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座漂亮的南方种植园式房屋相对而立,中间是一片长条状的草地,绵延起伏。草地上有几道精心修剪出的自行车道,纵横交错,还有一条两车道宽的汽车道,从后山的主路延伸至此。其中一栋房子一侧有一间大谷仓,漆成了亮红色,边缘为白色。另一栋房子旁边是马厩,使用了同样的红白配色。这里饲养着南方最上等的马,谷仓和马厩之间是一池宽而浅的鸭塘,天空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这两栋房子的原主人在战争中丧命。现在,两个家族中的继承人也都离世了。一九五四年,这两处地产被合为一处政府财产,成了“商店”的总部。
十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安迪和查莉乘出租车离开纽约前往奥尔巴尼的第二天,此时是九点十分,一个眼神和蔼、炯炯有神的老人,头戴一顶英国式骑行毛帽,骑着自行车前往其中一栋房子。他刚刚经过的第二个山丘上有一座检查站,计算机系统检验过指纹后,他才得以通行。检查站位于两道带刺的电网中间,靠外的电网高七英尺,每隔六十英尺就有一块标志牌,上面写着“当心!此处有低压电网!政府财产!”。白天里,电网确实处于低压状态,但到了晚上,这里的发电机就会把电压提高到致命的程度,每天早晨,会有一组五个看守开着高尔夫球场专用的小车在周围巡视,把烤焦的兔子、鼹鼠、鸟、土拨鼠捡走。有一次他们发现了一只臭鼬的尸体,臭气熏天。有时还会捡到一头鹿。还有两次是人,同样被烤焦了。内外两道带刺电网间隔十英尺,守卫犬日日夜夜在中间巡视,它们是杜宾犬,都经过专门训练,知道远离电网。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一座防卫塔,同样是红底白边。防卫塔里配备了各类致命武器,以及使用这些武器的个中好手。整个基地都有电视摄像机全天候监控,所得到的画面会由计算机不断扫描。朗蒙特基地的防卫可谓滴水不漏。
老人骑着自行车,对经过的人微笑。一个戴着棒球帽的老人正在遛一匹脚踝很细的小母马。他举起手喊道:“嘿,上校!天气真不错!”
“是啊。”骑自行车的人回应道,“你好啊,亨利。”
他来到靠北的那栋房子前,从车上下来,放下车架。他深吸着清晨温和的空气,然后快步走上宽阔的门廊台阶,从宽阔的陶立克式石柱之间穿过。
他推开门,走进宽敞的接待大厅。一个红发的年轻女人坐在桌子后,面前摊开了一本统计分析方面的书。她一只手放在书上,另一只手放在抽屉里,轻轻触碰着里面的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
“早啊,乔茜。”年老的绅士说。
“嘿,上校。今天来得晚了点,是吧?”这个漂亮女孩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换杜安当班,他就没这么好运了。上校并非妇女解放运动的支持者。
“我这豪车的链条好像有点卡,亲爱的。”他把拇指放进适当的孔槽里,控制台中有什么东西突然颤动起来,乔茜面前桌板上的绿灯开始闪烁,接着稳定下来。“忙你的吧。”
“嗯,我会当心的。”她俏皮地说,跷起二郎腿。
上校大笑着走过大厅。乔茜目送他离开,思索着要不要告诉他二十多分钟前,万利斯那个老浑蛋已经进去了。他很快就会知道的,她想,然后叹了口气。跟那个老浑蛋说话绝对是开始新一天的最糟糕的方式。
但她觉得像上校这样的大人物,总能应付得来。
2
上校的办公室在房子后面。屋内有一扇巨大的凸窗,可以看到后面的草坪、谷仓和鸭塘的风景,它们部分被桤树遮掩了起来。里奇·麦基翁坐在草坪正中央的一台小型拖拉机式割草机上。上校站在窗前看了他一会儿,双手在背后交叉,然后向拐角处的咖啡机走去。他用自己上面印着U.S.N(美国海军)的杯子接了杯咖啡,加了些雀巢奶精,然后坐下,打开对讲机。
“嘿,蕾切尔。”他说。
“您好,上校。万利斯博士在——”
“我知道,”上校说,“我知道,一进这屋子我就闻到那老婊子的味了。”
“需要我告诉他您今天抽不开身吗?”
“可别这么说,”他坚决地说,“就让他这该死的一上午都待在那个黄色客厅里好了。要是他死等不回,我就在午饭前会会他。”
“好的,先生。”问题解决了——反正对蕾切尔来说是这样,上校有点愤恨地想。万利斯根本不是她的问题。实际上,万利斯现在是累赘。这家伙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和影响力了。不过幸好我们还有毛伊岛,还有雨鸟。
想到这儿,上校不由得内心一颤……他可不是容易发抖的人。
他再次按下对讲机的开关。“我需要再看一次麦吉的全部档案,蕾切尔。另外十点半我打算去见阿尔·斯泰诺维茨。要是见完阿尔,万利斯还没走,你就把他放进来。”
“很好,上校。”
上校坐回椅子上,指尖相对。他望着房间对面墙上乔治·巴顿将军的照片——巴顿跨在坦克的顶部舱口上,仿佛自己是韦恩公爵[1]或别的什么人。“人太强势,生活就会很艰难。”他对着巴顿的照片说,抿了口咖啡。
3
十分钟后,蕾切尔用图书馆常用的静音小推车把资料推过来了。总共有六盒文件和报告、四盒照片,还有一大堆电话记录。自一九七八年起,麦吉家的电话就被窃听了。
“谢谢你,蕾切尔。”
“您客气了。斯泰诺维茨会在十点三十分到。”
“他当然会来。万利斯死了没有?”
“恐怕还没有,”蕾切尔莞尔一笑,“他只是坐在外面,看亨利遛马。”
“还他妈一边撕着香烟?”
蕾切尔捂住嘴,像个女学生,咯咯地笑起来,点点头。“他已经撕了半包了。”
上校哼了一声。蕾切尔退出房间,他开始翻看档案。在过去的十一个月里,他已经看过这些东西多少次了?十多次?二十多次?他几乎可以把所有关键内容烂熟于心。而且,如果阿尔是对的,到周末,麦吉家剩下的两个人就将落到他手里。一想到这儿,他感到有一小股兴奋的暖流自腹部淌过。
他开始随意翻阅麦吉的档案,从中间抽出一页纸,找一段读了起来。这是他重新进入状态的方式。他的意识保持中立,潜意识则处在高速运转的状态。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细枝末节,而是宏观把握。就像棒球运动员说的,他需要找到时机。
那是万利斯自己写的备忘录。一个更年轻的万利斯(啊,不过那时的他们都还算年轻)写的,日期是一九六八年九月十二日。其中有半个段落吸引了上校的目光:
……在继续研究可控制的精神现象方面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对动物进行进一步的试验将适得其反(见下页1),并且,正如我在今年夏天的小组会议上所强调的,如果“第六批”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那么对罪犯或任何越轨人格的测试可能会导致非常严重的问题(见下页2)。因此我继续建议……
你继续建议我们,在你那万无一失的应急计划下,向对照组的大学生注射“第六批”,上校心想。那些日子里,万利斯丝毫不磨磨叽叽、唠唠叨叨。一点也没有。他当时的座右铭是全速前进,落后者遭殃。有十二个人接受测试,有两人直接死亡,一个是当场,另一个是试验后不久。有两个彻底疯了,而且他们都残疾了,一个瞎了,一个精神病性瘫痪。他们两个都被关在毛伊岛,直到悲惨地离开人世。所以现在还剩八个。有一个在一九七二年死于车祸,一场其实更应该称之为自杀的车祸。有一个在一九七三年从克利夫兰邮局的屋顶跳了下来,一次毫无疑问的自杀;他留了张字条,上面说,他“再也受不了自己脑子里出现的景象了”。克利夫兰警方将其诊断为自杀性抑郁症和妄想症,结案。上校和“商店”方面则认为是“第六批”的后遗症。还剩六个。
其余的三个,在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七年间自杀,这样一来可以确定的自杀人数为四人,算上疑似自杀的,则一共有五人。人们通常会说,这占了实验总数的将近一半。当他们用枪、绳子或从高处跳下结束自己的生命时,这些自杀似乎是全然正常的。但谁知道他们可能经历了什么?谁又能真的知道?
还剩三个。到一九七七年,沉寂多年的“第六批”项目又被人翻出来,当时一个名叫詹姆斯·理查森的志愿者,住在洛杉矶,一直在监视之下。他在一九六九年参加了“第六批”的实验,和其他人一样表现出了惊人的能力:心灵感应、思想传递,以及至少从“商店”的职业角度来看最有趣的能力——精神控制。
但就像其他人一样,理查森因药物产生的能力似乎随着药力的消耗而完全消失了。在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三年和一九七五年对他的回访中,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特殊的能力。即便是对“第六批”项目最为狂热的万利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计算机持续随机抓取的片段(不过自从麦吉事件之后,它们的抓取已经不再那么随机了)表明,理查森并没有使用任何超自然的心灵能量,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他于一九七一年毕业,然后在一系列低级别的管理岗位上不断向西移动——他的工作用不到精神控制——现在去了特利丹电子公司。
而且,他还是个该死的基佬。
上校长叹一口气。
他们继续监视理查森,但上校个人认为,此人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剩下的就只有安迪·麦吉和他的妻子了。他们的巧结连理当然被“商店”以及万利斯看在眼里,万利斯开始用备忘录轰炸办公室,提议这场婚姻孕育出的任何后代都应该被严密监视。你可以说他,鸡蛋还没下下来就开始惦记小鸡仔了。上校不止一次想捉弄万利斯,告诉他他们听说安迪已经做了输精管切除手术,这样老浑蛋就可以把嘴闭上了。那时万利斯已经中了风,没什么用了,反倒成了累赘。
“第六批”的实验只做了一次,那场实验的结果是灾难性的,以至于相应的掩盖工作规模巨大而彻底……而且所费不赀。于是高层直接下达了要求无限期推迟进一步试验的命令。当时上校就想,万利斯肯定会歇斯底里,大叫大嚷……事实上他确实嚷了半天。然而并没有迹象表明,苏联或其他世界大国对药物引起的心灵感应产生兴趣,因而高级官员拍板决定,虽然取得了一些积极的结果,但“第六批”的实验是条死胡同。从长期结果看,一位从事该项目的科学家将它比喻成把喷气式发动机装在一台快报废的老福特车上。项目运转得跌跌撞撞,虽说发动得起来……碰上第一个障碍物就得完蛋。“再给我们人类一万年时间进化,”这个家伙说,“到那时我们兴许可以再试试。”
部分问题在于,当药物诱导产生的超自然心灵能量达到一定高度,受试者根本无法控制。存在失控的可能性。而且这种力量一旦崩溃,势必这些高层也会一屁股屎。掩盖一个特工,甚至一个围观群众的死算不了什么。但想要掩盖一个学生心脏病致死、两个学生下落不明,还有其他人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和妄想发作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这些事都叠加在一起。尽管他们都是因为没什么近亲在世才被选中,但这些人都有朋友和同学。成本和风险都是巨大的。他们为此动用了七十万美元的资金作为封口费,还至少给其中一人施加了“制裁”——那个把自己眼睛挖出来的学生的教父。那人说什么都不肯收钱,还非要查明事情的真相。到最后,他唯一的归宿只有巴尔的摩海沟底,他现在大概还在那里,腿上残余的部分还绑着两块水泥板。
而且这件事很大程度上——他妈的极大程度上——都得看运气。
于是,在年度预算拨款继续维持的情况下,“第六批”的项目被搁置了。这笔钱用于对受试对象的继续监视,以防有意外情况发生——一些行为模式的出现。
最后,真的出现了一个。
上校在一个放照片的文件夹里翻找,找出一张模糊的女孩的黑白照片,八乘十大小。照片拍摄于三年前,女孩当时四岁,正在上哈里森的免费幼儿园。照片是从一辆面包车的后面,用长焦镜头拍摄的,后来经过放大与裁剪,让一张有许多男孩女孩在做游戏的照片变成了一个微笑着的女孩的单人照。她双手握着跳绳,辫子在空中飞舞。
上校深情地望着这张照片好一会儿。中风后的万利斯知道了什么是恐惧,他现在认为这个小女孩也必须接受制裁。尽管最近这段时间万利斯已经被赶下台,不再握有实权,但还是有些人同意他的观点——其中有些人还握有实权。上校真心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种程度,因为他自己就有三个孙子,其中两个还跟查伦·麦吉年纪相仿。
当然,他们必须让这女孩跟她父亲分开,永不相见。而且安迪可以说一定会受到制裁……当然,还要等他履行完自己的使命之后。
已经十点一刻了,他按铃呼叫蕾切尔。“阿尔·斯泰诺维茨到了吗?”
“刚刚到,先生。”
“很好,让他进来吧。”
4
“我希望你亲自负责整件事情的收尾,阿尔。”
“很好,上校。”
阿尔伯特·斯泰诺维茨是个小个子男人,面色蜡黄,头发乌黑。早年间,偶尔会有人把他认成演员维克托·乔里。上校断断续续跟斯泰诺维茨共事八年——实际上,他们是一起从海军过来的——在他看来,阿尔总是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马上就要去医院度过临终时光了。他经常烟不离手,除了在这里,因为条例不允许。他步伐缓慢而郑重,让他自带一份古怪的尊贵感,鲜少见于旁人的莫名的尊贵感。不过上校看过所有一级特工的病历档案,知道那庄重的步伐徒有其表;他不过是饱受痔疮之苦,已经做过两次手术。他拒绝了第三次手术,因为那意味着他可能余生都需要在腿上挂着结肠造瘘袋。因而,他那庄重的步伐只会让上校想起渴望成为女人的小美人鱼,以及她为了获得双腿双脚而付出的代价。上校觉得小美人鱼的步伐同样有其庄重的韵味。
“你到奥尔巴尼需要多久?”他问阿尔。
“从离开这里算起,大概一小时。”
“很好,我不会留你太久。那边情况如何?”
阿尔把他那双略微泛黄的小手叠放在膝盖上。“州警察配合得不错,所有通往奥尔巴尼的高速路口都设了路障,以奥尔巴尼县机场为中心,覆盖周围半径三十五英里。”
“你觉得他们没有搭便车。”
“我们只能如此。”阿尔伯特说,“如果他们搭到了便车,走了两百英里,我们只能从头再来。但我敢打赌,他们出不了那个圈子。”
“哦?为什么这么觉得,阿尔伯特?”上校倾身向前。也许除了雨鸟,阿尔伯特·斯泰诺维茨毫无疑问是整个“商店”最好的特工。他很聪明,直觉敏锐——工作需要时,他总是冷酷无情。
“部分是直觉。”阿尔伯特说,“另一部分是我们把所了解的安德鲁·麦吉过去三年生活中的一切输入电脑后,得到的结论。我们要求电脑找出所有可能适用于他的能力的行为模式。”
“他确实有自己的行为模式,阿尔。”上校温和地说,“这就是为什么这次行动如此地费尽周折。”
“没错,确实如此。”阿尔说,“但电脑显示,他使用能力的水平相当有限。如果使用过度,他的身体就会出现状况。”
“没错,我们正指望着这一点。”
“他在纽约有一家门面公司,做的是类似戴尔·卡耐基的营生。”
上校点点头。信心协会,针对缺乏信心的行政领导开办的公司。这足够让他和小女孩吃上面包和肉,喝上牛奶,虽然收入不算多。
“我们盘问了他的最后一组学员,”阿尔伯特·斯泰诺维茨说,“总共十六个人,每个人都交了一笔学费——入学先交一百美元,学到一半再交一百美元,如果他们觉得学的东西对他们有所帮助的话。当然每个人都掏足了钱。”
上校点点头。麦吉的能力确实适合那些需要信心的人。他真的有能力推动他们勇往直前。
“我们把他们对几个关键问题的回答输入电脑,问题是,在经过信心协会的一定课程培训后,你是否感觉更自信?在参加完信心协会的课程,变得如龙似虎后,你是否记得自己在工作中变得如龙似虎?你是否——”
“如龙似虎?”上校问,“老天,你问他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如龙似虎?”
“电脑建议这么问的。”
“好吧,继续。”
“第三个问题是,在接受信心协会的课程后,你在工作中是否取得了具体的、可量化的成果?这个问题,他们的回答都极为客观、可靠,因为每个人都记得自己加薪的那天,或什么时候被老板拍过后背。他们讲起来都滔滔不绝。我有点害怕,上校。他真的说到做到。这十六个人里,有十一个升了职——十一个。剩下的五个人,还有三个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升职。”
“没人对麦吉的能力心存怀疑,”上校说,“谁都没有。”
“好吧,那我回到正题。课程总共进行了六周。通过分析这些关键问题的回答,电脑得出了四个特别的日期……也就是麦吉在对他们宣讲诸如‘只要有信心,你也可以’之类的陈词滥调之余,对他们真正用力‘推动’的日子。这四个日期是八月十七日、九月一日、九月十九日……还有十月四日。”
“说明了什么?”
“嗯,昨晚他还‘推动’了那个出租车司机。动用了很大的力量。那家伙到现在还晕晕乎乎的。我们估计安迪·麦吉现在一定状况不佳,病恹恹的,可能都动不了了。”阿尔信心十足地望着上校,“电脑还给出了百分之二十六的可能性,认为他已经死了。”
“啥玩意?”
“好吧,以前就有过他因过分使用意念力量而卧床不起的记录。他是通过对大脑……天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能会让他的大脑轻度出血。问题可能会逐步升级。电脑显示他有超过四分之一的可能性已经死于心脏病或是中风。”
“在再次动用意念力量之前,他必须等待力量恢复。”上校说。
阿尔伯特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某样东西。它被包裹在柔软的塑料袋里。他把那东西递给上校,后者看了看,然后又递了回去。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没什么,”阿尔若有所思地看着包在塑料袋里的纸币,“只是麦吉付给司机的车费。”
“他花了一美元,从纽约打车去了奥尔巴尼,是吧?”
上校把它拿了回来,饶有兴趣地研究着。“这车费肯定……搞什么鬼。”他把塑料袋扔回桌上,仿佛被它烫到了手。他坐回椅子里,使劲眨眼,仿佛想让自己看清一点。
“你也看见了,是吧?”阿尔说,“看到了吧?”
“老天,我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上校说,然后伸手拿他放在陶瓷盒里的酸性中和剂,“有那么一瞬间,它一点都不像一美元纸币。”
“但现在又像了,对吧?”
上校死死盯着那张钞票。“是啊,现在是乔治·华盛顿——老天!”这次,他坐下去的动作太猛,差点把后脑勺磕到椅子后面的深色木镶板上。他看着阿尔。“那张头像……刚才似乎变了一下,多了副眼镜,还是什么的。这是变戏法吗?”
“是啊,真他妈是个高明的戏法。”阿尔说,把纸币拿了回去,“我之前也看见了,虽然现在看不到了。我想是我已经适应了……但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当然不是钱出了什么问题。这只是某种疯狂的幻觉。但我真的看到了另外一张脸,是本杰明·富兰克林。”[2]
“这钱你是从那个出租车司机手里拿的?”上校问,仍着魔般地盯着那张纸币,等待它再次发生变化。但那上面只是乔治·华盛顿。
阿尔笑了。“没错,”他说,“我们拿了这钱,然后给了他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他可赚大发了。”
“怎么讲?”
“五百美元上面不是本杰明·富兰克林,他在一百美元上面。显然麦吉并不清楚这个。”
“让我再看看。”
阿尔把那张一美元递给上校,上校盯着它看了整整两分钟。就在他准备再次把它递回去的时候,上面的图像又变了——在颤动。但至少这一次,他明确感觉到,这种颤动发生在他自己的大脑里,而不是在纸币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
“我觉得还有个问题,”上校说,“我咬不准,但我觉得钞票上面印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好像不戴眼镜,除非——”他拖着长音,不知该如何结束自己的想法。“该死的见鬼了”涌上心头,但他没说出口。
“没错,”阿尔说,“无论是怎么回事,那种力量都在减弱。今天早上我把这张纸币给六个人看过,其中有几个觉得看到了些什么,但都不像那个司机和跟他一起同居的那个女孩那样感觉那么强烈。”
“所以你觉得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对,我怀疑他是否还能继续坚持。他们可能睡在树林里,或是在某个角落的汽车旅馆里。他们也有可能闯进了这个地区的某座度假小屋。但我觉得他们肯定跑不远,而且用不着费多大力气就能让他们乖乖就范。”
“这个任务你派了多少人手?”
“人手足够了,”阿尔说,“加上州警察,参加这个小活动的总共超过七百人。优先级别A+。他们会挨家挨户搜查。我们已经搜查过奥尔巴尼的所有酒店和汽车旅馆——总共四十多家。我们现在正在把搜查范围扩展到邻近的城镇。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再显眼不过了。我们会抓到他们,或者那个小女孩,要是他已经死了的话。”阿尔伯特站起身,“我想我该走了,重头戏开场的时候我可得去盯着。”
“当然。把他们带到我这里,阿尔。”
“我会的。”阿尔伯特说着,朝门口走去。
“阿尔伯特?”
气色不佳的小个子男人转过身去。
“五百美元纸币上到底是谁?你查过了吗?”
阿尔伯特·斯泰诺维茨泛起笑意,“麦金莱,”他说,“他是被人暗杀的。”
他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留上校一个人慢慢琢磨。
5
十分钟后,上校再次打开对讲机。“雨鸟从威尼斯回来了吗,蕾切尔?”
“昨天回来的。”蕾切尔说。尽管她以精心训练过的老板秘书的口气讲出了这句话,但上校还是从中听出了厌恶。
“他在这边还是萨尼贝尔岛?”“商店”在佛罗里达州的萨尼贝尔岛上有一个度假地。
蕾切尔没有立刻回答,她正在用电脑查询。
“他在朗蒙特,上校。昨天下午六点到的。现在大概还在倒时差。”
“找人叫他起来。”上校说,“我希望在万利斯走的时候见到他……万利斯还在外面吗?”
“十五分钟前我看他还在。”
“好吧……告诉雨鸟中午过来。”
“好的,先生。”
“你是个好姑娘,蕾切尔。”
“谢谢您,先生。”她听上去备受感动。上校喜欢她,很喜欢她。
“让万利斯进来吧,蕾切尔。”
他坐回椅子上,双手交叠在胸前,默默思索着,就当我自作自受吧。
6
约瑟夫·万利斯是在理查德·尼克松宣布辞去总统职务的同一天中风的,即一九七四年八月八日。那是一次中等程度的大脑“意外”,却让他的身体永久性受损。在上校看来,他的心理也是如此。直至中风后,万利斯对“第六批”试验及其后续工作的兴趣开始变得持久不变且痴迷。
他拄着一根拐杖走进房间。阳光透过凸窗洒进屋内,照在他那圆圆的无框眼镜上,反射出茫然无措的光。他的左手仿佛一只细长的爪子,左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冷笑。
蕾切尔越过万利斯的肩膀,同情地望着上校。上校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她便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你好,博士。”上校一本正经地说。
“进展如何?”万利斯说,坐下时发出了一阵咕哝声。
“保密。”上校说,“你知道的,乔[3]。今天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一整天了,”万利斯说,无视上校的询问,“整个上午都被人晾在一边,你说我能干什么?”
“如果你来之前没有预约——”
“你觉得你差不多又能抓到他们了,是吧,”万利斯说,“不然为什么叫那个刽子手斯泰诺维茨过来?好吧,也许确实如此,可能是那样。但你还是太心急了,对吧?”
“你的想法是什么,乔?”上校不喜欢有人揭他的伤疤。他们追踪那个女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执行任务的人始终没能得手。也许永远都得不了手。
“我的想法?我一直都是怎么想的?”他弯下腰,撑在拐杖上发问。哦,老天,上校心想,这老家伙又要开始大放厥词了。“我为什么还活着?就是为了说服你赶紧制裁那两个人,还有詹姆斯·理查森,加上毛伊岛的那两个,通通干掉。发动终极制裁,霍利斯特上校。把他们抹去。让他们从地球上消失。”
上校叹了口气。
万利斯爪子似的手朝小推车比画着,说:“我想你又翻了遍档案,是吧?”
“我几乎都快把它们背下来了。”上校说,同时勉强笑了笑。过去一年里,他的生活中只有“第六批”,而再往前两年,“第六批”是每次会议上的固定讨论内容。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万利斯不是这里唯一对这个项目着迷的人。
区别在于,我是领工资的,万利斯则是爱好。一种危险的爱好。
“你只是在翻,却没有了解。”万利斯说,“让我再努力一次,把真相告诉你,霍利斯特上校。”
上校差点发作,但一想到中午就能见到雨鸟,他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恢复如初,甚至带着几分同情。“好吧,”他说,“准备好了就开火吧,格里德利。”[4]
“你觉得我是个疯子,是吧?精神错乱的科学狂人?”
“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你最好记住,我是第一个建议使用钕镨混合物-麦角酸混合酸剂来进行试验的人。”
“有时我真希望你没提出那个建议。”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看见万利斯当年提出的第一份报告,一份两百页的说明书,介绍了一种被称为“DLT”的药物,后来内部技术人员称之为“强酸”,再后来才被叫作“第六批”。上校的上一任批准了这个计划,而在六年前,这位先生已经军葬于阿灵顿了。
“我想说明的是,在这个项目中,我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万利斯说。今天上午他听上去很疲惫,说话慢慢吞吞的,还含糊不清。说话的同时,他左边嘴角一直带着冷笑。
“我听着呢。”上校说。
“据我所知,我是唯一对你说话还管用的心理学家或研究人员。你们这些人都被一件事,而且只被这一件事蒙蔽了双眼:这个男人和小女孩对美国的安全意味着……也许对未来世界的力量平衡也会有影响。从麦吉的背景来看,他是个和蔼可亲版的拉斯普京[5]。他能让……”
万利斯声音低沉,滔滔不绝,但上校却一时走了神。和蔼的拉斯普京,他想,尽管这是个掉书袋的说法,但他却很喜欢。他想知道,如果他告诉万利斯,电脑已经计算出麦吉有四分之一的概率在逃出纽约时就“制裁”了自己,万利斯会怎么说。说不定万利斯会高兴到发疯。如果再把那张纸币拿出来呢?他恐怕会当场中风吧。想到这里,上校赶紧捂住嘴巴,止住笑意。
“我最担心的是那个女孩。”万利斯第十二次——十三次?十四次?——告诉他,“麦吉和汤姆林森结婚……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本该不惜一切代价加以阻止,但谁又能想到——”
“当时你可是完全赞成的,”上校说,然后又干巴巴地补充道,“我相信他们要是邀请你去婚礼上客串新娘的父亲,你都会答应。”
“当时我们都没想到啊,”万利斯嘟囔着,“我也是中了次风才明白。毕竟‘第六批’只是一种脑垂体提取物的合成复制品……一种强大的、不可预测的止痛致幻剂。对于它的药性,我们当时没了解清楚,现在也是。我们知道——或者至少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这种物质的自然对应物可以看作人类偶尔爆发超自然能力的起因。所涉现象之广,令人咋舌:未卜先知、心灵遥感、精神控制、超出常人的力量爆发、交感神经系统的暂时控制等等。你知道在几乎所有生物反馈实验中,脑垂体都会突然变得过度活跃吗?”
上校知道。万利斯已经把这一点以及其他事情都跟他说过无数次了。但他没必要回答,这个上午,万利斯舌灿莲花,布道进行得非常顺利,上校也决心听下去……反正是最后一次了。让这个老家伙把这局打完吧,对万利斯来说,这恐怕已经是九局下半[6]了。
“没错,是这样的。”万利斯自问自答,“它在生物反馈中很活跃,在浅睡眠状态中也是如此,那些脑垂体受损的人很少做梦,而且他们患上脑肿瘤和白血病的概率很高。脑垂体啊,霍利斯特上校。就进化而言,它是人体内最古老的内分泌腺。在青春期最初,正是它将比自身重很多倍的腺体分泌物注入血液中。它是个非常重要的腺体,同时也很神秘。要是我相信人类有灵魂,霍利斯特上校,它肯定就在脑垂体里。”
上校嘟囔了一声。
“我们已经知晓了这些,”万利斯说,“就像我们也已经知晓,‘第六批’不知怎的就改变了那些参与试验的人的脑垂体的物理成分。就连你们那个所谓的‘老实人’詹姆斯·理查森也是如此。最重要的是,通过那个小女孩,我们可以推断出,这种改变同时也导致染色体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变化……对脑垂体的改变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突变。”
“X因子被遗传了。”
“不对,”万利斯说,“这是很多你没掌握的知识点之一,霍利斯特上校。在试验后,安德鲁·麦吉本身就成了一个X因子。维多利亚·汤姆林森是Y因子——她也受到了影响,但所受影响不同于她的丈夫。那个女人得到的是低程度的心灵遥感能力。那个男人得到的则是中等程度的精神支配能力。但这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霍利斯特上校……她究竟有怎样的能力,我们尚且还不清楚,她是Z因子。”
“我们打算搞清楚。”上校轻声说。
现在万利斯两边嘴角都在冷笑。“你们打算搞清楚,”他重复说,“没错,要是你们坚持这么办,你们可能会……你们这些瞎眼的、执迷不悟的蠢驴。”他闭上眼睛,并用一只手捂住。上校平静地看着他。
万利斯说:“有件事你们已经清楚了。她会放火。”
“对。”
“你们推断,她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了心灵遥感的能力,实际上你对此深信不疑。”
“没错。”
“她年纪太小,还无法控制这些……这些天赋,或者换个别的词……”
“一个小孩,连放屁拉屎都控制不了,”上校举了一个写在档案里的例子,“但等她长大了——”
“是的,是的,这个类比我很熟悉。但就算长大了,还是难免会发生意外。”
上校微微一笑,然后作答:“我们打算把她关在防火的房间里。”
“一间单人牢房。”
上校继续保持微笑。“你愿意这么叫也可以。”
“我给你我的推论,”万利斯说,“这孩子并不喜欢使用自己的能力。她会害怕,而这种害怕是刻意灌输给她的。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我哥哥的孩子,弗雷迪,他们家有一些火柴,弗雷迪想玩火柴,划着它们,然后摇灭。他会说,‘真好看,真好看’,而我哥哥这时候就会给他制造一种恐惧情结,把他吓坏,让他再也不玩火柴。于是他跟弗雷迪说,火柴里的硫黄会让他的牙齿掉光。看火柴划着,最终会使他失明。最后他抓起弗雷迪的手,把它放在一根划着的火柴上。”
“你哥哥,”上校说,“听着不像一般人啊。”
“让一个小男孩去摸点着的火柴,总比把他送去烧伤科,包着湿被单,全身百分之六十Ⅲ度烧伤要好。”万利斯一本正经地说。
“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把火柴放到小孩够不着的地方。”
“你有办法把查伦·麦吉的火柴放到她够不着的地方?”万利斯问。
上校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吧——”
“问问你自己,霍利斯特上校:当这个孩子还是个婴儿的时候,麦吉夫妇该怎么办才好?尤其是他们把眼前的情况跟以前的事联系起来之后?喂奶晚了,孩子哭了,同时婴儿床上的某个毛绒玩具突然冒烟了。尿布湿了,孩子又哭了,结果洗衣篮里待洗的衣服突然自燃了。你都有记录,霍利斯特上校,你知道那房子里都出过什么乱子。他们家所有房间都有烟雾探测器和灭火器。还有一次,她的头发都着火了,霍利斯特上校。他们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在婴儿床里尖叫,她自己把自己点着了。”
“没错,”上校说,“他们一定整天都提心吊胆的。”
“所以,”万利斯说,“他们会训练她上厕所……也会训练她不要放火。”
“不要放火。”上校自言自语。
“也就是说,他们会像我哥哥那样,给她制造一种恐惧情结。你刚才用了那个类比,霍利斯特上校,那么让我们继续检验它的可行性。如何训练她上厕所?这也需要制造一种情结。一种纯粹简单的反应。”然后突然,这个老头抬高声音,模仿女人训斥孩子时的语调,吓了上校一跳,上校厌恶地望着他。
“你这个坏宝宝!”万利斯喊道,“瞧瞧你干的好事!真恶心,宝宝,瞧瞧你多恶心!把裤裤都弄脏了!大人会在裤裤里拉臭臭吗?快坐到马桶上,宝宝,去用马桶拉臭臭。”
“行了。”上校痛苦地说。
“这就是情结的形成。”万利斯说,“如厕训练的关键是将孩子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需要被矫正的行为上,如果对象不同,我们便会认为这是一种不正常的训练。你可能会问,通过这种方式灌输给孩子的情结会有多强烈?华盛顿大学的理查德·达蒙就曾经提出过这个问题,他通过实验找到了答案。这个人招募了五十个大学生志愿者,让他们喝水、苏打水和牛奶,直到他们的尿意达到极限。过一段时间后他告诉他们,可以方便了……但是要方便在裤子里。”
“真够恶心的!”上校大声说。他真心觉得恶心和震惊,因为这已经称不上什么实验了,而是一种堕落的行径。
“瞧瞧这种情结在你心里多么根深蒂固,”万利斯轻声说,“二十个月大的时候你可不这样,那时候你想尿就尿,就算坐在教皇腿上你也会不管不顾。霍利斯特上校,达蒙实验的重点就是这个:他们大多数人都尿不出来。他们都明白,这是一次封闭实验,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每个人都被关在一个小隔间里,至少跟普通浴室一样私密……但有整整百分之八十八的志愿者就是尿不出来。无论身体的需求有多么强烈,父母灌输给他们的这种情结都道高一丈。”
“这不过是瞎扯淡。”上校斩钉截铁地说。
“不,这不是扯淡。我想让你考虑一下如厕训练和别放火训练的相似之处……还有明显的区别,即后者的紧迫性要远远大于前者。如果孩子学上厕所学得很慢,会有什么后果?无非有点不舒服罢了。要是不经常通风,小孩的屋里就会有臭味。妈妈就要整天在洗衣机旁边忙活。一阵兵荒马乱后,可能还得找人清洗地毯。而最严重的后果,可能是孩子会得尿布疹,但这只有在孩子的皮肤非常敏感,或妈妈不负责任的时候才会发生。可一个会放火的孩子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左边嘴角继续冷笑。
“我觉得麦吉夫妇的育儿水平很高。”万利斯说,“他们想办法让她克服了这个难关。我想,他们应该是在父母通常开始如厕训练之前就着手这项工作了。可能在她还不会爬之前就开始了。‘宝宝,不可以!那会伤到你自己!不,不,不!坏孩子!坏孩子!坏——坏——孩子!’
“但你的电脑预测说,这孩子正在克服自己的情结,霍利斯特上校。她能做到这一点真让人羡慕,因为她还小,那些情结还没有变得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况且她还有爸爸在身边!你能想到这个简单的事实有怎样的意义吗?不,你不能。父亲是孩子的权威,握有女孩每一个固恋的精神控制权。口唇、肛门、生殖器;这些器官的背后,都有她父亲的身影。对女孩来说,父亲就是摩西,他立了她的法,她并不知晓这法从何而来,但必须执行。他也许是世界上唯一可以打开她恐惧情结的人。我们的恐惧情结,霍利斯特上校,总让我们感受到最大的恐惧与精神痛苦,它们是与生俱来、不可辩驳的……也是不可饶恕的。”
上校瞥了眼手表,发觉万利斯在这里待了将近四十分钟,可他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你说得差不多了吧?我还有个约——”
“当这情结打开,它就会像被暴雨冲垮堤坝,一泻千里,”万利斯轻声说,“我们那边有个十九岁的女孩,患有性瘾。她有三百个情人,身体像个四十岁的妓女,千疮百孔。但十七岁时,她还是个处女。她爸爸是个牧师,从小就告诉她婚内性行为是避无可避的罪恶,婚外性行为是地狱与诅咒,而性本身则是原罪的苹果。而当这个情结被打开,立马就一泻千里。一开始是一两道裂缝,有小水流流过,小到可以不为人注意。按照你的电脑提供的信息,在她爸爸的敦促下,这个小女孩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能力帮忙了。所有的情结很可能会在一瞬间通通消失,滔天洪流奔涌而来,摧毁所有村庄道路,淹没所有阻挡它的人,让世界彻底改变!”
万利斯沙哑的声音从原来的轻声细语,拔高成一个老人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但与其说是震撼人心,倒不如说是无理取闹。
“听着,”他对上校说,“你就听我一次吧,别再自欺欺人了。那个男人本身并不危险。他的力量有限,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可以轻易解决掉。他也明白这一点,凭他那点能力,没法弄到一百万美元,更不可能统治一个国家或者民族。他顶多能帮女人们减减肥,让胆小的行政人员升升官。况且这点力量他都没法随意取用……内在的生理因素限制了他。但那个女孩却极其危险。她现在跟着她爸爸逃亡,生命受到威胁。她很害怕,而那个男人同样也很害怕,这就很麻烦了。麻烦不在于那个男人,而在于你正在强迫他重新教育那个小女孩。你强迫他去改变那个小女孩对自己内在力量的态度。你强迫他告诉她去使用这种力量。”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万利斯差点背过气去。
等他演讲完毕,上校平静地问:“那你的建议是什么?”
“那个男人必须死,尽快,要赶在他破坏掉自己和他妻子一起给小女孩创造的恐惧情结之前。而且我认为,那个女孩也一定得死,以免她的情结已经被破坏。”
“可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万利斯。她能放火,我们称之为意念控火,但你说的好像她能导致世界末日。”
“说不定真有这种可能。”万利斯说,“你不能因为她的年纪和体形,就忘记她是最不可预知的Z因子……而这正是你现在犯的错误。如果控火能力只是冰山一角呢?如果她的能力与日俱增呢?她现在七岁。约翰·弥尔顿七岁时也只会拿着炭笔歪歪扭扭写自己的名字,还只有他爸妈能看明白。他也曾是个孩子,可长大后,他却写出了《失乐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上校不咸不淡地回道。
“我在说她的潜在破坏性。我在说与脑垂体相关联的才能,而在查伦·麦吉的这个年纪,人类的脑垂体还处在几乎休眠的状态。等她开始发育,脑垂体从休眠中醒来,在二十个月内就成为人类体内最强大的力量来源,从第一、第二性征突然成熟到眼睛中的视紫红质陡然增加,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如果你有个孩子,仅凭意念就能让一颗核弹爆炸,你会怎么办?”
“这在我听来简直是一派胡言。”
“是吗?那就让我把这一派胡言变成满口疯话吧,霍利斯特上校。假如今天早上,外面某个地方有一个小女孩,她的体内有一种暂时还未觉醒的力量,但这力量可以让这颗星球在某一天像靶场里的瓷碟一样一分为二,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相视而立,突然对讲机响了。
上校愣了几秒,俯下身,用手指按了几下。“怎么了,蕾切尔?”真他妈想让这个老家伙安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就像一只可怕的乌鸦,这也是上校不喜欢他的另一个原因。上校信仰的是勇往直前,倘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他无法忍受的,那就是悲观主义者……
“加扰线路上有您的电话,”蕾切尔说,“从服务区打来的。”
“好的,亲爱的。谢谢,让他等几分钟,可以吗?”
“好的,先生。”
他坐回椅子上。“我必须要结束这次会面了,万利斯博士。你可以相信,我肯定会仔细考虑你所说的一切。”
“你会吗?”万利斯问,僵硬的嘴角似乎在嘲笑他。
“我会的。”
万利斯说:“那个女孩……麦吉……还有理查森那个家伙……他们是这个无解方程式里的最后三个未知数了,霍利斯特上校。抹掉他们,一切就可以从头再来。那个女孩危险至极。”
“我会考虑你说过的一切。”上校重复了一遍。
“你一定要想清楚。”万利斯终于开始挣扎着起身,用拐杖撑着地。花了很长时间他才站起来。
“冬天就要来了,”他对上校说,“我这把老骨头可要遭罪了。”
“今晚你住在朗蒙特吗?”
“不了,我回华盛顿。”
上校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住梅弗劳尔吧,我可能会再联系你。”
老人眼睛里流露出某种东西——感激?差不多就是那种感情。“那太好了,霍利斯特上校。”他说着,拄着拐杖挪动到门口——这个老人曾亲手打开潘多拉的盒子,现在他希望把放出来的一切都杀掉,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
当门在他身后吱吱嘎嘎关上时,上校松了口气,赶紧拿起加扰电话。
7
“哪位?”
“奥维尔·贾米森,先生。”
“抓到他们了吗,贾米森?”
“还没有,先生,但我们在机场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
“所有投币电话都被掏空了,我们在一些隔间的地板夹缝里发现了十美分和五美分硬币。”
“被撬开了?”
“不,先生,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给您打电话。没有被撬开,但它们都空了,电话公司都快疯了。”
“好的,贾米森。”
“这个线索对我们帮助不小,我们觉得他可能把女孩藏在了外面,自己一个人登记住了旅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需要找一个用一大堆零钱付账的人。”
“如果他们住了旅馆,而不是偷偷借用了某个度假小屋。”
“是的,先生。”
“加把劲儿,OJ。”
“好的,先生,谢谢您。”听到自己的绰号被人记住,他很高兴。
上校挂断电话。他眼睛半闭,坐了五分钟,思索着。柔和的秋日阳光透过凸窗照进室内,让办公室里既明亮又温暖。然后他俯下身,再次呼叫蕾切尔。
“约翰·雨鸟来了吗?”
“是的,他来了,上校。”
“让他再等五分钟,然后让他进来。我要先跟服务区的诺维尔·贝茨通话。在阿尔到达之前,他是那边的头儿。”
“好的,先生。”蕾切尔回答,稍有些迟疑,“跟他通话要用开放线路。步话机连是连上了,可不是很——”
“没关系,就那么着吧。”他不耐烦地说。
过了两分钟,他耳边响起诺维尔·贝茨尖细的声音。他是个好手——脑子有限,但耐力十足。在阿尔抵达前,上校希望可以用这种人稳住局面。诺维尔终于开始汇报,告诉上校他们已经把搜查范围扩展到周边城镇——橡树镇、特里蒙特、梅萨隆塞特、黑斯廷斯谷、洛顿。
“好的,诺维尔,干得不错。”他想起万利斯说的,你在强迫他重新教育这个小女孩。他想到贾米森告诉他,所有付费电话都被掏空了。麦吉没有这样的能力,是那女孩干的。而且,正是她的能力,让那个士兵的鞋着火了,但很可能是个意外。万利斯大概会很高兴上校准备听取他百分之五十的建议——这老家伙今天上午说得不赖。
“情况有变。”上校说,“我们要制裁那个男人。终极制裁。你明白了吗?”
“终极制裁,”诺维尔干脆地重复道,“没问题,先生。”
“非常好,诺维尔。”上校轻声说。他挂断电话,等待约翰·雨鸟进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他站在门口,身形巨大,样貌丑陋无比。但这个拥有一半切罗基血统的人动作非常轻巧,如果你一直低着头阅读文件或忙于回信,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已经走进来了。上校知道他的这种特质多么难得。大多数人都会被其他人轻易察觉:万利斯曾把这种能力叫桶底感,而非第六感,因为这是五感所获取的无穷小的信息输入的总和。但雨鸟无法被捕捉。没有人的感官能够纤细到捕捉他的存在。阿尔·斯泰诺维茨曾在上校的房间里,隔着红酒杯,用一句奇怪的话评价雨鸟:“他是我见过的唯一走路不用推开身前空气的人。”上校很庆幸雨鸟是他们的人,因为此人是唯一能让他心惊胆战的狠角色。
雨鸟是山中巨怪,是磐石,也是恶魔的仆从。他足有六英尺十英寸高,头发乌黑发亮,垂在脑后,扎成一条短辫。十年前,在他第二次越战之旅中,一枚阔刀地雷在他身前爆炸,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狰狞、蜿蜒的疤痕。他的左眼被炸没了,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一个深窝。他说他不会做整容手术,也不会装义眼。因为,他说,当他去往极乐世界的猎场时,人们会要求他展示自己在战争中留下的疤痕。当他说起这些话时,你不知道应不应该当真,也无从知晓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出于某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理由,在捉弄你。
多年以来,雨鸟一直都是一名优秀得出奇的特工——部分原因是,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个特工,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他那副狰狞的面容背后,有一颗聪明且无情的头脑。他能流利地说四种语言,同时还能听懂另外三种语言。他曾学过如何用俄语催眠。他说话时,声音低沉、富于韵律感,且彬彬有礼。
“下午好,上校。”
“已经下午了吗?”上校有些吃惊。
雨鸟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无瑕的白牙——就像鲨鱼的牙齿,上校心想。“过了十四分钟。”他说,“我从威尼斯的黑市上弄了块精工电子表。这东西棒极了,小小的黑色数字变个不停。真是工艺上的伟大壮举。我经常想,我们在越南作战不是为了胜利,上校,而是为了实现这些工艺上的伟大壮举。我们是为了制造廉价的电子腕表、在电视上玩家庭乒乓球游戏,还有袖珍计算器而战。我在黑夜里看着我的新手表,它告诉我,我离死亡越来越近,一秒又一秒。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坐下吧,老朋友。”和往常一样,和雨鸟说话会让他觉得嘴巴发干,同时他还得抑制住想在锃亮的桌面上不停绞动双手的冲动。虽说如此,他还是觉得雨鸟喜欢他——如果此人可以说得上喜欢某个人的话。
雨鸟坐下,穿着一条旧牛仔裤和褪色的衬衫。
“威尼斯怎么样?”上校问。
“正在下沉。”雨鸟说。
“我有个任务给你,如果你想要。不是什么大任务,但可能会牵扯到另一个任务,一个会让你觉得有意思的任务。”
“告诉我吧。”
“绝对自愿,”上校坚持说,“你还在休假。”
“告诉我吧。”雨鸟轻声重复,然后上校便跟他说了。他只和雨鸟待了十五分钟,却感觉像过了一小时。当这个大块头印第安人终于离开时,上校长舒一口气。一上午连续跟万利斯和雨鸟见面,是个人都会吃不消。但这个上午总算熬过去了,收获还颇丰,谁知道下午还会有什么事呢?他呼叫了蕾切尔。
“您好,上校。”
“我想在办公室吃个便饭,亲爱的。你能从餐厅帮我拿点东西过来吗?什么都好,无所谓。谢谢你,蕾切尔。”
终于只剩他自己了。加扰电话静静地躺在厚重的底座上,里面塞满了微电路、存储芯片,还有其他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当它再次响起时,可能就是阿尔伯特或者诺维尔告诉他,纽约的事已经结束了——那个女孩已被控制,她的父亲已经死了。那才是好消息。
上校又合上了眼睛。思绪和词语仿佛一只又大又懒散的风筝,在他脑海里飘来荡去。精神控制。那些智囊团的人说这种可能性十有八九。想象一下,要是麦吉这样的人物成为卡斯特罗,或阿亚图拉·霍梅尼的左膀右臂会怎样;想象一下,如果他离“左倾”分子泰德·肯尼迪足够近,可以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自杀是最好的选择会如何;想象一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物要是被某个共产主义游击队的领袖收入麾下,会掀起怎样的风波。不得不除掉他确实令人可惜,但……既然能制造出一个麦吉,就还有可能制造出下一个。
那个小女孩。万利斯说,她的力量可以让这颗星球在某一天像靶场里的瓷碟一样一分为二……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万利斯的脑子有些不正常了,就像D. H. 劳伦斯的小说《木摇马上的赢家》(The Rocking-Horse Winner)里的那个擅长赌马的小男孩。对万利斯来说,“第六批”已经成了他的蓄电池酸液,在他良好的判断力上腐蚀出了无数触目惊心的大洞。她不过是个小女孩,绝不是什么世界末日的武器。至少他们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了解她日后会如何。仅凭这一点,他们就有足够的理由重启“第六批”项目的试验。如果能说服她为这个国家使用自己的力量就再好不过了。
那再好不过了。上校心想。
加扰电话突然发出拉长、刺耳的叫声。上校瞬间心跳加速,立马接了起来。
[1]指美国演员约翰·韦恩(John Wayne,1907—1979),“公爵”是他的绰号。韦恩以西部片及战争片中的硬汉形象深入人心,代表作有《关山飞渡》等,是当时美国式英雄主义的化身。
[2]一美元纸币上的人物头像是乔治·华盛顿,一百美元纸币上的是本杰明·富兰克林。
[3]约瑟夫的昵称。
[4]这是美西战争中的一句著名的命令。美军将领乔治·杜威命令海军上尉查尔斯·弗农·格里德利向西班牙军队发起进攻,并且凭借接下来的攻势扭转战局,这句命令也因此流传下来。此处有调侃意味。
[5]俄国历史传奇人物,尼古拉二世时期的神秘主义者,沙皇及皇后的宠臣,相传拥有特异功能。
[6]即棒球比赛中最后一局的最后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