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7日清晨,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第一次试穿这条连衣裙。她还专门买了一个与之相配的胸罩,它恰到好处地托起她的乳房(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让它们的上半部裸露着。戴上它,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梦一般的感觉,半是羞涩,半是反抗的兴奋。
连衣裙本身几乎拖到地面。裙子很宽松,但腰部是紧身的。她以往的连衣裙多是纯棉或毛的,所以她并不熟悉这种华贵衣料产生的感觉。
它的式样看来与鞋子很相配,或者说将会相配。她套上连衣裙,整了整领口,走到窗前。她只能看见玻璃上映出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但一切似乎都不错。也许以后她可以——
门锁轻轻地咯嗒了一声,门在她背后打开了,凯丽转过身去,看见妈妈站在那里。
她一副上班的打扮,穿着那件白毛衣,一手拿着黑皮夹,另一只手拿的是拉尔夫爸爸的《圣经》。
她们互相对视着。
凯丽站在那里,窗外射入的一缕春天清晨的阳光沐浴着她,这时她才感到自己的背部不知不觉地挺直了。
“红色的,”妈妈低声自语到。“我应该想到它是红色的。”
凯丽一言不发。
“我能看见你的脏枕头。所有的人都能看见。他们会盯着你的身体看。《圣经》上说——”
“那是我的乳房,妈妈。每个女人都有。”
“脱掉这衣服,”妈妈说。
“不。”
“脱掉它,凯丽。我们到楼下去,一起把它扔到焚化炉里烧掉,然后祈祷请求宽恕。我们来忏悔。”她的双眼又开始闪烁一种奇怪的、不连贯的热情之光。每当她认为考验信仰的时刻来临时,总要露出这种眼神。“我不去上班了,你也别去上学。我们祈祷。我们来请求上帝显灵。我们跪下请求神圣之火。”
“不,妈妈。”
妈妈抬起手去掐自己的脸。一块红斑出现了。她看看凯丽有什么反应,毫无动静,于是又把自己的右手手指勾起来,像爪子一样在自己脸上挠着,留下丝丝血痕。她呜咽着,身体向后仰,眼中燃烧着异常兴奋的光芒。
“别伤害自己,妈妈。你这样做制止不了我。”
妈妈尖叫起来。她握起右拳打在自己嘴上,鲜血流了出来。她用手指沾着血,梦幻般看着它,然后在《圣经》的封面上按了一个血手印。
“用羔羊的血洗涤,”她轻声说。“许多次。他和我多次——”
“走开,妈妈。”
她抬起头看着凯丽,眼睛炯炯发光,脸上现出一种镌刻出来的义愤,神情很吓人。
“上帝是不能捉弄的,”她轻声说。“你的罪孽终将要昭示天下。烧掉它,凯丽!从身上扒掉这魔鬼的红布,烧掉它!烧掉它!烧掉它!”
门砰的一声开了。
“走开,妈妈。”
妈妈微笑了。那张血淋淋的嘴让这笑容显得狰狞和扭曲。“你的下场会和从塔上掉下来的荡妇耶洗别一样,”她说。“狗会来舔你的血。《圣经》上是这样说的!这是——”
她的脚开始在地板上滑动,她不解地低头看着它们。木板像变成了冰。
“别这样!”她尖叫起来。
她已经滑到了门厅里。她抓住门框,坚持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手指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掰开了。
“我爱你,妈妈,”凯丽的语气很坚定。“对不起。”
她想象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而它真的关上了,就像被一阵清风吹的。为了不伤害妈妈,她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推动妈妈的意念之手。
过了一会儿,妈妈开始擂打房门。但凯丽拒不开门,她的嘴唇颤抖着。
“你会遭审判的!”玛格丽特·怀特狂怒地诅咒着。“我不管了!别说我没试过!”
“彼拉多也这么说,”凯丽说。
妈妈走开了。一分钟后,凯丽看见她走上人行道,穿过马路上班去了。
“妈妈,”她轻轻说了一声,把前额贴在玻璃上。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129 页:
在对舞会之夜进行更详尽的分析之前,归纳一下我们对凯丽·怀特个人情况的了解是有裨益的。
我们知道凯丽是她母亲宗教狂热的牺牲品。我们知道她具有一种潜在的心灵致动能力,这种能力通常被称为TK。我们还知道这种所谓的“未经开发的本领”实际上具有遗传特性,由即便存在也通常是隐性的基因决定。我们怀疑TK能力是天生的。我们知道凯丽还是一个小姑娘时就至少表现过一次这种能力。当时她置于一种极端负疚和紧张的情况下。我们知道第二次类似的场合是淋浴室受辱事件。由此推理(伯克利分校的威廉·G. 斯隆贝里和朱丽娅·吉文斯尤其这样认为),TK 能力在此时再次出现实在是由心理因素(其他女孩和凯丽本人对她们初潮的反应)和生理因素(例如青春期开始)共同造成的。
最后,我们知道,在舞会之夜,第三次紧张的场合出现了,导致了我们现在正要讨论的一系列可怕事件。我们将从……
(我不紧张一点儿也不紧张)
汤米先来送过饰花,现在她正自己把它别在长裙的肩部。妈妈当然不会帮她,也不会来看看别的是否合适。她现在把自己锁在祈祷室里,歇斯底里地祈祷已有两小时了。她的声音真瘆人,忽高忽低,断断续续。
(对不起妈妈但我不能道歉)
她把饰花的位置摆弄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垂下双手,闭上眼睛,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家里没有穿衣镜,
(虚荣虚荣一切都是虚荣)
但她认为自己打扮得很得体。她必须这样。她——
她又睁开眼睛。那座用现钞买的黑森林杜鹃钟告诉她现在是7点10分。
(再过 20 分钟他就要来了)
他会来吗?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精心策划的玩笑,最后一记重拳,是玩笑的重要关键:让她穿着束腰、有朱丽叶式袖子和直筒裙摆的皱天鹅绒长裙,在这里坐到半夜,左肩上还别着朵茶花。
从另一间屋里传来升高了的声音:“……在神圣的土地上!我们知道您带着审视的眼睛,可怕的眼睛,还有黑号角也在奏响。我们最诚挚地悔悟——”
凯丽觉得没有人会理解她顺从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她使自己暴露于今晚可能发生的任何可怕后果。毫无结果的空等和被人晾在一边肯定还不是最糟的。事实上,私下里她觉得这恐怕还是最好的,如果——
(不,别想了)
和妈妈呆在家里当然比较自在,也比较安全。她知道她们对妈妈的看法。当然,妈妈或许是个宗教狂,是个怪人,但她至少是可以预料的,这房子里的事情也都是可以预料的。她在这里永远不会遇到那些扔东西、嘻笑尖叫的女孩。
可是如果他不来呢?如果她就此退缩放弃呢?再过一个月高中就要结束了。然后呢?无声无息地隐居在这幢房子里,由妈妈供养。到 86岁的加里森太太家给她做陪伴,在老太太家看一整天电视,看球赛或肥皂剧,吃完晚饭到镇中心散步,在克利果品店人去屋空后去喝上一杯麦乳精,越发肥胖,丧失希望,甚至丧失思维能力?
不。啊,亲爱的上帝。请别这样。
(请让事情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吧)
“——保护我们不受他的伤害,穿着双层袜子等在巷子里,等在小旅馆的停车场里,啊救世主——”
7点25分。
她心里忐忑不安,于是无意识地开始用意念举起物体,再把它们放回原处,就像那些在餐馆里等人的女士烦躁地摆弄餐巾一般。她已能同时让六、七件物体悬浮在空中,但完全没有疲倦头疼的感觉。她等待这股力量减弱,但它却始终旺盛,甚至连一点儿减弱的迹象都没有。有天晚上,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让一辆停着的汽车
(啊上帝别让这是个玩笑)
沿着大街的石沿滑动了 20英尺,而且一点儿不觉得费力。那些去法院旁听的闲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当然也看着,但心里却在暗笑。
杜鹃从钟上跳出来,报了一次时。7点30分了。
她已经有点担心使用这种力量会给她的心肺和内脏的自动调节功能造成可怕的负担。她怀疑她的心脏也可能真的会因负担过重而爆炸。它像是在另一个人的体内,强迫她跑呀跑呀跑。你本人不用付出代价;别人的身体去支付。她现在开始认识到她的能力可能与那些在炭火上行走,把钢针插进眼睛,轻松地把自己活埋六星期的印度苦行者没多大区别。任何形式的用意念驾驭物质都是对体能一种可怕的消耗。
7点32分。
(他还没来)
(别想这事心急水不开他会来的)
(不他不会来了他在外面和他的朋友嘲笑你一会儿他们会挤在一辆吵吵闹闹的车里大笑着、叫嚷着、喧闹着呼啸而去)
悲伤之下,她开始将缝纫机举高又降低,在空中越来越大地转着圈子。
“——并保护我们免遭充满首恶的任性的反叛的女儿们的伤害——”
“闭嘴!”凯丽突然怒吼了一声。
那单调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一阵出奇的安静之后,又响了起来。
7点33分了。
没来。
(那我就要毁掉这幢房子)
这个念头自然而且清晰地浮现出来。首先是缝纫机,让它穿越起居室的墙。把沙发从窗口扔出去。桌椅、书籍、小册子全都飞起来。让水管子都松动,水花四溅,就像露出肉体的血管一样。如果她的力量能撼动屋顶,就让那些楼板在夜空中四散,像一群受惊的鸽子——
灯光在窗上画出一个个五彩的斑点。
只要有车经过,她就会感到一阵心悸,但这辆车却是开得越来越慢。
(啊)
她不由自主地奔向窗口。是他,汤米正从车里出来,即使在街灯下,他也显得那样英俊潇洒,生气勃勃,简直是……盖了。这个怪词几乎让她笑出声来。
妈妈的祈祷停了下来。
她抓起一直搭在椅背上的薄丝巾,披在自己裸露的肩膀上,然后咬咬嘴唇,理理头发,此时她真想用自己的灵魂去换一面穿衣镜。门厅里的门铃发出沙哑的叫声。
为了控制双手的抽搐,她让自己等了一会儿,等到第二声铃响。这时她才慢慢迈开步子,丝巾也发出沙沙声。
她打开门,他就站在门口,身穿白色的礼服和黑色的裤子,光彩夺目。
他们互相端详着,谁也没有说话。
她觉得只要他说错一个字,她的心就会碎,如果他笑的话,她会死去。她觉得,实际上是肉体上觉得,她整个悲惨的一生全都汇集到一点,要么就此完结,要么是阳光灿烂的开始。
终于,她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他说:“你真美。”
她确实很美。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131 页:
参加尤恩中学春季舞会的人们正在向学校汇聚,有的人刚离开舞会前的茶点招待会。这时克丽丝汀·哈根森和威廉·诺兰正在镇上一家名叫“骑士”的小旅馆的一间客房里会面。我们知道他们已数次在此会面;这些都记录在怀特委员会的档案里。我们所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计划是已经完成而且不可更改,还是一时兴起……
“到时间了吗?”她在黑暗中问。
他看看手表。“没到。”
透过地板,隐约传来自动唱机播放的雷·普赖斯演唱的《她注定要做一个圣徒》。克丽丝回忆到,自两年前她用伪造的身份证来此开房间,骑士旅馆就不曾换过唱片。当然那时她是在楼下的廉价房间,不是在山姆·德沃克斯的“专门房间”。
比利的香烟在黑暗中忽闪忽灭,活像一个焦虑的恶魔的独眼。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光点。她直到上星期一才让他睡她,在他应只要凯丽·怀特真敢和汤米·罗斯一起参加舞会,他就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帮她捉弄她之后。但是他们以前也来过这里,干过一些搂抱亲嘴之类的事——她称之为苏格兰式爱情,而擅长发明粗话的比利则把它叫作“干燥的性交”。
她原本是想等他真正有所行动后再说
(可是他确实行动了他弄到了血)
不过事情开始脱离她的控制,这使她不安。星期一那天即使她不心甘情愿,他也会用强力得到她。
比利并不是她的第一个情人,但他是第一个她不能随意操纵的情人。在他之前的那些男孩都是些聪明的木偶,脸上不长粉刺,家里有钱有势。他们有自己的大众牌、贾弗林牌或道奇牌车。他们上麻省大学或波士顿学院。他们秋天穿大学联谊会会员的风衣,夏天穿带鲜艳条子的健美圆领衫。他们拚命吸大麻,然后在飘飘然时大谈经历的奇闻逸事。他们开始总是以保护人的良好举止对待她(所有的高中女孩,无论长相多棒,都是二流货),最后又总是气喘嘘嘘,以狗一般的激情尾随在她后面。如果他们对她紧追不舍,并且出手大方,她通常允许他们同她上床。通常她都是被动地躺在他们身下,既不帮忙亦不阻止,直到完事。事后,她把一切看作是一个独立的、封闭的回忆,独自获得自己的快感。
她是在波特兰的一次公寓毒品搜查之后认识比利·诺兰的。在那次搜查中,四个学生,包括克丽丝那晚的约会对象,都因藏匿毒品而被拘捕。克丽丝和其他女孩则因为在场而遭到指控,她父亲悄悄插手解决了此事,并问她是否知道一旦她卷入毒品诉讼会对她的形象和他的业务产生何种影响。她告诉他她怀疑能有什么事会伤及他们二人,于是他把她的车没收了。
一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比利提议用他的车送她回家,她接受了。
他是那种其他男孩称作机械狂的人。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使她感到刺激。此时,当她昏昏欲睡地躺在这张非法的床上(却能清醒地意识到兴奋和愉快的恐惧)时,她想到那东西一定是他的汽车,至少开始时是这样。
这辆车与她的那些大学生联谊会约会对象的车子大相径庭。那些车全是机器冲压出来的,千篇一律,车窗都不漏风,方向盘可以折叠,隐约散发着塑料座套和擦风档溶剂令人不快的气味。
比利的车很旧,没有光泽,多少有些邪恶的样子。风档的边都磨白了,像是正在发展的白内障。座位已经松动。啤酒瓶在后座上滚动乱响(她的联谊会男伴喝百威牌啤酒;比利和他的朋友则喝莱茵古尔德牌),她只能把腿放在一个没盖的、油乎乎的大工具箱旁。箱里的工具牌子各不相同,所以她怀疑多半是偷来的。车里充满了汽油和废气味。直排发动机的管道在脚下发出响亮刺激的声音。一排表盘悬在电流表、油压表和挂钩(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下面。后轮用千斤顶支着,引擎盖像是戳在地上。
他的车当然是开得飞快。
在她第三次搭车回家时,一只磨得光秃秃的前胎在时速60 英里时炸了。汽车呼啸着滑行,她也高声尖叫起来,突然间她本人的死亡似乎就在眼前,她脑海中闪过自己像一堆破布似地被抛到电线杆子的底座上,尸体肢离,那鲜血淋淋的景象,就像小报上刊登的照片一样。比利一面诅咒一面猛烈地转动缠着绒布的方向盘。
他们最终停在左面的紧急停车道上,当她从车里爬出来时,膝盖已软到似乎走一步就可能瘫倒的地步,她看见车后面留下了 70英尺长的弧形车辙印。
比利打开后盖,嘟嘟囔囔地拽出了千斤顶。没有一点受惊的样子。
他从她身边走过,嘴里已叼上了一支烟。“拿上工具箱,乖乖。”
她惊呆了。她的嘴像被冲上沙滩的鱼似地一张一闭,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我——我不!你差点儿杀——你——差点儿——你这个发疯的畜牲!再说,它那么脏!”
他转过身看着她,眼睛毫无表情。“你要不去拿,明天晚上我他妈的不带你去看拳击。”
“我讨厌拳击!”她从未看过拳击,但她气极了,只能说出这么绝对的话。她的联谊会情人们带她去听摇滚音乐会,而她讨厌摇滚乐。他们身边总会挨着几个几星期不洗澡的人。
他耸耸肩,又回到车头开始摆弄千斤顶。
她把工具箱搬了出来,弄得崭新的毛衣上油迹斑斑。他头也不回地咕噜了一句。他的 T 恤衫从牛仔裤里扯了出来,露出很光滑、晒得黝黑、肌肉发达的后背。它迷住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舌头伸出来舔着嘴角。她帮他卸下了车胎,弄得满手脏兮兮的。汽车在千斤顶上让人担心地摇晃着,备胎翻着个放倒在帆布上。
换完胎她回到车里,毛衣和昂贵的红裙子上满是油迹。
“如果你觉得——”他坐到方向盘后面,她刚要说话。
他探过身来开始吻她,双手沉重地在她身上滑动,从腰一直摸到胸部。他的呼吸带着烟草的芳香;还夹杂着剃须膏味儿和汗味儿。她终于挣脱出来,低头看着自己,大口喘着气.现在毛衣上不仅满是油迹,还沾上了泥土。在乔丹·马什商店花 27.50 元买的衣服成了擦车布。她感到强烈的,几乎是痛苦的刺激。
“你怎么向父母解释自己这副模样?”他问到,然后又开始亲她,他的嘴似乎在诡笑。
“摸我,”她在他耳边说。“快摸个遍。把我弄脏。”
他动手了。一只丝袜像张开的嘴一样撕裂了。她的本来就很短的裙子被撸到腰上。他贪婪地摸索着,全无一点技巧。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就是这一点,也许是突然与死神擦肩而过,使她产生了突然的、意外的高潮。她随他去看了拳击比赛。
“八点一刻了,”他说着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灯,开始穿衣服。他的身体仍使她着迷。她想起了上星期一,想起当时的过程。他——
(不)
以后有的是时间想这事,也许,那时除了无用的勃起之外还有别的什么用处,她把双腿搭在床边套上了薄薄的内裤。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她说了一句,不知是在考验他还是在考验自己。“也许我们还是该回到床上并——”
“这是个好主意,”他说,一丝幽默的神情掠过他的脸。“让猪尝猪血。”
“什么?”
“没什么。赶快。穿衣服。”
她穿上了衣服,当他们从后楼梯离开时,她感到自己腹中强烈的刺激感正在不断膨胀,像是在夜间开花的贪婪藤蔓。
引自《我的名字叫苏珊·斯耐尔》第 45 页:
你们知道,我并没有像人们认为我应该的那样对所有这一切感到悲痛和抱歉。他们并没有直说出来,但他们是那种总认为自己有多悲伤的人。这种情况通常出现在他们向我索取签名之前。他们希望你感到悲痛和抱歉。他们希望你哭哭啼啼,身穿素衣,喝得微醉或吸点儿毒品。他们一般这样说:“噢,真遗憾,但你知道她出了什么事——”等等废话。
可是抱歉只不过是人的情感的补救剂。是你在洒了一杯咖啡或陪女友玩保龄球投了一个臭球时说的话。出自内心的悲痛就像出自内心的爱一样希罕。我已不再为汤米的死悲伤。他就像我曾做过的白日梦一样。你或许认为这很残忍,但凡是经历了舞会之夜的人都会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我也不会为出席怀特委员会作证感到难堪。我说了真话——尽我所知。
但我为凯丽悲伤。
你们知道,人们把她忘却了。人们把她当做某种符号,却忘记了她也是一个人,就像你们这些本书的读者一样,是一个真人,也有希望和梦想等等,等等。我猜想告诉你们这些也没有用。现在什么也不能把她从报刊宣传的产物变回成活生生的人了。但她曾经是,而且她很痛苦。她的痛苦程度可能超过我们任何人的想象。
所以我难过,所以我希望那场舞会曾让她感到高兴。我希望直到恐怖开始之前,它是有益的、完满的、美妙的,和有魔力的……
汤米把车驶入学校新侧楼旁的停车场,让引擎空转了一会儿就熄了火。凯丽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用手拽着围在裸肩上的披肩。她突然感到她正生活在潜在愿望的梦境中,只是刚刚意识到现实。她该怎么办?她把妈妈一个人扔在了家里。
“紧张吗?”他问,她吓了一跳。
“是的。”
他笑着下了车。她正要打开车门,他已经为她打开了。“别紧张,”他说。“你就像伽拉忒亚。”
“谁?”
“伽拉忒亚。我们在埃弗斯先生的课上读过她的故事。她从一个苦工变成了一位漂亮的女士,居然没人认出她来。”
她想了一会儿。“我希望他们认出我,”她最后说。
“我不怪你。来吧。”
乔治·道森和弗丽达·贾森站在饮料机旁。弗丽达穿一件橙色网眼纱裙,看上去有点儿像乐队里的大号。唐娜·蒂博多和大卫·布雷肯站在门口收票。他们都是全国优秀生协会的成员,吉尔小姐个人的盖世太保。两人都穿着白裤子和红运动上衣——这是学校的颜色。蒂娜·布莱克和诺玛·沃森在散发节目单,并按座位表引领人们入座。她们二人都是一身黑,凯丽想她们准以为自己的模样很潇洒,但她认为她们就像老掉牙的枪匪片中的卖烟女郎。
汤米和凯丽进来时,他们都转过身注视着他们,一时间屋里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凯丽感到急需舔一下嘴唇,但她控制住了。
接着乔治·道森说:
“天呐,罗斯,你看上去怪模怪样的。”
汤米笑了。“你什么时候从树上下来的,笨伯?”
道森挥起拳头迎上来,凯丽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惧。她正处于紧张状态,差一点儿就要把乔治拎起来摔出大门。随后她明白了这是人人喜欢并常玩的老把戏。
汤米和乔治两人在起哄的人群中拳来拳往。后来乔治的肋部中了两拳,他开始学火鸡叫并喊着:“杀死这些越共!抓住这些亚洲佬!竹棍子!老虎笼子!”汤米笑着放下了架式。
“别担心,”弗丽达说,翘起她那拆信器似的鼻子蹓跶过来。“要是他俩都死了,我来和你跳舞。”
“他们看上去笨得连杀人也不会,”凯丽鼓足勇气说了一句。
“就像恐龙。”在弗丽达露齿一笑时,她觉得自己心中某种古老的生锈的东西松弛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温暖。松了一口气。轻松。
“你在哪儿买的这连衣裙?”弗丽达问。“好漂亮。”
“我做的。”
“做的?”弗丽达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毫不掩饰她的惊讶。“开玩笑吧?”
凯丽觉得自己激动得脸都红了。“是我做的。我……我喜欢缝纫。我在韦斯托弗的约翰商店买的料子。这式样真的很容易做。”
“快点儿,”乔治对众人说。“乐队就要开始演奏了。”他转动着眼珠儿,接着做了几个灵活、滑稽的踢踏舞动作。“颤音琴,颤音琴,颤音琴。我们傻瓜喜欢它们强烈的护板震动。”
他们入场时,乔治模仿闪电鲍比·皮克特,做着鬼脸,凯丽向弗丽达谈论她的连衣裙,汤米则微笑着,双手插在口袋里。苏若在场,也许会告诫他,这样会弄皱他的礼服的线条,去他的,这样子看上去还挺帅。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正常。
他、乔治,还有弗丽达都还只有不到两小时可活了。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132 页:
怀特委员会对于整个事件的触机,即舞台上方横梁上的两桶猪血的看法似乎是过分含糊和摇摆了,甚至在缺乏具体证据的情况下亦是如此。如果人们倾向于相信诺兰的密友们的传闻证据(说句不礼貌的实话,这些人大概笨得连有说服力的谎话都编不出来),那么情况就是诺兰使这一部分阴谋完全脱离了克丽丝汀·哈根森的控制,成了他自己的主动行动……
他开车时不说话;他喜欢开车。驾驶使他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权力感,即便性交亦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公路在他们前方像黑白照片似地延伸着,车速指针颤动着,显示出刚过70英里。比利出身于一个破碎的家庭;父亲经营加油站不善,破产后离家出走,当时比利年仅12岁。母亲后来至少有四个男朋友。布鲁斯是她现在最喜欢的一个。他用七号避孕套。她也正在变成一个丑陋的面口袋。
惟有汽车:汽车本身神秘的力量使他获得了权力和荣耀。它使他成为众人打招呼的对象,成为一个有魔力的人。他在汽车后座上寻欢作乐已是常事。车是他的仆人也是他的上帝。它给予,也能索取。比利利用它已索取过多次。在妈妈和布鲁斯打架的那些漫长的不眠之夜,比利就爆些玉米花,开车外出去追逐野狗。有时早晨他关掉引擎,让前保险杠滴血的汽车滑进他在屋后盖的车库。
她现在已很了解他的习惯,因此不再费神去进行根本没有回应的谈话。她盘着一条腿坐在他身边,咬着指关节。在 302 号公路上与他们相会的车流的灯光温柔地撒在她的头发上,给它披上一层银光。
他琢磨着她会持续多久。也许今夜之后就不会太久了。不管怎样,它已经导致了这种结局,甚至开始时就是这样,只要事情结束,把他们粘在一起的胶水就会稀释并溶解,剩下他们去琢磨这事一开始怎么会发生。他想她会开始不像个女神,而更像典型的社会垃圾,这个想法使他真想用鞭子抽她几下,或者狠狠地抽她,把她的鼻子砸扁。
他们驶上布里克雅德山,学校就在他们的下方,停车场上满是家长们那些又长又大、闪闪发亮的车子。他觉出自己体内又涌出了那种熟悉的厌恶和憎恨之感。我们马上就要给他们
(一个难忘之夜)
点儿颜色瞧瞧。我们能做到。
教室侧楼里黑漆漆的,阒无人声;走廊里亮着通常的黄色灯光,体育馆东侧的大玻璃窗射出温柔的橙色灯光,迷迷蒙蒙,鬼火一般。他又感到痛苦的滋味,以及扔石头的冲动。
“我看见了灯光,我看见了舞会的灯光,”他自言自语道。
“啊?”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惊脱出来,转过身去。
“没什么。”他拍拍她的后脖颈。“我想我准备让你来拽绳子。”
比利还是自己动手,因为他十分清楚别人都不可信。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教训,比他们在学校里教你的要冷酷无情得多,但他学得不错。昨夜和他一起去亨迪农场的男孩们都不知道他要猪血干什么。他们很可能怀疑事关克丽丝,但他们无法肯定。
他在星期四午夜刚过时来过学校。他开车转了两圈,肯定人去楼空,镇上的两辆警车也不在附近。
他关掉车灯驶进停车场,然后转到房子的后面。再后面是足球场,它在一层薄薄的地面雾气笼罩下发着微光。
他打开后仓盖,开了冰箱的锁。猪血已被冻成固体,但这没问题。22个小时足够它溶化的了。
他把桶放在地上,然后从工具箱中掏出几件工具,把它们塞进后裤兜里,又从座椅上抓起一个棕色口袋。里面的螺丝钉发出了叮当的响声。
他不慌不忙地工作着,那种全神贯注是一种放松的全神贯注,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即将举行舞会的体育馆也是学校的礼堂,他停车的地方所面对的一小排窗户通向后台的储藏室。
他挑了一把平平的有铲形头的工具,把它插入一扇窗子上下窗扇的细小缝隙中。它真是把好家伙,是他在张伯伦金属厂自己打的。他拨弄了一会儿,窗户的撞锁松开了。他把窗户推上去,然后钻了进去。
里面很暗,主要是戏剧社帆布背景散发出的旧油彩味儿。乐团的乐谱架和乐器盒围成一圈,瘦削的影子就像站岗的哨兵。一个角落里立着唐纳先生的钢琴。
比利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手电,向舞台走去,一路踩着红色的天鹅绒幕布。画着篮球场四边线的体育馆地板极光滑,向他闪着微光,就像一个琥珀色的环礁湖。他用手电照了照幕前的台口。就在那里,有人用粉笔在地上画出鬼影般的帝后皇冠剪影,第二天它们就要放在此地。届时整个台口都要用纸花点缀……天知道为什么。
他伸长脖子让手电的光柱射到上方的阴影里。头上的钢梁影影绰绰地交错在一起。舞池上方的钢梁已经裹上了绉纸,但台口正上方的钢梁并没有装饰。一个短小的拉幕遮住了钢梁,从场地上看不见它们。拉幕也遮住了届时将照亮凤尾船壁画的一排灯。
比利关掉手电,走到左边的台口,爬上钉死在墙上的铁梯。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棕色口袋揣进怀里,口袋里的螺丝钉发出欢快的叮当声,在空旷的体育馆里显得怪异和空洞。
梯子的上方是一个小平台。他从那里俯视着台口,这时布景室在他的右方,体育馆场地在左方。演剧社的道具就放在布景室里,其中有些还是二十年代的东西。一个曾在爱伦·坡的老戏《乌鸦》中使用过的雅典娜胸像,正从生锈的弹簧上,用那双凸出的无神的眼睛盯着比利。正前方有一根钢梁横过台口上方。用来映照壁画的灯具就铆在它下面。
他踏到梁上,毫不费力地在上面行走,根本不怕掉下去。他无声地哼着一段流行的旋律。梁上的尘土有一寸厚,所以他留下了长长的拖步的痕迹。他停在中央,跪下身来,向下看去。
真棒。借助手电他可以看见台口粉笔画的线正在下方。他无声地吹了一下口哨。
(扔下炸弹)
他在尘土上用×作了个记号,标定精确的位置,然后沿着钢梁走回平台。从现在到舞会,不会有人上到这里来;给壁画和帝后加冕的台口照明灯
(他们会得到圆满的加冕)
是由后台的一个隔间控制的。从下面直接往上看,会被灯照得睁不开眼。只有什么人上来到布景室取东西,才会发现他的布置。他不信会有人来。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冒险。
他打开棕色口袋,从中取出一副普里太克斯牌的橡皮手套戴上,随后又拿出昨天买的两个滑轮中的一个。为安全起见,他特意跑到列文斯顿的五金商店去买。他像叼烟似地叼着一些钉子,又拿起一把榔头。尽管叼着钉子,他还是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利索地把滑轮固定在平台上方一英尺的角上。在滑轮边上,他又拧上了一个带金属圈的螺丝钉。
他爬下梯子,穿过后台,又爬上离他进来的地方不远的一个梯子。他爬到顶层,这算是学校堆放杂物的阁楼。里面有一摞摞的旧年鉴、虫蠹的运动服和被耗子啃过的旧教科书。
向左望去,他可以用手电掠过布景间,照到他刚刚装好的滑轮。转向右边,从墙上气孔透进来的夜间清凉空气吹拂着他的脸。他依然哼着小调儿,拿出第二个滑轮,把它钉好。
他爬下梯子,钻出他撬开的窗户,提起两桶猪血。他已经忙了半个小时,但猪血仍无一点溶化的迹象。他提起铁桶回到窗前,黑暗中他的侧影就像一位挤完头遍牛奶回家的农夫。他把桶放进窗户,随后爬了进去。
双手各提一桶更有利于走钢梁时的身体平衡。他来到尘土上标着×的地方,放下桶,再看看台口粉笔的印迹,点点头,又退回到平台上。他想过在最后一次出去拿桶时要擦一下桶外面,它们上面也许有肯尼的手印,也许还有唐和史蒂夫的。但不擦更好。或许星期六一早,他们会有一个小小的惊讶。这想法让他撇了撇嘴。
包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卷麻绳。他回到桶边,在两个桶的提手上,分别系了一个松松的活结,把绳头穿过螺丝钉,又穿过滑轮,然后把松开的绳子抛向顶层,又穿过另一个滑轮。在满是陈年积尘的黑洞洞的礼堂里,他灰头鼠脸地看上去很像是半魔半疯的鲁布·戈德堡,执意要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器。他如果知道这一点,恐怕不会高兴。
他把绳子松松地摞在一摞纸箱上,从通风口上可以够得着。他最后一次爬下梯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事情干完了。
他朝窗外看了看,扭身钻出去,跳到地上。他关上窗户,又插上撬棍,尽可能让锁锁上,然后向他的车走去。
克丽丝说汤米·罗斯和那个怀特母狗成为桶下一对的可能性很大;她一直悄悄地在她的朋友中做些小小的工作。倘若如此固然挺好。但对比利来说,什么人都一样。
他开始想到即便是克丽丝本人也不错。
他开车走了。
引自《我的名字叫苏珊·斯耐尔》第 48 页:
凯丽在舞会前一天去找汤米。她等在他的教室外面,他说她看上去真的很可怜,好像她觉得汤米会对她喊叫,让她不要再缠他,不要再烦他。
她说她最迟11点半就得回家,否则她妈妈会不放心。她说她并不想破坏他的兴致,但让她妈妈担心也不公平。
汤米建议他们在舞会后到克利果品店喝杯根汁汽水,吃个汉堡包。其他孩子都会去韦斯托弗或列文斯顿,这样他们就可以独享克利果品店。凯丽的脸放出光彩,他说。她对他说这很好。真好。
这就是他们一直称为怪物的女孩。我希望你们牢记这事。在她惟一的一次学校舞会之后,为了不让妈妈操心,只要一个汉堡包和一毛钱的根汁汽水就满足了……
他们入场后,第一件让凯丽震惊的事就是奢华。不是漂亮而是奢华。四处都是身着窸窣作响的绫罗绸缎的漂亮身影。空气中散发着鲜花的芳香;鼻子始终觉得很舒畅。姑娘们穿着露背的长裙,袒胸的紧身衣露出真实的乳沟,裙腰是十九世纪式样的。长长的裙子,浅口皮鞋。耀眼的白礼服,印度式的宽腰带,闪亮的黑皮鞋。
舞池中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旋转灯柔和的暗影中,他们就像没有肉体的幻影。她并不真希望他们是她的同学。她宁愿他们是漂亮的陌生人。
汤米的手紧紧挽着她的肘部。“壁画挺棒,”他说。
“是的,”她含糊地附和着。
画面上,桔黄色的光斑下方是柔和的阴影,船夫带着一贯的懒散神情依着舵把,周身沐浴在金色夕阳的余晖中。水面上,都市建筑物的倒影搅成一团。她突然快活地意识到,这一时刻将会永远陪伴她,时时浮现在她眼前。
她本以为他们不会被这幅画所感动——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但当他们看画时,甚至连乔治都安静了一会儿。这场景,这气息,甚至乐队演奏的勉强能分辨出的电影主题音乐,统统锁入了她的记忆之中,她的心情很安详。她的灵魂体验到这片刻的宁静,就像熨斗熨烫过那样平整、光滑。
“疯……吧,”乔治突然叫起来,领着弗丽达进入舞池。他开始随着过去的大爵士乐队音乐跳起了滑稽的吉特巴舞,有人开始向他发出嘘叫。乔治不停地唠叨着,斜着眼,双手抱肩,做了一个急促的哥萨克式的转体动作,结果差点儿摔了跟斗。
凯丽笑了。“乔治真逗,”她说。
“确实。他是个好人。这里有很多不错的人。想坐下吗?”
“想,”她感激地说。
他走到门口,把诺玛·沃森叫了过来。为今晚的舞会,诺玛专门做了个巨大蓬松的爆炸式发型。
“座位在另一边,”她一面说,一面用那双沙鼠般的亮眼睛上下打量着凯丽,看看是否有暴露的带子或突起的粉刺,以便在差事完了后,带点闲话回到门口去。“这件衣服真不错,凯丽。你是弄来的?”
当诺玛领着他们绕过舞池入座时,凯丽告诉她这衣服是她自己做的。她身上散发着雅芳香皂、沃尔沃斯商店卖的香水、还有果味口香糖的气味。
桌边放着两把折叠椅(当然用绉纸装饰起来了),桌面上铺着学校颜色的绉纸,上面放着一个插着蜡烛的酒瓶,一张舞会节目单,一支镀金的细铅笔,还有两份舞会的小食品——种植人牌什锦果仁,装在平底船里。
“我可真不明白,”诺玛说。“你看上去判若两人。”她怪模怪样,鬼鬼祟祟地朝凯丽脸上瞥了一眼,这使她很紧张。“你真是光彩照人。你有什么秘诀吗?”
“我是唐·麦克莱恩的秘密情人,”凯丽说。汤米扑哧一笑,又马上绷住了。诺玛的笑容一闪即逝,而凯丽则吃惊于自己的机智,还有大胆。原来人家同你开玩笑时你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蜜蜂叮了你的屁股。凯丽觉得自己喜欢看到诺玛这副模样。这当然不符合基督教教义。
“好吧,我得回去了,”她说。“是不是很刺激,汤米?”她的笑容里带着同情的意味:如果这样不就太刺激了——?
“我腿上的冷汗都流成河了,”汤米毫不示弱地说。
诺玛带着古怪、困惑的笑容走了。事情全然不像预料得那样。每个人都知道凯丽应该是什么样。汤米又暗自乐了起来。“你想跳舞吗?”他问到。
她不会跳,但现在还不想坦白地说出来。“我们先坐一会儿吧。”
他为她拉出椅子来,这时她看见了蜡烛,她问汤米愿不愿意点燃它。他点燃了蜡烛。他们的眼睛在火苗上方相遇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乐队继续演奏音乐。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133-134 页:
也许有一天当对凯丽本身这个题目的研究变得更学术性时,人们对凯丽的母亲也会进行全面的研究。我本人也许会做此研究,即便只是为了查寻布里格姆的家族史。了解在上两代或上三代发生的奇怪现象,很可能是十分有趣的……
当然大家都知道凯丽在舞会之夜回过家。她为什么回家?很难确定当时凯丽是否有很理智的动机。她也许是为了求得赦免和宽恕,也许是为了实现杀母计划。无论哪种假设成立,物证似乎都表明玛格丽特·怀特是在等她……
房子里寂静无声。
她走了。
在晚上。
走了。
玛格丽特·怀特慢慢从卧室走进起居室。先是流血和魔鬼随之带来的淫荡的狂喜。接着是魔鬼给予她的如地狱般的力量。它当然是在流血和体毛生长的时候到来的。哦,她见识过这种恶魔的力量。她的外祖母就拥有这种力量。她能坐在窗边的摇椅上,一动不动就点燃壁炉。这时她的眼里发出
(汝不应听任一个女巫活着)
一种巫婆才有的光。有时,餐桌上的糖罐会狂转起来,活像那些狂舞托钵僧。每当此类事情发生时,外祖母都会疯狂地发出咯咯的叫声,流着口水,一副魔鬼缠身的样子。有时她会像狗在热天一样呼呼喘气。她66岁时死于心脏病。在这不算太老的年龄,她已衰老得近乎白痴了,当时凯丽尚不满周岁。外祖母下葬不到四星期,一次玛格丽特走进卧室,看见自己的小女儿躺在摇篮里,望着头顶上方空中飘浮着的瓶子咯咯笑着。
玛格丽特当时差点儿要杀死她。是拉尔夫阻止了她。
她真不该让他阻止她。
现在玛格丽特·怀特站在起居室中央。受难像上的基督用他那双受伤的、痛苦的、责备的眼睛俯视着她。黑森林杜鹃钟走着,发出嘀嗒嘀嗒声。现在是 8 点 10 分。
她一直能够感觉到,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魔鬼的力量在凯丽体内作祟。它在她身上爬着,邪恶地拉拉扯扯,舔着小手指。凯丽三岁时,她看见她在隔壁邻居的院子里公然望着那个魔鬼的荡妇,她决心重新履行她的义务。于是石雨降临了,她胆怯了。那力量不断增长,在 13 年之后。上帝是不能捉弄的。
首先是血,接着是力量,
(你签上你的名字你在血中签上它)
现在是一个男孩和跳舞,然后他会把她带到小旅馆,带到停车场,带到后座上,带到——
血,新鲜的血。血永远是它的根源,也只有血才能赎它的罪。
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粗壮的上臂使肘部看上去就像两个小酒窝,但她强壮的、青筋毕露的脖颈上却长着一颗小得出奇的脑袋。以前这张脸曾经漂亮过。现在它依然有一种古怪的、热情的美。但她的双眼却蒙着一层古怪、不定的神情。一张不容人亲近却又很软弱的嘴,四周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年前尚是满头黑发,现在几乎全白了。
杀死罪恶。杀死真正的黑色罪恶的惟一方法是将它浸在一颗悔悟的心
(她必须牺牲)
的血中溺死。上帝肯定明白这点,所以用他的手指点她。不是上帝亲自命令亚伯拉罕把他的儿子以撒带到山上去的吗?
她穿着笨重的老式拖鞋,拖着脚步来到厨房,拉开了放厨具的抽屉。她们用来切肉的刀长而锋利,中间部分因多次磨砺而成弧形。她坐到柜台旁的高椅上,在一个小铝盘里找到白色的磨刀石,然后用一种被诅咒者的冷漠,全神贯注地磨着闪光的刀刃。
黑森林杜鹃钟嘀嘀嗒嗒地走着,那鸟终于跳了出来,叫了一声,报时 8 点 30 分。
她嘴里涌上一股橄榄的苦味。
毕业年级七九年度春季舞会
1979年 5 月27 日
演奏:比利·波斯南乐队
约西和月光乐队
文艺节目
“晚餐乐舞”——由桑德拉·斯登奇费尔德表演花棒
“五百英里路”
“柠檬树”
“铃鼓先生”
——约翰·斯威森和莫林·科恩演唱
“你住的街”
“雨点落在我头上”
“激流上的桥”
——尤恩高中合唱团表演
监督老师
斯蒂芬斯先生,吉尔小姐,卢布林先生和太太,德斯佳汀小姐
加冕仪式:10:00 时
请记住,这是你的舞会;让它永存于你的记忆之中!
当他第三次请她跳舞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会跳舞。她没有接着说出来的是,因为摇滚乐队已接替这半个小时的演奏,所以她觉得在舞池里摇摆旋转很别扭,
(也是有罪的)
是的,是有罪的。
汤米点点头,然后笑了。他探过身来告诉她,他也讨厌跳舞。她是否愿意四处走走,到别的桌子看看?她的嗓子里产生了一阵剧烈的颤抖,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好主意。他照顾她,她也必须照顾他(即使他并不真的要求回报);这是相处原则的一部分。而且她已完全被今晚的魔力迷住了。她突然觉得不会再有人伸出脚绊她,或偷偷在她背上贴一张写着“狠狠踢我”的纸条,或用新出的石竹花玩具向她脸上滋水,然后在众人的笑声和起哄声中噼哩啪啦地逃走。
而且如果这里有魔力,它也不是上帝的,而是异教徒的,
(妈妈松开你的手我已经长大)
而且她愿意是这样。
“看,”他们站起来时,他说。
两三个舞台工人正从两边推出舞会帝后的皇冠,保管员拉弗依先生正在用手指挥,让工人把它们放到台口预先画定记号的地方。她觉得它们很像亚瑟王的王冠,闪着耀眼的白光,装饰在鲜花和巨大的纸旗中。
“它们真美,”她说。
“你才真美,”汤米说,于是她更肯定今晚不会出事——也许他们两人甚至会被选为舞会的帝后。她笑自己傻乎乎的。
此时已是九点。
“凯丽?”一个声音犹豫地叫道。
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乐队、舞池和其他桌子,所以根本没注意有人过来。汤米去取饮料了。
她转过身,看见了德斯佳汀小姐。
一时她们只是对视着,只有回忆在她们之间交流,进行
(她看见我她看见我赤身露体、尖叫和流血)
没有语言和思想的沟通。它表现在她的眼中。
然后凯丽怯生生地说:“你看上去真漂亮,德斯佳汀小姐。”
她确实漂亮,一身闪光的银色紧身连衣裙,与她的一头金发交相辉映,脖颈上戴着一条朴素的项链。她看上去很年轻,年轻得足可以参加舞会,而不是担任监督老师。
“谢谢你。”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凯丽的臂上。“你很美,”她说,每一个字都有意加重。
凯丽觉得脸上发烫,垂下眼睑看着桌子。“承蒙夸奖。我知道我不……不是真……但还是谢谢你。”
“是真的,”德斯佳汀说。“凯丽,以前发生的事情……好吧,都被忘记了。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不能忘记,”凯丽说。她抬起眼睛。溜到她嘴边的话是:我不再责备任何人。但她把它们咽了回去。这是谎话。她责怪她们大家并会永远怨恨下去,而她最重视的就是诚实。“但它过去了。现在它过去了。”
德斯佳汀小姐笑了,她的近乎湿润的眼睛辉映着柔和的灯光。她向舞池望去,凯丽也追随着她的目光。
“我想起我自己的毕业舞会,”德斯佳汀轻声说。“我穿着高跟鞋,比我的男伴高出两英寸。他送我的饰花与我的裙子很不相配。他汽车的尾气管坏了,马达发出……哦,那声音真难听。但这一切有一种魔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后再没有一次这样的约会,再没有。”她看着凯丽。“你有同样的感觉吗?”
“我觉得很好,”凯丽说。
“就这些?”
“不。还有一些。我说不出来。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德斯佳汀笑了,捏捏凯丽的手臂。“你永远不会忘记它,”她说。“永远。”
“我想你是对的。”
“好好玩,凯丽。”
“谢谢。”
汤米端着两大杯饮料回来时,正看到德斯佳汀离开,绕过舞池向监督老师的座位走去。
“她要干什么?”他问,小心地放下杯子。
凯丽目送着她,说:“我想她是想说对不起。”
苏·斯耐尔静静地坐在家中起居室里,一边缝裙子,一边听杰弗逊飞机乐队演唱的《高个约翰·西尔弗》。这张唱片很旧了,而且划得厉害,但它能使人舒心。
她的父母今晚外出了。她肯定他们知道事情的经过,但他们并没有唠叨如何为爱女感到自豪或女儿终于长大了之类的废话。她很高兴他们能让她一人呆着,因为她一想起自己的动机就感到不太舒服,并且害怕去深刻地探查这些动机,惟恐在自己下意识的黑色绒布上,会发现有一粒自私的宝石在发光并对她眨着眼睛。
她已经做了;这就足够了;她很满足。
(也许他会爱上她)
她像是听到什么人在门廊里说,抬头张望了一下,一丝受惊的微笑闪过她的唇边。这倒是一个童话故事般的结局,真不错。王子向睡美人俯下身子,他的嘴唇触到她的嘴唇。
苏,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
笑容消失了。
她的月经没有来。几乎已晚了一周,而以往它总是像年历一样准时。
换唱片器咯嗒一声;另一张唱片放下了。在这突然、短暂的静默中,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翻了个个儿。也许只是她的灵魂。
此时是 9 点 15 分。
比利将车开到停车坪的另一头,驶进一个车位,它正对着通向公路的斜坡。克丽丝刚要下车,他一下把她拽了回来,眼睛在黑暗中恶狠狠地闪着光。
“什么事?”她的声音里带着恼怒和紧张。
“他们用有线广播宣布当选的帝后,”他说。“然后一支乐队奏校歌。这意味着他们将坐在那些宝座上,坐在靶子上。”
“我都知道。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他更紧地捏住她的手腕,觉出她的小骨头在吱嘎作响。他因此感到一种残忍的欢愉。她还是没有喊叫。她是好样的。
“你听我说。我要让你明白自己做的是什么事。一演奏校歌你就拉绳子。要使劲拉。两个滑轮之间的绳子有些松,但并不太松。你拉到感觉桶动起来, 就赶快跑。别等听到尖叫声或其他什么的。这可不是小打小闹小玩笑。这是犯法的伤害,你明白吗?他们不会罚你的款。他们会把你关进监牢。”
对他来说,这已是长篇大论了。
她只是瞪着他,眼里充满了恼怒。
“明白了吗?”
“是的。”
“好。桶一动,我就跑。我一上车就开走。如果你在那里,就一起走;要是不在,我可就扔下你不管了。如果我扔下你,你又露了口风,我就宰了你。你信吗?”
“信。你他妈的松手。”
他松开手,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厌恶的诡笑。“好吧。我们会成功的。”
他们下了车。
快到9点半了。
毕业年级的级长维克·穆尼高兴地冲着麦克风喊到:“好了,女士们,先生们,请入座。现在该投票了。我们将选出舞会的帝后。”
“这种竞赛是对妇女的侮辱!”迈拉·格雷韦丝叫起来,她心情不错,但有些不自在。
“也是对男人的侮辱!”乔治·道森回敬道,于是全场哄堂大笑。迈拉沉默了。她已经提出了象征性的抗议。
“请入座!”维克笑嘻嘻地冲着麦克风说。他笑嘻嘻然后兴奋地涨红了脸,并用手指捏住下巴上的一个粉刺。在他身后,巨大的威尼斯船夫梦幻般地从他肩上向前看去。“开始投票。”
凯丽和汤米坐下了。蒂娜·布莱克和诺玛·沃森散发油印的选票。诺玛把一张选票放到他们的桌上,低声说了句“祝你们好运!”凯丽拿起选票研究着。她张大了嘴。
“汤米,我们在上面。”
“是的,我看见了,”他说。“学校选出单独的候选人,他们的舞伴也就被捎带上了。欢迎上贼船。我们要不要拒绝?”
她咬着嘴唇看着他。“你想拒绝吗?”
“见鬼,不,”他兴高采烈地说。“如果当选,你要做的就是坐在那里等着奏校歌,跳一个舞,挥动权杖,就像个该死的白痴。他们会给你拍照,照片登在年鉴上,让每个人都能看见你像个该死的白痴。”
“我们选谁?”她犹豫地看看选票,又看看她那船果仁旁边的铅笔。“你比我更了解他们,”她轻声一笑。“实际上,我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耸耸肩。“我们选自己。让虚伪的谦虚见鬼去吧。”
她大声笑起来,马上又用手捂住嘴。这笑声对她来说几乎完全是陌生的。她想也未想就在从上数第三排他们的名字上画了个圈。细铅笔在她手中折断了,她抓住它。铅芯划破了手指,一小滴血冒了出来。
“你的手破了?”
“没有。”她微微一笑,但又突然笑不出来了。见到血使她不快。她用纸巾把血抹去。“可我弄断了铅笔,它可是一件纪念品。我真笨。”
“这是你的船,”他说,把它推向她。“呜,呜。”她的嗓子哽住了,她肯定自己会哭出来,然后又会觉得不好意思。她没有哭,但她的眼睛像棱镜一样闪着微光,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当优秀生协会的招待员们来收折迭起来的选票时,乐队奏起了好听的过场音乐。选票被送到门口的监督老师席上,由维克、斯蒂芬斯先生和卢布林夫妇计票。吉尔小姐用阴沉、尖利的目光监督计票。
凯丽觉得一种不自在的紧张感在体内蠕动,腹部和背部的肌肉都绷紧了。她紧紧抓住汤米的手。这当然是荒谬的。没人会投他们的票。牡马与一头母牛套在一起也就不成其为牡马了。当选的也许会是弗兰克和杰西卡,或者是唐·法纳姆和海伦·希乐斯。或者——见鬼。
有两堆选票越来越高。在斯蒂芬斯先生结束了分类之后,四个人开始依次清点两堆较多的选票。这两堆选票看上去几乎一样多。他们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句,然后又数了一遍。斯蒂芬斯先生点点头,像要推开手上的牌一样用手指又撸了一遍选票,接着把它们递还给维克。维克登上舞台,回到麦克风前。比利·波斯南乐队响亮地吹起了铜管乐。维克很紧张,笑了笑,对着麦克风清清嗓子,结果麦克风突然反回来的声音吓得他眨了眨眼睛。他差点儿把选票掉在布满粗电线的地上,有人扑哧笑了起来。
“出现了意外,”维克没有一点讲话的艺术。“卢布林先生说,这在春季舞会历史上是第一次——”
“上至何年何月?”汤米身后有人嘟囔了一句。“1800 年?”
“出现了选票数相同的情况(a tie)。”
人群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是圆点的还是条子的领带?”乔治·道森叫道。人们哄笑起来。维克尴尬地一笑,差点又掉了选票。
“63票选弗兰克·格里尔和杰西卡·麦克莱恩,63票选托马斯·罗斯和凯丽·怀特。 ”
随之而来的是片刻的寂静,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汤米扭头看看他的舞伴。她的头低垂着,好像不好意思,但他突然有一种感觉
(凯丽凯丽凯丽)
这与他邀请她参加舞会时的感觉不同。他意识到似乎有一种外在的东西来到心里,再三地呼唤着凯丽的名字。就像——
“注意!”维克喊着。“大家请注意!”掌声平息了。“我们要进行决胜投票。当有人把纸条送到你面前时,请把你中意的一对的名字写在上面。”
他离开麦克风,看起来如释重负。
选票在人们中间传递着,它们是从节目单上仓促撕下的白纸。
人们已不注意乐队的演奏,只管兴奋地议论着。“他们不是为我们鼓掌,”凯丽说着抬起了头。他刚才感觉到的(或者说他以为感觉到的)东西不见了。“这不可能是为我们。”
“也许是为你。”
她看着他,没出声。
“什么事拖这么久?”她不快地对他说。“我听见他们鼓掌了。也许这就是加冕。如果你搞错了——”他们之间的一段绳子软软地耷拉下去,自比利用螺丝刀伸进通风口把它挑出来后就没有动。
“别担心,”他平静地说。“要奏校歌的。这是惯例。”
“但——”
“闭嘴。你他妈的说得太多了。”他的烟头在黑暗中平静地闪着光。
她闭上了嘴。但是
(哦等事完了有你好受的哥们儿也许今晚让你尝尝情人的厉害)
她一遍又一遍狂怒地想着他的话,记住它们。从未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话。她父亲是个律师。
现在是9点53分。
他用手捏着折断的铅笔正要写,她踌躇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腕。
“别……”
“什么?”
“别写我们自己,”她终于说了出来。
他不解地扬起了眉毛。“为什么不?要做就做到底。这是我妈妈常说的话。”
(妈妈)
她的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一幅图画,她的妈妈没完没了、单调地向着高耸的、无法辨认的、柱子般的上帝低声祈祷,他手执火之剑徘徊在小旅馆外的停车坪上。恐惧在她心中愤怒地升起。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恐惧,自己的预感。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反复说:“请不要写。”
优秀生协会的招待员回来收纸条了。他又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在皱巴巴的纸条上潦草地写上了汤米和凯丽。“为了你,”他说。“今晚你是最棒的。”
她无言以对,因为她有预感:她妈妈的脸。
刀从磨石上滑了下来,立时就在拇指下方的掌凹处划了一个口子。
她看着刀口。血从张开的皮肉中慢慢流出来,很稠,很稠,然后从手上滴下去,在厨房地板的旧毡毯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好啊。太好了。刀刃尝到了肉的滋味,让血流了出来。她不包扎伤口,而是将血抹在刀刃上,让血遮蔽刀刃锋利的光芒。然后她又开始磨刀,毫不在意血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若汝之右目犯汝,亦当剜之。
即便这是一条严厉的诫律,它也是甜蜜和正确的。这条诫律对那些在一夜春风小旅馆的阴暗过道中或在保龄球场后的简陋帐篷里行为不轨的人正合适。
剜掉它。
(噢他们还演奏淫荡的音乐)
剜掉
(女孩们露出她们的内裤出那么多汗流那么多血)
它。
黑森林杜鹃钟敲打了十下,而且
(在地板上把她开膛破肚)
若汝之右目犯汝,亦当剜之。
连衣裙做好了,她无心看电视,也无心拿出书或给南茜打电话。 她无事可干,只能坐在沙发上面对厨房窗外黑洞洞的一片,感到某种无名的恐惧从体内升起,就像婴儿即将面临可怕的分娩。
她轻叹一声,开始无意识地按摩自己的手臂。它们冷冰冰的,有些刺痛。已经是 10点 12 分了,没有理由,真没有理由感到世界末日正在到来。
这一次,两堆选票稍高了一些,但它们看上去还是完全一样。又数了三遍,以保证没有出错。然后维克·穆尼又走向麦克风。他停顿了一下,更增加了空气中那种阴郁、紧张的气氛,最后他简单地宣布:
“汤米和凯丽当选。多一票。”
一时间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全场又响起了掌声,有些不乏讽刺的弦外之音。凯丽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差点窒息过去,汤米又一次感到(但只是一刹那)那可怕的晕眩
(凯丽凯丽凯丽凯丽)
使自己的头脑里空白一片,只剩下这个和他在一起的奇怪的姑娘的名字和影像。在那转瞬即逝的片刻,他真的吓得魂不附体。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咔哒一声,同时他们之间的蜡烛熄灭了。
这时约西和月光乐队奏起了改编成摇滚乐的“华丽仪式圆舞曲”,招待员出现在他们桌旁(几乎像变魔术一样;这一切都经过吉尔小姐的精心排练,据传言她拿那些动作缓慢笨拙的招待员当午餐吃掉。)一根包着铝箔的权杖塞到汤米手中,一件镶着华美狗皮领的披风披在了凯丽的肩上,他们由一对身着白色绒上衣的男孩女孩引路,沿着中央通道走过去。乐队嘹亮地演奏着,与会者鼓掌。吉尔小姐一副绝对正确的样子。汤米·罗斯傻乎乎地咧嘴笑着。
他们被领着沿台阶走上台口,走到王位上坐下。掌声依然很热烈。夹杂其中的讽刺消失了;它真诚而深沉,稍稍有些让人恐惧。凯丽很乐意坐下。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的双腿在身体下面打颤,而且尽管她的裙子领口开得相对较高,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乳房
(脏枕头)
可怕地裸露着。耳中的掌声使她头晕目眩。几乎痴呆了。事实上,她的一部分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后她会半觉失落半觉解脱。
维克用低沉的声音在麦克风里宣布:1979 年春季舞会的皇帝和皇后——汤米·罗斯和凯丽·怀特!
掌声依旧,越来越响,回荡着,震动着。汤米·罗斯,在他生命将尽之时,拉起凯丽的手向她笑着,想到苏的直觉非常正确。
她对他回报以微笑。汤米
(她是对的我很爱她我也爱这一个这个凯丽她长得美她很美是这样我喜欢她们大家光她眼中的光)
和凯丽
(看不见他们灯光太强烈了我能听到他们但看不见他们淋浴记住淋浴的事啊妈妈这里太高了我想我想下去啊他们在笑准备扔东西准备指指点点尖叫嘻笑我看不见他们我看不见他们光太亮了)
还有他们头顶上的光束。
将摇滚乐和管乐突然但自然地结合在一起的两支乐队,开始奏起了校歌。全场起立,一面继续鼓掌,一面高唱校歌。
此时是10点07分。
比利上下弯曲着膝盖,活动关节。克丽丝·哈根森站在他身边,越来越显得神经质。她的手无目的地在自己的牛仔裤缝上摸来摸去,牙齿咬着柔软的下嘴唇,甚至咬破了。
“你认为他们真会选他们?”比利轻声问。
“他们会的,”她说。“我策划的。选票甚至不会很接近。他们为什么不停地鼓掌?出了什么事?”
“别问我,乖乖。我——”
校歌突然轰响起来,在 5 月温柔的空气中显得很洪亮。克丽丝像被叮了一下似地跳起来,露出一丝惊讶。
托马斯·尤恩中学欣欣向荣……
“开始,”他说。“他们坐在那里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脸上露出古怪的诡笑。
她舔了舔舌头,两人都盯着那段麻绳。
我们要高举你的旗帜……
“闭嘴,”她低声说,全身颤抖,他觉得她的身体从未如此肉感和刺激。事情结束后他要和她上床,让她感到以往那些经历不过是两个傻瓜用同性恋者的细家伙干活。他要在她身上像生玉米棒子插入黄油一样。
“没胆量了,乖乖?”
他向前倾着上身。“我不会替你拉的,乖乖。要不就让它留在那儿风干。”
我们骄傲地身穿红白……
她嘴里突然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好像欲叫却没有叫出来,她向前探着,双手使劲,猛拉绳子。开始绳子很松,她以为比利一直在捉弄她,绳子那头除了稀薄的空气什么也没有。接着绳子绷紧了,刹那间在她的手掌里粗糙地摩擦着,留下一条擦痕。
“我——”她开始说。
里面的音乐戛然而止。刺耳的歌声明显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也停下了。场内一片沉寂,接着有人尖叫了一声。又是一片沉寂。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着,被自己这一几乎不可能做出的举动惊呆了。呼吸像玻璃碴子似地刺痛着她的嗓子。
这时,场内开始响起了笑声。
现在是 10 点 25 分,苏的感觉越来越糟,她抬起一只脚站在煤气灶前,等待牛奶烧开后把它加到咖啡里。她有两次想上楼换上睡袍,但两次都作罢了,反而毫无理由地呆在厨房的窗前。这个窗口俯视着布里克雅德山和通向镇子的 6 号盘山公路。
而现在,装在梅因大街市政厅上的警笛突然尖叫起来,那令人惊恐的凄厉声音划破夜空,忽高忽低。可她反倒没有立即转身冲到窗前,只是关小煤气以防牛奶溢出来。
市政厅上的警笛每天正午 12 点都要响一次,仅此而已,只有八、九月份山火季节召集义务消防队时除外。它严格限于大灾害。在空房子里听上去它的声音就像梦幻,很瘆人。
她走向窗口,但脚步很慢。尖利的警笛声忽高忽低,忽高忽低。从什么地方传来喇叭的哇哩哇啦声,好像在进行一场婚礼。她可以从黑黝黝的玻璃反光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嘴张着,眼睁着,接着她呼出的气蒙住了玻璃。
一个几乎忘却的记忆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小学校的孩子都进行过防空演习。每当教师拍着手说“镇上的警报响了”,你就应钻到桌底下,并用手捂住头,等待着警报解除或敌人的导弹把你炸成粉末。现在,在她心中,清晰得就像压在塑料膜中的树叶,
(镇上的警报响了)
她又听见了印在脑海中的这句话。
山下左前方是学校的停车场,尽管夜色中看不见学校的建筑,但一圈钠弧光灯是明确的标记。一簇火星从那里升起,像上帝在磕打着燧石。
(那是放油罐的地方)
火星迟疑不决地游动了一下,然后绽开成桔黄色的光。现在你可以看见学校了,它着火了。
她正要去衣柜里拿大衣,第一声沉闷、轰鸣的爆炸震动了她脚下的地板,她妈妈珍爱的瓷器在碗柜里叮叮咣咣地响了起来。
引自诺玛·沃森的文章“我们是黑色舞会的幸存者”(载于1980年8月号《读者文摘》“真实生活中的戏剧”栏目):
……它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致我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时大家都站在那里鼓掌,唱着校歌。我就在大门口的招待员席上,正对着舞台。突然出现了一道闪光,好像是舞台口上方的那些强烈灯光照在了某种金属制品上。我、蒂娜·布莱克,还有斯特拉·霍兰站在一起,我想她们也看见了。
空中顿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瀑布。其中一些浇在壁画上,排成长溜往下淌。我甚至在那东西浇到他们身上之前就知道那是血。斯特拉·霍兰以为是油漆,但我有预感,正如我弟弟被运草的卡车撞倒时的预感一样。
他们浑身湿透了。凯丽显得更糟,就像从红漆桶里捞出来似的。她坐着,一动不动。离舞台最近的约西和月光乐队也被溅着了。主吉它手的乐器是白色的,上面溅满了血。
我说:“天哪,那是血!”
就在我说这话时,蒂娜尖叫起来,声音很响,清楚地传遍了整个礼堂。
人们不唱了,四周静极了。我动弹不了,像是被钉在原地。抬头望去,王位上方有两只铁桶吊在那里,晃来晃去,互相碰撞着。它们仍在往下滴血。后来,它们突然掉了下来,上面还连着长长一截松了的绳子。一只铁桶砸在汤米·罗斯的头上,发出铜锣般的巨响。
不知什么人因此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是谁,但这不是人们看见有趣事或高兴事时的那种笑法。它阴沉、歇斯底里,可怕极了。
就在同一瞬间,凯丽睁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也就在这时,大家都开始笑了起来。我也是,上帝保佑。真…真不可思议。
我小时候有一本沃尔特·迪斯尼的小画书,叫《南方之歌》,上面有里木斯叔叔讲的沥青娃娃的故事。书中有一幅沥青娃娃坐在路中央的画,看起来就像过去白人扮黑人的滑稽演员,黑脸上长着两只白色的大眼睛。凯丽睁开眼睛时就是那样。眼睛是她身上惟一不带红色的地方。灯光照在上面,它们显得呆滞没有生气。
上帝保佑,但她看起来完全就像埃迪·坎托玩他那瞪眼珠子的把戏。
这是大家哄堂大笑的原因。我们控制不了自己。这是那种要么大笑要么发疯的场合。凯丽长期以来一直是大家的笑料,所以那天晚上我们都感到自己是某个特别事件的一部分。就像我们目睹一个人重新加入人类,拿我来说,我为此感谢主。然后那件事发生了。这恐怖的事。
所以当时没别的办法。你要么笑要么哭,可是在这么多年之后,谁会去为凯丽哭泣呢?
她只是坐在那里,瞪着大家。笑声不断高涨,越发响亮。人们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并用手指着她。汤米是惟一不看她的人。他瘫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但你无法断定他是否受伤了;他被溅得满身是血,一塌糊涂。
后来,她的脸……破裂了。我不知还能用什么别的词来描述它。她用双手捂住脸,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差点儿被自己的脚绊个跟头,这使人们笑得更厉害了。然后她……双腿弯曲跳到台下。那情景就像一只红色的蛤蟆从百合花瓣上跳了下来。她又差点儿摔倒,但极力站住了。
德斯佳汀小姐向她跑去,她已不再笑了。她向凯丽伸出双臂,但她跌了出去,撞在台旁的墙上。这真是奇怪之极。她并没有绊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有人推了她一把,但周围并没有人。
凯丽双手捂着脸从人群中跑过,有人伸出了脚。我不知道那是谁,但她摔了个嘴啃泥,在地板上留下一长道红印。她叫了一声“哎呀!”我记得这一声。听见她那样叫“哎呀!”我笑得甚至更厉害了。她开始在地上爬,然后站起来跑了出去。她就从我身边跑过。你可以闻见血腥气。一股令人恶心的腥臭。
她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然后出了门,不见了。
笑声逐渐减弱。有些人仍在抖动和呼哧呼哧地喘气。伦尼· 布罗克拿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擦着眼睛。萨莉·麦克马纳斯脸色煞白,好像就要呕吐似的,却仍然咯咯笑个不停,似乎停不下来了。比利·波斯南站在那里,手执指挥棒不断地摇头。卢布林先生坐在德斯佳汀小姐身边,向别人要纸巾。她的鼻子流血了。
你们要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两分钟内。没人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们惊呆了。有些人四处走动,交谈几句,但说得不多。海伦·希乐斯哭起来,其他一些人也开始哭。
这时有人喊:“叫医生!咳,快叫医生!”
这是约西·弗莱克。他在舞台上,跪在汤米·罗斯身旁,脸白如纸。他试着扶他起来,可是王冠掉了下来,汤米滚翻在地板上。
大家一动不动,都呆呆地看着。我觉得自己全身如浸在冰水中,所想到的只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然后另一个念头潜移进来,它完全不像是我自己的念头。我想起了凯丽。还想到上帝。它们搅在一起,真是可怕。
斯特拉看着我说:“凯丽回来了。”
我说:“是的,是回来了。”
大厅所有的门都撞上了。那声音和拍手一样。后排的什么人尖叫起来,人们开始蜂拥逃窜。他们向门口冲去。我只是站在那里,对眼前的情景难以置信。就在第一个人跑到门口开始推门之前,我看见凯丽在往里看,她的脸上污迹斑斑,活像抹了油彩的印第安勇士。
她在微笑。
他们使劲儿推着,擂着,但门纹丝不动。随着更多的人挤到门口,我看见先到的人被挤在门上,呻吟着,喘息着。门还是打不开。可是这些门过去从不上锁。这是州法律规定的。
斯蒂芬斯先生和卢布林先生费力地挤过去,揪住衣服裙子或一切能拉到的东西,把人们拽开。人们尖叫着,像牛一般四处乱窜。斯蒂芬斯先生搧了几个女孩耳光,又给了维克·穆尼眼睛一拳。他们吼叫着,让大家走后面的防火安全门。有人照做了。这些人就是生还者。
这时开始下雨……至少开始时我是这样以为的。水从天而降。我抬头望去,整个体育馆里所有的消防水龙头都打开了,水柱落在篮球场上又溅了起来。约西·弗莱克正招呼乐队的小伙子们赶快关掉放大器和麦克风的电源,但他们都跑了。他从舞台上跳了下来。
门口的混乱停止了。人们退缩成一团,抬头望着房顶。我听见有人说,我想是唐·德纳姆说:“这下篮球场完了。”
有几个人走过来看汤米·罗斯。突然我明白自己应马上离开那里。我拉起蒂娜·布莱克的手说:“我们快跑。”
要从防火安全门出来,必须经过舞台左面一段短短的走廊。那里也有水龙头,但它们没有打开。防火安全门开着,我看见有几个人跑了出去。但大多数人仍在体育馆里站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你看我,我看你。有些人看着凯丽跌倒处的血污。水正在把它冲淡。
我拉住蒂娜的手臂,开始拖着她向出口标记跑去。正在这时,场里有巨大的亮光一闪,接着是一声尖叫,还有一声可怕的哀嚎。我回头望去,只见约西·弗莱克正抓着一个麦克风杆,松不开手。他的眼睛凸了出来,头发立着,浑身像是在跳舞。他的脚在水中滑动,衬衫开始冒烟。
他被其中一个扩音器绊倒了——那些扩音器很大,有五六英尺高——扩音器掉进了水里。反应电流引起了一声令人头痛欲裂的尖叫,然后是另一声咝咝的闪光,之后才停止。约西的衬衫着火了。
“跑啊!”蒂娜向我喊。“快点,诺玛。快!”
我们跑出去来到门厅,这时后台的什么东西爆炸了,我猜可能是总配电盘。我只回头看了一眼,我能直接看到舞台,即汤米的身体所在的地方,因为幕布拉在上面。所有沉重的照明电缆都悬在空中,晃晃悠悠地,像是刚爬出印度僧人筐子的蛇。后来其中的一根断成两截。当它触到地上的水时,发出强烈的火花,所有的人马上都尖叫起来。
随后我们就跑出了门,跑过停车场。我想我也在惊叫。我记不清了。我记不清他们开始尖叫后发生的事情。那些高压电缆触到浸满水的地板后……
对于年仅 18岁的汤米·罗斯,结局来得很突然,很仁慈,几乎没有痛苦。
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在那一瞬间,他从那叮当的声音联想到
(牛奶桶来了)
童年时去盖伦叔叔农场的情景,和
(有人扔下了什么东西)
联想到下面的乐队。他看见约西·弗莱克向他头上看去
(难道我头上有光环什么的)
然后还盛有小半桶血的铁桶砸在他头上。桶沿突出的边缘砸在他的天灵盖上
(嘿那有点疼……)
他马上就失去了知觉。当约西和月光乐队的电气设备冒出的火苗窜上威尼斯船夫壁画,接着又燃着了后台和顶架上堆放的耗子咬过的旧戏装、旧书和报纸时,他仍然趴在台上。
半小时后油罐爆炸时,他已经死了。
引自美联社新英格兰分社自动收报机晚10时46分收到的消息:
美联社缅因州张伯伦镇电:
此刻由几所学校合并的尤恩高中的大火依然在肆虐。火情发生时学校的舞会正在举行,据信大火是由电器引起的。目击者称,学校的消防龙头在没有火警的情况下开启了,造成了一支摇滚乐队的设备短路。一些目击者还报告称动力电缆断了。据信有 110 人被困在燃烧的体育馆内。据说邻近的韦斯托弗、莫顿和列文斯顿等地的消防队已接到救援请求,正在陆续出发上路。尚未有伤亡人数的消息。美联社 6904D 5 月 27 日晚 10 时 46 分。
引自美联社新英格兰分社自动收报机晚11时22分收到的消息:
美联社缅因州张伯伦镇电:
剧烈的爆炸震撼了位于缅因州张伯伦小镇的托马斯·尤恩高中。镇上的三辆消防车此前已被派往正在举行学校舞会的体育馆救火,但无济于事。该地区所有的消防栓均被破坏,而且从斯普林街至格拉斯广场之间的城市总管线的水压据称降至零。一位消防官员说:“那些该死的龙头都被拽掉了。否则在这些孩子挨烧时它们会像喷油井似地向外喷水。”迄今已发现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被证实是镇上的消防队员托马斯·B. 米尔斯,另两具显然是舞会参加者。另有三位镇消防队员因轻度灼伤或烟熏被送往莫顿接受治疗。 据信爆炸的原因是火烧到了体育馆附近的燃油罐。 而火情本身是由喷水系统故障造成电气设备漏电引发的。结束。
美联社 70199E 5月 27 日晚 11 时 22 分。
苏仅有驾驶实习证,但她从冰箱旁的钉钩板上拿起妈妈的车钥匙,向车库跑去。厨房的钟正指向 11 点。
第一次发动时,她给油过多,只好停下来等着再来第二次。这次马达噗噗响了几声发动起来,她不顾一切,呼啸着冲出车库,撞瘪了一端的保险杠。她掉转车头,后轮在沙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妈妈的这辆77型普利茅斯牌汽车一下子拐上了公路,后部几乎擦着路肩,急转弯让她觉得胃里很难受。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深处一直在呜咽,就像笼中困兽一般。
她冲过6号公路与后张伯伦路的交叉路口,无视了停车慢行的告示牌。火警的笛声弥漫在东面的夜空,那里是张伯伦镇和韦斯托弗的交界处,她背对的南面则是莫顿。
学校爆炸时,她几乎已到了山脚下。
她猛地用双脚踩住刹车,人像布娃娃似地撞到了方向盘上。轮胎在石板路上发出哭泣声。但她仍摸索着打开车门,下了车,用手遮着眼睛,向刺眼的光芒望去。
一股股火苗冲天而起,追逐着漫天飞舞的铁皮楼板、木头、纸屑。油烟珠很呛人。梅因大街像是被火焰喷射器扫过一般。在那可怕的一刹那,她看见尤恩高中的整个体育馆侧楼已成了烈焰熊熊的废墟。
爆炸的冲击波传过来,把她撞得直打踉跄。路上的垃圾飓风般从她身边卷过,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热浪,使她一下子想到
(地铁的气味)
去年去波士顿的旅行。比尔家庭药房和克利果品店的窗户叮当响了一阵,然后向里陷了进去。
她侧身倒在地上,火光像正午耀眼的阳光,照亮了街面。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得很慢,但她的思绪却按照自己的节奏飞驰
(死了他们都死了凯丽为什么要想到凯丽)
很多汽车向火场疾驶,身穿各式睡衣的人们在奔跑。她看见一个人从镇警察局和法院的前门出来。他走得很慢,汽车开得很慢。甚至人们的奔跑也很慢。
她看见站在警察局台阶上的那个人把手放在嘴上拢成喇叭状,高喊着什么。在尖叫的镇警笛声、救火车笛声和火焰穷凶极恶的呼啸声中,她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好像在喊:
“嘿香!别嘿那啤酒!”
整条街都是湿漉漉的。光在水面上跳跃。它是从特迪的加油站射出来的。
“——嘿,那是——”
这时世界爆炸了。
引自托马斯·K. 奎兰在缅因州调查委员会调查缅因州张伯伦镇5 月27-28日有关事件时的宣誓证词(摘自《黑色舞会:怀特委员会报告》的节略本,西格涅出版社出版,纽约,1980 年):
问:奎兰先生,你是张伯伦镇的居民吗?
答:是。
问:你的住址?
答:我住在弹子房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我在弹子房工作。我拖地,打扫弹子台,照看机器——就是弹子机。
问:奎兰先生,5 月 27 日晚 10时 30 分你在什么地方?
答:嗯……其实,我是在警察局的拘留室里。我是星期四发工资。发工资后我总要出去大喝一场。我去了骑士酒吧,喝了几杯啤酒,在后面玩了几把牌。但我一喝酒就脾气不好。觉得脑袋里有人滑旱冰似的。感觉很糟,哼?有一次我抡起椅子砸在一个家伙的头上——
问:每当你感到这种脾气发作时就习惯去警察局?
答:是的。大个子奥蒂斯是我的朋友。
问:你是指本县的奥蒂斯·多伊尔警长吗?
答:是的。他说只要我脾气不好随时可以呆在里面。舞会前一天晚上,我们一帮人在骑士酒吧的后房里玩四明一暗,我觉得快手马塞尔·杜比作弊。我清醒时会更明白一些:法国人认为捉弄人的绝招是看着自己的牌。但在当时这激怒了我。我已经喝了几杯啤酒,所以我打住了,来到了警察局。普利希正在当班,他把我锁在一号拘留室里。普利希是个好孩子。我认识他妈妈,不过这是多年前的事了。
问:奎兰先生,你觉得我们可以讨论一下 27 日晚 10 时 30 分的事吗?
答:我们不是正在讨论吗?
问:我非常希望是这样。接着说。
答:好,普利希是在星期五清晨两点差一刻时把我锁在里面的,我马上就睡着了。死过去了,你可以这么说。我在下午 4 点左右醒过来,吃了三片药,又睡过去了。我有窍门。我要睡到头脑清醒,酒醒为止。大个子奥蒂斯说我应该弄明白这是个什么办法,然后申请专利。他说我可以减少世上的很多痛苦。
问:我肯定你能行,奎兰先生。那你是什么时候再醒来的?
答:星期五晚上 10 点左右。我饿极了,所以决定到餐厅拿点东西吃。
问:他们让你一人呆在开着门的拘留室里?
答:是的。我没醉时是个规矩人。事实上,有一次——
问:请告诉委员会你离开监房时发生了什么事?
答:火警的笛声响了,发生的就是这事。我的确吓坏了。自从越战结束,我没在晚上听到过这种警报声。于是我跑到楼上,他妈的办公室里没一个人。我对自己说,真他妈有意思,这下普利希可要挨整了。这里应该总有人值班,万一有电话呢。所以我就走到窗前向外张望。
问:从那里能看到学校吗?
答:当然。它在街对面,往南一个半街区。人们大喊大叫,四处乱跑。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凯丽·怀特。
问:你以前见过凯丽·怀特?
答:没有。
问:那你怎么知道是她?
答:这很难解释。
向:你看得很清楚吗?
答:她就站在路灯下面,在梅因街和斯普林街路口的消防栓旁边。
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答:我想是的。消防栓的帽子向三个方向炸开了。向左,向右,还有一块直直地飞向空中。
问:这个……嗯……故障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答:大约在 10 点 40 分。也许再晚些。
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答:她向市中心走去。先生,她看上去真可怕。她穿着一件礼服,应该说是礼服还剩下的碎片,被消防栓喷出的水浇得浑身湿透,上面还沾着血迹。她看上去就像刚从出了车祸的车底下爬出来。但她在咧嘴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看上去像个象征死亡的骷髅头。她不断看自己的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擦着,想把血擦掉,同时想着她永远抹不掉这些血,所以她要让全镇遭受血光之灾,以血还血。这真是可怕的事。
问: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答: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问:奎兰先生,我希望你以后的证词只陈述你的所见。
答:好。在格拉斯广场的拐角处也有一个消防栓,它也坏了。这个消防栓我可以看得更清楚。它两侧的拧手自己绽开了,我亲眼所见。它像另一个一样炸开了。她很高兴。她在自言自语,这会让他们洗个淋浴,这会……哦,对不起。这时消防车开了过来,我就看不见她了。新的水泵被拉到学校,他们开始接这些消防栓,但是它们根本不出水。伯顿队长直抱怨,就在这时学校爆炸了。上帝。
问:你是否离开了警察局。
答:是的。我想去找普莱希,告诉他那个臭婊子和消防栓的事。我向特迪的加油站看了一眼,我看见了一件让我凉了半截的事。六个油泵的管子全脱开了。特迪·德坎普在 1968 年就死了,愿上帝保佑他,但他的儿子如特迪本人一样每晚都把这些油泵锁上。现在每一把挂锁的搭扣都脱开了,全部散落在地上,自动供油器全都开着。汽油流到人行道和马路上。老天爷,我一看见这些就吓得魂也没了。这时我看见那个家伙抽着烟跑过那里。
问:你做了些什么?
答:冲他嚷。好像是“嘿!小心香烟!嘿别抽了,这里有汽油!”他根本听不见我的话。是消防车的警笛和镇上的警报,还有街上往来的汽车声弄的,我一点不奇怪。我看见他想把香烟扔掉,所以赶快缩回屋里去了。
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答:接下来?接下来就是,魔鬼来到了张伯伦……
铁桶落下时,最初她只意识到一声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切入音乐,接着她全身就浸透在温暖与湿润之中。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她身边响起了一声呻吟,她最近才刚刚苏醒的那部分意识感觉到短暂的痛苦。
(汤米)
音乐刺耳、不合谐地停止了,余下的几声似琴弦断裂之声,随后是突然的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世界的末日到来了。就在这填充了事件与对事件的意识之间空白的死寂之中,她听见了一个很清晰的声音:
“天哪,那是血。”
又过了一会儿,像是要反复强调那句话的真实性,使大家都能明白,有人尖叫起来。
凯丽闭着双眼端坐着,感到巨大的黑色的恐怖在她的意识里升起。妈妈是对的。他们又捉弄了她,欺骗了她,把她当笑柄。这种可怕的事情本来都是千篇一律的,但这次却不同;他们把她骗到台上,在整个学校面前,然后重复淋浴室里的一幕……只是那声音说
(天哪那是血)
事情可怕得不能想。如果她睁开眼睛,看到事情是真的,哦,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有人开始笑了,是一种孤立无助的、恐慌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她真的睁开眼睛,睁眼去看那是谁,去看事情是真的。这是最后一次恶梦,她全身都是红的,那红色还在往下滴淌,他们把她浸在神圣的血中,在他们全体的面前,所以她的思绪
(哦……我……全身是血)
也被她的愤怒和她的羞耻蒙上了幽灵般的紫色。她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那种血的腥臭,那种难闻的潮乎乎的铜腥味。在闪烁不定、变化多端的意象中,她看见血稠稠地淌在她裸露的大腿上,听见淋浴的水柱不断冲击着瓷砖地面,感觉到随着警告她堵上它的声音各种卫生巾和卫生棉塞轻柔地拍打着她的皮肤,品尝着令人作呕的恐惧的痛苦。她们终于按照她们的愿望给她来了一次淋浴。
第二个人的声音加入了第一个,接着又是第三个——是姑娘的尖嗓子发出的咯咯声——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十几个、全部,他们都笑了。维克·穆尼也在笑。她能看见他。他的脸因受惊而完全僵硬了,但他发出的笑声却是一样的。
她依然端坐着,任凭喧嚣声浪涛般冲刷着她。他们所有人依然美丽多姿,这地方依然富有魔力,美妙无比,但她已经越过了一条线,现在童话故事已因堕落和邪恶而变成一片惨绿。在这个故事中,她将要去咬沾了毒汁的苹果,将要遭到巨人的攻击,被老虎吃掉。
他们又在向她哄笑。
于是它突然爆发了。她可怕地意识到自己受了多大的愚弄,一声可怕的、无声的呐喊
(他们正看着我出洋相)
就要从她体内迸发出来。她用手捂住脸,跌跌撞撞地离开椅子。她惟一的想法就是跑,跑到没有光的地方,让黑暗拥有她,藏起她。
但这就像在糖浆中跑步。她的不听使唤的脑子已将时间减慢成爬行;似乎上帝已使整个场面从每分钟七十八转变成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转。甚至连笑声似乎也沉闷下来,减慢成不祥的低沉的轰鸣声。
她的两只脚互相磕绊了一下,她差一点儿从舞台边上掉下去。她镇定了一下,弯下腰,跳到了地上。刺耳的笑声越发响亮,就像一堆石头互相磨擦的声音。
她不想去看,但还是看见了,灯光太明亮了,她可以看见所有人的面孔。他们的嘴、牙齿、眼睛。她还能看见面前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
德斯佳汀小姐正向她跑来,德斯佳汀小姐的脸上堆满了虚假的同情。凯丽能透过表面,看见真正的德斯佳汀小姐正心怀老处女肮脏淫秽的念头在咯咯笑着。德斯佳汀小姐的嘴张开了,发出可怕、缓慢、低沉的声音:
“亲爱的,让我帮助你。哦我真抱——”
她猛击她
(发力)
德斯佳汀小姐飞出去,撞在舞台一侧的墙上,缩成一团。
凯丽跑着,她从他们中间跑过,手捂在脸上,但她从指缝中可以看到他们,看到他们多美丽,沐浴在灯光下,穿着鲜亮的、天使般的袍子。锃亮的皮鞋,明净的面孔,美发厅精心做出来的发型,闪亮的长裙。他们纷纷闪身躲避她,仿佛她是瘟疫,但他们还在笑。这时有一只脚偷偷伸了出来
(噢是的这是下一步噢是的)
她摔了个大马趴,开始爬行。她在地板上爬着,被血凝结成一绺绺的头发垂在脸上,就像被光刺瞎双眼的圣徒保罗在大马色街头爬行一样。接下来该有人踢她的屁股了。
可是没人这样做,她挣扎着站起来。事情开始加速了。她从门口跑出去,跑进门厅,然后飞似地跑下楼梯,两小时前她和汤米就是从这个楼梯十分端庄地走上来的。
(汤米死了最大的代价为把一个瘟神带入这光之地付出的最大代价)
她迈着笨拙的大步跑下楼梯,笑声像黑鸟在她周围搧动着翅膀。
然后,是黑暗。
她飞奔过学校宽阔的前草坪,两只舞鞋全掉了,就光着脚跑。仔细修剪过的草坪像一块天鹅绒,点缀着薄薄的露水,笑声被抛在身后。她开始略微平静了一些。
然后她的脚又绊了一下,结果一头栽到旗杆旁。她静静地趴在那里,喘着粗气,把发烫的脸埋在凉爽的草丛中。羞辱的眼泪夺眶而出,就像初潮的经血一样又热又多。他们打败了她,欺骗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永远如此。现在事情完了。
现在她会尽快打起精神,从僻静的街道溜回家去,躲在阴影中以防别人来找她,她要去见妈妈,承认她全错了——
(!!不!!)
她性格中的刚烈部分——它占有很大比例——突然涌现出来,强烈地呼喊了一声。壁橱?没完没了、心不在焉的祈祷?小册子、十字架,只有黑森林杜鹃钟上的机器鸟记录她生命余下的时时刻刻和日日月月?
突然间,仿佛有一台录像机在她脑中打开了,她看见德斯佳汀小姐向她跑来,她将她的意识施加于她,眼见着她像布娃娃般从她面前摔出去。她当时甚至没有有意识地想这样做。
她翻过身,躺在那里,大花脸上的两只眼睛疯狂地凝视着天上的星星。她忘了
(!!那种能力!!)
现在是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了。是向他们露上几手的时候了。她歇斯底里地咯咯笑起来。这是妈妈喜欢的一句口头禅。
(妈妈回到家放下她的手包眼镜闪闪发光我想我今天在店里给埃尔特露了几手)
那里有一个消防喷水系统。她可以打开它,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又咯咯笑起来,站起身,赤着脚向大厅的那些门走回去。打开消防喷水系统,关上所有的门。往里看,也让他们看见她往里看,大笑着看着水龙头毁了他们的衣服和发型,让他们的鞋子不再发光。她惟一的遗憾是它不是血。
大厅里没有人。楼梯上到一半时,她停住了,开始发力,在她集中的力量推动下,所有的门都撞上了,用压缩空气制动的门锁启动了。她听见一些人在尖叫,这声音就是音乐,甜蜜的灵歌。
有一会儿什么事都没发生,然后她能觉察到人们在推门,想把门打开,这点力量根本微不足道。他们被关在里面
(关在里面了)
这个词在她陶醉的意识中回响着。他们都在她的手心之中,在她的能力控制下。能力!多棒的词!
她走上剩下的几级楼梯,向里面看去。乔治·道森被挤得压在玻璃上,挣扎着,推搡着,他的脸因用力而扭曲了。他身后是其他人,他们全都像水族馆里的鱼。
她向上看去,不错,那里确有喷水龙头的管道,纤巧的喷头像朵朵金属的雏菊。管道通过小洞进入到绿色的松木墙中。她记得墙里有许多喷头。这是消防法或什么东西规定的。
消防法。刹那间她想起
(像蛇一样又粗又黑的电缆)
舞台上遍布的电缆。由于舞台脚光照耀的缘故,台下观众席是看不见这些电缆的。但她曾小心翼翼地从它们上面走过,去接受皇冠。那时汤米一直扶着她的手臂。
(火与水)
她汇聚起自己的意识,感觉着那些管道,追循着它们。冰凉的,满是水。她嘴里有了铁的味道,冰冷潮湿的金属,和花园里水管喷头里的水一个味儿。
发力
一时并没有什么事发生。但过了一会儿,他们从门口退了回去,环顾着四周。她走到中间那扇门前,从长方形的小玻璃窗向里望。
体育馆里正在下雨。
凯丽露出了微笑。
她并没有打开全部水龙头,只是部分。但她发现,她抬起眼睛看着水龙头系统时,她的意识能更容易地追循目标。她开始打开更多的水龙头,而且越来越多。但这还不够。他们还没有叫喊,
所以还不够。
(那么弄疼他们弄疼他们)
台上有个男孩在汤米身边,疯狂地做着手势,并喊着什么。就在她看的时候,他爬下舞台跑向摇滚乐队的设备。他一抓住麦克风的支杆就被定住了。凯丽看着,觉得很有趣,因为他的身体进入了一种几乎静止的静电造型。他的脚在水中挪来挪去,头发像钉子一样竖立起来,嘴巴抽搐着张开,活像鱼的嘴。他看上去很滑稽。她笑了起来。
(以耶稣的名义让他们都显得滑稽可笑)
于是在突然和盲目的迸发中,她聚集了能感受到的全部力量。
一些灯扑扑地熄灭了。某个地方一截儿电线触到水洼,发出了眩目的闪光。当电路断路器进入无效操作时,她的脑中产生了沉闷的轰鸣声。一直握着麦克风支杆的男孩,摔倒在一个功放器上,爆出一片紫色的火星,接着对着舞台的绉纸彩旗起火了。
就在王位下面,一条通电的 220 伏电缆在地板上裂开了,身穿绿色绢纱礼服的朗达·赛马德在它旁边跳着疯狂的木偶舞。她的长裙突然变成一团火球,她向前扑倒,身体仍然在抽搐着。
也许就在这时,凯丽完全精神错乱了。她倚在门上,心脏狂乱地跳着,但身体却凉得像冰块。她脸色惨白,两颊上却露出发烧时才有的暗红色腮红。她的头剧烈疼痛,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她摇摇晃晃地离开门边,但仍旧让门关闭着,这时她的所做所为已不加思索和计划了。里面火光闪动,她隐约想到,那幅壁画一定烧着了。
她瘫坐在最高一级楼梯上,把头埋在双膝之中,试图减慢呼吸。他们再次试图冲出门来,但她轻而易举地让门都关闭着——只做这事并不费劲。某种模糊的直觉告诉她,有几个人正在从消防门逃出去,但她没有阻拦他们。她以后会收拾他们的。她要把他们全收拾了。一个不剩。
她慢慢下楼出了前门,但仍让体育馆的门锁着。这很容易。你只要在意识中看见这些门就行了。
镇上的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吓得她尖叫一声,用手捂了一会儿脸
(笛声那只是火警的笛声)
她意识中的眼睛一时看不到体育馆的门,于是有些人几乎冲了出来。不,不,真淘气。她又把这些门撞上了,还夹住了某个人的手指——好像是戴尔·诺伯特——并折断了其中的一根。
她又摇摇晃晃地穿过草坪,像一个凸着眼睛的稻草人,向梅因大街走去。她右面是市中心:百货商店、克利果品店、美发厅和理发馆、加油站、警察局、消防队——
(他们会扑灭我的火)
但他们扑不灭。她咯咯地笑着,这笑声并不正常:夹杂着得意、失落、胜利和惊恐。她走到第一个消防栓旁,试图拧动侧翼油漆过的大耳帽。
(啊喔)
好紧啊。非常紧。拧得很紧的金属耳帽和她较着劲儿。没关系。
她更使劲地拧着,感到它松动了。接着拧另一侧。然后是顶上的。最后她后退几步,同时拧动三个金属帽,它们一下子全开了,水柱从左右两侧和上方喷射出来,有一只耳帽在她面前以自杀般的速度飞出了五英尺。它撞在马路上,又高高地弹到空中,然后不见了。白哗哗的水柱在压力下呈字架状喷射着。
尽管她每分钟心跳二百多下,但她仍然面带笑容,步履蹒跚地向格莱斯广场走去。她不知道自己正像麦克白夫人一样不停地在衣服上抹着血污的双手,也不知道自己笑的时候同时也在哭泣,她意识中被掩遮的一部分正在为她最终的彻底毁灭而恸哭。
因为她打算让他们与她一起受难,这里将烈焰熊熊,直到成为一片焦土。
她拧开了格莱斯广场的消防栓,然后开始向特迪的加油站走去。它碰巧是她要去的第一个加油站,但不是最后一个。
引自奥蒂斯·多伊尔警长在缅因州调查委员会的宣誓证词(见《怀特委员会报告》,第 29-31 页):
问:警长,5 月 27 日晚你在何处?
答:我在被称为老本顿路的179号公路上调查一起交通事故。它实际发生在张伯伦镇界之外,在达勒姆界内,但我在协助达勒姆的警察梅尔·克拉格。
问:你是何时得知尤恩高中出了麻烦的?
答:我在 10点 21 分从无线电中听到雅各·普莱希警官的通报。
问:无线电中说它是怎么一回事?
答:普莱希警官说学校里出了事,但他不知道是否严重。他说那里喧闹声很大,有人拉响了火警警笛。他说他正准备去那里查明事情的真相。
问:他说学校起火了吗?
答:没有,先生。
问:你告诉他向你汇报吗?
答:我说了。
问:普莱希汇报了吗?
答:没有。他后来在梅因和萨默尔交叉路口处特迪加油站的爆炸中身亡了。
问:你是什么时候再次收到关于张伯伦镇情况的无线电通讯的?
答:10点42分。那时我正在返回张伯伦的路上,后车座上带着一个嫌疑犯——那个酗酒驾车的人。我已说过,这案子实际上发生在梅尔·克拉格所管的镇上,但达勒姆没有监狱。于是我把他带回张伯伦,但那时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监狱了。
问:你在 10 点 42 分收听到了什么?
答:我收到从莫顿消防队转来的州警察局的呼叫。州警察局的调度说尤恩高中着火了,并显然出现了骚乱,很可能还发生了爆炸。当时没人能肯定出了什么事。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在40分钟内发生的。
问:我们理解这一点,警长。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答:我打开警笛和警灯,驶回张伯伦。我试图呼叫雅各·普莱希,但没有成功。这时汤姆·奎兰在呼机那头唠唠叨叨地说全镇都起火了,而且没有水。
问:你知道这时是什么时间吗?
答:是的,先生。当时我一直在记录时间。那时是10点58分。
问:奎兰称加油站是11点爆炸的。
答:那就折中,先生。算是10点59分。
问:你何时到达张伯伦镇?
答:11点10分。
问:多伊尔警长,你到达后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答:我惊呆了。我不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
问:确切说你看到了什么?
答:商业区的北边一半都在燃烧。加油站不见了。沃尔沃斯百货店只剩下冒着火苗的房架子。火势已蔓延到它旁边三个店铺的木结构门面——达菲的烧烤酒吧、克利果品店和弹子房。温度灼热烤人。火星飞上梅特兰房地产公司和道格·布兰的西部汽车商店的房顶。消防车不断开过来,但它们几乎无能为力,因为街道两侧的消防栓全被卸掉了。惟一能工作的是来自韦斯托弗的业余消防队的老式水泵,但它也就是湿润一下周围建筑的房顶而已。当然还有学校。它就是……不见了。当然,它的位置相对隔绝——周围没有什么离得很近的建筑物被引着——可是上帝,所有那些在里面的孩子……所有那些孩子……
问:你进镇子时碰见苏珊·斯耐尔了吗?
答:碰上了,先生。她挥手让我停下。
问:那是什么时候?
答:就在我进入镇子的时候……11点12分,不会比这晚。
问:她说什么?
答:她心慌意乱的样子。她刚出了一点儿交通事故:打滑,说话颠三倒四的。她问我汤米是不是死了。我问她谁是汤米,但她没有回答。她问我有没有抓到凯丽。
问:多伊尔警长,委员会对你的这部分证词非常感兴趣。
答:先生,我知道。
问:你对她的问题做何反应?
答:据我所知,镇上只有一个凯丽,是玛格丽特·怀特的女儿。我问她是不是凯丽与火灾有关。斯耐尔小姐对我说是凯丽干的。她的原话是:“是凯丽干的。是凯丽干的。”她说了两遍。
问:她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答:说了,先生。她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伤害凯丽。”
问:警长,你肯定她不是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伤害凯丽?”
答:我很肯定。
问:你真肯定?百分之百?
答:先生,当时镇子正在我们身边燃烧。我——
问:她喝了酒吗?
答:对不起,我没听清。
问:她喝了酒吗?你刚才说她撞了车。
答:我相信我说的是打滑这个小事故。
问:那么你不能肯定她没有说“我们”而是说“他们”?
答:我想她也许是的,但——
问:斯耐尔小姐接下来干了什么?
答:她哭了。我打了她一记耳光。
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答:她好像有些歇斯底里。
问:她最后平静下来了吗?
答:是的,先生。就她的男朋友很可能死了这一点来说,她平静下来了,并较好地控制住了自己。
问:你盘问了她吗?
答:是的,但不是审讯罪犯的方式,如果你说的盘问是这个意思。我问她对发生的事是否了解什么情况。她重复了她的话,只是以平静一些的方式。我问她出事时她在哪里,她告诉我她一直呆在家中。
问:你更深入地盘问了她吗?
答:没有,先生。
问:她还对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答:说了,先生。她让我——求我——去找凯丽·怀特。
问:你对此有何反应?
答:我告诉她回家去。
问:谢谢,多伊尔警长。
维克·穆尼咧嘴笑着,从银行家信托公司“免下车服务”办公室附近的阴影中溜了出来。这是一种夸张、别扭的笑容,呲牙咧嘴的笑容,在烈焰冲天的黑夜中梦游般地漂动着,就像疯狂的脑电图波迹。他那为充当司仪而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现在已成了根根奓起的鸟窝,几滴血印在额上,记不清是疯狂逃离舞会时摔的哪个跟头留下的。一只眼睛成了乌眼青,只能眯成一条缝。他钻进多伊尔警长的巡逻车,又像台球一样反弹出来,然后探头向在后座上打盹的醉鬼傻笑着。然后他转身面对刚打发走苏·斯耐尔的多伊尔。火光给一切投上了飘忽的阴影,将世界蒙上一层干涸血迹般的褐紫色。
多伊尔刚转过身,就被维克·穆尼抱住了,那架式就像热情的情郎在跳贴面舞时搂抱自己的女人一样。他双臂紧紧搂着多伊尔,并使劲地挤压他,眼珠向上翻着,直勾勾地看着多伊尔,脸上还堆着那疯狂的傻笑。
“维克——”多伊尔说。
“她拧开了所有的龙头,”维克咧着大嘴轻声说。“拧开了所有的龙头,放水,扑哧、扑哧、扑哧。”
“维克——”
“我们不能让它们。哦不。不不不。我们不能。凯丽拧开了所有的龙头。朗达·赛马德烧成了焦炭。哦耶耶耶……稣稣稣……”
多伊尔打了他两记耳光,他那长满茧子的手掌清脆地落在那男孩的脸上。他在突然受惊之后停止了喊叫,但笑容依旧留在脸上,像是拙劣的模仿。难看又可怕。
“出了什么事?”多伊尔粗暴地问。“学校里出了什么事?”
“凯丽,”维克结结巴巴地说。“凯丽就在学校。她……”他的声音减弱了,朝着地面呲着牙。
多伊尔又给了他第三记清脆的耳光,维克的牙像响板似地磕碰着。
“凯丽怎么了?”
“舞会皇后,”维克还是结巴着。“他们用血浇她和汤米。”
“什么——”
这时是11点15分。萨默尔街上托尼开的加油站突然爆炸了,发出剧烈连续的吼声。街上顿时亮如白昼,他们两人不得不踉跄着退后几步,倚在警车上捂住眼睛。一朵夹杂着油烟的巨大火云从法院公园里的树梢上升起,将池塘和小联赛棒球场映得通红。在随后噼噼啪啪无力的爆裂声中,多伊尔能听见玻璃、木头和加油站的大块煤渣砖沙沙落地的声音。第二次爆炸接踵而来,他们不得不又退后了几步。他依然不相信
(我的镇子这发生在我的镇子)
这事发生在张伯伦镇,天哪,张伯伦镇。就在这里,他曾坐在妈妈家的阳台上喝冰茶,给PAL篮球赛当裁判,每天清晨 2 点 30 分经过骑士酒吧去 6 号公路做最后一次巡查。现在,他的镇子正在变为焦土。
汤姆·奎兰走出警察局,沿着人行道向多伊尔的巡逻车跑来。他的头发全都立着,身穿肮脏的绿色工装裤和一件汗衫,鞋也套错了脚,但多伊尔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因为看到什么人而这样高兴过。汤姆·奎兰就像是张伯伦的代表,他在这里——毫发未损。
“上帝在上,”他喘着气说。“你看到那个了吗?”
“发生了什么事?”多伊尔简短地问道。
“我一直在监听无线电,”奎兰说。“莫顿和韦斯托弗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要派救护车,我说他妈的要,什么都要。包括棺材。我做的对吗?”
“对。”多伊尔把双手插入头发里。“你看见哈里·布洛克了吗?”布洛克是镇公用局局长,当然也管水。
“没有。但是戴汉队长说他们在镇那头的瑞纳特老街区找到了水。他们正在铺管子。我抓来了几个小孩,他们正在警察局里设一个医院。他们是好孩子,但他们肯定把血弄在你的地板上了,奥蒂斯。”
奥蒂斯·多伊尔感到幻觉冲击着他。这种对话肯定不可能发生在张伯伦。不可能。
“很好,汤姆。你做得很好。你回去给所有电话簿上列出的医生打电话。现在我要去萨默尔街了。”
“好,奥蒂斯。如果你看见那个疯婊子,可要小心。”
“谁?”多伊尔平时不是大叫大嚷的人,但现在却大声嚷起来。
汤姆·奎兰退了一步。“凯丽。凯丽·怀特。”
“谁?你怎么知道?”
奎兰慢慢地眨着眼。“我不知道。只是……我觉得是这样。”
引自美联社总部自动收报机晚 11 时 46 分收到的消息:
美联社缅因州张伯伦镇电:
一场大范围的灾难今晚降临缅因州张伯伦镇。据信源于尤恩高中一场舞会的火灾已蔓延到镇中心,导致多起爆炸事件,这些爆炸已将镇中心的大部分地区夷为平地。据报告,镇中心西部的住宅区也在燃烧。然而,此时关注的重点仍是那所中学,当时那里正在举行毕业舞会。据信大部分参加舞会的人被困在里面。一位奉命赶赴现场的韦斯托弗消防官员说,已知的死亡总人数达67人,多数为该校学生。当被询问可能的死亡总人数时,他说:“我不知道。我们不敢猜。可能会糟到极点,比越南的椰子林还糟。”据最后的消息称,镇上已有三处地点的火势失去控制。关于蓄意纵火的传闻尚未得到证实。结束。
美联社 8943F 5月27日晚11时46分。
之后就没有美联社从张伯伦发来的电报了。午夜 12时 6分,杰克逊大街上的煤气总管被打开了。12时17分,从莫顿开来的一辆救护车在驶向萨默尔街时经过此地,车上的一位护理人员抛下了一烟头。
爆炸一下子就摧毁了几乎半个街区,包括张伯伦《号角报》的办公室。12时18分,张伯伦镇与沉睡中的国家的联系不知什么原因中断了。
12时10分,在煤气总管爆炸前七分钟,电话局经历了一次相对轻微的爆炸:所有仍能工作的电话线路都发生了故障。三位当班的姑娘仍坚守岗位,但却无能为力。她们面带因受惊而木呆的表情,试图接通那些已不存在的电话。
于是张伯伦的镇民都涌到了街上。
他们仿佛来自位于贝尔斯圭兹路和 6 号公路交汇处三角地带的墓地;他们穿着白色的睡衣或睡袍,活像一群裹着裹尸布蜿蜒前进的鬼魂,还有人穿着睡衣睡裤,头上带着卷发器(道森太太——她刚刚死去的儿子就是个非常爱逗乐的家伙——脸上还敷着美容泥膏,像是要去剧团扮演黑人);他们来看自己的镇子出了什么事,是否真是四处燃烧和血流遍地。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将死去。
卡林街上挤满了这些人,这时凯丽正在卡林街公理会教堂里祈祷。她出来时,浩荡的人流正在天上暗红色火光的照耀下向镇中心涌去。
她是在五分钟前,也就是在她打开了煤气总管(这很容易;只要她想象它在地下躺着的画面,就很容易打开它)之后,进教堂去的;但这五分钟却像几小时。她沉重地祈祷了很长时间,有时很大声,有时是默默地。她的心脏突突地跳动,她感到非常疲惫。她的脸部和颈部青筋毕露。她满脑子都是强烈的力量和地狱的意识。她跪在祭坛前祈祷,潮湿的血迹斑斑的破裙子包住了她的膝盖,她的光脚很脏,因踩到了碎玻璃瓶而流血。她一边喘气一边呜咽,当她发出她的心理能量时,整个教堂都在呻吟、摇晃,好像要被一分为二了似的。长椅翻倒了,赞美诗在空中飞舞,一套银餐具静静地飞过中殿拱形的黑暗空间,嵌入了对面的墙上。她祈祷但没有得到回答。这里没有人,即便有,他/祂也在躲着她。上帝已经背过脸去,为什么不?这恐怖与其说是她的作为,不如说是他上帝的。于是她离开了教堂,离开它回家,去找妈妈,让毁灭更完整。
她走下台阶,停在最下面一级,看着成群的人们涌向镇中心。畜牲们。那就让他们被烧死吧。让街道充满他们这些供品的味道。让这个地方变成一钱不值、呜呼哀哉的痛苦之地。
发力。
路灯杆上的变压器绽开珍珠般的紫色亮光,吐出转轮烟火似的火星。高压线乱成一团落到街上,有些人跑起来,这对他们可没好处,因为现在整条街都散落着电线,焦味起来了,火苗也起来了。人们开始尖叫,后退,有些人碰到了电线,因触电而痉挛、手舞足蹈起来。那些已经倒在地上的人,他们的袍子和睡衣也冒起了烟。
凯丽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刚刚走出的教堂。沉重的大门突然关闭了,像是被一阵飓风刮的。
凯丽转身向家走去。
引自科拉·赛马德太太在州调查委员会的宣誓证词(摘自《怀特委员会报告》),第 217-218 页:
问:赛马德太太,委员会明白你在舞会之夜失去了女儿,我们对此深表同情。我们将使这一听证尽可能简短。
答:谢谢。当然我愿尽力相助。
问:凯丽塔·怀特大约是在 12点 12 分走出位于卡林街的第一公理会教堂的,那时你在那条街上吗?
答:在。
问:你为什么在那里?
答:我丈夫出公差不得不在波士顿过周末,而朗达又去参加春季舞会了。我独自一人在家里看电视,等她回来。警笛响时,我正在看周五午夜电影节目,我并没有把警报与舞会联系在一起。但后来传来爆炸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给警察局打电话,但只拨了三位号码就是忙音。我……我……就……
问:不要着急,赛马德太太。你有足够的时间。
答:我越来越紧张。这时又发生了第二次爆炸——现在我知道是特迪的加油站——所以我决定去镇中心看看出了什么事。外面火光冲天,可怕的火光。正在这时,希乐斯太太来敲门了。
问:是乔吉特·希乐斯太太吗?
答:是。他们就住在拐角。柳树街217号。离卡林街不远。她擂着门喊:“科拉你在吗?你在家吗?”我打开门。她穿着浴袍和拖鞋。她的脚看起来很冷。她说他们已给韦斯托弗打电话,问那边是否了解情况。那边说学校失火了。我说:“啊上帝,朗达正在舞会上。 ”
问:就在这时你决定和希乐斯太太一起去镇中心?
答:我们没做任何决定。我们就是去了。我套上一双拖鞋,我想是朗达的。上面有白色的小绒球,我应该穿自己的鞋,但我当时脑子已不好使了。我猜我现在脑子也不好使。你们干嘛要听我的鞋子的事呢?
问:你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赛马德太太。
答:谢——谢谢你。我顺手给希乐斯太太拿了一件旧夹克,然后我们就走了。
问:有很多人在卡林街上走吗?
答:我不知道。我太担心了。也许有 30 人。也许更多。
问:发生了什么事?
答:我和乔吉特手拉手向梅因大街走去,就像天黑后穿过草地的两个小姑娘。我记得乔吉特的牙一直在打战。我想让她别这样;但又觉得这不太礼貌。在离公理会教堂一个半街区的地方,我看见教堂的门是开着的,我想:有人进去请求上帝帮助。但马上我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问:你怎么知道了你最初的推测是符合逻辑的,对不对?
答:我就是知道。
问:你认识从教堂里出来的那个人?
答:认识、是凯丽·怀特。
问:你以前见过凯丽·怀特吗?
答:没有。她不是我女儿的朋友。
问:那你见过凯丽·怀特的照片?
答:没有。
问:那么无论如何,当时天很黑,而你离教堂有一个半街区远。
答:是的,先生。
问:赛马德太太,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凯丽·怀特?
答:我就是知道。
问:这种“知道”,赛马德太太,它是不是像一道光在你脑海中闪过?
答:不是,先生。
向:那它像什么?
答:我没法回答你。它就像梦似地渐渐消失了。你起床一小时后,只能记得做了个梦。但我当时就是知道了。
问:有什么感觉伴随这种识别力吗?
答:有。是恐惧。
问:然后你做了些什么?
答:我转身对乔吉特说:“她在那里。”乔吉特说:“对,是她。”她又说了些别的什么,这时整条街都被一道明亮的光照得雪亮,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电线开始落在街上,其中一些还冒着火花。有一根电线击中了我们前面的一个男人,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大火球。另一个男人刚跑了几步就踩到一根电线上,他的身体……后仰成弓形……就像他的后背成了橡皮筋。然后他倒在地上。其他的人尖叫着撒腿就跑,四处乱窜,越来越多的电线落下来。它们像蛇一样落满四周。而她对此很高兴。高兴!我可以感觉到她很高兴。我知道要保持冷静。四处乱跑的人都触电而死。乔吉特说:“快,科拉。哦上帝,我可不想活活被烧死。”我说:“住嘴。我们要用脑子,乔吉特,否则就再也用不上了。”大概就是这类傻话。但她不听。她松开我的手向人行道跑去。我喊她停下——有一根断了的粗电缆就在我们前面——但她不听。于是她……她……,我能闻见她被烧着的气味。仿佛烟是从她的衣服里喷出来的,我想:人触电身亡时肯定都是这个样子。那气味很香,像猪肉。你们有人闻过这种气味吗?我有时在梦中闻到它。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乔吉特·希乐斯化为焦炭。这时西区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我想那是煤气总管——但我甚至没有注意它。我看看周围,就剩我一个人了。他们不是跑了就是烧死了。我可能看到了六具尸体。他们就像一堆堆破抹布。一条电缆落在左面一座房子的门廊上,那房子烧着了。我能听见老式的圆木椽子发出爆米花似的声音。我好像站在那里很长时间,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好像有好几个钟头。我开始害怕自己会晕过去,倒在一根电线上,或者失去理智狂奔起来,就像……就像乔吉特。所以我开始走。一次一步。因为房子烧着了,所以街上更亮了。我跨过两条通电的电线,绕过一具差不多是一摊泥的尸体。我——我——我必须看看我是在向哪儿走。一具尸体的手上有一只结婚戒指,但已成黑的了。全黑了。耶稣,我当时想。哦,老天。我又跨过一根电缆,然后那里有三根,都在一起。我站在那里看着它们。我想要能跨过去当然就没事了……但是我不敢。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想小孩子时玩的游戏。大步跳。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科拉,一大步跳过街上的电线。可我想我行吗?我行吗?其中一根还在冒着火星,另外两根看来没有电。但天知道。给电气机车输入电流的第三轨看上去不是也没有电吗?所以我站着不动,期望有人来,但根本没有人。那房子还在燃烧,火苗已窜到邻近的草坪、树和篱笆上。但没有救火车来。它们当然来不了。这时西区已成一片火海。我觉得天旋地转了。最后我知道我要么跳过去,要么晕倒在地。于是我跳了,尽我所能跳远一些,结果拖鞋的后跟离最后一根电线只差一丁点。我定定神,又绕过一根电线的顶端,后来就跑起来。我就记得这些。早晨醒过来时,我已躺在警察局里的一条毯子上,周围还有许多人。他们中有些——只有几个——是还穿着舞会礼服的孩子,所以我问他们是否看见朗达。他们说……他们说……
(短暂休会)
问:你个人肯定是凯丽·怀特干的?
答:是的。
问:谢谢,赛马德太太。
答:如果允许,我想提个问题。
问:当然可以。
答:如果还有其他像她这样的人,会发生什么事?世界会发生什么事?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151 页:
到5月28日零时45分,张伯伦镇的情况已到了危急关头。位于相对偏僻地点的学校已化为灰烬,但整个镇中心区仍是一片火海。该地区几乎所有的市区用水都已被放掉,但从戴甘街总管引来的水(水压很低)够拯救梅因大街和橡树街十字路口南面的商业建筑。
位于萨默尔街北部的托尼加油站爆炸了,它引发的大火直到早晨 10点才得到控制。萨默尔街有水,但根本没有消防队员和消防设备利用这些水。救援的消防车此时已从列文斯顿、奥伯恩、里斯本和布朗斯维克出发,正在路上,它们直到一点才到达。
在卡林街,由电线坠落造成的电火已经开始。它最终将吞噬该街的北部,包括玛格丽特·怀特的女儿降生的那幢平房。
在镇的西区,就在通常所谓的布里克雅德山下,最糟糕的灾难降临了:煤气总管的爆炸和由此引发的火灾在第二天的大部分时间中仍在肆虐。
我们通过市区地图(见下页)上标出的这些火点,可以发现凯丽的行动路线——随意通过闹市区的环形路线,但这条路线有一个几乎可以肯定的目的地:家……
起居室里有什么东西翻倒了,玛格丽特·怀特直起身子,把头歪向一边。屠刀在火光的映照下,发着暗淡的光。电已停了一会儿,屋子里惟一的光线来自街上的火光。
墙上的一幅画砰的一声落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黑森林杜鹃钟也掉了下来。那只机器鸟发出一声小小的窒息的怪叫,就悄然无声了。
镇上的警笛没完没了地呜呜叫着,但她仍能听到突然拐上人行道的脚步声。
门开了。门厅里有脚步声。
她听见起居室里的石膏像(耶稣,看不见的客人;耶稣会怎么做;时辰将近:如果今夜成为审判日,你是否做好了准备)一个接一个地炸裂了,就像射击场里的石膏鸟靶一样。
(哦我到那里去过看见婊子们在木头舞台上扭屁股)
她端坐在凳子上,活像已成为全班首脑的聪明学者。但她的眼睛却是六神无主的。
起居室的几扇窗户都飞出了窗外。
厨房门砰地一声开了,凯丽走了进来。
她的身体似乎扭曲了,萎缩了,像个干瘪的老太婆。舞会长裙已成了破布条,猪血开始凝成一绺一绺的。前额上沾着一块油腻腻的东西,双膝被划得皮开肉绽。
“妈妈,”她轻声说。她的双眼异常明亮,像鹰一样,但嘴唇却在哆嗦。如果现在有人在场看到她们,会为她们之间的相像吃惊不已。
玛格丽特·怀特坐在厨房的板凳上,切肉的刀就藏在腿部的裙褶里。
“当他把它放进我的身体里时,我真该杀死自己,”她清晰地说。“第一次以后,那是在我们结婚前,他保证过,再也不那样做了。他说我们只是……偶然疏忽。我相信了他。我摔了一跤失去了那个孩子,这是上帝的判决。我觉得罪已经赎了。用血。但是邪恶从未消失。罪孽……从未……消失。”她的眼睛发着光。
“妈妈,我——”
“开始一切正常。我们过着无罪的生活。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有时肚子贴着肚子,哦,我能感到魔鬼的存在,但我们,从没有,干过,直到。”她开始诡笑,这是一种可怕的诡笑。“可是那天晚上,我能觉察到他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们跪下来祈求上帝给我们力量,可是他……摸我。摸那个地方。女人的那个部位。于是我把他赶出房子。他出去了好几个小时,我为他祈祷。我在心里可以看见他在午夜的街上蹓跶,像雅各和上帝的天使搏斗一样与魔鬼搏斗着。他回来时,我心中充满了感恩之情。”
她停了下来,咧着干得没有一点唾液的嘴,对着房间里变化不定的阴影笑着。
“妈妈,我不想听这些!”
碗柜中的盘子像飞靶一样炸开了。
“直到他进来,我才闻到他的呼吸中有威士忌的气味。他占有了我。占有了我!他嘴里喷出令人恶心的小旅馆里的威士忌酒味儿,他占有了我……而我却喜欢这样!”她最后几句话是冲着天花板喊出来的。 “我喜欢这样哦那肮脏的性交还有他的手摸我把我摸个遍!”
“妈妈!”
(!!妈妈!!)
她像被搧了一记耳光似的突然住了口,冲她女儿眨着眼睛。“我差点儿杀了自己,”她用一种比较正常的声音说。“可是拉尔夫哭着说要赎罪,所以我就没自杀,后来他死了,我以为上帝让我长了癌:他让我的女性器官变得和我的罪孽灵魂一样又黑又烂。但这结果未免太便宜我了。上帝用神奇的办法显示他的神奇。我现在明白了。阵痛开始时,我去拿了一把刀——就是这把——”她把它举起来“——等你出来时我可以做出我的祭祀。但我因软弱而退缩了。你三岁时我又拿起这把刀,但我又退缩了。所以现在魔鬼进家了。”
她举起刀,双眼像在催眠状态下似地盯着闪光的弯刃。
凯丽慢慢地、沉重地向前迈了一步。
“我是来杀你的,妈妈。而你却在等着杀我。妈妈,我……这不对,妈妈。这不……”
“让我们祈祷,”妈妈轻柔地说。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凯丽的眼睛,彼此的目光中都有一种狂热、可怕的怜悯之情。现在火光更亮了,像精灵一样在墙上跳着舞。“让我们最后一次祈祷。”
“哦妈妈帮帮我!”凯丽叫起来。
她前倾下跪,低下头举起手开始祈祷。
妈妈探过身,刀向下一砍,闪现一道明亮的弧光。
凯丽也许是从眼角瞄到了,于是向后猛一扭身,刀子没有砍到她的背部,而是扎进肩膀,只露出刀把。妈妈的脚绊在椅子腿上,摔了下来,伸开四肢坐在地上。
她们对视着,谁也没说话,好似一个静止的画面。
血开始从刀把四周涌出来,溅到地上。
这时凯丽轻声说:“妈妈,我要给你一件礼物。”
玛格丽特试图站起来,但踉跄了一下又趴下了。“你要干什么?”她声音凄惨、嘶哑。
“我正在画你的心,妈妈。”凯丽说。“脑子里看东西比较容易些。你的心是一块巨大的红色的肌肉。我使用我的力量时,我的心就跳得快些。但你的心会跳得稍微慢一些。慢一点点。”
玛格丽特又试图站起来,仍然不行,她那怨毒的眼神直射她的女儿。
“慢一点,妈妈。你知道这礼物是什么吗,妈妈?就是你一直要的东西。黑暗。和上帝在那里所拥有的一切。”
玛格丽特耳语道:“我们的圣父,他在天堂中——”
“再慢一点儿,妈妈。再慢一点儿。”
“——因你的名字而荣耀——”
“我可以看见血回流进你的身体。再慢一点儿。”
“——你的王国降临——”
“你的手脚像大理石,像雪花石膏。白色的。”
“——你的意志将变成——”
“我的意志,妈妈。再慢一点。”
“——于地上——”
“再慢。”
“——就像……像……像它……”
她向前瘫倒在地,双手抽搐。
“就像它在天上一样。”
凯丽轻声说:“完全停止。”
她打量着自己,虚弱地将手放在刀把周围。
(不不疼太疼了)
她试着站起来,不行,只能靠着妈妈的椅子勉强撑起身来。她感到全身晕眩和恶心。她能觉出嗓子下面的血,鲜艳而润滑的血。现在辛辣呛人的烟从窗外飘进房间。隔壁已经起火了;也许现在火星已悄悄点燃很久很久以前被石头凶猛地砸穿过的房顶。
凯丽从后门出去,踉踉跄跄地穿过草坪,靠在
(妈妈在哪里)
一棵树上。她还有一件什么事应该做。关于
(小旅馆的停车场)
执剑天使的事。燃烧的宝剑。
别担心。会实现的。
她穿过后院,来到柳树街,然后爬上路基来到 6 号公路。
这时是凌晨 1 时 15 分。
克丽丝汀·哈根森和比利·诺兰回到骑士酒吧时是11点20分。他们从后楼梯上楼,穿过走廊。她刚打开屋里的电灯,他就一把抓住她的衬衫。
“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解开扣子——”
“让它见鬼去吧。”
他一把从背后撕开她的衬衫,布撕裂的声音突兀刺耳。一粒纽扣脱落了,在光秃秃的木地板上眨着眼。楼下酒吧的音乐隐隐绰绰地传了上来,楼房在农夫、卡车司机、工厂工人、侍女和理发师笨拙而热情的舞步中轻轻晃动,跳舞的人中还有一些从韦斯托弗和列文斯顿来的小流氓和他们在本镇的女朋友。
“嘿——”
“别说话。”
他给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脑袋向后一仰。她的眼里闪出一种刻板、恶毒的光芒。
“比利,该结束了。”她从他身边退开,乳罩下的乳房挺立着,平坦的腹部上下起伏,牛仔裤裹着的长腿线条均匀,但她却是向床退去。“一切都结束了。”
“当然,”他说,向她扑去,她给了他一拳,出乎意料的重拳打在他的腮上。
他直起身,轻轻晃了一下头。“你把我的眼睛打青了,你这母狗。”
“我还有更厉害的。”
“你他妈的肯定有。”
他们气喘嘘嘘,怒目而视。他开始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同时一丝诡笑出现在脸上。
“你真让我情欲亢奋,笨蛋。我们真来劲了。”每当他喜欢她时总叫她笨蛋。她多少有些冷面幽默地想,这好像是好婊子的代名词。
她觉得自己轻松了一些,脸上也出现一丝笑容,但就在这时,他抡起衬衫狠狠抽在她的脸上,‘并且不动声色像山羊一样一头顶在她的肚子上,把她顶翻在床上。弹簧吱嘎乱响。她用拳头捶着他的后背,但无济于事。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你这该死的浑球,放开我!”
他咧着嘴朝她笑着,突然使劲一扯,她裤子的拉链绷开了,她的臀部露了出来。
“给你老爹打电话?” 他嘀咕着。“这是不是你想做的?啊?啊?是吗,老鸡婆?打电话给你那搞法律的狗爹?啊?我要干了你,你知道吗?我要塞满你那烂玩艺儿。你知道吗?啊?知道吗?猪就要用猪血来对付,对吗?就对着你他妈的烂玩艺儿。你——”
她突然停止了抵抗。他停下来,俯视着她,她脸上露出一种诡怪的笑容。“你一直想用这种方式干,是吗?你这可怜的渣滓。不错吧,是吧?你这个恶心的一根筋的阳萎的不信教的王八蛋。”
他的笑又迟钝和又古怪。“没关系。”
“是的,是没关系。”她说。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后仰着,大声咳嗽时脖子上的青筋突了出来——一口痰飞到了他的脸上。
他们沉浸在激烈的无意识的扭打中。
楼下的音乐还在砰砰地响着,喘息着(“我扑扑地吃着白色的药丸/我的眼睛张得很开/上路已有六天,今晚我要回家转”),组成乐队的五个人都穿着缀着金属片的牛仔衬衫和镶着明亮铆钉的新潮牛仔裤。按顺时针方向依次站着主吉它手,节拍器手,小号手,多布洛琴手和鼓手;他们演奏得很卖力气,声音很大,但并不高明,还不时地擦掉眉梢的汗水。没人听见警报声,甚至连第一和第二次爆炸声也没听见;当煤气总管爆炸时;音乐停了下来,有人驶进停车场,大声嚷着着火了的消息,这时克丽丝和比利还在睡着。
克丽丝突然醒了,床头柜上的钟指向12点55分。有人在砸门。
“比利!”那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着。“起来!嘿!嘿!”
比利动了一下,翻了一下身,把廉价的闹钟碰翻到地上。“老天,怎么了?”他含混不清地说着,坐起身来。他的背很疼。被那婊子抓的全是长道。当时他没有感觉到,但现在他打定主意要让她弓着腿回家。要让她知道谁是婊——
寂静使他打了个机灵。寂静。骑士酒吧到两点才关门;而且透过阁楼满是灰尘的窗户,他可以看见霓虹灯还在闪着亮光。除了坚定的砸门声
(出事了)
这地方就像坟场。
“比利,你在里面吗?嘿!”
“是谁呀?”克丽丝在他耳边问道。在忽明忽灭的霓虹灯光中,她的眼睛闪动着警觉的光芒。
“杰基·塔尔伯特,”他心不在焉地答道,然后抬高嗓门。“什么事?”
“让我进去,比利。我有话要对你说!”
比利站起来,光着身子走到门口,打开老式插销,开了门。
杰基·塔尔伯特冲了进来。他的眼神十分慌乱,脸上满是烟灰。当11点50分消息传来时,他正和史蒂夫和亨利一起喝酒。他们坐着亨利的老式道奇敞篷车回到镇上,从布里克雅德山上看见了杰克逊大街煤气总管爆炸的情况。当杰基在12点30分借了道奇车开回来时,镇子已成了恐怖的废墟。
“张伯伦正在燃烧,”他对比利说,“他妈的整个镇子。学校完了。镇中心完了。西区炸飞了——是煤气。卡林街也着火了。他们说是凯丽·怀特干的。”
“上帝啊,”克丽丝说着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摸索着衣服。
“闭嘴,”比利轻声说。“否则我踢你的屁股。”他又看看杰基,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看见她。很多人看见她。比利,他们说她浑身是血。她今晚也在那他妈的舞会上……史蒂夫和亨利没有拿那东西但……比利,是你……那些猪血……是它——”
“是的,”比利说。
“哦,不。”杰基脚下一软,靠在了门框上。在走廊一个灯泡的光线照耀下,他的脸色枯黄难看。“哦,上帝,比利,整个镇子——”
“凯丽灭了全镇?凯丽·怀特?你满嘴废话。”他平静,甚至是宁静地说。在他身后,克丽丝正在快速地穿着衣服。
“去看看窗外,”杰基说。
比利走过去向外张望。东边整个地平线一片血红,天空也被照亮了。就在他张望的时候,三辆消防车呼啸而过。在标记骑士酒吧停车场的街灯映照下,他能看清印在车上的名字。
“婊子养的,”他说。“这些车是从布伦斯威克来的。”
“布伦斯威克?”克丽丝说。“离这儿 40 英里。这不可能 ……”
比利转向杰基·塔尔伯特。“好吧,发生了什么事?”
杰基摇摇头。“没人知道,还不知道。是从学校开始的。凯丽和汤米成了舞会的帝后,后来有人把两桶血倒在他们身上,她就跑了出去。然后学校就起火了,他们说没人逃出来。然后特迪的加油站爆炸了,然后是萨默尔街的那个莫比尔加油站——”
“斯特各,”比利纠正说。“是斯特各。”
“谁他妈的还管这些?”杰基喊叫起来。“是她,出事的地方都有她!那两个桶……我们当时都没带手套……”
“我会处理的,”比利说。
“你不明白,比利。凯丽是——”
“出去。”
“比利——”
“出去,要不我卸下你的胳膊塞进你嘴里。”
杰基小心地退到门外。
“回家去。别告诉任何人。我会处理这一切。”
“好吧,”杰基说。“行。比利,我只是想——”
比利摔上了门。
克丽丝马上跟了过来。“比利我们怎么办那婊子凯丽哦上帝我们该怎么——”
比利抡圆了胳膊给了她一记耳光,一下子就把她搧倒在地。克丽丝懵了,安静地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捂着脸抽泣起来。
比利套上裤子、T 恤和靴子。然后走向墙角有缺口的瓷洗池,打开电灯,弄湿头发,开始梳理起来,他还弯下腰打量那满是斑点、有年头了的镜子里的自己。在他身后,紧张不安的克丽丝·哈根森坐在地板上,擦着从嘴唇的破口流出的血。
“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他说。“我们进城去看看大火。然后回家。你去告诉你老爸,出事时我们正在骑士酒吧喝啤酒。我也对我老娘这样说。明白了吗?”
“比利,你的指纹,”她说。她的声音很压抑,但透着尊重。
“他们的指纹, ”他说。“我戴了手套。”
“他们会说出来吗?”她问。“假如警察抓住他们审问他们——”
“当然会,”他说。“他们会说出来。”他的卷曲的头发几乎梳好了。它们在沾满飞虫的灯泡的暗淡光线下发着幽光,就像深水中的涟漪。他的表情很平静,从容不迫。他用的梳子是把有多年历史的爱斯牌梳子,已很破旧,沾满了污垢。这是他父亲在他11岁生日时送给他的,至今居然一个齿都没有折断。一个齿都没少。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会发现铁桶,”他说。“即便发现了,指纹也可能烧掉了。我不知道。但只要多伊尔抓住他们中的一个人,我就到加州去。你想干什么随你的便。”
“你愿意带我去吗?”她问。她坐在地板上看着他,嘴唇肿得像黑人。她的眼睛在恳求他。
他笑了。“也许吧。”但他不会那样做。不再有下一次了。“快。我们到镇上去。”
他们下楼,穿过空无一人的舞厅,那里的椅子依然堆在边上,桌上尽是喝到一半的啤酒。
当他们从消防门走出去时,比利说:“这地方真讨厌。”
他们上了他的车,他开始启动车子。当他打开前灯时,克里丝的手一下子捏成拳头抵在腮边,大声尖叫起来。
比利同时也感觉到了,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喊,
(凯丽凯丽凯丽凯丽)
一个幽灵般的声音。
凯丽就站在正前方大约 70 英尺远的地方。
汽车大灯的远光照在她身上,那诡异的场景就像黑白恐怖影片。她浑身是血,但现在流的是她自己的血了。那把刀仍插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裙子沾满了污泥和草汁。她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下,基本上是从卡林街爬到这里来的,为的是摧毁这座街边小旅馆——也许她的诞生这一悲惨命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摇摇晃晃站在那里,双臂像老式的催眠术士一样伸向前方,然后她开始一拐一拐地向他们走过来。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克丽丝的第一声尖叫还没有消失。比利的反应能力非常好,他的反应是立即的。他挂上低档,合上离合器,注油。
雪佛莱车的轮胎擦着沥青路,发出尖利的呼啸声,汽车像古代恐怖的食人兽一般弹射出去。挡风玻璃前的人形一下子涨得很大,就在这时那幽灵般的声音越来越响
(凯丽凯丽凯丽)
越来越响。
(凯丽凯丽凯丽)
就像收音机的声音被拧到最大。时间似乎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框架,一瞬间他们甚至被凝固在动作之中:比利
(凯丽就像狗凯丽就像臭狗凯丽布鲁斯我希望这凯丽是凯丽你)和克丽丝
(凯丽耶稣啊别杀死她凯丽并不是想杀死她凯丽比利我不凯丽想凯丽看这凯)还有凯丽本人。
(看见轮子汽车轮子油门轮子我看见轮子哦上帝我的心脏我的心脏我的心脏)
而比利突然感到他的车背叛了他,它活了起来,在他手中打着滑。雪佛莱车冒着烟来了个 180 度的大转弯,在地上蹭出一条沟,直排排气管发出噪声,骑士酒吧的护墙板突然不断地变大变大变大
(这是)
他们以时速40 英里并且仍在加快的速度一头扎了进去,木板在霓虹灯光闪烁的爆炸巨响声中向四处飞散。比利被抛向前方,转向柱戳进了他的身体。克丽丝撞到了仪表盘上。
油箱裂开了,汽油洒在汽车的后部。一截直排排气管落在汽油中,冒出了火苗。
凯丽侧身躺在地上,双眼闭着,粗重地喘着气。她的胸部起火了。
她开始无目的地拖着身躯爬过停车坪。
(妈妈对不起全错了妈妈哦别哦别我要疼死了妈妈我该怎么办)
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只要她能翻过身,翻过身来看看星星,翻过身来再看上一眼,一切就都无所谓了,死而无憾了。
这正是苏在凌晨两点发现她时的情景。
苏在离开多伊尔警长后,沿着街道走到张伯伦洗衣店,在台阶上坐下。她心不在焉地凝视着燃烧的天空。汤米死了。她知道这是真的,并以一种可怕的轻松感接受了这一事实。
是凯丽干的。
她并不知自己怎会知道这一点,但这一信念就像算术一样纯粹和正确。
时间过去了。这没关系。麦克白谋杀了睡眠而凯丽谋杀了时间。真不错。一句警句。苏凄惨地笑了笑。这会是我们的女英雄,16岁的小甜妞的结局吗?现在不用操心富人俱乐部和白人居住区了。永远不用了。全完了。烧光了。有个人从她身边跑过,嘟囔着说卡林街起火了。这是卡林街应得的报应。汤米死了。凯丽回家去杀她的妈妈。
(?????????)
她笔直地坐着,呆呆地凝视着黑暗。
(?????????)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这和她读过的有关心灵感应的书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脑子里没有画面,没有神示的强烈白光,她只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就像你知道春天之后是夏天,癌是致命的一样,她知道凯丽的母亲已经死了,还有——
(!!!!!)
她的心脏在胸中剧烈地跳动。死了?她审省着自己对这一事件的了解?试图摆脱这种没有根据的执拗的古怪知觉。
是的,玛格丽特·怀特死了。和她的心脏有关。但她砍伤了凯丽。凯丽伤得很严重。她——
什么都没有了。
她站起身跑回她妈妈的车。10 分钟后,她把车停在布兰奇街和卡林街的拐角处,那里正在燃烧。还没有消防车来救火,但在街两端都放上了木障,冒烟的油洼照亮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危险!电线带电!
苏穿过两家的后院,从正在生长的树篱中硬挤出一条路,以致身上被那些坚硬的短刺划出很多口子。她在离怀特住宅一个院子远的地方钻了出来,然后穿了过去。
怀特家的房子正喷着火苗,房顶也烧着了。上前去看个究竟是连想也不用想的。但强烈的火光使她看清了一样东西:地上凯丽的血迹。她低着头循着血迹,经过凯丽休息时留下的较大的一滩血迹,穿过另一道篱笆,再穿过柳树街的一个后院,又穿过一道尚未长好的松树和橡树篱。然后是一条短短的荒径——一条人行小路——蜿蜒地向右侧攀升,与6号公路形成一个夹角。
她突然止步不前,感到一种强烈的怀疑。假定她能找到她,那又怎么样?心力衰竭?纵火?被强迫走到疾驶而来的汽车或消防车前面?她特殊的知觉告诉她凯丽什么都能干出来。
(找警察)
她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于是坐在了铺满银色露珠的草地上。她已经找过警察了。即便奥蒂斯·多伊尔相信她的话,那又怎么样?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幅图画,上百个铤而走险的追捕者包围了凯丽,要她缴械投降。凯丽顺从地举起双手,并从脖颈上摘下了头颅,把它递给多伊尔警长,他庄严地把它放进一个柳条筐中,上面标着“人展一号”。
(但汤米已经死了)
行了,行了。她开始哭泣。她用手捂住脸抽泣着。一阵微风刮过小土岗上松林的树梢。更多的消防车沿6号公路呼啸而过,在夜色中像一只只巨大的红色猎狗。
(镇子正在化为焦土哦天哪)
她不知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即便在极短暂的半昏睡状态中,她仍在哭泣。她甚至没有觉察到,她开始沿着凯丽的路线向骑士酒吧走去,就像她不知自己在呼吸,除非她想到呼吸一样。凯丽伤得很厉害,此时正以惊人的决心独自爬着。即便穿过田野抄近路,这里离骑士酒吧还有三英里。苏
(看见?想到?这无关紧要)
凯丽跌入一条小溪并挣扎着爬出来,水很凉,冻得她浑身颤抖。她还能坚持行走真是惊人。这当然是为了妈妈。妈妈希望她成为天使的利剑,去消灭——
(她也要去消灭)
她站起身,开始笨拙地跑起来,不再费神去追循血迹。她已用不着追循它了。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164-165 页:
不管我们对凯丽·怀特事件有什么样的看法,毕竟它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我们面向未来的时候了。正如迪安·麦格芬在其载于《科学年鉴》的杰出文章中所指出的,如果我们拒绝向前看,我们肯定会付出代价,而且是高昂的代价。
在此出现了一个恼人的道德问题。科学进步已能做到完全分离TK基因。在科学界,已多少有人假定(例如,见伯克和汉尼根的论文《论TK基因的分离及对控制参数的具体建议》,载于伯克利1982年出版的《微生物学年刊》),一旦测试程序建立,所有学龄儿童都将接受常规测试,就像他们现在接受肺结核免疫皮下注射一样。然而TK并不是病菌;对感染者来说,它有如他的眼睛颜色一样,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如果明显的TK能力出现在青春期,如果这种假设的 TK测试在儿童上一年级时进行,我们肯定会较早地了解情况。但就此事而言,早了解情况就等于有所戒备吗?如果结核病的检验结果显示阳性,那孩子可以得到隔离治疗。但如果TK的检验结果是阳性,我们除了给他脑袋上一枪外,又有什么治疗办法呢?而且我们又怎么可能去隔离一个最终有能力摧毁所有墙壁的人呢?
况且,即便有可能进行成功的隔离,让一个如花似玉、刚步入青春的小女孩就离开父母,被关进银行的金库度过余生,美国人民会允许这样做吗?我对此表示怀疑。尤其是怀特委员会已经十分卖力地想让公众相信张伯伦镇的恶梦纯属偶然。
确实,我们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引自苏珊·斯耐尔在缅因州调查委员会的宣誓证词(摘自《怀特委员会报告》,第 306-472 页):
问:斯耐尔小姐,现在委员会想审查一下你所谓的在骑士酒吧停车场与凯丽·怀特相遇的证词……
答:你们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同一个问题呢?我已经对你们讲了两遍了。
问:我们希望确保记录是正确的,每一个……
答:你们想抓住我在撒谎,这是不是你们真正的用意?你们认为我没说真话,对吗?
问:你说你见到凯丽是在——
答: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问:——5月28日凌晨两点左右,对吗?
答:在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之前,我不打算回答任何更多的问题。
问:斯耐尔小姐,如果你以宪法规定之外的任何理由拒绝回答问题,本委员会有权控告你犯有蔑视罪。
答:我不在乎你们有权做什么。我已失去了我所爱的人。把我关进监狱吧。我不在乎。我——我——哦,见鬼去吧。你们所有的人,都见鬼去吧。你们试图……试图……我不知道……迫害我。你们别再烦我了好不好!
(短暂休会)
问:斯耐尔小姐,现在你想继续作证了吗?
答:是的。但我不想被纠缠个没完,主席先生。
问:当然不会,小姐。没有人想纠缠你。你说你两点左右在那个酒吧的停车场遇见了凯丽,是这样吗?
答:是的。
问:你当时知道时间?
答:我当时就戴着你们现在看见我腕上的这块表。
问:当然。但骑士酒吧离你停车的地方不是有六英里远吗?
答:沿着公路走有这么远,但直穿过去就近多了,只有三英里。
问:你走了这么远?
答:是的。
问:你以前作证时曾说你“知道”你正在接近凯丽。你能解释一下吗?
答:不能。
问:你能闻见她的气味?
答:什么?
问:你是根据你的鼻子?
(听众席上一片哄笑)
答:你是不是在捉弄我?
问:请回答问题。
答:我不是根据我的鼻子。
问:你能看见她?
答:不能。
问:听到她?
答:不能。
问:那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在那里?
答:汤姆·奎兰是怎么知道的?还有科拉·赛马德?还有可怜的维克·穆尼?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问:小姐,回答问题。这可不是你傲慢无礼的地方和时候。
答:可是他们确实说他们“就是知道”,不是吗?我在报上看到赛马德太太的证词了!消防栓自己打开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油泵的锁自己打开,油泵自动开启?电线自己从电线杆上落下来?还有——
问:斯耐尔小姐,请——
答:这些事情全都收录在这个委员会的会议记录中!
问:这与本次听证无关。
答:那么什么有关?你们是在查明真相还是在找替罪羊?
问:你否认你预先知道凯丽·怀特在什么地方吗?
答:当然否认。这是荒唐的想法。
问:噢?为什么荒唐?
答:如果你是在指这其中有某种阴谋的话,这就是荒唐的,因为我发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这可不是一种轻松的死法。
问:可是假如你不是预先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你怎么能径直就去了她所在的那个地点?
答:哦,你们真傻!你们听没听到这里来的人所说的话?每个人都知道是凯丽!他们只要用心,就都能找到她。
问: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找到了她。你找到了。你能解释为什么人们不是蜂拥而至,就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样?
答:她衰竭得很快。我想也许是……她的影响范围在缩小。
问:我认为你会同意这是一个相对没有根据的假设。
答:当然,确实如此。在凯丽·怀特这个问题上,我们大家相对来说都是瞎猜的。
问:随你怎么看吧,斯耐尔小姐。现在我们不妨转到……
当她爬上亨利·德雷恩牧场和骑士酒吧之间的路堤时,她的第一印象是凯丽已经死了。她的身体正在停车场的中央,看上去怪异地变成了萎缩的一团。苏想起了在 95号公路上看见的被飞驶的卡车和客货两用轿车碾死的动物——旱獭、土拨鼠、黄鼠狼等。
但那幽灵仍在她脑中顽固地震颤着,不停地重复着凯丽·怀特的人格呼号。凯丽的本体,一个完形。它现在沉默了,不再用小号尖利地宣告自己的存在,而是稳定地抑扬起伏。
无意识的。
她翻过停车场边上的围栏,感到火焰的酷热扑面而来。骑士酒吧是一座木结构建筑,所以燃烧得很快。火光清晰地勾勒出后门右侧一辆烧焦的汽车残骸。那么,这又是凯丽干的。她没有走过去看看里面是否有人。这不重要,现在不重要。 她走到凯丽侧身躺着的地方,在火焰贪婪的爆裂声中,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满怀迷惘和怜悯,俯视着那蜷成一团的身体。刀把样子很残忍地凸立在她的肩上,她躺在小小的血洼之中——有些血是从她嘴里流出来的。看上去她在失去知觉之前曾努力想翻过身来。仅凭意识就能杀人放火、拉下电缆的人,现在却躺在地上翻不过身来。
苏跪下来,抓住凯丽的一只手臂和未受伤的肩膀,轻轻地把她的身体翻过来。
凯丽剧烈地呻吟着,眼睛不停地颤动。在苏的意识中,对她的感知能力锐利起来,就像是一幅意识中的照片对上焦距了。
(是谁在那里)
苏不加思索地用同样的方式说:
(是我苏·斯耐尔)
其实不需要想到自己的名字。她想到自己时既没有语言也没有图像。领悟到这一点突然使一切变得近了,真实了,于是对凯丽的同情冲破了受惊之后感到的麻木。
而凯丽则恍惚而麻木地责备道:
(你骗了我你们都骗了我)
(凯丽我甚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汤米)
(你们骗了我就出了这事骗人骗人骗人卑鄙的欺骗)
形象和情感以令人吃惊和不可置信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血。悲伤。恐惧。一系列恶作剧中的最后一次恶作剧:它们以令人晕眩的速度重新闪现在眼前,苏感到头昏眼花和绝望无助。它们各是可怕事件的全景画面的一部分。
(凯丽别别别伤害我)
现在姑娘们开始掷卫生巾,有节奏地叫喊,哄笑,苏的脸出现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丑恶,滑稽,一张大嘴,显出残忍的美丽。
(看看这些下流的玩笑看看我的一生就是一场下流的玩笑)
(看呀凯丽看看我的内心)
于是凯丽看了。
这种感觉是恐怖的。她的意识和神经系统成了一个图书馆。一个处于绝望之中的人正在其中跑着,手指轻轻拂过书架上的书本,抽出一些,浏览一番,又把它们放回去,任凭一些书掉在地上,书页在记忆的风中
(看一眼那是我一个小孩恨他爸爸哦妈妈张大嘴巴哦牙齿警察推我哦我的膝盖汽车想去开车我们要去看塞西莉姨妈妈妈快来我尿裤子了)
疯狂地簌簌作响;这个人不停地跑着,最后来到标着“汤米”及小标题“舞会”的书架旁。书翻开了,种种经历闪过,脚注全是表示感情的象形文字,比罗塞塔石碑的文字复杂得多。
看。发现的东西比苏本人察觉的还多——对汤米的爱,妒忌,自私,在邀请凯丽一事上迫使他服从自己的需要,对凯丽本人的反感,
(她本可以把自己的事管得更好,她确实就像一个讨厌的癞蛤蟆)对德斯佳汀小姐的憎恨,对自己的憎恨。
但对凯丽本人没有憎恨,没有将她置于大庭广众面前羞辱的计划。
在她最隐秘的隧道中被奸污的焦虑不安感消退了。她感到凯丽已苏醒,但仍然衰弱和疲惫。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凯丽我)
(那样妈妈也许还活着我杀了我妈妈我要她哦我的胸口疼我的肩膀疼哦哦哦我想要妈妈)
(凯丽我)
这念头无休无止,没有办法结束。苏突然被恐怖所淹没,更糟糕的是她无法找到一个词形容它:这个躺在油迹斑斑的沥青路上流血的怪人,在痛苦和死亡面前,似乎突然变得毫无意义和可怕起来。
(哦妈妈我害怕妈妈妈妈)
苏试图离开,让意识解脱出来,以便让凯丽至少拥有独自死去的隐私,但她却欲罢不能。她觉得自己也正在死去,所以不想看见她自己可能的结局的预演。
(凯丽让我走)
(妈妈妈妈妈妈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意识中的尖叫声达到了一种炫耀的地步,它难以置信地渐强,然后突然消失了。一时间苏好像看见一点烛光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漆黑漫长的隧道中。
(她要死了哦我的上帝我在感到她的死亡)
就在这时,灯光熄灭了,最后一个有意识的念头是
(妈妈对不起我那时)
然后它中断了,苏被抛入身体末梢神经无思想、近似白痴的悸动,这种状态要持续数小时后才会消失。
她跌跌撞撞地挣扎出来,像瞎子似地双手伸向前方,朝停车场的边上走去。她在齐膝高的护栏上绊了一下,滚下路堤。她站起身,又跌跌撞撞地走进了田地,那里弥漫着一片神秘的白色薄雾。蟋蟀漫不经心地唧唧叫着,一只夜鹰
(夜鹰有人要死了)
在清晨的寂静中鸣叫。
她跑起来,胸部深深地呼吸着,躲开汤米,躲开火焰和爆炸,躲开凯丽,但主要是躲开那最终的恐惧——那最后闪亮的念头被迅速带入永恒的黑暗隧道,接踵而来的是乏味电流的单调愚蠢的嗡嗡声。
残留的影像很顽固,但还是开始消退,在她无意识的脑海中留下一片愉快、清爽的黑暗。她放慢了脚步,停下来,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她站在雾蒙蒙的广阔田野中,等待着它的完成。
她急促的呼吸变慢了,越来越慢,像是突然被荆棘丛挂住了——
然后在一声嚎叫、一声受骗后的呐喊中,沉郁的闷气一下子排空了。
因为她感到暗色的经血正在她的大腿上慢慢地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