破玻璃呼救会是什么情形。他想, 有八成机会他们能抓住她。
哦, 她是很敏捷, 但那个大个的警察虽然块头大, 看起来比她身手更快, 而且强壮得足以赤手空拳连根拔起一棵不小的树。便衣警察有点羞怯的步伐可能和他的满脸倦容一样是靠不住的。他觉得他们能抓住她… … 除非这种让他们震惊的情况对她来说不意外, 那就会给她额外的机会。
那个便衣警察的外衣。尽管天已经这么热, 扣子还规规矩距地系着。如果她先朝歌利亚开枪, 她完全有可能在大卫解开他该死的外衣扣子、把枪掏出来之前朝他脸上开一枪。更重要的是,系上扣子的外衣提示安妮是对的: 直到眼下, 这还是一次例行的① 译者注: 大卫系基督教《圣经》中记载的古以色列国王, 童年时杀死勇士歌利亚。
巡逻。
直到眼下。
我没杀他, 你知道。是你杀的他。假如你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会送他上路, 他现在还活着… …他相不相信这说法? 当然不。但一瞬间仍然有一种强烈而痛苦的罪恶感——— 像一个深深戳进去的伤口。会不会是因为还有两成的可能在他呼救之后她仍能逃脱, 他就要紧紧闭着嘴巴?
罪恶感猛地戳进来, 又一下子消失了。但答案仍然是不采取行动。把它归于无私的动机当然很好, 但这并非事实。事实很简单: 他想自己对付安妮·威尔克斯。臭婊子, 他们只能把你关进监狱, 他想, 我知道该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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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 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他们会闻到老鼠的气味。毕竟捉老鼠是他们的工作, 而且他们会知道安妮的背景。假如事情这么走下去, 就会… … 可是他想安妮这回还是有可能最后一次避开法律的追究。
保罗猜想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需要知道的所有故事。安妮在好好睡了一觉之后一直在听收音机, 那个名叫杜恩·库什纳的失踪州警察的事是个大新闻。他正在搜寻一个叫做保罗·谢尔顿的热门作家的事也被报道了, 但库什纳的失踪并没和保罗本人联系起来, 哪怕是揣测也罢。至少直到目前还没有。
暴涨的春水已经把他的车子翻滚着冲刷到八公里以下的河湾。如果不是碰巧, 它还会在那儿无人知晓地再躺一个月甚至一年。两个国家伐木卫队队员在日常的毒品清除行动中来到这一带, 看到从残存的风挡玻璃上发出的反光, 走下来看个究竟。车辆毁损的严重程度已经被它一路下来直到最后栖息地所遭受的暴烈打击遮蔽了。广播中没有提及是否有可供法庭分析师分析的血迹(假如真的存在某个法庭分析师的话) 。保罗知道, 即使费尽心力, 也很难找到一点血迹——— 他的车已经被滚滚融雪暴雨般地冲刷了大半个春天。
而在科罗拉多, 人们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杜恩·库什纳身上——— 他认为两个来访者证明了这一点。到目前为止, 所有的推测都集中于三桩非法事物: 私酒、大麻、可卡因。库什纳可能是在搜寻来此地不久的作家的踪迹时偶尔碰上了这类非法品的种植、蒸馏或者储存。随着库什纳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关于他为什么会从第一地点独自走出去的问题越来越受到关心——— 保罗怀疑, 科罗拉多州是否有足够的财力支持基层警察去寻找他们的巡逻车伙伴, 他们显然已经两人一组地把整个地区彻底搜查了一遍。没有任何线索。
歌利亚正朝屋子打手势, 安妮在耸肩摇头。大卫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 她点点头, 让他们上了通往厨房门的小道。保罗听见纱门合页的吱吱声, 他们进来了。这么多脚步落地的声音听起来叫人害怕, 几乎有点亵渎的味道。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歌利亚问——— 应该是歌利亚。他有低沉的中西部人的嗓音, 被抽烟弄得粗哑了。
安妮答说4 点左右,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她刚刚修剪完草地, 没戴表。那天热得要命, 她记得很清楚。
“他待了多久, 威尔克斯太太?” 大卫问。
“是威尔克斯小姐,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对不起。”
安妮说她拿不准有多长时间, 不过肯定不长。大概有五分钟吧。
“他给你看过一张照片?”
是的, 安妮说, 他来就是为了这事。保罗惊奇于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地镇定自若, 如此地愉悦。
“那你见过照片上的男人吗?”
安妮说当然, 她当时就知道, 他是保罗·谢尔顿。“他的书我全都有,” 她说, “我非常喜欢它们。库什纳警官对此表示失望。
他说如果是这样, 他想我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看来很沮丧,而且也热坏了。”
“是的, 那天确实很热。” 歌利亚说, 保罗警觉地发现他的声音近得多了。在起居室吗? 是的, 几乎可以肯定是在起居室。不管块头大小, 这家伙移动起来像一只山猫。当安妮答话时, 她的声音也更近了。两个警察已经进了起居室, 她跟着进来。她并没邀请他们, 可他们还是进来了。他们要察看这个地方。
虽然她的宠物作家近在不到十米之外, 安妮的声音仍然保持着镇定。她曾经问过他愿不愿意进来喝一杯冰咖啡; 他说不行。
于是她问他愿不愿意拿一瓶冰镇的———“请别打破那个!” 安妮中断了自己的话, 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我喜欢这些东西, 有的东西很脆弱。”
“抱歉, 女士。” 这应该是大卫, 他的声音低沉, 有点像耳语, 谦卑还有点受惊的感觉。如果在其他场合, 一个警察发出这种声调会令人惊奇, 但这不是其他场合, 保罗一点也不惊奇。他僵直地坐着, 捕捉着什么东西被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地的微小动静(也许是站在冰上的企鹅) , 他的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他想像她正在挂包中摸索。他等着一个警察——— 可能是歌利亚——— 开口问她包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然后就会开始射击。
“你刚才说什么?” 大卫问。
“我问他愿不愿意带一瓶冰镇的百事可乐, 因为天太热了。
我把它们放在旁边的冰冻室里, 冰到差点就要结冰的最低温度。
他说那很好。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孩子。他们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个人出来, 你知道吗?”
“他在这儿喝可乐了吗?” 大卫问, 没理会她的问题。他的声音更近了。他已经穿过起居室。保罗不用闭上眼睛, 就能想像他站在那里, 看着通往小小的盥洗室的过厅, 和过厅尽头紧闭的客房门。保罗紧张得直直坐着, 脖子上的一根血管剧烈跳动。
“没有,” 安妮镇静如常地回答, “他把它带走了。他说他还要赶路。”
“那边是什么?” 歌利亚问。他迈步离开起居室的地毯走到过厅赤裸的地面上时, 发出靴跟落地的重响, 声音有点空洞。
“浴室和一间空闲的屋子。有时候天太热了我就睡在那儿。
你们想看的话可以看看, 不过我保证没把你们的警察绑在床上。”
“哦, 女士, 我敢肯定你没有。” 大卫说, 然后, 令人惊异地, 靴跟声和说话声都朝厨房远去了。“他在这儿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为什么事很兴奋的样子?”
“完全不是,” 安妮说, “只是很热, 又很沮丧。” 保罗重新开始呼吸。
“有没有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有。”
“他说没说接着往哪儿走?”
虽然两个警察几乎可以肯定忽略了它, 保罗富有经验的耳朵却听出了一丝细小的犹豫——— 这说不定是个圈套, 是个要么马上触发, 要么过后才触发的陷阱。不, 她最后说, 虽然他是朝西走的, 她觉得他是往斯普林格路走, 不过那条路几乎没什么人家。
“谢谢你的合作, 女士,” 大卫说, “我们回头也许还要找你核对。”
“没关系,” 安妮说, “欢迎你们来。我这些日子没什么伴。”
“你不介意我们看一下你的谷仓吧?” 歌利亚突然问。
“当然不。不过进去的时候记着打个招呼。”
“给谁打招呼, 女士?” 大卫问。
“米泽莉,” 安妮说, “我的猪。”
31
她站在门边死死地盯着他——— 盯得他脸发热, 他想自己的脸已经红了。两个警察在15 分钟前离开了。
“我脸上有菜叶吗?” 他最后开口问。
“你为什么不喊叫?” 两个警察上车的时候都向她轻轻碰了碰帽子表示致意, 但谁都没笑。即使从他窗户的极窄角度, 保罗也能看见他们眼睛里的神情。很好, 他们知道她是谁。“我一直等着你喊。他们能像雪崩一样把我压倒。”
“也许能。也许不能。”
“可是你为什么不喊?”
“安妮, 假如你整天都在想着你想像中最糟糕的事就要发生,总有一天会出问题。”
“别跟我耍聪明!” 他从安妮表面的无动于衷看出她内心深处的困惑。他的沉默与她对现存的判断不一致。她认为这是一场重大的摔跤比赛: 在诚实的安妮与有样学样、丑陋而又自鸣得意的小丑之间。
“谁在耍聪明? 是你让我闭上嘴巴而我就这么做了。我想安宁一点把书写完。我想为了你把它写完。”
她不能确定地望着他, 想要相信, 害怕相信… … 最终还是有点信了。她最好还是相信, 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那就赶紧写吧,” 她轻声说, “赶紧忙你的吧。你看见他们看我的样子了。”
32
接下来的两天, 日子就像库什纳没来前一样。几乎让人觉得杜恩·库什纳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保罗差不多是在不停地写, 眼下他已经放弃了打字机。安妮把它放在壁炉架下, 没有说什么。
这两天他写了满满三本, 只剩下一个拍纸簿。他每写满一本, 就挪到文具架跟前。她把那五六根黑铅笔都削尖了, 他写钝了, 她又再削尖。铅笔慢慢缩短。他坐在窗前的阳光里埋头写作, 有时无意识地在空中用右脚给不存在的左脚大脚趾瘙痒, 他从纸上的洞穴看过去, 洞穴裂得更开了, 故事以一种最好的方式达到高潮, 犹如火箭发射。他清晰地看见每一件事——— 在石像的额头后面, 三组人都不顾一切地寻找米泽莉, 两组人想杀死她, 第三组——— 由伊恩、杰弗里和赫兹基亚组成——— 试图营救她… … 接着下来, 布尔卡斯村着火了, 幸存者们挤在一个出口——— 石像的左耳朵——— 屠杀任何一个摇摇晃晃地活着出来的人。
在大卫和歌利亚来过的第三天, 这种催眠般的专注状态被粗暴地动摇了, 但并未被打断。当时, 一辆车身上写有“KTKA/联合” 字样的奶油色福特旅行车开进安妮的车道。车后面装满了录像设备。
“哦, 上帝!” 保罗在幽默、诧异和恐惧相间的震惊中叫起来, “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旅行车还没停稳, 后门就飞速打开, 一个身穿迷彩裤和不花钱的T 恤的家伙跳出来。他手里抓着一把又大又黑像手枪一样的东西, 保罗一开始还以为是催泪枪。他把那东西举过肩膀, 对着房子移动, 保罗才看出是个微型摄像机。一个挺好看的年轻女人从前面的乘客座位上下来, 整整吹风定型的头发, 对着车外的后视镜欣赏地看看自己的化妆, 然后走到她的摄像师跟前。
外部世界的眼睛, 最近几年来从这位恶龙魔女的身边转移了视线, 现在回来复仇了。
保罗快速地往回推轮椅, 希望能赶得上趟。
是呀, 你要想知道发生的一切, 请看6 点的新闻节目, 他想。他把双手捂在嘴上, 免得笑出声来。
纱门“砰” 地一声打开, 又“砰” 地一声关上。
“从这儿滚出去!” 安妮扯着嗓子吼叫, “从我的地盘滚出去!”
含糊不清地: “威尔克斯女士, 我们只要几——— “
“不滚出去我操你祖宗八辈子!”
“威尔克斯女士, 我是从KTKA 来的格伦娜·罗伯特——— “
“哪怕你是从火星上下来的耶稣·基督! 从我的地盘上滚出去, 不然就要你的命!”
“可是——— “
“砰!”
哦安妮哦上帝安妮杀了那个白痴电视台的———他往后挪动轮椅, 从窗户向外张望。他没有选择——— 他非看不可。他松了一口气。安妮刚才是对天开枪。情况看来不错。格伦娜·罗伯特头朝下钻进KTKA 的新闻转播车。摄像师镜头对准安妮, 安妮枪口对准摄像师。摄像师决定, 比起拍摄这位恶龙魔女, 他更愿意活下去。他突然坐回后座。车门还没关严, 转播车已经倒出车道。
安妮一手提着步枪, 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离开, 然后慢慢走回屋子。他听见她把枪沉重地放在桌上, 然后进了保罗的房间。她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糟糕, 脸色苍白憔悴, 眼睛不停地闪动。
“他们还会回来。” 她轻声说。
“放松点。”
“我早就知道这些混蛋会来。他们果然来了。”
“他们已经走了, 安妮。你把他们赶走了。”
“他们永远不会走。有人告诉他们那个警察失踪前在所谓恶龙魔女家, 所以他们就来了。”
“安妮——— “
“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她问。
“当然, 我和新闻界打过交道。他们永远只要两样东西———对你来说, 是在拍摄的时候嘲弄你; 对其他某些人来说, 是在‘欢乐时光’ 开拍时买马丁尼酒。不过, 安妮, 你已经搞定——— “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她说, 一只手抬起来放在额头上。她突然猛地使劲把手往下拉, 在脸上划出四道血痕。血从眉毛上流过, 顺着鼻子两边流到脸颊上。
“安妮! 住手!”
“还有这个!” 她用左手猛扇左脸颊, 脸上马上出现了红印。
“还有这个!” 右脸颊, 这回更加使劲, 以至于手指甲缝里的血飞溅出来。
“住手!” 他喊叫。
“他们就是想要这个!” 她也朝他喊叫。她举起双手放在前额上压住伤口, 血迹污成一片。她把血迹斑斑的手朝他伸过来, 然后又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房间。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 保罗重新开始写作。开头写得很慢——— 安妮在脸上拉出血痕的样子不断冒出来——— 他觉得这样不行, 今天最好就到此为止, 而就在这时, 故事本身吸引住了他,他又掉进纸上的洞穴里。
像近来几天一样, 他感到一种满足的轻松。
33
第二天来了更多的警察, 这回是本地佬。有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和他们一块来, 手里拎着只包, 里面装的只能是速记机。安妮站在车道上表情冷漠地听他们讲话, 然后让他们进到厨房。
保罗静静地坐着, 膝盖上放着他自己的速记簿(他头天晚上把最后一本拍纸簿用完了) , 听着安妮的声音。她正在讲述四天前她跟大卫和歌利亚讲的所有事情。保罗想, 她讲的除了烦人的骚乱再没有别的。他觉得有趣, 又为自己居然对安妮·威尔克斯感到同情而吃惊。
那个大块头像个保镖的警察问的问题最多。开始的时候他告诉安妮,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有一位律师在场。安妮拒绝了, 又开始重述她的故事。保罗听出她没有从原来的说法偏离一点。
他们在厨房待了半个钟头。快结束的时候有个人问她额头上那些难看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我晚上干的,” 她说, “我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这个警察问。
“我梦见过了这么长时间人们还记着我, 又开始上我这儿来了。” 安妮说。
他们走后, 安妮来到他的房间。她的脸苍白无力, 茫然而有病容。
“这地方要变成中心区了。” 保罗说。
她没笑, “还有多长?”
他犹豫着, 看看堆成一撂的打字稿和上面的手写稿, 对安妮回答: “两天, 也可能三天。”
“他们下回再来就会带着搜查许可令。” 她说, 没等他答话就走开了。
34
当天晚上大约12 点15 分的时候, 她走进房间, 对他说:“你一个钟头前就该上床睡觉了, 保罗。”
他从梦中的故事被惊醒, 抬起头看。杰弗里——— 他已经被证明是故事的男主角——— 已经面对面来到隐藏的女蜂王面前, 他要为米泽莉的生命与她决战到死。
“没关系,” 他说, “我一会就睡。有时候要是不马上写下来它就溜走了。” 他抖动酸疼的手, 手上的血管一下一下抽动着。
食指上铅笔压得最用力的地方隆起了一大块。他服了药, 疼痛消失了, 而他的脑子也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你觉得它很好, 是吗?” 她轻声问, “真的很好。你再也不是只为我这么做了, 是吗?”
“哦, 是的。” 他说。有那么一会儿, 他几乎难以控制地想说出更多的东西——— 说: 它从来不是为你而写的, 安妮, 也从来不是为所有那些在来信底下签名为‘你的第一号书迷’ 的人们而写的。你一开始写作, 所有这些人就都在银河系的彼岸, 或更遥远的地方。它从来不是为我的前妻, 或我的母亲, 或我的父亲而写。作家们总爱在一本书前写上题献词的原因, 是因为他们的自私最后甚至吓坏了他们自己。
但把这些告诉她是不明智的。
他一直写到东方发亮, 然后上床睡了四个小时。他的梦境混乱而沉郁。在一个梦中, 安妮的父亲正爬上一段长长的楼梯, 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 里面装着报纸。保罗想喊他, 警告他, 但每次张开嘴却都变成清醒而理性的叙述, 虽然每次都不一样, 但都是同样的开头: “一天, 大约一个礼拜以后… … ” 接着安妮·威尔克斯出现了, 她尖叫着冲下大厅, 伸出双臂, 给了她父亲那致命的一推… … 只是她的声音变成了怪异的嗡嗡声, 她的身体在裙子和羊毛衫下起伏、隆起、变形, 她正在变成一只蜂。
35
第二天没有官员过来, 但来了不少平民。有一辆小车上都是十几岁的青少年, 当他们开进车道掉头的时候, 安妮冲出来朝他们怒吼, 叫这些臭狗屎赶快滚蛋, 不然她就要开枪了。
“恶龙魔女, 王八蛋!” 一个人喊。
“你把他埋在哪儿了?” 另一个高声叫着, 同时汽车退了出去, 带起一阵灰尘。
第三个扔过来一个啤酒瓶。汽车开远了。
一个钟头以后, 保罗看见安妮胳膊上戴着套袖, 神情严峻地大步走过他的窗户到谷仓去。过了一会, 她手里拿着链子出来。
她花了些时间把结实的钢环和带倒钩的铁丝绑在一起, 用这扎人的编织物封锁了车道。然后她从胸兜里掏出些红布条, 分别绑在几个联结的地方, 让它看上去更显眼。
“这东西挡不住警察,” 她进到房间以后说, “不过可以把其他混蛋挡在外面。”
“是的。”
“你的手… … 好像肿了。”
“是的。”
“我不想让你讨厌, 保罗, 可是… … “
“明天。” 他说。
“明天? 真的?” 她的脸马上亮了。
“是的, 我想差不多。大概6 点左右。”
“保罗, 太好了! 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开始读了, 还是——— “
“我宁愿你再等等。”
“那我再等等。” 那种温柔、感伤的神情又爬进她的眼睛, 这是保罗最痛恨的神情, “我爱你, 保罗。你知道的, 对吗?”
“是的,” 他说, “我知道。” 然后又俯身到他的稿纸上。
36
那天晚上她给他带来了药片——— 他的尿道感染正在好转, 但是很慢——— 还有一桶冰。她在旁边放了块整整齐齐叠好的毛巾,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保罗把铅笔搁在一边——— 他不得不用左手帮忙把右手指头展开——— 把手伸进冰里。他把手在冰里搁到几乎麻木才拿出来。肿胀好像消下去一点。他用毛巾把手包起来, 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的黑暗, 直到手开始刺痛。他把毛巾放在旁边, 伸屈了一会手指(开头几次他疼得皱紧眉头, 后来手变得柔软起来) , 重新开始写作。
黎明时分, 他慢慢把轮椅摇到床前, 歪倒上去, 立刻睡着了。他梦见他在暴风雪中迷了路。但那不是雪, 是飞扬的纸片充满了整个世界, 使人难辨方向。每张纸都打满了字, 上面所有的“N 、T 、E” 都不见了, 他明白假如暴风雪过后他还活着的话,他就得自己用笔把所有的空缺填上, 一个个辨认那些认不清的词。
37
他醒来的时候大概是11 点, 安妮一听到动静马上进来, 给他送来橘子汁、药片, 还有一碗热鸡汤。她变得越来越兴奋,“今天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 保罗, 是吗?”
“是的。” 他努力想用右手抓住勺子, 可没办到。手肿得又红又鼓, 皮肤发亮。他要握拳的时候, 觉得就像有把一根钢针在胡乱扎。他想, 过去的几天简直就像一场没完没了的签名的噩梦。
“哦, 好可怜的手!” 她叫起来, “我要再给你拿片药! 我现在就去!”
“不。现在到了紧要关头, 我希望保持头脑清醒。”
“可是你的手成了这样子你写不了啦!”
“是写不了,” 他承认道, “我的手用坏了。我打算用最开始时候的办法来完成我的宝贝——— 用那台女王牌打字机。大概有八九页就结束了。我想我能打败所有的那些‘N 、T 、E’ 。”
“我真的该另给你找一台的。” 她说。她看起来是真诚地感到抱歉, 眼里噙着泪花。保罗觉得像这样偶然一见的时刻是最可怕的, 因为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她本可能成为的女人, 假如她的成长是顺利的, 或者她体内激素的分泌正常, 或者两者都具备的话。“我把事弄糟了。对我来说, 承认这点很难, 可这是事实。
因为我不想承认南茜那个女人比我强。我很抱歉, 保罗。可怜的手。”
她把它轻轻举起, 温柔地吻它。
“没关系,” 他说, “我和达奇两人能对付。我恨他, 但我觉得他也同样恨我, 所以我俩打平了。”
“你说的是谁?”
“打字机。我照卡通剧里的人物给它取的小名。”
“哦… … ” 她慢慢走开, 关了灯, 拔掉插头。他一边喝汤,一边耐心等她回来。喝汤的时候, 他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笨拙地夹着汤匙。
她终于回来了, 她看他时, 笑得像一个一睁眼就发现阳光灿烂的女人。“汤快喝完了? 我是用特别的方法做的。”
他让她看看碗, 碗底只剩下几根面条, 汤都喝完了。“看我肚子有多大, 安妮?” 他说的时候脸上不带一丝笑容。
“你是一个最好的大肚汉, 保罗, 你会得到整整一排金星!事实上… … 你等等!”
她走了, 保罗先看日历, 然后抬头看天花板。上面的“W”
歪歪斜斜地穿过石膏板。最后他扫过打字机和一大堆胡乱堆放的书稿。再见吧这所有的一切, 他随随便便地想着, 这时安妮喘着气回来了, 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里放了四个小盘: 第一个是切成片的柠檬, 第二个是切成片的鸡蛋, 第三个是烤蹄, 中间最大的一个(哦) 是鱼子酱。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些东西,” 她羞怯地说, “我都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我从来没弄过。”
保罗大笑起来, 笑痛了他的肚子, 他的腿, 甚至他的手。他很快会有更多的地方受痛, 因为安妮的妄想狂会让她以为, 要是有人大笑, 那一定是在嘲笑她。可他还是停不下来。
他笑得抽搐、咳嗽, 脸颊发红, 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这个女人用斧子砍掉他的脚, 用电锯锯掉他的拇指, 而现在她居然端来一大盘能噎死野猪的鱼子酱。奇怪的是, 鱼子酱的浓郁暗色并没反映到她的脸上, 相反她和他一起大笑起来。
38
鱼子酱被认为是那种你要么喜欢、要么憎恨的东西, 可保罗两样都不是。如果他坐头等舱飞行, 空中小姐给他面前端一盘过来, 他会把它吃掉, 然后忘了鱼子酱这回事, 直到下次空中小姐再端到他面前。而此刻他却大吃大嚼, 连所有的配菜一齐吞下,好像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食物的伟大。
安妮对此毫不在意。她舀了一小茶匙这东西, 轻轻咬一口,厌恶地皱着眉头把它搁在一边。保罗热情不减全神贯注地大吃,15 分钟里吃掉了一半。他打着饱嗝, 用手捂着嘴歉疚地看看安妮, 安妮又爆发出一阵欢乐的大笑。
我考虑要把你杀了, 安妮, 他想, 同时温和地对她微笑。我真要这么干。我也许会和你同归于尽——— 事实上完全有可能———但我先饱餐了一顿鱼子酱。事情本来可能更糟。
“棒极了, 可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他说。
“再吃你会吐的, 这东西是高蛋白。” 她也对他微笑, “还有一个惊喜。我有一瓶香槟。回头… … 等你的书写完的时候。75美元呢! 一瓶就要75 美分! 不过他们说这是酒窖里最好的。”
“他们说得对。” 保罗说, 一边想着自己身陷魔窟, 部分也是香槟的错。他停了一下, 然后说: “等我写完的时候, 还有一样东西我也会喜欢。”
“什么东西?”
“你原来说过我的东西都在你那儿。”
“我说过。”
“那么… … 我箱子里有一条烟, 我希望结束之后能抽一口。”
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你知道这东西对你不好, 保罗。它会致癌。”
“安妮, 你的意思是我眼下还要担心得癌症吗?”
她不回答。
“我只要一支烟。我每次写完的时候都要躺在椅子上抽一支烟。相信我, 这支烟的味道永远是最好的——— 甚至好过你吃完一顿大餐后抽的那支。至少在过去是这样。我猜这回它会让我头晕呕吐, 但是我喜欢那种和过去的小小联系。怎么样, 安妮? 只是个消遣, 像过去一样。”
“好吧… … 但是得在香槟之前抽。我可不在你到处喷毒气的屋子里喝75 美元一瓶的香槟酒。”
“没问题。你要是中午前后把烟拿来, 我就把它搁在窗台上,这样可以隔一会看一眼。我写完后, 把所有缺的字母填上, 然后就开始抽烟, 抽到我觉得要不省人事了就把它掐灭, 然后叫你。”
“好吧,” 她说, “不过我还是不高兴。就算你抽一支烟得不了肺癌, 我还是不高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保罗?”
“不知道。”
“因为只有坏人才抽烟。” 她说着, 开始收拾盘子。
39
“主人, 她——— ?”
“嘘!” 伊恩粗暴地制止他, 赫兹基亚慢慢退回去。杰弗里能感到脖子上的筋在怦怦跳。外面传来轻轻的测量航线和装帆具的吱吱嘎嘎声, 第一阵新鲜的贸易风微微地吹着风帆的拍打声, 还有偶尔的鸟叫声。杰弗里在甲板下面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一群男人唱着低沉、走调的劳动号子。可是在这里, 一切都是静默。三个男人: 两个白人和一个黑人, 正在等着看米泽莉能不能活下来… … 或者———伊恩发出沙哑的呻吟, 赫兹基亚抓着他的胳膊。杰弗里神经质地把自己抱得更紧。在所有这一切之后, 上帝真会残忍到要让她去死吗? 他一度曾以幽默, 而不是愤怒蛮有信心地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这些日子里, 上帝会很残忍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是荒唐的。
但他对于上帝的想法——— 如同他对这么多事的想法一样———已经改变了, 是在非洲发生的改变。在非洲他发现, 上帝不是只有一个, 而是有很多, 其中有些远远不是残忍——— 而是疯狂。毕竟, 残忍还是可以理解的, 而面对疯狂你无言可辩。
假如米泽莉真像他所一直担心的那样死去, 他打算上到前甲板, 越过栏杆跳出去。他从来都知道而且接受上帝是严酷的这一事实, 但是他绝不想生活在一个上帝已经疯狂的世界上。
这些令人沮丧的冥想被赫兹基亚刺耳的半迷信的喘息所打断。
“主人! 主人! 看! 她的眼睛! 看她的眼睛!”
米泽莉的眼睛, 那像矢车菊一样湛蓝的惊人美丽的眼睛, 颤抖着睁开了。它慢慢地从伊恩看到杰弗里, 又转回伊恩。片刻时间, 杰弗里为这双眼睛而震惊… … 然后, 看到这双眼中的光芒,他从心灵深处发出欣喜的叫声。
“我在哪儿?” 她打着哈欠, 伸着懒腰问, “伊恩——— 杰弗里——— 咱们吃过饭了吗? 我怎么这么饿呀?”
伊恩又笑又哭地俯身抱住她, 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她高兴而又迷惑地回抱他——— 知道她已经没事了, 杰弗里发现自己从今以后能够容忍他们的爱情。他将要, 而且也能够, 在完全的平静中独自生活。
他拍拍赫兹基亚的肩膀, “老头, 我看咱们还是让他俩自己待在这儿, 你说呢?”
“我猜你是对的, 主人。” 赫兹基亚说。他大大地咧开嘴笑,露出全部的七颗金牙。
杰弗里偷偷朝她看了最后一眼, 而此时矢车菊般的蓝眼睛也正朝他发出闪光, 他的心温暖了, 填满了, 完全满足了。
我爱你, 亲爱的, 他想。你听到了吗?
回答可能只是他内心的极度渴望的回声, 但他觉得不是, 这分明太清楚地就是她本人的声音。
我听见了… … 我也爱你。
杰弗里关上门, 上了后甲板。他并没像自己原来打算的那样跳出栏杆, 而是点燃烟斗, 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烟, 望着地平线上遥远的几乎看不见的云层里正在落下去的太阳——— 云那边就是非洲海岸。
然后, 因为他已经再也干不下去别的什么, 保罗·谢尔顿抽出打字机里的最后一张纸, 用笔写下一个作家最爱也是最恨的词: 结束。
40
他肿胀的右手不想填写那些缺失的字母, 他强迫它去做。如果他不能克服手的僵硬, 他将不能坚持到底。
全部填完以后, 他把笔扔到旁边, 审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工作。他的感觉像每次完成一部作品时一样——— 奇怪的空虚, 松劲, 意识到自己为了每一点小小的成功都付出了荒谬的代价。
永远如此, 永远如此——— 好像在地狱中待了好几个月以后,千辛万苦地穿过丛林爬上山顶, 来到一片开阔地, 却发现除了眼前的一条高速路——— 路旁有些加油站和岔路之外, 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不管怎么说, 干完了总是不错——— 完工总是好的。你生产了、做成了一个东西。在近乎麻木的状态下, 他明白而且欣赏艺术的勇气, 那种使渺小的生命不再渺小, 创造出温暖的幻觉的勇气。他明白了——— 现在终于明白——— 在这一行里他是个笨蛋, 但这是他惟一能做的, 而且即使他每回都很笨拙地写完一本书, 至少他从来都是满怀着爱去做的。他抚摸着书稿微笑了。
他的手离开书稿, 去拿她给他留在窗台上的一支万宝路。旁边是陶瓷烟灰缸, 底面印着一艘游览船, 周围有一圈字: 美国说故事者之家——— 密苏里留念!烟灰缸里有个火柴盒, 里面只有一根火柴——— 她允许的全部。不过, 一根应该已经够了。
他能听到她在楼上的活动。很好。他有很多时间去做一点小小的准备, 在准备好之前她要是下来他也有时间得到警告。
真正的把戏就要开始, 安妮。咱们来看看我能不能干得了。
咱们来看看——— 我行吗?
他屈下身去, 顾不得两腿的疼痛, 用手指在松动的踢脚板那儿摸索起来。
41
五分钟以后他喊她进来。听着她沉重的有时不稳的踏在楼梯上的脚步, 他原以为到这时候会觉得害怕, 却宽慰地发现自己相当平静。屋子里充满打火机燃料的臭气。燃料从轮椅扶手上的木板边一滴滴地往下滴答。
“保罗, 你真的写完了?” 她在过厅里朝下叫。
保罗看看餐桌上可憎的女王牌打字机旁高高地码成一堆的稿纸。打火机燃料已经渗了进去。“是的,” 他回喊道, “我尽了最大努力, 安妮!”
“哇! 哦, 太棒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么久以后! 我马上来! 我去拿香槟!”
“好!”
他听见她走过厨房的地毯, 知道她在那儿的每一声响动都会马上传出来。我现在是最后一次听这些声音了, 他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想着, 这感觉像打破鸡蛋壳一样打破了刚才的平静心情。
蛋壳里面是恐惧… … 不过也还有别的东西。他想那是正在退去的非洲海岸线。
冰箱门被打开, 又“砰” 地一声关上。她又穿过厨房, 现在她过来了。
他当然没抽烟, 那支烟还搁在窗台上。那儿有他需要的火柴, 仅仅一根。
如果擦不着怎么办?
可是现在考虑这个已经太迟了。
他伸手到烟灰缸里拿起火柴盒, 取出里面惟一的火柴。她正在从过厅下来。保罗用力擦火柴, 没擦着。
放松! 放松点干!他再擦一次, 还是没擦着。
放松… … 放松… …他第三次把火柴朝盒背面棕黑色的粗糙表面划过, 一朵微弱的黄色火苗在火柴棒头上出现了。
42
“我正希望——— “
她突然停住, 接下的话因为喘不上气而噎住了。保罗坐在轮椅上, 在高高堆起的书稿和女王牌打字机后边。他已经有意把最上面的一页转过来, 她可以看到上面写着:《米泽莉归来》保罗·谢尔顿著保罗肿胀的右手在这堆浸透的纸上挥动, 拇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根燃烧的火柴。
她站在门道上, 手上有一瓶裹着毛巾的香槟酒。她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她咬起嘴唇。
“保罗?” 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在干什么?”
“写完了,” 他说, “是本好书, 安妮。你是对的。它是米泽莉系列里最好的一本, 而且不管怎么说, 可能是我所有写过的最好的东西。现在我要用它玩一个把戏, 一个很好的把戏。我是跟你学的。”
“保罗, 别!” 她尖叫。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理解。她伸手向前抓, 香槟酒瓶从手里掉到地板上, 像雷管一样爆炸了, 泡沫流得到处都是。“别! 别! 请你不要——— “
“你没读到它真是太遗憾了。” 保罗朝她微笑着说。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真诚而容光焕发。“不要虚假的谦虚, 我必须说, 说它是本好书还远远不够。它是本伟大的著作, 安妮。”
火柴微弱的光在摇晃, 烧到他的指尖。他扔掉了它。在那恐惧的一刻他以为它熄灭了, 然后, 随着“噗” 的一声, 淡蓝色的火焰在第一页上慢慢舒展开来。它向四下爬去, 舔食洒在书稿外层的燃料, 发出黄色的焰火。
“哦上帝不!” 安妮狂叫, “不是米泽莉! 不是米泽莉! 不是她! 不! 不!”
她的面孔在火焰那一边闪烁。“想要许个愿吗, 安妮?” 他对她喊, “想许个什么愿, 你这狗娘养的妖怪?”
“哦上帝哦保罗你在干干干干干什么?” 她往前跌绊了一下,双手伸向前方。这堆纸现在烧成熊熊的烈火。打字机的灰色边框烧成黑色。打火机燃料已经流到它的下面, 蓝色的火苗在键盘中爆裂。保罗感到他的脸被烧烤, 皮肤绷紧了。
“不是米泽莉!” 她号啕大哭, “你不能烧米泽莉, 你这该死的混蛋, 你不能烧米泽莉!”
然后她干了保罗差不多知道她会干的事。她抓起燃烧的纸堆, 回过身, 打算跑到浴室去, 把它浸在浴盆里。
她转身的时候, 保罗抓起打字机, 不顾它发烫的右边框上隆起的气泡印在他已经肿胀的右手上。他把它举过头顶, 小小的火苗从打字机底下往下掉, 他顾不上这些, 他伸直的脊背猛地疼起来。他的脸由于努力和专注现出一副疯狂的怪相。他把胳膊猛挥向前。打字机飞出手, 正好砸在她宽大结实的后背中间。
“呜!” 这不是一声喊叫, 而是巨大的受惊的哼哼声。安妮被击倒在地板上, 那堆着火的纸压在她身下。
小小的蓝色火苗像鬼火一样在他用来做书桌的木板上跳跃。
保罗把木板推开, 大口地喘着气, 喉咙像着了火一般。他使劲撑着自己, 用右脚歪歪倒倒地站起来。
安妮在地上扭动着, 呻吟着。一股火舌从她左胳膊和侧身之间冒出来, 她大声喊叫。保罗能闻到皮肤和脂肪烧焦的味道。
她翻过身, 挣扎着跪起身来。大部分稿纸已经散落在地板上, 有些还在燃烧, 她的开司米毛衫也着了。他看见她前臂上插着玻璃碎片。还有一大块碎片像印第安战斧的斧刃一样从她右颊上戳出来。
“我要杀了你, 你这骗人的混蛋。” 她说着, 蹒跚地朝他跪着走了三步, 倒在打字机上。她扭动着, 想翻身起来。然后保罗扑了上去。即使透过她的身体, 他也能感觉到打字机锐利的棱角。
她在他身下像猫一样尖叫, 像猫一样扭动, 像猫一样用手乱挖。
他们周围的火慢慢熄灭, 而他仍然能从身下这扭曲的一大堆上感受到剧烈的热力, 他知道起码她的羊毛衫和胸罩开始在她身上熔化, 但对此毫无同情。
她使劲想挣开他。他牢牢抓住, 像一个男人打算强奸一个女人那样躺在她身上, 他的脸几乎正对着她的脸。他的右手在旁边摸索, 十分清楚他要找的东西。
“滚开!”
他摸到一把发烫的纸。
“滚开!”
他把纸揉成一团。他能闻到她的味道——— 烧焦的肉、汗水、仇恨和疯狂。
“滚开!” 她扯着嗓子叫, 嘴巴大大地咧开, 他突然看向女神红色线条的阴湿的洞口。“滚开你这混蛋——— “
他把白色和黑色的纸团塞进她大张的嘴巴。她那闪着怒气的眼睛突然睁得更大, 因为吃惊、恐惧和新的疼痛。
“你的书在这儿, 安妮。” 他大口喘着气, 手里抓住更多的纸。这一把还在滴答着香槟, 泛出酒的酸气。她在他身下推搡扭动。他的左膝盖猛撞上地板, 一阵剧痛, 但他还待在她身上。好吧, 安妮, 我要强奸你。因为我所能做的一切只有我能做的最坏的事。所以吃我的书吧。吃我的书吧。吃到你噎住才好。他把那把湿纸紧握在拳头里, 猛塞进她的嘴巴, 把里面原来半满的纸压了下去。
“书来了, 安妮, 你喜不喜欢? 这是地地道道的首版, 安妮·威尔克斯版, 你觉得怎么样? 吃下去, 安妮, 咽下去, 把它吃下去, 把你的书全吃掉。”
他又塞进去第三把, 第四把。第五把的火还在烧, 他用已经起疱的右手把火扑灭, 又塞进去。
她发出怪异的窒息的声音, 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这回保罗跳开了。她挣扎着, 踢打着两条腿, 双手在发黑的肿起来的喉咙处乱抓。她的羊毛衫几乎烧光了, 只剩下脖子周围的一圈。肚子和胸前的肉起了水疱。香槟酒从她嘴巴露出来的纸上往下滴。
“咔! 咔! 咔!” 安妮在呛咳。她站起身了一点, 还在用手抓喉咙。保罗坐了回去, 两腿胡乱伸向前面, 警惕地盯着她。
她朝他迈了一步、两步。然后又被打字机绊住。她倒下去的时候, 脑袋扭成某种角度, 他看见她的眼睛带着疑问和惊恐的神情看着他: 怎么了, 保罗? 我不是正给你把香槟酒拿来吗?
她脑袋的左边碰上壁炉架的边缘, 然后她像一堆松散的砖块一样倒了下去, 沉重地撞在地板上, 把整个房子都震动了。
43
安妮抱着一摞燃烧的稿纸摔倒时, 身体把火压灭了。这堆黑黑的东西在地板上冒着烟。大部分单页纸上的火已被香槟酒的泡沫熄灭。有两三张飘到门左边的墙上, 还烧得很旺, 几处墙纸被点着了… … 但毫无热情地烧着。
保罗爬向床, 用胳膊肘撑着, 拽下床罩。然后爬向墙边, 一路用手掌侧面把酒瓶的碎片推开。他的背已经扭伤。右手烧得很厉害。他的头很疼。他的胃因为闻了太多烧焦皮肉的甜腥味而作呕。可是他自由了。女神死了, 他自由了。
他屈起右膝, 拽过床罩。床罩已经被香槟酒浸湿, 被灰烬抹上片片黑污。他用床罩来打火。当他扑打着火的踢脚板时, 冒出了阵阵浓烟, 火熄灭了。日历的最后一页蜷缩起来, 但别的就没什么了。
他往轮椅跟前爬回去。正爬到半路, 安妮的眼睛睁开了!44保罗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安妮慢慢地跪起身。他自己用双手撑着身体, 两腿拖在后面。
不… … 不, 你已经死了。
你错了, 保罗。女神是杀不死的。女神是永生的。现在我要复仇。
她圆瞪的眼睛十分可怕。一个粉红色的大大的伤口在脑袋左边的头发上显眼地露着, 血从脸上淌下来。
“呜!” 安妮从满嘴的纸中喊叫, 她两手朝前, 屈曲四肢, 向他爬过来。
保罗绕了半圈, 爬向门口。他能听见她在他身后。当他爬到布满酒瓶碎片的地方时, 她的手够着他的左脚踝, 紧紧地一把抓住。他大叫起来。
“呜!” 安妮得意地嚷。
他从肩膀上向后望过去, 她的脸变成紫色, 好像肿起来了。
他知道她正在变成一个幽灵。
他用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拉, 他的没有脚的腿从她手中挣脱出来, 她的手里只剩下一小圈裤子上的毛料。
他往前爬去, 忍不住哭起来, 泪水顺着腮帮流下。他用胳膊肘撑着向前挪, 就像在猛烈炮火下前进的士兵。他听见身后一条腿落下的声音, 然后是另一条。她仍然跟来了。她还像他一向畏惧的那样结实。他烧伤了她弄伤了她的脊背用纸塞满了她的嘴巴而她还是还是还是跟来了。
“唷!” 安妮喊叫, “唷… … 唷!”
他的一只胳膊肘压在碎玻璃片上, 玻璃扎进了胳膊。他不顾一切地往前爬。
她抓住了他的小腿。
“嘎! 嘎… … 啊啊啊… … 嘎!”
他再次回转身, 她的脸色发青, 像个暗黑色的腐烂的梅子,变红的眼睛大大地膨出来。她喉咙肿胀, 嘴唇扭曲着, 他明白了, 她是在狞笑。
房门就在跟前。保罗死命伸直身子抓住壁炉的侧墙。
“嘎… … 啊啊啊… … 嘎!”
她的右手抓住了他右边大腿。
砰, 一只膝盖。砰, 另一只膝盖。
抓得更紧了。她的身影。她的身影落在他身上。
“不。” 他自言自语。他感到她在使劲拖、拉。他牢牢靠着壁炉侧墙, 紧闭的眼睛流出泪水。
“嘎… … 啊啊啊… … 嘎!”
就在他身上。怒吼。女神的怒吼。
她的手像蜘蛛一样飞速爬上他的后背, 放在他脖子上。
“嘎… … 啊啊啊… … 呜… … 呜!”
他喘不上气。他靠着壁炉架。他靠着壁炉架同时感到她上到了他身上, 两手深深地勒住他脖子。他大声嚷, “你怎么死不了你怎么死不了你真的死不——— “
“嘎… … 啊——— “
压迫松了一点。片刻之中他又能换过气了。然后安妮整个压了下来, 像一座松松垮垮的肉山, 他完全不能呼吸。
45
他在她身下拼命往外挣扎, 就像一个人在雪崩下面寻找出路。他用最后的力气挣脱出来。
他爬过房门, 随时准备着她的手抓住他的脚踝, 但什么也没发生。安妮脸朝下不出声地躺在血迹、香槟酒和玻璃碎片中间。
她死了吗? 她必须死。保罗不相信她死了。
他重重地关上房门。她安在门上的门闩像高高的峭壁, 他奋力爬上去, 拴住门闩, 然后“嗵” 地在门边垮下去。
不知恍恍惚惚躺了多长时间, 他被一种低低的短促的抓搔声惊醒。老鼠, 他想。这是老———接着安妮粗粗的充血的指头从门缝底下伸出来, 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衬衫。
他尖叫着, 痉挛地抽身出来, 左腿碰得发痛。他用拳头砸那些指头。指头抽搐了一下, 没有缩回去, 还待在那儿不动。
让她死掉吧。上帝请让她死掉吧。
保罗在剧烈的疼痛中慢慢爬向浴室。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回头看, 她的手指还在门底下伸着。像不能忍受的疼痛一样, 他实在受不了再看见这一幕, 甚至再想到这一幕, 于是他掉转头爬回去, 把指头推进门缝里。他不得不鼓起勇气这么做。他确信他一碰到这些手指, 它们就会抓住他。
他终于爬到浴室, 全身的每个部位都在抽动。他把自己拽进去, 关上门。
上帝, 她要是把药拿走了怎么办?
但是她没有。乱七八糟的盒子还扔在那儿, 包括那些装有诺弗雷样品袋的盒子。他干吞下去三粒, 然后爬回门边躺下, 用身体的重量封住门。
保罗睡着了。
46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起先他不知道身在何处——— 卧室怎么变得这么小? 接着他想起发生的一切, 而一种奇怪的确定随之而来: 她没有死, 即使现在她仍然没死。她就站在这扇门外面, 手里拿着斧子, 等他一爬出去就砍掉他的脑袋。他的脑袋会像保龄球一样顺着过道滚下去, 而她将在旁边大笑。
这是疯了, 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听见——— 或者觉得他听见——— 一阵轻轻的沙沙声, 可能是妇女上了浆的裙子蹭在墙上的声音。
这是你想出来的。你的幻觉… … 这么逼真。
不是。我听见了。
他知道他没听见。他的手摸到门上的手柄, 又不确信地放开。是的, 他知道他什么也没听见… … 但是假如他听见了呢?
她可以从窗户里出来。
保罗, 她已经死了!而不合逻辑的回答顽强地出现: 女神永远不会死。
他意识到自己狂乱地咬着嘴唇, 命令自己停止。人快发疯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 是的, 他正在接近疯狂, 但这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有理由发疯呢? 可是如果他就此听天由命, 警察明天或者后天最终到达的时候将会发现安妮死在客人卧室, 而一个哭哭啼啼的人球一样的东西在一楼的盥洗室, 这个人球曾一度是作家保罗·谢尔顿。那不仍将是安妮的胜利吗?
没错, 保利。现在你要按故事发展做一只好的工蜂, 好吗?
好吧。
他的手又摸到手柄上… … 又一次犹豫不决。他没办法追随原来的故事情节。在那个故事中他看见自己点燃了稿纸, 安妮把它抱起来, 这确实发生了。不过他是用那该死的打字机猛击她的头, 而不是砸她的背。然后他打算走到起居室, 把整个房子点着。故事情节叫他想办法从起居室的一扇窗户逃出去。可能会摔得够呛, 不过他已经深知安妮在所有的门闩上花了多少精巧心思, 摔一下总比烧焦了强。
在小说里, 所有的事都会按计划进行… … 而生活却是如此恼人地凌乱——— 假如一场关乎你一生命运的关键性谈话正要进行,而你却突然要拉屎, 诸如此类, 你会怎么说? 在现实中甚至不分任何章节?
“非常凌乱,” 保罗发着牢骚, “好在还有我这种人, 能把事情收拾干净。” 他咯咯地笑了。
香槟酒瓶不在情节之中, 不过比起那个女人惊人的生命力和他眼下痛苦的不确定性, 这并不算什么。
除非他能确实知道她的死活, 他不能把房子烧了来做求救的信号。倒不是因为她可能还活着, 他完全可以把她活活烤死而没有任何内心的不安。
不是安妮阻止他行动, 是那些手稿。真正的手稿。他烧掉的只是错觉, 只有一张标题页在上面——— 底下是空白的纸掺着写坏丢弃的手稿。《米泽莉归来》的真正手稿很安全地藏在床底下,现在还在那儿。
除非她还活着。她要是还活着, 没准正在那儿读它呢。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待在这儿等着, 他心里的一部分建议。就待在这儿, 很安全, 很好。
但是他内心更勇敢的部分催促他按原定故事情节进行——— 至少要尽力而为。到起居室去, 打破窗户, 离开这栋可怕的屋子。
走到路边挡一辆车。搁在以前可能要等好几天, 现在情况变了,安妮的屋子已经成了一个吸引观众的地方。
他攒起全身的勇气摸到门柄, 拧开了它。房门在黑暗中慢慢打开。是的, 安妮在这儿, 女神在这儿, 阴影中站着一个穿护士服的白色形体———他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阴影, 是的, 但没有安妮。除了报纸上登的照片, 他从没见过安妮穿护士服。只有阴影。阴影和(如此鲜明的) 想像。
他慢慢爬进厅里, 又回头看客房。门关着, 他朝起居室爬去。
这里有大片的阴影, 安妮可以藏在其中任何一处。安妮可以是任何阴影之一。她可能有把斧头。
他爬着。
这儿有个巨大的沙发, 安妮就躲在后面。厨房门开着, 安妮就在门后边。地板在他身后吱吱作响… … ! 安妮就在他身后!他转过身, 心脏怦怦地猛烈跳动, 太阳穴压得生疼。安妮就在那儿, 高举着斧头, 不过这只是一眨眼的事。她立刻被吹散到阴影中。他爬进过厅, 就在这时, 他听见了发动机逼近的轰鸣。
汽车前灯散漫的光照进窗户, 越来越亮。接着传来轮胎在松土上打滑的声音, 他知道他们已经看到她横锁住车道的铁链。
一辆轿车的门打开又关上。
“妈的! 看这个!”
他加速往前爬, 一边朝外看去。一个黑色侧影正走过来, 他头上帽子的轮廓不会搞错, 这是个州警察。
保罗在摆满各种陈列品的桌上摸索, 碰翻了一些什么东西,有的散落到地板上。他抓住了一件, 好像是书。
这是坐在冰块上的企鹅。
冰块上的铭文写着: 现在听我的故事! 保罗想: 是的! 感谢上帝!他用左胳膊帮忙, 用右手紧抓住企鹅。手上的水疱破了, 往下滴脓液。他收回胳膊, 然后朝过厅窗户用力掷去, 就像他不久前在客房用烟灰缸掷窗户一样。
“在这儿!” 保罗谢尔顿疯狂地大叫, “在这儿, 在这儿, 求求你们, 我在这儿!”
47
又是一个小说式的圆满结局: 来人是前些天为库什纳盘问过安妮的那两个警察, 大卫和歌利亚。不过今天大卫的运动外衣不但没系扣子, 连枪也露在外面。大卫原来叫威克斯, 歌利亚叫迈克奈特。他们过来做依法搜查。当他们回应从门厅传来的狂乱呼喊, 终于破门而入的时候, 他们看到一个男人, 好像刚从噩梦回到现实。
“我高中时读过一本小说,” 威克斯第二天早上对他妻子说,“忘了是什么名字。书里有个家伙被囚禁了40 年。40 年里他一个人也没见过。这家伙看起来就像那样。” 威克斯停顿了一下,想找出一个更好的说法表达他内心矛盾的感情——— 恐惧、同情、怜悯和厌恶——— 在这一切之上, 是对一个人糟糕到如此居然还能活下来的惊奇。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他一看见我们就哭起来了,” 他说, 最后又补充道, “他老是管我叫大卫, 不知为什么。”
“也许你长得像他认识的哪个人。” 她说。
“也许吧。”
48
保罗皮肤呈青灰色, 全身疼痛, 他蜷缩在茶几旁, 不停地发抖, 眼睛来回转着看他俩。
“谁——— ” 迈克奈特问。
“女神… … ” 躺在地板上的骨瘦如柴的男人打断他。他舔舔嘴唇, “你得去看住她。卧室。她把我关在那儿。宠物作家。卧室。她在那儿。”
“安妮·威尔克斯? 在那间卧室?” 威克斯朝门厅那边点头。
“是的。是的。锁住。但是当然。有窗户。”
“谁——— ” 迈克奈特又问。
“上帝, 你还看不出来吗? 他就是库什纳寻找的那家伙。那个作家。我记不住名字, 不过就是他。”
“感谢上帝。” 骨瘦如柴的男人说。
“什么?” 威克斯皱着眉头朝他弯下身。
“感谢上帝你没记住我的名字。”
“我不是负责追踪你的, 伙计。”
“没关系。别介意。只是… … 你们要小心点。我想她已经死了。可是小心。要是她还活着… … 危险… … 像条响尾蛇。” 他拼命用力把扭曲的左腿伸到迈克奈特的手电筒光柱下, “砍掉我的脚。斧子。”
他们盯着他那曾经是脚的地方看了许久, 迈克奈特轻声说:“我的上帝。”
“来吧。” 威克斯说。他拔出枪, 两人缓慢地从门厅向紧闭的客房门走去。
“当心她!” 保罗用沙哑撕裂的声音尖叫, “小心!”
他们打开门进去。保罗靠墙展开身子, 仰起头, 双眼紧闭。
他身上发冷, 止不住地打颤。他们可能会大叫, 或者她会大叫。
可能会有搏斗, 也许会射击。他试着让自己为此做好精神准备。
时间过去了, 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听到皮靴的声音回到过厅。他睁开眼睛。是威克斯。
“她确实死了,” 保罗说, “我知道——— 我心里真的知道———可我还是几乎不能——— “
威克斯说: “屋里有血迹、碎玻璃片和纸片… …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保罗·谢尔顿看着威克斯, 然后嚎叫起来。他叫着叫着, 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