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我累了。”穿着红短裤绿上衣的小女孩烦躁地说,“我们不能歇会儿吗?”
“还不能,宝贝。”
他块头很大,身形魁梧,穿着一件磨破的灯芯绒夹克和一条棕色的斜纹便裤。他和小女孩手牵手走在纽约第三大道上,脚步很快,几乎一路小跑。他回头看了一眼,绿色的车还在那里,靠着人行道缓慢爬行。
“求你了,爸爸,求你了。”
他望了望她苍白的小脸,和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很累,而且查莉现在也已经不轻了。
下午五点半,第三大道照例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正走在第六十街的上半区,这些街道光线暗淡,人烟也相对稀少……但这正是他所害怕的。
他们撞到了一个推着一车东西的女人。“好好看路,多大的人了?”她嘟囔着走开了,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他的胳膊开始发酸,于是换了只手抱查莉。他又朝后看了一眼,绿色的车还在那里,在距离他们半个街区的位置缓缓挪动。前排有两个人,他想,第三个人坐在后排。
现在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又疲惫又害怕,无法思考。这种时候面临追捕真不是时候,而那些浑蛋很可能是有意为之。现在他唯一想做的,是坐在脏兮兮的路边,大声喊出自己的沮丧和恐惧。但这不能成为他的答案。他是个成年人,必须要为他们两个人着想。
现在该怎么办?
身上没钱。这可能是最麻烦的一点,除了绿色车上的那些家伙。在纽约,没钱寸步难行。没钱的人在纽约都消失了;他们栽进了下水道,从此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他再次回头,那辆绿色的车离他们更近了,这让汗珠顺着他的后背和胳膊流下来的速度变得更快了。如果他们已经掌握的内容如他所想——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他的意念力量已经消耗殆尽——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把他带走。他们用不着掩人耳目。在纽约,只要事不关己,人们都会选择性失明。他们已经对我做了行踪记录吗?安迪绝望地思索着。如果他们这么做,他们就会知道,那我肯定也就完蛋了。如果他们追踪了我的行踪,就一定已经对我的行为模式了如指掌。每次安迪拿到一些钱,怪事就会停止一段时间。那些他们感兴趣的怪事。
继续走。好的,老大。没问题,老大。去哪儿?
他中午去了银行,因为他的雷达发出了警报——一个奇怪的预感,那些人再次逼近了。他的钱在银行里,他必须拿到这笔钱,才能和查莉在必要的时候逃走。滑稽吗?他,安迪——安德鲁·麦吉,在纽约化学联合银行里竟然连一美分都没有了。个人支票、商业支票、个人储蓄通通没有了。它们仿佛突然在稀薄的空气中蒸发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们真的打算结束这个游戏了。所有这一切,只是发生在五个半小时之前吗?
但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一线生机。从上一次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周了——周四晚上,互助俱乐部的例行聚会上,有一个打算自杀的男人平静而诡异地讲起了海明威是如何自杀的。散会之后,他走上前,随意地搭上那个男人的肩膀,对他动用了自己的意念力量,“推动”了他。现在,他苦涩地盼望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因为目前来看,他和查莉似乎极有可能要为此付出代价。他几乎期望能在那些人身上施加厄运——
但是——不。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并对自己感到恐惧和厌恶。对任何人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只要一点点力量就好,他祈祷着。老天啊,只要一点点就好。只要能让我和查莉逃出眼前的困境就行了。
可是老天啊,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一个月的时间里你都会半死不活,就像电子管爆掉的收音机。也许是六周。或者可能你真的会死掉,已经没用了的脑浆会从你的耳朵里淌出来。查莉怎么办?
他们已经来到了第七十街,眼前灯火通明。车道上川流不息,行人聚集在街角,堵住了道路。他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是绿色汽车里的人想要把他们带到的地方。他们当然想抓活的,但如果情况有变……好吧,他们可能也已经得到有关查莉的情报了。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打算让我们再活着了。也许他们希望可以维持现状。等式出错了该怎么办?抹掉就好了。
一把捅在后背上的刀子,或者一把消音手枪。很可能是更隐秘的手段——针头上的一滴罕见的毒物。在第三大道和第七十街的拐角处,一个男人突然倒地,抽搐。警官,这个人好像心脏病发作了。
他得找到那一点力量,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来到街角等着过马路的行人当中。街对面,“不要横穿”的牌子稳稳地伫立着,仿佛足以对抗地老天荒。他回过头去,绿色的汽车已经停了下来,靠近人行道一侧的车门打开,下来了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们很年轻,油头粉面,比安迪·麦吉想象的要体面许多。
他开始以肘开路,穿过人群,疯狂地想要找到一辆出租车。
“嘿,伙计——”
“老天,浑蛋!”
“不好意思,先生,你踩到我的狗——”
“抱歉……抱歉……”安迪不顾一切挤过人群,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想打车,却不见出租车的踪影。除了现在,大街上始终到处都是出租车。他能感到那些从绿色汽车里走出来的人正在向他逼近,想伸手抓住他和查莉,把他们带到天知道什么地方,带去“商店”,那个垃圾的地方,或者更糟的——
查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个哈欠。
安迪看到了一辆空出租车。
“出租车!出租车!”他大声喊道,空着的那只手疯狂挥舞。
在他身后,那两个人不再装模作样,径直向他跑来。
出租车停了下来。
“站住!”其中一个年轻男人嚷道,“警察!警察!”
路口人群的后方,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人群开始四散。
安迪打开出租车后门,把查莉放进去,然后自己也钻进了车里。“拉瓜迪亚机场,快走!”他说。
“别动,出租车。警察!”
司机朝那声音转过头去,安迪动用了他的力量——很轻柔。仿佛有一把匕首插进了安迪的前额正中,然后很快被抽走,只留下模糊的痛感,像是早晨起床时的略微不适——不良睡姿带来的后遗症。
“我想他们在追那个戴方格帽的黑人。”他对司机说。
“是的。”司机说,然后平静地把车从路边开走,沿第七十街向东驶去。
安迪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年轻人正站在路边,其他行人离他们很远,都不想惹事。其中一个取下腰上的对讲机,讲了几句话,然后两个人便走开了。
“那个黑人,”司机说,“干啥了?抢人家店了?你知道不?”
“我也不知道。”安迪说,他正在努力思考如何在动用最小意念力量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推动”这位司机。他们记下出租车的车牌号了吗?他必须假设他们已经记下了。但他们不会去找市警局或州警局。而且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他们会不知所措。
“他们都是些毒虫,城市里的黑鬼。”司机说,“都不用你说,我跟你说。”
查莉快要睡着了。安迪脱下自己的灯芯绒夹克,叠起来,塞到她脑袋下面。他开始觉得有了一线希望。只要他办法得当,也许还有戏。幸运女神给他送了一个他万分渴求(没有任何恶意)的软柿子。他看上去是那种很容易被彻底操控的人:白人(出于某些原因,东方人最难对付);相当年轻(老人几乎不可能被控制);智力中等(聪明人最容易被控制,蠢人要困难些,智力低下的人不可能被操控)。
“我改变主意了,”安迪说,“麻烦带我们去奥尔巴尼吧。”
“哪儿?”司机通过后视镜盯着他,“兄弟,我不能去奥尔巴尼。你疯了吗?”
安迪掏出钱包,里面有一张一美元的钞票。谢天谢地这辆车没有防弹隔板,让司机只能跟乘客通过递钱口接触。开放式的环境可以让操纵变得更容易。他不知道这是否跟心理学有关,不过具体原因现在无关紧要。
“我要给你一张五百美元的大票。”安迪平静地说,“带我和我的女儿去奥尔巴尼,好吗?”
“老天——先生……”
安迪把钞票塞进司机手里。当司机低下头看时,安迪发动了自己的力量……用了全力。有一瞬间,他担心它会不起作用,在让司机看到那个并不存在的方格帽黑人之前,他就已经把这力量用光了。
接着那感觉又来了——那把钢质匕首带来的剧痛,一如往常。与此同时,他的胃似乎猛地向下一沉,五脏六腑突然搅在一起,令他痛苦万分。他用一只手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感觉自己就要吐出来了……或者死掉。就在那一刻,他希望生命就此结束,就像以前他滥用这种力量时一样。物尽其用,但勿滥用。很久以前的一个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的招牌结束语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只是他想不起来那个主持人说的是什么了。如果这时候有人往他手里塞一把手枪——
然后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查莉。查莉已经睡熟了;查莉相信他能解决眼前的麻烦,就像以前遇到其他麻烦时一样;查莉知道,当自己醒来时,他一定会在她身边。没错,所有的麻烦他都能解决,只是这些麻烦都一样,都他妈是一样的麻烦,而他们每次解决的方式都是逃跑。深深的绝望压得他无力思考。
感觉退去了……但头痛依旧。头会越来越疼,仿佛猛烈的重击随着每一次脉搏,将剧烈的疼痛送进他的脑袋和脖子当中。明亮的光线令他泪流不止,穿透眼睛,伴随着剧痛直达眼底。他的鼻窦会闭合,只能靠嘴巴来呼吸。太阳穴仿佛被扎进了一颗钻头。微小的声音被放大,而普通的声音变成了像低音炮般的轰鸣,更大的声音则完全无法忍受。头会越来越疼,像被套进刑讯逼供用的夹板。然后痛感会在某个水平上持续六小时,也可能是八或十小时。他不知道这次会持续多久。他从没在自己力量快用尽时还如此用力地使用它。无论头痛持续多久,他都无计可施。只有查莉会照顾他。天知道,她以前就这么做过……但他们一直很走运。他们还能走运多久呢?
“唉,先生,我不知道——”
这意味着司机觉得可能会有法律上的麻烦。
“只要你不跟我的小女儿说,这钱就归你。”安迪说,“过去两周她一直跟我在一起,明天早上她就得回她妈妈那边去了。”
“探视权,”司机说,“我明白。”
“对吧,我本该送她上飞机的。”
“去奥尔巴尼?打算去欧扎克是吧?”
“没错,但问题是我不敢坐飞机。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像话,但千真万确。通常我都是开车送她回去的,但这次我前妻开始嘲笑我,而且……我不知道。”实际上,安迪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编了。凭着一时冲动,他编了这个故事,而现在它似乎正在走向死胡同。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所以你想让我送你去老奥尔巴尼机场,让她妈妈觉得你是坐飞机过去的,对吧?”
“没错。”他头痛欲裂。
“而且还让那女人知道你不是个㞞瓜,我说的对不?”
“没错。”㞞瓜?什么意思?
痛得更厉害了。
“花五百美元免坐一次飞机。”司机自言自语。
“对我来说值了。”安迪说,同时用上了最后的力气。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几乎是贴着司机的耳朵说话。他补充道:“对你也值了。”
“听着,”司机的声音有些飘忽,“我犯不着跟五百美元过不去,我跟你说实话。”
“那就好。”安迪说,然后靠在座椅上。司机心满意足,毫不怀疑安迪漏洞百出的故事。他也毫不怀疑为什么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十月份不去上学,而是来到这边跟爸爸一起生活了两周;为什么这两个人一点行李都没有。他什么都不怀疑,他被控制了。
而安迪正在为此付出代价。
他把手放在查莉的腿上。小姑娘很快就睡着了。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赶路。安迪把她从二年级的课堂上带出来,用的是一个现在已经快想不起来的借口……奶奶病得很厉害……叫她回家……很抱歉没上完课就得把她带走。做完这些让安迪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最怕的是在米什金太太的班级里,看到查莉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书本整齐地摆在课桌里:不,麦吉先生,……两小时前她就跟你的朋友们走了……他们拿了张你写的字条……没出什么事吧?有关薇姬的记忆涌上心头,那天,那个空荡荡的房子所带来的恐怖再次笼罩了他。他疯狂地担心查莉,因为他们之前就曾经抓住过她。没错。
不过查莉还在教室里。多惊险啊,他大概只比他们早到了半个小时?还是十五分钟?甚至可能是前后脚?他不想细想。中午晚些时候,他们在内森餐厅吃了个午晚餐,然后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安迪现在可以承认自己当时慌到不行——坐地铁,换公交,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步行。现在她已经累得睡着了。
安迪盯着她看了许久,眼神里充满爱意。她的头发齐肩,是完美无瑕的金色,睡着的她有一种平静之美。她跟薇姬很像,这让他再次心痛。他闭上了眼睛。
在前面,出租车司机惊奇地盯着那人给他的五百美元大票。他把钞票塞进腰带上专门用来装小费的口袋里。他不觉得坐在后面的这个带着一个小女孩在纽约四处游荡、身上还带着一张五百美元钞票的人有什么奇怪的。他也没想自己要怎样跟调度员协调这件事。他心里想的只有自己的女朋友葛琳会有多兴奋。葛琳一直跟他说开出租是个很无聊的职业,还赚不到多少钱。嗯哼,那就让她瞧瞧这张无聊的、不值多少钱的大票吧。
安迪闭上眼睛,仰头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头痛一阵一阵袭来,就像送葬队伍里突然出现了一匹无人驾驭的黑马,在东奔西窜。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太阳穴里传来马蹄声:咚……咚……咚……
他们在逃亡。他和查莉。他今年三十四岁。直到去年,他还是俄亥俄州哈里森州立学院的一名英语讲师。哈里森是一座平静的大学城。和气的老哈里森位于美国的正中央。和气的老安迪·麦吉,一个善良、正直的年轻人。还记得那个冷笑话吗?为什么人们说庄稼汉顶天立地?因为他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咚,咚,咚,无人驾驭、红着眼睛的黑马,在他的脑袋里狂奔不止,蹄子掀起了灰色的脑浆,留下神秘的血红色新月形蹄印。
出租车司机是个软柿子。没错。一位称职的司机。
困意袭来,他看着查莉的脸。查莉变成了薇姬。
安迪·麦吉,还有他的妻子,漂亮的薇姬。他们把她的指甲拔下来,一个接一个。拔到第四个,她开口了。至少他是这样推测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然后:停止。我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别伤害我了。求你们了。于是她都说了。然后……也许是个意外……然后他的妻子就死了。是啊,有些东西比我们两个更加强大,还有些东西是我们所有人都无力抗拒的。
比如“商店”。
咚,咚,咚,无人驾驭的黑马奔腾着,横冲直撞,漫无目的:看啊,一匹黑马。
安迪睡着了。
然后想起来了。
2
负责这个实验的是万利斯博士。他又胖又秃,而且拥有至少一个古怪的习惯。
“我们要对你们这十二位年轻的女士和先生每人进行一次注射。”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根烟在眼前的烟灰缸里撕碎。他用自己粉色的小手指摆弄着薄薄的烟纸,捻出里面整齐的细小的金棕色烟丝。“其中六针是清水,另外六针是含少量化合物的水溶液,我们称之为‘第六批’。这种化合物的确切性质尚须保密,但它本质上是一种安眠药和无害的致幻剂。所以你们该了解这种化合物将采用双盲法来注射测试……也就是说,你们和我们都不知道谁注射了何种注射剂,只有到事后才知道。在注射后的四十八小时内,你们将受到严密监控。有问题吗?”
有几个人提出了问题,大多和“第六批”的确切成分有关——“保密”这个词就像把追踪犬放在罪犯逃跑的路径上。万利斯教授巧妙地避开了这些问题。没有人问二十二岁的安迪·麦吉最感兴趣的事。在哈里森大学的综合心理学与社会学教学楼几乎空旷无人的演讲大厅里,安迪·麦吉正在犹豫要不要举手提出自己的疑问:你为什么要把一根好端端的香烟弄碎呢?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在这种无聊的时刻,最好还是让自己的想象力信马由缰。他可能想戒烟。他可能喜欢用嘴嚼,或是肛门服用(这个想法让安迪脸上浮起笑意,他赶忙用手捂住嘴巴)。或者万利斯的弟弟死于肺癌,他这么做是想用象征性的方式宣泄自己对烟草工业的愤恨。再或者这只是大学教授们觉得自己可以进行炫耀而非压抑的不自觉习惯。在哈里森上大二那年,安迪有一个英文讲师(他现在已经退休了,真让人安心)在讲威廉·迪恩·豪威尔斯和现实主义的兴起时,一直不停地闻自己的领带。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了,请你们填写这些表格,我们应该会在下周二九点再见面。”
两名研究生助手把印着二十五个荒谬问题的表格发了下去,需要回答“是”或“否”。第八题:你曾经接受过心理咨询吗?第十四题:你是否相信自己曾经有过真实的通灵体验?第十八题:你是否曾使用过致幻剂?稍做考虑后,安迪对最后这个问题选了“否”。不过他想的却是,在这个英勇无畏的一九六九年,有谁会没用过这玩意?
让他来这里参加实验的是昆西·特里蒙特,跟他合租的大学同学。昆西知道当时安迪手头并不宽裕。那是一个五月,安迪上大四,即将以全系第四十(共五百零六人)、英语第三的成绩毕业。但成绩换不来饭票,他对主修心理学专业的昆西说。他已经申请了自秋季学期开始的研究生助理岗位,再加上一笔奖学金贷款,可以勉强维持生活,同时继续在哈里森的研究生学业。但这是秋天的计划,现在是夏天,他已经囊中羞涩了。到目前为止,他有希望获得的最好职位,是阿科加油站的夜班加油工,这工作需要极大的责任心,还要面对各种意外状况。
“有个能很快就赚两百美元的活,你有兴趣吗?”昆西问。
安迪把挡在他绿色眼睛前的黑长发撩开,咧嘴一笑。“哪里的男厕允许我去营业了?”
“哪个都没有。是个心理学实验。”昆西说,“不过友情提示,搞这个实验的是疯子博士本人。”
“谁啊?”
“万利斯,一个狂野分子。心理学系有名的药物狂人。”
“为啥叫他疯子博士?”
“好吧,”昆西说,“这人名声不大好,还是斯金纳[1]的门徒。行为主义者。行为主义者最近这段时间可不怎么受人爱戴。”
“哦。”安迪似懂非懂。
“也因为他戴着一副无框的小眼镜,让他看上去像极了《独眼巨人博士》里那个可以让人缩小的家伙。那个电影你看过吗?”
作为深夜秀爱好者,安迪看过那部片子,觉得心里有了点底。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参加一位被人们认定为A.名声不怎么好,以及B.疯子博士的人主持的实验。
“他们不是要研究如何把人缩小吧?”他问。
昆西放声大笑。“那倒不是。那种技术是给B级片特技演员准备的。心理学系一直在研究一些低效的致幻剂。他们正在和美国情报局合作。”
“中央情报局?”
“不,不是中央情报局,也不是国家情报局或者国家安全局。”昆西说,“比它们要低一些。你听说过有一个叫‘商店’的机构吗?”
“好像在周末增刊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上见过。我不太确定。”
昆西点上自己的烟斗。“这些机构都大同小异。”他说,“心理学、化学、物理学、生物学……就连学社会学的也能从它们身上捞点外快。有些项目政府给补贴,什么通过舌蝇的求偶仪式来研究处理废弃钚弹的可能方法。像‘商店’这种地方,必须得通过花光每年的财政拨款来证明下一年度的预算报表切实合理。”
“真是臭狗屎,让人头大。”安迪说。
“它会让所有有见地的人头大。”昆西平静地笑着说,一点也不像头大的样子,“但谁又拦得住它们呢。情报部门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低效致幻剂?谁知道?反正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从更新的预算来看,上头的秘密委员会似乎对它们的报告很满意。它们这些部门都有自己的宠物,在哈里森,万利斯就是它们在心理学系养的宠物。”
“学校不会有想法吗?”
“别天真了,小伙子。”他得意扬扬地抽着烟斗,不停地往破烂不堪的公寓起居室里大口吐着味道刺鼻的烟雾。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沙哑,越来越浮夸,越来越像小威廉·巴克利[2]。“对万利斯有好处就是对哈里森的心理学系有好处,心理学系明年就要有自己的大楼了——再也不用跟社会学系挤贫民窟了。而对心理学系有好处就是对哈里森大学有好处。然后是整个俄亥俄州。皆大欢喜,大家开心。”
“你觉得那个实验安全吗?”
“要是不安全,他们就不会来找学生志愿者了。”昆西说,“但凡有一点点危险,他们都会先在老鼠身上做实验,然后是罪犯。在把那东西放进你身体里之前,他们肯定做过几百次人体实验了,而且那些人都已被严密监控起来。”
“我不想跟中情局——”
“‘商店’。”
“有什么区别吗?”安迪郁闷地说。他看着昆西贴在墙上的海报——理查德·尼克松站在一辆破二手车前,咧着嘴,一手握拳,一手的两根粗手指比成“V”字形。到现在安迪还是没法相信这个人在不到一年前当上了总统。
“其实我只是觉得那两百美元对你可能有用。没别的。”
“他们为什么付这么多钱?”安迪怀疑地问。
昆西摊开双手。“安迪,这是政府给的钱!你还不明白吗?两年前‘商店’出了三十多万,对批量生产什么可爆炸式自行车做可行性研究——还在《纽约时报》周日版登了广告。我猜是打算对付越南的,虽然没人确切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骗子麦吉[3]说的,‘这搁以前可是个好主意’。”昆西迅速磕了磕烟斗,似乎有点紧张,“对他们那些人来说,美国的各个大学就像一个个百货大楼,他们东买买,西逛逛。好吧,要是你暂时不缺钱——”
“行吧,我去。你也去吗?”
昆西勉强露出微笑。他的父亲在俄亥俄和印第安纳做男装连锁,生意还不赖。“我不怎么急着赚那两百美元。”他说,“再说,我讨厌针头。”
“哦。”
“听着,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可没有劝你参加。我只是觉得你手头有点紧。不管怎么说,你还有可能在对照组,一半对一半。两百美元给你打点水,还不是自来水,是纯净蒸馏水。”
“你来搞定?”
“我正在跟万利斯的一个研究生助理约会,”昆西说,“他们大概会收到五十份申请,不过其中大部分是捣蛋鬼,想找疯子博士的麻烦——”
“你最好别这么叫他。”
“那就叫他万利斯吧。”昆西笑着说,“他会亲自把那些捣蛋鬼筛掉,我女朋友会确保把你的申请放进他的‘入选’一类里。在那之后,亲爱的,就得靠你自己啦。”
于是,当招募通知出现在心理学系的公告栏上时,他便提出了申请。一周后,一个年轻的女研究生助理(据安迪所知,正是昆西的女朋友)打来电话,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告诉她,自己的父母都已去世;血型是O型;之前没参加过心理学系的实验;目前他确实是哈里森大学的在读本科生,实际上是六九级的,作为全日制学生已经修完超过十二个学分。没错,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可以合法签署任何公开或私密的契约。
又过了一周,他通过校内信箱收到了一封信,上面说他已经被选中,并要求他在一张协议书上签字。请于五月六日将签好字的表格递交至杰森·盖尔尼大楼,一〇〇室。
于是他便到了这里,交了表格。撕碎香烟的万利斯已经走了(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像《独眼巨人博士》里的疯狂博士),他还要跟其他十一名学生一起回答有关宗教经历的问题。他有癫痫吗?否。十一岁时,安迪的父亲死于一次心脏病发作。他的母亲在安迪十七岁时死于一场车祸——一桩惨剧。他唯一在世的近亲是他妈妈的妹妹,科拉姨妈,多年来他们相处得很好。
他继续答题,不停画着“否”。只有一个问题他选了“是”:你是否曾经骨折或严重扭伤?如果是,请详细说明。在提供的空白区域里,他草草写下事实:十二年前,在一场后院棒球比赛里,他的左脚脚踝因跌进二垒骨折。
安迪用笔尖轻轻向上滑,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答案。这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一个女孩问:“要是你写完了,可以把笔借我用一下吗?我的笔没墨水了。”声音甜美,略带沙哑。
“没问题。”他说着,转身把笔递了过去。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个子高挑,头发是浅褐色的,皮肤白皙。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毛衣,下身穿着短裙,双腿修长,没穿长袜。这就是安迪对自己未来妻子的第一印象。
她接过笔,微笑着对他表示感谢。照在她头上的光让她的发丝闪烁着金属光泽,当她再次低下头时,他注意到她用一根白色的宽丝带随意地把头发绑在脑后。
他把自己的问卷交给研究生助理。“谢谢。”助理说,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七〇室,周六早上九点。请务必准时到场。”
“接头暗号是什么?”安迪声音嘶哑地低声问。
研究生助理礼貌地报以微笑。
安迪离开演讲大厅,穿过正厅,朝双层大门走去(外面是一片葱郁的绿色,夏天即将来临,学生们散漫地四处游荡),然后想起了自己的笔。他几乎打算随它去吧;那只是一支十九美分的圆珠笔,可他还有最后一门考试要准备。而且那个女孩很漂亮,按照英国人的说法,值得打打交道。他对自己的长相和身材有很清醒的认识,显然都不够出色。他也不知道那女孩现在的状况(有固定伴侣,还是已经订了婚)。但今天天气很好,他感觉也不错。于是他决定等她出来,至少还可以再看看她漂亮的腿。
只过了三四分钟,她便出来了,胳膊下夹着几本笔记和一本课本。她确实很漂亮,安迪心想,这两条腿确实值得等到现在。它们不只是好看,简直美艳动人。
“啊,你在这儿呢。”她微笑着说。
“是啊,”安迪·麦吉说,“你觉得这实验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说,“我的朋友说,这些实验一直在进行——上学期她参加了J. B. 莱茵的超感知觉卡片实验,赚了五十美元,而且她什么都没搞明白。所以我就想——”她耸耸肩,算是结束了自己的答话。亮褐色的头发披在她的肩上。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着,拿回了他的笔,“你朋友是心理学系的?”
“是,”她说,“我男朋友也是。他是万利斯博士的学生,所以不能参加这个实验。说是有利益冲突什么的。”
男朋友。一个个子高挑、亮褐色头发的漂亮女孩没理由没男朋友。天经地义。
“你呢?”
“跟你一样。我有个朋友在心理学系。顺便说一句,我叫安迪。安迪·麦吉。”
“我叫薇姬·汤姆林森。我有点紧张,安迪·麦吉。要是有什么不良反应之类的该怎么办?”
“我觉得他们的药好像很温和,再说,就算是致幻剂,好吧……我听说他们实验室里的致幻剂跟街上能买到的那种还不大一样。药劲很小,很温和,而且是在很平静的环境里注射。没准他们还会给你来点奶油蛋糕,再来点音乐。”安迪咧嘴一笑。
“你对致幻剂很了解吗?”她微微一笑,他觉得那笑容很迷人。
“只了解一点点。”他承认,“我试过两次,两年前一次,去年一次。不知怎的,我感觉还不错。它能清空我的大脑……至少有这种感觉。然后很多尘积许久的脏东西都不见了。但我不想上瘾。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可以给你买杯可乐吗?”
“没问题。”她欣然应允,然后两人一起朝学生活动大楼走去。
他最后给她买了两杯可乐,整个下午他们都待在一起。晚上他们又去附近的小酒馆喝了几杯。原来,她正打算跟男朋友分手,但还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告诉安迪,她男朋友已经开始考虑跟她结婚了;他不许她参加这种毫无意义的实验。正因如此,她才去签了报名表,而且已经下定了决心,尽管还是有点紧张。
“那个万利斯看上去真的有点像疯子博士。”她说,同时用啤酒杯在桌上画圈。
“你觉得他为什么玩香烟?”
薇姬咯咯地笑了。“戒烟的怪招吧?”
他问她,能不能在实验那天早上去接她。她很感激地同意了。
“能有个人一起讨论这件事真是太好了。”她说,湖蓝色的眼睛盯着他,“你知道吗,我真的有点害怕。乔治是那么——我不知道,他很坚决。”
“为什么?他说什么了?”
“问题就在这儿。”薇姬说,“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除了他信不过万利斯。他说系里没人像他这么干,但因为他负责研究生课程,所以大家还是会报名。而且他们知道,报名也没什么危险,因为他最后会把心理学系的学生都筛掉。”
他伸手到桌子另一边,碰了一下她的手。“说不定我们俩都能领到蒸馏水呢。”他说,“放轻松,朋友。一切都会变好的。”
但事实证明,什么都没有变好。什么都没有。
3
奥尔巴尼。
奥尔巴尼机场,先生。
嘿,先生,我们到了。
一只手在摇晃他。他的脑袋在肩膀上晃来晃去。头痛欲裂——哦,老天!一阵阵剧痛,仿佛不停地被重击。
“嘿,先生,机场到了。”
安迪睁开眼,随即因头顶的白光灯再次闭眼。一阵可怕、刺耳的哀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让他再次畏缩。感觉就像是有一根钢针正缓缓插进他的耳朵。飞机。起飞。穿过一片血雾般的痛楚,来到他身边。啊,没错,大夫,现在它回来了。
“先生?”司机忧心地问,“你还好吗,先生?”
“头有点疼。”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遥远,淹没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谢天谢地,他脑子里的声音开始渐渐消失了。
“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这段路可真长,我跟你实话说。末班车已经没了,要是你原先有这打算的话。你确定不用我送你回家吗?”
安迪琢磨着自己之前跟司机说过什么。虽然头痛到要爆炸,可记住这个至关重要。因为“记忆回溯”。如果他说的或做的与先前植入司机头脑中的故事产生矛盾,司机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反弹”。这种反弹可能会自行消失——实际上,确实有这种可能——但也可能不会。司机可能会发现其中的某一点,抓住不放,然后很快便会失去控制,因为他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矛盾点上。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很快就会精神崩溃。以前也发生过。
“我的车在停车场,”安迪说,“没问题。”
“哦,”司机笑了,长舒一口气,“换了葛琳肯定不信。你知道吧,我跟你实话——”
“她肯定会信的。你都信了,对吧?”
司机笑着的嘴张得更大了。“有这张大票在手里呢,先生。谢谢了啊。”
“我也谢谢你。”安迪说,努力表现得彬彬有礼。努力维持下去。为了查莉。如果只剩他一个人,他早就自杀了。这种痛苦,不是一个人可以承受的。
“你确定没事吗,先生?你的脸白得吓人。”
“我没事,谢了。”他开始叫醒查莉,“嘿,宝贝。”他小心地不叫出她的名字。也许没关系,但这种警惕已变得像呼吸般自然。“醒醒,我们到了。”
查莉嘟囔着,试图滚到另一边去。
“我们到啦,小家伙。醒醒,宝贝。”
查莉烦躁地睁开眼睛——湖蓝色的眼睛,和她妈妈一样——坐起身子,揉着自己的脸。“爸爸?我们到哪儿了?”
“奥尔巴尼,宝贝。机场。”他靠近她,低声说,“什么也别说。”
“好吧。”她对司机笑了笑,司机也对她微笑。她钻出车子,安迪跟在她身后,尽量站稳。
“再次谢了,兄弟。”司机喊道,“你可真是个大方人,我跟你实话说。”
安迪握住他伸来的手。“路上当心。”
“我估计葛琳肯定不信我干了票大的。”
出租车掉转头,沿着被漆成黄色的路边离开。又一架飞机起飞了,发动机还在加速运转,运转,直到安迪感觉自己的脑袋裂成了两半,像空心葫芦一样掉在人行道上。他踉跄了几步,查莉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哦,爸爸。”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遥不可及。
“去里面,我得坐一会儿。”
他们走进机场大厅。一个红短裤绿上衣的小姑娘,和一个黑发蓬松、步履蹒跚的大块头男人。一个机场搬运工目送他们走远,心想这可真够不像话的。一个大男人大半夜喝醉了在街上晃荡,还让一个早就该上床睡觉的小姑娘像导盲犬一样领着他。这种人就不配为人父母。搬运工想。
两人穿过电子眼控制的大门。搬运工很快把他们抛到脑后,直到大约四十分钟后,一辆绿色的汽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找他问话。
4
十二点过十分。航站楼的大厅已经让给了夜间出行的人们:即将离岗的夜班服务人员,张罗着起得太晚、模样凌乱的孩子们的愁眉苦脸的女人,眼睛下面盘踞着大大的眼袋的生意人,以及留着长发、四处游荡的年轻人,有的背着背包,还有几个人背着网球拍。机场广播里不时播送着出发、到达以及找人的消息,像是某种梦里无法驱走的声音。
安迪和查莉并排坐在桌子旁,上面有一台被固定住的电视。漆成黑色的公用电视上满是刮伤和凹陷的痕迹。在安迪看来,它们很像是邪恶的眼镜蛇,散发着未来主义的气息。他把自己最后两枚二十五美分硬币塞进投币孔,这样他们就不会被要求离开座位了。查莉面前的电视正在重播《菜鸟》,而安迪的电视上,约翰尼·卡森、桑尼·波诺以及巴迪·哈克特正笑得开怀。
“爸爸,我一定要这样吗?”查莉问了第二次,快要哭了。
“宝贝,我太累了。”他说,“我们没钱,不能一直待在这儿。”
“那些坏人要来了吗?”她问,声音小得像是在说悄悄话。
“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还在咚咚作响。现在,那匹没人驾驭的黑马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袋袋扎人的铁屑,不停地从五层楼高的地方砸到他身上。“我们得假设最糟糕的情况。”
“我怎么才能拿到钱?”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你知道的。”
查莉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那是不对的,偷东西是不对的。”
“我知道,”他说,“但那些家伙一直追着我们也不对。我已经跟你解释了,查莉,我努力跟你解释过了。”
“关于小小的坏和大大的坏?”
“对,无关痛痒的罪过和罪无可赦的罪恶。”
“你的脑袋真的很痛吗?”
“痛得很厉害。”安迪说。在接下来的一两小时里,疼痛会一直持续,让他没法连贯地思考。但没必要跟她说这些。没必要让她进一步受到惊吓,更没必要告诉她,他觉得他们这次可能逃不掉了。
“我试试吧,”她从椅子上下来,“可怜的爸爸。”她说,然后吻了吻他。
他闭上了眼睛。电视在他面前开着,在他不断加剧的头痛间隙混入遥远的叽喳声响。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一个遥远的身影,很小,身上红绿相间,仿佛一个圣诞节风格的洋娃娃,在大厅的人群中一闪而过。
上帝啊,求您保佑她没事。他想。不要让任何人找她麻烦,也别把她吓坏。求求您,上帝,可以吗?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5
一个穿着绿色人造丝衬衫、红色弹力短裤的小女孩,金发齐肩。时间这么晚了,她似乎还是一个人。不过这里是为数不多几个可以让她在这么晚的时间独自一人出没,还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她穿过人群,但并没有人认真地看她一眼。如果她哭了,可能会有保安来询问她是不是迷路了,知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和航班号,以便通过机场广播来找人。但她没有哭,而且看起来完全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但实际上,她并不知道——不过她很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他们需要钱,爸爸是这么说的。坏人就要来了,爸爸头很痛。头这样痛时,他很难想事情。他只能躺着,尽可能保持不动。他需要睡觉,直到头痛好转。而那些坏家伙就要来了……那些从“商店”来的坏家伙,那些想把他们的身体拆开看看里面有什么秘密,想着能不能控制他们替自己做事的坏家伙。
她看到垃圾桶上面露出一个购物纸袋,便把它拿走了。她又沿着大厅走了一会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排公用电话亭。
查莉站在一边看着,很害怕。她害怕的原因在于,爸爸一次又一次告诉她不要这样做,不要用那个东西……从她记事起,那就是个坏东西。但她没法控制它,她可能会伤到自己,或者别人,很多很多人。很小的时候(哦妈妈对不起妈妈受伤了缠了绷带尖叫她尖叫我让她尖叫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因为那是个坏东西)在厨房里……回想这些太痛苦了。那是个坏东西,因为如果你任它出现,它就会……失去控制。这太可怕了。
还有其他的。比如控制别人的想法——“推动”,那是爸爸的说法,“推动”。而且她能比爸爸动用更多的意念力量,而且动用之后也不会头痛。但有时,那么做之后……就会着火。
当她紧张地注视着电话亭时,描述那件坏事的词就在她脑海里蠢蠢欲动:意念控火。“没关系。”住在港市时,爸爸曾这样告诉她,当时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像个傻瓜,“你是个打火机,宝贝,跟芝宝差不多,只是稍微大一点。”她当时觉得很好笑,于是咯咯地笑了起来,但现在感觉一点都不好笑。
另一个她觉得自己不该动用意念力量的原因是,他们可能会被发现。那些来自“商店”的坏家伙。“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对你了解了多少,”爸爸曾告诉她,“但我不想让他们打你的主意。你的‘推动’和我的还不太一样,宝贝。你不能让人们……好吧,改变他们的想法。你能吗?”
“不——”
“但你可以让事情改变。如果他们发现了这种现象,并把这种现象跟我们联系起来,我们会比现在更麻烦。”
那就是偷东西。偷东西也是件坏事。但没关系。爸爸的头很痛,他们得尽快去一个安静、温暖的地方,赶在他变得更难受、更没法想事情之前。查莉继续往前走。
总共大概有十五个装着圆形滑动门的电话亭。置身其中,就好像进入一颗特大号的康泰克胶囊,里面有一部电话。查莉匆匆从旁边走过,看到大多数电话亭都光线暗淡。有一个穿着连裤装的胖女人挤在一个电话亭里,面带微笑,喋喋不休。倒数第三间电话亭门开着,一个身穿军装的年轻人坐在凳子上,腿伸在外面,语速飞快。
“萨莉,听我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我可以向你解释。当然。我知道……我知道……但只要你让我——”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女孩正望着他,于是收起了腿,关上了电话亭的门,动作一气呵成,就像乌龟缩进壳里。查莉想,他应该是在和自己的女朋友吵架,他放了人家鸽子。我永远不要让什么人放我鸽子。
机场广播的声音不断回荡。恐惧像只老鼠,在她脑后不停地啃咬。所有人的脸都很古怪。她觉得自己很孤单,很渺小,甚至难过地想起了妈妈。这是偷东西,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家伙偷走的可是妈妈的生命啊。
她悄悄溜进最后一间电话亭,纸袋发出噼啪声响。她把电话从钩子上拿下来,假装打电话——嘿,爷爷,好的,爷爷,爸爸和我刚到,我们很好——同时透过玻璃,观察外面是否有人在注意她。谁都没有。附近只有一个黑人妇女,她刚刚在自助机上办好飞行保险,而且背对着查莉。
查莉凝视着公用电话,突然发力。
一小股能量涌出身体,她咬着下唇,很喜欢这种有东西抵住牙齿的感觉。不,她并没有感到痛苦。发力操控其他东西的感觉很好,这是另一件让她感到害怕的事情。要是她喜欢上了这种危险的事情该怎么办?
她再次对公用电话发力,力道很轻。突然,一大堆闪着银光的硬币从找零口喷涌而出。她想用袋子接住,但已经来不及了,绝大多数二十五美分、十美分和五美分的硬币落在了地板上。她弯下腰,尽可能把硬币扫进袋子里,时不时注意着外面的情况。
收好了所有零钱,她便去了另一个电话亭。旁边亭子里的那个穿军装的男人还在打电话,并且再次打开了电话亭的门,还抽上了烟。“萨莉,我敢对天发誓!要是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哥哥!他会——”
查莉走进亭子里,关好门,把他幽怨的哀求声隔在外面。虽然只有七岁,但她听得出男人们惯用的花言巧语。她望着电话,不一会儿它便吐出了零钱。这次她事先就把袋子放好了,随着悦耳的叮叮当当声,硬币纷纷掉进袋子里。
当她出来时,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查莉走进他刚才打电话的电话亭。凳子还是温热的,尽管有电风扇在吹,但里面仍弥漫着刺鼻的烟味。
随着一阵哗啦声,硬币滑进袋子里,她继续向前走。
6
埃迪·德尔加多坐在一把硬塑料躺椅上,望着天花板,抽着烟。婊子,他心想。下次再这样装模作样,肯定要叫她好看。埃迪这埃迪那的,埃迪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埃迪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真叫人恶心。不过他还是让她回心转意,收回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的蠢话。他有三十天假期,正准备去纽约,看看传说中的“大苹果”,再四处逛逛,主要是去单身酒吧。等他回去的时候,萨莉就会像个熟透了的大苹果,唾手可得,鲜美多汁。佛罗里达州马拉松市的埃迪·德尔加多听不得什么“你要尊重我”的屁话。萨莉·布拉德福德就要束手就擒了,要是她真相信那套什么他已经切除了输精管的鬼话,只能怪她自己蠢得冒烟。反正事后要是受不了,她还可以去找她那个当老师的乡巴佬哥哥痛哭流涕。那时候,埃迪·德尔加多就已经在西柏林给部队开运输车了。他会——
埃迪正做着半是怨恨、半是愉悦的白日梦,突然被脚上的一股热流打断,好像地面突然升温了十度。伴随着热流,他闻到了一股奇怪但并非全然陌生的味道……不是烧东西,而是……可能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睁开眼,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电话亭旁边转悠,似乎很疲惫。她手里拿着一个大纸袋,拖着地,里面好像装满了什么东西。
但他的脚,那才是重点。
他不再觉得热,而是烫。
埃迪·德尔加多向下看了一眼,随即发出尖叫。
“老天啊,救命!”
他的鞋着火了。
埃迪蹦了起来,人们纷纷转头望向他。某个目睹事情经过的女人也尖叫起来。两个刚刚一直在和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售票小姐说闲话的保安冲了过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对埃迪·德尔加多而言都毫无帮助。此时,萨莉·布拉德福德和他的爱情复仇计划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的军用鞋正在快活地燃烧。现在,绿军裤的裤腿也着了。他在大厅里飞奔,脚下生烟,仿佛是被从炮膛里发射出来的。女卫生间离得稍近,出于自我保护意识,埃迪抛弃了社会礼仪,撞开门冲了进去。
一个年轻女子刚从厕所隔间里出来,裙子卷到腰间,正在埋头整理打底裤。看到人形火把般的埃迪冲进来,她惊声尖叫,声音在瓷砖的反射下听上去更加震撼。“出什么事了?”“怎么了?”一连串疑问声从其他几个隔间里传出。埃迪手疾眼快,在隔间门自动关闭、重新开始收费前冲了进去,抓住两边门框,把脚伸进马桶里。随着一阵冲水声,隔间上空出现了一大团蒸汽。
两位保安也冲了进来。
“别动,里面的人!”其中一个喊道,拔出了枪。
“手抱头,从里面出来!”
“就不能等我把脚上的火弄灭吗?”埃迪·德尔加多咆哮道。
7
查莉回来了。她又哭了。
“出什么事了,宝贝?”
“我拿到了钱……但我没控制住,爸爸……有一个人……一个士兵……我控制不了……”
安迪感到恐惧正在他身上蔓延。头和脖子的疼痛暂时抑制住了它,但它仍然在。“是……是又着火了吗,宝贝?”
她说不出话,但点了点头。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
“哦,老天。”安迪低声说,努力站了起来。
查莉完全崩溃了,她捂住脸,无助地抽泣,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一群人聚集在女厕所门口。门一度被打开,但安迪什么都看不见……随后又看见了。两个刚才冲过去的保安带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朝保安室走去。年轻人不断朝他们大声怒吼,不停地咒骂,不得不说,此人亵渎神明的方式很有创意。他军裤膝盖以下的部分都不见了,手里拎着两个黑色的东西,滴着水,可能是鞋子的残骸。然后他们走进保安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阵骚动声在大厅里回荡。
安迪再次坐下,抱着查莉。现在很难思考对策;他的思绪仿佛一条银色的小鱼,在一片黑色的海洋里来回穿梭,勉强躲过剧痛的浪头。但他必须尽力而为。想要摆脱困境,必须依靠查莉的力量。
“他没事了,查莉。他没事了。他们刚把他带进保安室了。现在跟我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查莉一边哭,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讲给他。她偷听到了那个士兵讲电话,对他有了一些不经意的想法,感觉他在欺骗那个跟他通电话的女孩。“然后我正准备回来找你,就又看见他了……我没控制住……然后就发生了。我没控制住它。我差点害了他,爸爸。我差点就让他受伤了。我让他着火了!”
“声音小一点。”他说,“听我说,查莉,我觉得这是这几天里发生的最好的事情了。”
“你——你真这么想?”她抬头望着他,一脸惊讶。
“你说你没控制住它,”安迪说,用力吐出每一个词,“确实是。但这次不一样。它只离开了一点点。刚才的事很危险,宝贝,但……你本来有可能让他的头发着火,或者是脸。”
这种可能性吓得她一激灵,感到万分恐惧。安迪温柔地把她的小脸转到他这边。
“那是一种潜意识,总是针对你不喜欢的人,”他说,“但……你并没有真的想要伤害那个家伙,查莉。你……”但接下来的话,安迪什么都没听到,他脑海里只剩下疼痛。他还在说话吗?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己都没法确定。
查莉仍然能感觉到那个东西,那个坏东西,在她的脑袋里东奔西窜,想再逃走,去做些什么。它就像一只异常凶残但没什么脑子的小动物。有时你不得不把它放出来做事,比如从电话亭里搞一点钱,但同时它也会去做一些坏事,一些相当坏的事。
(像妈妈在厨房里哦妈妈对不起)
在你把它关回笼子里之前。但现在这不是关键。她现在不想去想这些,她不想去想(绷带妈妈必须得缠着绷带因为我弄伤了她)任何有关它的事。爸爸现在才是最重要的。他现在瘫坐在电视椅里,看上去很痛苦,脸色煞白,眼睛里都是红红的血丝。
哦,爸爸,她心想。可以的话,我真想和你换换。你会弄疼自己,但那东西永远不会逃出笼子。我虽然不会弄疼自己,但有时我真的怕死了——
“我拿到钱了,”她说,“我没把所有电话亭里的钱都拿出来,那样的话袋子太重,我怕会把它弄破。”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我们可以去哪里,爸爸?你得躺下好好休息。”
安迪把手伸进纸袋,缓缓地把钱放进灯芯绒外套的口袋里。他想知道这个夜晚何时才能结束。他的计划是坐出租车进城,然后住进他们经过的第一家旅店或汽车旅馆……但他又有些害怕。出租车可能会被追踪,而且他有强烈的预感,那辆绿色的汽车仍跟在他们身后。
他努力把自己知道的有关奥尔巴尼机场的信息集中起来。首先,它是奥尔巴尼县机场,不在奥尔巴尼城里,而是在科勒尼镇上。震颤派[4]的教区——是他爷爷告诉的他这里是震颤派的教区吗?或者这个教派已经消亡了?高速路是什么情况?收费关卡呢?答案来得很缓慢。有一条路……叫什么大道。北方大道还是南方大道来着,他想。
他睁开眼睛,看着查莉。“你还能走远路吗,孩子?可能要走几英里[5]?”
“可以。”她已经睡了一会儿,精神了不少,“你能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打算试试,”他说,“我想我们应该走到大路上,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载我们,宝贝。”
“搭便车?”她问。
他点点头。“搭便车的话不容易被他们追踪,查莉。如果走运,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打算明早到布法罗的人。”要是不走运,我们就得一直举着大拇指傻站着,直到等来那辆绿色汽车。
“你觉得没问题就行。”查莉含糊地说。
“过来,”他说,“帮我一把。”
站起身时,他感到一阵剧痛。他摇晃了一下,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周边的人影看上去有些失真,色泽似乎格外鲜艳。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刚好经过,她踩在机场瓷砖上的敲击声,每一声都仿佛是地下室门被砰的一声关上时的巨响。
“爸爸,你确定你能走吗?”她声音小小的,有些害怕。
查莉。只有查莉的样子没变。
“我想我可以。”他说,“来吧。”
他们从跟进来时不同的出口离开,那个在他们进来时注意到他们的搬运工正忙着从后备厢里卸行李。他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离开。
“往哪边走,爸爸?”查莉问。
他望向两侧,看到“北方大道”,在航站楼下面弯弯曲曲地向右延伸。怎么过去是个问题。这里的道路错综复杂——上天桥、下天桥、禁止右转、禁止通行、继续左行、禁止停泊。交通信号灯在深夜的黑暗中闪烁,仿佛灵魂惴惴不安。
“我想是往这边。”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过航站楼,周边围着“仅供装卸”的标识。人行道在航站楼的尽头。一辆银色大奔驰车突然从他们身边掠过,车顶反射的灯光让他不禁缩了一下身子。
查莉关切地望着他。
安迪点点头。“尽可能靠右走。你冷吗?”
“不冷,爸爸。”
“谢天谢地,今晚还算暖和。你妈妈会……”他欲言又止。
他们两个人走进黑暗中,一个肩膀宽阔的大块头男人,一个红裤子绿上衣的小女孩。小女孩握着男人的手,引导着他继续向前。
8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辆绿色汽车到了,停在人行道的黄线旁边。两个男人下了车,正是在曼哈顿追安迪和查莉的那两个人。司机仍坐在驾驶座上。
一个机场警察走了过来。“先生,你们不能在这里停车。”他说,“如果你们只是想停下来——”
“我当然可以在这里停车。”司机说,他掏出证件给警察看,警察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人,然后又看了一遍证件上的照片。
“哦,”他说,“我很抱歉,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吗?”
“跟机场安保无关,”司机说,“但你也许能帮上忙。今晚你见没见过这两个人?”
他递过去一张安迪的照片,然后是一张查莉模糊的抓拍。那时候,查莉的头发比现在长。照片里,她的头发被编成了辫子,当时,她的母亲尚在人世。“女孩现在大了几岁,”司机说,“现在头发剪短了,大概到肩膀。”
警察仔细端详着照片,一会儿拿到眼前,一会儿举到远处。“嘿,我觉得我应该见过这个小女孩,”他说,“头发是淡黄色的,对吧?照片有点不好认。”
“淡黄色的,没错。”
“这男的是她爸爸?”
“不该问的别多嘴。”
机场警察对坐在这辆无从辨认的绿色汽车里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突然产生了厌恶之情。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还有这个他们叫“商店”的组织,他都打过交道。这些地方出来的特工都一个德行,毫不掩饰自己的目中无人。他们把所有穿蓝制服的警察都看成杂碎,但在五年前这里发生劫机事件的时候,正是一帮杂碎把那个浑身绑满了手榴弹的家伙控制住,交给这些神通广大的“真警察”,结果嫌犯却用指甲划开颈动脉自杀了。干得好,伙计们。
“嘿……先生。我问你这个男的是不是她爸爸,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家族特征可以参考。这些照片有些模糊。”
“他们两个有点像。头发颜色不一样。”
这我当然看得出来,蠢货。机场警察心想。“我见过他们两个。”警察对绿色汽车的司机说,“他是个大块头,看上去比照片上壮。他有点病恹恹的,不知是怎么了。”
“是吗?”司机看上去很满意。
“今晚这边已经够热闹了,有个蠢货把自己的脚点着了。”
司机突然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机场警察点点头,很高兴自己的话让司机有了兴致。但如果司机告诉他这样一来他就得去“商店”的办公室做一次“汇报”,他恐怕就不会这么高兴了。而且埃迪·德尔加多也可能打算把他痛扁一顿,因为他不但没能在休假期间享受“大苹果”的单身酒吧之旅(附加按摩店和时代广场的成人用品商店),反而大部分时间都处在药物麻醉状态,反反复复描述自己的鞋子发热起火的前前后后。
9
绿色汽车上的另外两个人正在和机场地勤交谈。其中一个找到了那个目送安迪和查莉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机场大厅的搬运工。
“没错,我看见他们了。我觉得那可真够丢人现眼的,一个大男人,喝得烂醉,这么晚还让一个小姑娘在外面。”
“他们可能坐飞机走了。”其中一人说。
“可能吧。”搬运工表示同意,“也不知道那孩子的母亲会怎么想,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我觉得她不知道。”一个穿着暗蓝色巴特尼500羊毛西装的男人说,他讲话时显得非常诚恳,“你没看见他们离开吗?”
“没有,先生。据我所知,他们应该还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当然,除非他们的航班已经起飞了。”
10
两个人迅速穿过主航站楼,通过安检口,分头巡视一周,把证件拿在手里出示给安保警察看。两人在联合航空的售票口前碰面。
“没有。”第一个人说。
“你觉得他们上飞机了吗?”第二个人问,也就是穿着上好的巴特尼500西装的那个。
“我觉得那个家伙手里应该只有不超过五十美元……可能更少。”
“我们最好查一下。”
“好吧,但是要快。”
联合航空。阿勒格尼航空。美国航空。布兰尼夫航空。通勤航空。没有一个看上去病恹恹、肩膀宽阔的男人购买机票。不过,奥尔巴尼航空的行李员认为他见到了一个穿着绿上衣红裤子的女孩。一头漂亮的齐肩金发。
他们两个又在不久前安迪和查莉坐过的电视椅前碰面了。“你怎么想?”第一个人问。
穿巴特尼500的特工似乎很激动。“我觉得我们应该地毯式搜索整个区域。”他说,“这两个人应该还在步行。”
他们朝绿色汽车走去,几乎一路小跑。
11
查莉和安迪继续摸黑走在机场支线公路的软质路肩上。偶尔有一辆车从他们身旁掠过。已经将近一点了。在他们身后一英里处,那两个人又回到了绿色汽车上。安迪和查莉正沿着“北方大道”行走,那条路就在他们的下方右侧,被钠光灯照着。他们可以越过路肩,到故障车道上竖起大拇指,拦下一辆顺风车。但如果招来警察,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安迪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斜坡。每次脚一落地,他的大脑里就会响起咚的一声巨响,令他痛苦不已。
“爸爸,你还好吗?”
“这会儿还好。”他说,但他不太好。他并不是在欺骗自己,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在欺骗查莉。
“还要走多远?”
“你累了吗?”
“我还不累……但是爸爸……”
他停下来,认真地望着她。“怎么了,查莉?”
“我觉得那些坏家伙追过来了。”她小声说。
“没事,”他说,“我想我们最好抄条近路,宝贝。你能爬到下面去吗?小心别摔了。”
她看了看高度,上面覆盖着枯死的十月草。
“我想可以。”她犹豫地说。
他跨过护栏的钢索,然后把查莉抱过来。就像有时面对极度的痛苦和压力时,他的思绪会开始逃向过去,借以摆脱压力。在阴影渐渐吞噬他们的生活之前,曾经有一段美妙的时光——先是他和薇姬,然后是他们一家三口。但他们的幸福被一点点抹除,就像月食一样无情。曾经——
“爸爸!”查莉的喊声令他惊醒。她滑倒了。枯草很滑,很危险。安迪伸手抓住她挥动的手臂,但失了手,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他的头撞在路面上,咚的一声巨响令他不由得大叫了一声。
然后,他们两个都滚了下去,沿着北方大道的路肩滑向远处。不时有汽车从这条路上飞驰而过,速度太快,一旦朝他们中的一个开过来——他或是查莉——他们根本无从躲避。
12
一个研究生助理在安迪手肘稍微靠上的位置缠了一圈橡皮筋,让他握拳。安迪一握拳,静脉兀然冒了出来。他的眼睛望向别处,觉得有点不自在。无论有没有这两百美元,他都不太想看静脉注射的过程。
薇姬·汤姆林森在他旁边的床位上,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色上衣和一条鸽子灰的长裤。她勉强向他微笑。他再次感觉她的褐色头发真漂亮,跟她纯蓝色的眼睛非常搭……接着胳膊一阵刺痛,然后微微发烫。
“好了。”研究生助理说,仿佛长舒一口气。
“你也好。”安迪说。他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他们在七〇室,位于杰森·盖尔尼大楼的二层。房间里有大学医务室提供的十二张病床,为了赚钱,十二个志愿者躺在床上,枕着低致敏性泡沫枕头。万利斯博士并没有亲自给他们静脉注射,但他一直在病床中间穿梭,对每个人都耳语几句,脸上挂着冷淡的微笑。我们随时会缩小。安迪胡思乱想着。
所有人都到齐时,万利斯博士简短地说了几句。简单来说,他说的是:不要害怕,你们现在都在现代科学的怀抱中。安迪对现代科学并没有多少信心,它尽管给予世界小儿麻痹症疫苗和可丽莹[6],但也带来了氢弹、凝固汽油弹和激光步枪。
研究生助理正在忙其他事。压接静脉注射管。
静脉注射的是百分之五葡萄糖溶液,万利斯博士曾说……他称之为糖五水溶液。压接口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如果安迪被分到了“第六批”,它就会通过这个凸起注射进他的身体。如果他在对照组,注射的就是普通的生理盐水。五五开的赌局。
他再次望向薇姬。“你还好吗?”
“还好。”
万利斯走了过来。他站在他们中间,先看了看薇姬,再看了看安迪。
“你觉得有些疼,对吧?”他说话时不夹杂任何口音,尤其是美国地方口音。但在安迪听来,他的遣词造句很像是一个外国人在讲英语。
“压力,”薇姬说,“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
“是吗?会过去的。”他对安迪笑了笑,显得很和善。穿着白大褂的他看上去很高大,可他的眼镜似乎很小,对比格外明显。
安迪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缩小?”
万利斯保持微笑。“你觉得你会缩小吗?”
“缩缩缩缩缩小。”安迪边傻笑着边说。他似乎感觉有些不寻常。老天,他有点嗨了,思维不受控制。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万利斯说,笑得更明显了一点。他走开了。有人刚刚骑着马经过,安迪困惑地思考着。他再次望向薇姬。她的头发多漂亮啊!不知怎的,这让他想起了崭新的发动机电枢上的铜线……也可能是发电机……交流发电机……交流感情……
他笑得更加放肆了。
研究生助理走了过来,面带微笑,仿佛听到了安迪脑子里的笑话。她压了压输液管,又给安迪注射了某种药物。安迪现在能看静脉注射的过程了。他现在丝毫不觉得厌恶。我是一棵松,他想。卧似一张弓。他再次大笑起来。
薇姬在对他微笑。老天,她可真美。他想告诉她她有多美,她的头发有多像炽热的铜块。
“谢谢,”她说,“这比喻真棒。”她说话了吗?或者这只是他的想象?
他勉强集中自己最后的清醒意识。“我想他们给我的是蒸馏水,薇姬。”
她平静地回答:“我也是。”
“真好,对吧?”
“真好。”她迷迷糊糊地回应。
在某个地方,有人在哭,歇斯底里,好像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在循环当中起起落落,别有趣味。经过了仿佛千万年的沉思,安迪转过头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真有趣。一切都变得很有意思。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slomo[7],作为一个前卫的校园影评人,他经常把这个词写进自己的文章里。在这部影片中,安东尼奥尼[8]一如往常,通过slomo的镜头,达到了最深入人心的效果。多神奇的词啊,多么聪明的表达;听上去就像是一条蛇从冰箱里滑出来:slomo。
几名研究生助理缓慢地奔向七〇室黑板附近的床位,床上的年轻人似乎正在对自己的眼睛做着什么。是的,他肯定是在对自己的眼睛做着什么,因为他的手指卡在眼眶里,眼球似乎被他抠出来了。他的双手弯成一对钩子,鲜血从指间涌出。以慢动作涌出。吊针在他的胳膊上缓慢地摆动着。万利斯缓慢跑了过去,那人的眼珠落在床上,仿佛两颗被戳破的荷包蛋。安迪躺在床上想。是的,太像了。
所有白大褂都聚在那张床周围,那个年轻人不见了。他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图,是人脑的扇形结构图。安迪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真——有——意——思,《嘲笑》里的阿特·约翰逊如是说。这时,一只血淋淋的手从一堆白大褂当中伸了出来,仿佛溺水者的手。手指上满是血污,中间还挂着几张卫生纸。那只手拍到墙上的挂图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红色逗号。挂图的卷轴随之吱嘎作响。
接着,那张床被抬了起来(他还是没能看到那个把眼球抠出来的男孩),被迅速抬出了房间。
过了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几年?),一个研究生助理来到安迪的床前,检查了他的点滴,然后又往安迪的脑海里注射了一些“第六批”。
“感觉怎么样,兄弟?”研究生助理问,但当然,他并不是研究生助理,也不是学生,根本不是。一方面,此人看上去约三十五岁,对研究生而言,这个年纪有些老。另一方面,安迪突然想起来,这个人在“商店”工作。这很荒唐,但他知道,此人的名字是……
安迪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了。他叫拉尔夫·巴克斯特。
他笑了。拉尔夫·巴克斯特。干得漂亮。
“感觉不错。”他说,“那个人怎么样了?”
“哪个人,安迪?”
“那个把自己眼球抠出来的人。”安迪平静地说。
拉尔夫·巴克斯特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哈,你看错了,兄弟,幻觉而已。很逼真是吧?”
“不,那是真的,”薇姬说,“我也看见了。”
“你们以为自己看见了。”这个不是研究生助理的研究生助理说,“你也产生了同样的幻觉。黑板那边有个家伙产生了肌肉反应……有点像抽筋。没有人把眼睛抠出来。连血都没有。”
他想走开。
安迪说:“兄弟,如果没有事先交流,两个人是不可能产生同样的幻觉的。”他觉得自己聪明极了,这逻辑无懈可击,容不得狡辩。他已经抓住拉尔夫·巴克斯特的马脚了。
拉尔夫回以微笑,毫不畏惧。“在这种药物的作用下是很可能发生的。”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吗?”
“好的,拉尔夫。”安迪说。
拉尔夫停住脚步,回头朝安迪的床位走来。以慢动作的方式。他打量着安迪,若有所思。安迪咧嘴笑了,露出一个大大的、愚蠢的、毒虫式的笑脸。抓到你了,老浑蛋拉尔夫。你那众所周知的短处被我抓得牢牢的。突然,有关拉尔夫·巴克斯特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成吨的信息:他今年三十五岁,已经为“商店”工作了六年,在那之前,他还曾为联邦调查局工作两年,在职业生涯中,他曾经——
曾经杀过四个人,三个男人,一个女人。他还在那个女人死后强奸了她。她生前是美联社的特别通讯员,她曾了解到——
这部分不甚清晰,不过没关系。突然,安迪不想继续了解了。他的笑容消失了。拉尔夫·巴克斯特仍低头看着他,安迪感到一股黑色的暗流席卷全身,让他想起了自己前两次使用迷幻药的经历……但这次更真切,更可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了解到这么多有关拉尔夫·巴克斯特的信息,或者他是如何得知他的名字的,但如果告诉拉尔夫实情,他害怕自己会像那个抠出自己眼珠的男孩一样,立马从杰森·盖尔尼大楼的七〇室里消失。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拉尔夫仍然盯着他,笑容渐渐浮现。“看吧,”他轻声说,“用了‘第六批’,什么混账事都可能会发生。”
他走了。安迪慢慢地长舒一口气。他望向薇姬,后者正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惊恐的表情。她在感受你的情绪,他想。就像收音机一样。让她放松一点!不管这药物到底能产生什么作用,别忘了她正在药物反应当中!
他向薇姬微笑,过了一会儿,薇姬也犹豫地对他笑了笑。她问他怎么了,他说他不知道,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但我们并没有在交谈——她的嘴都没有动)
(没动?)
(薇姬?是你吗?)
(是心灵感应吗,安迪?是吗?)
他不知道。但确实有事情发生了。他闭上双眼。那些人真的是研究生助理吗?她忧心忡忡地问他。他们看上去不太像。是这药的缘故吗,安迪?我不知道,安迪说,双眼仍紧闭。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男孩出了什么事?他们带走的那个?他睁开眼睛看着她,但她却摇了摇头。她不记得了。安迪发觉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这让他既惊讶又沮丧。那件事好像变成了陈年往事。他抽筋了,对吧,那个男孩?只是肌肉反应而已。他——
把眼珠抠了出来。
但这又怎么样呢?
从白大褂中间伸出来的一只手。溺水者的手。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仿佛发生在十二世纪。
沾满血的手。拍在挂图上。挂图的滚轴吱嘎作响。
最好随他去吧。薇姬看上去又是忧心忡忡的。
突然,音乐自天花板的扬声器倾泻而下,而这总要比……总要比思考是抽筋还是抠眼球好太多。音乐柔和而雄壮。过了许久,安迪听出(在跟薇姬商量过之后)那是拉赫玛尼诺夫。后来,每当再听到拉赫玛尼诺夫,安迪都会回想起在杰森·盖尔尼大楼七〇室的那段漫无边际的时间里,如梦似幻的记忆。
其中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幻觉呢?十二年的苦思冥想并没有让安迪·麦吉找到答案。在某一时刻,各式各样的东西似乎在房间里到处乱飞,就好像有一股不可见的风卷起了纸杯、毛巾、血压仪,以及一大堆钢笔和铅笔。而在另一个时间点,一段时间之后(或者实际上是之前?这段记忆并没有线性的时间序列可供参照),一个志愿者突然肌肉痉挛,然后心脏骤停——或者看上去如此。白大褂们竭力抢救,试图通过人工呼吸恢复他的生命,然后又直接向他的胸腔里注射了一些东西,最后出现了一台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机器,伸出两根粗电线,连在两个黑色的小碗上。安迪隐约记得有一个“研究生助理”在咆哮。“电他!电他!哦,把那东西给我,你这蠢货!”
而在另一个时间点上,他似乎睡着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他跟薇姬互诉衷肠,讲述自己的生活。安迪告诉她他的母亲死于车祸,以及在那场悲剧发生后的第二年,他是如何在悲伤崩溃的边缘跟姨妈一起生活。她则告诉他,在她七岁时,有一个十几岁的护工猥亵了她,导致她现在仍对性爱很恐惧,同时更害怕自己性冷淡。这也是迫使她跟现在的男朋友分手的根本原因。他总是……强迫她。
他们相互倾诉一对男女在相识多年后才会讲述的内容……更多的时候,即便同床多年,很多夫妻也不会谈论这些内容。
但他们说话了吗?
安迪永远也不知道。
时间静止了,但不知怎的,它还是过去了。
13
他渐渐清醒。拉赫玛尼诺夫已经消失了……如果真的曾有音乐响起。薇姬安静地睡在他身边的床位上,双手交叠在胸前,像是一个在睡前祈祷时睡着了的孩子。安迪看着她,意识到自己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她。这种感觉纯粹而深沉,让此刻的困惑暂时消退。
过了一会儿,他环顾四周。有几张床已经空了,房间里可能还剩五个志愿者。一些人还在睡觉。有一个人坐在床上,研究生助理——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研究生助理,大概二十五岁左右——正在询问他,同时做着记录。他似乎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因为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含蓄低沉,那种顾及身边有人睡觉的体贴方式。
安迪坐了起来,思考自己的状况。他感觉还不错。他试着笑了笑,一切正常。他的肌肉很放松,彼此间相安无事。他感觉很兴奋,很新鲜,所有感官都很活跃,又有某种天真之感。他回想起,之前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小时候,在周六早上醒来,想着自己的自行车挂在车库的车架上,感觉整个周末时光都属于自己,仿佛一场梦想狂欢节,可以自由自在地骑车到远方。
一个研究生助理走过来,说:“感觉如何,安迪?”
安迪看着他。这是之前给他注射的那个人——注射是什么时候的事?一年前?他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胡楂,听到一阵沙沙声。“我感觉自己像瑞普·凡·温克尔[9]。”他说。
研究生助理笑了。“你只睡了四十八小时,不是二十年。说真的,你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一切正常?”
“没错,不管你说的‘正常’是什么意思。正常。拉尔夫在哪儿?”
“拉尔夫?”研究生助理扬起眉毛。
“对,拉尔夫·巴克斯特。大概三十五岁。大块头,姜黄色头发。”
研究生助理微微一笑。“那是你梦见的人。”
安迪犹豫地望着他。“我怎么了?”
“梦见了他。在幻觉里看见了他。我只认识一个跟这个项目有关的拉尔夫,拉尔夫·斯坦汉姆,他是达坦制药公司的代表。那人差不多都五十五岁了。”
安迪盯着他看了半天,一言不发。拉尔夫是个幻觉?好吧,也许是吧。那确实很像幻觉,嗑药后的妄想;安迪似乎还记得拉尔夫是个特工,解决掉了好几个人。他笑了笑,研究生助理也笑了笑……笑得过于配合,安迪心想。说不定这也是个幻觉?很有可能。
安迪醒来时坐在床上的那个男人正在被人护送着往外走,边走边喝装在纸杯里的果汁。
安迪小心翼翼地问:“没人受伤,对吧?”
“受伤?”
“嗯——没有人肌肉抽筋,是吧?或者——”
研究生助理俯身向前,一脸担忧。“说真的,安迪,我希望你不要在学校里这样说。这可能会对万利斯博士的研究造成极大的影响。下学期,我们的‘第七批’和‘第八批’就要问世了,还有——”
“到底怎么了?”
“有个男孩出现了肌肉反应。很微小,但相当痛苦。”研究生助理说,“不到十五分钟就过去了,没造成任何伤害。但现在有一股猎巫的氛围。停止征兵,禁止后备军官培训,不允许陶氏化学招聘员工,因为他们可能会制造凝固汽油弹……事情有些过犹不及,而在我看来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
“那个男孩叫什么?”
“我跟你说实话,我不能告诉你。你要记住,你受到了轻度幻觉的影响,不要把致幻剂引起的幻想和现实混为一谈,然后开始散播这样不负责任的谣言。”
“我能那么做吗?”安迪问。
研究生助理看上去很困惑。“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办法阻止你。所有大学里的实验项目,志愿者都有很大的自主权。为了这区区二百美元,我们没法让你签保证书,对吧?”
安迪觉得如释重负。如果这家伙在撒谎,那他的演技真是一流。这样的话,刚才那些就都是幻觉了。这时,他身边床上的薇姬动了一下。
“可以继续了吗?”研究生助理笑着问,“我想,提问的人应该是我吧?”
于是他继续询问。当安迪回答完问题后,薇姬已经完全清醒,看上去神采奕奕,平静而轻松,对他微笑。研究生助理的提问很详细,其中许多是安迪自己也会提出的。
所以安迪为何还会有一种所有人都在配合演出的感觉?
14
那天晚上,安迪和薇姬坐在学生活动中心一个小休息厅的沙发上,讨论着彼此的幻觉。
她并不记得最令他触目惊心的那部分: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从一群白大褂中间伸出来,拍在挂图上,然后又沉了下去,消失不见。安迪也不记得最令她印象深刻的部分:一个一头金色长发的男人在她床边支起了一张折叠桌,桌子的高度与她的视线齐平。他在桌子上摆了一排大号的多米诺骨牌,然后说,“把它们推倒,薇姬,把它们全部推倒”。而当薇姬伸出手想照办时,那个男人却坚定地把她的手按回胸前。“你不需要动手,薇姬,”他说,“只管把它们推倒。”于是她看了看多米诺骨牌,然后它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总共有十多张。
“它们倒下了,我觉得很累。”她告诉安迪,微笑着,嘴角微微上翘,“我不知怎的,想到了越南,所以我似乎说了,‘没错,这证明南越要是完了,它们就全都完了’。然后那人笑了,拍了拍我的手,说,‘睡会儿吧,薇姬,你肯定累了’。于是我就睡了。”她摇了摇头,“但现在想起来,那一点也不像是真的。我想那一定都是我的想象,或者是正常测试下的幻觉反应。你根本不记得有那么个人,对吧?个子很高,齐肩的金发,下巴上还有疤。”
安迪摇了摇头。
“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能够拥有相同的幻觉。”安迪说,“除非他们发明的那种药物不仅仅是致幻剂,还能造成心灵感应。我知道前几年有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好像说如果致幻剂可以增强感官……”他耸耸肩,然后咧嘴笑了,“卡洛斯·卡斯塔尼达[10],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
“会不会我们曾经讨论过那些幻觉,然后又忘记了?”薇姬问。
他同意这很有可能,但整个经历仍让他觉得不安。这就像他们说的,致幻药的副作用。
他鼓足勇气开口说:“我唯一确定的是,薇姬,我爱上你了。”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轻轻吻了下他的嘴角。“那太好了,安迪,可是——”
“但你有一点怕我。也许是害怕所有男人。”
“也许是的。”她说。
“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没问题,”她说,“我喜欢你,安迪。非常喜欢。但我想让你一直记住,我会害怕。有时候我只是……害怕。”她试图轻轻耸耸肩,最终却变成了浑身打战。
“我会记住的。”他说,然后把她揽进怀里,吻了她。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回吻,紧紧抓住了安迪的双手。
15
“爸爸!”查莉尖叫着。
整个世界都在安迪眼前疯狂旋转。北方大道的钠光灯在他身下,路面跑到了他上方,他仿佛要散架了。然后他撞到地面,屁股朝下,像滑滑梯的小孩一样滑到了路基下面。查莉滑到了更下面的地方,无助地尖叫。
哦,不,她就要冲到车流里面了!“查莉!”他声音嘶哑地大吼,这让他的喉咙和脑袋更加痛苦,“当心!”
然后,她蹲在了故障车道上,不断被过往车辆的车灯扫过,抽泣成一团。安迪迅速跳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她身边,感觉有东西从脊柱直蹿脑髓,让他头痛欲裂。眼前的事物不停翻转,翻了三圈才归于平静。
查莉还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
“查莉,”他说,碰了碰她的胳膊,“没事的,宝贝。”
“我真想摔到那些车前面!”她哭喊着,声音响亮而幽怨,充斥着对自己的厌恶,让安迪格外心痛,“我让那个男人身上着了火!都是我活该!”
“嘘——”他说,“查莉,你永远都不要这么想。”
他抱住她。汽车不停地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其中的任何一辆都有可能是警车,一切随时可能结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那倒算是一种解脱。
她的啜泣声渐渐停止。他意识到,她只是太累了。疲劳也让他头痛加剧,甚至无法尖叫出声,也勾起了那些痛苦的回忆。如果他们能找个地方躺一会儿……
“查莉,你还能站起来吗?”
她默默起身,擦去最后一滴眼泪。在黑暗中,她的脸仿佛一轮苍白的月亮。看着她,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负罪感。现在的她本应躺在一栋房贷即将还清的房子里,在小床上搂着泰迪熊,准备第二天继续上学,为上帝、国家和二年级继续努力。然而现在,深夜一点十五分,她却站在纽约北部一条收费公路的岔路上,一路逃亡,同时心里充斥着愧疚,只因为她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些东西,一些她无法拒绝的东西,就像那双纯蓝的眼睛。该如何向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解释,这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她的父母当时急需两百美元,就去做了一件据说无害的事——然而那些人却撒了谎?
“我们得去拦一辆车。”安迪说,他不知道自己搂住查莉是为了安慰她还是为了支撑自己,“我们去找间旅店或汽车旅馆睡一觉,然后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觉得怎么样?”
查莉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那就这么办。”他说,然后竖起了大拇指。汽车疾驰而过,没有人理睬他们。就在离他们不到两英里的地方,那辆绿色汽车又启动了。安迪对此一无所知:他那恼人的思绪又回到了跟薇姬一起,在学生活动中心的那个晚上。后来,他把她送回了她当时住的学生宿舍,两人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又热吻了一番,女孩迟疑地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当时,她还是个处女。他们还很年轻,老天,太年轻了。
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查莉的头发在气流的搅动下四处飞舞,而他又记起了十二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16
安迪目送薇姬走进宿舍后,便转身穿过校园,朝高速路那边走去。他要去那里搭便车回城。尽管只感到有微风拂面,但五月的风猛烈地吹着林荫路两旁的榆树,仿佛一条无形的河流在他头上穿过,一条他仅能窥见最微弱、最遥远的涟漪的河流。
经过杰森·盖尔尼大楼,他站在漆黑巨大的楼身前。在它周围,树木和它们新长出的枝叶正在那条看不见的风之河流中疯狂舞蹈。一阵寒意顺着脊椎慢慢潜入他的身体,驻留在胃里,让他感到一阵冰冷。尽管这天晚上很暖和,但他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银币大小的月亮穿行在木筏似的、不断膨胀的云层之间。在月光的映衬下,那云质木筏像是装了镀金的龙骨,在黑暗的风之河流上徐徐前行。建筑的窗玻璃反射着月光,它们仿佛一双双茫然凝视的眼睛,令人不适。
这里面另有隐情,他想。有一些不为他们所知,且超出想象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在脑海中,他又看到了那只溺死之人血淋淋的手——这一次,他只看到了手拍在挂图上,留下了逗号形状的血迹……然后挂图咔嗒一声卷了起来。
他朝大楼走去。疯了。他们不允许有人在十点之后走进教学楼。而且——而且我很害怕。
没错。害怕是正常的,因为有太多若隐若现、令人不安的记忆,太容易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幻觉。薇姬已经努力说服了自己。有一个志愿者把自己的眼珠抠了出来,还有人尖叫着想要自己快点死掉,死掉也比这样活着更好,即便这样会下地狱,永远在那里燃烧。还有人心脏骤停,然后被他们用让人胆战心惊的熟练手法清出了房间。因为,老伙计安迪,正视它吧,让你害怕的并不是心灵感应可能存在。吓坏你的是上述事件也许真的可能曾经发生。
鞋跟嗒嗒作响,他立在大门前,伸手拉了拉。门上锁了。透过大门,他可以看见空荡荡的大厅。安迪敲了敲门,而当他看到阴影里有人走出时,他差点掉头跑开。他差点被吓跑,因为他害怕从阴影中出现的可能是拉尔夫·巴克斯特的脸,或者是那个金发齐肩、下巴上有疤的高个男人。
但并不是他们。一个人来到门前,打开门锁,那张愠怒的脸表明,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保安:大约六英尺[11]二英寸[12]高,脸颊和前额布满皱纹,警惕的蓝眼睛因喝了太多酒而有些浮肿。他的皮带上挂了一个大闹钟。
“锁门了!”他说。
“我知道,”安迪说,“但我今天早上在七〇室参加了一场实验——”
“那又怎样!工作日大楼九点锁门!有事明早再来!”
“我好像把手表落里面了。”安迪说,他其实并没有手表,“嘿,你看怎么样?我只是进去找找看。”
“我不能让你进去。”夜班保安说,听起来似乎他不可思议地动摇了。
安迪并未多想,他压低声音说:“你可以的。我只是进去看一眼,然后就走。你根本都不会记得有这事,对吧?”
他的脑袋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伸手推动了这个保安,但发力的却不是他的手,只是脑袋。而这个保安却真的向后退了两三步,打开了大门。
安迪走了进去,感觉有点奇怪。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然后变为微弱的抽痛,半小时后才消失。
“嘿,你没事吧?”他问保安。
“哈?没事,我没事。”保安完全放松了警惕,他对安迪露出了完全友善的微笑,“你不是想找你的表吗,上去找吧。慢慢找,我保证不会记得你来过这儿。”
然后他便走开了。
安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然后随意地揉了揉前额,似乎想减轻自己剧烈的头痛。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对那个家伙做了什么?一定是做了什么,这点可以肯定。
他转身走到楼梯前,开始往楼上去;楼上的大厅,昏暗而狭窄,对幽闭的恐惧恼人地悄然袭来,似乎让他呼吸越发急促,就像被套上了一条狗项圈。在楼上,楼层已经延伸进了风之河流当中,气流从楼旁穿过,发出嘶哑的尖叫声。七〇室装了双层门,上层装了磨砂卵石花纹玻璃。安迪站在门外,听着风吹过旧天沟和排水管的呜咽声,以及拂过枯叶时的沙沙声。他的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当时,他几乎就要掉头回去了;突然间,他觉得将这一切忘掉似乎更容易。然后他伸手抓住了门把手,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门肯定上了锁,他也就可以死心了。
然而并没有。把手旋转自如,门一下子就开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月光透过窗外摇曳的老榆树树枝,断断续续地投进屋内,而这光线已经足够让他看清,那些病床都已经被移走了。黑板已被擦干净,挂图像窗帘一样卷了起来,只有拉环悬在半空。安迪走过去,站了一会儿,然后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把它拉了下来。
大脑的扇形剖面图;人类的大脑像被屠夫剖开,上面标满了记号。只是看到这幅图,他便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被一道带有腐蚀性的光打在身上。这幅图毫无趣味可言;他觉得恶心,呻吟声自喉咙溢出,他的声音仿佛蛛网的银丝般纤细、颤抖。
血迹还在那里,在摇曳的月光下,有一块已经发黑的逗号印记。周末实验前图上标记的CORPUS CALLOSUM(胼胝体),现在变成了COR OSUM,中间的字母被逗号印记挡住了。
小小的逗号。
决定性的逗号。
他呆立在原地,在黑暗中凝视着它,身体真正开始颤抖起来。他看到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实的?一些?大多数?全部?或者以上皆非?
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某种声响,或者他觉得自己听到了:鞋子发出的吱嘎声。
他的手抽搐着,突然拍在挂图上,发出了同样可怕的声响。挂图滚轴发出的声音在这个漆黑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大。
突然,有东西敲在月光下的窗户上;是树枝,但也可能是沾着眼球组织和血液的死人的手指:让我进去,我把眼球落在里面了,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他仿佛沉入了梦里,梦里的一切都以慢动作进行,一个慢动作的梦,他确凿无疑地沉入其中,一定是那个男孩,是他身穿白袍的魂魄,眼睛的位置留下了两个黑洞。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空无一人。
空无一物。
但他神经已然崩溃。当树枝再次拍打在窗户上,他夺路而逃,没有理会身后敞开的门。他冲下狭窄的楼梯,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在追赶他,但其实那只是他自己脚步的回声。他一步两级跳下台阶,回到大厅,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血液冲到了太阳穴。空气吸到喉咙里时,像干草一样令他刺痛。
他没看到保安的身影,于是悄悄离开,关上了身后的玻璃门。他走下台阶,蹑手蹑脚地离开大楼,和日后成为逃犯时一样小心翼翼。
17
五天之后,不顾她的反对,安迪把薇姬·汤姆林森带到了杰森·盖尔尼大楼的大厅。她已经不打算再去想那个实验了,拿到心理学系开出的两百美元支票后,她就把钱存进了银行,不想再去想它是从哪儿来的。
但最终,他还是说服了她,凭借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口才。他们利用下午两点五十分的课间去了那里。哈里森教堂的大钟在五月昏昏沉沉的空气中奏响了某种旋律。“这可是白天,我们不会有事的。”他说,因不安而拒绝讲出,即便只是再次想到也仍会让他毛骨悚然的东西,“周围有几十号人呢。”
“我只是不想去,安迪。”她说,但她还是去了。
有两三个学生抱着书,正往大教室外面走。安迪注意到,阳光下,这间教室的窗户看上去比那晚柔和。安迪和薇姬走进去时,还有几个人也走了进来,准备参加三点的生物学讨论会。其中一个人开始轻声且一本正经地跟同伴讨论这周末将要举行的反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示威游行。没人注意到安迪和薇姬。
“好了,”安迪说,“看看这个——”
他拽着拉环,把挂图拉下来。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赤裸的男人,皮肤被剥开,器官被打上标记。他的肌肉像是交织在一起的红色纱线,某个机灵的人还给他标了名字——“牢骚鬼奥斯卡[13]”。
“老天!”安迪说。
她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手心因紧张出汗变得湿漉漉的。“安迪,”她说,“我们走吧,求你了。趁还没人认出我们。”
是的,他也准备走了。实际上,挂图被人换了,这比任何事都让他感到害怕。他啪地扯了下拉环,把挂图收起。卷轴发出了跟它被拉开时相同的声音。
不同的挂图,相同的声音。十二年过去了,他还记得那个声音——每次头痛都会让他记起。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走进过杰森·盖尔尼大楼,但他对那个声音始终记忆犹新。
他经常在梦里听到那个声音……同时看到那只手,那只央求着的、被淹没的、沾满鲜血的手。
18
绿色汽车沿机场岔路向北方大道的入口匀速驶去。驾驶座上的诺维尔·贝茨双手抓着方向盘,呈两点五十分的角度。古典音乐从调频广播中缓缓流淌而出,轻柔、平和。他的头发现在很短,向后梳着,但下巴上的疤痕还在——他小时候用可乐瓶盖的锯齿割伤了自己。倘若薇姬还活着,一定能把他认出来。
“有个我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穿巴特尼500西装的那个人说。他名叫约翰·梅奥。“那家伙是个线人,给我们干活的同时也给国防情报局干。”
“就是个婊子。”第三个人说。三个人都笑了,笑得紧张而做作。他们知道自己已经离目标很近了;几乎可以闻到血味。第三个人名叫奥维尔·贾米森,但他更喜欢别人叫他OJ,或者最好叫他贾米。他在所有办公室文件上签的都是OJ。有一次签了贾米,结果就被浑蛋上校教训了一顿。不只是口头上的,还被记了处分。
“你觉得他们走了北方大道,是吧?”OJ问。
诺维尔·贝茨耸耸肩。“不是走北方大道,就是去奥尔巴尼城了。”他说,“我们可以让这边那个土包子去查城里的旅馆,这里是他的地盘,对吧?”
“没错。”约翰·梅奥说。他跟诺维尔处得不赖。他们认识很久了,杰森·盖尔尼大楼那次他们都在场。老天,那次可真够吓人的。约翰再也不想经历那么吓人的事情了。他就是当时给人做心脏电击的人。早年间在越南,他曾是个医务人员,知道怎样使用除颤器——至少是理论上的。但实践却不怎么成功,至少在那个孩子身上没有效果。“第六批”试药那天总共来了十二个孩子,有两个当场死于心脏骤停,还有个女孩死在宿舍里,表面上看是突发性脑栓塞。另外两个彻底疯了,其中一个男孩弄瞎了自己,另一个女孩后来脖子以下完全瘫痪。万利斯说那是心理作用,可这他妈的有谁知道?反正,那天的工作真是愉快。
“土包子会带着他老婆。”诺维尔说,“她会说自己在找外孙女,姑爷带着小姑娘跑了。反正就是那种恶心的离婚纠纷。她不想惊动警察,除非不得不那么做。但她害怕这姑爷脑子可能有点不正常。要是她演技够用,城里所有旅馆的夜班前台都会帮她查这两个人有没有登记入住。”
“要是她演技够用。”OJ说,“这帮线人,有时候真不一定靠谱。”
约翰说:“我们走最近的入口匝道,对吧?”
“对,”诺维尔说,“再走三四分钟就到了。”
“他们能走这么远吗?”
“忙着逃命,估计没问题。说不定上了斜坡,我们就能看见他们竖着大拇指拦便车呢。或者他们可能抄了近路,从侧面进了故障车道。不管怎么着,咱们直着开,肯定能堵到他们。”
“去哪儿啊,兄弟。上车吧。”贾米说完自己笑了起来。他左胳膊下面的皮套里别着一支点三五七的马格南左轮手枪,他管它叫“大马”。
“要是他们已经搭上了便车,我们可就倒霉了,诺维尔。”约翰说。
诺维尔耸耸肩。“没这个可能。现在是深夜一点十五分。最近限行,路上的车更少。路过的大老板们看见有个大男人带着小女孩搭便车,你猜他会怎么想?”
“他会觉得准没好事。”约翰说。
“那必须的。”
贾米又笑了。前面的信号灯不停地闪烁,照在北方大道的斜坡上,让它在黑暗中闪闪发光。OJ把手放在“大马”的胡桃木枪托上。只是以防万一。
19
一辆大货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掀起一阵冷风……然后它亮起了刹车灯,在大约五十码[14]外拐弯停了下来。
“谢天谢地。”安迪轻声说,“让我过去说句话,查莉。”
“好的,爸爸。”她听上去无精打采的。她的眼睛下方再次出现了黑眼圈。他们朝货车走过去时,它正在向后倒。安迪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一个慢慢胀大的铅球。
货车侧边画着“天方夜谭”风格的图案——哈里发[15]、面罩薄纱的少女、飘浮在半空中的魔毯。那魔毯无疑是红色的,但在收费公路钠光灯的照耀下,它却呈现出暗栗色,仿佛干掉的血迹。
安迪打开客座门,把查莉抱进去,然后自己也钻进车里。“谢谢你,先生。”他说,“你真是救了我们一命。”
“荣幸之至。”司机说,“你好啊,小家伙。”
“你好。”查莉声音微弱地说。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慢慢在故障车道上加速,然后驶进正常车道。望着查莉垂下去的小脑袋,安迪满心愧疚:通常情况下,如果看到司机这样的年轻人在路边竖着大拇指搭车,自己是不会理会的。司机是个大块头,但身形佝偻,留着浓密的黑胡子,蜷曲着垂到胸前,还戴着一顶大毡帽,活像肯塔基乡村片里面的背景人物。他叼着一根像是自己家里卷的香烟,吞云吐雾。不过从味道上判断,确实只是香烟,并没有大麻的甜味。
“你们要去哪儿,伙计?”司机问。
“往前走两个镇子。”安迪说。
“黑斯廷斯谷?”
“没错。”
司机点点头。“我猜你们是在躲什么人吧。”查莉紧张起来,安迪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她,让她放松。他察觉到司机的声音里并没有恶意。
“机场那边有个送传票的家伙。”他说。
司机咧嘴笑了——他的笑容几乎完全被浓密的胡须盖住。他小心地把烟卷从嘴里取出,熟练地伸到窗外。涌动的气流很快就把它熄灭了。
“我猜是跟这小家伙有关。”他说。
“差不多。”安迪说。
司机不说话了。安迪靠在椅背上,努力应付自己的头痛。自刚才最后的致命一击,它似乎留在了极限水平上。以前也有过这么疼的时候吗?记不清了。每当他发力过猛,都会让这份痛苦达到极限。这会让他至少要过一个月后才敢再次发力。他知道再走两个镇子远远不够,但这已是他今晚的极限。他不行了,只能撑到黑斯廷斯谷了。
“你觉得谁能赢,伙计?”司机问。
“什么?”
“职棒。世界大赛,我看今年圣地亚哥教士队不赖。你觉得呢?”
“相当不赖。”安迪附和道。他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仿佛海底的钟声。
“你还好吗,伙计?你的脸色可不大好。”
“头痛。”安迪说,“偏头痛。”
“压力太大了。”司机说,“我知道那滋味。你们打算住旅店吗?需要现金吗?我可以给你五美元。本来能多给你点,但我现在要去加利福尼亚,钱得省着用。就像那个——乔德一家,《愤怒的葡萄》里的那家人。”
安迪感激地笑了笑。“我想我们钱够用。”
“那就好。”他看了一眼查莉,后者已经打起了瞌睡,“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伙计。你在照顾她吗?”
“尽我所能。”安迪说。
“真好。”他说,“有首歌也是这么唱的。”
20
从高速公路上看过去,黑斯廷斯谷这座小镇不过是一片开阔地。在这个时间,镇上的红绿灯都已经不再工作。戴着乡村风格毡帽、留着大胡子的司机载着他们驶出出口匝道,穿过沉睡的小镇,沿着四十号公路来到“美梦之乡”汽车旅馆。旅馆是一栋红木建筑,屋后有一片采摘过的棉花地,前面有一块霓虹灯招牌——黑暗里只有连不成词的几个字母在闪烁。查莉睡得很香,身子歪向左侧,脑袋渐渐靠在了司机穿着蓝色牛仔裤的大腿上。安迪想把她移开一点,司机却摇摇头。
“没事,伙计。让她睡吧。”
“你可以载我们再走一段吗?”安迪说。尽管很难集中精力思考,但这种谨慎几乎出自本能。
“不想让旅馆值班的知道你们没有车?”司机笑了,“没问题,伙计。不过这样的地方,就算你骑着独轮车进去,他们也不会赶你走的。”货车轮胎碾过碎石路肩。“你确定用不着我给你五美元?”
“大概能用上。”安迪勉强作答,“可以写个地址给我吗,以后我把钱寄给你。”
司机再次咧着嘴笑了。“我的地址是‘路上’,”他说,掏出钱包,“但说不定你还能看见我这张笑脸呢,对吧?谁知道呢。拿着吧,伙计。”他把五美元递给安迪,安迪突然哭了——并没有哭出声,但流了眼泪。
“别这样,伙计。”司机温柔地说,轻轻拍了拍安迪的脖颈,“人生苦短,不如意的事多着呢,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就应该相互帮助。总而言之,这就是我吉姆·保尔森的人生哲学。好好照顾这个小家伙吧。”
“我会的。”安迪说着擦干了眼泪。他把五美元放进灯芯绒外套的口袋里。“查莉,宝贝?醒醒,马上就到了。”
21
三分钟后,安迪目送吉姆·保尔森把车开到一家已经关门的餐馆前,然后掉头,从他们身边开过,回到了州际公路上。查莉困倦地靠在安迪身上,安迪举起了手,吉姆也朝他们挥了挥手。画着精灵、高大的维齐尔[16]和神奇魔毯的福特牌旧货车开走了。祝你加州行一切顺利,伙计。安迪在心里默默祝福。然后他们两人转头,朝“美梦之乡”走去。
“你先在外面等我,别让人看见,”安迪说,“好吗?”
“好的,爸爸。”查莉还是昏昏欲睡。
把查莉安顿在一丛灌木旁后,安迪走向旅馆,按了值班铃。两分钟后,一个穿着浴袍的中年人擦着眼镜走了出来。他打开门,一言不发地把安迪让进去。
“我想知道我可不可以住左边最后一间房。”安迪说,“我把车停在那边了。”
“这个季节,要是想的话,你可以把整个左半边都包下来。”值班的人说,朝安迪微笑,露出一口泛黄的假牙。他递给安迪一张登记卡和一支印着广告的钢笔。一辆车从外面经过,前车灯悄无声息地忽明忽暗。
安迪用“布鲁斯·罗泽尔”这个名字登了记。布鲁斯开了一辆一九七八年产的“织女星”,纽约牌照LMS 240。他看着“单位/公司”一栏的空白犹豫了片刻,随即有了灵感(尽可能在他的头痛允许下),写下“美国自动销售联合公司”,然后在付款方式一栏选了现金。
又有一辆车从门前经过。
值班的人在登记卡上签好名,收了起来。“一共十七美元五十美分。”
“给你零钱可以吗?”安迪问,“我手里有二十美元钢镚,一直没机会换掉。这乡下业务可真是烦人。”
“没事,反正一样花。”
“谢谢。”安迪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先把五美元纸币推到桌边,然后拿出一大把硬币,二十五美分、十美分、五美分的都有。他数出十四美元,然后又掏出一把零钱,补齐剩下的部分。值班的人把硬币码成几堆,分别扫进收银抽屉里不同面值硬币的隔间。
“我说,”他合上了抽屉,满怀希望地看着安迪,“要是你能把我们的自动贩烟机修好,我可以帮你省五美元。它都坏了一周了。”
安迪走到角落里的机器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回来。“不是我们家的机器。”安迪说。
“哦,该死。好吧。晚安,伙计。如果需要的话,壁橱的架子上还有额外的毯子。”
“好的。”
他走了出去。铺路的碎石子在他脚下吱嘎作响,让他的鼓膜备受折磨,像是在嚼石头做的麦片。他走到刚才的灌木丛旁,却发觉查莉不见了。
“查莉?”
没人回答。他把系着绿色标签的房间钥匙在两手间不停地倒来倒去。两只手现在都冒了汗。
“查莉?”
还是没人应声。他现在回想,好像在填登记表的时候,有辆经过门口的汽车减了速。说不定就是那辆绿色汽车。
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这让他颅骨内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他开始思索如果查莉不见了该怎么办,但他完全没有头绪。他的头太疼了。他……这时,一阵低沉的呼噜声从灌木丛里传来。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他跑了过去,碎石在脚底飞溅。坚硬的灌木枝刮伤了他的腿,撕扯着他灯芯绒外套的下摆。
查莉躺在汽车旅馆的草坪旁,膝盖抱在胸前,两手夹在腿间。她又睡着了。安迪闭上眼睛,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把她叫醒。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做。这个夜晚太漫长了。
她眼睑颤动着,然后睁开眼望着他。
“爸爸?”她问,声音里满是睡意,有一半仍在梦中,“我像你说的那样藏起来了,谁也找不着我。”
“我知道,宝贝。”他说,“我知道你最听话了。走吧。我们去床上睡。”
22
二十分钟后,他们都躺在十六号房的双人床上了。查莉睡着了,呼吸均匀,安迪仍然醒着,但也即将睡去,只是头痛仍困扰着他,以及一些疑问。
他们已经逃亡将近一年了。这有点难以置信,也许是因为他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港市开减肥班时,他们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像是在逃亡。查莉在那里的学校上学,一个有工作、女儿还在上小学的人,怎么可能正在逃亡?在港市,他们几乎就要被抓到了,并不是因为敌人有多出色(尽管他们确实很顽强,这让安迪十分担忧),而是因为安迪犯了个决定性的错误——他让自己忘记了他们正在逃亡。
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再犯错了。
那些人现在离他们有多近?还在纽约?除非没能记下出租车的号码,否则那些人一定还紧咬在他们身后。他们更有可能在奥尔巴尼,像一群蛆虫,在肉屑旁边来回蠕动。他们什么时候会到黑斯廷斯谷?也许会在明天早上。但也许不会。黑斯廷斯谷离机场有十五英里远,胡思乱想没有意义。
我活该!把那个人点着了,我活该摔在那些车前面!
他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本来还会更糟,本来着火的可能是他的脸。
声音像鬼魂一般在房间里飘荡。
他又想到了一些问题。按照登记信息,他应该开了辆“织女星”。等早上那个值班的人到屋外,发现十六号房外并没有“织女星”,他会不会以为,这个自动销售联合公司的职员已经动身离开了?或者,他会一探究竟?现在,他已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
我觉得那个人有点滑稽。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病恹恹的。而且他用零钱付的账。他说自己在自动售货机公司工作,却不会修大厅里的那台机器。
声音像鬼魂一般在房间里飘荡。
他侧着身子,倾听查莉缓慢的呼吸。他以为他们把她带走了,但实际上她只是在灌木丛里走远了一点。不让人看见。查伦·罗伯塔·麦吉,查莉[17],自从……好吧,自始至终。要是他们把你带走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23
最后一个声音,来自他的室友昆西,来自六年前。
查莉当时刚满一岁,不过他们当然知道,她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们知道,在她只有一周大时,薇姬就得把她带到大床上跟他们一起睡,因为一旦把她留在小床上,她的枕头……就会自燃。那天晚上,他们就彻底丢弃了婴儿床,当时他们心怀巨大的恐惧,什么都没说。这太诡异了,难以用语言讨论。枕头的热度已经足以把她的小脸烫出水疱,尽管安迪在药箱里找到了水宝宝防晒霜,但她还是号哭了整整一夜。查莉出生的头一年,他们两个几乎都要被逼疯了,他们没法睡觉,永远在担惊受怕。一旦查莉没能及时喝到奶,垃圾桶就会着火;有一次窗帘着火了,要是薇姬不在房间——
她从楼梯上摔下这件事,让他下定决心给昆西打电话。当时她一直在地上爬,她已经会用手和膝盖爬上楼梯,然后再爬下来。安迪那天一直坐在旁边陪她,薇姬跟朋友去森特百货商场购物了。她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去,安迪几乎是把她推到了门外。她最近看上去有些操劳过度,太疲惫了。她的眼神几乎有些呆滞,让他想起了自己听说过的那些有关战争时期士兵超负荷战斗的故事。
他在客厅里看书,在靠近楼梯底部的位置。查莉正在爬上爬下。楼梯上放着一只泰迪熊。他本应该把它挪走,但就像在港市的生活一样,查莉每次都能从它身边绕开,让安迪觉得可以保持现状,于是便放松了警惕。
第三次爬下来时,查莉的脚被玩具熊绊住了,结果她滚下了楼梯,砰,啪,咚,接着她便哭号起来,充满恐惧与愤怒。楼梯上铺了地毯,她甚至连淤伤都没有——老天向来保护醉鬼和小孩,这话是昆西说的,而那天他第一次想到了昆西——但安迪还是冲向了她,把她抱起,抱着她,跟她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检查有没有流血、扭伤或脑震荡的迹象。然后——
然后他觉得从自己女儿的脑子里,射出了一支无形的、不可思议的死亡之箭。那种感觉,仿佛是在夏日的站台上站得离轨道太近,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一股热浪,一股柔软而无声的温暖气流……然后泰迪熊就着火了。泰迪熊弄伤了查莉,查莉便报复泰迪熊。火焰熊熊燃烧,瞬间便把它化为焦炭。透过火焰,安迪看着它黑色扣子做成的眼睛,看着火焰随泰迪熊的跌落蔓延到地毯上。
安迪赶紧放下女儿,冲向放在电视旁边墙上的灭火器。他跟薇姬并没有谈论过他们女儿的能力——有几次他想谈论此事,但薇姬不想听;她歇斯底里地抗拒这个话题,坚持说查莉什么问题都没有,什么毛病都没有——但灭火器也在未经讨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家里,就像春夏之交的蒲公英一样。他们并没有谈论查莉的特殊能力,但灭火器已经摆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了。
他抓到一个灭火器,冲向楼梯,此时地毯烧焦的味道已经开始弥漫……不过他还有时间想到那个故事,小时候读到的故事,《这是一个美好的生活》,作者是一个名叫杰罗姆·比克斯比的家伙。那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小孩用恐怖的心灵感应奴役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做了无数有关死亡的噩梦,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个孩子什么时候会让噩梦成真……
查莉仍然坐在楼梯下面,号啕大哭。
安迪迅速拧开灭火器,把泡沫喷到正在蔓延的火焰上。然后他捡起沾着泡沫的泰迪熊,拿到楼梯下面。
他痛恨自己,但同时却出于某种本能,明白自己必须这样做。他必须让查莉知道界限所在,懂得是非,吸取教训。他不顾查莉因害怕而不停地哭闹,把烧焦的泰迪熊几乎按到了她的脸上。唉,你这浑蛋,他绝望地想,你为什么不去厨房拿把刀,在她脸上刻上界限,让她永远记得教训呢?而实际上,他正是这样想的。留下记号,记住教训。没错,他必须这样做。在他的孩子身上留下伤疤,在她的灵魂上烧一个疤。
“熊熊现在好看吗?”他吼道。泰迪熊被烧伤了,烧黑了,仍残留着如同冷却的木炭般的热度。“熊熊烧伤了,不能陪你玩了,这样你就高兴了,查莉?”
查莉哭得更大声了,几乎背过气去。她的皮肤红一块白一块,眼睛里满是泪水。“爸爸!熊熊!熊熊!”
“没错,它是你的熊熊,”他坚定地说,“可现在熊熊完全烧坏了,查莉。是你烧坏了熊熊。而且你可能烧坏熊熊,就有可能烧坏妈妈,还有爸爸。你永远也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情了!”他靠近她身边,但是没有把她抱起来,没有碰她,“你永远也不可以这样做,因为这是一件坏事!”
“爸爸,爸爸,爸爸——”
这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的残忍、恐怖与害怕。他把她抱了起来,紧紧地抱着她,来回走动,走了很长时间,她的哭声才渐渐停止,变成了不规则的抽泣。当他再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脸颊软软地贴在他的肩上。
他把她放到沙发上,然后去厨房给昆西打电话。
昆西不想谈论此事。那是一九七五年,他正在一家大型航空公司工作。每年他都会给麦吉家寄贺卡,告诉他们自己的工作是负责心理疏导的副经理。每当飞机制造厂有工人心理出现问题,一般都需要昆西出马。他负责解决他们的问题——疏离感、身份焦虑,也许他们只是觉得工作枯燥乏味,自己仿佛只是一台加工机器——避免他们罢工,让他们继续把小零件放到该放的位置上,这样飞机就不会坠毁,就可以继续保证民主世界的和平安定。凭借这份工作,昆西每年可以赚三万两千美元,比安迪多一万七。“我并不觉得愧疚,”他写道,“仅凭一己之力就能保证美利坚上空的安宁,我觉得这点钱微不足道。”
这就是昆西,一如既往擅长讲俏皮话。但那天,当安迪从俄亥俄州打去电话,女儿睡在沙发上,家里还弥漫着烧焦的泰迪熊和地毯的味道时,他的俏皮话也没法继续了。
“我听说了一些事,”当明白如果不说点什么,安迪不会善罢甘休时,昆西说,“但有时候电话里讲事情并不安全,老伙计。水门事件可没过去多久。”
“我有点害怕。”安迪说,“薇姬也是。查莉更害怕。你听说了什么,昆西?”
“之前那个实验,总共有十二个人参加。”昆西说,“六年前那次,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安迪坚定地说。
“那十二个人没剩几个了。我最近听说只剩了四个。其中两个结了婚。”
“是的。”安迪说,但他越发觉得恐惧。只剩四个?昆西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其中一个可以让钥匙弯曲,还可以不用手关门。”昆西的声音很细,穿过两千英里的电话线,经过交换站、开放的中继点,再经过内华达、爱达荷、科罗拉多、爱荷华的接线盒,传送到安迪耳边。有无数个地方可以听到昆西的声音。
“是吗?”他说,努力保持平静。他想到了薇姬,她能够不用接近就打开收音机或关掉电视,而且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这样的特殊能力。
“哦,是的,他真能办到。”昆西说,“他是——你会怎么说?——有备案的。那种事情做多了他会头痛,但他能做到。他们把他关在一个小房间里,配备了他打不开的门和无法弯曲的锁。他们在他身上做测试。弯曲钥匙、关门……我估计那人快要被折磨疯了。”
“哦……老天啊……”安迪轻声说。
“他是我们维护世界和平努力的一部分。所以就算真疯了也没关系。”昆西说,“他一个人疯了,可以换我们美国两亿两千万国民的幸福生活,那也值了。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安迪喃喃道。
“至于那两个结婚的,他们目前还没有线索,只知道那两个人在中部某个类似俄亥俄的州,过着小日子。他们大概每年会对这几个人进行一次检查,只是想看看这几个人是否有什么特殊能力,比如弄弯钥匙,或不用手就可以把门关上之类的。或者是在当地小马戏团表演心灵感应的小把戏,给肌肉萎缩症的可怜人筹点善款什么的。他们要是做不了这些事就好了,对吧,安迪?”
安迪闭上眼睛,闻着布料烧焦的味道。有时查莉会把冰箱门打开,朝里面看看,然后又爬到一边。这时如果薇姬在熨衣服,她就会朝冰箱门看一眼,冰箱门便会自动关上——自始至终她都不觉得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奇怪之处。有时她能办到,有时也会不起作用,她会放下熨斗,自己动手关上冰箱门(或是关掉电视、打开电视)。薇姬不能弄弯钥匙,不会读心术,不会飞,不会用意念控火,更不会预测未来。她顶多能在里屋把房子大门关上,仅此而已。有时在她做了类似的事情后,安迪注意到她会抱怨自己头痛,或是肚子不舒服。安迪不知道这算是身体反应,还是潜意识发出的一种自我警告。在月经期间,她的能力似乎会更强。但那不过都是一些小事,而且很少发生,安迪早已习以为常。至于他自己……好吧,他的能力是“推动”别人。这种能力没有确切的名号,也许“自我催眠”更加贴切。他没法经常那么做,因为那会让他头痛。大多时候,他会忘了自己并非常人,自那天进入杰森·盖尔尼大楼的七〇室之后便不再正常。
他闭上眼睛,在眼皮后面的黑色区域内,他看到了那个血色的逗号,以及不成词的“COR OSUM”。
“是吧,那才叫走运。”昆西自说自话,仿佛安迪已经表示赞同,“不然他们就得被关在一间小房间里,永远待在那里,为美国两亿两千万国民的安全和自由牺牲自己。”
“真走运。”安迪附和道。
“那十二个人,”昆西说,“也许他们给那十二个人注射的是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具体效用的药物。可能有人——某个疯狂博士——误导了他们。或者,也许他自以为自己误导了他们,但实际上是他们在误导他。这都不重要。”
“是啊。”
“所以注射了药物的人可能被改变了染色体组成。可能是一点点,也可能改变很多,更可能谁也不知道。可能那两个结了婚的,生了孩子,而那个孩子不只继承了妈妈的蓝眼睛、爸爸的高鼻梁。你说那些人会不会对这个孩子感兴趣?”
“肯定会。”安迪说,他现在已经害怕得无法言语了。他已经决定不告诉薇姬,自己给昆西打了电话。
“这就好像你有一颗柠檬,很好,你还有糕饼,那也很好。但要是把它们放在一起,你就会得到……一种全新的味道。我猜他们肯定想知道那孩子能做什么。他们很可能会把她关在小房间里,看她能为保障民主世界的长治久安贡献什么样的力量。我想我能说的就这么多,老伙计,多说一句……自己保重,别让人找着。”
24
声音像鬼魂一般在房间里飘荡。
别让人找着。
他把头靠在旅馆的枕头上,看着已经睡熟的查莉。小宝贝查莉,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要去哪里才能不被人找到?这一切要如何收场?
这些问题都无法回答。
最后他睡着了。就在不远处,那辆绿色汽车就像只猫,在夜里游荡,仍在寻找那个宽肩膀、穿灯芯绒夹克的大块头男人,以及绿衣红裤的金发小女孩。
[1]伯尔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Burrhus Frederic Skinner,1904—1990),美国心理学家,新行为主义学习理论的创始人,也是新行为主义的主要代表。以他为代表的心理学家强调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是行为而非意识,因此被称为“行为主义者”。
[2]小威廉·法兰克·巴克利(William Frank Buckley Jr.,1925—2008),美国媒体人、作家、保守主义政治评论家,政论杂志《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创办人,以犀利、健谈的演讲风格令人印象深刻,成为美国的一个时代符号,有“美国现代保守派运动之父”之称。
[3]美国广播喜剧《骗子麦吉和茉莉》(Fibber McGee and Molly)中的主角之一。该剧集风靡一时,是美国广播剧的经典剧集。
[4]基督教新教派别,全名为“基督复临信徒联合会”。该教派的宗教仪式开始时,人们四肢颤动,慢慢地整个身体都开始摆动,他们相信这样做可以使自己直接和圣灵相通。
[5]1英里合1.6093公里。——编者注
[6]英国利洁时旗下的祛痘品牌。
[7]即“慢动作”。
[8]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1912—2007),意大利现代主义电影导演。
[9]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同名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因为一个意外沉睡了二十年。
[10]卡洛斯·卡斯塔尼达(Carlos Castaneda,1925—1998),秘鲁裔美国作家和人类学家,研究重点是“印第安人使用的药用植物”。其“唐望”(Don Juan)系列作品曾在20世纪风靡一时,书中记载了他拜印第安人萨满巫师唐望为师的经历。
[11]1英尺合0.3048米。——编者注
[12]1英寸合2.54厘米。——编者注
[13]动画儿童教育节目《芝麻街》中的主要角色。
[14]1码合0.9144米。——编者注
[15]伊斯兰教首脑拥有的称号。——编者注
[16]伊斯兰君主制国家中宰相的衔号。——编者注
[17]查伦的昵称。——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