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佛蒙特州,塔什莫尔|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五 佛蒙特州,塔什莫尔

1

安迪和查莉在曼德斯农场着火两天后,来到了塔什莫尔池塘边的度假小屋。威利斯吉普车从一开始状态就不大好,穿过伊夫指给他们的泥泞的林间小路后,状况也没有丝毫好转。

当黑斯廷斯谷这漫长的一天终于来到黄昏时分,他们距离第二条林间小路——就是状况更糟的那条——的尽头,只差不到二十码了。在他们下方,被灌木丛遮住的便是二十二号公路。虽然看不见路,但偶尔经过的汽车和卡车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那天晚上,他们就睡在车里,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昨天早上——刚过五点,他们便再次出发。天色还一片昏暗,只有东方略微泛白。

查莉脸色苍白,无精打采,筋疲力尽。她没有问他,如果路障范围扩大了该怎么办。其实也没什么。如果范围扩大,他们被抓,那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们也不可能弃车步行;查莉已经没力气走路了,安迪也是。

于是安迪驱车驶上高速公路,十月份的这一天,他们在一片白色的天空下不停地颠簸,沿着二级公路慢速前进。这天空似乎预示着即将下雨,但雨始终未曾落下。查莉一直在睡,安迪很担心——担心她是以嗜睡来逃避之前发生的事,而不是努力去适应。

他两次在路边的餐馆停下,买一些汉堡和薯条。第二次,他用的是大货车司机吉姆·保尔森给他的那张五美元纸币。之前从公用电话里拿的零钱已经所剩无几。他一定是在曼德斯农场出事的时候弄丢了不少,但他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一些东西也不见了;他脸上那些可怕的麻木之处,在前一天夜里的某个时刻也消失了。对此他倒毫不介意。

留给查莉的汉堡和薯条她都没怎么吃。

昨天晚上,天黑一小时后,他们驶进了一个高速休息区。休息区里空无一人。现在是秋天,是温尼贝戈人过新年的时节。一个生了锈还被火烧过的木牌上写着:“不准露营 不准生火 把狗拴好 乱扔垃圾罚款五百。”

“这附近的人胆子真大。”安迪嘟囔着,把车开下斜坡,从碎石停车场中间穿过,来到溪边一片树林里。他和查莉下了车,一言不发地来到水边。天仍然阴着,但还算暖和。天上看不到星星,显得格外黑暗。他们坐了一会儿,听了会儿潺潺的流水声。他握住查莉的手,而她开始大哭起来——撕心裂肺,泪水夺眶而出,仿佛要把她扯成碎片。

他搂住她,摇晃着她的身子。“查莉,”他轻声说,“查莉,查莉,别这样。别哭了。”

“求你别再让我那么做了,爸爸。”她哭着说,“因为你说过,如果我那么做,我就会把自己杀掉,所以求你……求你……再也别……”

“我爱你,”他说,“别再说什么你会把自己杀掉的话了。那是胡说八道。”

“不,”她说,“不是的。答应我,爸爸。”

他想了许久,然后慢慢开口:“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证,查莉。但我会尽力。这样可以吗?”

她困惑的沉默已经回答了他的问话。

“我也很害怕。”他轻声说,“爸爸也很害怕。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那天晚上,他们还是在车里度过的。他们在早上六点回到路上。云层已经散开,十点时,他们仿佛已经置身于一个完美无瑕的印第安夏日。穿过佛蒙特州州界后不久,他们便看到路边桅杆似的梯子上,人们在摇动苹果树,把停在果园里的卡车上的一口口大筐装满。

上午十一点半,他们下了三十四号高速公路,来到一条布满车辙的狭窄土路上,路旁还标示着“私人财产”,安迪顿时松了口气。他们已经来到麦吉爷爷的土地上了。他们到了。

他们朝池塘缓缓驶去,大约走了一英里半。十月的落叶红黄相间,在吉普车前方不停地打转。当树林间泛起粼粼水光时,道路一分为二。一条沉重的铁链横在那条窄路上,铁链上则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黄色告示牌:“县治安官命令 不得擅自入内。”铁制的告示牌上大概有六到八个弹坑,弹坑的周围也满是锈迹。安迪想,大概是某个夏天来度假的孩子用点二二手枪打出来的杰作,以此作为消遣。但那一定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从车上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圈。钥匙圈上有一个皮革标签,上面有他名字的缩写“A.McG.”,几乎快要被磨没了。这是有一年薇姬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正是查莉出生的前一年。

他站在链子旁,看看钥匙圈上的皮革标签,又看看那些钥匙。总共二十多把。钥匙是种很有意思的东西,你可以通过钥匙圈上的钥匙,来记录你自己的生活。他想到,显然有一些人比他更擅长打理生活,他们会把没用的钥匙及时丢掉,就像同一类型的人每隔六个月就会清理一次钱包一样。安迪从来不会那么做。

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哈里森的普林斯大楼东侧的大门,他以前的办公室就在那里。他自己办公室的钥匙、英文系办公室的钥匙,还有他们在哈里森的家门钥匙。最后一次见到那栋房子,是在“商店”杀害他妻子并绑走他女儿的那天。还有两三把他已经记不清是哪里的钥匙了。钥匙真是有意思的东西。

他的视线模糊了。突然,他开始想念薇姬,需要她,在带着查莉逃亡的这些日子里,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但他现在疲惫至极、提心吊胆,同时又满腔愤怒。在那一刻,如果他能让“商店”的特工沿着老爷子的小路站成一排,如果再有人给他一把汤普森冲锋枪……

“爸爸?”是查莉的声音,很焦急,“你找不到钥匙了吗?”

“没有,我找到了。”他说。它就在剩下的钥匙中间,一把小小的耶鲁牌钥匙,上面被他用小刀刻了“T.P”字样,即塔什莫尔池塘。上次他们来这里,还是查莉出生的那一年,所以安迪不得不在把钥匙插进去后,使劲扭动了几下。然后锁突然开了,他把铁链放在落叶铺成的地毯上。

他把车开了过去,然后重新锁好锁链。

路况很糟糕,安迪对此倒是很满意。以前,他们每年夏天都会来这里度假,每次都要待上三四周,而他总会抽出几天修整路面——从萨姆·穆尔的砾石坑里弄一堆砾石,把它们铺在轧得格外严重的车辙上,再修剪修剪灌木,然后让老萨姆开拖车过来帮忙把路面轧平。这条路的另一个更宽阔的岔口通往沿着海岸线排列的二十多个营地和农舍,那边的人有自己的道路协会,每年都要缴纳会费,八月份的时候还要聚在一起开会(尽管那个会只是个借口,让人们在劳动节[1]前找找乐子,给又一个夏天收尾)。但这边的小路上只有麦吉爷爷的度假小屋。当年,趁经济大萧条,老人家买下了这一整片土地。

以前,他们有一辆福特家用车。现在,他怀疑那辆车还能不能在这条路上开。就连这辆高底盘的吉普车,开起来也有两次触碰到了地面。但安迪对此毫不介意。这样的路况说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那边有电吗,爸爸?”查莉问。

“没有,”他说,“也没有电话。我们也不敢用电,宝贝。那样做就像举着块牌子,告诉那些人‘我们来啦’。不过,那边应该还有煤油灯和两桶煤油,要是还没被人偷走的话。”这让他有些担心。从他们上次来这里到现在,煤油价已经上涨得足够让小偷跑来这里洗劫一番了,他想。

“那会有——”查莉开口说。

“该死。”安迪说。他猛踩刹车,前面的路上横着一棵倒下的老桦树,显然是冬天暴风雪的杰作。“我想我们还是走过去吧,反正也只剩一英里了。我们能走过去。”后来,他不得不带着爷爷的单手锯过来把树锯开再搬走,他不想把伊夫的吉普车留在这里。太显眼了。

他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来吧。”

他们从车上下来,查莉轻而易举地从大树下面钻了过去,而安迪则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当心自己别被挂住。他们向前走着,落叶在脚下发出悦耳的吱嘎声,秋天的森林里散发着怡人的芳香。一只松鼠在树上注视着他们,密切关注他们的行踪。此时,透过细密的树枝缝隙,他们再次看到了蓝色的粼粼波光。

“我们遇到那棵树之前,你本来打算说什么?”安迪问她。

“那边的油够不够撑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我们要在这里过冬。”

“应该不够,但问题不大。我会砍很多木头,你也能收集不少树枝回来。”

十分钟后,这条路延伸到塔什莫尔池塘边的一片空地上,他们到了。两人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安迪不知道查莉有什么感觉,但他自己却涌起一股回忆的冲动,彻底到已经不能称之为怀旧了。在回忆中,他甚至想起了三天前那个早上的梦——那条船、悄然行动的夜行者,甚至还有爷爷靴子上的轮胎皮补丁。

小屋总共有五个房间,是一座建在一块大石头上的木质建筑。地基的平台一直延伸到湖面上,一个石礅伸入水中。除了三个冬天的落叶和积尘,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甚至期待着爷爷走出来,穿着绿黑相间的格子衬衫,挥手喊他进屋,问他有没有搞到钓鱼执照,因为河鳟在黄昏时分很容易上钩。

这里曾是个好地方,一个安全的地方。在塔什莫尔池塘对岸,松树在阳光下闪耀着灰绿色的光芒。这树是个蠢蛋,爷爷曾说,连冬天夏天都分不清。对面唯一的文明标志是布莱福德镇码头。没人想在这里建购物中心或游乐场,风儿仍在这里的树梢上低声细语。绿色的木瓦上覆盖着青苔,仍保留着木材的原样,松针则依旧在屋面脚和木质沟槽里缓缓漂流。在这里,他曾是个孩子,爷爷给他演示如何给鱼钩穿饵。他在这里有自己的卧室,里面有漂亮的枫木镶板。在窄窄的小床上,他曾经做着男孩的梦,醒来便可以听见湖水拍打码头的声音。在这里,他也曾是个男人,和妻子在大床上做爱,这床原本属于爷爷和奶奶。奶奶是个沉默的、不知为何有些阴郁的妇人,还是美国无神论者协会会员,一旦被问起,她就会向你解释詹姆斯国王钦定版《圣经》里最大的三十处矛盾,或者如果你喜欢,她也可以把可笑的谬论——宇宙时间发条理论——以一个传教者虔诚而坚定的脑回路,磕磕巴巴地解释给你听。

“你想妈妈了,对吗?”查莉悲伤地说。

“是啊,”他说,“是啊,没错。”

“我也想她了,”查莉说,“你们在这里很开心,对吗?”

“是啊。”他同意,“过来,查莉。”

她回头看着他。

“爸爸,事情还能变回以前那样吗?我还能回去上学吗?”

他本想跟她撒个谎,但谎言是个拙劣的答案。“我不知道。”他说。他想笑一笑,但没能笑出来。他发现自己甚至连把嘴唇有力地张开都做不到。“我不知道,查莉。”

2

爷爷的工具都整齐地摆在船屋的工具棚里,安迪还找到了自己希望找到但又不敢奢望的意外收获:在船屋下面,还整齐地摆放着两捆劈好的柴火。大多是他自己劈的,还覆盖着他扔在上面的一张破烂肮脏的帆布。两捆柴火当然不足以支撑他们过冬,但等他们把度假小屋周边的落叶枯枝收拾出来,再把路上那棵桦树劈开搬过来,他们的储备应该就足够了。

他拿着木锯回到那棵倒下的树前,把它锯到足以让车从路上通过。做完这些,天已经快黑了,他又累又饿。小偷没有费心潜入他们库存丰富的食品储藏室;即便在过去的六个冬天曾有小偷造访过这里,他们也一定去了住户更多的池塘南边。储藏室里的五个架子上摆满了坎贝尔牌汤罐头、怀曼沙丁鱼、迪蒂穆尔炖牛肉以及各种蔬菜罐头。地板上还有半箱竞争牌狗罐头——爷爷那条和气的老狗宾博的遗产——不过安迪认为他们应该不必动用。

查莉发现大客厅的书架上有好多书,与此同时,安迪走下三级台阶,进到食品储藏室下面的小地下室,在一根横梁上划亮了火柴。在这间铺满泥土的小房间里,贴墙放着一块木板。他把手指伸进木板的孔洞里,用力一拉。木板被拉了出来,安迪向里面看。过了一会儿,他咧嘴笑了。在这个布满蛛网的洞里,有四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种清澈的、有点像油的液体——那是爷爷的百分之百纯度的私酿威士忌,被他称为“老子的遭骡踹”。

火柴烧到了安迪的手指。他把它抖灭,然后点燃了第二根。和昔日的老英格兰传教士一样(她正是他们的直系后代),胡尔达·麦吉不喜欢、不理解,或者说无法容忍这种简单而略显愚蠢的男性欢乐源泉。她是个清教徒兼无神论者,而这些酒则是麦吉爷爷的小秘密,在去世前一年,他曾和安迪分享。

除了威士忌,墙洞里还有一小包扑克牌筹码。安迪把它拉出来,摸索洞上面的凹槽。随着一阵窸窣声,他取出来一小沓钞票——一些五美元、十美元的,还有一些一美元的。总共大概有八十美元。爷爷的弱点就是偶尔喜欢去玩七张梭哈,而这些钱正是他的“秘密赌资”。

第二根火柴也烧到了他的手指,安迪再次把它摇灭。在黑暗中,他把扑克筹码、钱和其他所有东西都放回原位。知道它们在哪里就足够了。他把木板也推了回去,穿过储藏室回到屋里。

“你要喝番茄汤吗?”奇迹中的奇迹,她竟然在书架上找到了“小熊维尼”全集,现在正和维尼、屹耳一起在百亩森林里漫游。

“好啊。”她答道,头也不抬。

他做了一大锅番茄汤,还给他们两人各开了个沙丁鱼罐头。他小心翼翼地拉上窗帘,把一盏煤油灯放在餐桌上,把它点亮。他们坐下吃饭,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吃完了饭,他借着煤油灯点了根烟,抽了起来。查莉在奶奶的威尔士梳妆台里发现了放扑克牌的抽屉;总共有八九副,每副不是少了个J就是缺了个2,或者少了别的什么东西。她整晚都在整理这些扑克牌,边整理边玩。而安迪则在度假小屋附近逡巡。

后来,他把她抱到床上,问她感觉如何。“安全了。”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晚安,爸爸。”

如果说眼下的处境对查莉来说已经够好了,那么对安迪而言也是如此。他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但她很快就睡着了,并没有什么问题。他把房门开着,走了出去。这样一旦查莉夜里感到不安,他也能听见。

3

上床睡觉之前,他回到地下室,拿了瓶私酿威士忌,用一个果汁杯给自己倒了点,然后穿过滑动门,来到了屋外的平台上。他坐在一张帆布摇椅上(有股霉味,能不能把这味道除掉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朝缓缓波动的黑暗湖面望去。天气有点冷,但喝了几口爷爷的“遭骡踹”后,他很快就缓了过来。自第三大道那次可怕的围捕之后,这同样也是他第一次感到安全和惬意。

他抽着烟,朝塔什莫尔池塘对面望去。

安全和惬意,但这并不是纽约之事后的第一次,而是十四个月以前,在八月那个可怕的一天,“商店”重新进入他们生活后的第一次。从那以后,他们要么在逃跑,要么在躲,从未得到过片刻安宁。

他记起了当年跟昆西通话时闻到的那股地毯烧焦后的味道。他在俄亥俄,昆西远在加利福尼亚,在为数不多的几封信里,那里被他称为“神奇的地震王国”。是吧,那才叫走运,昆西说,不然他们就得被关在一间小房间里,永远待在那里,为美国两亿两千万国民的安全和自由牺牲自己……我猜他们肯定想知道那孩子能做什么。他们很可能会把她关在小房间里,看她能为保障民主世界的长治久安贡献什么样的力量。我想我能说的就这么多,老伙计,多说一句……自己保重,别让人找着。

他想,他当时一定害怕极了。之前他并不知道害怕为何物。害怕是一回到家就看到自己的妻子死了,指甲还被人拔了出来。他们拔掉了她的指甲,是想知道查莉在什么地方。查莉去了她的朋友特丽·杜根家,住了两天两夜。他们本来还计划在一个月后邀请特丽来他们家住相同的时间。薇姬称之为“一九八〇年的大交换”。

而现在,坐在屋外抽着烟,安迪可以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一切,尽管那时的他如坠五里雾中,被悲伤、恐慌和愤怒团团围住:最盲目的好运之神(也许不只是运气)让他有机会一步不落地应对这一切。

他们全家一直处于监视下。肯定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而当查莉周三下午没有从夏令营回家,周四一整天和晚上都没有出现时,他们以为安迪和薇姬发觉自己被监视了,所以把孩子藏了起来。他们压根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不过是去朋友家住了两天,只在不到两英里外。

这是一个疯狂而愚蠢的错误,但并不是“商店”头一次犯蠢——安迪曾在《滚石》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商店”还曾卷入过一起血腥的红色军团恐怖分子的劫机事件,并且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劫机事件最终以六十人丧生告终)。“商店”还出售过海洛因,为了换取和那些在迈阿密人畜无害的美籍古巴人相关的情报;此外他们还帮共产主义者接管了加勒比海上的一座小岛,这个岛以其数百万美元的海滨酒店和大量巫毒行业从业者而闻名。

有这样一系列“掉链子”的行为,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那些被安排来监视麦吉家的特工会把一个孩子去朋友家住了两晚当成一级危险信号。正如昆西说的(他也许这么说过),要是“商店”这几千个或者更多的“精兵强将”都去私企上班,那么过不了试用期,这帮人就能领失业救济金了。

但双方其实都犯了一些疯狂的错误,安迪回想道——即便这其中的苦涩随时间推移而慢慢散开,变得模糊,但它曾经锋利得刀刀见血,覆满尖刺,每个尖端都带着悔恨的箭毒。查莉被绊倒,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那天,他跟昆西通完电话后被吓坏了,但吓得还不够彻底。如果他足够害怕,他们也许还有机会躲起来。

当一个人的生活,或者一个家庭的生活开始偏离正轨,进入一个疯狂的幻想世界太久后,人会陷入被催眠的状态,就像通常你只会被要求坐在电视前看六十分钟节目或在当地电影院看一百一十分钟电影,但他明白这一点明白得太晚了。

在和昆西通话后,一种奇怪的感觉经常在他身上蔓延,似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恍惚。有人在窃听他家的电话?有人在监视他家的生活?是不是有一天,他们一家三口会突然被抓走,扔进某座政府大楼的地下室里?可他又觉得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他只能面带微笑,傻傻地静待这些事慢慢浮现;只能继续过着文明的生活,把自己的本能扔进马桶冲走……

在塔什莫尔池塘的暗处,突然有一阵骚动,很多野鸭匆忙飞起,朝西飞去。半轮月亮升了起来,在野鸭的翅膀上投下暗淡的银色光辉。安迪又点了根烟。他抽了很多,但差不多也该停下来了;只剩四五根了。

没错,他那时一直怀疑电话被人窃听。有时,在他拿起听筒说“哈喽”的同时,他会听到一个奇怪的“咔嗒”声。有一两次,当他和问他作业的学生或同事谈话时,通话会被莫名其妙地掐断。他怀疑房子里有窃听器,但他从未试图寻找(他是在怕自己可能会找到它们吗?),而且有好几次他都怀疑——不,几乎是确信——他们家被人监视了。

他们以前住在哈里森的湖区,那里是最适合过郊区生活的地方。喝醉酒的夜里,你可以绕着六到八个街区转上几个小时,只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的房子。他们的邻居要么是在IBM的工厂工作,要么去镇上俄亥俄州半导体厂上班,或者是在大学里讲课。你可以在家庭平均收入表上画两条线,底线为一万八千五百美元,上线则画到大约三万美元,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两条线中间。

你必须去认识人。在街上,你向培根夫人点头致意。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从此跟伏特加一起过日子——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因为跟这位特殊的郎君如胶似漆,她的脸蛋和身材都大大走了样。你冲街边两个穿着白色紧身裤的女孩比画了个“V”——她们在茉莉街和湖区大道的拐角处租房子住——想着要是能跟她们两个一起共度良宵,该是多么快活。在劳雷尔巷,你开始跟哈蒙德先生谈论棒球,他正在忙着修剪树篱。哈蒙德在IBM上班(“这说明我得经常搬家。”在电动剪刀嗡嗡作响的同时,他会没完没了地跟你讲),一开始住在亚特兰大,所以是亚特兰大勇士队的狂热粉丝。他讨厌辛辛那提红人队,毫无疑问,这绝不会让他受到邻居们的喜爱。但哈蒙德先生对此并不介意,他正在等IBM再给他来份调职令呢。

但哈蒙德先生不是重点,培根夫人不是重点,那两个穿着白色紧身裤、红色底裤隐约可见的漂亮姑娘同样也不是。重点在于,过不了多久,你的脑子里就会形成一个下意识的集合:什么样的人是湖区居民。

薇姬被杀、查莉被人从杜根家带走的几个月前,周围开始有一些并不属于这里的人出没。但安迪刻意忽略了他们。他告诉自己,不过是跟昆西通话后有些疑神疑鬼,况且让薇姬跟着担惊受怕再愚蠢不过了。

那些人开了一辆浅灰色的货车。他曾见过其中一个红发男人在一天晚上无精打采地出现在一辆AMC斗牛士车里,两周后又钻进一辆普利茅斯车,十天后则是一台灰色货车。有几个晚上,当他们外出一天回到家里,或带查莉出去看了最新的迪士尼电影回来后,他总觉得家里有人,有些东西被挪动了一点点。

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但他并不相信这种监视还会再进一步。这就是他令人抓狂的错误。他仍然不肯完全相信,事态的发展都是由于那些蠢蛋特工没来由地恐慌。他们也许计划着要抓走查莉和他自己,杀死薇姬只是因为她相对来说没什么用处——有谁需要一个最大的把戏不过是隔着房间把冰箱门关上的低级灵媒呢?

尽管如此,他们的行动还是过于鲁莽,他认为,查莉的不见踪影加快了他们的行动进程。如果消失的是安迪,他们也许还会继续等下去。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失踪的是查莉,是他们真正感兴趣的人。安迪现在能肯定这一点了。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听着脊椎咔咔直响。该上床睡觉了,该把那些过去的、痛苦的回忆暂且收拾起来了。他不会把自己的余生都用在为薇姬的死自责上,毕竟在这个事件上,他并不需要负起主要责任。而且他的余生可能也不会有多长。安迪·麦吉不会忘记他们在伊夫·曼德斯家门廊上的行动。他们现在只想解决他。他们现在只想要查莉。

他上了床,片刻后便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又一个梦,每个梦境都不太平。他一遍又一遍看着火舌穿过院子里的土沟,看着它在墩子周围形成一个火圈,看着它把活生生的鸡变成东奔西窜的燃烧弹。在梦里,他一次次感受到那颗烈焰的胶囊包裹住他自己。

她说自己不会再放火了。

那也许是最好的。

屋外,阴冷的十月月光照在新罕布什尔州布拉德福德镇的塔什莫尔池塘上,同时越过水面,照在新英格兰的其他地方。一直照到南面,照到弗吉尼亚州的朗蒙特。

4

有时,安迪会产生某种感觉——一种异常生动的预感。从在杰森·盖尔尼大楼参加完试验后便开始了。他不知道这种预感是不是也算一种低级的能力,但当它们到来时,他已经学会去相信。

一九八〇年八月,那一天的中午,他便有了一个很糟糕的预感。

预感是从他在联合大楼教职工休息室的七叶树餐厅吃午饭时开始的。他甚至能说出准确的时刻。当时,他跟埃夫·奥布莱恩、比尔·华莱士和唐·格拉博夫斯基一起吃了奶油鸡配米饭,他们都是他英文系的同事,同时也是他的好朋友。和往常一样,有人给唐讲了个波兰笑话,他正在收集这方面的内容。这次讲笑话的是埃夫,他说普通梯子和波兰梯子的区别在于,波兰梯子最上层的横档上有个“停”字。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但这时,安迪脑子里却响起一个微弱而平静的声音。

(家里出事了)

只有这些。这些就够了。伴随这个声音而来的是一阵头痛,和他过分使用力量推动别人时一样,几乎让他坐不住了。但头痛并不是重点,此时,他的所有情绪仿佛都纠缠在了一起,松松垮垮,如同一团毛线,而一只脾气暴躁的猫正在它的神经系统里跑来跑去,把它们拨弄得七零八落。

他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奶油鸡失去了它所有的吸引力。他的胃开始抽搐,心跳加速,好像刚刚受到了严重的惊吓。随后,他的手指也开始抽痛,仿佛被门夹到了。

他一下站了起来,额头上冷汗直冒。“各位,我有点不舒服。”他说,“你能替我去上一点钟的课吗,比尔?”

“讲那些雄心勃勃的诗人?没问题。不过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可能我吃的东西有点问题吧。”

“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唐·格拉博夫斯基说,“你应该去医务室看看,安迪。”

“会的。”安迪说。

他离开座位,但并不打算去医务室。当时是十二点一刻,期末前最后一周的夏末校园正昏昏欲睡。他向比尔、埃夫和唐举手示意,然后匆匆走了出去。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他来到联合大楼的楼下,钻进电话亭,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这说明不了什么;查莉正在杜根家,薇姬可能去购物,或者去做头发了,又或者去了塔米·乌普莫尔家,甚至可能跟艾琳·培根一起吃午饭去了。然而,他的神经又陡然收紧,几乎要发出尖叫。

他离开联合大楼,小步向普林斯大楼的停车场跑去,他的旅行车停在那里。他驱车穿过城镇,来到湖区,一路颠簸不止,状况不断。他闯了红灯,追了尾,还差点把一个嬉皮士从他的十段变速奥林匹亚自行车上撞下来。嬉皮士朝他比了个中指。但安迪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心狂跳不止,感觉整个人都在失控边缘。

他们家住在针叶苑小区——和湖区许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兴建的郊区住宅区一样,这里大多数小区都是以树木或灌木的名字命名的。正值八月正午,酷热难耐,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但这只是进一步加剧了他的不祥预感。街道似乎比往常更宽阔,街边停着寥寥几辆车,即便是街边三五成群玩耍打闹的孩子也无法驱散这种诡异的荒凉感;他们大多正在操场上吃午饭,或者已经吃完了饭。劳雷尔巷的弗林太太推着一辆小车从街边走过,上面载着一袋杂货;她穿了一条牛油果色的弹力长裤,肚子就像个皮球,又圆又鼓。洒水车懒洋洋地在街上转来转去,把水洒向草坪,在空中留下彩虹。

安迪把旅行车的右轮靠到路边,猛踩刹车,安全带随之绷紧,然后他将车头向人行道方向倾斜。他关掉发动机,但变速杆未归位,他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他沿着开裂的水泥路朝前走;他一直想修整下这条路,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他的鞋跟敲击着地面,咔嗒直响。他注意到客厅窗户的大百叶窗(壁画窗,房产经纪人坚持这样叫它,这就是壁画窗)被拉了下来,让房子处于封闭、隐秘的状态,加剧了他的不安。她经常拉下百叶窗吗?也许是夏天太热,她希望这样能隔绝热量?他不知道。他意识到,当他不在家时,他对她的生活并不了解。

他伸手去拧门把手,但并没有拧开,只是从他的手中滑脱。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会锁门吗?他不相信。薇姬不会那么做。他的担心——不,是恐惧——进一步增加了。有那么一刻(他日后永远都不会承认),很短暂的一瞬,他只想从这扇紧锁的门前赶紧逃开。把它甩在身后。不再管薇姬,或查莉,或日后苍白无力的自我辩护。

只管逃跑。

但那念头还是消失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找钥匙。

结果一紧张,他把所有钥匙一股脑扔到了地上——车钥匙、普林斯大楼东侧门的钥匙,还有那把黑色钥匙,每年夏末,他都会用它打开横在通往爷爷的度假小屋的那条路上的铁锁链。钥匙的累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从钥匙堆中找出房门钥匙,把门打开。他走进去,顺手把门带上。客厅里光线暗淡,泛着病态的黄。房间里很热,也很安静。老天,太安静了。

“薇姬?”

无人回应。无人回应意味着她不在这里。她穿上了自己的战靴,她喜欢那样说,出门买菜或拜访朋友了。然而她并没有那么做,他可以确信这一点。而他的手,他的右手……为什么会抽搐得这么厉害?

“薇姬!”

他走进厨房,里面有一张富美家牌的小桌子和三把椅子。他、薇姬和查莉经常在厨房里一起吃早饭。其中一把椅子翻倒在地,仿佛一条死狗。盐罐也翻了,撒了一桌子。安迪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了一点盐,撒到身后,像他爸爸和奶奶曾当着他的面做过的那样,同时低声嘟囔着:“盐巴狗盐巴狗,小鬼快快走。”

炉灶上有一锅汤,汤是冷的。汤罐头的空盒还放在橱柜上。某人的午餐。但她去了哪里?

“薇姬!”他朝楼下喊了一声,下面是洗衣房和游戏房,宽度和上面相当。

没人回答。

他再一次环顾厨房。几乎一尘不染。冰箱上有两幅查莉的画,是她七月假期上《圣经》课的时候画的,用蔬菜形状的冰箱贴固定。电费单和电话账单插在铁钉上,特意标明了“最后再付”。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一如往常。

除了椅子倒了、盐撒了。

他觉得口干舌燥,嘴里一点水分都没有。仿佛夏日里的铬,干燥光滑。

安迪上楼察看查莉的房间、他们的房间以及客房。什么都没有。他穿过厨房,打开楼梯灯,走了下去。洗衣机开着,烘干机仿佛一只用玻璃舷窗制成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在它们中间的墙上,挂着薇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刺绣画,上面写着“亲爱的,我们都洗干净了”。他来到游戏房,摸索着电灯开关,手指在墙上来来回回,疯狂地幻想着,不知何时会有一只冰冷的手盖在他的手上,指引他把灯打开。最后,他终于摸到了开关,阿姆斯特朗牌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瞬间发出光芒。

这是间让人愉快的房间。他花了很多时间在这里,整理东西,一个人傻笑,因为到最后他终究成了人们大学时曾发誓不要成为的那种人。他们三个人都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这里有一台壁挂电视、一张乒乓球桌,还有一张超大的双陆棋棋盘。墙上还挂着很多棋盘,薇姬用竹板做的矮桌上有一些大开本的书。有一整面墙用平装书做了装饰,有几面墙上挂着几块薇姬亲手织的阿富汗挂毯,镶了边,颜色暗淡。她曾开玩笑说,自己各方面都很出色,唯独在挂毯领域栽了不少跟头。查莉的书都被放在特制的儿童书架上,按字母顺序排列,这是两年前一个无聊的下雪夜,安迪教给她的,而她至今仍对此很着迷。

一个令人愉快的房间。

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他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什么预感、预知、预兆,不管怎么称呼,都是空穴来风。她只是不在家罢了。他关上灯,回到洗衣房。

这个洗衣机是他们在一次旧货拍卖会上以六十美元买下的老家伙,仍然开着。他下意识把它关上了,就和刚才往身后撒盐时一样。洗衣机的玻璃窗口上有血迹,不是很多,只有两三滴。但那是血迹。

安迪站在原地盯着它。楼下很凉快,太凉快了,仿佛停尸间。他看着地板,地板上有更多血迹,甚至没有干透。一个小小的、轻柔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冲上了他的喉咙。

他开始在洗衣房里四处寻找。洗衣房很小,只是一个小隔间,四周是白色石灰泥墙壁。他打开洗衣篮,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只袜子。他看向水槽下的小架子,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清洁用的瓶瓶罐罐。他看了看楼梯下面,同样什么都没有,除了蜘蛛网和查莉的旧娃娃的一条腿——这些残缺的肢体总是耐心地留在原地,等待着天知道多久后被人发现。

他打开洗衣机和烘干机之间的小门。随着咣当一声巨响,熨衣板落了下来。在熨衣板下面,是被抹布堵着嘴的薇姬·汤姆林森·麦吉。她双腿被绑住,下巴抵住膝盖,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而茫然,已然没了生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令人作呕的家具上光剂的味道。

他发出低沉的吼声,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去。他的手不停挥舞,仿佛要把眼前可怕的景象赶走。他的一只手撞到了烘干机,它突然转动起来。衣服开始翻腾,吱嘎作响,安迪随即尖叫出声。他跑了,跑上了楼,结果在厨房拐角摔了一跤,前额撞在油毡上,整个人顺势躺了下来。然后他坐了起来,急促地喘着气。

它又回来了。它缓慢地归位,就像在以慢动作回放一场橄榄球赛,看四分卫一记本可以完成擒杀甚至制胜的传球被人截住。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一幕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小门打开,熨衣板落下,咣当一声,让他想到了断头台,而他的妻子,嘴里堵着擦家具的抹布,被塞在下面。他彻彻底底地回想起了整件事,他知道自己又要尖叫了,于是赶紧把胳膊塞进嘴里,用力咬住,发出模糊的吼叫声。如此两次之后,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让他平静下来。这是一种惊骇后的虚假平静,但很管用。无形的恐惧和无焦点的恐慌散去了。他右手的抽搐也停止了。此时他脑海中闪现的念头,同笼罩他的平静和惊骇一样冷入骨髓。他想到的是查莉。

他站起身,想去打电话,转身走回楼梯。他在楼梯顶部站了一会儿,紧咬嘴唇,下定决心后又下了楼。烘干机不停地旋转,里面只有一条他的牛仔裤,腰部的大纽扣随着裤子的转动不停地发出撞击声。安迪关掉烘干机,朝熨衣板下面的空间望去。

“薇姬。”他轻声说。

她用无神的眼睛回望着他,他的妻子。他朝她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她。他发觉自己还记得那一晚,在教职工聚会上,她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他就是这样抱着她的头。然后是洗旅行车那天,他去车库里拿海龟牌车蜡,她趁机跑到他身后,把水管塞进了他裤子后面。他还记得婚礼那天,他当着大家的面吻她,回味无穷,她的唇,她丰满而柔软的嘴唇。

“薇姬。”他又喊了一声,同时发出颤抖的长叹。

他把她拉出来,把她嘴里的抹布拿掉。她的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膀上。他看到血从她的右手流出,有几个指甲被拔掉了。她的鼻孔里也有一点血迹,其他地方都安然无恙。她的脖子被折断了,一击毙命。

“薇姬。”他喃喃自语。

查莉,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这使得他的头脑又恢复了冷静,意识到查莉现在是重中之重,是他唯一重要的事情。之后再算总账。

他走回游戏房,这次没必要开灯。在房间另一边的乒乓球桌旁,有一张长沙发,上面罩着一块罩布。他取下罩布,拿到洗衣房,盖在薇姬身上。不知怎的,她被罩布盖住的样子显得更加糟糕,让他难以转身离开。她再也动不了了吗?这是真的吗?

他掀起罩布,露出她的脸庞,亲吻着她的嘴唇。冰冷似铁。

他们拔掉了她的指甲,他到现在也无法相信,老天,他们拔掉了她的指甲。

但他知道原因。他们想知道查莉在哪儿。

她从夏令营回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特丽·杜根家,他们不知怎的把她跟丢了。他们慌了神,于是监视工作就此结束。薇姬死了——可能是他们有意为之,也可能是某个特工做得太过火了。他跪在她身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她因一时的恐惧,做出了比关冰箱门更出格的事。她可能让一只手远离了她,或让某个人的脚腾空而起。可惜的是,她没能爆发出足够的力量,把他们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扔到墙上。

也许他们掌握的情况已足够让他们紧张,他想。也许他们甚至得到了具体的指令:这个女人可能极端危险。只要她做出了——任何——影响行动的事,就可以除掉她。就地解决。

又或者,他们也许只是不喜欢留下活口。毕竟某些事情正处在紧要关头,不仅仅是会影响他们在纳税人缴纳的美元中所占的份额。

但是那些血迹。他应该想到血迹,当他发现时,血迹还没有干透,仍然是黏糊糊的。他回家时,他们还没有离开多久。

他内心的声音更加执着地呼喊道:查莉!

他再次亲吻妻子,对她说:“薇姬,我会回来的。”

但他从此再也没见过薇姬。

他上楼打电话,在薇姬的电话簿里找到了杜根家的号码。他拨通电话,琼·杜根接了起来。

“嘿,琼,”他说,还没缓过来的惊愕此时反倒帮了他,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完美,跟平日并无差别,“我可以跟查莉说几句话吗?”

“查莉?”杜根的声音里充满疑惑,“嗯,她刚刚跟你的两个朋友走了,他们是老师。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体内突然有什么东西腾空而起,又瞬间跌落。也许是他的心。但让这个他只在社交场合见过四五回的善良女人跟着担惊受怕是没有意义的。这样帮不到他,也帮不到查莉。

“该死,”他说,“我以为她还没走呢。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杜根太太的声音飘远了一点。“特丽,查莉是什么时候走的?”一个小孩的声音嘀咕了些什么,他听不清楚,只感觉自己的指关节间都在冒汗。

“她说大概是在十五分钟前。”她愧疚地说,“我当时在忙着洗衣服,就没出去看。其中有个人下楼来跟我说的。没出什么事,对吧,麦吉先生?那人看上去挺正经的……”

突然,他身体里涌上来一股疯狂的冲动,想要轻声笑着对她说,你在洗衣服,是吗?和我妻子一样呢。结果我发现她被人塞进了熨衣板下面。你可真走运啊,琼。

他说:“没什么事。我想知道他们是要直接回家吗?”

问题被转达给特丽,后者说她不知道。真棒,安迪心想,我女儿的性命掌握在另一个六岁小姑娘手里。

他抓住了这根稻草。

“我得去街角的市场,”他对杜根夫人说,“你能问问特丽他们开了轿车或者面包车没有?说不定我会遇到他们。”

这次他听到特丽的答话了。“是面包车。他们是开着一辆灰色的面包车离开的,和大卫·帕西奥的爸爸开的那辆车一样。”

“谢谢。”他说。杜根太太回答没关系。那股冲动又来了,这次他想通过电话线朝她尖叫,我妻子死了!我妻子死了,我女儿跟几个陌生的男人上了一辆面包车,而你为什么要洗衣服?

但他没有尖叫,什么都没做,只是挂断电话,径直走了出去。屋外的高温劈头袭来,让他有些踉跄。他回来的时候有这么热吗?现在似乎更热了。邮递员已经来过了。邮箱里半插着一张之前并没有的伍尔科[2]宣传页。邮递员是在他下楼抱着他死去的妻子时来的。他可怜的、死去的薇姬,他们拔掉了她的指甲,而比起钥匙圈上不断增加的钥匙,死亡的讯息如何从四面八方、各个层面向你袭来似乎更加有趣——有趣得多。你试图蹦跳小跑,为了躲避将身体紧靠一侧,而死亡的真相却从另一个侧面径直朝你扑过来,毫不掩饰。死亡是个橄榄球运动员,他想,是个大肉盾。死亡是弗兰科·哈里斯、萨姆·坎宁安,或者是狂人乔·格林。[3]它会把你死死地压在争球线上,让你屁股贴地,动弹不得。

动起来吧,他心想。走了十五分钟——不算太久,还可以追,除非特丽·杜根分不清楚十五分钟跟半小时或者两小时有什么区别。但无论如何,想这些都没有用。出发吧。

他出发了。他回到横跨在人行道上的旅行车旁。他打开车门,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干净整洁、已经付完一半房贷的郊区独栋公寓。这笔贷款很划算,如有必要,你还可以每年向银行申请两个月的“还贷假期”。安迪从不需要这样做,他看着整栋房子在阳光下昏昏欲睡,突然震惊得睁大双眼,视线再次被邮箱里那张泛着红光的宣传页吸引。砰!死亡的事实再次袭击了他,让他泪眼蒙眬,牙关紧咬。

他上了车,朝特丽·杜根家所在的街道驶去。他并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够找到那些人的踪迹,因为这不合乎逻辑。可除了这盲目的希望,他现在一无所有。而从那之后,他也再没见过自己那栋位于针叶苑小区的房子。

这次,他的驾驶状况好了不少。他已经见识过最糟糕的景象了,所以开车平稳了许多。他甚至打开了收音机,里面鲍勃·席格正在唱“还是一样”。

他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穿过湖区。在最糟糕的时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记不起那条街叫什么。但随后他想到了。杜根家住在布拉斯莫尔,他和薇姬曾开玩笑说,那里的房子是比尔·布拉斯设计的。他开始因回忆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又是“砰”的一声,她已死亡的事实再一次扑向他,令他难以招架。

他只用了十分钟便抵达了那里。布拉斯莫尔是一条短小逼仄的死胡同,灰色面包车不可能开到另一头,远端只有一处围栏网,露出约翰·格伦中学的一小部分轮廓。

安迪把旅行车停在布拉斯莫尔和里奇街的交叉路口处。街角有一栋白底绿漆的房子。草坪上的喷水器正不停地旋转。房子前面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都是十岁上下。他们轮流玩着滑板,女孩穿着短裤,两个膝盖上各有好几块痂,不过都快长好了。

他从旅行车上下来,朝他们走去,孩子们警惕地打量着他。

“嘿,”他说,“我在找我的女儿,她大约半小时前从这儿经过,坐在一辆灰色的面包车里。她当时和……好吧,和我的几个朋友在一起。你们有看见一辆灰色面包车经过这里吗?”

男孩心不在焉地耸耸肩。

女孩说:“你在担心她吗,先生?”

“你看见面包车了,对吗?”安迪亲切地问,同时轻轻地“推”了她一下。用力过猛会适得其反。那会让她看到面包车朝四面八方行驶,包括天上。

“是的,我看到了一辆面包车。”她说。她踩上滑板,滑到街拐角的消防栓旁边,跳了下来。“它朝那边开了。”她伸手指了指布拉斯莫尔的方向,再走两三个路口就是卡莱尔大街,哈里森的主干道之一。安迪推测他们会往那边走,但最好还是确认一下。

“谢谢。”他转身回到旅行车上。

“你在担心她吗?”女孩重复了一遍。

“是的,有一点担心。”

他掉转车头沿着布拉斯莫尔的方向开了三个街区,来到和卡莱尔大街相接的路口。这样找好比大海捞针,希望渺茫。他感到一阵恐慌,一开始只是一个点,很快就会蔓延开来。他尽量驱散这种感觉,集中注意力沿着他们可能走过的道路前进。如果需要使用特殊力量,他也一定会那么做。他可以控制自己的力量,在不让自己头痛的前提下轻轻去“推”。他感谢上帝,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动用这种力量了——或者是诅咒,如果你更愿意从另一个角度看——整个夏天都没有。他现在状态良好,可以为任何值得的事情“发力”。

卡莱尔大街有四条车道宽,路口设有一个红绿灯。在他右手边有一个洗车店,左边是个饭馆,不过早已关门大吉。街对面是埃克森加油站,还有一家迈克相机店。如果他们向左转,就是开往了市区方向。向右的话,他们就会前往机场和八十号州际公路。

安迪把车开进洗车店。一个年轻雇员,留了一头垂至深绿色衣领、漂亮得让人惊讶的红头发。他正在吃棒冰。

“洗不了了,兄弟。”在安迪开口前他便说,“洗车器大约一小时前就坏了,我们关门了。”

“我不是来洗车的,”安迪说,“我在找大约半小时前穿过十字路口的一辆灰色面包车。我女儿在里面,我有点担心她。”

“你觉得有人可能劫持了她?”他继续吃着棒冰。

“不,不是那样的。”安迪说,“你看见那辆面包车了吗?”

“灰色面包车?嘿,老兄,你知道一小时里会有多少车从这里经过吗?或者半小时?这条街可是主干道,兄弟。卡莱尔大街是繁华路段,每天车来车往。”

安迪竖起拇指,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它是从布拉斯莫尔过来的,这条路可不是车来车往的主干道。”他本想再“推一推”,但根本用不着那样做。年轻人的眼睛突然一亮,他突然把棒冰从中间一分为二,将其中一段的紫色冰块不可思议地一口吞下了肚。

“啊,是的,没错。”他说,“我确实看见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注意到它。它刚好从我们这边的空地穿过来,想抢灯。我自己倒不在乎他们这么干,但我老板发火了。这跟冲洗器出故障也没什么关系,他是遇上了别的闹心事。”

“所以那辆车朝机场方向开了?”

那人点点头,把半根棒冰皮扔到身后,接着对付另外半根。“希望你能找到你的女儿,兄弟。要是你不介意我瞎出主意,我觉得你可以报警,要是你真的很担心的话。”

“我想那么做恐怕没什么好处。”安迪说,“在这种情况下。”

他再次回到旅行车上,自己也从洗车场里穿过,转向卡莱尔大街。他现在在往西走。这一带到处都是加油站、洗车店、快餐店和二手车卖场。一张汽车电影院的广告招牌上提供了一份两部电影连映的套餐:《尸体研磨机》和《嗜血死亡商人》。他看着电影院的外棚,耳畔响起了熨衣板发出的嗒嗒声,那如同断头台的声响,突然一阵反胃。

他经过一块路牌,上面写着“如果你乐意,西行一点五英里后可到达八十号州际公路”。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小路牌,上面画了一架飞机。好了,他又到岔路口了。现在该怎么办?

他突然把车开进一家沙基比萨的停车场。在这里停车问人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像那个洗车店里的年轻人说的,卡莱尔大街是繁华路段。他可以用特殊力量驱使别人回想,直到自己的脑浆从耳朵里流出来,但那样做得到的结果只会让他自己更加困惑。反正要么是州际公路,要么是机场,他确信这一点。要么美女,要么老虎。

他这一生中从未如此有意识地动用自己的预感能力。之前每次预感到来,他都只把它们当成馈赠,并且会跟从它们行事。而现在他呆呆地坐在旅行车的驾驶座上,用手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太阳穴,希望可以感受到些什么。发动机在转,收音机在响。滚石乐队。跳吧,小姑娘,跳起来。

查莉,他想。她把衣服塞进背包里就去了特丽家,那个背包她走到哪儿就背到哪儿。这可能也会让那些人觉得奇怪。上次见到她时,她穿着一条牛仔裤,戴着三文鱼色的贝壳帽,头发像往常一样梳成了辫子。一声漫不经心的“再见,爸爸”,还有一个吻。哦,老天啊,查莉,你到底在哪儿?

什么都没来。

没关系。再听一会儿滚石。沙基比萨。你自己选,是薄皮还是脆皮?麦吉爷爷以前经常这么说,你自己选,你付钱。滚石还在鼓励小姑娘跳啊,跳啊,跳啊。昆西说他们可能会把她安置在一个小房间里,这样全美国的两亿两千万国民就能安全自由了。薇姬。一开始他跟薇姬的性生活并不和谐。她总是害怕得要死。在第一次灾难般的经历后,她泪流满面地说:“你叫我冰姑娘吧。别做爱了,求你了,我们就相敬如宾吧。”但不知怎的,“第六批”的实验似乎帮到了他们——他们可以分享一切,就这一点而言,其实跟做爱并无差别。尽管对他们来说,做爱仍然很艰难,只能一点点取得进展。温柔一点。泪流满面。薇姬开始有所回应,接着身体僵直,大声尖叫:“别这样!会很疼的!不要,安迪,快停下!”但实际上,正是“第六批”的实验,以及这段共同的经历,让他能够继续尝试,就像个撬保险柜的贼,知道自己打得开,总会有办法。然后某个晚上,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接下来又一个晚上,再次一切正常。然后,突然,他们度过了一个酣畅淋漓的夜晚。跳啊,小姑娘,跳啊。生查莉的时候,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分娩很顺利,一会儿就结束了。很快她便恢复了,他们又能在一起……

什么都没来。追踪的思路依旧一片空白。机场还是州际公路?美女还是老虎?

滚石唱完了。接着登场的是杜比兄弟,想知道要是没有爱情,你会在哪里。安迪不知道。太阳炙烤着大地。沙基比萨的停车场线新刷了油漆,在柏油路的衬托下显得很白、很清晰。停车场四分之三的空间已被占满,现在是午餐时间。查莉吃午饭了吗?他们会给她吃的吗?也许……

(也许他们会到服务区,在路边的霍乔斯餐馆停一下——毕竟他们不能开车不能开车不能开车)

哪儿?他们在哪儿不能开车?

(不能开车,一直开到弗吉尼亚不停下来休息?我的意思是小姑娘肯定要停下来,上个厕所什么的,对吧?)

他坐直身子,内心涌起一股巨大但迟滞的感激之情。它来了,果然来了。不是机场,他本来也会这样猜测,如果他只能猜测。不是机场,而是州际公路。他不能完全确信这个预感真的存在,但他相当确信。而且这总比一片空白要好。

他把旅行车开过地上刚刚上过漆、指向外边的箭头,向右转,再次回到卡莱尔大街上。十分钟后,他开上州际公路,向东驶去,同时把公路收费单塞进副驾驶座上的那本破旧的、带注释的《失乐园》里。又过了十分钟,俄亥俄州哈里森市便被他甩在身后。从此,他便踏上了这段一路向东的旅程,直到十四个月后被带到佛蒙特州的塔什莫尔。

为了保持冷静,他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得很大。音乐一首接一首,而他只听得出那些老歌,因为从三四年前开始,他就已经不再听流行音乐了。没什么特殊的原因,自然而然。流行音乐仍然能让他雀跃,但他内心的冷静遵循其冰冷的逻辑,坚持让他对此漠然处之,认为这种雀跃不合时宜——如果现在他开始以七十迈[4]的速度在超车道上行驶,一路疯狂咆哮,那他一定会惹上麻烦。

他把速度表的指针固定在稍高于六十的位置,因为他觉得那些带走查莉的人不会超过限速要求的五十五迈。虽说他们完全可以向那些以超速为由拦住他们的警察出示他们的证件,但想要解释车里为什么会有一个不停尖叫的孩子可能会有些困难。这也很有可能会让他们的行程被进一步拖延,而且肯定会让他们不好向上头交代。

但他们可以给她下药,然后把她藏起来,他心里的一个声音小声说。然后,当他们开到七十迈,甚至八十迈被人喊停时,只需要出示一下证件,就可以继续前行。俄亥俄州的警察会找一辆属于“商店”的面包车的麻烦吗?

顺着俄亥俄州东部的公路前行的同时,安迪也在跟这个想法做斗争。首先,他们可能不敢给查莉下药。给孩子注射镇静类药物并不简单,除非你是专家……而且他们可能无法确定镇静类药物会对他们正在调查的查莉身上的特殊能力产生怎样的影响。其次,州警察可能还会继续盘查他们的面包车,或者在检查他们的证件有效性时让车停靠在路边。最后,他们有什么理由如此匆忙呢?他们不可能知道有人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现在还不到一点,正常情况下,安迪的课要上到两点才结束。“商店”的人会认为他最快也要两点二十才能到家,同时还要再花上二十分钟到两个小时才会发现家里出了事。他们为什么不悠闲地兜会儿风呢?

安迪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

四十分钟过去了,然后是五十分钟。感觉似乎过去了更久,他开始冒汗。忧虑一点点突破他刻意的平静与麻木共筑的心防。那辆面包车真的在前面某个地方吗?或者这一切只是他在自欺欺人?

路上的车流散开又聚拢。他看到了两辆灰色面包车,但都不像之前曾在湖区周边出没过的那辆。其中一辆车的司机已经上了年纪,满头银发。另一辆车里则装满了嗑药的怪胎,司机看到安迪正在观察他们后,随即朝他挥了挥手里的大麻卷。他旁边的女孩伸出中指,先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比向安迪。安迪把他们甩在身后。

他的头开始感到疼痛。路上车很多,阳光刺眼。每辆车都镀了铬膜,每一块铬膜都反射出太阳之箭,直刺他的双眼。他路过一个路牌,上面写着“距离前方休息区还有一英里”。

他之前一直在超车道上行驶,现在他向右打方向盘,并入行车道。他让车速降到四十五迈,然后是四十迈。一辆小跑车从他旁边超车而过,司机还怒气冲冲地朝安迪按了喇叭。

休息区,路牌上写着。这并不是一个服务区,只是个有斜坡停车的岔道口,还有饮水区和卫生间。有四五辆车停在那里,其中就有一辆灰色面包车。就是那辆灰色面包车。他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心开始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迅速打满方向盘,开了过去,轮胎随即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沿着岔道口,他缓缓地朝那辆面包车驶去,同时环顾四周,想尽快掌握情况。休息区有两张野餐桌,一家人挨着另一家。其中一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母亲把剩下的食物收进一个亮黄色的手提袋里,父亲和两个孩子在收拾垃圾,然后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另一张桌子上,一男一女正在吃三明治和土豆沙拉。他们中间有一个小婴儿,正在婴儿车里熟睡。婴儿穿着一件灯芯绒套衫,上面有很多跳舞的大象。草坪那边,在两棵巨大而优美的老榆树中间,坐着两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她们也在吃午餐。这里没有查莉的影子,也没有任何人看上去是年轻力壮的大块头“商店”特工。

安迪关掉旅行车引擎。他现在感觉自己的眼球也在跟心脏同步跳动。面包车上似乎没人。他走下了车。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从女卫生间里出来,慢慢朝一辆酒红色比斯坎车走去。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老先生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头,替她打开车门,让她进去。他自己重新上了车,启动汽车。一股蓝色油烟从排气管里冒出,车开走了。

男卫生间的门开了,出来的是查莉。她左右两边站着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运动外套、开领衬衫和深色的双面针织长裤。查莉一脸茫然,看起来被吓到了。她看看其中一个男人,又望向另一个,然后再次转回去。安迪的肠胃里一阵翻绞。她还背着她的小背包。他们朝面包车走去。查莉对其中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后者摇了摇头。她转向另一个,他耸耸肩,越过查莉跟他的同伴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他们一起转身,朝饮水区走去。

安迪感觉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快,肾上腺素随着苦涩而紧张的洪流涌入他的体内。他很害怕,害怕到了极点,但同时心里又涌起了别的情绪——愤怒,全然的狂怒。这股狂怒甚至比刻意的镇定更让他感觉良好。就是这两个男人,杀了他的妻子,掳走了他的女儿。倘若耶稣不能公正地对待他们,他很乐意为之代劳。

当他们带着查莉走到饮水区时,他们都背对着安迪。安迪从旅行车旁边走开,来到面包车的后面。

刚刚吃完午饭的那家人已经上了他们的福特车,准备开车离开。女主人随意地望了安迪一眼,就像人们在长途旅行里,在美国高速公路系统的消化肠道里慢慢蠕动时打了一个照面。他们驱车离开,车牌显示他们来自密歇根州。现在休息区里还有三辆车,外加灰色面包车和安迪的旅行车。其中一辆属于那两个女孩。又有两个人开始在空地上走动,信息亭里还有一个人,正看着高速公路地图,手插在牛仔裤的后口袋里。

安迪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查莉喝完了水。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也弯下腰喝了一口。然后他们又朝着面包车走去。安迪站在面包车左后方拐角处看着他们。查莉看上去很害怕,一脸惊恐。她一直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安迪伸手拽了拽面包车的后门,但并没有什么意义;门锁上了。

突然,他径直走了出去。

他们反应很快。安迪立刻从他们的眼神看出,他们认出了他,快到查莉脸上的惊恐与茫然还未被喜出望外取代。

“爸爸!”查莉尖叫道,引得带孩子的那对年轻夫妇也朝这边望了过来。榆树下的一个女孩也把手遮在眼睛上方,想看清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查莉想朝他跑过去,一个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拉回自己身边,小背包也拽掉了一半。眨眼间,他手里就出现了一把枪,他之前应该是把它藏在了运动外套下面,就像魔术师在变一个邪恶的戏法。他把枪口对准查莉的太阳穴。

另一个人不慌不忙地从查莉以及他的搭档身边走开,向安迪靠近。他的手插在外套里,但变戏法的水平似乎不如他的搭档;他掏枪的时候似乎遇上了一点麻烦。

“如果你不想你的女儿出什么意外,就赶紧从面包车旁边离开。”拿着枪的男人说。

“爸爸!”查莉再次喊道。

安迪慢慢远离面包车。那个年纪不大就秃顶的家伙终于把枪掏出来了。他举起枪指向安迪,相距只有不到五十英尺。“我衷心建议你不要动,”他压低声音说,“这把柯尔特点四五能搞出一个不小的洞。”

那个带着妻子和孩子的年轻人已经从餐桌旁站了起来。他戴着无框眼镜,表情严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话的语气好似大学教师,清晰且颇具感染力。

抓着查莉的男人转向他,同时让枪口从查莉的头部稍稍移开,让年轻人能够看清。“政府公干,”他说,“待在原地别动,不会有事的。”

年轻人的妻子抓着他的胳膊,让他坐了下来。

安迪盯着秃顶的特工,同样压低声音,以亲切的口吻对他说:“那把枪烫手,你拿不住的。”

秃顶特工看着他,一脸困惑。然后突然,他尖叫着扔掉了自己的左轮手枪。手枪撞在人行道上,弹到一旁。榆树下的一个女孩发出一声困惑而惊讶的呼喊。秃顶特工捂着自己刚才拿枪的手,原地直蹦。他的手掌上冒出白色的水疱,仿佛发酵的面团。

抓着查莉的特工注视着他的搭档,枪口已经完全从查莉的小脑袋上移开了。

“你是个瞎子。”安迪对他说,同时用尽了自己的力量。一阵钻心的抽痛贯穿了他的大脑。

那个男人突然尖叫起来,放开了查莉,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查莉。”安迪低声喊道,他的女儿跑到他跟前,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腿,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信息亭里的那个男人也跑了出来,想看个究竟。

秃顶特工仍捂着自己烧伤的手,朝安迪和查莉跑过来。他的表情已经十分狰狞。

“睡觉去。”安迪简单地说,同时再次发力。秃顶特工的秃头栽了下去,像一根被砍倒的竹竿。他的前额撞在人行道上,年轻男人的妻子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安迪现在头痛欲裂。他有点庆幸现在是夏天,而且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力量了,尽管他一度想帮助一个大概从五月起成绩就无故下滑的学生。他准备充分——但无论准备充分与否,上帝都知道他会为在这个炎热夏日里发生的事情奋力一搏。

瞎了眼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在草坪上,双手捂着脸,不住地尖叫。他走向一个绿色的垃圾桶,栽倒在一堆三明治包装纸、啤酒罐、烟头和空苏打水瓶子当中。

“哦,爸爸,我怕死了。”查莉说,又哭了起来。

“旅行车在那边,看到了吗?”安迪听到自己说,“上车去,我一会儿就来。”

“妈妈在吗?”

“不。快上车,查莉。”他无暇处理这个问题。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先应付这些目击证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信息亭里出来的男人困惑地问。

“我的眼睛,”刚才用枪指着查莉脑袋的特工尖叫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你到底对我的眼睛做了什么,你这个狗娘养的?”他站了起来,手上还粘着一个三明治包装袋。他开始摇摇晃晃地朝信息亭走去,而那个穿蓝色牛仔裤的男人则赶忙冲了回去。

“快走,查莉。”

“你会来吗,爸爸?”

“会的,我一会儿就过去。赶快走。”

查莉走开了,金色的辫子摆来摆去,小背包仍歪斜着挂在身后。

安迪从睡得正香的“商店”特工身边走过,本想去拿他的枪,转念还是作罢。他走到野餐桌旁的那对年轻夫妇身前,轻一点,他对自己说。那很容易,轻轻一推就行了,不要有其他影响。一定不要伤害这些人。

年轻女人一把将孩子从婴儿车里抱起,把他吵醒了。孩子开始哇哇大哭。“别靠近我们,你这个疯子!”她说。

安迪看着那个男人和他的妻子。

“这儿没出什么事。”他说,然后推动。新的疼痛感像蜘蛛般附在后脑勺上……陷进脑海里。

年轻男人看上去如释重负。“哦,谢天谢地。”

他的妻子勉强笑了笑。他没在她身上用太多力;她的母性已经被唤醒。

“宝宝真可爱啊,”安迪说,“瞧这小家伙,是个男孩,是吧?”

瞎眼特工从人行道上下来,向前走去,一头撞在可能属于榆树下的那两个女孩的红色斑马车上。他发出号叫,鲜血从太阳穴涌出。“我瞎了!”他再度发出尖叫。

年轻女人怯生生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没错,是男孩。”她说,“他叫迈克尔。”

“嘿,迈克。”安迪说,伸手抚摸孩子几乎还没什么头发的小脑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哭,”年轻女人说,“刚才他还睡得好好的。他肯定是饿了。”

“没错,肯定是饿了。”她丈夫说。

“回见。”安迪朝信息亭走去。他现在没时间可以浪费。随时都会有人闯进这个街边的临时疯人院。

“怎么回事,伙计?”穿蓝色牛仔裤的人问,“警察在搞演习吗?”

“不,什么事都没有。”安迪说,同时轻轻推了他一下。现在他觉得很不舒服。他的头仿佛被人重重一击,又给捣成了碎末。

“哦,”那人说,“好吧,我只是想搞清楚从这儿到查格林福尔斯该怎么走。再见。”然后他一闪身,又进了信息亭。

两个女孩现在已经退到了安全栅栏前面,栅栏后面是私人的耕地。她们睁大眼睛望着他。瞎眼的特工现在还在人行道上转来转去,两手僵直地伸在身前,不停地咒骂哭号。

安迪慢慢走向那两个女孩,伸出双手,示意他没有恶意。他跟她们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女孩问了他一个问题,他便继续讲下去。很快她们就放下了警惕,面带微笑,不时点头。安迪朝她们挥挥手,她们也向安迪挥手。然后他穿过草地,迅速朝旅行车走去。他的额头上渗出冷汗,胃里翻涌个不停。他只能祈祷在他和查莉离开之前,不会有任何人进来,因为他已经筋疲力尽。他完全耗空了自己。他钻进车里,用钥匙启动引擎。

“爸爸。”查莉说着朝他扑过去,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他抱了她一会儿,然后把车从停车位里开出来。就连转头都让他痛苦万分。那匹黑马来了。每每发力后痛苦袭来,他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把那匹黑马从潜意识里的某个黑暗的马厩中放了出来,现在,它再一次在他的脑海里扬蹄狂奔。他得找个地方让它消停一会儿,然后自己躺下来。得赶紧。他没办法长时间开车。

“那匹黑马。”他含糊地说,它来了。不……不。它不是来了,它就在那里。嗒……嗒……嗒。没错,它就在那里,没有人能制止它。

“爸爸,当心!”查莉尖叫道。

瞎眼特工正从他们的车前走过。安迪猛踩刹车。瞎眼特工开始用力拍打旅行车的引擎盖,并大声呼救。在他们右边,那个年轻母亲开始给孩子喂奶。她的丈夫在一旁读报纸。信息亭里的那个男人走到那两个开红色斑马车的女孩身边,跟她们攀谈——也许是希望得到一段快速的艳遇,好给《阁楼论坛》投稿。秃顶特工则趴在人行道上,睡得正香。

瞎眼特工继续不停地拍打着引擎盖。“帮帮我!”他尖叫道,“我瞎了!有个浑蛋不知道对我的眼睛做了什么!我瞎了!”

“爸爸。”查莉害怕地低声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把油门踩到底。在他头痛欲裂的脑袋里,他几乎可以听见轮胎擦地的声音,听到车轮碾过人的身体时的沉闷声响。这个人绑架了查莉,还用枪指着她的头。也许他还是那个把抹布塞进薇姬的嘴里,以免她在被拔掉指甲的时候大声呼喊的人。杀掉他再好不过了……但要是那样做,他跟这些人又有什么分别?

他开始按喇叭。喇叭声仿佛是一支闪着光的痛苦之矛,刺进他的脑袋。瞎眼特工突然从车上弹开,仿佛被什么蜇到了。安迪猛打方向盘,从他身边驶过。开着车驶进公路的返回车道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的最后景象是瞎眼特工坐在人行道上,整张脸因愤怒和恐惧变得扭曲,以及年轻女人把迈克尔举过肩头,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他看也不看,就挤进了高速公路的车流当中。喇叭声此起彼伏,轮胎擦地的声音不断响起。一辆大号林肯轿车从他们的车旁绕过,司机愤怒地朝他挥了挥拳头。

“爸爸,你还好吗?”

“我会好起来的。”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很遥远,“查莉,看看通行票,下一个出口是什么?”

他眼前的车辆变得模糊,一辆车变成两辆,变成三辆,接着又合成一辆,然后又变得四分五裂。铬膜反射的阳光充满了他整个视野。

“系紧安全带,查莉。”

下一个出口是哈默史密斯,还有二十英里。

不知怎的,他做到了。他后来想,大概只是因为他的意识还能感觉到查莉在他身边、依靠着他,才让他继续开了下去。就像查莉帮他挺过了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一样——查莉在他身边,她需要他。查莉·麦吉,一个父母曾经急需两百美元的小女孩。

哈默史密斯坡道下端有一家贝斯特韦斯特酒店。安迪设法用假名办理了入住,指明要一间远离高速公路的房间。

“他们会追过来的,查莉,”他说,“我需要睡一会儿,但只能到天黑,我们只有这么多……只敢有这么多时间休息。天黑的时候叫醒我。”

她说了些什么,但他已经栽倒在床上了。世界逐渐模糊,变成了一个灰点,然后这个点也不见了,只剩下黑暗,痛苦也无法触及。没有痛苦也没有梦,当查莉在八月那个炎热的夜晚的七点一刻把他摇醒时,他觉得房间里热得透不过气,衣服也都湿透了。她本想开空调,但怎么也找不着遥控器。

“没事的。”他说,他把脚放在地上,双手按住太阳穴,挤压脑袋,以防它爆炸。

“好点了吗,爸爸?”查莉急切地问。

“好了点。”他说。不过确实……只有一点。“我们再待一会儿,去吃点东西。那应该会有帮助。”

“我们要去哪儿?”

他慢慢摇了摇头。他身上只有那天早上从家出门时带着的钱——大概十七美元。他倒是有万事达卡和维萨卡,但刚才入住的时候他用的是一直放在钱包后夹层的两张二十美元(我的救命钱,他有时跟薇姬开玩笑说,但事实证明这个玩笑真实得吓人),而没有用这两张卡。用它们就像是留下记号:那个逃亡的大学教师和他的小女孩就在这里。十七美元可以让他们买些汉堡,然后给旅行车的油箱加满油。然后他们就身无分文了。

“我不知道,查莉。”他说,“越远越好。”

“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妈妈?”

安迪抬头看着她,一阵头痛再度袭来。他想到了地板上和洗衣机舷窗上的血迹。他想到了上光剂的味道。

“查莉——”他开了口,却说不出其他话。但也没必要说下去了。

她看着他,眼睛慢慢睁大。她捂住自己发颤的嘴巴。

“哦,不,爸爸……求你了,告诉我不是那样的。”

“查莉——”

她尖叫道:“哦,求你了,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查莉,那些人——”

“求你了,告诉我,妈妈她没事。告诉我她没事!”

房间,房间里很热,因为没开空调,只是因为这样,但这里太热了,他的头很痛,汗水顺着脸颊滚落。现在冒的不是冷汗,而是热的,像油一般,几乎发烫……

“不,”查莉在说话,“不,不,不,不,不。”她疯狂地摇着头,辫子在空中飞舞,这让他近乎荒唐地想起了他和薇姬第一次带查莉去坐旋转木马时的情景——

不只是因为没开空调。

“查莉!”他大喊一声,“查莉,浴缸!那里有水!”

她尖叫一声,把头转向开着的浴室门。突然间,里面闪过一道蓝光,仿佛一只灯泡烧坏了。淋浴喷头从墙上掉了下来,啪的一声掉进浴缸里,蜷曲着糊作一团。几块蓝色的瓷砖裂成了碎片。

查莉哭着倒下,他差点没抓住她。

“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他颤抖着,把她揽进怀里。浴室里飘出一股轻烟,来自被熔化的浴缸。所有瓷制品的表面都立刻出现了裂痕,仿佛整间浴室都被送进了一座功能强大但有缺陷的烧窑。毛巾在冒烟。

“没事的。”他说着,抱着她,摇晃着她,“查莉,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想要妈妈。”她抽泣着说。

他点点头。他也一样。他把查莉紧紧地搂在怀里,闻着焦煳味、瓷制品和贝斯特韦斯特酒店毛巾烧熟的味道。她几乎把它们全都烧着了。

“都会好起来的。”他告诉她,摇晃着她。但他自己已经无法相信这句话了,只把它当作连祷文,当作圣咏经;那是成年人的言语,在岁月的黑井下向恐怖童年的悲惨深渊发出的呼喊;发生不对劲的事情时你总会这样说;它就像夜里的一道光,可以暂时赶走衣橱里的魔鬼,但也许只能维持片刻的安宁;这声音毫无力量,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发出的。

“都会好起来的。”他说着这句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因为每个成年人都打心底里清楚,这世上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好起来,永远都不会,“都会好起来的。”

他哭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泪水如潮水般涌出眼眶。他用尽全力把她搂在胸前。

“查莉,我向你发誓,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5

有一件事他们没能办到——尽管他们很想——把谋杀薇姬的罪行嫁祸给安迪。他们只能简单地抹除掉洗衣房里的一切罪证,这其实要容易得多。有时,但并不经常,安迪会想他们在湖区的邻居会如何猜测他们家发生的事。资金出了问题?婚姻破裂?可能是吸毒或者虐待儿童?他们在针叶苑小区认识的人并不多,所以这一切最多也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持续不了多久,等银行出面收走他们的房子再出售,一切便不会再有人提起。

坐在屋外平台上,望着一片黑暗,安迪觉得自己那天或许比自己所知的(能意识到的)要幸运不少。他没能及时赶回家救下薇姬,却赶在收尸的到来前离开了。

任何报纸上都没有和此事相关的报道,包括那些以耸人听闻为噱头的街头小报——多神奇!一个名叫安德鲁·麦吉的英文老师和他的家人人间蒸发了。也许是“商店”封锁了全部消息。当然会有人上报他的失踪;那天跟他一起吃午饭的人里,有一个或几个顶多可能做到这种程度。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报纸上一点消息都没有,银行的收账人也没有登报寻人。

“能办到的话,他们一定会嫁祸给我。”他说,不自觉讲出了声。

但他们办不到。验尸官可以查明死亡时间,而安迪刚好有一些没有利益关联的第三方可以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从上午十点到中午十一点半,英语系一一六班二十五个上“写作风格与短篇小说”课程的学生都能给他做证),所以想要拉他下水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没有不在场证明,他也没有动机谋杀自己的妻子。

所以那两个杀了薇姬,然后掳走查莉的家伙,同时还通知了那些被安迪认为是来收尸的人(在脑海里,他甚至看见了那些脸颊光洁、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在他动身去找查莉之后,可能只过了五分钟,几乎可以肯定不会超过一小时,收尸的人就来到了他家门口。于是,在那个整个针叶苑小区都昏昏欲睡的下午,薇姬的尸体被人悄悄挪走了。

他们甚至可以推断——准确无误地——对安迪来说,一个失踪的妻子比死去的更加棘手。失踪意味着没有尸体,也就无法估计死亡时间。没有死亡时间,就没有不在场证明。他会被监视,被问讯,被礼貌地限制行动。他们当然会把查莉的证词作为参考,也包括薇姬留下的其他证据,但安迪一个人仍是百口莫辩。所以她被挪走了,而直到现在,他甚至都不知道她被埋在了哪里。也许她被火化了,也许——

该死,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他突然站起身,把剩下的酒倒到栏杆外面。都已经过去了;没有一丝一毫能够改变;不应该再去想它们了。

能办到就太棒了。

他望着前方那片黑压压的树影,右手紧紧地捏着玻璃杯,那个场景再次回到脑海里。

查莉,我向你发誓,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6

塔什莫尔的那个冬天,距他从俄亥俄州的那个汽车旅馆痛苦地醒来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绝望的预言似乎成真了。

对他们来说,那个冬天算不上过得安逸。圣诞节刚过,查莉就感冒了,流鼻涕、咳嗽,直到第二年四月初才彻底痊愈。有些日子她发起了高烧。安迪给她吃了半片阿司匹林,同时告诉自己,如果她三天内不退烧,他就得带她去湖对岸的布拉德福德看医生,无论会有怎样的后果。但她退烧了,在余下的冬日里,感冒对她来说只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轻微滋扰。在三月,安迪有生以来第一回生了冻疮,而在二月一个寒冷刺骨的夜晚,两人因为在木炉里塞了太多柴火,险些把自己烧死。讽刺的是,还是查莉在半夜醒来,发觉屋子里太热了。

十二月十四日,他们庆祝了安迪的生日,三月二十四日则轮到了查莉。她八岁了,有时候安迪会好奇地望着她,仿佛同她头一回见面。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了,身高超过了安迪的手肘。她的头发长长了,如果不编辫子就会挡到眼睛。她会长得很漂亮,实际上现在已经很漂亮了,包括那个红红的小鼻头。

他们没车可用了。一月的时候,伊夫·曼德斯的威利斯吉普车被完全冻住了,安迪觉得排气管应该已经有了裂痕。他每天都会去试着发动它,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因为新年之后,即便是四轮驱动也无法把他们带出爷爷的度假营地。除了松鼠、花栗鼠、几头鹿,以及一只总是满怀希望地在垃圾堆旁嗅来嗅去,并且总是留下自己痕迹的浣熊以外,积雪覆盖了一切,差不多有两英尺深。

屋子后面的小简易房里有老式的越野滑雪板——总共有三副,但没有一副能给查莉用。这样也好,安迪可以尽量把她关在屋里。感冒尚且不算大碍,但他可不敢再让她冒发烧的风险。

他找到了爷爷的滑雪靴,满是灰尘,由于年代久远,已有些许裂痕。它们被放在桌子下面的一个卫生纸硬纸盒里,爷爷以前在那张桌子上亲手刨木头,做窗子和门。安迪给靴子上了油,把它们弄得软一些,但发现如果不在前面塞上报纸,他仍然没法穿爷爷的大靴子。这让他觉得有些滑稽,但隐隐也感觉到一丝不安。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里,他总会想起爷爷,想知道如果同样身处这样的困境,他会怎么做。

那个冬天,他曾六次穿上越野滑雪板(滑雪板没有现代式的按扣,只有一串令人困惑又烦躁的带子、搭扣和套环),一路穿过被冰封的、宽阔的塔什莫尔池塘,去往对面的布拉德福德镇码头。沿着那里的一条蜿蜒小路,他可以去往深藏在湖面以东两英里的小山上的村庄。

他总会背着爷爷的背包,天亮前就出发,下午三点后才回来。有一次,他几乎撞上一场暴风雪。倘若真的被困住,他将无法辨别道路,失去方向感,在冰上无法动弹。当他回到家里,查莉总算松了口气,哭出了声——然后又咳嗽起来,时间长得吓人。

去布拉德福德是为了给他和查莉补充食品和衣物。他拿着爷爷藏起来的钱,还有后来他从塔什莫尔池塘另一边比较大的三个营地里偷来的一些钱。他并不以此为傲,但在他看来,这也是为生存所迫。他选择的营地地价都在八万美元往上,所以他觉得这些业主应该承受得起价值三四十美元的“饼干罐零钱”的损失——实际上,他们大多数人确实会把零钱放在饼干罐里。那个冬天,除了这些钱,他只拿了一样东西——一个大油桶,在以前被他们称为“混乱营地”的一栋现代化大别墅后面。从那个油桶里,他总共得到了大约四十加仑的汽油。

他并不喜欢去布拉德福德,他不喜欢那些坐在收银机旁边的大火炉周围的老人说长道短,谈论一个住在湖边某个营地的陌生人。这种事情流传得很快,一不小心就会被不该听到的人听见。“商店”的人只需要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把安迪和他爷爷在佛蒙特州塔什莫尔的度假营地联系起来。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他们需要吃东西,而且不能整个冬天都靠沙丁鱼罐头过活。他想给查莉买新鲜水果、维生素片,还有新衣服。刚来这里时,查莉除了一件脏兮兮的上衣、一条裤子以及一条内裤,其他什么都没有。这里没有任何他信得过的治咳嗽的药,也没有新鲜蔬菜,而且更可怕的是,几乎连火柴也没有。他闯进的每个营地都有火炉,但他只找到了一盒钻石牌木火柴。

他本可以走远一点,周边还有其他营地和农舍,但那里受塔什莫尔警察局管辖,经常有人巡逻。而且在很多条路上,都至少有一两户长期定居的居民。

在布拉德福德的杂货店里,他能买到他需要的所有东西,包括三条厚裤子和三件大约是查莉尺寸的羊毛衬衫。那儿没有女孩的内裤,查莉不得不穿最小号的男士内裤,这让她偶尔觉得讨厌,偶尔又觉得好笑。

用爷爷的滑雪板走上六英里来到布拉德福德,对安迪来说既是一种负担,同时也是一种乐趣。他不喜欢留查莉一个人在家,不是因为不信任她,而是害怕回家后发现她不见了……或是死了。不管穿多少双袜子,爷爷的旧靴子都会把他的脚磨出水泡。如果走得太快,他就会感到头痛,然后记起自己脸上那一块块没有感觉的地方,想象自己的大脑是一个磨秃了的轮胎,用得太久以致变得僵硬,有些地方里面的帆布都露了出来。如果在湖中央他突然晕过去,冻死在外面,查莉该怎么办?

但也正是这些短途旅行,让安迪有机会好好思考。独处的静默让他头脑清醒。塔什莫尔池塘算不上宽阔——安迪选的那条路,由西岸到东岸不到一英里——但走起来却很漫长。到二月时,冰面上的积雪已达四英尺,他有时会在半路停下来,慢慢朝自己的左右张望。冰面仿佛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铺满了耀眼的白色瓷砖——洁净无瑕、连绵不断,延伸向四面八方。周围是撒了糖霜似的松树。向上望去,是冬日肃杀、刺眼,毫无怜悯之意的天空,时而湛蓝,时而灰白,压抑地预示着大雪将至。远处偶尔传来乌鸦的叫声,或是冰层下方不断延伸发出的低沉的噼啪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这一活动令他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锻炼,他的皮肤与衣物之间渗出了温热的汗珠。出出汗,再把汗水从额头上擦去的感觉令人愉快。以前在学校里教叶芝、威廉斯,批改作业的时光几乎让他忘掉了这种感觉。

在这片寂静中,通过充分的运动,他的思绪变得清晰,开始尝试在头脑中解决一些问题。一些迫在眉睫的事——早就应该去做,但现在已经错过了时机。他们可以在爷爷的度假小屋里过一个冬天,但他们仍在逃亡。镇上那些围坐在火炉旁、拿着烟斗、怀疑地打量着他的老头令他感到的不安,已经让他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和查莉现在被逼到了一个角落里,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同时他仍然感到气愤,因为事情本不应该如此。他们没有权力那样做。他和自己的家人都是美国公民,生活在一个据说开放、包容的文明社会,结果他的妻子死于非命,女儿险些被人掳走,而他们两个现在像兔子一样躲在树篱里。

他再次想到,如果能把这件事讲给某个人,或某些人听,整件事情或许会有转机。他之前没这么做,是因为一种近乎自我催眠的古怪心理,正是这种心理导致了薇姬的死,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在持续。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像个怪物一样,在人们的围观下长大。他不希望她被人关起来——无论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她自己。最糟糕的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甚至在看见自己的妻子嘴里塞着抹布惨死在洗衣房的熨衣板下面后,他还在继续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些人终究会放过他们。就像小时候做游戏那样,只是闹着玩,孩子们会这么说,一切结束后,大家都会把钱还回来。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他们不是闹着玩。等一切结束的时候,没有人会还给他和查莉任何东西。这场游戏开始就无法回头。

在寂静中,他开始理解这些残酷的真相。在某种程度上,查莉的确是个怪物。她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些沙利度胺[5]婴儿或者母亲服用过己烯雌酚[6]的女婴并无二致;医生们只是无法确切地知晓这些女婴究竟会在十四年还是十六年之后患上阴道肿瘤。这并不是查莉的错,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她的怪异之处与特殊能力打娘胎里就已经注定。她在曼德斯农场所做的事是可怕的,简直骇人,从那时起,安迪便开始考虑她的能力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将会达到怎样的地步。在逃亡的这段时间,他读了很多超心理学方面的著作,足以让他了解意念控火和心灵遥感也许跟某种鲜为人知的无导管腺体有关。他还通过阅读的材料得知,这两种能力是密切相关的,而且大多数记录都发生在比查莉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身上。

仅仅七岁,她就在曼德斯农场制造了那样一场大规模的破坏。现在她快八岁了。等到了十二岁,她进入青春期,又会发生什么呢?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会发生更加惊人的事。她说她再也不会使用这种力量了,但一旦她迫不得已呢?如果这种力量不受控制呢?如果到了青春期,作为青春期怪现象的一部分,她开始在睡眠中不自觉地制造火焰,就像十几岁的男孩在夜里不自觉地排出火热的分泌物那样该怎么办?如果“商店”打算放弃这项行动……而查莉却被外国组织绑架了,又该怎么办?

问题一个比一个棘手。

在横穿池塘的过程中,安迪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些问题,不情愿地越发相信,也许查莉不得不在某种监禁中度过余生,哪怕是为了她自己的安全。对她来说,这种措施可能和肌肉萎缩患者的残忍的腿部支架,或沙利度胺婴儿奇怪的假肢一样必要。

另外还有他自己的未来。他记得自己脸上失去知觉的地方,还有充血的眼睛。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大限将尽,安迪也不完全相信,但他意识到,再发力两三次,他可能就会让自己丧命。他意识到,自己的正常寿命已经被大大缩短了。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他必须提早为查莉做好准备。

但不是像“商店”那样。

不是小房间。他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再三思量,终于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7

安迪写了六封信。它们几乎一模一样。其中两封写给俄亥俄州的参议员,一封写给哈里森在美国众议院的一位女性代表,一封给《纽约时报》,一封给《芝加哥论坛报》,还有一封给《托莱多刀锋报》。这六封信讲的事情都是相同的,从杰森·盖尔尼大楼的实验开始,一直讲到他和查莉被迫躲在塔什莫尔池塘的无人营地。

写完之后,他把其中一封拿给查莉看。她慢慢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用了将近一小时。这是她第一次从头到尾了解整件事情。

“你要把这些寄出去吗?”读完之后她问。

“对,”他说,“明天就去寄。我想明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敢从池塘上穿过去了。”天气终于开始回暖,冰冻得还很结实,但一直在发出崩裂的声音,他不确定这条路线还能保证走多久。

“会发生什么呢,爸爸?”

他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我只希望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可以让那些追赶我们的人放弃他们的行动。”

她严肃地点点头。“你之前就应该这么做。”

“是啊。”他说,知道她想到了去年十月在曼德斯农场发生的那场灾难,“也许是该这样。但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思考,查莉。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们如何继续逃下去。而且在逃跑的时候,你所能想到的办法……好吧,大多是些蠢主意。我一直在希望他们能主动放弃,这样我们就得救了。这是个严重的错误。”

“他们不会把我带走的,对不对?”查莉问,“我的意思是,从你身边带走。我们还可以待在一起,对吧,爸爸?”

“对。”他说,不想让她知道,把这些信寄出去后会发生什么,他和她一样一无所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就好。我以后再也不放火了。”

“嗯。”他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不祥的预感。曾在这附近发生的一件事突然闯进他的脑海,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当时的情景了。他和爸爸还有爷爷一起出门,爷爷把自己的点二二手枪——他管它叫“狐鼠步枪”——交给安迪,因为安迪一直吵着要。安迪看到了一只松鼠,想要开枪打它。他爸爸刚要制止,却被爷爷以一个奇怪的微笑拦了下来。

安迪用爷爷教给他的方法瞄准,然后扣动扳机,而不是勉强向后按动(这也是爷爷教给他的),打中了松鼠。它就像一个毛绒玩具,四脚朝天跌了下来。安迪把枪交给爷爷,兴冲冲地跑了过去。然而一靠近,他便被自己看到的东西吓得目瞪口呆。一靠近,他便看清那是一只松鼠,不是一个毛绒玩具。它还没有死。他打中了它的后背,它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眼睛却又黑又亮,充满了可怕的痛苦。它身上的跳蚤知道大难已至,兵分三路从它身上撤退。

九岁的时候,安迪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嗓子眼里被什么东西堵住的感觉,那是一种鲜明又呛人的自我厌恶。他呆呆地盯着自己杀戮后所造成的凌乱后果,意识到爸爸和爷爷站在自己身后,他们的影子罩住了他。麦吉家祖孙三代站在佛蒙特州森林里一只即将死于谋杀的松鼠身前。在他身后,爷爷轻声说,瞧瞧,安迪,你做到了。你感觉怎么样?泪水突然涌了上来,顷刻间压垮了他——那是恐惧和领悟的热泪。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覆水难收。他突然发誓说自己永远也不会用枪杀人。他以上帝的名义起誓。

我以后再也不放火了。查莉说道,而安迪仿佛听到了那天自己射杀了松鼠,向上帝起誓后爷爷的回应。永远都不要这样说,安迪。上帝喜欢让人违背誓言。这能够让人始终谦卑,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始终保持自制。就像伊夫·曼德斯对查莉说的那样。

查莉在阁楼上找到了一整套《丛林男孩邦巴》,她虽然看得很慢,但每天都要看上一点。此时此刻,安迪坐在一张黑色的旧摇椅上,看着她。阳光下,空气中的尘埃轻舞飞扬。以前经常坐在这里的是安迪的奶奶,两脚之间还总放着一篮要做的针线活。安迪的内心在挣扎,他想让查莉收回刚才的话,在她还来得及的时候,告诉她,她还不懂的那种可怕的诱惑:如果一把枪闲置了太久,你总会想把它捡起来。

上帝喜欢让人违背誓言。

8

没人看见安迪寄信,除了查理·佩森。查理·佩森在去年十一月搬到布拉德福德,此后便忙于经营镇上的“新潮新品”商店。佩森个头不高,面色阴郁,安迪进城时,他还曾想请安迪喝一杯。在镇子上,人们普遍认为,倘若夏天生意还是这么不景气,到九月十五号“新潮新品”大概就要关门大吉了。佩森人不错,但他现在不过是在苦苦挣扎。布拉德福德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

安迪在街上走着——他把滑雪板插在通往布拉德福德码头那条路的路口的雪地里——来到杂货店。店里的老人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那年冬天,有不少人在议论安迪。对于这个陌生人,人们普遍的意见是他正在躲避什么——可能是破产,也可能是离婚协议。也许他的妻子正怒火中烧,因为被他骗走了孩子的监护权;安迪买的那些小孩衣服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大家一致认定,他和那个孩子可能闯进了池塘对面的某个度假营地,并在那里过了冬。没有人把这些推断告诉布拉德福德的治安官,一个只在镇上住了十二年就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主人的菜鸟警察。那个人来自湖对岸,来自塔什莫尔,来自佛蒙特。在布拉德福德杂货店,坐在杰克·罗利铺子里的火炉旁的老人家们对佛蒙特人的生活方式并不感冒,包括他们的所得税法、目中无人的瓶子法[7],还有那个俄国佬,像沙皇一样在家里游手好闲,写着谁都看不懂的破书[8]。大家都认为应该让佛蒙特人自己解决自己的破事,他们没必要蹚浑水。

“过不了多久他就没法从湖面上走过来了。”其中一个人说,然后咬下一口巧克力棒,嚼了起来。

“他至少得给自己搞座桥。”另一个人应和道。两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安迪快走进商店时,杰克得意地说。安迪穿着爷爷的旧外套,耳朵上缠着一条蓝色羊毛护耳。一些记忆——也许是因为这套装扮跟安迪的爷爷太过相似——在杰克脑海中闪烁,但很快就消失了。“等冰开始化了,他就该滚蛋了,还有跟他一起的那个小孩。”

安迪站在门外,打开背包,掏出那几封信。然后他走了进来。屋子里的人纷纷低下头,装作在看自己的指甲、手表,还有那只火炉。还有一个人掏出一方蓝色铁路扎染印花大手帕,捂着嘴大声咳嗽起来。

安迪环顾四周。“早啊,先生们。”

“你也早。”杰克·罗利说,“需要点什么?”

“你这儿卖邮票,对吧?”

“哦,对。政府信得过我。”

“我要六张十五美分的,谢谢。”

杰克拿出一本黑色的旧邮册,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的一版邮票上撕下一部分。“还要点什么?”

安迪想了想,然后微微一笑。那天是三月十日。没有回应杰克的问话,安迪走到咖啡机旁边放卡片的架子前,取下一张又大又漂亮的生日贺卡。上面写着“致我的女儿,在这特殊的日子里”。他把它拿了过来,一并付账。

“谢谢。”杰克说,把钱放进收款机。

“不客气。”安迪说,然后走了出去。他们看着他调整头上的护耳,然后给每封信都贴上邮票。他的鼻孔呼出缕缕白烟。他们看着他绕到楼后,邮箱就在那里。但围坐在炉子旁边的这些人并没有真正看到安迪把信塞进邮筒。再见到他时,他已经背着背包往回走了。

“他走了。”其中一个老家伙议论说。

“倒是个体面人。”杰克说。这个话题便告一段落。他们又开始议论起其他意义重大的鸡毛蒜皮。

查理·佩森站在自家商店的门口,整个冬天他的入账不足三百美元。他目送着安迪离开。佩森倒是看见了,安迪已经把信寄出:他就站在原地,看着安迪刚刚把一封封信塞进邮筒。

当安迪消失在远处,佩森回到店里,穿过平时售卖一美分糖果、棒球帽和泡泡糖的柜台,走进后面的起居室。他的电话上加装了干扰器。佩森拨通了电话,请求弗吉尼亚方面的指示。

9

新罕布什尔州的布拉德福德没有邮局,佛蒙特州的塔什莫尔同样如此。这两个镇子都太小了。最近的邮局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特勒镇。三月十日下午一点十五分,特勒镇邮局的小邮政车停到杂货店门口,邮递员下了车,把邮箱里的东西倒空,里面有安迪的六封信,还有一张贺卡,是五十岁的老处女雪莉·迪瓦恩小姐寄给她在佛罗里达州坦帕市的姐姐的。而在湖的对岸,安迪·麦吉正在打盹,查莉·麦吉则在堆雪人。

邮递员罗伯特·埃弗里特把邮件装进一只口袋里,然后把口袋塞到他那辆蓝白相间的邮政车后面,准备接着开车去威廉姆斯,一个同样属于特勒镇邮政编码区域的新罕布什尔州的小镇。接下来,他要在威廉姆斯镇上一条被当地人开玩笑说是“中央大道”的街上掉头,回到特勒镇。所有的邮件将在那里进行整理,并在下午三点左右发出。而在镇子外五英里处,一辆米色的雪佛兰随想曲车横在路中央,堵住了狭窄的两车道。埃弗里特把邮车停在雪堆旁,从车上下来,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有两个人从雪佛兰车上下来,向他出示证件,告诉他他们想要的东西。

“不行。”埃弗里特说。他有点想笑,因为这要求太疯狂,就像有人告诉他,现在打算去冻成冰的塔什莫尔池塘里游泳一样。

“如果你怀疑我们的身份——”其中一个人开口说。他是奥维尔·贾米森,有时叫OJ,有时叫贾米。他不介意跟这个乡巴佬打交道,只要执行的任务不必接近那个该死的小女孩三英里以内,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介意。

“不,不是那样的,跟身份没有关系。”罗伯特·埃弗里特说。他有些害怕,就像所有普通人突然面对政府力量时一样害怕。那些灰蒙蒙的执法机构突然有了张真实的脸,仿佛水晶球里突然冒出某种可怕又实在的东西。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但我车上装的是邮件,美国邮政的邮件。你们必须明白这一点。”

“这件事关乎国家安全。”OJ说。自黑斯廷斯谷的那场惨败之后,曼德斯家周围就设下了警戒线。每一寸土地和房屋残骸都经过了地毯式的检查。结果,OJ找到了自己的“大马”,它现在正惬意地贴在他的左胸口上。

“你们话虽这么说,但这不是什么充分的理由。”埃弗里特说。

OJ解开自己的卡罗尔·里德大衣,让埃弗里特看到他的“大马”。“你不想让我用这东西,对吧?”

埃弗里特无法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你们知道抢劫美国邮政的车会有什么后果吗?他们会把你们抓到堪萨斯的莱文沃思去的。”

“等回了特勒镇见到你们局长,你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另一个人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现在赶紧他妈的给我闪一边去,好吗?把城外的邮件包给我们。”

埃弗里特把布拉德福德和威廉姆斯的邮件小包交了出去。他们当街把它打开,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番。罗伯特·埃弗里特十分愤怒,心中还有某种羞耻感。他们这么做是不对的,即便里面藏着有关原子弹的秘密也不行。当街打开美国邮政的邮件是不对的。可笑的是,他发觉自己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有陌生人突然冲进他的家里,当着他的面扒光了他老婆的衣服。

“你们走着瞧,”他哽咽着恐惧地说,“你们会有报应的。”

“在这儿。”另一个家伙对OJ说。他递给他六封信,所有的地址都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罗伯特·埃弗里特记得很清楚,它们都来自布拉德福德杂货店后面的那个邮箱。OJ把信放进口袋,两人一起回到他们的雪佛兰随想曲车上,把敞开的邮袋留在地上。

“你们会有报应的!”埃弗里特以颤抖的声音喊道。

OJ头也不回地应道:“在跟别人说这件事之前,先找你们局长谈谈。除非你不想让邮局给你开养老金了。”

他们扬长而去。埃弗里特目送他们离开,愤怒、恐惧和恶心同时涌上胃部。过了许久,他才抓起地上的邮袋,把它扔回车上。

“被抢了。”他说,惊讶地发觉自己快哭了,“被抢了,我被人抢了。真该死,我被人抢了。”

城外道路泥泞,他以最快速度回到特勒镇。按照那人的建议,他先去找了邮局局长。局长名叫比尔·科巴姆,埃弗里特在科巴姆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的声音不时传到门外,既激动又愤怒。

科巴姆今年五十六岁了。他已经在邮政系统里工作了三十五年,此时被吓坏了。最后,他成功地把自己的恐惧传递给罗伯特·埃弗里特。在布拉德福德和威廉姆斯间的郊外小路上遭人抢劫这事,他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甚至他的妻子。但他从未忘记,也从未涤去那天在路上感受到的愤怒与羞耻……以及幻灭之感。

10

下午两点半,查莉完成了自己的雪人,而安迪也结束了自己的小憩,起了床。奥维尔·贾米森和他的新搭档乔治·西达卡乘上了飞机。四小时后,当安迪和查莉开始玩牌,晚餐的盘子已经在水槽里被洗好擦干时,那六封信也被送到了霍利斯特上校的办公桌上。

[1]美国和加拿大工人的法定节日,为每年九月的第一个周一。

[2]美国一家折扣连锁店。——编者注

[3]此三人均是以身形壮硕为特点的著名橄榄球手。

[4]机动车行车时速,每小时行驶多少英里即为多少迈。——编者注

[5]又名“反应停”,是一种用于抑制妊娠反应的药物,但由于临床试验未充分进行,该药物对人体的副作用未被充分查明,导致许多服用沙利度胺的孕妇产下四肢发育不全的海豹肢症婴儿,还导致大量婴儿在出生前就已经因畸形死亡。

[6]是一种人工合成的非甾体雌激素物质,主要用于雌激素低下症及激素平衡失调引起的功能性出血、闭经,还可用于死胎引产前,以提高子宫肌层对催产素的敏感性。但孕期使用该药物极易造成胎儿发育异常,女婴成年后发生阴道腺病或宫颈癌的危险增加。

[7]疑指佛蒙特州曾通过的一项名为“饮料容器法”(Beverage Container Law)的法案,法案禁止该州内销售容器不可重复灌装的饮料。

[8]疑指流亡作家索尔仁尼琴,他于1976年抵达美国佛蒙特州的卡文迪什镇,在那里居住了18年。


目录
首页
专题
TOP

目录 共14篇

正序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