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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四日是查莉·麦吉的生日。霍利斯特上校坐在办公桌后,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不安。不安的原因倒并非难以言喻;他盼望约翰·雨鸟在不到一小时后来到他面前,这简直就像是在祈祷魔鬼出现在十美分硬币上。况且跟魔鬼还能讨价还价,只要你乐意相信它能够信守承诺,但上校一直觉得,雨鸟身上有种旁人根本无从控制的东西。说到底,他是个纯粹的杀手,而这样的人迟早都会自我毁灭。上校觉得,一旦雨鸟走到那一步,一定会惊天动地。他到底对麦吉事件了解多少?应该不会比他应该知道的更多,没错,但……他总是觉得不安。不止一次,他琢磨着,等麦吉事件结束后,给这个大个子印第安人也来场意外是不是明智的选择。用一句上校的父亲曾说过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话来形容,雨鸟就是个疯子,吃老鼠屎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还管那玩意叫鱼子酱。
他叹了口气。窗外,冰冷的雨滴在强风中不停地拍打着窗户。他的办公室在夏天明丽而清爽,现在却充满了灰色的阴影,不时闪动。他坐在办公桌后,麦吉的档案在他的左手边,放在推车上,他觉得这些阴影令人不安。冬天令他更加苍老了,他不再是十月份那天愉快地骑着自行车来到这里的他了。那日,麦吉父女再次逃脱,留下一片狼藉。当时他脸上的那些不为人注意的皱纹,如今几乎变成了交错的沟壑。他不得不戴上令人羞耻的双光镜——他觉得那是老人才用的——为了适应它,他整整恶心了六周。这些都是小事,是事件进展到如此疯狂、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的外在符号。而他对此只能隐忍,因为他所有的训练和成长教育都在告诉他,对于这些深埋在表层之下的重大事件,他无权公然抱怨。
那个该死的小女孩就像是他的霉头——母亲去世之后,这世上仅剩的两个关心他的女人都在这个冬天死于癌症。他的妻子乔治娅,死于圣诞节后三天,而他的私人秘书蕾切尔,刚刚去世一个多月。
他当然知道乔治娅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去世前十四个月,她接受了乳房切除术,延缓了病情的蔓延,但无力阻止它的发展。蕾切尔的死则是个令人痛心的意外。到最后他都还记得(有时候回想过去,我们会发觉自己是多么不可原谅),他开玩笑说蕾切尔应该再长点肉,而蕾切尔立刻以同样的笑话回敬他。
现在他只剩下“商店”了——他想可能自己也不会再工作多久了。一种潜伏的癌症也袭击了上校他自己。该管它叫什么?信任之癌?差不多吧。对高层人士而言,这种癌症几乎是致命的,尼克松、兰斯、赫尔姆斯都死于这种公信力之癌。
他打开麦吉的档案,拿出最新添加的部分——安迪在不到两周前寄出的六封信。他匆匆翻阅,没有留心去读。六封信的内容几乎一样,而他也已经烂熟于心。在它们下面是一些模糊的照片,有些出自查理·佩森之手,还有一些则来自在塔什莫尔池塘周围的其他特工。有些照片里,安迪正走在布拉德福德的大街上,还有些照片里,安迪正在杂货店购物、付款。有几张照片里,安迪和查莉站在度假营地船坞的旁边,伊夫·曼德斯的威利斯被雪覆盖,仿佛一个突兀的驼峰。其中有一张照片里,查莉坐在一个压扁的纸箱上,从一个坚实的、闪闪发光的雪坡顶向下滑,头发从她戴的帽子里飘出来,那帽子对她来说显然太大了;她的爸爸站在她后面,双手叉腰,仰天大笑。上校经常凝视着这张照片,同时惊讶地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太想抓住这对父女了。
他站起身,在窗前停了一会儿。今天,里奇·麦基翁没有在割草。桤木光秃秃的,干枯如骨。两座房子之间的鸭塘了无生气,仿佛一块裸露的大石板。今年初春,“商店”有许多亟须完成的重要事项,一个真正的麻烦大拼盘,但对上校来说,重要事项只有一个,那就是抓住安迪·麦吉和他的女儿查伦。
曼德斯农场的惨败造成了很大影响。事情虽然已经摆平,但相关的危机迟早还会爆发。危机的关键就在于,维多利亚[1]·麦吉被杀和她女儿被绑架的那天——尽管绑架的时间很短——麦吉的行动。很多批评都聚焦于一点:一位从未参与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大学英语教师,竟然能把自己的女儿从两个“商店”特工手里夺回去,还让他们一个精神失常,一个昏迷了六个月。后一个特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已经毫无用处了;只要被他听到有人说出“睡觉”这个词,他就会立马栽倒在地,睡上四小时到一整天。从某种诡异的角度来说,这确实也挺有趣的。
另外一个火力集中点是,麦吉父女竟然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了这么长时间。这显得“商店”这个组织很差劲,显得他们都是蠢蛋。
不过最主要的批评还是集中在曼德斯农场事件本身,因为当时几乎整个组织都暴露在了公众的视野中。上校知道,已经开始有一些风言风语了。流言蜚语、备忘录,甚至可能还有在最高机密的国会听证会上的发言。我们不能任由他像胡佛一样在那个位置上混那么久。古巴那边的事已经全权交给委员会负责了,因为他已经没法从麦吉的档案中脱身。他的妻子刚死,大家都知道,真遗憾。这让他很受打击。现在整个麦吉事件恐怕又要砸在他手里了。但说不定,换个年轻人……
但这些人对他们在对抗的力量一无所知。他们以为自己清楚,但他们根本就不明白。一次又一次,他看到那些人拒绝承认这个小女孩能意念控火——凭空放火——这个简单的事实。几十份书面报告显示,曼德斯农场的火灾是汽油泄漏造成的,是因为那个女人打翻了煤油灯,是他妈的自燃,或者其他上帝才知道的胡说八道。其中一些报告甚至来自那些从现场逃命回来的人。
站在窗前,上校发觉自己反常地希望万利斯能够在这里。万利斯也明白。他能跟万利斯讨论对这……这些危险的视而不见。
他回到办公桌前。自欺欺人是没有意义的;一旦崩坏开始,便覆水难收,跟癌症真的很像。你可以通过乞求恩惠来延缓这一进程(去年冬天,上校就为此给上头打了电话,折寿十年,仅仅为了保住他的位置);你甚至可以通过施压来让它暂时停止。但或早或晚,你都得完蛋。他觉得如果就这样风平浪静地打发日子,他能够在这个位子上坐到七月;而如果他开始行动,且态度强硬,说不定能干到十一月。然而,进一步行动可能就要冒摧毁整个组织的风险,而他不想这样。他不想亲手毁掉自己用一生搭建的东西。但如果他要完蛋了,他会那么做。他会一直看着这一切走向尽头。
让他保住位置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很快就再次找到了麦吉的藏身之所。上校很高兴接受相关的表扬,因为这有助于让他继续工作下去,尽管这一切实际上都是计算机的功劳。
计算机已经在麦吉事件里工作了很久,足以掌握一切蛛丝马迹。在计算机的存档里,有麦吉-汤姆林森家族超过二百个亲戚和四百个朋友的一切信息。这些朋友关系里甚至包括薇姬上一年级时的好朋友凯茜·史密斯,她现在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卡布拉,已经成为弗兰克·沃西太太,可能二十多年来都不曾想起过薇姬·汤姆林森。
在获得“最新目击”的数据后,计算机很快给出了一个概率列表。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安迪已故的爷爷,他拥有佛蒙特州塔什莫尔池塘岸边的一处度假营地;在他去世之后,这片度假营地已经转到了安迪名下。麦吉一家曾在那里度假,并且它距离曼德斯农场并不远,可以通过小路抵达。计算机认为,倘若安迪和查莉去的是任何一个“已知地点”,那么很可能就是这个地方。
他们搬进爷爷的度假营地还不到一周,上校便知道他们在那里了。一条由特工组成的松散的警戒线随即被布设在营地周围。考虑到无论购买什么他们可能都需要去布拉德福德,“新潮新品”商店也被他们买了下来。
除了消极监控,他们什么都没做。所有照片都是在最佳隐蔽条件下用长焦镜头拍摄的。上校不想冒再制造一片火海的风险。
他们本可以趁安迪穿越湖面的时候把他抓住,或者是就像拍摄查莉把硬纸板箱当雪橇滑雪时那样,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两个一并射杀。但上校想要控制那个女孩。他同时也发觉,如果真的想要控制她,他们同样需要她的父亲。
重新确定他们的位置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证他们留在原地。不需要计算机上校也清楚,随着安迪越发害怕,他向外界求助的概率也就越大。在曼德斯事件发生之前,他们本来已经将媒体方面牢牢控制住了。但在那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一旦让《纽约时报》掌握了这些信息,光是想想,上校就会做噩梦。
在曼德斯农场事件发生之后那段短暂且混乱的时间里,安迪本有机会把信寄出去。但显然,麦吉父女一直没有拿定主意。他们寄信或打电话的黄金时机已经溜走……而且很可能不会再来。最近一段时间,森林里时常有怪人出没,而新闻工作者同其他人一样见利忘义。他们的职业无疑已经成了香饽饽,只要继续报道花边新闻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没人愿意火中取栗。
现在他们两个无疑是瓮中之鳖了。整个冬天,上校都在考虑最终的行动方案。即便是在妻子的葬礼上,他也在思考该如何抓人。渐渐地,他的计划有了眉目,而现在,他打算把它付诸实践。他们在布拉德福德安排的特工佩森汇报说,塔什莫尔池塘上的冰已经快要解冻。同时麦吉终于把信寄出来了。他一定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答复,或许他现在就已经开始怀疑信能否送达目的地。他们已经准备要离开,而上校喜欢他们的这种状态。
照片下面是一份厚厚的打印报告,超过三百页,装订在蓝色的“绝密”封皮里。这是一份由十一位医生和心理学家,在临床心理学家和心理治疗师帕特里克·霍克斯特博士主持之下递交的一份联合报告。在上校看来,霍克斯特博士是整个“商店”里最聪明的十个人之一。他也应该如此,因为这份报告前前后后花掉了纳税人八十万美金。现在,上校翻阅着这份报告,想知道那个年迈的预言家万利斯会对这份报告说些什么。
他认为安迪应当活着的推断在这里得到了证实。霍克斯特小组的成员们基于自己的逻辑链条得出的假设是,他们所感兴趣的那些特殊力量都是主动发生的,产生这些力量的原因都是基于主观……关键词是意志。
意念控火是女孩所有特殊力量的基础,它可能会失控,超越她的意志行事。但这份包含了所有现有信息的研究显示,是女孩自己选择了是否去控制这种力量——就像在曼德斯农场,当她意识到自己父亲的生命受到“商店”特工的威胁,她放任了自己,制造了一片火海。
他迅速地浏览了之前“第六批”试验的摘要。所有的图表和计算机数据也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意志是第一原因。
以此为基础,霍克斯特和他的同事对无数药物进行了试验,最终决定给安迪准备氯丙嗪,而给小女孩一种名为奥拉辛的新药。报告里有整整七十页例行公事的文字,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这些药物可以让他们兴奋、迷乱、晕头转向。他们两人将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巧克力牛奶和纯牛奶之间做出选择,更不用说纵火,或是让别人信服自己是瞎子了。
他们可以让安迪·麦吉一直服用药物。对他们来说,安迪没什么用处。这份报告和上校的直觉都表明,安迪是一颗废子,没什么影响和作用。他们感兴趣的是小女孩。给我六个月,上校心想,六个月就足够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来绘制出那神秘的小脑袋里的运作规律就可以了。没有任何众议院或参议院的小组委员会能够抵挡化学诱导产生超能力机理的诱惑,同时只要这个小女孩的力量有万利斯怀疑的一半,她就会对军备竞赛产生巨大的影响。
同时还有其他可能。这部分内容没有出现在蓝色封皮的报告里,因为它太过爆炸性,连“绝密”的标题都不合适。随着整件事情的轮廓逐渐清晰,霍克斯特也变得越发兴奋,他在一周前向上校提出了一种可能。
“这个Z因子,”霍克斯特说,“如果这个孩子具备生育能力,是真正的突变体,你是否考虑过接下来的可能?”
上校确实考虑过,但他并没有告诉霍克斯特这一点。这是一个涉及优生学的有趣问题……优生学的爆炸性议题,但其中牵涉到纳粹主义以及其构想出的优等民族这些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些正是美国在二战中竭力摧毁的东西。但挖掘出一口哲学之井,产生出一系列有关篡夺上帝权力之类的废话是一回事,而令“第六批”实验者结合,成为人类未来之火把、前瞻者、远期模型或罗盘,甚至是老天才知道是什么的神奇玩意,显然又是另一回事。只要没有可靠的论据,所有理念都是便宜货。但如果有了论据,它能够催生出什么呢?人类繁殖农场?这尽管听上去疯狂至极,但上校却完全可以想象它的存在。它可能成为通往一切的钥匙。世界和平,或者说统治世界——当你去除所有花言巧语和夸夸其谈,这二者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这个项目将延伸出很多东西。这种可能性将会延续到未来的十几年。上校清楚,自己的任期最多还有六个月,但这些时间足以用来规划线路,打好基础。这将成为他留给国家乃至世界的遗产。而与之相比,一个疲于奔命的大学英语教师和他衣衫褴褛的女儿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经常给女孩用药,势必会影响对她进行的观察和测试的有效性。但他的父亲可以成为决定他们命运的人质。他们也可以对他进行少量测试,而他的女儿就将成为人质。这是个简单的杠杆游戏。就像阿基米德总结的那样,只要杠杆足够长,就可以撬起整个世界。
对讲机响了。
“约翰·雨鸟到了。”新来的女孩说。她例行公事的提示几乎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表明她正处在恐惧之中。
我不怪你,亲爱的。上校心想。
“请让他进来吧。”
2
还是那个老雨鸟。
他慢慢踱着步走进来,穿着一件磨得光亮的棕色皮夹克,里面是一件褪色的格子衬衫。在他那条同样褪色的直筒牛仔裤裤脚下面,露出一双磨损得很严重的旧野狗牌靴子。他那颗硕大的头颅几乎要擦到天花板。看着他那只空洞的眼窝里的累累伤痕,上校不由得胆战心惊。
“上校。”他打了招呼,坐了下来,“我闲了太久了。”
“我听说你在旗杆镇有栋房子,”上校说,“你还收藏了不少鞋子。”
雨鸟只是用他那只好眼直直地盯着上校。
“那我为什么一直都只见你穿这双旧鞋呢?”上校问。
雨鸟微微一笑,仍然什么都没说。此前的不安再次向上校袭来,他发觉自己又在想雨鸟知道了多少,以及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件事。
“我有个任务给你。”他说。
“很好,是我想要的那个吗?”
上校看着他,感到吃惊。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开口:“我认为是。”
“那就告诉我吧,上校。”
上校简单说了一遍将安迪·麦吉和查莉·麦吉带到朗蒙特的计划。没用多长时间。
“你会用那种枪吗?”讲完之后他问。
“我什么枪都会用。你的计划不错。它会奏效的。”
“能得到你的认可再好不过了。”上校说,他想轻描淡写地嘲讽一下,但听上去就像在使小性子。真他妈的恶心。
“我接受这个任务,”雨鸟说,“不过,有个条件。”
上校站起身,手撑在铺满了麦吉父女档案资料的桌子上,倾向雨鸟。
“不,”他说,“你不能跟我谈条件。”
“这次我要谈。”雨鸟说,“不过我想这个条件对你来说也不算是难事。”
“不行。”上校说,突然间,他发觉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但他不确定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你搞错了。我是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只有我说了算。我是你的上级,我想你应该在军队里待了挺久了,足够弄清楚上级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的。”雨鸟说,嘴角带笑,“我还宰过一两个呢,有一次是‘商店’的任务。奉您之命,上校。”
“你是在威胁我吗?”上校吼道,他在一定程度上很清楚,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你他妈是在威胁我吗?如果是,我觉得你简直是疯了!要是我不想让你从这里走出去,我只需要按下一个按钮!能开那把枪的有三十个人——”
“但没人能和这个红皮肤的独眼黑鬼一样有把握。”雨鸟说,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没有丝毫改变,“你觉得你已经让他们无处可逃了,上校,但人家现在过得好着呢。不管是哪个神从中作梗,反正他大概是不想让你抓住他们,让你把人家关进你那邪恶又空虚的小房间里。以前你就曾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他指了指放在手推车上的档案材料,又指了指那份蓝色封皮的文件夹,“这些我都读过了,还有霍克斯特博士的那份报告。”
“你这个魔鬼!”上校喊道,但他已经从雨鸟的脸上看到了真相。他读过了,不知怎的,他确实读过了。是谁提供给他的?他怒火中烧。是谁?
“哦,是的,”雨鸟说,“我想要什么就能够得到什么,人们都会拱手相送。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天生英俊。”他咧开嘴笑了起来,突然表情变得凶恶。他那只好眼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你想跟我说什么?”上校问。他想喝口水。
“只是告诉你我在亚利桑那州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在那里到处走走,闻着迎面吹来的风……对你来说,上校,那里的风闻起来会很苦,就像从盐碱地上吹过来的。我有很多时间来阅读和思考,所以我想明白了,我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够把那两个人带来这里的人。而且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在把那个小女孩带过来之后能对她做些什么的人。你那废话连篇的报告里,什么氯丙嗪、奥拉辛,这些药物可能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这里面的危险,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雨鸟的这些话,仿佛出自万利斯的鬼魂之口,上校彻底陷入愤怒和恐惧当中,一时哑口无言。
“我会把事情办妥,”雨鸟友好地说,“我会把他们带到这里,让他们接受你的全部测试。”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位父亲在允许他的孩子玩某种新玩具。“我的条件是,在你做完测试之后,把那个女孩交给我处置。”
“你疯了。”上校轻声说。
“你说的没错,”雨鸟说,然后大笑起来,“你不也是吗?我们都丧心病狂。你坐在这儿,就想制订个计划,控制你都没法理解的力量。一种只属于神的力量……属于那个小女孩的。”
“这么看来,此时此地,我非得把你抹掉不可了。”
“我保证,”雨鸟继续,“要是我消失了,出不了这个月,一股强烈的恐慌与义愤就会席卷整个国家,让水门事件变得就像丢了颗水果糖一样不值一提。我保证,要是我消失了,不出六周,‘商店’也会消失,不出半年,你就得站在法官面前,为足以让你被终身监禁的重罪接受判决。”他又微微一笑,露出凹凸不平、墓碑似的牙齿,“别怀疑我,上校。我在这臭气熏天、正在腐败的葡萄园里待了不少日子了,而且这个年份的葡萄肯定苦得很。”
上校想笑,却只挤出一声咆哮。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储存坚果和饲料,”雨鸟平静地说,“就像任何了解冬天并且还记得这回事的动物一样。我的存货可不少,上校——照片、磁带和各种文件的复印件,足够让我们亲爱的公众汗毛倒竖了。”
“荒唐至极。”上校说。但他心里清楚,雨鸟并非虚张声势。他觉得仿佛有一只冷冰冰的、看不见的手,压在他的胸口上。
“哦,其实不算荒唐,”雨鸟说,“过去三年里,我一直处在信息中央,因为这三年里,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打开你的电脑。当然,由于分时作业的缘故,这么干的成本不小,不过我还付得起。我的报酬不错,投资也让我一直稳赚不赔。我就是站在你面前的——或者说坐着,虽然是事实,但说着不怎么通顺——一个自如运转的美国自由企业的成功范例。”
“你办不到。”
“我办到了。”雨鸟回应说,“我是约翰·雨鸟,但我还有个名字,叫‘美国地质调查局’,有兴趣你可以查一下。我的电脑代码是AXON。去查查你的终端上的分时代码,你就清楚了。坐电梯去吧,我等你。”雨鸟跷起二郎腿,右边裤脚爬了上去,露出靴子接缝位置的裂口。他看上去一副如有必要,等多久都无妨的样子。
上校脑子里一片混乱。“也许,确实可以通过分时系统进入计算机,但你不可能登录我的——”
“去见见诺夫齐格博士,”他继续和气地说,“问问他在通过分时系统进入一台计算机之后,有多少种方式可以登录上面的账号。两年前,有个聪明的十二岁小孩进入了南加州大学的计算机系统。顺便说一下,上校,你的密码我也知道。今年是BROW,去年是RASP。我觉得去年的更好一点。”
上校坐在原位,看着雨鸟,他的思绪已经无法集中,似乎变成了一场大型嘉年华表演。其中一部分惊讶源于他此前从未听雨鸟说过这么多话。另一部分则在努力消化这个疯子已经知晓“商店”所有秘密这一想法。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想到了一句中国的诅咒,本身听上去似乎令人愉快,直到你坐下来仔细思考。愿你生活在一个有趣的时代。[2]在过去的一年半里,他的生活确实非常有趣。他觉得只要再来一件“有趣的事”,他绝对会彻底疯掉。
然后他又想到了万利斯——伴随着逐渐扩张开来的恐惧。他几乎觉得,似乎……似乎……他自己也变成了万利斯。自身被魔鬼环绕,却无力将它们赶走,甚至求救无门。
“你想要什么,雨鸟?”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上校。我只想要你向我保证,我跟那个女孩,查伦·麦吉的关系以那把枪开始,而不会以它结束。我想——”雨鸟的目光黯淡下来,变得思虑重重、抑郁伤感,似在自省,“我想了解她,亲密无间地。”
上校看着他,充满恐惧。
雨鸟突然明白了过来,他轻蔑地朝上校摇摇头。“不是那种了解,不是《圣经》里的那种。[3]但我会了解她的,上校。如果她真的像‘商店’的资料里显示的那样强大,我们会成为朋友。”
上校发出一种表明幽默的声音:确切来说并不是笑声,而是一种尖厉的咯咯声。
雨鸟脸上的轻蔑表情并没有发生变化。
“不,你当然觉得这没可能,你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头怪物。你看着我的手,只能看到上面沾满了你命令我除掉的人的鲜血。但我告诉你,上校,那是有可能的。那女孩这两年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她只有她的父亲,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看她就像在看我,上校,这就是你最大的失败。在你眼中,看到的只有怪物。只是在这个女孩身上,你看到的是一头有用的怪物。这也许是因为你是个白人。白人看什么都像怪物。白人看自己的生殖器都像在看怪物。”雨鸟再次放声大笑。
上校终于冷静了下来,可以理智思考。“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我们都知道,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二十年来你一直在追逐自己的死亡。其他的一切都是偶然,只是个爱好。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追上了,然后我们就都结束了。所以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乐趣呢?”
“也许正像你说的。也许我确实是在追逐自己的死亡——我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漂亮的话,上校。也许你应该把对上帝的恐惧经常挂在心头。”
“你不是我心目中的上帝。”上校说。
雨鸟咧嘴笑了。“更像基督教的魔鬼,没错。但我告诉你,就算我真的是在追逐自己的死亡,我也早就已经追上它了。也许我一直在跟它玩猫捉耗子。但我不想让你失望,上校,我也不想让‘商店’或是美国国内的情报局失望。我不是空想家。我只要那个女孩,而且你会发现你需要我。你会发现只有我能完成霍克斯特博士报告里那些药物完成不了的事。”
“我能得到什么?”
“等麦吉的事情告一段落,‘美国地质调查局’也将同时消失。你的电脑主管诺夫齐格能够改写所有的编码。而你,上校,将和我一起坐公共航班去亚利桑那。我们将会在旗杆镇上我最喜欢的餐厅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你跟我一起回家,去我家后院,大沙漠里,我们可以一起生火,一起烧掉许多文件、磁带和录像带。要是你愿意,我还可以给你展示一下我收藏的鞋子。”
上校开始斟酌。雨鸟给他时间,安静地坐着。
最后上校开口:“霍克斯特和他的同事们认为,至少需要两年时间,我们才能完全获得那个女孩的配合。这取决于她的保护性抑制程度有多深。”
“而你还有四到六个月就要退休了。”
上校耸耸肩。
雨鸟用食指碰了碰自己的鼻翼,把头扬起,仿佛在模仿某个童话人物的怪异姿势。“我想我们可以让你在这个位子上多坐一段时间,上校。我们两个知道成百上千个尸体的下落——字面上的和比喻上的都是如此。而且我想这用不了那么多时间。这样一来,我们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觉得如何?”
上校想了想。他觉得疲惫不堪,满心挫败。“我想,”他说,“这笔生意你做成了。”
“很好,”雨鸟轻快地说,“我会照顾好那个姑娘的,我想。现在的这个计划里,根本没有这个角色,而这会对她很重要。当然,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我开的枪。这很危险,不是吗?非常危险。”
“为什么?”上校最后开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疯狂的事?”
“你觉得这很疯狂吗?”雨鸟轻声说。他站起身,从上校的桌子上拿起一张照片,是查莉坐在硬纸板箱上,大笑着从雪堆上往下滑的那张。“干我们这行,过冬前都要备好饲料和坚果,上校。胡佛是这么做的,中情局那帮领导也是。你也一样,不然你现在就得开始领退休金了。我也一样,查伦·麦吉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这么干了。我只是在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为什么是那个女孩?”
雨鸟思量许久。他仔细看着那张照片,几乎眼含深情。他伸手触碰它。
“她很美,”他说,“而且年纪很小。然而她的身体里有你的Z因子。那是神的力量。她会和我很亲近的。”他的眼神变得飘忽,“没错,我们会很亲近。”
[1]即薇姬。——编者注
[2]原文为“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此句据传是一句中国谚语,但未有原句与之对应,意思最接近的一句话为“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3]即并非发生性关系。《圣经》中通常以“to know”(了解)来指代性关系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