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19日,在缅因州韦斯托弗出版的《创业》周刊上,登载了这样一则消息:
石雨报道
据来自数人的可靠消息称,8 月17 日,在张伯伦镇卡林街,有一场石雨从碧空突降。石块主要落在了玛格丽特·怀特太太的住宅上,屋顶损坏严重,价值约25美元的两个檐槽和一个雨水管也被砸毁。怀特太太为一寡妇,与三岁的女儿凯丽塔同住。
无法与怀特太太取得联系,以获取她的评论。
事情发生时,没人真的感到惊奇,至少在潜意识中是这样,潜意识只会产生各种残暴的意念。从表面看,淋浴间里所有的女孩子都感到震惊、恐惧、羞耻,或只是高兴这狗娘养的怀特又吃苦头了。有些人也许会宣称自己当时感到惊讶,但她们肯定是言不由衷。凯丽与她们中的一些人从一年级起就是同学,彼此之间的这种关系从那时就形成了,发展虽然缓慢却始终未变,符合支配人性的各种规律,各种反应也都是稳定地一步步发展,直到接近临界点。
当然,她们当时谁也不知道凯丽·怀特具有心灵致动的功能。
在张伯伦镇巴克尔街小学的一张课桌上,潦草地刻着这么几个字:
凯丽·怀特吃屎。
更衣室里充满了叫声、回声和水溅在瓷砖上的那种空洞的声音。女孩们刚上完第一节排球课,早晨出汗不多,但汗味却很浓。女孩们在热水下伸展和扭动着身躯,水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轻轻地拍打着她们,细长的肥皂在她们的手中传来传去。凯丽郁闷地站在其中,像天鹅群中的一只蛤蟆。她身材矮胖,脖子、后背和臀部长满了小疙瘩,湿头发没有一点儿光泽;毫无生气地贴在脸上。她只是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让水溅到身体上,然后顺势流下。她看上去活像一只替罪羔羊,一个永远的倒霉蛋,笨手笨脚总是出错的人,而她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总是闷闷不乐地希望尤恩高中能有单人淋浴间,也就是不是公共的淋浴间,像韦斯托弗或列文斯顿高中那样。她们盯着我看。她们总盯着我看。
莲蓬头一个个关掉了,女孩们走出去,摘掉五彩的浴帽,用毛巾擦干身体,喷上香水,留心看一看门上的挂钟。她们扣上胸罩的搭扣,穿上内裤。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水蒸气;若不是角落里雅库兹按摩水池潺潺作响,这地方倒真像是埃及的大浴室。叫声和嘘声与台球撞击的声音回荡在一起。
“——所以汤米把那事归罪于我,我——”
“——我和姐姐还有她的丈夫一起去的。他挖鼻子,她也挖,他们真是——”
“——放学后洗澡,然后——”
“——花点小钱不算什么,所以辛迪和我——”
她们那位身材苗条、胸部平坦的体育老师德斯佳汀小姐走了进来,伸长脖子快速扫视了一圈,麻利地拍了一下手。“凯丽,还磨蹭什么?等死吗?还有五分钟就要打铃了。”她的短裤白得耀眼,双腿没有明显的曲线,但肌肉很发达。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在大学射箭比赛中赢得的银哨。
女孩们吃吃地笑了起来,凯丽抬起头,热气和持续嘈杂的水声使她的眼神有些迟钝和模糊。“啊?” 这声音好像奇怪的蛤蟆叫声,出奇地相像,所以女孩们又笑起来。苏·斯耐尔以魔术师表演精彩节目的速度从头上抽下毛巾,快速地梳起头来。德丝佳汀小姐向凯丽做了一个让她加快速度的手势,然后退了出去。
凯丽关掉了莲蓬头。它滴嗒了一会儿就不再出水了。
直到她走出来,她们才发现血正顺着她的腿往下流。
引自大卫·R. 康古列斯著《爆发的潜能:凯丽塔·怀特案例中有文献记载的事实和明确的结论》(图伦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34 页:
勿庸置疑,人们没有注意到凯丽幼女时代表现出的心灵致动功能的具体征兆,其原因肯定是怀特和斯特恩斯在他们的论文《心灵致动:再次出现的疯狂才能》中提出的结论,即运用意念移动物体的能力本身只有在个人极度压抑的情况下才能表现出来。这种能力确实隐藏得很深;否则它怎么会数百年来仍无人知晓,只藏在江湖骗术的海洋中偶然露出其冰山的一角呢?
在此案例中,构成我们研究基础的,只是很少一些道听途说的证据,但这些已足以说明,在凯丽·怀特身上存在着心灵致动的巨大潜力。令人可悲的是我们现在都是事后聪明……
“月……经!”
这尖叫声首先出自克丽丝·哈根森。它撞到铺了瓷砖的墙上,反射回来,又撞上去。苏·斯耐尔使劲儿吞下自己的笑声,感到一种奇怪的、交杂着憎恶、恶心、恼怒和怜悯的焦虑。她看上去是那么迟钝,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哪,你会认为她从来没有——
“月……经!”
这成了一句不断重复的咒语。后面有一个人(在回声的丛林中,苏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也许又是哈根森)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的语调沙哑地喊到:“堵上它!”
“月……经,月……经,月……经!”
凯丽麻木地站在正在形成的圆圈中间,水珠从她身上滚下。她就像一头耐心的公牛一般站着,明白这个玩笑是冲着她来的(总是这样),她虽然麻木,却也有些窘迫,但决没有惊讶。 当第一滴经血落在瓷砖上形成硬币大的暗色斑点时,苏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天哪,凯丽,你来月经了!”她喊道。“把你自己弄干净!”
“嗯?” 她牛一般环顾四周,头发贴在腮上,形成弯曲的头盔形状,一边肩头长着一团粉刺。年仅16岁,她的眼神中已明显地印上了捉摸不定的伤害的痕迹。
“她还以为是口红呢!”露丝·戈根突然隐隐狂喜地叫了起来,然后爆发出一串尖利的笑声。以后苏记起了这句话,认为它符合总的情况,但在当时的混乱中它只不过是又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罢了。16岁了?她正在想,她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
更多的血滴了下来。凯丽仍然在她的同学中间迟钝地、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
海伦·希乐丝转过身,做出假装要吐的姿势。
“你在流血!”苏突然叫了一声,愤怒之极。“你在流血,你这个大傻冒!”
凯丽低下头看看自己。 她尖叫起来。 这声音在潮湿的更衣室中显得非常响。
一个月经棉塞突然打在她的胸部,然后啪的一声落在她的脚前。吸水棉上绽开了一朵红花,慢慢地扩展着。 随后,厌恶、轻蔑、惊恐的笑声似乎爆发得更激烈了,最后汇成了一股刺耳丑陋的声音,女孩们从手包中或墙上坏了的自动售货机中拿出月经棉塞和卫生巾,开始向凯丽狂轰滥炸。它们像雪片一样向她飞去,那单调的吼声变成了“堵上,堵上,堵上,堵上——”
苏也在扔,和其他人一样扔着、吼着,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像是着了魔,那魔法霓虹灯似地闪动着:这样做真的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没关系。这魔法一直在闪光,发亮,使人心安理得,突然凯丽嚎叫起来,一边后退,一边挥动着手臂,发出吱吱咯咯的呻吟声。
姑娘们住了手,意识到突变和爆发终于开始了。回想起来,也就是在这一时刻有些人也许会说自己感到惊讶。因为很多年了,很多年来她们在基督教青年会的夏令营中将凯丽的床单剪短;发现凯丽给腼腆的鲍比·波克特的情书,将它复印下来传阅;将她的内裤藏起来;把蛇放在她的鞋子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按在水里;凯丽在数次自行车旅行中都顽强地跟在最后,一年被叫作“呆瓜”,第二年则被叫作“废物”,总是一身臭汗,却总赶不上队伍;在灌木丛中小便时让有毒的藤蔓蜇了,每个人都知道(嘿,挠屁股的,你的屁股痒吗?);比利·普雷斯顿趁她在教堂打盹时把花生酱抹在她的头发上;掐她,在学校的过道中伸出脚来绊她;把书本从她的课桌上打掉,把色情画片塞进她的书包;凯丽在教会组织的野餐中笨头笨脑地跪下祈祷,身上那条细条旧布裙顺着拉链裂开一条缝,那声音就像狂风吹过豁口;凯丽总是接不住球,甚至在玩儿童足球游戏时也接不住;二年级上现代舞课时她摔了个嘴啃泥,磕掉了一颗牙;打排球时总是触网;袜子总是掉下来,衬衣腋下总渗出汗渍;还有那次克丽丝·哈根森放学后从闹市区的克利果品店打电话问她是否知道“猪屁”的拚法是 C-A-R-R-I-E
突然间,所有这一切达到了临界点。最后的恶作剧,粗鲁的行为,轻辱的语言,这些长久以来等待的临界点,终于出现了。
突变。
她后退着,在新的静寂中发出凄厉的咆哮,肉呼呼的前臂交叉着护住脸,一个棉塞贴在她的耻毛中央。 姑娘们注视着她,眼睛中闪烁着严肃的光。
凯丽退到四个大淋浴隔间中一个的墙边,慢慢地瘫坐下去。从她的体内迸发出了缓慢、无助的呻吟。她的眼睛翻着白光,就像屠宰场中猪的眼睛。
苏缓缓地、犹豫地说:“我想这一定是她第一次——”
这时门砰地一声开了,德斯佳汀小姐冲了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41 页:
研究该问题的医学和心理学专家都认为,凯丽·怀特的月经初潮开始得异常晚,而且造成极大的身心创伤,这很可能是诱发她潜伏的特异功能的触机。
在时至今日的 1979 年,凯丽居然对成熟女性的月经周期一无所知,这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女孩的母亲居然在女儿年近17 岁尚未初潮的情况下,也不去请教妇科医生。
然而事实是无可争辩的。当凯丽意识到她的阴道口在流血时,她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全然没有月经的概念。
她的一位幸存的同学露丝·戈根说起一件事。在我们关心的事件发生前一年,她走进尤恩高中的女更衣室,看见凯丽正拿着一个月经棉塞在擦抹唇膏。当时戈根小姐说:“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怀特小姐答到:“这不是干这个用的吗?”戈根小姐说:“对。就是。”露丝把此事告诉了她的一些女友(她后来对采访者说她认为此事“有些好笑”)。如果事后有人告诉凯丽她用来化妆的东西的真正用途,她显然会把这一解释当作又是企图捉弄她。这是她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事,所以她是非常提防的……
当姑娘们去上第二节课,铃声停下来时(有几个女孩在德斯佳汀小姐点名之前就从后门悄悄溜走了),德斯佳汀小姐采用了对待歇斯底里病人的常规做法:脆脆地搧了凯丽几个耳光,她不会承认这一动作给她带来的快感,当然也否认她把凯丽当作一个焦躁不安的胖猪。作为初执教鞭的老师,她仍然认为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凯丽迟钝地看着她,脸部仍在扭曲和蠕动。“德……德……德斯……”
德斯佳汀小姐平静地说:“站起来,站起来收拾一下。”
“我会流血死掉的!”凯丽尖叫着,一只手盲目地挥舞着,结果抓到了德斯佳汀小姐的白短裤,在上面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我……你……”体育老师厌恶地一下子皱起眉头,她突然拖起凯丽,把她扔到一边。“到那边去!”
凯丽在莲蓬头和安着投币式卫生巾自动售货机的墙之间摇摇晃晃地站着,身体前倾,乳房垂向地面,双臂无力地晃悠着。她看上去活像一只大猩猩。她的眼睛发着光,却空洞无神。
“现在,”德斯佳汀小姐咬牙切齿地强调着,“你拿出一条卫生巾……别管投币孔,它是坏的……抽出一条……他妈的,你会不会用呀!你这样子好像从没来过月经似的。”
“月经?”凯丽说。 她那副一无所知的神情太真实了,又充满了愚蠢和绝望的恐惧,让人无法无视或怀疑。一个可怕的黑色念头闪过德斯佳汀的脑海。这不可能,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她自己刚过 11 岁就来了月经,当时她走到楼梯口兴奋地向下喊到: “嘿,妈妈,我戴上带子了。 ”
“凯丽?”她说,向她走了过去。“凯丽?” 凯丽向后一缩,躲开了她。就在这时,屋角放垒球棒的架子倒了下来,发出巨大的轰响,垒球棒四处乱滚,把德斯佳汀吓得跳了起来。
“凯丽,这是你第一次来月经吗?”
但是这一想法已经被证实了,她其实完全不必再问。那血是暗色的,很稠。凯丽的双腿上血迹斑斑,好像她刚跳过了一条血河。
“我疼死了,”凯丽呻吟着。“我的肚子……”
“会好的,”德斯佳汀小姐说。怜悯和自惭交织在一起,使她很不舒服。“你必须……止住血往下流。你——” 头顶上的灯闪了一下,灯泡发出咝咝声,随后砰地一声灭了。德斯佳汀小姐惊叫一声,接着觉得:
(这该死的地方要陷下去了)
只要凯丽不高兴,这类事情准会发生,就像她浑身都是晦气似的。这个想法一闪即逝。她从已坏的卫生巾自动售货机中抽出一包,打开。
“看,”她说道。“像这样——”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54 页:
凯丽·怀特的母亲玛格丽特·怀特于 1963年 9月 21 日生下凯丽,当时的情景只能用古怪来形容。事实上,细心的学者在研究凯丽·怀特的案例之后,首先会有这样一种压倒一切的感觉:凯丽是一个有史以来引起公众注意的最古怪家庭的惟一后代。
如前所述,拉尔夫·怀特死于1963年2月,他在波特兰一个住宅建筑工地工作,被脱落吊钩的钢梁砸死。怀特太太在丈夫死后仍然独自住在张伯伦镇郊的平房中。
由于怀特夫妇近似疯狂的原教旨主义宗教信仰,在怀特太太服丧期间没有朋友登门看望。七个月后她临产时也是独自一人。
9月21日下午大约1时30分,卡林街的邻居们开始听见从怀特家中传来的尖叫声。而警察直到下午6点之后才被叫到现场。我们对这一时滞可以有两种不太有吸引力的解释:一是怀特太太的邻居不想卷入警方的调查;二是她人缘太差,以至他们故意持观望态度。乔治亚·麦克劳克林太太是事发时住在卡林街的三位仍活着的人之一,只有她愿意与我交谈。她说她之所以没给警察打电话,是因为她以为这叫声是怀特太太在做礼拜时的“摇喊”。
警察在下午 6时 22 分到达时,尖叫已变得无规律了。警官托马斯·G. 米尔顿在楼上的床上找到怀特太太,当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她遭到了袭击。床上浸透了鲜血,一把切肉刀扔在地板上。直到这时他才看见伏在怀特太太乳房上的婴儿,她还有部分躯体裹在胎衣中。她显然是自己用刀割断了脐带。
人们很难想象或相信这样一个假设,即玛格丽特·怀特太太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或甚至不清楚该词的含义,而J. W. 本克森和乔治·费尔丁等现代学者又为这一假设找到了一个更合理的说明:在怀特太太的脑中这一概念是与性交这一“罪恶”根深蒂固地连在一起的,所以她根本不接受它。她可能根本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我们至少有三封寄给一位住在威斯康星州基诺沙的朋友的信,它们可靠地证明怀特太太从怀孕的第五个月起就认为自己的女性器官长了癌,不久就要去天堂与她的丈夫相会了……
15分钟后,德斯佳汀小姐领着凯丽去了办公室,她庆幸所有的走廊里都空无一人。只有从关闭的门中传来低沉的讲课声。 凯丽的尖叫终于停止了,但她仍然有节奏地抽泣着。德斯佳汀最后还是自己给她垫上了卫生巾,并用湿纸巾为她擦净身体,给她穿上她那平平常常的纯棉内裤。 她两次试图解释有关月经的常识,但凯丽用双手捂住耳朵,一味地哭嚎。
她们走进办公室时,副校长默顿正从套间的里间走出来。因逃初级法语课而等待挨训的男孩比利·德劳伊斯和亨利·特伦南特正坐在那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进来,”默顿先生干脆地说。“进来。”然后他越过德斯佳汀小姐的肩头看着那两个男孩,他们正盯着她短裤上的血手印。“你们看什么?”
“血,”亨利说,笑声中带着某种空虚的惊奇。
“放学后留校两节课,”默顿厉声说。他也看见了那个血手印,不由地眨了眨眼。 他关上里间办公室的门,然后急忙在档案柜最上面的一个抽屉中翻找着学校意外事故表。
“你没事吧,嗯——?”
“凯丽,”德斯佳汀补充说。“这是凯丽·怀特。”默顿先生终于找到一张事故表,上面有一大块咖啡的污迹。“你不用填这个,默顿先生。”
“我想是蹦床出事了。我们刚……我不用填?”
“不用。但我认为今天应该让凯丽回家去。她刚刚经历了一件可怕的事。”她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他看见了,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好吧,行,如果你说应该这样。好,没问题。”默顿把表格塞回档案柜,使劲一关,却被抽屉夹住了拇指。他嘟囔了一声,然后优雅地快步走到门口,使劲拉开门,瞪了比利和亨利一眼,叫道:“菲什小姐,请给我们拿一张准假单,凯丽·赖特。”
“怀特,”德斯佳汀小姐说。
“怀特,”默顿回应了一声。
比利·德劳伊斯暗自嘻笑。
“放学后留校一周。”默顿吼了起来。他的拇指指甲下出现了一个血泡,疼痛难忍。凯丽仍在发出单调的哭声。
菲什小姐拿来一张黄色的准假条,默顿用一支银色的铅笔在上面潦草地签上自己名字的缩写,同时因受伤的拇指受压疼得咧了一下嘴。
“你需要搭个车吗,凯希?”他问道。“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叫辆出租车来。”
她摇摇头。他厌恶地注意到她的一个鼻孔中有一大块绿色的鼻屎。默顿把目光移向德斯佳汀。
“我肯定她会没事的,”她说。“凯丽就住在卡林街。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
默顿把黄色的准假条递给凯丽,宽容地说:“你可以走了,凯希。”
“我不叫这个名字!”她突然尖叫起来。
默顿退了一步,德斯佳汀则好像被人从背后猛击一掌似地跳了起来。默顿桌上一个沉重的瓷烟灰缸(它是罗丹的“思想者”的造型,头部做成放烟头的托子)突然掉到了地毯上,好像要躲避她那叫声的力量。烟头和默顿的烟草洒在淡绿色的尼龙地毯上。
“你给我听着,”默顿试图使语气严厉一些。“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这不等于我会忍受——”
“别这样,”德斯佳汀小姐平静地说。 默顿冲她眨了眨眼,然后粗暴地点了点头。作为副校长,他的主要工作是抓纪律,每当他履行职责时,都要试图塑造可爱的约翰·韦恩的形象,但并不十分成功。校方(在美国青年会晚餐会、家长教师联谊会活动和美国军团授勋仪式等场合,通常都是由校长亨利·格雷尔代表)一般称他为“可爱的默特” 。而学生们则更倾向于叫他“办公室的那个唠叨屁眼” 。但是,在家长教师联谊会活动或镇的会议上不可能有比利·德劳伊斯和亨利·特伦南特这类学生讲话的份儿,所以校方的称呼往往占了上风。
于是可爱的默特一边悄悄地护理自己被夹伤的拇指,一边微笑着对凯丽说,“如果愿意你可以走了,赖特小姐。要不你再坐一会儿,恢复一下?”
“我走,”她嘟囔着甩了一下头发,站起身来,打量着德斯佳汀小姐。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射出饱经沧桑后才有的忧郁目光。
“她们嘲笑我。扔东西。她们总是嘲笑我。”
德斯佳汀只能爱莫能助地望着她。
凯丽走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默顿和德斯佳汀注视着她离去。然后,默顿笨拙地清了一下嗓子,小心地蹲下身子,将烟灰缸碎片扫到一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叹了一口气,厌恶地看着短裤上干了的酱红色血迹。“她来月经了。是初潮。在麻浴间。”
默顿又清了一下嗓子,脸色微微发红。他用来扫地的纸片舞动得更快了。“她是否有点……嗯……”
“初潮来得太迟了?是的。所以她才如此痛苦。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这念头断掉了,一下子忘记了。“我想我处理得并不很好,默迪,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为她会出血死掉。”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
“我想直到半小时前,她都不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
“给我那把小刷子,德斯佳汀小姐。对,就是那把。”她把刷子递给他,刷子柄上刻着“张伯伦镇五金木材公司永远不会拒绝你”的字样。他开始将地上的烟灰扫到纸上。“我想剩下的这些只能用吸尘器了。这块深色的痕迹真难看。我觉得我把烟灰缸放得很靠里。真奇怪它怎么会掉下来。”他的头撞在桌子上,赶快直起身来坐下了。“德斯佳汀小姐,我不相信哪所高中里会有一个四年级的女孩子不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 ”
“我更难相信,”她说到。“但这是我对她的反应所能设想的惟一解释。她在学生中一直是个受气包儿。”
“嗯。” 他把烟灰和烟头倒入垃圾筒,掸了掸手。“我想起来了。她是玛格丽特·怀特的女儿。肯定是。那么这件事就有点可信了。”他坐到办公桌后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太多了。四、五年一过,他们都变成了一个模样。你会犯张冠李戴的错误。很容易犯。”
“确实如此。”
“等到你像我一样在学校呆上20年, ” 他郁闷地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拇指上的血泡。“你看见一个孩子很眼熟,后来发现你第一年教课时曾教过他的父亲。玛格丽特·怀特上学时我还没有到这个学校来,对此我是庆幸万分。她曾对比森特太太说,愿上帝使她安息,上帝在地狱里为她保留了一个特制的火刑椅,因为她向孩子们讲授达尔文进化论的思想。她在这里上学时被停学两次,一次是因为她用手包打一位同学。传说是因为她看见这位同学吸烟。古怪的宗教观。非常古怪。 ”他那副约翰·韦恩的表情突然全没了。
“其他的女生。她们真的嘲笑她了吗?”
“比这更糟。我进去时她们正在叫骂,朝她扔卫生巾。像撒花生一样扔她。”
“啊,啊,天哪。”约翰·韦恩消失了。默顿先生变得面红耳赤。“你能说出几个名字吗?”
“能。但不是全部。有些人也许会供出其他人。克丽丝汀·哈根森显然是领头的,她一贯如此。”
“克丽丝和她的喽罗们。”默顿咕哝了一句。
“不错。蒂娜·布莱克,雷切尔·斯皮斯,海伦·希乐斯,唐娜·蒂博多和她妹妹玛丽·莱拉·格雷斯,杰西卡·厄普肖。还有苏·斯耐尔。”她皱了皱眉。“没想到苏也会这般恶作剧。她看上去不像是这种人,去捉弄……一个发育不全的人。”
“你同与这事有关的女孩谈过吗?”
德斯佳汀小姐不快地干笑了一声。“我把她们全轰出去了。我自己当时也不知所措,而凯丽又正在歇斯底里。”
“嗯。”他把手指抵成塔型。“你打算找她们谈吗?”
“是的。”但她的声音中露出一丝迟疑。
“我觉得你有些……”
“你的感觉可能没错,”她阴郁地说。“我自身也有短处,我知道这些女孩的感受。当时我都想抓住那姑娘,使劲摇晃她。也许有某种与月经有关的本能使女人想吼叫,我不知道。我一直盯着苏,观察她的神态。”
“嗯,”默顿先生明智地重复着。他对女人并不了解,也没有兴趣讨论月经。
“明天我找她们谈,”她允诺着,站起身来。“各个击破。”
“好。以罪量刑。如果你要把什么人打发到,噢,到我这里,尽管打发。”
“我会的,”她感激地说。“顺便说一句,我想安慰她时,一盏灯灭了。真是祸不单行。”
“我马上就派修理工去,”他答应道。“谢谢你能尽力尽责,德斯佳汀小姐。请你让菲什小姐把比利和亨利叫进来。”
“没问题。”她走了。
他向后一靠,把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当比利和亨利蹑手蹑脚溜进来时,他愉快地怒视着这两个超级逃课大王,准备严厉地训斥他们一顿。 正像他多次对亨利·格雷尔所说,他的午饭是逃学的学生。
在张伯伦初级中学的一张课桌上,潦草地刻着: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糖是甜的,凯丽·怀特是吃屎的。
她沿着尤恩大道走下去,在街角穿过红绿灯就是卡林街。她垂着头,努力什么也不去想。经期腹痛引发了一阵阵痉挛,使她走起来一会儿慢一会儿快,活像一辆汽化器有毛病的汽车。她盯着人行道,水泥里的石英粒闪闪发光。粉笔画的跳房子格子在雨后已褪去不少,显得有些古怪。嚼过的口香糖被踩得扁扁的。还有几张锡纸和糖纸。她们都恨我,从没停止过。她们永远不厌烦。地缝里有个硬币。她踢了一脚。想象克丽丝·哈根森浑身是血,尖叫着求饶。耗子在她脸上到处抓着。好。好。真不错。地上有一摊狗屎,上面还有一个脚印。一捆被孩子们用石头砸过的发黑包装纸。烟头。用石头,用石头砸破她的脑袋。砸破她们所有人的脑袋,好。好。
(救世基督是温和的和逆来顺受的)
妈妈认为这样对,这样好。反正她不必日日月月年年都在狼群中行走,成为嘲笑、愚弄、指指点点或讽刺的对象。妈妈不是说过审判日
(那个星座的名字应该叫苦艾,她们将受到蝎尾鞭的鞭笞)
和手执利剑的天使总会来临吗?
如果审判日就是今天,那该多好!如果基督不是带着羔羊,手执牧杖,而是双手各拿一块大石头,扔向那些嘲弄她的人,根除邪恶,呼啸着消灭邪恶,那该多好——一个以血还血、正义的可怕的基督。
如果她就是他的利剑和他的臂膀该有多好。
她一直试图去适应。她一直在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反抗妈妈,从她夹着《圣经》离开卡林街那个小屋,离开那个受约束的环境去巴克尔街的小学校上学的第一天起,她就试图抹去妈妈在她周围划出的红色戒圈。她仍能记得那一天,她在学校食堂吃午餐前跪下时那些凝视的目光和突然降临的、可怕的寂静——从那天起嘲笑就开始了,并延续了以后的这么多年。 那个红色的戒圈就像血一样——不管你怎样刮呀擦呀,它依然存在,不会消失,不会干净。她以后再也没在公共场合下跪过,虽然她并没有告诉妈妈。但是当初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在她的和她们的记忆里。在整个基督教青年会夏令营期间她都拚命地反抗母亲,而且她是靠缝纫挣钱自己支付全部夏令营费用的。母亲阴沉地告诉她这是罪恶,这是卫理公会、浸礼会和公理会组织的,这是罪恶和堕落。她禁止凯丽在营中游泳。但她还是游了,而且当她们把她按在水中时还笑起来(直到她无法呼吸,而她们再三地把她按在水中,她感到了惊恐,于是尖叫起来),她还试着参加营中的各种活动,但她们用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来捉弄“作祷告的老凯丽”,因此她比别人早一周眼睛红肿着坐公共汽车回家了。妈妈在车站接她,她冷酷地对凯丽说要珍视这次受惩罚的经历,这是妈妈无事不知、妈妈绝对正确的证据,要获得安全和拯救就只能呆在红色的戒圈内。
“因为逆境是通向上帝之门”;在出租车里母亲冷酷地说到。到家后她就把凯丽赶到壁橱里关了六个小时。
妈妈当然严禁她与其他女孩一起洗澡;凯丽把洗浴用品藏在学校更衣室里,还是这样做了。她参加这种使她感到羞耻和窘迫的裸体仪式,只是希望她四周的戒圈能隐退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但是今天,啊,今天)
五岁的汤米·厄伯特正在街对面骑自行车。他是一个看上去很认真的小男孩,骑着一辆20英寸、有鲜红色支地轮的施温牌车,正轻轻哼着“斯库比,你在哪儿?”他一看见凯丽,就大为高兴地伸出舌头。
“嘿,丑八怪!祷告的老凯丽!”
凯丽瞪着他,突然火冒三丈。自行车的轮子摇晃起来,一下子倒了下去。汤米尖叫着,自行车压在他身上。凯丽笑着继续往前走。汤米的哭嚎声在她的耳中就像刺耳但甜蜜的音乐。
如果她想到什么,什么就能发生该有多好。
(试试看)
她在离家还有七幢房子的地方突然站住了,眼神木木的。在她身后,汤米满脸眼泪地爬上自行车,抚摸着擦伤的膝盖。他向她喊着什么,但她毫不在乎。她已被那些比他在行得多的专家骂惯了。
她一直在想:
(死孩子,你摔下来,摔下来,摔烂你的死脑袋)
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脑子……她琢磨着用什么词。发力了。这个词并不十分恰当,但已相当贴近了。是有一种奇怪的精神上的弯曲,就像提拉哑铃的曲肘似的。这个比喻也不十分贴切,但她只能想到这些。一个没有力量的肘。弱小婴孩的肌肉。
发力。
她突然使劲盯着约拉蒂太太的大玻璃窗。她想:
(那个愚蠢、邋遢的老母狗,打破这扇窗)
什么也没发生。约拉蒂太太的大玻璃窗依然在早晨九点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凯丽的腹部又是一阵痉挛,她继续往前走了。
可是……
那灯泡,还有那烟灰缸;别忘了那烟灰缸。
她回过头去。
(那老母狗恨我妈妈)
似乎又是什么东西弯曲着……但很微弱。她流动的思绪抖动起来,好像里面更深的源头突然冒出了水泡。
那扇大玻璃窗似乎出现了波纹。但仅此而已。也许是她的眼睛作怪。也许是。
她开始感到疲倦和头晕,头砰砰直跳,开始痛起来。她的眼睛发热,好像刚刚把《启示录》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她继续沿着马路走向一座有蓝色百页窗的白色小屋,一种混杂着恨、爱和恐惧的熟悉感回荡在她心里。长春藤爬满了这小平房的西墙(他们总是称它小平房,因为叫白宫太有点像政治笑话,而妈妈说所有的政客都是疯子和罪人,他们实际上把国家交给了不信上帝的赤色分子,这些人会让所有的基督徒——甚至那些天主教徒——通通陷入绝境),长春藤美丽如画,她知道这一点,但有时她讨厌它。有时,比如现在,这些长春藤就像一只诡秘的巨手,长着粗粗的血管,从地下伸出,抓住这幢房子。她步履蹒跚地向它走去。
当然还有石头的事。
她又站住了,对着日光无生气地眨着眼。石头。妈妈从不谈论这事;凯丽甚至不知道她的妈妈是否还记得天降石雨的那一天。很奇怪她自己居然还记得。那时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几岁?三岁?还是四岁?还有那个穿着白色游泳衣的姑娘,后来石雨就降临了。房子里的东西飞了起来。记忆突然闪烁起来,变得清晰了。它好像一直存在着,蛰伏着,等待着某种精神上的青春期。
也许,就是等待今天。
引自杰克·加弗著《凯丽:心灵致动功能的黑色发端》(载于《老爷杂志》,1980 年 9月 12 日):
埃丝特尔·霍兰已在圣地亚哥郊区整洁的帕里什小镇住了12 年,从外表看她是一位典型的加州女士:身穿一条艳丽的印花直筒连衣裙,戴着烟色的墨镜;满头金发中夹着几缕青丝;她开一辆轻巧的紫红色大众五型汽车;油箱盖上有一个微笑的图案,后窗上贴着一个要求保护生态的绿色旗帜。她的丈夫是美洲银行帕里什分行的经理;她的一对儿女是南加州“阳光与欢乐”俱乐部的会员,在沙滩上晒得黝黑。在收拾得很漂亮的小后院里,放着一个日本式炭炉,门铃唱着《嘿,朱迪》副歌中的一句。
然而在霍兰女士的内心深处,仍保留着新英格兰人那种因土地贫瘠而养成的性格。当她谈起凯丽·怀特时,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苦恼的表情,与其说是像南加洲的凯鲁亚克,倒不如说是更像阿克汉姆的洛夫克拉夫特。
“她当然是个怪人,”埃丝特尔·霍兰说,刚掐灭一支弗吉尼亚女士香烟,又点燃第二支。“她们全家都是怪人。拉尔夫是建筑工人,街坊说他每天都带着一本《圣经》和一支 0.38 口径的左轮手枪上班。他在休息喝咖啡和午餐时看《圣经》。手枪则是为可能遇到的反基督教分子准备的。我亲眼见过他那本《圣经》。至于左轮手枪……那就天知道了。他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大块头,总是剃个平头。他看起来总是恶狠狠的。你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一次都不敢。它们太有神了,像是在发光。只要他迎面走过来,你就想马上溜到马路对面去,你甚至不敢在他背后吐舌头,真的不敢。他就是这么瘆人。”
她停了一下,向天花板上横着的仿红木横梁吐着烟圈。埃丝特拉·霍兰在卡林街一直住到 20 岁,在莫顿的列文商学院走读。她对石雨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有时,”她说,“我怀疑是自己引起了那场石雨。她们的后院与我们相邻,怀特太太种了一排树篱,但那时它还没有长起来。她好几次给我妈打电话,抱怨我在我家后院的“表演”。可是我的游泳衣是相当正统的——按现在的标准甚至是太保守了——就是老式的简森牌,不是三点式的。怀特太太没完没了地抱怨这对‘她的孩子’太不像话。我母亲……嗯,她试图做到有礼貌,但她的脾气很暴躁。我不知道玛格丽特·怀特说了些什么——猜想是叫我巴比伦娼妓——终于使她克制不住了,我母亲告诉她这是我家的后院,如果我们母女都乐意,我尽可以在那里光着身子跳肚皮舞。她还说她是个满脑子长蛆的老妖婆。当时她骂了很多话,这是最后的话。
“我当时就想立刻停止日光浴。我讨厌惹事生非,它让我反胃。但是我妈她一旦介入事端,就成了难缠的人。她从店里买了一件白色的比基尼,一点儿小,告诉我这样可以全身晒到太阳。她说:‘不管怎么样,这不过是我们自己后院的私事,别人管不着’。”
埃丝特尔·霍兰想起这些往事,微微一笑,捻灭了手中的烟。
“我想和她争论,告诉她我不想再惹事了,不想成为她们后院之战的卒子,但无济于事。我妈非想做某件事时,要阻止她比让一辆没有闸但正冲下山坡的大卡车停下来还难。实际上,还不止这些。我很怕怀特家的人。千万不能与真正的宗教狂开玩笑。拉尔夫·怀特是死了,但万一玛格丽特还带着那把枪怎么办?
“但是星期六下午我还是在后院铺了条毯子,涂上防晒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排行榜。我妈讨厌那玩艺儿,往常至少要向我嚷两次,让我关掉它,否则就会火冒三丈。但是那天她自己却两次把收音机的声音拧大。我开始感觉自己真是个巴比伦婊子了。
“可是怀特的房子里并没有人出来。那老女人也没有出来晾衣服。这是另一个话题——她从不在后花园的衣架上晾内衣,包括凯丽的,那时她才三岁。总晾在房子里。
“我开始松弛下来。我猜想玛格丽特一定带着凯丽到公园野外向上帝祈祷去了。于是过了一会儿,我翻过身平躺着,一条胳膊放在眼睛上,打起盹来。
“我醒来时,凯丽正站在我旁边,低头看着我的身体。”
她停下来,皱着眉头。外面,来往的汽车声从未间断过。我可以听到我的录音机发出低低的嘶嘶声。但它似乎显得太尖利、太刺耳了,就像覆盖在一个更暗淡世界——一个恶梦频繁的真实世界——表面的廉价的光泽。
“她那时是那么漂亮,”埃丝特尔·霍兰回忆着,又点上一支烟。“我见过几张她高中时的照片,还有登在《新闻周刊》上那张模模糊糊的黑白照片。我看着它们,我能想到的只是,上帝!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个女人对她做了什么?然后我就觉得恶心、难过。她小时候是那么漂亮,粉红的脸蛋上一双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金发是长大会变暗、变成灰褐色的那种。形容她最适当的词是可爱。可爱、活泼、天真。她母亲的病态还没有太深地影响到她,那时还没有。
“我惊醒过来,想笑一笑。当时很难决定该怎么做。我被太阳晒得麻木了,脑子也迟钝了。我说了声‘你好’。她穿着一条黄色的小裙子,很可爱。但夏天小女孩穿那裙子有点儿太长了,一直拖到踝骨。
“她并没有报以微笑。她只是指着问,‘那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原来我睡觉时上半截乳罩滑落了。我一面整理一面说,‘凯丽,这是我的乳房。’
“这时她说——非常严肃地:‘我希望我也有。’
“我说:‘你还要等一段时间,凯丽,你还要过……八、九年才能长出来。’
“‘不,我不会长,’她说。‘妈妈说好姑娘不长。’作为一个小姑娘她看上去有点怪,有些悲哀,又有些自以为是。
“我几乎不能相信她的话,所以脑子里想什么就脱口而出了。我说:‘可我是个好姑娘。难道你妈妈就没有乳房吗?’
“她低下头很轻地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楚。我请她重复一遍,她挑衅地看着我说,她妈怀上她,是个坏女人,所以她长乳房。她把它们叫作脏枕头,好像这是一个词似的。
“我简直不能相信,目瞪口呆。我想不出什么话来,于是我们就互相对视着,我想做的就是抱起这个可怜的小东西逃之夭夭。
“就在这时,玛格丽特·怀特从后门出来,看见了我们。
“开始她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似乎不相信,随后就开口吼叫起来。我一辈子也没听见过这么难听的声音,像雄鳄鱼在沼泽地中发出的声音。她吼叫着,怒不可遏。癫狂的愤怒。她的脸红得像消防车,手捏成拳头挥舞着,向天空吼叫。她全身颤抖着,我以为她中风了。她脸上的五官挤作一团,就像是一头怪兽的脸。
“我以为凯丽会晕倒,或当场死去。她完全屏住了呼吸,小脸憋成软奶酪的颜色。
“她母亲喊叫道:‘凯凯凯丽丽丽!’
“我跳起身来回敬道:‘别这样冲她喊!你应该感到羞愧!’尽是这些傻乎乎的话。我记不得了。凯丽开始往回走,一会儿停下来,一会儿又走起来,就在她跨过我家和她家的草坪连接处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哦,可怕。我无法形容它。希冀和仇恨和恐惧……还有凄惨。似乎生活本身像石头一样砸在她身上,就在三岁的时候。
“我母亲走到了后露台上,她看见那个孩子,脸色就变了。玛格丽特,哦,她尖声地叫骂着破鞋娼妓之类的词,和祖宗十八代犯下的罪孽。我的舌头木讷得就像一根干草。
“有那么一瞬间,凯丽站在两个院子之间,踌躇不定,接着玛格丽特·怀特抬起头,我向基督发誓这个女人在对天吠叫。然后她就开始……打自己,抽自己。她挠自己的脖子和脸,挠出许多红色的道道,还撕扯自己的衣服。
“凯丽尖叫着‘妈妈!’向她奔去。
“怀特太太蹲下身子……有点像蛤蟆,她的手臂一下子伸得很开。我想她是要撞凯丽,我尖叫起来。这个女人狞笑着。狞笑着,耷拉下腮帮子。哦,我当时觉得很恶心。上帝,我真的觉得很恶心。
“她抱起她走进房间。我关掉了收音机,我能听见她的声音。只是一些话,不是全部。你不用听见所有的话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祈祷、呜咽和尖叫。疯子般的声音。玛格丽特让小女孩把自己关进壁橱里祷告。小女孩哭着喊着说她错了,她忘了。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和母亲只是对视着。我从未见过妈妈气色那么坏,父亲死时都没那样。她只说了一句‘那孩子——’就停住了。我们进了房间。”
埃丝特尔站起来走到窗前,她是一位漂亮的女人,穿着袒露着背的黄色太阳裙。“真像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她说,仍然背对着我。“心里又是火冒三丈。”她笑了一声,两手交叉托着肘。 “哦,她那时真漂亮。从这些照片上根本就认不出来。”
外面的汽车熙熙攘攘,我坐在那里,等待她讲下去。她使我想到一个撑杆跳选手看着横杆,怀疑是否放得太高了。
“妈妈煮了苏格兰茶,很浓,加上牛奶。每次我像假小子一样疯玩,被人推进荨麻丛中,或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时,她都给我煮这种茶,它很难喝。但我们还是面对面坐在厨房的角落里喝着。她穿一件旧的家常衣服,背后的贴边已经开线,而我还是穿着那件巴比伦婊子的三点式泳装。我想哭,但因为这一切太真实,反而哭不出来,它和看电影不一样。有一次我在纽约看见一个醉鬼,牵着一个穿蓝裙子的小姑娘。那女孩哭得鼻子都红了。醉鬼有甲状腺囊肿,脖子像汽车内胎一样。脑门中间还有一个大红包。他的蓝色哔叽上衣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白线。所有的人都来去匆匆,所以,如果你也这样做,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那也是真的。
“我想把这告诉妈妈,但我刚张嘴,那件事就发生了……我想就是你想听的那件事。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我家餐柜中的杯子都跳了起来。它既是声音又是感觉,沉重而实在,好像有人刚把一个铁保险箱从房顶上推下来。”
她又点了一支烟,开始快速地喷吐起来。
“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但什么也没看见。我正准备回过身,又有一个东西掉了下来。阳光在上面闪烁,一瞬间我还以为是一个玻璃球。它砸在怀特家的房檐上,砸得粉碎,原来不是玻璃球,而是一大块冰。我正要转身去告诉妈妈,它们一股脑都落了下来,像一阵淋浴。
“它们落在怀特家的房顶上,前后草坪上,她家地窖的门上。那门是铁皮的,第一块冰砸在上面,发出‘嘭’的巨响,就像教堂的钟声。我和妈妈都尖叫起来。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暴风雨中的两个小女孩。
“然后它停下了。她们的房子里没有一点动静。你可以看见,在阳光里,溶化的冰水从她们房子的斜瓦上滴落下来。一大块冰还卡在屋顶的拱角和小烟囱之间。它的反光太强烈了,把我的眼睛都刺痛了。
“妈妈刚开始问我是否一切都结束了,玛格丽特就尖叫起来。这声音我们听得十分真切。它比以前更难听,因为这次还夹杂着恐惧。然后又是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她把屋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砸向小女孩。
“后门‘砰’地一声开开,又‘砰’地一声关上。没有人出来。尖叫声更激烈了。妈妈让我去给誓察打电话,但我却动弹不得,好像被定在那里了。科克先生和妻子弗吉尼亚从房里出来,走到自家的草坪上观望。史密斯夫妇也出来了。不久,凡是在家的街坊都出来了,甚至连住在一个街区以外的耳聋的沃里克老太婆也来了。
“东西开始发出剧烈碰撞和破碎的声音。瓶子、玻璃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后来侧窗打开了,一张餐桌出来了一半。上帝作证,那是一张很大的红木桌子,上面还拖着窗帘,足有300磅。一个女人——即便是一个大个女人——怎么能扔动这家伙?”
我问埃丝特尔是否有所暗示。
“我只是讲述事实,”她坚持着,突然有些迷惘的样子。“我不要求你相信——”
她似乎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声调平板地接着说:“大约在五分钟时间里什么事也没有。屋檐还在往下滴水。怀特的草坪上都是冰。它融化得很快。”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干笑,掐灭了烟头。
“当然化得快,当时是八月。”
她漫无目的地走向沙发,又转身离开。“然后就是石头。突然从碧蓝碧蓝的天上落下。呼啸着,尖叫着,就像炸弹一样。我妈叫了起来,‘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份上!’并用手捂住头。但我还是不能动弹。我看见这一切,但就是不能移动身体。不过这并没有关索,因为它们只落在怀特家的地皮上。
“一块石头击中了雨水管,然后落到了草坪上。其他石头把房顶砸出许多洞,落入了阁楼。每块石头击中房顶时,房顶都发出嘎嘎的声音,扬起一片尘土。还有的石头砸在地上,一切都在震动。你会觉得它们就落在你脚边。
“我们的瓷器发出叮当的声音,时髦的威尔士梳妆台摇晃起来,妈妈的茶杯掉在地板上碎了。
“石头把怀特家的后草坪砸出很多大坑。怀特太太从镇那头雇了一个清洁工把石头拉走。住在那条街上的杰瑞·史密斯塞给了清洁工一美元,让他从石头上砸下来一小块。他把它送到了 B 大学,他们看了石头,说就是普通的花岗岩。
“最后一阵石雨中,有一块石头击中了她们后花园里的一张小桌子,把它砸得粉碎。
“但是没有,没有一块石头落在她们的宅院之外。”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背对窗户看着我,她的脸由于回忆往事而显得憔悴,一只手无意识地摆弄着随意但时髦的蓬松短发。
“当地报纸并没有详细报道。当报道张伯伦镇新闻的比利·哈里斯到场时,她已经把房顶修好了,所以当人们告诉他石头穿透房顶而落时,我想他一定以为我们在骗他。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件事,甚至现在也是如此。你和所有读你的书的人希望可以对此一笑了之,认为我又是一个傻子,让太阳晒昏头了。但这事确实发生过。那个街区的很多人目睹了这件事,它和醉鬼领着哭红鼻子的小女孩一样真实。而且现在又发生了这另一件事。同样谁也不能对此一笑置之。死的人太多了。
“而且这不仅是发生在怀特宅院里的事了。”
她微笑了一下,但全无一丝笑意。她说:“拉尔夫·怀特保了险,所以玛格丽特在他死后得到一大笔钱……双倍的补偿。他还给房子保了险,但她并没有拿到一分钱。这损失是上帝造成的。罪有应得,是吗?”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但同样毫无笑意……
在凯丽·怀特在尤恩高中使用的笔记本中,发现有一页反复抄着这么一段歌词:
每个人都猜想
这孩子不会有福享
除非她最终看到她和大家都一样……
凯丽走进房子,关上门。明亮的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褐色的阴影、清凉和滑石粉呛人的气味。仅有的声音来自起居室里黑森林杜鹃挂钟的嘀嗒声。这钟是妈妈用现钞买的。六年级时,她曾想问妈妈钞票是否邪恶,但她没有这个胆量。
她走进前厅,把衣服挂在衣柜里。衣钩上方有一幅夜光画,画着围坐在餐桌旁的一家人,上方幽灵似的耶稣在飞翔。下面是标题(也是夜光的):看不见的客人。
她走进起居室,站在褪了色、开始磨光露白的地毯中央,闭上眼睛,注视着黑暗中飞舞的斑点。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感到晕眩。
一个人。
妈妈在镇中心的洗衣房工作,操作快速熨衣机和叠衣机。自凯丽五岁起她就在那里工作了,那时因父亲的事故得到的抚恤金和保险金已所剩无几。妈妈的工作时间是早晨7点半到下午4点。洗衣房的人不信上帝。妈妈对她说过很多次。那个叫埃尔顿·默特的工头尤其不信上帝。妈妈说撒旦已经为埃尔特(洗衣房里大家都这么叫他)在地狱里准备了一块地方,戒律特别严。
一个人。
她睁开眼。起居室里有两把直背椅,还有一个带灯的缝纫台,凯丽晚上有时在那里做衣服;而妈妈则一边编织花边,一边谈论着神降。黑森林杜鹃钟挂在对面的墙上。
起居室里有很多宗教画,凯丽最喜欢的一张挂在她椅子上方的墙上,画的是耶稣在山坡上牧羊,那山坡就像里弗塞德的高尔夫球场一样绿草如茵。其他的画就没有这般平和了:耶稣把钱商赶出神庙,摩西把诫板掷向膜拜金牛的人,怀疑一切的托马斯将手放在耶稣的伤口上(哦,这幅画具有恐怖的魔力,她小时候常常因为它做恶梦!),诺亚方舟在挣扎的、濒于溺死的罪人上面漂浮着,罗得及其家人正从烈火焚烧的所多玛和蛾摩拉城逃离。
在一张小木桌上,有一盏灯和一摞小册子。最上面的散页上画着一个罪人(他挣扎的表情一览无遗地暴露出其精神的卑下),背负巨大的石头还试图爬行。标题赫然写着:到那天石头也不容他藏身!
但是真正主宰房间的,是对面墙上那个巨大的塑料十字架,足有四英尺高,是妈妈专门从圣路易斯邮购来的。钉在上面的耶稣被定格成一副怪诞的样子,因痛苦而肌肉抽搐、呲牙咧嘴,嘴像是在呻吟似地耷拉着。从他头上那顶用荆棘编成的冠冕到他的额头,都沾满了鲜血。充满痛苦的双眼按中世纪的表现方式向上翻着。双手也浸满血,双脚被钉在一个小塑料平台上。这个躯体也给凯丽带来无数的恶梦,在梦中,遍体鳞伤的耶稣手执木槌和钉子在梦幻的走廊里追逐她,恳求她背起十字架和他一起走。只是最近这些梦变得更难理解,也更可怕。梦中人不再貌似凶手,但更凶恶。
一个人。
她的大腿、腹部和私处渐渐不那么痛了。她不再以为自己会流血致死。这个词叫月经,一下子它变得符合逻辑和必然了。这是她的每月时光,在起居室庄重的沉寂中,她发出奇怪的咯咯的笑声。这听起来好像是智力抢答。你也可以在每月时光节目中赢得一次费用全免的百慕大旅行。就像对石雨的记忆一样,月经的知识好像一直就在一个地方等候着,被掩盖着,但却在等候你。
她转过身,步履沉重地上楼去。浴室是木地板的,擦得已近乎白色(清洁仅次于虔诚),还有一个带兽爪支脚的浴缸。镀铬水龙头下方的瓷上有一些锈迹。没有淋浴设备。妈妈说淋浴是罪过。
凯丽走进浴室,打开毛巾柜,有目的地仔细寻找着,小心不弄乱任何东西。妈妈的眼睛很尖。
那个蓝盒子放得很靠里,在不再用的旧毛巾后面。盒子的侧面是一个身着轻薄长袍的女人剪影。 她抽出一张卫生巾,好奇地看着。她曾用它抹掉口红,她把它们和口红一起塞在手包里——有一次就在街拐角。现在她想起(或仿佛曾见过)那些困惑、惊讶的目光。她的脸直发烧。她们曾告诉过她。红晕变成了愤怒的苍白。
她走进自己的小卧室。这里也有许多宗教画,但是羔羊多些,天罚的场面少些。一面尤恩学校的校旗钉在她的梳妆台上方。梳妆台面上放着一本《圣经》和一个塑料的耶稣像,它在幽暗中发着光。
她开始脱衣服,先是衬衫,然后是讨厌的齐膝的长裙、衬裙、紧身褡、内裤、吊袜带、袜子。她带着十分厌恶的表情看着这一堆厚重的衣物,各种纽扣和松紧带。在学校图书馆里有一摞旧杂志《十七岁》,她经常翻阅它们,脸上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满不在乎的表情。那些模特穿着刺激的短裙、连裤袜、镶花边有图案的内衣,显得无拘无束,潇洒极了。当然“无拘无束”也可以说是“水性杨花”,这是妈妈在描述她们时最爱用的词(她知道妈妈会说什么,哦,毫无疑问)。这会使她感到难为情,她知道这一点。裸体、邪恶、暴露癖的罪名。微风淫荡地吹拂着她的大腿,激起欲望。她也知道她们会知道她的感觉。她们总是知道。她们会使她感到尴尬,粗鲁地把她仍然当作小丑对待。这是她们的做法。
她可以,她知道她本可以
(什么)
是另一种样子。她的腰之所以很粗,是因为她时时感到痛苦、空虚、无聊,所以充填那个可以打哈欠、吹口哨的窟窿的惟一办法,就是吃、吃、吃。但她身体的中间部分并不太大。她的身体中的某种神秘力量不让她太过分。她认为她的腿还是很漂亮的,可以和苏·斯耐尔或维基·汉斯康姆媲美。她可以
(什么、哦、什么、哦、什么)
可以不吃巧克力,她的粉刺也会消失。它们总是这样。她可以做做头发。买连裤袜和蓝的、绿的紧身衣。按照名牌服装的纸样来做短裙和连衣裙。那不过是一张公共汽车或火车票的钱。她可以,可以,可以——
充满生气。
她扯开厚棉布乳罩,任它落下。她的乳房是奶白色的,挺立、光滑。淡褐色的乳头。她让双手在上面游走,一阵轻微的颤动传遍了全身。哦,邪恶、败坏。妈妈告诉过她有一种东西。它是危险、古老、不可言喻的魔鬼。它可以使你感到虚弱无力。小心,妈妈说。它在夜晚出现。它会让你想到出没于停车场或路边旅馆的魔鬼。
但是,尽管现在只是早晨 9点 20 分,凯丽认为那个东西已经降临了。她用手又一次抚摸自己的乳房
(脏枕头)
皮肤很凉,但乳头滚烫,而且硬梆梆的,她捻动它时,感到浑身无力发软。对,这就是那个东西。
她的内裤血迹斑斑。
她突然感到想嚎啕大哭,尖叫,或把那个东西从体内抓出来,打它,踹它,杀死它。
德斯佳汀小姐给她垫上的卫生巾已经皱成一团,她小心地又换了另一条。她知道她有多糟,她们有多糟,她多么恨她们和自己。只有妈妈是纯洁的。妈妈同恶人斗,消灭了他。凯丽在梦中见过这场战争。妈妈用扫帚把他赶出前门,恶人逃离卡林街,遁入黑暗之中,他的蹄子在水泥地上溅出红色的火星。
她的妈妈已经把那个东西拽出了自己的身体,所以她是纯洁的。
凯丽恨她。
她从挂在门背后的小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脸,这个镜子镶着俗气的绿色塑料框,它只适于梳头用。
她恨自己的脸,这张愚钝、毫无生气、呆头呆脑的脸,无神的双眼,红得发亮的粉刺,一团团黑疣子。她最讨厌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形象突然被齿形的银色裂口分开了。镜子掉在地上,就在她的脚前摔得粉碎,只剩下塑料框像瞎子眼睛一般瞪着她。
引自奥格尔维的《心灵现象辞典》:
心灵致动是一种通过精神力量移动物体或造成物体变化的能力。据可靠报道,这种现象发生在危机或遭受压抑的情况下,如使汽车从被压住的人体上或瓦砾从倒塌的建筑物中漂浮起来。
这种现象常常被误认为吵闹鬼作祟,其实吵闹鬼是一种快乐的精灵。应该指出吵闹鬼是否存在尚有怀疑,而心灵致动则被认为是有实例的精神功能,可能具有电化学的性质……
他们的做爱结束了,苏·斯耐尔坐在汤米·罗斯的 63 型福特车后座上,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凯丽·怀特。
这是星期五晚上,汤米(他正心事重重地望着后窗外,任凭短裤吊在脚踝上,这场面有些滑稽,但很可爱)带她去玩保龄球。当然,这只是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借口。而他们从一开始就一直想着要私通。
从去年 10 月开始(现在是 5 月),她就多少固定地与汤米约会了,但他们成为情人只有两个星期。七次,她纠正自己,今晚是第七次。还没有焰火,没有乐队演奏“星条旗永不落” ,但感觉已经好些了。
第一次简直痛得要死。她的女友海伦·希乐斯和珍妮·高尔特都曾干过,她们都向她保证,只疼一分钟,就像打一针青霉素,然后就会飘飘欲仙了。然而她的第一次就像被锄柄杵了似的。后来汤米笑着向她坦白,说他把避孕套戴反了。
今晚是她第二次开始觉得有些快感,但好景不长。汤米尽力坚持长久些,但随后也就……完事了。就像摩擦半天才产生一点热量。
事后她觉得沮丧和忧郁,所以在这种情绪支配下,她的思路转向了凯丽。一阵懊恼冲开了她情感的闸门,当汤米收回目光,不再看布里克亚德山的风景时,她正在哭泣。
“嘿,”他吃了一惊。“噢,嘿。”他笨手笨脚地搂住她。
“没事,”她说,还在啜泣。“与你无关。我今天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我只是想起了那件事。”
“什么事?”他温柔地拍了拍她的颈背。
于是她发现自己开始讲述发生在早晨的事件,她几乎不相信她是在倾听自己的叙述。坦诚地说,她意识到自己委身汤米的主要原因,是她与汤米相处得不错
(出于爱情或是出于糊涂都无关紧要,结果都一样)
而现在,把自己扮演的角色——一场肮脏的浴室恶作剧的同谋——暴露出来,可不是把一个男人弄到手的可行办法。汤米当然是个有人缘、受欢迎的人。像她这么一个一辈子受人喜爱的姑娘,几乎命中注定一定会遇上一个与她一样的人并坠入爱河。他们几乎肯定会在高中的春季舞会上被选为国王和王后,高年级已经选定他们为这个年级载入年刊的一对。他们已成为高中男女关系这一多变星空中的一颗恒星,公认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突然厌恶地意识到,在全美每一所白人郊区高中,都有他们这样的一对。
在拥有了她一直渴望的一些东西——地位感、安全感和身份之后,她发现与之同来的还有不安。这与她的想象完全不同。在它们温暖的光环外,还有一些黑暗的东西在缓缓而行。例如,一想到就因为他有人缘就让他和她性交
(你非得那样说是的这次可以)
他们适于一起散步,或她看着商店橱窗映出的影子,想着来了一对漂亮夫妇。她几乎肯定
(或只是希望)
她不是那样软弱,不是那样轻易温顺地屈从父母、朋友甚至她自己的那些沾沾自喜的期望。但现在发生了淋浴室的这件事,她跟着一起积极参加到野蛮的亢奋中去。长久以来,她一直回避的就是“随大流”,这个词使人看到许多可怕的景象:当丈夫在一个无名的办公室里苦苦劳作时,自己头戴发卷,在烫衣板前伴着肥皂剧渡过漫长的下午;参加家长教师联谊会,随着收入增加到五位数再加入富人俱乐部;那些放在无数黄色小圆盒中的避孕药丸,以保证在没有绝对必要之前不失去少女的体形,并防止那些半夜尿裤、大哭大喊的陌生小家伙突然闯入生活;与特里·史密斯(1975年的土豆节小姐)和维基·琼斯(妇女联盟的副主席)并肩而立,手持标语牌和请愿书,脸上带着甜蜜又有点儿绝望的微笑,(以绝对高雅的手段,拒绝让黑鬼进入白人住宅区)。
凯丽,就是那个该死的凯丽,全是她的错。也许在今天之前,她已听到周围遥远的脚步声,但是今晚,在听见她自己可鄙的、令人厌恶的故事之后,她看到了这些事情真实的剪影,以及黑暗中像闪光灯一样在周围闪动的黄色眼睛。
她已经买了舞会长裙,是蓝色的,漂亮极了。
“你是对的,”她说完后他说。“坏消息。一点不像你。”他的脸很严肃,她感到一丝凉飕飕的恐惧。随后他笑了,笑得很开心,于是黑暗稍稍退去了。
“有一次,我在一个小孩被打倒后,给了他肋骨一脚。我告诉过你这事吗?”
她摇摇头。
“哦,”他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脸颊稍稍抽动了一下,他在承认第一次戴错了避孕套时就是这个动作。“那小孩叫丹尼·帕特里克。六年级时他狠狠揍过我。我恨他,但又怕他。我一直等着机会。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他在一年后惹错了人。皮特·泰伯。他个儿不大,但肌肉发达。丹尼向他要一样东西,最后皮特发起火来,揍得他屁滚尿流。这事发生在肯尼迪初中的操场上。丹尼倒在地上,磕着了头,晕了过去。大家都跑了。我们以为他要死了。我也跑了,但我先朝他的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脚。后来想起来这事我就难受。你准备向她道歉吗?”
这问题让苏感到很意外,她惟一能做的是轻轻抱住汤米:“你道歉了吗?”
“哈?他妈的没有!我可没有时间去做这种拉拉扯扯的事。但这两件事可大不一样,苏。”
“是吗?”
“我们现在不是七年级小孩儿了。此外,我多少还有个理由,即便是个扯蛋的理由。那个可怜的傻娘们儿惹过你什么?”
苏没有回答,因为她没法儿回答。她一辈子和凯丽说过的话没有一百个字,其中不少还是今天说的。自从她们从张伯伦镇初中毕业后,体育是她们惟一共同上的课。凯丽上的是销售/商业课程。苏当然是修学院课程。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讨厌。
她觉得无法忍受这种想法,就故意曲解他的话。“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出这些重大的道德判断的?从你开始和我性交?”
她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他的幽默消失了,又觉得后悔了。
“我猜我应该保持沉默,”他说着提上了裤子。
“不是你,是我。”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我感到羞愧,明白吗?”
“我知道,但我不应该提出忠告。我不擅长于此。”
“汤米,你讨厌过……如此……受人喜爱吗?”
“我?”这问题让他脸露惊讶。“你是指球队或班长之类的事吗?”
“是的。”
“不。这并不很重要。高中并不是个很重要的地方。你上高中时会认为这是件大事,但毕业后没人会真把它当回事,除了喝啤酒狂饮时。我哥哥和他的朋友都是这样。”
这话并不能安慰她,反而更加剧了她的恐惧。尤恩高中可爱的小苏茜,时髦女生群体中名列前茅的娇小姐。结果舞会长裙却被包在塑料袋中,永远存放在衣柜里。
有点儿水汽蒙蒙的车窗外是浓浓的夜色。
“我最后的结局也许是在我爸开的车场工作,”他说。“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到比利大叔酒吧或骑士酒吧喝酒聊天,吹嘘星期六下午我接住了桑德斯的臭球,我们打败了多特斯特队。娶一个唠唠叨叨的婊子,开一辆去年型号的车,投民主党的票……”
“别说了,”她说到,嘴里突然充满了难解的、但是甜蜜的恐惧。她把他拽向自己。“爱我。今晚我脑子真是不灵了。爱我,爱我。”
于是他又和她做爱,而这一次不同了,这次终于有了需要而不再是乏味的摩擦而是美妙的摩挲,愈来愈强烈,他不得不停下两次,喘气,抽身退后,然后又挺进
(他在我之前还是童男子承认它我会相信一个谎言)
坚硬地挺进,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大口喘着气,然后她开始喊叫并抓住他的背部,她已不能自持,大汗淋漓,难闻的气味被洗净了,每个细胞似乎都达到自己的高潮,身体里充满了阳光,脑海响彻着音符,原先不适的感觉被抛在脑后,关入了思想的牢笼。
稍后,在回家的路上,他正式询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起参加春季舞会。她说愿意。他问她是否已决定怎样对待凯丽。她说还没有。他说这没有关系。但她认为有关系。她开始觉得这事还真是关系重大了。
引自迪安·D. L. 麦古芬撰写的《心灵致动:分析与结果》(载于《1981 年科学年鉴》) :
当然,现在仍有一些科学家——抱歉地说,杜克大学的学者们是他们的代表——拒绝承认凯丽·怀特事件可怕的潜在意义。就像弗拉特立德协会、罗泽克卢茨派或亚利桑那的科利斯派断定原子弹没有什么作用一样,这些不幸的人在逻辑面前把头扎进沙子里——请原谅这个比喻具有多重含义。
人们当然能够理解科学会议上出现的惊愕、升高的嗓门、愤怒的信件和争论。对于科学界而言,心灵致动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一粒难以下咽的药丸,更何况再加上术士行术用的灵应板、巫师、桌灵击、漂浮的小冠冕等等恐怖电影式的装饰。但理解并不能成为科学上不负责任的藉口。
怀特事件的结果提出了一些严肃、难解的问题。这是一场大地震,它摧毁了我们关于自然界如何运动和反应的既定概念。诸如杰拉尔德·卢彭内特这样著名的物理学家无视怀特委员会提出的大量证据,说整个事情都是捏造出来的,这是无稽之谈,但我们能指责他们吗?因为如果凯丽·怀特是真的,那么牛顿是什么?……
凯丽和妈妈坐在起居室里,听着韦伯科尔牌唱机里播放的坦内西·厄尼·福特演唱的《让灵光照耀》(妈妈把这台唱机叫作维克特罗拉,她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干脆叫它老维克)。凯丽坐在缝纫机旁,用脚蹬着机器,给新衣缝上袖子。妈妈坐在那个塑料十字架下,一边编织头巾,一边用脚打着节拍,这是她最喜欢的歌。这首赞美诗的作者P.P.布利斯先生写了无数首赞美诗,他是妈 妈关于上帝施威于地球的明证。他过去是水手又是个罪人(这两个词在妈妈的字典里是同义词),他亵渎上帝,嘲笑全能的上帝。后来巨大的风暴降临大海,船就要倾覆了,布利斯看见大海底下的地狱咆哮着要掠他而去,他跪下了因罪孽而发软的双膝,向上帝祈求宽恕。布利斯先生向上帝保证,如果上帝饶恕他,他将用余生侍奉上帝。于是,刹那间风平浪静。
从天父的灯塔中永远
闪烁着仁慈的亮光,
他给予我们的是追循
那沿着海岸的灯光……
布利斯先生全部的赞美诗都有航海的味道。
她正在缝的这件衣服真是相当漂亮,红葡萄酒的颜色,是妈妈所允许的最接近红色的颜色,袖子是宽松式的。她想全神贯注于缝纫,但她还是走神了。
头顶的灯光是黄色的,强烈刺眼,满是灰尘的长毛绒小沙发当然没人坐(凯丽从未请男孩到家里来坐坐),对面的墙上映着两个影子:十字架上钉着的耶稣,和他下面的妈妈。
校方给在洗衣房工作的妈妈打了电话,因此她中午就回家来了。凯丽看见她慢慢地向家走来,腹部又抽搐起来。 妈妈是个大块头女人,总戴着一顶帽子。最近她开始腿肿,脚似乎要把鞋子撑破了。她穿了一件带黑色毛领的黑色布外套,蓝色的眼睛在无框的双光眼镜后面显得很大。她总是背着一个大大的黑挎包,里面放着装零钱的小钱包、皮夹子(都是黑色的)、一本很大的詹姆斯钦定版《圣经》(也是黑色的),封面上烫金印着她的姓名,还有一摞用橡皮筋捆住的小册子。它们通常是橙黄色的,印得模模糊糊。
凯丽隐约记得妈妈和爸爸拉尔夫曾是浸礼派教徒,但后来因信浸礼派从事反基督的活动而脱离了这一教派。从那时起,所有的祈祷都是在家中进行的。妈妈在星期日、星期二和星期五祈祷。这些天被叫作圣日。妈妈充任神父,而凯丽就是教众。仪式要持续两三个小时。
妈妈打开门,木呆呆地走了进来。她和凯丽在前厅里近距离对视了一会儿,就像枪手在互射之前那样。这种短暂时刻在回忆中似乎要长久得多。
(恐惧妈妈眼中流露的真的可能是恐惧吗)
妈妈关上身后的门。“你是女人了,”她轻轻说。
凯丽感到自己的脸扭成一团,但却无法控制。“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哭喊着。“哦妈妈,我真是吓死了!所有的女生都取笑我,拿东西扔我——”
妈妈向她走过来,她的手突然敏捷地挥动起来,这是一只硬梆梆的、在洗衣房中磨出茧子、肌肉发达的手。它的背面打在凯丽的下巴上,凯丽摔了出去,倒在门厅和起居室之间的过道里,大声哭泣起来。
“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出了夏娃,”妈妈说着。她的眼睛在无框的眼镜中显得很大,看上去像水煮荷包蛋似的。她用脚的侧面踹着凯丽,凯丽尖叫起来。“起来,女人。我们进屋祈祷去。为我们女人软弱、邪恶、罪孽的灵魂祷告。”
“妈妈——”
强烈的抽泣使她无法再说下去。潜藏的歇斯底里爆发了,她又哭又笑,根本站不起来。她只能爬进起居室,头发垂在脸上,一面大声、刺耳地抽泣着。妈妈随时都会飞起一脚。她们就这样穿过了起居室,一来到摆放着祭坛的地方,那里原来是一间小卧室。
“夏娃是软弱的和——说,女人。你说不说?”
“不,妈妈,请帮帮我——”
一脚飞了过来。凯丽尖叫了一声。
“夏娃是软弱的,她把欲望释放到世上,”妈妈接着说,“这欲望就叫作原罪,而第一条原罪就是性交。所以上帝用诅咒惩罚了夏娃,这个诅咒就是血的诅咒。所以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了伊甸园,来到了尘世,夏娃发现自己的肚子里有了孩子,越来越大。”
脚飞了起来,踹在凯丽的屁股上。她的鼻子擦在木地板上。她们进了摆放祭坛的地方。在一张盖着绣花丝巾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十字架。它的两侧是白色的蜡烛,后面是几幅画像,基督和他的门徒们依次排列着。右面就是那个最糟糕、最可怕的地方了,那个令一切希望、一切对上帝——还有妈妈——的意志的抵抗彻底灭绝的洞窟。壁橱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在长明、可怕的蓝灯泡下,是德罗尔特对乔纳森·爱德华兹著名布道词的精解:一个愤怒的上帝扼住了罪人。
“还有第二个诅咒,这是对生育的诅咒,于是夏娃在汗水和血泊中生下了该隐。”
她连滚带爬地被妈妈拽到祭坛前,二人都跪下了。妈妈死死捏住凯丽的手腕。
“可是在生下该隐之后,夏娃对性交之罪仍不思悔改,她又生下亚伯。于是上帝又用第三个诅咒来惩罚她,这是谋杀的诅咒。该隐长大了,用石头砸死了亚伯。可是夏娃仍不改过,夏娃的女儿们也是这样,所以诡计多端的蛇依照夏娃建立了一个淫荡和瘟疫的王国。”
“妈妈!”她尖声喊着。“妈妈,请听我说!这不是我的错!”
“低下你的头,”妈妈说。“让我们祈祷。”
“你应该早告诉我!”
妈妈一只手放在凯丽的后颈上,支持这只手的是经过 11 年抛接沉重的洗衣袋和搬动成摞的床单而锻炼得非常发达的肌肉。 凯丽双目凸出的脸被搡得往前一冲,前额撞到祭坛上,留下一个印儿,蜡烛也被撞得抖动起来。
“让我们祈祷,”妈妈轻声轻气、但不容改变地说道。
凯丽一边哭泣,一边抽着鼻子,低下脑袋。一条鼻涕晃晃悠悠地挂在她的鼻子上,她用手背
(如果每次她把我弄到这里哭叫一场都有五分钱就好了)
抹了一下。
“主啊,”妈妈头向后一扬,慷慨陈词起来,“帮助我身边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认清她生活和行事中的罪恶吧。告诉她如果她永无罪孽,血的诅咒就永不会降临到她身上。她可能已犯了思淫欲罪。她可能听了收音机里的摇滚乐,她可能受到反基督分子的引诱。向她表明这是您的仁慈的复仇之手的威力,而且——”
“不!放开我!”
她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妈妈那强壮的大手像一把铁钳,无情地压得她重新跪下。
“——而且您警告她如果要免受地狱之火的煎熬,就必须从现在起走正路。阿门。”
她那双被眼镜放大了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转向女儿。“现在到壁橱里去!”
“不!”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因恐惧而变粗了。
“到壁橱里去。独自祈祷。请求宽恕你的罪孽。”
“我没有罪孽,妈妈。你才有罪。你没有告诉我,所以她们全取笑我。”
她似乎又一次看见妈妈的眼睛里闪动着恐惧,但它像夏日的闪电一样,迅速无声地消失了。妈妈开始逼她向充满蓝光的壁橱挪动。
“向上帝祈祷,也许你的罪孽能洗刷干净。”
“妈妈,你放开我。”
“祈祷,女人。”
“我要让石雨再次降临,妈妈。”
妈妈愣住了。
一瞬间,她甚至停止了呼吸。然后妈妈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越掐越紧,直到凯丽满眼冒金星,脑子发晕,周围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她面前游动着妈妈的大眼睛。
“你这个小妖孽,”她耳语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凯丽混乱的大脑极力想找到一个足以表达她的痛苦、耻辱、恐怖、愤恨和惧怕的东西。似乎她的全部生命都缩小到这痛苦、沮丧的反抗点上。她眼球向外凸着,像痱子一样,张开的大嘴里满是唾沫。
“你这个吸血鬼!”她尖利地喊叫着。
妈妈像一只被烧着了的猫似地发出咝咝的声音。“罪孽!”她嚷着。“哦,罪孽!”她开始抽打凯丽的背、脖子和头。凯丽连滚带爬地被推进壁橱封闭的蓝光中。
“你这个婊子!”凯丽嘶叫着。
(哦,哦终于说出来了。你觉得还能用别的什么话让她明白你,哦上帝好啊)
她被扔进壁橱,头撞在墙上,然后懵懵懂懂地摔在地上。门被撞上了,接下来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她一个人面对妈妈的愤怒的上帝。
蓝色的灯光照在一幅画上,长着胡子的巨大耶和华正驱赶着哭天抢地的人群穿过厚厚的云层进入烈焰熊熊的深渊。在他们的下方,可怕的黑影在地狱之光中挣扎,魔鬼手执三叉戟端坐在火一般颜色的巨大宝座上。他的身躯像人,却长着尖尖的尾巴和豺狼的头。
这次她绝不屈服。
但当然她还是屈服了。她坚持了六个小时,但还是屈服了,哭喊着让妈妈开门放她出来。她要小便,憋得要死。魔鬼咧着狼嘴向她狞笑,他那双血红的眼睛洞察妇女流血的一切秘密。
凯丽喊叫了整整一小时,妈妈才放她出来。凯丽疯了似地向厕所跑去。
只是到了现在,三个小时以后,当她像一个忏悔者那样低头坐在缝纫机旁时,她才想起妈妈眼中的恐惧,她想她知道其中的原因。
以前妈妈曾把她关在壁橱里一整天,一次是因为她在苏伯街的廉价商店里偷了一只四角九分钱的戒指,还有一次是因为妈妈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闪电鲍比·皮克特的照片。这两次中有一次她因饥肠辘辘和自己粪便的气味而晕倒在壁橱里。可是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顶过嘴。今天她甚至说了粗话。可是妈妈居然一俟她讨饶就把她放了出来。
好了,衣服做好了。她把脚从踏板上移开,拿起衣服打量着。它很长。难看死了。她不喜欢它。
她知道妈妈为什么放她出来。
“妈妈,我可以去睡觉吗?”
“可以。”妈妈没有抬头,仍在钩她的小方巾。
凯丽把衣服搭在胳膊上,低头看着缝纫机。踏板突然自己垂了下去,针头开始上下运动,一闪一闪地闪着光,线筒呼呼地抽
动着线头,引带皮轮转动起来。
妈妈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滚圆。她正在钩织的小方巾边儿,
复杂的圆形图案刚才明明很精细平整,却突然变得七扭八歪起来。
“只是清除线头,”凯丽轻声说了一句。
“上床去,”妈妈生硬地说,恐惧又回到了她的眼中。
“是,
(她害怕我能把门的铰链砸坏)妈妈。”
(我想我能我想我能对我想我能)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58 页:
玛格丽特·怀特是在莫顿出生和长大的,这个小镇与张伯伦镇接壤,镇上的学生都是送到张伯伦镇的初中和高中去上学。她的家境不错,父母在莫顿镇外经营一家名叫“快乐旅馆”的夜总会,生意兴隆。玛格丽特的父亲约翰·布里格姆 1959年夏天在一场酒吧枪击事件中中弹毙命。
玛格丽特·布里格姆当时已年近三十,开始参加原教旨主义者组织的祈祷会。她母亲与另一个男人(哈罗德·艾利森,后来她母亲嫁给了他)来往,两人都希望玛格丽特离开家。她认为她母亲朱迪丝和哈罗德·艾利森都生活在罪孽中,并时常将这一观点公布于众。朱迪丝·布里格姆以为她的女儿会一辈子做老处女。那个不久后成为她继父的人的话就更难听了:“玛格丽特的脸就像油罐车的屁股,身材也和这张脸很相配。”他还说她是“整天祈祷的小耶稣”。
玛格丽特一直到1960年都拒绝离开家,后来她在一次教会的奋兴布道会上遇见了拉尔夫·怀特。那年9月,她离开了莫顿镇布里格姆家,搬进位于张伯伦镇中心的一个小公寓。
玛格丽特·布里格姆和拉尔夫·怀特恋爱的最终结果是1962年3月23日的婚礼。1962年4月3日,玛格丽特·怀特在韦斯托弗医院短期住院。
“她没有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哈罗德·艾利森说。“有一次我们去看她,她却指责我们尽管结了婚,却一直过着通奸的生活,我们肯定要下地狱。她说上帝在我们的额头上打了无形的印记,她可以看出来。她就像一只关在鸡笼里的蝙蝠,做的全是疯事,她就是那样。她妈想关心她,弄清楚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她却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开始胡说八道什么一个天使拿着宝剑,要到旅馆的停车场去杀死坏蛋。后来我们就走了。”
然而,朱迪丝·艾利森对她女儿的病至少有一种猜测,她认为玛格丽特流产了。如果是这样,那胎儿就是在他们未结婚的情况下怀上的。如果这一猜想得到证实,它会为揭示凯丽母亲的性格提供有趣的线索。
在一封日期为 1962年8月19日的相当歇斯底里的长信中,玛格丽特说她和拉尔夫过着无罪的生活,没有“性交的诅咒” 。她敦促哈罗德和朱迪丝·艾利森结束他们“与恶为伍”的生活并仿效他们。玛格丽特在信的结尾宣称,“这是你和那个男人避开即将来临的血雨的唯一方法。拉尔夫和我就像玛丽和约瑟夫一样,将不会知道和泄露彼此的肉体。如果有子嗣,那一定是神赐的。 ”
当然,日历告诉我们,一玛格丽特是在同年稍后时怀上凯丽的……
女孩们换着衣服,准备上周一上午第一节体育课,她们很安静,没有以往的恶作剧或尖叫。当德斯佳汀小姐砰地推开更衣室的门走进来时,没人感到惊讶。她的银哨在两只小小的乳房当中晃悠着,即便她的短裤还是星期五穿的那一条,上面也已没有了凯丽的血手印的痕迹。
姑娘们仍然沉闷地换着衣服,谁也不看她一眼。
“你们就是要被打发毕业的那帮人吗?”德斯佳汀小姐轻声说。“什么时候?还有一个月?春季舞会还不到一个月了。我打赌你们大部分人都已经有了舞伴和长裙。苏,你是和汤米·罗斯。海伦,和罗伊·埃瓦茨。克丽丝,我想你会有你的选择。谁是那个幸运的小伙子?”
“比利·诺兰,”克丽丝·哈根森闷闷不乐地说。
“噢,他就是那个好运气的家伙?”德斯佳汀说。“你打算送他什么礼物,克丽丝?血乎乎的卫生巾吗?还是用过的手纸?我想这些东西近来格外让你钟情。”
克丽丝脸涨得通红。“我走了。我可不听这些话。”
整个周末,德斯佳汀都无法将凯丽的影子赶出脑海。凯丽尖叫着,哭诉着,一张湿纸巾方方正正地粘在她的阴毛的正中央,还有她自己那种厌恶、愤怒的反应。
现在,当克丽丝一阵风似地从她身边冲过去时,她伸出手,一巴掌把她搧到门边一排褐色的有凹坑的衣柜上。克丽丝的双眼因震惊和不相信而睁得大大的,接着狂怒的表情布满了她的脸。
“你竟敢打我们!”她尖叫起来。“你会为此被解雇的!我们走着瞧,你这母狗!”
其他女孩吓得直往后退,屏住气,盯着地面。局面正在失去控制。苏从眼角看到蒂博多姐妹拉起了手。
“我才不在乎呢,哈根森,”德斯佳汀说。“如果你或你们中任何一位认为我现在还会受教师守则的约束,你们就大错特错了。我是要你们所有人都明白,你们在星期五干了一件屎事。一件十足的屎事。”
克丽丝·哈根森低着头,嘴里发出哧哧的声音。其他姑娘可怜兮兮地环顾四周,就是不敢正视她们的体育老师。苏发现自己正望着淋浴室——犯罪现场——马上就把视线转到了别处。她们从未听到一个老师把一件事叫作屎事。
“你们有没有人想过凯丽·怀特也是有感情的?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想过这一点?苏?弗恩?海伦?杰西卡?有没有人?你们认为她丑。哼,你们都很丑。我在上星期五上午领教过了。”
克丽丝·哈根森嘀嘀咕咕地说她父亲是个律师。
“闭嘴!”德斯佳汀冲她喊。克丽丝吓了一大跳,脑袋一下子撞到后面的更衣柜上,她揉着脑袋哼唧起来。
“你要再说一句话,”德斯佳汀轻声轻气地说,“我就把你扔到对面去。想试试看吗?”
克丽丝显然认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疯婆子,于是闭上了嘴。
德斯佳汀把手放在臀部。“校方已决定处罚你们这些姑娘。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这不是我的处罚。要是我的话,我会停你们三天课,而且不发给你们舞票。”
几个女孩交换着眼色,不情愿地嘟囔着。
“这样会让你们一辈子忘不了这个教训,”德斯佳汀继续说。“不幸的是,尤恩的管理层尽是些男人。我认为他们并不真正理解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下流。所以,下课留校一周。”
一阵如释重负的叹息。
“但这是我的留校。在体育馆里。我要让你们没有喘气的功夫。”
“我不来,”克丽丝咬着嘴唇迸出一句话。
“那是你的事,克丽丝。你们大家随便怎么决定。但是逃避留校的处罚是停课三天和不发舞票。明白吗?”
没人言语。
“好,换衣服。也想想我的话。”
她走了。
长时间令人难堪的寂静。然后克丽丝·哈根森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喊:
“她不会得逞的!”她随手打开一扇柜门,抽出一双运动鞋,扔到屋子对面。“我要报复!他妈的!他妈的!看我不整她的!我们抱成一团,就能——”
“闭嘴,克丽丝!”苏喊,她惊讶地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夹杂着成年人死气沉沉的成份。“快闭嘴!”
“这事没完,”克丽丝·哈根森说,狠狠拉下裙子的拉链,接着抓起她那条时髦的水洗布绿色体操短裤。“这事离完早着哪!”
这次她没说错。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60-61 页:
本研究人员认为,很多研究凯丽·怀特事件的人,无论他们是为科学杂志还是为大众传媒所做的研究,都错误地把重点放在相对来说徒劳地寻找这个女孩童年时代心灵致动的具事例上。打一个大致的比方,这就像花费数年光阴去研究一个强奸犯儿时的手淫。
惊人的石雨事件在这方面是个转移人们注意力的话题。许多研究人员错误地相信祸不单行,肯定还有类似事情发生过。如果再打一个比方,这就像把一群观察流星的人派到格雷特国家公园,因为 200 万年前曾有大量陨石落在这个地方。
据我所知,并没有关于凯丽儿时心灵致动的其他记载。如果凯丽不是独生女,我们或许至少还会得到一些有关其他细小情节的传闻。
在安德烈亚·科林茨案例中(关于更详尽的情况,见附录二),我们被告知,安德烈亚因爬房顶挨了一顿揍,后来,“小药柜突然打开了,各种瓶子掉了一地,好像是自己在浴室中滚动,所有的门都乒乒乓乓关上又打开,登峰造极的是一台三百磅重的音响倒在地上,唱片在起居室中满天飞,像炸弹似地落在人的头上,或在墙上撞得粉碎”。
重要的是,据 1955年 9月4 日《生活》周刊报道,这是安德烈亚的一个兄弟提供的细节。《生活》谈不上是最具学术性和严谨的资料来源,但是还有大量其他的文件,另外我认为亲属的见证还是可信的。
在凯丽·怀特一案中,关于导致后来一系列高潮事件的可能前奏,其惟一的见证人是玛格丽特·怀特,可是她,已经死了……
尤恩高中的校长亨利·格雷尔,整整一周都在等着克丽丝· 哈根森的父亲来访,但他到星期五才露面。那是克丽丝逃避令人生畏的德斯佳汀小姐的留校的第二天。
“什么事,菲什小姐?”他在对讲机中一本正经地问到,尽管他从窗户中已看见这个人在外间,而且他根据本地报纸上登载的照片也认识这张脸。
“格雷尔先生,约翰·哈根森求见。”
“请他进来。”他妈的,菲什,你何必用这种讨好的语调说话呢?
格雷尔总是克制不住自己要掰弄曲别针或撕餐纸或折书角的毛病。为了应付本镇法律界的头面人物约翰·哈根森,他准备了充足的武器库:他在办公桌上的文具盒里放了整整一盒大号曲别针。
哈根森是个神态威严的高个男人,自信的举止和稳重而不拘泥的表情都在表示出,他在胜负差之毫厘的社会角逐中是一个赢家。
他身着一套萨维尔·罗设计的棕色西服,有细细的绿色和金色暗纹,使格雷尔身上那套本地制作的现成西服相形见绌。他的公文箱是那种真皮薄形的,镶着闪闪发光的不锈钢边。他的微笑无可指摘,露出许多包过的牙。这微笑能使许多女陪审员的心像热锅上的奶油一样溶化。他的握手像职业棒球手:长久、有力、温暖。
“格雷尔先生,近来我一直想见见您。”
“我也很乐意会见那些关心学校的家长,”格雷尔干巴巴地一笑。“这就是我们每年10月举行家长接待会的原因。 ”
“当然,”哈根森微笑着。“我想你是个忙人,而我45分钟后也必须出庭。我们可以开始谈正题了吗?”
“当然。”格雷尔把手伸进曲别针盒,开始掰弄第一只曲别针。“我猜想您光临本校是与对您女儿克丽丝汀的纪律处分有关。您应该知道学校对此类事件的规定是既定方针。作为一个本职工作与司法有关的人,您应该明白违反规定是很难或者……”
哈根森不耐烦地挥挥手。“显然您是在自说自话,格雷尔先生。我来此是因为我的女儿受到你的体育老师丽塔·德斯佳汀小姐的粗暴对待,恐怕还有谩骂。我相信你的德斯佳汀小姐对我女儿使用的词是‘屎’。”
格雷尔暗自叹了一口气。“德斯佳汀小姐已经受到了训斥。”
约翰·哈根森的微笑降温了三十度。“恐怕仅仅训斥还不够吧。我相信这是这位年轻,噢,女士教学生涯的第一年?”
“不错。我们认为她相当出色。”
“显然你的相当出色的定义包括把学生推到更衣柜上,还有像水手那样骂人的本事?”
格雷尔并不正面回答:“作为律师,您一定知道本州赋予学校在负有全部责任的同时,拥有‘替代父母’的权利,即在学生在校期间继承父母的全部权利。如果您不熟悉,我建议你去查《莫农多克公立中学校区诉克伦普尔案》或……”
“我了解这一概念,”哈根森先生说。“我还知道,无论是你们校方非常喜欢引用的克伦普尔案,还是弗里克案,都与体罚和语言谩骂没有丝毫关系。但是还有一个《第四校区诉大卫案》。你知道吗?”
格雷尔知道。第四校区公立中学的副校长乔治·克拉莫是个扑克迷。克拉莫现在不怎么打扑克了。他在承担剪掉一位学生头发的责任后,去为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了。最后校区支付了七千元赔偿费,差不多一绺头发一千元。
格雷尔开始摆弄另一个曲别针。
“我们别再互相引经据典了,格雷尔先生。我们都是忙人。我可不想弄出许多不快,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女儿现在在家,星期一和星期二她也一样要呆在家里。这样她的三天禁闭也就执行了。这样就行了。”另一个轻蔑的手势。
(快抓住这机会乖乖这个实惠可不小)
“我所要求的是,”哈根森继续说,“一、发给我女儿舞票。高年级春季舞会对她来说可不是小事,所以克丽丝现在很沮丧。二、不与那个德斯佳汀女人续签合同。这是为了我。我相信只要我愿意把校方带上法庭,我最终就能让她被解聘,并使自己得到相当可观的赔偿费。但我并不想起诉。”
“这么说如果我不满足你的要求,对簿公堂就是惟一的选择了?”
“我猜想在此之前会有学校委员会的听证会,但这不过是走形式罢了.。但是当然,对簿公堂将是最终结果。你会很倒霉的。”
又一个曲别针。
“起诉体罚和谩骂,对吗?”
“基本如此。”
“哈根森先生,你知道吗?你的女儿和十几个同学向一个第一次来月经的女孩扔卫生巾。这个女孩子还以为她会因流血而死呢。”
轻微的皱眉破坏了哈根森的五官,好像听到有人在一间很远的房间里说话似的。“我不认为这与指控有什么相干。我所说的是在此之后的行为……”
“别操心,”格雷尔说。“别操心你说的是什么。这个女孩,凯丽塔·怀特,被人称作‘傻冒’,被告诉‘堵上它’,并被指以各种下流的手势。她这一星期都没来上学。你不认为这是肉体上和语言上的虐待吗?我认为这是。”
“我可不打算,”哈根森说,“坐在这里听一套半真半假的谎言,或者你们老师习惯的训导,格雷尔先生。我很了解我的女儿 ……”
“好啦。”格雷尔从文具盒旁放置来往公文的筐中拿出一捆粉红色的卡片,把它抛到桌对面。“我很怀疑你是否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样了解这些卡片上记录的你女儿的行为。如果你了解的话,哪怕只有一半,你就应该意识到该好好教训她一下。你若再不对她严加管教,她就会给别人造成严重伤害。”
“你不要……”
“尤恩,四年。”格雷尔的声音压倒了他。“毕业定在79年6月,就是下个月。智商测试 140。平均分 83。可是我看到她已被奥柏林大学录取了。我猜想有人——很可能是您,根森先生——对此进行了操纵。74 次被罚放学留下。其中有 20 次是欺侮残疾学生,我要补充一下,多余的人。我知道克丽丝的同伙称他们为莫蒂默·施耐德。她们认为这很有趣。她逃了 51次放学留校。在张伯伦初中,有一次停学,是为了处罚她将鞭炮放在一个女孩的鞋里……卡片上的记录说,这次小小的恶作剧几乎让那个叫伊尔玛·斯沃普的小姑娘失去两个脚趾。我知道斯沃普小姑娘长着兔唇。哈根森先生。我谈论的正是你的女儿。这是否能够说明问题了?”
“是的,”哈根森说着站起身来。他那张漂亮的脸因不快而微微发红。“这说明我们将在法庭上见。等我们完了事,你能找到一份挨家推销百科全书的工作,就算你幸运了。”
格雷尔也生气地站起来,两人隔着桌子对视着。
“那就法庭上见,”格雷尔说。
他注意到哈根森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他祈求能够走运,希望他能击倒对手或至少是一次技术性击倒,以便能保住德斯佳汀的饭碗,并把这个自命不凡的狗杂种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你显然还没完全理解‘替代父母’在这件事中的全部含义,哈根森先生。保护你女儿的伞同样也保护凯丽·怀特。所以你只要以体罚和语言侮辱造成伤害为由提出起诉,我们也将以同样理由替凯丽·怀特反诉你的女儿。”
哈根森的嘴张开又闭上。“你这种卑鄙的小花招别想成功,你这——”
“讼棍?你是不是要用这个词?”格雷尔冷酷地微笑着。“我相信你知道怎么出去,哈根森先生。对你女儿的处罚仍然有效。如果你想使这件事升级,那是你的权利。”
哈根森僵硬地移动着脚步,穿过房间,停下来,好像还要说些什么,没有说,走了。他勉强克制住自己想使劲摔门的念头。
格雷尔呼出一口气。不难看出克丽丝·哈根森顽固性格的来源。
默顿随后走进房间。
“怎么样?”
“走着瞧吧,默蒂,”格雷尔说。他满脸苦相地看着扭弯的曲别针。“不管怎样,他还值七个曲别针。这也算是一项纪录了。”
“他打算把这件事弄成民事纠纷?”
“不知道。我说我们会反诉,这给了他当头一棒。”
“我打赌是这么回事。”默顿瞥了一眼格雷尔桌上的电话。“我们现在该让教育局长知道这件倒霉事了,对不对?”
“对,”格雷尔拿起电话。“谢天谢地我付了失业保险金。”
“我也是,”默顿忠心耿耿地说。
引自《爆发的潜能》附录三:
七年级时,凯丽塔·怀特交过下面这首短诗作为诗歌作业。埃德温·金先生是凯丽七年级时的英语老师,他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保留它。她在我心中并不是个好学生,这也不是一首什么了不起的诗。她很沉默寡言,我不记得她上课时举过一次手。但在这首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呐喊。”
耶稣从墙上注视着我,
但他的脸冷如岩石,
如果他是爱我的
像她说的那样
为什么我总是感到孤单?
写着这首小诗的纸上,边角画了许多十字花,它们看上去似乎在翩翩起舞……
汤米周一下午参加棒球训练,所以苏到镇中心的克利果品店去等他。
张伯伦镇是个分散的居民区,自从多伊尔警长在一次大的扫毒行动后关闭了娱乐中心,克利果品店就成了中学生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它的经营者是一个名叫休伯特·克利的胖子。他性格乖僻,总把头发染成黑色,而且总是抱怨他身上的电子心脏起搏器差一点把他电死。
这个地方既是杂货铺,又是冷饮店和加油站。店前有一个锈迹斑斑的詹尼牌油泵,公司兼并了加油站后,休比并没有费心去更换它。他还出售啤酒、廉价酒、黄色书刊和各种不出名的香烟,如穆拉茨牌,萨诺皇帝牌,还有前进牌。
冷饮柜台是真正的大理石板做成的,屋里有四、五个隔间,供那些因倒霉或没有朋友而无处可去无酒可喝的孩子们在那里厮混。那台总是打到第三个球就倾斜的老式弹球机,在后面黄色书刊的架子旁边一明一灭地闪着光。
苏进去后一眼就看见了克丽丝·哈根森。她坐在一个靠后的隔间里。她现在的情人比利·诺兰正在杂志架旁翻看一本新出的《大众技师》杂志。苏不知道像克丽丝这样的时髦富家女孩看中了诺兰哪一点,他就像个五十年代的人,刚从时间隧道里钻出来,怪模怪样的。他头发油亮,穿着拉链上镶嵌宝石的黑皮夹克,开着一辆叮当乱响的雪佛莱牌老破车。
“苏!”克丽丝打招呼道。“过来呀!”
苏点点头,又扬了扬手,尽管厌恶之情像一条纸蛇似地从她的喉头升起。看着克丽丝就像透过倾斜的门廊看到凯丽·怀特捂着头蹲在那里。可以料想,她觉得自己的(在挥手和点头中内含的)伪善真是不可理解而且令人恶心。她为什么不把她宰了?
“一毛钱的根汁汽水,”她告诉休比。休比卖纯正的散装根汁汽水,而且装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毛面大杯子里。她每次一边看畅销小说,一边等汤米时,都想要喝上一大杯,尽管根汁汽水使她的脸色很难看,但她已经上瘾了。可是这次她一点不奇怪自己会一点胃口没有。
“休比,你的心脏好吗?”她问到。
“你们这些孩子,”休比说着,用刀撇去汽水上的浮沫,又把杯子斟满。“啥事不懂。今天早上我插上电剃刀的插头,就从这个起搏器上接到 110 伏电。你们小孩子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说得对吗?”
“我想不对。”
“不对。老天不会让你们知道的。我这个老破钟还能走多久?等我买了农场,等那些重建城市的傻子把这个地方变成停车场时,你们这些孩子就会明白了。一毛钱。”
她把一个硬币推过大理石板。
“这些老血管里通上了5000万伏电, ” 休比闷闷不乐地说,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衣袋处微微鼓起的地方。
苏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溜到克丽丝所在隔间的空座上。克丽丝看上去格外漂亮,黑发用苜蓿绿的发带束在一起,巴斯克式的紧身衬衫衬出她那对结实、向上挺起的乳房。
“你好吗,克丽丝?”
“我他妈的好得很,”克丽丝的语气过于轻快了。“你听到最新消息了吗?不让我参加舞会。但我打赌,那个狗杂种格雷尔会他妈的丢了饭碗。”
苏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尤恩的每个人都知道。
“我老爸正起诉他们呢,”克丽丝接着说。她转过头:“比……比利!过来和苏打个招呼。”
他扔下杂志蹈跳过来,拇指插在边扣的武装带上,其他手指无力地垂下来,正指着因穿包腿牛仔裤而鼓鼓囊囊的裤裆。苏感到眼前涌起一片幻觉,她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用手去捂住脸疯狂地大笑。
“嗨,苏,”比利说。他溜到克丽丝身边坐下,马上就开始抚摸她的肩膀。他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好像在摸一块牛肉。
“我们准备破坏这个舞会,”克丽丝说。“作为抗议什么的。”
“是吗?”苏显然很吃惊。
“我不知道,”克丽丝回答道,试图结束这个话题。她的脸上突然布满了狂怒的表情,这种变化就像龙卷风一般突兀,让人吃惊。“那个天杀的凯丽·怀特!我真希望她和她那些假正经的仪式见鬼去。”
“事情会过去的。”
“要是你们其他人当时和我一起退出……上帝,苏,你当时为什么不干?我们就可以抓住他们的小辫子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充当校方的走狗。”
苏开始觉得脸发烫。“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回事,但我不是任何人的走狗。我接受处罚是因为我认为自己罪有应得。我们干了一件傻事。就是这么回事。”
“狗屁。那个该死的凯丽四处散布,除了她和她那位一流的好妈妈之外,所有的人都要下地狱。你还和她搞在一起?我们应该拿抹布塞住她的嘴。”
“当然。没错儿。回头见,克丽丝。”她冲出了隔间。
这次轮到克丽丝脸色变了;血一下涌上了她的脸,就像一块红云飘过隐蔽的太阳。
“你别想在这里充圣女贞德!我好像记得你和我们大家一起起哄来着。”
“是的,”苏说,声音颤抖着。“但我停下了。”
“噢,你倒成了好人了?”克丽丝惊奇地说。“噢,天哪,是。把你的根汁汽水拿走。我怕喝一口就会变成圣人呢。”
她没有去拿自己的根汁汽水,而是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她心里非常难受,难受得既流不出泪也发不出火。她本是个很随和的姑娘,从小学被人拉小辫时起,就没有与别人打过架或争吵过。这是她第一次与人冲突,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地坚持一种原则。
克丽丝当然击中了她的要害,击中了她最脆弱的地方:她确实是一个伪君子,她没办法回避这一点,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下课留下参加德斯佳汀小姐的健身操班,汗流浃背地在体育馆里跑步,其原因与悔过的高尚行为全无关系。她只是不想因为任何事情错过她的最后一次春季舞会。只是因为这个。
汤米依然不见踪影。
她开始向学校走去,她感到有些反胃。女生联谊会的娇小姐。苏珊甜妞。只和要嫁的男人发生关系的好姑娘——当然星期日要到教堂去忏悔一下。生两个孩子。如果他们有任何诚实的迹象,就要把他们揍得半死;乱搞,打架,任何时候都不苟言笑。
春季舞会。蓝色长裙。在冰箱存放一个下午的胸花。汤米身穿白色礼服,配宽腰带,黑裤子,黑皮鞋。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让家长们用柯达或波拉相机拍摄摆成各种姿势的照片。体育馆裸露的钢梁上覆上了绉绸。两个乐队:一个摇滚乐队,一个轻音乐乐队。不要那些傻瓜。笨蛋们,免进。只有那些雄心勃勃的富人俱乐部成员和未来的干净的白人住宅区居民才允许入内。
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开始奔跑。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60 页:
下文摘自克丽丝汀·哈根森给唐娜·凯洛格的一封信。这位叫凯洛格的女孩在 1978 年秋季从张伯伦迁居罗得岛的普罗维登斯。她显然是克丽丝·哈根森的少数密友和心腹之一。信上的邮戳是1979年5月17日。
“所以他们不让我参加舞会,而我那个胆小如鼠的父亲说他无法让他们受到应得的教训。但他们不会就这样得手。我还没完全想好我要采取什么行动,但我向你保证,每个人都会大吃一惊的……”
那天是17日。5月17日。她刚套上白色的长睡袍,就把房间里日历上的这一天划掉。她在每天结束时,都用粗粗的黑笔把这一天划掉,她猜这表明了一种非常不好的生活态度。但她并不真的在乎。她真正关心的是妈妈正打算让她明天去上学,她将不得不面对她们所有人。
她坐在窗边的小摇椅上(这是她自己掏钱买的),闭上眼睛,把她们和所有零乱的想法全扫出脑海。这就像扫地一样。掀起你的潜意识的地毯,清扫下面所有的垃圾。再见。
她睁开眼睛,看着梳妆台上的发刷。
发力。
她提起了发刷。它很重,就像非常瘦弱的胳膊提起一个杠铃一样。噢,哼哼。
发刷滑到了梳妆台的边上,它的重心已经落在外面,然后它悬在那里,像是挂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凯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太阳穴上的血管嘣嘣直跳。医生也许会对她此时的身体状况感兴趣,因为它一点儿不符合常规。呼吸减慢到每分钟16次,血压升到 190/100。心跳加速到140——超过宇航员在起飞时受到重力加速度压迫时的心跳。体温降至华氏94.30°。她的身体正在燃烧不知来源也不知去处的能量。如果做脑电图的话,会显示出阿尔法波已不是波状,而是巨大齿形的峰状信号。
她小心翼翼地让发刷落下。很好。昨晚它就掉了下去。失分,坐牢去吧。
她重新闭上眼,摇晃着椅子。身体各部位的功能又都恢复了正常;呼吸加速到近乎气喘。摇椅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但并不恼人,而是让人镇定。摇啊,摇啊。清清脑子。
“凯丽?”是妈妈有点儿不放心的声音飘了上来。
(她受到干扰,就像搅拌器对收音机的干扰一样)
“凯丽,你做晚祷了吗?”
“我正在做,”她答到。
是的,她正在做,没问题。
她看着自己的小沙发床。
发力。
好沉啊。沉死了。无法承受。
床抖动起来,然后一端翘起了约三英寸。
它砰地一声掉了下去。凯丽嘴边浮起一丝微笑,等着妈妈冲楼上大呼小叫。她却没有。于是凯丽站起身,上了床,钻进凉飕飕的被单。她感到头疼和晕眩,每次练习之后她都有这些感觉。她的心跳剧烈得可怕。
她伸手关上灯,又躺下。没有枕头。妈妈不让她用枕头。
她想到精灵、神怪和巫婆
(如果我是巫婆妈妈是魔鬼的婊子)
在夜色中驰骋,泼翻牛奶,碰倒黄油罐,让庄稼枯萎,而他们在屋里时又挤成一团,争先恐后地在门上涂抹各种魔法的记号。
她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她梦见巨大的活的石头从夜幕中呼啸而降,寻找着妈妈,寻找着她们。她们企图逃跑,试图躲藏。但石头不给她们藏身之处;枯树下她们无法藏身。
引自苏珊·斯耐尔著《我的名字叫苏珊·斯耐尔》(纽约:西蒙和舒斯特出版公司,1986 年)序言 1-4 页:
在张伯伦舞会之夜事件中,有一点始终不为人理解。报界不理解,杜克大学的科学家不理解,大卫·康格列斯不理解,尽管他的《爆发的潜能》可能是惟一比较严肃地讨论这一事件的著作。而那个把我当作现成的替罪羊的怀特委员会当然也不理解。
这就是那个最基本的事实:我们是一群孩子。
凯丽当时17岁,克丽丝·哈根森17岁,我17岁,汤米·罗斯18岁,比利·诺兰(他重读了一年九年级,大概是在学会考试作弊之前)19岁……
孩子们年龄大一点,做事会更符合社会规范,但他们仍有做出错误决定、反应过分和对情况估计不足的时候。
在序言之后的第一部分,我将尽我所能,展示我本身的这些倾向。但因为我要讨论的事情根源于我在舞会之夜卷入的事端,所以如果我要洗清罪名,就必须从回忆那些让我十分痛苦的场面开始……
我以前曾说过这些事,最著名的一次是讲给怀特委员会听,可他们对此持怀疑态度。在200人死亡和整个镇子毁于一旦之后,很容易忘记一件事:我们是孩子。我们当时是孩子,我们想尽力做好……
“你一定疯了。”
他向她眨眨眼,不愿意相信他听见的话是真的。他们是在他家里,电视机开着但没人睬它。他母亲到街对面的克莱因太太家串门去了。他父亲在地下室的工作间里做鸟笼。
苏显得有些不自在,但态度很坚决。“我希望这样做,汤米。”
“我可不希望这样。我认为这是我听见过的最他妈的疯狂的想法。就像你在赌博似的。”
她的脸绷紧了。“哦?我想那天晚上发表宏论的是你。可是轮到你出力时,你这张大嘴……”
“等等,哇。”他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我没说不行,是不是?还没有说呢。”
“你——”
“等等,等一会儿。听我说。你想让我邀请凯丽·怀特参加春季舞会。好,我听懂了。但有几件事我不明白。”
“说出来。”她的身体向前探了探。
“第一,这有什么好处?第二,如果我请她,你凭什么认为她会接受?”
“不接受!为什么——”她结巴起来。“你是……人人都喜欢你,而且——”
“我们都知道,凯丽没有理由喜欢一个人人都喜欢的人。”
“她会跟你去的。”
“为什么?”
在他的逼问下,她看上去既不服气又有些骄傲。“我注意到她看你时的模样。她像尤恩大部分女孩一样,迷上你了。”
他转了转眼珠儿。
“好,我就告诉你,”苏辩解说。“她不会说不。”
“就算我相信你,”他说。“另一个问题呢?”
“你指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这当然会使她活跃起来,使她……”她语塞了。
“成为集体的一员?得了吧,苏珊。你并不相信这种鬼话。”
“好吧,”她说。“也许我不信。但也许我仍想补偿一下。”
“为淋浴室的事?”
“远不止这事。仅仅这件事,我也许就算了,但从小学开始,这些下流的把戏就没停止过,我没有都参加,但还是参加了一些。如果我和凯丽在一个组里,我敢说我会参加得更多。这就像……噢,一个大笑话。在这种事情上,女孩可以像猫一样坏,你们男孩子是不会真正了解的。男孩可以捉弄凯丽一下然后就忘了,但女孩……是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我都记不起什么时候是开头了。如果我是凯丽,我会不敢在这个世界露面。我会找一块石头藏在下面。”
“你们那时是小孩儿,”他说。“小孩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真正地、实实在在地伤害了别人。他们没有,嗯,移情概念,明白吗?”
她发现自己极力想表达内心由此激起的想法,因为它突然显现出了本质,它超越了淋浴室事件,就像群山顶上露出的蓝天一样。
“但是几乎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行为真正地、实实在在地伤害了别人!人不会变得更好,他们只是变得更聪明。人变聪明之后,不会停止拔飞虫的翅膀,只会为这种行为想出一个更好的理由。许多小孩儿说她们为凯丽·怀特感到难过——大部分是女孩,这一点也很有趣——但我敢说她们无人理解做凯丽·怀特意味着什么,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而且她们并不真正在意。”
“你呢?”
“我不知道!”她喊着。“但应该有人试试以某种管用的方法道歉……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
“行了。我去邀请她。”
“真的?”这句话听起来很平淡,也很令人惊讶。她本不相信他真会这样做。
“是的。但我想她会拒绝。你过高估计了我的票房魅力。那所谓的人见人爱的说法是狗屎。你对此有点儿神经过敏了。”
“谢谢,”她说,声音有些怪,好像她在感谢宗教法庭的审判官对她施以酷刑。
“我爱你,”他说。
她望着他,大吃一惊。这是他第一次说这话。
引自《我的名字叫苏珊·斯耐尔》第 6 页:
很多人——多半是男人——对我要求汤米带凯丽参加春季舞会不感到惊讶。但他们对他居然这样做了感到惊讶,这说明男人对其同类的利他行为的期望值并不高。
汤米带她去是因为他爱我,因为这是我的希望。有人会怀疑地问,你怎么知道他爱你?因为他这样对我说了,先生。如果你了解他,这句话对你来说也就足够了……
他是在星期四午饭后邀请她的,他发现自己像小孩子第一次参加聚会一样紧张。 上第五节课时,她坐在他前面,有四排远,下课时他挤过匆忙离去的人群向她走去。讲台旁,刚开始发胖的高个教师斯蒂芬斯先生正心不在焉地把讲义塞进他那破旧的褐色公文箱里。
“凯丽?”
“啊?”
她从书本上抬起头,吃惊地闪动了一下身体,像是要躲避飞来的一拳似的。天气很阴,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使她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更糟。但他第一次注意到(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她长得并不丑。她的脸是圆的,不是卵形的,眼睛黑得似乎在下眼睑上投下了青瘀般的阴影。深黄色的头发,有些硬直,向后梳成一个髻,这种发型并不适合她。嘴唇很丰满,甚至很性感,牙齿是自然的白色。她的体型大部分看不清楚。一件肥大的套头毛衫遮掩了她的乳房,只显出象征性的两个小点。裙子艳丽但不好看:还是1958年的老式样,不长不短的斜裙,显得既怪模怪样又笨拙。小腿浑圆健壮(竟然用齐膝的混纺袜遮掩它们,真是怪事,但并没达到目的),而且很漂亮。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害怕还有点儿其他的什么。他相当肯定他知道那是什么。苏是对的。既然如此,他开始怀疑这样做是行善还是雪上加霜,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假如你还没有舞伴去参加舞会,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她眨了眨眼,就在她这样做的时候,一件怪事发生了。也许这不过是一瞬间,但事后他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来,就像做梦或记忆幻觉。当时他突然感到头晕,好像他的大脑已不再能控制他的身体——他觉得这种难受、失控的感觉就像喝酒过量呕吐时一样。
随后它就消失了。
“什么?什么?”
她至少没有生气。他原以为会有短暂的狂怒,接着是彻底的退缩。但她没有生气;她似乎只是不能应付他所说的话而已。现在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了,正好是在前一节课的学生散去而后一节课的学生尚未到来之际。
“春季舞会,”他说,有些心烦意乱。“下星期五举行,我知道现在跟你说有些晚,但是——”
“我不喜欢被人耍弄,”她轻声轻气地说,低下了头。她犹豫了片刻,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她停下来,转过身,他突然看到了她身体中流露出的尊严,它是那么自然,以至于他怀疑她自己是否意识到它的存在。
“你们是不是以为可以永远捉弄我?我知道你经常和谁约会。”
“我不与我不喜欢的人约会,”汤米耐心地说。“我邀请你是因为我想这样做。”他最终认识到这是实话。如果苏是在做出补偿的姿态,她所做的只不过是间接的。
来上第六节课的学生已经走进教室,有些人正在向他们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多尔·厄尔曼对一个汤米不认识的男孩说了句什么,两人窃笑起来。
“来吧,”汤米说。他们走出教室,来到走廊里。 他们正在去四号侧楼的半路上——他的教室在相反方向——
他们走在一起,但也许纯属巧合,这时她用几乎听不见的低声说:“我很想去。很想。”
汤米很敏感,他明白这不是接受,他又一次感到疑惑。不过,这至少是个开端。“那就这样。不会有问题的。对我们两人都是这样。我们会留心的。”
“不,”她说。她突然闷闷不乐时,会让人觉得她很美。“那会是一场恶梦。”
“我还没有票,”他说,就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今天是售票的最后一天。”
“喂,汤米,你走错路了!”布伦特·吉利安在喊。
她停住脚。“你要迟到了。”
“你去吗?”
“你的课,”她说,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你的课。铃就要响了。”
“你去吗?”
“去,”她因为不能自控而生气。“你知道我会去。”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我不知道,”他说。“但现在我知道了。我七点半去接你。”
“好的,”她很轻地说。“谢谢。”她看上去就像要晕倒了。
于是,他在从未有过的犹豫中,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74-76 页:
在凯丽·怀特事件中,最遭人误解、批评和最具神秘色彩的,恐怕当属凯丽参加尤恩高中春季舞会的舞伴,倒霉的托马斯·埃弗雷特·罗斯所扮演的角色。
在去年全国心理现象学术研讨会上,莫顿·克拉其巴尔肯做了一次公认的轰动演讲。他说,1963 年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和1979年5月缅因州张伯伦镇的毁灭是本世纪最惊人的两个事件。克拉其巴尔肯指出,这两个事件都因传媒的宣传而家喻户晓,而且两个事件都展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即事情是一环套一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可以进行比较,托马斯·罗斯就扮演了李·哈维·奥斯瓦尔德的角色——灾难导火索。仍然令人不解的问题是:他是出于故意还是无知?
据苏珊·斯耐尔自己承认,本来罗斯是她参加这一年庆典的舞伴。她声称是她建议罗斯带凯丽去的,为了弥补她参与淋浴间事件的过错。最近以哈佛大学的乔治·杰罗姆为首的反对这种说法的人认为,这个故事要么是浪漫的歪曲,要么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杰罗姆雄辩有力地论证了高中年龄的青年有为某种事做出补偿的想法是极少见的,尤其是涉及到对一个被现有小集团排斥的同学的欺辱。
“如果我们相信年轻人的人性可以这种姿态去拯救一只在啄食秩序中地位较低的鸟的自尊和自我形象,这倒是颇为令人振奋的,”杰罗姆在最新一期《大西洋月刊》上撰文说。“但我们更清楚。这只地位较低的鸟并不是被同伴温柔地择出群体;相反,它是被迅速而毫不留情地驱赶出去的。”
杰罗姆当然是绝对正确的——无论如何就鸟而言——而他的雄辩无疑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了“恶作剧者”理论的出笼。怀特委员会曾探讨过这一理论,但并没有实际宣布。这一理论假定罗斯和克丽丝汀·哈根森(见10-18 页)是一个组织松散的阴谋的中心,他们使凯丽· 怀特出席春季舞会,准备在那里彻底地羞辱她。一些理论家(多数是犯罪问题作家)还认为苏珊·斯耐尔也是这个阴谋的积极参加者。这个理论把神秘的罗斯先生置于可能是最糟的境地,一个恶作剧者蓄意将一个反复无常的女孩骗入极度紧张的环境中。
本文作者认为,根据罗斯先生的个性,这是不可能的。罗斯的个性是诽谤他的人基本上没有去发掘的一个侧面,这些诽谤者把他描绘成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愚蠢地以帮派为中心的人;“傻冒儿”这个词充分表达了对汤米·罗斯的这种看法。
实际上罗斯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运动员。他最擅长棒球,并且从二年级起就是尤恩校队的队员。波士顿红袜队的总经理迪克· 奥康内尔曾指出,如果罗斯还活着,会得到一份薪水相当丰厚的合同。
但罗斯还是一个全优生(完全不是“傻冒儿”的形象),他的父母都说他已决定先上大学,毕业后再打职业棒球,他打算在大学里主修英语专业。他的兴趣之一是写诗,他死前六个月,一著名的“小杂志”《不落叶》上发表了他的一首诗。本书附录五附载了这首诗。
他那些幸存的同学对他的评价也很高,这一点很重要。在大众传媒所谓的舞会之夜这一事件中,只有12 名幸存者。而这些没有参加舞会的人多数是初、高中不太惹眼的学生。如果这些“小人物”回忆罗斯是一个友善、随和的人(许多人说他是“老好人” ),杰罗姆教授的论点是不是因此有些问题呢?
罗斯的学校档案(根据州法律它不能被复印于此),加上同学的回忆,亲属、邻居和老师的评价,构成了一个优秀青年的形象。这个事实与杰罗姆教授描述的那个受同学崇拜的狡猾的小恶棍的形象完全不符。他显然对粗鲁的言语有足够的容忍,并能摆脱他的同学的歧见首先邀请凯丽。事实上,托马斯·罗斯看来是一个少有的人物:一个富有社会良知的年轻人。
在此并不是要把他捧为圣徒。也没有必要这样做。但是通过大量的研究,我相信,他也不是公立学校谷仓里的一只公鸡,无理智地参与迫害一只瘦弱的母鸡……
她躺在
(我不怕不怕她)
自己的床上,一只手臂遮住眼睛。这是周六晚上。如果她要做自己心里已经盘算好的那条裙子,她至少在明天就要
(我不怕妈妈)
动手。她已经在韦斯托弗的约翰商店买了衣料。它那天鹅绒般厚重的质地使她害怕。价格也使她害怕。那商店之大已经吓住了她,身着轻薄春装的时髦女士们在其中穿梭往来,审视着一领领布料。在这里回荡着一种奇异的气氛,与她通常光顾的张伯伦镇沃尔沃兹商店浑然不同。
她虽害怕但并没有驻足不前。因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把她们全都扔到街上去,让她们尖叫个不停。模特衣架会翻倒在地,灯具会从天而坠,一领领布匹会像飘扬的战旗一样飞向空中。她可以像神庙中的参孙一样,随心所欲地将灾难降临到她们头上。
(我不害怕)
那衣料现正藏在地下室里一个干燥的架子上,她打算把它取上来。就在今夜。
她睁开了眼睛。
发力。
梳妆台浮起来了,它抖动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上升,直到接近天花板。她让它下降。升起。下降。现在又让床升起,载着她的全部重量。上升。下降。上升。下降。像电梯一样。
她几乎不感到疲倦。当然,还是有一点儿。不很累。两周前几乎丧失的能力现在正处于鼎盛时期。它以一种近乎——
嗯,近乎可怕的速度在发展。
就在现在,一连串回忆不邀自来地(就像对月经的了解)涌现出来,好比精神的堤坝在某一地方被炸开了,于是洪水汹涌而来。都是些迷蒙、扭曲的童年回忆,然而又十分真实。让墙上的画跳舞,打开屋子对面的水龙头;妈妈让她
(凯丽天要下雨关上窗户)
做某件事,而房里所有的窗户都砰砰地关上了;拧开麦克弗蒂小姐的大众汽车的气门芯,让四个轮胎一下子瘪掉;石头——
(!!!!!!!不不不不!!!!!!!)
——但现在已经不能阻挡回忆,就像不能阻挡每月来月经一样,何况这些回忆已不再迷迷蒙蒙,不,不再是那样;现在是刺眼的、发亮的、像利齿状的闪电:那个小姑娘
(妈妈住手妈妈别我喘不过气来噢我的喉咙噢妈妈对不起我看噢我的舌头在嘴里流血)
那个可怜的小姑娘
(尖叫:小骚货噢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躺在壁橱门口,一半在里一半在外,眼前金星飞舞,耳中嗡嗡作响,肿胀的舌头耷在嘴边,脖子上鼓起一圈项链般的青瘀,那是妈妈掐出来的。后来妈妈回来了,来找她,妈妈右手拿着拉尔夫爸爸的那把长长的切肉刀。
(剜出来我必须剜掉那邪恶丑陋肉欲的罪孽噢我知道是这双眼睛就剜掉这双眼睛)
妈妈的脸气歪了,抽搐着,腮帮子耷拉着,另一只手拿着拉尔夫爸爸的《圣经》
(你再也看不见那个光身子的妖精了)
这时什么东西弯曲了,不是弯曲而是发力了,一个庞大无形、巨人般的东西,一个原本不属于她的、今后也永远不会属于她的力量源泉,接着有东西落在房顶上,妈妈尖叫起来,把拉尔夫爸爸的《圣经》扔在地上,这太棒了,接着是更多的乒乓声,房子里的家具开始乱动,妈妈扔下刀跪在地上祈祷,她双手高举,膝盖颤抖,厅里的椅子呼啸着,楼上的床翻了个儿,餐厅的桌子自己卡在了窗户上,妈妈的双眼瞪得滚圆,向外凸出,满是疯狂的神色,她指着小姑娘
(是你干的是你这个魔鬼的后代女巫妖精是你干的)
然后是石头。当她们的房顶裂开并传来像是上帝行走的沉重脚步声时,妈妈已经晕过去了,后来——
后来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此后的回忆就没有了。妈妈从不提起此事。切肉刀被放回到抽屉里。妈妈给她脖子上大块的黑紫瘀斑敷药包扎,凯丽记得她曾问过妈妈是怎么弄的。但妈妈缄口不言。这事渐渐被淡忘了。记忆之眼只在梦中张开。那些墙上的图画不再跳舞。窗户也不再自己关闭。凯丽已不记得曾发生过这些。直到今天。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身上出着汗。
“凯丽!吃晚饭!”
“谢谢,
(我不怕)
妈妈。”
她从床上爬起来,用深蓝色的发带束紧头发,下楼去了。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59 页:
凯丽的“特异功能”有多明显?玛格丽特·怀特本着她极端的基督教伦理观念对此又有何看法?我们也许永远不得而知。但是人们很相信怀特太太的反应一定也是很极端的……
“你没吃馅饼,凯丽。”正在研读宗教小册子并沉醉于自己评论中的妈妈抬起头来。“这是自己做的。”
“它让我长粉刺,妈妈。”
“你的粉刺是上帝对你的惩罚。现在吃掉馅饼。”
“妈妈?”
“什么事?”
凯丽低下头。“汤米·罗斯邀请我参加下星期五的春季舞会——”
小册子被忘却了。妈妈盯着她,一副不相信自己耳朵的神情。她的鼻孔突然扩大,好像马听见响尾蛇在草里爬行的窸窣声。
凯丽想咽下嗓子里哽噎的感觉,但
(我不怕是的我不)
只成功了一半。
“——他是个很好的男孩。他答应在我们家停一下,先见过你然后——”
“不行。”
“——11 点送我回来。我已经——”
“不行,不行,没门儿!”
“——接受了。妈妈,请正视我必须开始……尝试与外界来往。我不像你。我很可笑——我是说孩子们认为我是块笑料。我不想这样。我想尝试做一个正常的人,否则就会太迟了——”
怀特太太一扬手,把茶泼到凯丽的脸上。
茶是温的,但它即便是滚烫的,效果也不会更强烈到哪儿去。凯丽一下子闭了嘴,木呆呆地坐在那里,褐色的茶水顺着她的脸颊和下巴流下来,滴到她的白衬衫上,渗了开来。茶水粘乎乎的,带着桂皮的气味。
怀特太太浑身颤抖着坐在那里,脸部肌肉僵死,只有鼻孔还在呼扇。她突然猛地仰起头,向着天花板尖叫起来。
“上帝!上帝!上帝!”她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说。
凯丽一动不动地坐着。
怀特太太站起来,绕过桌子。她的双手勾着,像两只颤抖的爪子,脸上蒙上一层夹杂着怜悯和仇恨的半疯神情。
“壁橱,”她说。“到你的壁橱里去祈祷。”
“不,妈妈。”
“男孩子。是的,接着男孩子就要上门了。流血之后男孩子就来了。就像闻到味儿的狗,狞笑着淌着口水过来了。想看看这味儿是从哪里传来的。那种……气味!”
她抡圆了胳膊狠狠地一击,手掌触击凯丽的面颊发出的声音
(噢上帝我现在真怕呀)
像是皮鞭在空中甩出的脆响。凯丽依然坐在那里,上身摇晃了几下。她面颊上留下的手印开始是白的,然后变成血红。
“这印记,”怀特太太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毫无表情;她呼吸急促,极力摄取空气。她似乎是自言自语,鹰爪般的手落在凯丽的肩上,把她拖离了椅子。
“我见过,是的。啊,是的。但是。我。再不。做了。只是为了他。他。得到了。我……”她停下来,眼睛无神地睃巡着天花板。凯丽吓坏了。妈妈似乎处于揭示某个可能摧毁她的重大真相的痛苦之中。
“妈妈——”
“坐汽车。啊,我知道他们用车把你带到哪里去。城市边缘。路边旅馆,威士忌。气味……噢他们闻到了你身上的气味!”她的声音更为尖利。脖子上青筋毕露,头则一抽一抽地向上扭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妈妈,你最好还是别说了。”
这句话好像使她回到了某种模糊的现实中。她的嘴唇流露出自然的惊讶,并真的停了下来,好像在新的世界里寻找旧的方向。
“壁橱,”她嘟囔着。“到你的壁橱里去祈祷。”
“不。”
妈妈又抬手要打。
“不!”
那只手定在了死寂的空中。妈妈抬头凝视着它,像是要肯定它还在,还是完整的。
装馅饼的盘子突然离开了桌上的垫托盘,自己飞过房间撞在起居室门边的墙上,溅起一片黑浆果汁。
“我要去,妈妈!”
妈妈的茶杯底朝上浮了起来,飞过她的头顶在炉子上方砸得粉碎。妈妈尖叫着跪倒在地,用手护住头。
“魔鬼的孩子,”她呻吟着。“魔鬼的孩子,撒旦的崽子——”
“妈妈,站起来。”
“欲望和淫荡,肉体的欲望——”
“站起来!”
妈妈发不出声音,但她确实站了起来,手仍然护在头上,像个战俘。她的嘴唇蠕动着。在凯丽看来,她像是在背诵主祷词。
“我不想和你作对,妈妈,”凯丽说。她发音很费力,断断续续的。她努力控制自己。“我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我……我不喜欢你的生活。”她不再说下去,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最亵渎的话都说出口了,它可比那些粗话坏上一千倍。
“巫女,”妈妈轻声说。“圣经上说:‘你不应让巫女生存。’你爸爸是为上帝工作——”
“我不想谈论这些,”凯丽说。听妈妈谈起爸爸总让她不安。“我只想让你明白,这里的事情是要变的,妈妈。”她的眼睛放出光。“她们最好也明白这一点。”
可是妈妈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她的嗓子里有一种扫兴的感觉,肚子里翻腾着不适的失望,她不满地到地下室去取她的衣料。
这要比壁橱好。就是如此。任何地方都比点着蓝灯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汗臭和她自己罪孽的壁橱好。一切。任何地方。
她站着,把衣料抱在胸口,闭上了眼睛,阻隔住地下室里没有灯罩的、结着蜘蛛网的灯泡发出的微光。汤米·罗斯并不爱她;她知道这一点。这是一种奇怪的补偿,她能理解其用心并作出反应。自从她到了能推理的年龄,就与忏悔的概念紧密相联。
他说会顺利的——他们会保证做到。是的,她也会保证做到。她们最好别生事。她们最好别。她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是来自光明之神还是黑暗之神,而现在,在终于发现她已不在乎它究竟来自何方之后,她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轻松,仿佛长期的重负从她的肩上滑落了。
楼上,妈妈仍在念念有词。这已不是主祷词了,而是《申命记》中的驱魔祷词。
引自《我的名字叫苏珊·斯耐尔》第 23 页:
他们最后甚至还拍了一部有关的电影。我在去年四月看过它。走出电影院,我感到恶心。在美国发生的任何重要事件,他们都要美化它,就像小孩的鞋子一样。这样你就可以忘掉它。可是忘掉凯丽·怀特可能是任何人都认识不到的最大错误……
星期一上午,格雷尔校长和他的副手彼得·默顿坐在格雷尔的办公室里喝咖啡。
“哈根森还没有消息吗?”默蒂问。他的嘴像约翰·韦恩那样撇了一下,但嘴角却显出了几分害怕。
“一点儿没有。克丽丝汀也不再散布她爸爸准让我们流浪街头的话了。”格雷尔满脸愁容地喝干了咖啡。
“你的样子不太像准备庆贺一番嘛。”
“是的,你知道凯丽·怀特要参加舞会吗?”
默蒂眨眨眼。“和谁?鸟嘴?”鸟嘴叫弗莱迪·霍尔特,是尤恩中学另一个受人欺负的孩子。他喝足一肚子水恐怕也不足100磅,而乍一见你会以为他的鼻子就有60磅重。
“不是,”格雷尔说。“是和汤米·罗斯。”
默蒂把咖啡咽错了地方,呛得一阵咳嗽。
“我当初和你的反应一样,”格雷尔说。
“他的女朋友呢?那个叫斯耐尔的小姑娘?”
“我想是她让他干的,”格雷尔说。“我找她谈话时,她显得对发生在凯丽身上的事很内疚。现在她在布置小组工作,非常高兴,好像不参加高年级舞会没什么了不起。”
“噢,”默蒂恍然大悟。
“至于哈根森,我想他一定与什么人谈过,发现我们如果愿意真可以代表凯丽·怀特起诉他。我想他会就此罢手了。我所担心的是他女儿。”
“你认为星期五晚上会出事?”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克丽丝有不少朋友参加舞会。而且她现在正和比利·诺兰那个混小子约会;他也有一群狐朋狗友。这些人会以恐吓孕妇为乐。就我所知,他对克丽丝·哈根森是言听计从。”
“你有什么具体的担心吗?”
格雷尔做了一个不安的手势。“具体?不。但我经历的事多了,知道情况很糟。你还记得1976对斯塔德勒的比赛吗?”
默蒂点点头。三年多的时间不足以抹去对那场比赛的记忆。布鲁斯·特雷弗学业一直很差,但却是一位篮球高手。教练盖恩斯不喜欢他,可是特雷弗却能将尤恩带入十年来的第一次地区决赛。在尤恩最后一场对斯塔德勒山猫队的生死悠关的比赛之前一星期,他被从队里除名了。原因是在一次事先宣布的更衣室常规检查中,在特雷弗的公民学课本后面发现了一公斤大麻。最后尤恩输掉了比赛,和他们争夺锦标的机会,比分是104 比48。但没有人记得这些;人们记住的是在第四节中使比赛中断的骚乱。布鲁斯·特雷弗领导了这场骚乱,他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遭到了诬陷。骚乱的结果是四人进了医院,其中之一是斯塔德勒的教练,他被一个急救箱打中了脑袋。
“我有那种感觉,”格雷尔说。“一种直觉。有人会带着烂苹果之类的东西去舞会。”
“也许你是神经过敏了,”默蒂说。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92-93 页:
现在人们已普遍认为,心灵致动现象是由基因隐性组合引起的,但它与血友病正相反,后者只见于男性。在那种一度被称为“国王的灾祸”的疾病中,女性体内的这种基因是隐性的,可以携带而不发作。男性后裔则是“出血者”。只有当一个受感染的男性娶了一个携带隐性基因的女子时才会产生这种疾病。如果这种结合产生的后代是男性,结果就是一个患血友病的儿子;如果是女性,就是携带隐性基因的女儿。应该强调的是,男性也可能携带隐性的基因,此时它只是他的基因组合的一部分。但如果他娶了一个携带同样不正常基因的女子,生下的男孩就会是血友病患者。
在皇族中,因为内部联姻十分普遍,所以一旦这种基因进入家族系统,基因复制的几率就很高——国王的灾祸这一名称由此而来。本世纪初,阿巴拉契亚山区也是血友病高发区。这些文化中共同的特点就是乱伦和表亲之间的婚姻很普遍。
而就心灵致动而言,男性却是携带者;心灵致动的基因也可能潜伏在女性体内,但只能在女性体内成为显性。显然拉尔夫· 怀特携带了基因。玛格丽特·怀特碰巧也具有不正常的基因症状,但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它是隐性的,因为没有证据表明她拥有与女儿类似的心灵致动功能。目前正在对玛格丽特·布里格姆的外祖母萨迪·科克伦的生活进行调查,因为如果心灵致动的显/隐性模式与血友病类似,那么这位科克伦太太很可能是心灵致动显性。
如果怀特婚姻的产物是男孩,其结果只不过是又一个基因携带者。因为拉尔夫·怀特和玛格丽特·布里格姆双方都没有年龄相当的表亲能成为这位理论上的男性后裔的配偶,所以这种突变永不发生的几率是很大的,而遇上另一个带有心灵致动基因的女子并同她生儿育女的概率则很小很小。尚没有一个研究该问题的小组分离出这种基因。
当然无人怀疑,鉴于缅因州的这场杀戮惨剧,分离这种基因已成为医学上的首要目标。血友病基因,或称 H 基因使男性后裔缺少血小板。心灵致动基因,或称TK基因,则使女性传播者可以几乎是随意地去毁灭……
星期三下午。
苏珊和其他 14 位学生——春季舞会布置小组的全体成员——正在绘制一幅巨型壁画,星期五晚上它将挂在两支乐队的背后。它的主题是威尼斯之春(谁选的这些做作的主题,苏心想。她在尤恩上学已四年了,参加过两次舞会,但她还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还他妈的要什么主题?只要舞跳得欢畅不就行了?);尤恩最有艺术才华的学生乔治·奇兹玛已画好了一幅小小的粉笔画。夕阳映照下的运河上漂着一条凤尾船,船夫头戴大草帽倚着舵柄,水天之间点缀着各种色调的粉红、朱红和橙色。画真的很漂亮,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已在一块巨大的 14×20英尺的画布上勾画出轮廓,按照不同的色调划分成不同的区域。现在全小组都在耐心地给它上色,像是一群孩子趴在巨型画书的大书页上。苏看着自己的手和小臂,上面沾满了粉红的粉笔灰,她暗想今年的舞会肯定是历来最漂亮的一次舞会。
她身边是海伦·希乐斯,她蹲在那里,伸了个懒腰,一边弓着背一边嘟囔着。她用手背捋了一下垂在前额的头发,留下一块玫瑰色的污斑。
“你怎么会让我参加这种该死的活动?”
“你想让舞会办得好些,是不是?”苏模仿吉尔小姐,布置小组的那个老处女组长(她有一个很恰当的外号,叫胡子小姐)。
“是想啊,但为什么不去茶点饮料组或娱乐组?少用些后背,多用些脑子。用脑子是我的长项。何况,你又不——”她咽下了下面的话。
“参加?”苏珊耸耸肩又拿起粉笔。她的手刚才抽筋了。“是的,但我仍希望它能办得好。”她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汤米要参加。”
她们静静地涂了一会儿,海伦又停住手。她们附近没有旁人,离得最近的是霍利·马歇尔,他在壁画的另一端给小船的龙骨上色。
“我能问个问题吗,苏珊?” 海伦终于问道。“上帝,人人都在议论。”
“当然。”苏停下来,活动着手指。“也许我应该告诉什么人,这样事情就明朗了。是我让汤米去请凯丽的。我希望这会使她变的合群一些……克服一些障碍。我觉得我欠她这么多。”
“这会把我们其他人置于什么地位?”海伦问,并没有生气。
苏耸耸肩。“对于我们的所做所为,你必须自己做出判断,海伦。我没有攻击别人的资本。但我不想让别人以为我是,嗯 ……”
“假装圣人?”
“之类的角色。”
“那么汤米同意了?”这是她最感兴趣的。
“是的,”苏说,并没有多想。停了一会儿:“我想别的同学会以为我是在出风头。”
海伦想了一下。“嗯……他们都在谈论这件事。但大多数人仍然认为你挺好。就像你说的,你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不过,也有一小撮不这么想的人。”她无可奈何地傻笑了一下。
“克丽丝·哈根森那帮人?”
“还有比利·诺兰一伙。上帝,他真讨厌。”
“她不大喜欢我?”苏说,像是在提问。
“苏珊,她恨你的胆量。”
苏珊点点头,惊奇地发现这个念头既使她沮丧又使她兴奋。
“我听说她父亲原本要起诉校方,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她说。
海伦耸耸肩。“在这件事上她没得到任何支持,”她说。“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搞的,我们每个人。我觉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她们又安静地继续工作。在房间那头,唐·巴雷特正在架一个折叠梯子,准备用皱纹纸装饰头上的钢梁。
“看,”海伦说。“克丽丝来了。”
苏珊抬起头,正好看见克丽丝走进体育馆入口左边的小办公室。她穿着一条暗红色丝绒料子的时髦裤子,一件白色的丝质衬衫,从她前胸颤动的样子,可以看出她没戴乳罩。一个下流老头的梦,苏珊别扭地想,然后奇怪克丽丝到舞会筹委会设置小卖部的地方去做什么。当然,蒂娜·布莱克在筹委会工作,她们两人关系非常亲密。
别想了,她责怪自己。难道你还希望她会痛心疾首吗?
是的,她承认。她的一部分还真这样希望。
“海伦?”
“嗯……?”
“她们是不是要搞什么名堂?”
海伦的脸蒙上了一层面具般不情愿的表情。“我不知道。”声音很轻,显得过分无知了。
“噢,”苏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你知道内情:承认算了好像只有你能告诉我)
她们继续涂色,二人都不吭声。她知道并不像海伦所说的那样一切正常。根本不可能;在同伴眼中,她永远不再像过去那样惹人喜爱。她做了一件难以控制的危险的事情:她除去了面具,露出了真面目。
接近黄昏时分的阳光,从体育馆高高的、明亮的窗户中斜射进来,暖融融的像油,甜丝丝的像童年时光。
引自《我的名字叫苏珊·斯耐尔》第 40 页:
我可以理解舞会上定会发生什么事。例如,尽管很可怕,但我能理解比利·诺兰之流会怎么做:他对克丽丝·哈根森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至少大部分时间如此。他的朋友们又同样被他牵着鼻子走。肯尼·加尔森18 岁时从高中退学,据测试他的阅读能力只相当于三年级。按照临床观念,史蒂夫·戴甘近乎于白痴。其他一些人已有前科;那个叫杰基·塔尔伯特的九岁时就因偷汽车壳盖被逮捕。如果从社会工作者的角度看,你甚至可以认为这帮人是不幸的受害者呢。
但你对克丽丝·哈根森本人又能说什么呢?
就我看,从头至尾,她的惟一目标就是要完全彻底地毁掉凯丽·怀特……
“按理我不应该,”蒂娜·布莱克不安地说。她长得小巧玲珑,一头红色卷发。她把铅笔插在头发里,像那么回事似的。“万一诺玛回来,她会泄密的。”
“她正在厕所里,”克丽丝说。“得了吧。”
蒂娜多少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地傻笑着。她仍然象征性地抵抗着:“你为什么要看?你又不能去。”
“那没关系,”克丽丝说。与平常一样,她似乎充满了黑色幽默。
“就在这儿,”蒂娜说着,把放在薄塑料夹中的一张纸推过桌子。“我出去买可乐。如果那个狗娘养的诺玛·沃森回来逮着你,我可是从没有见过你。”
“行,”克丽丝嘟囔着,已经沉浸在场地布置图中。她没有听见关门声。
乔治·奇兹玛也参加了布置图的安排,所以它很完整。舞场被清楚地划定。两个乐队台。还有晚会结束时帝后加冕的位置。
(我倒想给他妈的斯耐尔和狗养娘的凯丽一起加冕)
围着舞场,三面放着舞会参加者的桌子。它们原本是牌桌,但蒙上了质地轻薄的绉绸和丝带,每张桌都放上舞会纪念品、时间表和帝后的选票。
她用涂了指甲油的长指甲点着图上舞场右侧的桌子,然后是左面。就在那里:汤米·罗斯和凯丽·怀特。他们居然真的这样做了。她简直不能相信。愤怒使她颤抖。难道他们真的认为他们能够就此无事了?她的嘴唇残忍地绷紧了。
她回身看了看。诺玛·沃森仍不见踪影。
克丽丝把座位表放了回去,又迅速翻着放在那张坑坑洼洼涂满姓名首字母的桌上的其他纸张。发票(多数是买绉纹纸和大头针的),出借牌桌的父母名单,小额的付款凭证,一张斯塔印刷厂印制舞票的帐单,一张帝后选票的样品——
选票!她一把抓起它。
按理说在星期五之前,不应该有人见到实际使用的帝后选票。届时全体学生都将在学校的扩音器中听到宣布的候选人名单。舞会的帝后将由参加舞会的人投票选出,但空白的候选人提名选票早在一个月前就在各班的会议上流传。其结果应该是最高机密。
学生中正在酝酿彻底废除选举舞会帝后这件事;一些女孩认为它是性别歧视,男孩们则认为纯粹是胡闹,并令人尴尬。很有可能这是最后一年,舞会还会如此正式或者说如此传统。
但对克丽丝而言,这是她惟一重视的一年。她仔细贪婪地盯住名单。
乔治和弗丽达。没戏。弗丽达·贾森是犹太人。
彼得和迈拉。也没戏。迈拉是努力取消这一竞选的女生之一。她即便被选上也不会接受。再说,她长得就像老挽马埃塞尔的屁股一样难看。
弗兰克和杰西卡。很有可能。弗兰克·格里尔今年入选了全新英格兰橄榄球队,可是杰西卡也是个小笨蛋,心眼儿还没有粉刺多。
唐和海伦。拉倒吧。海伦·希乐斯连替补也选不上。
最后一对:汤米和苏。只是苏的名字被划掉了,凯丽的名字取而代之。真是唤起人想象的一对!一种奇怪、挑衅的大笑声脱口而出,她急忙用手捂住嘴,把笑声堵了回去。
蒂娜急急忙忙地回来了。“天哪,克丽丝,你还在这里?她来了!”
“别着急,小妞,”克丽丝说着,把文件放回到桌上。她出去时脸上仍带着狞笑,还停下来向苏·斯耐尔做了一个嘲弄的手势,后者还在伺弄那幅愚蠢的壁画。
在外面的走廊里,她从口袋里摸出十美分硬币,投进公用电话,找比利·诺兰。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100-101 页:
人们不知道在毁掉凯丽·怀特这件事上,究竟有多少是经过事先计划的。是经过精心策划,多次演练,还只是一种粗糙的想法,最后事情搞糟了。
……我赞成后一种看法。我认为克丽丝·哈根森是事情的主谋,但她本人对如何毁掉凯丽这样的女孩,想法也很模糊。我认为是她指使威廉·诺兰及其朋友到北张伯伦的埃尔文·亨迪农场去的。我肯定,想象中的这次农场之行的结果很符合被歪曲了的诗意的正义感……
在北张伯伦,汽车以 65 英里的时速呼啸着开上了满是车辙印的斯塔克恩德路。在这种垫高了的搓板似的硬质土路上开快车,很可能造成车毁人亡的后果。5月的树枝繁叶茂,一根低垂的树枝恰巧刮着这辆61 年型的比斯坎牌汽车的车顶,这车已锈迹斑斑,保险杠弯曲,尾盖翘起,装着一对玻璃纤维填充的消音器。它的一个前灯不亮;若碰上特别颠簸的路面,另一个灯也接触不良,在午夜的黑暗中一闪一闪。
比利·诺兰坐在缠着粉红绑带的方向盘后面,杰基·塔尔伯特、亨利·布莱克、史蒂夫·戴甘,还有加尔森兄弟——肯尼和卢——也都挤在里面。他们点着三根大麻烟卷,在黑暗中互相传递着,像是冥府大门外转来转去的看门狗闪亮的眼睛。
“你肯定亨迪不在家?” 亨利问。“不是我想临阵逃脱,亲爱的老威廉。可他们尽骗人。”
吸大麻已到晕晕乎乎程度的肯尼·加尔森觉得这句话无比好笑,于是发出一串很尖的笑声。
“他不在,”比利说。甚至这几个字似乎也是挤出来的,他根本什么也不想说。“葬礼。”
克丽丝是偶然知道这个消息的。在张伯伦地区,经营成功的个人农场不多,亨迪老头儿是一家。他完全不像田园小说中描写的那种脾气不好但心地善良的老农夫,而是吝啬得一毛不拔。在苹果未熟的时候他的猎枪从不装实心弹,而是装散弹。他还对几个家伙的偷窃提出诉讼。其中一个是这伙孩子的朋友,一个叫弗莱迪·奥弗洛克的倒霉蛋。弗莱迪在亨迪老头儿的鸡棚里被当场逮住,还挨了双份的 6 号散弹,被打得屁滚尿流。老弗莱迪在急救所的诊室里骂骂咧咧地趴了四个小时,让一个笑呵呵的实习大夫从他的屁股里夹出一堆散弹丸,把它们扔进一个钢盘里。雪上加霜的是,他还因偷窃和非法闯入被课以 200 元罚款。所以在欧文·亨迪和张伯伦的这群小流氓之间再无交情可言。
“雷德呢?”史蒂夫问。
“他正在想法儿勾搭骑士酒吧新来的女招待,”比利说,转动方向盘穿过颠簸的小路,拐上去亨迪农场的路。雷德·特里劳尼是老亨迪雇的帮手。他是个醉鬼,只是使起猎枪来和他的雇主一样熟练。“他在酒吧关张之前不会回来。”
“咱们这个玩笑可开得够危险的,”杰基·塔尔伯特咕噜了一句。
比利生硬地说,“你想撤?”
“不,啊-啊,”杰基急忙表白。比利已拿出一盎司上好的大麻在他们五人中分了,况且现在离镇子已有好几英里远了。 “我的意思是这确实是个好玩笑,比利。”
肯尼打开汽车仪表板上的贮物盒,拿出一个装饰用的螺旋形发卡(克丽丝的),把一个灭了的大麻烟头塞到里面。这个动作让他觉得很有趣,他又尖声笑了起来。
现在他们飞驶过路两边“严禁闯入”的标牌、铁丝网和新犁过的田野。生土的气味在 5 月温暖的空气中显得浓烈、甜蜜。
当汽车驶上下一个山丘时,比利关掉了前灯,把车档调到空档,并关掉了发动机。他们向亨迪的私人车道滑行着,像一块无声的金属。
比利毫不费力地调整着方向,在他们滑到另一个小山坡时,车的速度大大放慢了,他们又滑到一幢没有灯光的空房子旁。现在他们可以看到巨大的谷仓,在它的后面,月光梦幻般地给牛棚和果园披上银装。
猪圈里,两头母猪把它们扁平的鼻子伸出栏杆。牛棚里,一头母牛轻轻地打着呼噜,也许是睡着了。
比利用紧急刹车停住了车。其实车已熄火,这一动作并没必要,但这是十足的别动队的架式。他们下了车。
卢·加尔森从肯尼身后伸手在贮物盒中拿出一样东西。比利和亨利绕到车后面打开了行李箱。
“这家伙回来看见了,当时就会吓得屁滚尿流,”史蒂夫高兴地说。
“为了弗莱迪,”亨利说着从行李箱中拿出了一把锤子。
比利没言语,但这当然不是为了弗莱迪·奥弗洛克,他是臭大粪。这是为了克丽丝·哈根森,就像一切都是为了克丽丝一样,从她从大学课程的高傲的奥林匹亚山上降下来,投入他的怀抱那天起。他甚至愿意为她杀人,甚至更多。
亨利试着用一只手挥动了几下九磅重的锤子。沉重的锤端在夜晚的空气中发出怪异的嗖嗖声。当比利打开冰箱的盖子拿出两只马口铁桶时,别人都围拢过来。两只铁桶凉得冰手,附着一层薄霜。
“行了,”他说。
六人快步走向猪圈,他们的呼吸因兴奋而加速。两头母猪猫一般温顺,一头老公猪在另一端侧卧着沉睡。亨利又空抡了一下锤子,但这次已全无信心,他把它交给了比利。
“我不行,”他无力地说。“你来。”
比利接过它,询问似地看了看卢,他正拿着从贮物盒中取出的杀猪刀。
“别担心,”卢一边说,一边用大拇指肚蹭了蹭磨得飞快的刀刃。
“割喉咙,”比利提醒道。
“我知道。”
肯尼嘴里念念有词,狞笑着把皱巴巴的袋子里剩下的土豆片倒在猪身边。“别害怕,小猪,别害怕,大个儿比利要把你们的头砸扁,所以你们不用再害怕炸弹了。”他用手挠着粗糙的猪脸,猪打着呼噜张嘴大嚼起来。
“来了,”比利说着,锤子落了下来。
这声音使他想起有一次他和亨利从镇西跨越 495 号公路的克拉里奇立交桥时扔下一个南瓜的声音。一头母猪应声倒地,死了。它的舌头耷拉出来,眼睛依然睁着,土豆片沾满了鼻子。
肯尼咯咯笑着。“它连打嗝的时间都没有。”
“卢,快点儿,”比利说。
肯尼的兄弟从围栏的空隙中钻了进去,迎着月光揪起猪头——它蒙上薄翳的眼睛直勾勾空洞地望着月牙——猛砍下去。
血喷出来的速度快得惊人。有几个人身上被溅到一些,他们发出厌恶的叫声,后退了几步。
比利探身把一只桶放到血流下面。桶很快就满了,他把它放到一边。当血滴嗒一阵不再流出时,第二只桶已装满了一半。
“另一头,”他说。
“天哪,比利,”杰基带着哭腔说,“这是不是——”
“嘘,啰——啰——啰,”肯尼叫着,狞笑着,抖动着空土豆片口袋。过了一会儿,那头母猪回到了围栏边。锤子又是一闪。第二只铁桶装满了,剩下的血就流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铜锈味。比利发现自己的小臂上沾满了稠乎乎的猪血。
在把铁桶放回行李箱时,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模糊的、象征性的联系。猪血。真棒。克丽丝是对的。这真棒。它让一切都凝固了。
让猪喝猪血。
他把铁桶塞进冰箱,盖上桶盖,又关上冰箱的盖。“走吧,”他说。
比利坐到方向盘后面,放开了紧急刹车。五个男孩走到车后,一起用肩膀推车,汽车无声地转了一小圈,经过谷仓,爬上了亨迪房子对面的小丘。
当汽车开始自己下滑时,他们气喘嘘嘘地窜到门边,爬进了车厢。
比利驾车离开长长的私人车道,驶上亨迪车道,这时车已有足够的速度驱动马达了。在山脚下,比利挂上三档,合上离合器。马达转动着,轰鸣着工作起来。
让猪喝猪血。是的,这真棒,一切都顺利。这真是棒。他微笑起来,而卢则开始觉得惊讶和害怕。他不能肯定以前见到比利·诺兰笑过。连关于他笑的传闻都未听到过。
“亨迪老头儿去参加谁的葬礼了?”史蒂夫问。
“他母亲的,”比利说。
“他母亲的?”杰基·塔尔伯特吃了一惊。“上帝,她肯定比老天爷还老。”
肯尼尖利的笑声在春夏之交芳香的黑暗中颤抖着,飘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