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场夏季风暴,两台发电机出了故障,令这一连串事件以毁灭和死亡告终。
风暴在八月十九日降临,距离安迪和查莉被人从佛蒙特州麦吉爷爷的度假营地带走已经大约过去五个月了。这十天里,天气一直闷热熬人,空气静止。而在八月的那一天,雷暴云砧刚过中午便开始集聚,但人们仍在自顾自地忙碌着,没人认为这些云彩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工人们仍在草坪上除草,计算机室里的女人仍在处理A到E部分的档案(以及房间里的咖啡机)——午餐过后,她还从马厩里牵出了一匹马,悠闲地在马道上慢跑了一圈。上校同样不曾察觉,他在空调房里享用了一个大号三明治,然后继续对付明年的预算报表,丝毫没有受到外面的温度与湿度的影响。
也许在朗蒙特的“商店”基地,唯一预感到将要下雨的,只有那个以“雨”命名的人。这个大个子印第安人在十二点半开车进来,准备在一点钟打卡上班。一到下雨天,他的骨头和被毁掉的左眼窝就会疼痛难忍。
他的座驾是一辆老式雷鸟车,生了锈,车窗上贴着一张D级停车牌。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服,下车前,他给左眼眶戴上眼罩,眼罩上还绣着花。上班时他总要戴着眼罩,因为他会遇到那个女孩。但这总会令他心烦意乱,因为只有在戴眼罩的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失去的那只眼睛。
“商店”的基地总共有四个停车场。雨鸟自己的新车,柴油驱动黄色凯迪拉克车贴的是A级贴纸。A级车用的是VIP停车场,位于最南端两座种植园的地下。那里有地下通道和电梯,可以直接与计算机室、情报分析室、“商店”的大型图书馆及报刊阅览室连通,当然还包括“访客住宿区”——包含实验室及配套公寓的综合建筑,查莉·麦吉和她的爸爸就住在那里。
B级停车场专门提供给次级别的特工,距离相对较远。C级停车场属于秘书、机械师、电工之类的雇员,位置更加不方便。至于D级停车场,则是留给那些更低级别的工作人员,用雨鸟的话说就是打杂的。D级停车场距离任何建筑物都有将近半英里的距离,而且堆满了底特律出产的破铜烂铁——只会在杰克逊平原每周的旧车集市上出现的货色。
官僚主义的等级序列,雨鸟一边想,一边把自己的老式雷鸟车锁好,抬头望着天上的雷暴云砧。暴风雨就要来了。大概四点钟就会下起来,他估计。
他朝那栋坐落在松树林里的松木小屋走去,低级员工——五级和六级员工——在那里进进出出。他的白衣服在空中飘动。一个园丁从他身边经过,开着一辆割草机。这样的机器,在“商店”的地面修整部门大概有十几辆。割草机驾驶座上方竖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遮阳伞。园丁并没有注意到雨鸟,这同样也是官僚主义等级序列的一部分。如果身为四级员工,那么你就可以对五级员工视而不见。即便是雨鸟这张半边毁了的脸,也不会引起人们过多注意;就像其他的政府机构,“商店”也雇用了许多退伍老兵,只是为了撑足排场。论表面功夫,化妆品厂蜜丝佛陀都要让美国政府三分。而且无须多言,一个带有明显残疾的老兵——戴着假肢、坐着电动轮椅,或是有一张残缺的脸——自然抵得过三个看上去“正常”的老兵。雨鸟认识不少越战老兵,虽然看上去正常,但他们在心智和精神上受到的重创,不比雨鸟这张脸好多少,他们更乐意在“小猪扭扭”超市打零工。但那些人本身也不对劲,雨鸟并不觉得他们值得同情。实际上,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
现在跟他一起工作的人,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曾经是“商店”的特工和杀手,这一点他可以确信。直到十七周以前,他还是黄色凯迪拉克车偏光风挡玻璃后面的一道影子,某个拥有A级停车牌的机要人员。
“你不觉得这么干有点过了吗?”上校问,“那个女孩跟园丁或者其他打杂的不会有任何接触。只有你跟她在一起。”
雨鸟摇摇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要有一个人随便提上一句,那个毁了容的和气老头把车停在了VIP停车场,而且到行政部门的洗手间里才换上白衣服,这一切就会前功尽弃。我要努力建立起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信任感,这种信任感的前提是我们都是局外人——或者怪胎,如果你愿意这么叫——一起被幽禁在克格勃的美国分部。”
上校不喜欢这个想法。他不喜欢任何人在“商店”里玩过家家,尤其是这个人还把过家家玩得这么大。
“好吧,那你一定会大获成功。”上校回答说。
但这话并没有应验,因为实际上,雨鸟的计划并不成功。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女孩甚至连一根火柴都没有点着过。她的父亲也是如此,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拥有精神支配方面的特殊能力。他们甚至开始怀疑他们是否还拥有超能力。
那个女孩倒是很喜欢雨鸟。来“商店”的头一年,雨鸟修了许多大学里没有的课程——电话窃听、汽车偷窃、秘密搜查,以及诸如此类的十几种技能。唯一一门让雨鸟全神贯注的是一个名叫G. M.拉马登的惯偷讲授的“保险箱破解术”。拉马登被人从亚特兰大的一座监狱里“借调”过来,专门来给“商店”的新人们传授这门手艺。拉马登应该是这一行里最出色的人,雨鸟对此并不怀疑,尽管他也相信,自己在这个领域也已经炉火纯青。
拉马登在三年前去世了(雨鸟还在他的葬礼上献了花——真是人生如戏!),他把对付斯基德莫尔锁、方门盒的方法传授给了他们,教会他们遇到二次锁紧装置可以用锤子和凿子敲掉复合转盘,这样就能永久冻结保险柜的安全锁体;他给他们讲桶形箱、黑人头,还有钥匙的配制;石墨的多种用途;如何用布里洛垫[1]获取钥匙的形状、在浴缸里制取硝化甘油,以及如何把保险箱从后面一层层剥开。
雨鸟对拉马登抱有一种冷淡且轻蔑的热情。拉马登曾说保险箱就像女人,只要工具在手,时间充足,没有一个是打不开的。有的容易开,他说,有的不好打开,但没有不能打开的。
这个女孩就是不好打开。
起初,为了不让查莉把自己饿死,他们不得不通过静脉注射的方式喂食。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明白,不吃东西无济于事,只能让她的手臂内侧多几个针孔。然后她开始吃东西,仍然无精打采,只是因为用嘴吃饭可以少些痛苦。
她看了几本给她的书——不管怎么说,至少都翻了翻。有时她会打开房间里的彩色电视,但看不了几分钟就会关掉。六月份,她把一部当地的电影《黑骏马》的介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看了一两回《迪士尼奇妙世界》。这就是每周报告中的全部内容,“偶发性失语症”开始越发频繁地出现。
雨鸟在一本医学词典里查了这个词,立马就明白了——自己作为印第安人和战士的经历,让他或许比医生对此更为了解。有时女孩会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站着,没有一丝沮丧的情绪,嘴巴在无声地蠕动着。有时她又会突然蹦出一个跟前后文完全不相干的词,而且显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喜欢这条裙子,我喜欢干草的那条。”有时她会漫不经心地纠正自己——“我是说那条绿色的”——但更为通常的是,她根本不会注意自己的错误。
医学词典上说,失语症是一种由于大脑疾病引起的健忘现象。医生们立刻给她准备药物。奥拉辛被替换成安定,但并没有产生明显的效果。他们还曾把安定和奥拉辛一起给她服用,但这两种药物之间未知的相互作用令她不停地哭闹,直到药效渐渐消失。他们还给她试过一种全新的药物,一种安定剂和轻度致幻剂组合在一起的混合药物,试用了一段时间后,似乎起了作用。但随后她却开始结巴,身上还出现了轻微的皮疹。最近她又开始服用奥拉辛,同时被密切观察,以防失语症进一步恶化。
大量报告都在论述这个女孩敏感的心理状况,以及心理学家们所说的“基本放火矛盾”,说起来会很绕,这件事是“商店”要求她做但又恰恰是她父亲不让她做的……而她对曼德斯农场事件充满了内疚感,又令这件事变得更加复杂。
雨鸟认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她的状态与药物无关,也不是因为一直被关押和监视,或被迫跟爸爸分开。
她只是不大好开,仅此而已。
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跟“商店”合作。结束了,一切都完了。心理学家们可以一直研究她的罗夏墨迹测验结果,医生们可以一直给她开药,同时捋着胡须,嘟囔着给一个八岁孩子对症下药有多困难。报告文件会堆积如山,上校则会一直骂娘。
而查莉·麦吉则会顽抗到底。
雨鸟对此的推断,就和他对今天下午会下雨的预感一样笃定。而他也因此对她十分钦佩。她把一大群人耍得团团转,不明就里地一通瞎忙活。要是任由他们继续,感恩节和圣诞节都过了好几轮了,他们还是会这样瞎干下去。但他们不会永远被这个小姑娘耍,这是雨鸟更加担心的地方。
保险箱盗窃专家拉马登曾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有两个小偷在一个周五的晚上闯进了一家超市,因为他们听说一场暴风雪阻止了富国银行的运钞车把这周超市入账的现金运走,所以这些钱只能暂时被存放在保险箱里。保险箱是桶型的。他们一开始想通过复合转盘把它打开,但没能成功。然后他们想从后面把它层层剥开,却无法把它的任何一个角弄弯。最后他们干脆上了炸药,结果成功得非常彻底。他们炸开了保险箱,但里面的钱也跟着上天了。剩下的钱就像你在装饰品上看到的那些碎钞票图案。
“重点在于,”拉马登用他那干巴巴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说,“这两个小偷并没有战胜保险箱。整个游戏的目的就是战胜保险箱。除非把保险箱里你要的东西拿走,否则就不算战胜了它,你们明白了吗?他们做得太过了,把钱都毁了。他们两个是正经的蠢货,保险箱让他们一败涂地。”
雨鸟明白了。
有六十多个大学专业都在讲这一点,但归根结底,把这一点体现得最为明显的还是开保险箱。他们曾试图用药物解开那个女孩身上的密码;他们聚集了足够多的心理学家,集中火力解决“基本放火矛盾”;而那废话连篇的报告,相当于试图把她一层层剥开。
雨鸟走进松木小屋,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考勤表,给自己打了卡。值班员T. B.诺顿正在埋头阅读一本平装书,此时把头抬了起来。
“来这么早也不算加班,印第安佬。”
“是吗?”雨鸟说。
“是的。”诺顿挑衅似的望着他,表情冷酷。被这种人拿来当令箭的,通常都是鸡毛。
雨鸟低下头,走到公告牌前看了起来。护工保龄球队昨晚赢了比赛。有人想出手“两台好用的洗衣机”。一份正式通知上说:“所有W1到W6区的员工离开办公室之前都必须洗手。”
“好像要下雨了。”雨鸟回头对诺顿说。
“不可能,印第安佬。”诺顿说,“你怎么还不滚?你把这个地方都弄得臭烘烘的。”
“好的,头儿,”雨鸟说,“我只是来打个卡。”
“行吧,下次打完卡别在我这儿转悠。”
“好的,头儿。”雨鸟又说了一遍,退了出去,望了一眼诺顿粉红色脖子侧面的一个点,颌骨下面的一个柔软的位置。你能叫出声吗,头儿?等我把食指插进你的喉咙,你能叫出声吗?就像用穿肉串的扦子穿过一块牛排……头儿。
他回到屋外的闷热中去了。雷暴云砧看上去已经离得很近了,正在缓慢移动,聚集的雨水令它显得有些弯曲。暴雨将至,雷声滚滚,从远方传来。
门现在是关着的。雨鸟会绕到侧门,那里原来是食品储藏室,乘C电梯下四层楼。今天他要把女孩房间的所有地板擦干净,再打上蜡。这会是他的好机会。不是她一直不愿意对他开口,并非如此。只是因为他们两个一直隔得太他妈远了。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把保险箱剥开,如果能逗她笑,哪怕只有一次,给她讲个“商店”的笑话逗她发笑,这便意味着他已经掰弯了保险箱的一角。他有机会再进一步,把凿子插进去。只要能让她笑一次。这会让他们紧密相连,让他们成为秘密同盟,一起对抗这个基地。
但到目前为止,雨鸟还没能听到那个笑声。而雨鸟对她的钦佩已经超出了他的言语范围。
2
雨鸟刷了一下身份卡,然后下楼去了护工休息室,准备给自己倒杯咖啡。他并不想喝咖啡,但现在为时尚早。他不能表现得太积极;让诺顿发觉并且嘟囔了几句已经很糟了。
他从加热板上拿起咖啡壶,给自己倒了杯黄泥般的咖啡。至少截至目前,其他的怪胎都还没有到。他坐在已经开裂的灰色沙发上,喝着咖啡。他那张疤痕累累的脸(查莉只在一开始表现出了一点点好奇,随后便视若无睹),平静且漠然。他沉浸在思考之中,继续分析着眼下的状况。
眼下的状况和拉马登之前说过的那个超市保险箱一样。他们现在正小心谨慎地对待着那个女孩,但这么做的原因并非出于爱。他们迟早会发觉,这样的小心谨慎毫无意义,而当“软”的手段都失灵了之后,他们就会来硬的,考虑炸掉保险箱了。而当他们这么做之后,雨鸟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会“把钱毁掉”,正如拉马登一语道破的那样。
他已经在两份医生的报告里看到“轻度休克治疗”这个说法了,其中一份来自品乔医生,他在霍克斯特那儿很有话语权。他看到一份紧急报告,充满了愚蠢的专业术语,几乎像是用另外一种语言写成。翻译过来后,你会发现里面的内容非常极端:如果让那孩子看到自己的爸爸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她就会崩溃。但在雨鸟看来,即便让那个女孩看到自己的爸爸被通上德尔科电池,头发根根竖起,跳着快速波尔卡,她也只会平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砸碎一个玻璃杯,然后把碎片吃下去。
但你没法这样跟他们讲。和联邦调查局或中情局一样,“把钱毁掉”也是“商店”做事的常态。如果提供援助不能让外国领导人听话,那么只需要带上汤普森冲锋枪和葛里炸药把那个浑蛋暗杀掉即可。可以在卡斯特罗的雪茄里抹点氰化物。这很疯狂,但你没法跟他们讲。他们只想看到结果,辉煌、灿烂,就像中了传说中的拉斯维加斯头奖。所以他们会把钱连同保险柜一起炸上天,然后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绿色的钞票碎屑从手指间滑落,打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被搞成这副样子。
此时,其他护工开始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有说有笑,互相拍打着大臂,谈论着前一天晚上打保龄球时的战况,谈论着女人、汽车,谈论着喝醉以后撒的疯。同样的陈芝麻烂谷子,却足以支撑他们一直游荡到世界末日。哈利路亚,阿门。他们有意避开了雨鸟。他们都不喜欢雨鸟。他不打保龄球,也不想谈论他的车,而且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电影《弗兰肯斯坦》里面逃出来的难民。他让他们不安。如果他们中有人胆敢拍打他的手臂,他恐怕会把那个人直接从地面提到半空。
他拿出一袋红人牌烟丝、一张锯齿烟纸,迅速给自己卷了根烟。他坐着抽烟,等着去女孩的房间。
总的来说,他最近感觉不错,更有活力,比以往许多年感觉都好。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将此归功于那个女孩。在某种程度上,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已经将他的生命归还给他很长时间了——一个对事物具有强烈感受,且怀有强烈希望之人的生命。换言之,一个有着重大人生课题的生命。她不好被打开是件好事。他最终会让她敞开心扉(有好开的和不好开的,但没有开不了的);他会让她为他们跳舞,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等那舞蹈一结束,他就会杀了她,看着她的眼睛,希望捕捉到大彻大悟的火花,捕捉到某种信息,在她跨越那无人知晓的界线的时刻。
与此同时,他会活下去。
他灭掉烟,起身准备去工作。
3
雷暴云砧越积越厚。三点的时候,朗蒙特“商店”基地已是乌云盖顶。雷声越来越大,向下面的人宣告,一场暴雨已不可避免。割草工人把机器收了起来,露天平台上的桌子也被抬回屋里。马厩里,两个马夫试图安抚马儿们的情绪,天空中每传来一阵可怕的轰隆声,都令它们无助地踱着步子。
暴风雨大约在三点半时来临。它来得很突然,仿佛枪手发动了突袭,带着满腔的怒火;一开始是雨,很快变成了雹子。风由西吹向东,然后突然转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闪电在空中劈下一道道蓝白色的电光,令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的味道,若有若无。风开始逆时针旋转,傍晚的天气预报里有一段龙卷风的影像,它刚刚从朗蒙特市中心绕过,并把行进路线上的福托-基维克购物中心的屋顶卷上了天。
“商店”基地基本扛住了暴风雨的袭击。有两扇窗户被冰雹砸破,鸭塘远端的一座古朴小凉亭的低矮篱笆桩被吹到了六十码以外。不过这已经是全部损失了(除了折断乱飞的树枝以及不同程度受损的花坛——园丁们接下来有的忙了)。在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护卫犬们在围栏内外狂奔不止,但随着风雨渐弱,它们也消停了下来。
紧随冰雹和狂风暴雨而来的雷暴导致了事故的发生。由于罗安特里和布雷萨发电站遭到雷击,东弗吉尼亚地区直到午夜时分才恢复电力供应。而布雷萨发电站覆盖的区域刚好包括“商店”总部。
霍利斯特上校在办公室里。灯熄灭时,他烦躁地抬起头,空调发出的细小的嗡嗡声也随之消失。也许等了五秒或者更久,电力供应还是没有恢复,上校不禁骂了一声“妈的”,想知道他们的备用电气系统出了什么幺蛾子。
他瞥了眼窗外,闪电几乎在不停地闪烁。那天晚上,警卫室的保安会告诉他的妻子,他看到一个电火球,足有两个盘子那么大,在电力不足的外层电网围栏和电力充足一些的内层围栏之间来回跳跃。
上校想伸手去拿电话,问问电力系统的情况,这时灯又亮了起来。空调开始发出嗡嗡声,上校便放弃了电话,转而拿起铅笔。
这时灯又灭了。
“该死!”上校说。他把铅笔扔在桌上,拿起了电话。正在他准备破口大骂某人之际,窗外一道闪电挑衅似的再次划破天空,令他不禁有些慌乱。
东弗吉尼亚电力局专门为草坪上的这两座优雅的建筑,以及“商店”在地下的所有建筑供电,同时还配备了两个柴油发电系统作为备用电源。其中一个用于“重要功能”用电——电网围栏、计算机终端(在计算机时代,停电可能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以及小型医务室。另一个发电系统可以满足建筑内部相对次要的功能——照明、空调、电梯等。第二个发电系统的功能是“单向交互”的,也就是说,如果第一个发电系统出现过载,第二个就会去协助发电,但如果第二个发电系统过载,第一个发电系统仍会按照自己的模式工作。而在八月十九日这一天,两个发电系统同时过载了。当第一个发电系统出现过载时,第二个发电系统开始按照电力系统架构师所计划的那样(尽管实际上,他们从未设想过主发电系统会出现过载的情况),协助其工作。结果两个发电系统仅仅同时工作了七十秒,接着便开始相继爆炸,如同一连串鞭炮。只是这些鞭炮价值八万美金。
后来,在上层进行例行调查时,这次事故的原因被不痛不痒地归结为“机械故障”,然而更确切的原因应该是“贪得无厌和以权谋私”。一九七一年,在备用发电系统安装时,一位参议员知道了这个小项目(以及总价值一千六百万美元的“商店”基地的其他基础建设)采取低价中标制,并将这一消息透露给了他做电气工程师的姐夫。于是这位工程师决定,偷点工,减点料,便能轻而易举地提出最为低廉的报价。
在这样一个靠人情和非公平竞争运转的领域,这只是冰山一角。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它同时也成了一连串毁灭与死亡的第一个环节。备用发电系统建成之后,多年来只零星地使用过几次。布雷萨发电站因暴风雨停止运转,这是它所面临的第一次真正的考验,而它却一败涂地。当然,这个时候,那位电气工程师姐夫早已飞黄腾达;他拿到了一个大项目,在圣托马斯的科基海滩上建造一个投资额达数百万美元的海滩度假村。
直到布雷萨发电站恢复运转,“商店”基地才恢复供电……也就是说,和东弗吉尼亚其余地区一样,直到午夜,这里才恢复正常。
而那时,这个故事的新走向已经形成。安迪和查莉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尽管他们都不清楚对方发生了什么。
在停滞了五个月之后,车轮又开始滚滚转动起来。
4
电力供应停止的时候,安迪正在看电视上的《PTL俱乐部》。PTL的意思是“Praise the Lord(赞美主)”。弗吉尼亚有一个电视台,似乎二十四小时都在播这个节目。实际情况也许并非如此,但安迪的时间观念早已模糊不清,因此很难搞明白。
他长胖了。有时——大部分是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会瞥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想到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在生命尽头如同吹气球一般胖起来的模样。其他时候,他会想到,要是把一只公猫也这样“固定”起来,它也会变得又胖又懒。
他其实还算不上胖,但也已经在朝那个方向发展了。在黑斯廷斯谷,他曾在“美梦之乡”汽车旅馆的浴室里称过体重,那时他一百六十二磅[2]。这些日子他的体重大概已经到了一百九十磅。他的脸颊变得圆润,双下巴若隐若现,高中体育老师曾叫他(带着十足的蔑视)“大奶男”,现在那个地方也有卷土重来的趋势。这不仅仅是他感觉如此。来到这里后,他没有怎么锻炼过——在服用氯丙嗪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有锻炼的欲望——而且这里的伙食非常好。
他因药效上头时,并不担心自己的体重,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如此。当他们决定要再做一些毫无意义的测试时,他会一连十八小时都不得安宁。医生会测试他的身体反应,通过脑电图确认他的脑电波是否正常而清晰,然后他会被带进一个测试间,那是一个白色的小房间,四周是带孔的软木镶板。
自四月起,他们开始让志愿者介入。他们给他指令,并且告诉他如果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比如让某人以为自己瞎了,他自己也会受到惩罚。而且他们还暗示,如果犯错,受罚的将不止他一人。安迪觉得这纯属虚张声势;他不相信他们真的会去伤害查莉。她才是他们的重中之重,而他不过是这个项目的附属品。
负责测试他的医生是一个名叫赫尔曼·品乔的男人。他三十五岁往上,除了笑得太多,其他都很正常。有时,他满脸堆笑的样子会让安迪感到慌张。偶尔还会有个名叫霍克斯特的上了年纪的医生过来,但大多时候都是这个品乔来负责他。
在第一次测试开始前,品乔告诉他,小测试室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瓶贴着“墨水”标签的葡萄汁、一支立放着的钢笔、一个笔记本,还有一壶水和两个玻璃杯。品乔告诉他,志愿者并不知道墨水瓶里装的并不是墨水,然后又告诉他,如果他能“推动”志愿者给自己倒一杯水,并往里面加“墨水”,再把那杯东西喝掉,他们会非常感激。
“妙啊。”安迪说。他自己感觉一点都不妙。他怀念氯丙嗪,以及这种药物带给他的宁静和惬意。
“非常妙。”品乔说,“你会照办吗?”
“我为什么要照办?”
“作为交换,你会得到一些东西,”品乔说,“一些很不错的东西。”
“做只乖老鼠,就有奶酪吃,”安迪说,“是这意思吧?”
品乔耸耸肩,咧嘴一笑。他的工作服也很妙,看上去像是在布鲁克斯兄弟那里定做的。
“好吧,”安迪说,“听你们的。让那个倒霉蛋喝墨水,我能有什么好处?”
“嗯,一方面,你可以回去,继续吃你的药。”
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想知道氯丙嗪是否会上瘾,如果是的话,是生理上的成瘾还是心理上的。“跟我讲讲,品乔,”他说,“当毒枭的感觉如何?这也是希波克拉底誓言[3]的一部分?”
品乔耸耸肩,咧嘴一笑。“你还可以到外面待一会儿。”他说,“我想你曾经说过你有这个打算,对吧?”
确实如此。安迪住的地方很不错,有时甚至会让人忘记那是个牢房。里面总共有三个房间,外加一个浴室。有一台配有家庭影院的彩色电视,每周都有三部新电影可供选择。某个小矮人——可能就是品乔——一定已经指出,拿走他的皮带,只给他蜡笔写字、塑料勺子吃饭是没用的。如果他想自杀,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不停地发力,他的脑子就会像旧轮胎一样自己爆掉。
所以这个地方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甚至在小厨房里还有个微波炉。房间里的装饰也很用心,客厅地板上铺着一块厚厚的粗毛地毯,所有装饰画都很精美。但即便如此,裹着糖霜的狗屎也没法充当婚礼蛋糕。这里的一切都是裹了糖霜的狗屎,小公寓里所有通往外面的门上都没有把手。公寓周围到处都有孔洞,就是你会在旅馆门上看到的那种。甚至连浴室门上也有一个。安迪估计,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逃不过他们的视线。他猜测电视可能也是个监控设备,很有可能还配备了红外线,如此一来,他不可能有任何隐私。
他没有幽闭恐惧症,但长时间闭门不出令他感到不适。即便不断服药,他还是会感到焦躁。这是一种情绪低落下的紧张不安,通常表现为长时间的叹息和无精打采。实际上,他确实曾提出要求,想要到户外走一走。他想再次感受阳光和绿草。
“没错,”他轻声对品乔说,“我确实说过我对出门转转有兴趣。”
但他并没有得到出去的机会。
志愿者一开始很紧张。毫无疑问,他以为安迪会让他倒立、学鸡叫,或者做其他类似荒唐的事情。他是个橄榄球迷。安迪渐渐掌控住话题,让他——迪克·奥尔布赖特——介绍上个赛季的比赛情况。谁进了季后赛,以及季后赛情况如何,谁拿下了超级碗。
奥尔布赖特兴奋起来。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重温了整个赛季,逐渐不再感到紧张。当他正讲到糟糕的罚球让迈阿密海豚队在美国橄榄球联合会锦标赛里输给了新英格兰爱国者队时,安迪说:“需要的话喝杯水吧,你一定口渴了。”
奥尔布赖特抬眼看他:“是的,我有点渴。嘿……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你觉得我这样是不是把测试搞砸了?”
“不,我不这么觉得。”他看着迪克·奥尔布赖特从水壶里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要来点吗?”奥尔布赖特问。
“不,我不渴。”安迪说着突然一用力,“你不用加点墨水一起喝吗?”
奥尔布赖特抬头看了看他,然后伸手去拿“墨水”瓶。他把它拿起来,看了看。“往水里加墨水?你疯了吧。”
品乔像测试之前一样咧嘴笑了起来,但他并不满意。相当不满意。安迪同样如此。当他对奥尔布赖特发力时,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感觉到有东西从身体里滑出……伴随推动而来的加倍的古怪感觉。他也没有头痛。当他把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给奥尔布赖特建议,说服他往水里加墨水是完全正当合理的事情时,奥尔布赖特做出了完全正当合理的反应:他把安迪当成了疯子。除了挫败感,安迪同时感到一阵恐慌,他的超能力可能已经离他而去了。
“你为什么不配合我们呢?”品乔问他,他点了根切斯特菲尔德,又咧开了嘴,“我搞不懂你,安迪。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第十次了,”安迪回应说,“我没有不配合。我没有骗你们。我已经用力推那个人了,但是什么都没发生。我也没办法。”他想吃点药。他既沮丧,又有些不安。在他眼中,所有颜色都太过刺眼,光线也很强,声音震耳欲聋。吃了药会好一点。吃了药,他对眼前情况的无意义的愤怒、因离开查莉而感到的孤独,以及对她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担忧——这些情绪都会退去,变得可以控制。
“我恐怕没法相信你的说法。”品乔说,又笑了,“好好想想吧,安迪。我们没让你把某人弄下悬崖,或者让他朝自己的脑袋开枪。我看你是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想出去活动活动。”
他站起身,似乎要离开。
“听着,”安迪说,无法抑制自己声音里的绝望,“我想再要一片药。”
“你想?”品乔说,“好吧,有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我正在减少你的药量……只是怕万一氯丙嗪会影响到你的能力。”他再度绽放笑容,“当然,如果你的能力能够突然恢复……”
“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安迪告诉他,“首先,那家伙很紧张,他是有防备的。其次,他并不是很聪明。上了年纪的人、弱智或低于平均值的人都很难控制。”
“是这样吗?”品乔说。
“没错。”
“那你为什么不控制我,让我给你一片药呢?我的智商是一百五十五。”
安迪已经试过了——无事发生。
最后他还是出去了,还让他们增加了药量——在让他们相信,他真的没有骗他们之后。实际上,他真的已经非常努力地在动用自己的能力,却再也没有成功过。安迪和品乔都开始怀疑,如果他没有用光自己的能力,那就是在把查莉从纽约带到奥尔巴尼县机场,再到黑斯廷斯谷的过程中,他让自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同时,他们都怀疑这可能是出于某种心理障碍。安迪自己开始相信,要么是他的能力真的消失了,要么这就只是一种防御机制:他的头脑拒绝使用这种能力,因为这可能会让他死于非命。他并没有忘记他脸上和脖子上曾经失去知觉的地方,以及那只充血的眼睛。
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一个大鸭蛋。品乔原本期望着成为第一个证明精神控制这种超能力,并且有实验数据加以佐证的人而荣耀加身,但现在,这个梦已经同他渐行渐远。
测试一直持续到五六月——一开始是更多的志愿者,然后是对测试内容完全没有了解的受试对象。品乔一开始便承认,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测试并不符合科学伦理,但当初对受试者使用致幻剂同样不符合伦理。安迪惊奇地发现,把这两个错误联系到一起后,品乔竟然“负负得正”,认为自己的行为完全无可指摘。这倒确实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因为安迪未能推动任何人。
一个月前,七月四日刚过,他们开始用动物来参与测试。安迪抗议说,既然蠢人都没法控制,动物更没可能。但他的抗议对品乔和他的团队而言毫无效果,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秉持了科学研究的严谨态度。于是,每周一次,安迪发现自己要跟一只狗、一只猫或一只猴子同处一室,感觉自己就像某部荒诞小说里的主人公。他还记得那个在他的控制下把一美元看成五百美元的出租车司机,还有那些胆小的公司经理在他的轻轻发力下变得有魄力、有担当。在他们之前,他还在宾夕法尼亚的港市办过一个减肥训练班,参加者都是一些孤独的肥胖主妇,她们对小蛋糕、百事可乐以及任何夹在两片面包中间的东西都欲罢不能。这些东西稍微填补了她们生活中的空虚。对于她们,他只需要稍微用点力,因为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本就有减肥的意愿。他只需要帮她们一把。他还想起了那两个把查莉拐走的“商店”特工身上发生的事。
他之前能够做到,但现在却做不到了。即便是当时的感觉,他现在也很难记起。所以他只能呆呆地坐着,任由狗舔他的手,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猴子不停地挠屁股,有时候还会龇出牙齿,露出品乔一般恶心的笑容,而且理所当然地没有做出任何不寻常的行为。然后他会被带回自己没有门把手的公寓房间里,厨房的流理台上放着一只白色盘子,里面盛着蓝色药片。再过一会儿,他的不安与沮丧便会消失。他会再次感觉还不错。接下来,他会在家庭影院里挑一部电影——如果可以,他会看柯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片子——或者是《PTL俱乐部》。对于自己失去了能力,沦为一个无用之人,他并没有感到太多困扰。
5
暴风雨那天下午,他正坐在电视机前看《PTL俱乐部》。一个留着蜂窝头的女人正在向主持人讲述上帝的力量如何治愈了她的布赖特氏病。安迪看她看得入了迷。她的头发在摄影棚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一条刷过清漆的桌子腿。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来自一九六三年的时间旅行者。这是《PTL俱乐部》吸引他的原因之一,此外还有这个节目无耻的劝诫宣讲,目的是以上帝的名义进行公开募捐。安迪会听着那些穿着昂贵西装、表情麻木的年轻人滔滔不绝,困惑地想,基督是如何将货币兑换商从圣殿驱逐而出的。而且所有参演《PTL俱乐部》的人都仿佛是从一九六三年穿越过来的。
那个女人讲完了上帝如何拯救她,令她免于粉身碎骨之苦的故事。而在之前的节目里,一个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成名的演员告诉观众,上帝是如何帮他戒断酒精之瘾的。现在,那个蜂窝头女人哭了起来,而那个昔日的明星则拥抱了她。摄像机推了近景,背景乐响起,节目组的伴唱演员开始哼唱。安迪在座位里稍微挪动了一下。差不多该到吃药的时间了。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在过去五个月里,药片也许只是导致自己身上出现这些奇怪变化的部分原因,而体重微增只是一个外在现象。当“商店”把查莉从他身边带走时,他们也夺走了他生命中仅存的一根支柱。查莉离开了——哦,她肯定是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但也有可能去了月球——而他似乎也没理由再认真生活下去了。
更主要的是,之前的逃亡经历让他的神经始终处于震颤的状态。在钢索上生活了那么久,以至于当他最终跌落,便完全陷于一种懈怠的状态。实际上,他认为自己已经经历了一场非常温和的神经崩溃。如果再见到查莉,他甚至无法确定,她是不是还能认得出他,这让他沮丧万分。
他从没想过要欺骗品乔,或者是在测试中弄虚作假。他倒不觉得这么做会让查莉面临危险,但以防万一,一丁点红线他都不会去触碰。而且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事其实更容易。他变得任人宰割。在爷爷家的门廊上,飞镖插进女儿的脖子,而他抱着她放声尖叫之时,他已经耗尽了自己的怒火。他不再愤怒了。他已经放弃抗争了。
这就是八月十九日,当暴风雨从山的另一侧咆哮而来之时,坐在房间里看电视的安迪的精神状态。节目主持人做了个募捐演讲,然后介绍下一个节目是福音三重奏。三重奏刚开始,灯就灭了。
电视节目也中断了,屏幕缩小成一个光点。安迪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头脑刚好有足够的时间习惯这可怕的黑暗,然后灯又亮了起来。福音三重奏再次出现在屏幕上,正唱到“我给天堂打电话,上帝他在家”。安迪松了口气,可突然灯又灭了。
他坐在远处,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仿佛自己一松手就会飞上天。尽管知道电视节目已经中断,但他还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能看到先前节目的幻象……或者只是他的想象。
再过一两秒就会恢复,他喃喃自语,这里的某个地方一定有备用发电机。这么大个地方,停电可受不起。
尽管如此,他依然很害怕。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男孩冒险故事”。在大多数故事里,洞穴里都会发生某种意外,把火把或蜡烛熄灭。而且作者总会不遗余力地描绘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或者“一团漆黑”。甚至还有个老掉牙的说法叫“活生生的黑暗”,比如“活生生的黑暗吞噬了汤姆和他的伙伴们”。如果这样讲是为了让九岁的安迪对黑暗心生恐惧,那么它们可就都失败了。对当时的他来说,如果想“被活生生的黑暗吞噬”,他只需要走进衣柜,关上门,再用一条毯子把柜子下边的门缝塞起来。黑暗不过只是黑暗罢了。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这并不是他在小时候犯的唯一一个错误,但可能是最后一个被发现的。他希望自己能尽快忘记这个发现,因为眼前的黑暗并不只是黑暗。他一生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黑暗,除了能够感知到屁股和手下面的椅子,他仿佛飘浮在一片洛夫克拉夫特式[4]的暗淡星空中。他举起一只手,任由它自行来到眼前。尽管已经能够感觉到手掌在轻轻触碰鼻子,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把手从面前移开,又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他的心脏在胸口迅速跳动。外面传来某人嘶哑的吼声:“里奇,你他妈的在哪儿?”安迪则蜷缩在椅子里,仿佛受到了惊吓。他舔了舔嘴唇。
再过一两秒就好了,他心想,然而内心受到惊吓的部分却拒绝被理性安慰。它质问道:在全然的黑暗里,一两秒或者一两分钟到底是多久?在全然的黑暗里,你怎么能估算出时间?
在外面,在他的“公寓”外,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有人在痛苦和惊吓中发出尖叫。安迪又缩了回去,浑身颤抖、呻吟着。他不喜欢这样。这太糟糕了。
好吧,如果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解决问题——比如重置断路器或者进行其他操作——他们会来放我出去的。他们必须这么做。
即使是他心里被吓坏了的那一部分——距离胡言乱语只有咫尺之遥——也意识到在逻辑上这恰如其分,于是他松了口气。毕竟,这只是黑暗,仅此而已——不过是缺少了照明。这并不意味着黑暗中会有怪兽出没,或者类似的东西。
他觉得很渴。他不知道自己敢不敢站起来,去从冰箱里拿一瓶姜汁汽水。他觉得自己只要小心一点,应该可以做到。他站了起来,向前迈了两步,结果胫骨砰的一声撞到了咖啡桌的边缘。他弯下腰,揉着小腿,疼出了眼泪。
这也很像小时候。他们玩过一个叫“瞎子”的游戏,他觉得小孩应该都玩过。你必须用大手帕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蒙住眼睛,然后从房间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如果你在垫子上绊倒,或者摔倒在餐厅和厨房之间的门槛上,所有人都会哈哈大笑。这个游戏总会给你惨痛的教训,让你明白你对自以为烂熟于心的房间布局其实知之甚少,以及你有多依赖视力而不是记忆。而且这个游戏会让你担忧,一旦失明了,这个世界该有多么可怕。
但我会没事的,安迪想,我会没事的,只要我小心一点,慢慢来。
他绕过咖啡桌,然后慢慢拖着步子向前走,穿过客厅的开阔地带,双手在身前摸索。有趣的是,黑暗中的开阔地带竟会让人觉得分外危险。也许灯马上就会亮起来,我就可以好好嘲笑自己一番,只要我——
“哎哟!”
他伸出的手指碰到了墙壁,不由得痛苦地缩了回来。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应该是挂在厨房门旁边的那幅怀斯[5]风格的谷仓与干草场的风景画,他猜想。它从他身边嗖一声划过,声音不祥,仿佛黑暗中的一把破空的利剑,然后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震耳欲聋。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捂着自己疼痛的手指,小腿也余痛未消。恐惧令他的嘴巴干得要命。
“嘿!”他喊道,“嘿,你们把我忘了吗?你们这些家伙!”
他等待着,侧耳细听。无人应声。周围似乎仍有声音,但现在离他更远了。如果它们离得再远一些,四周将会彻底悄无声息。
他们全都把我忘了,他想,恐惧进一步加深了。
他的心在狂跳。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和额头上直冒冷汗,同时发觉自己想到了在塔什莫尔池塘的情景。当时他游出去太远,感觉到疲惫,四肢开始扑腾,发出尖叫,确信自己就快要死了……然而当他把脚踩到湖底,却发现水只到他的胸口。现在的“湖底”又在哪里?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但他的舌头也一样干燥。
“嘿!”他竭尽全力地大喊了一声,而声音里的恐惧则令他更加害怕。他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现在处于极度恐慌的边缘,只能原地乱转、大喊大叫。所有的这一切,可能不过是因为有人熔断了保险丝。
真他妈的该死,不管怎么说,为什么偏偏要在我该吃药的时候发生这种事?要是我吃了药,一定不会这样。那样我就没事了。老天,我觉得我的脑袋里全是碎玻璃——
他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他找准厨房的门,走了过去,结果却偏离了路线,撞到了墙上。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方向,甚至记不清那张愚蠢的谷仓风景画是在门口的左边还是右边。他真希望自己现在仍坐在那张椅子上。
“镇定,”他大声嘟囔着,“镇定。”
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恐慌。是因为那些没有吃到的药片,让他成瘾的药片。怎么可以在他还没吃到药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呢?
“镇定。”他再次嘟哝了一声。
姜汁汽水。他要去拿姜汁汽水,上帝会保佑他如愿以偿。集中注意力,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姜汁汽水也终将被他拿到。
他又开始移动,往左边走,却立刻摔在了那幅掉在地上的画上。
安迪尖叫着向下栽倒,两条胳膊疯狂地摆动,徒劳地想要保持平衡。头重重地撞在墙上,他再度尖叫出声。
现在的他已如惊弓之鸟。帮帮我,他想。谁来帮帮我,给我拿根蜡烛,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我害怕——
他哭了起来,手指笨拙地摸索着头部,感觉到有一侧湿湿的——是血,一种麻木的恐惧笼罩着他,他想知道自己伤得有多严重。
“人都去哪儿了?”他尖叫道。没人回答。他听到——或是以为自己听到——远处有人在喊,然后又是一片死寂。他摸到了那幅把他绊倒的装饰画,立刻感到怒不可遏,顺手把它扔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它击中了沙发旁边的床头柜,把现在已经毫无用处的台灯砸了下来。灯泡碎了,发出砰的一声,而安迪又哭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一侧有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仿佛有一条小河从他脸上缓缓淌过。
他喘着粗气爬了起来,伸手去摸墙壁的位置。当坚实的墙壁再次消失在黑暗之中,他赶忙收回手,同时吸了口气,就好像他期待有什么怪物从黑暗中现身,将他抓住。轻声的“哇啊啊啊啊!”被他努力咽下了肚。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几乎能听到山精们包围他时的窃窃私语。
“不过是厨房门罢了,真该死。”他粗声粗气地嘟哝着,“没别的。”
他爬了过去。冰箱就在右边,他壮着胆子继续向前,慢慢地爬,呼吸急促,放在瓷砖上的手变得冰凉。
头上的某个地方,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安迪猛地直起身子。他的神经已然绷断,他再也镇定不了了。他开始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一遍又一遍,直到声音沙哑。他不知道自己四肢着地,在这黑暗的厨房里喊了多久。
终于,他停了下来,试图让自己恢复镇定。他的手和胳膊都在无助地颤抖。他的头因为刚才的撞击还在疼,但血似乎已经止住了。这让他心安了一些。刚才的尖叫让他的喉咙着火,让他再度想起了姜汁汽水。
他又爬了起来,发现冰箱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打开冰箱门(可笑地期待着冰箱里熟悉的白光灯能够突然亮起),在又黑又冷的冰箱隔间里摸索,直到摸到一个上面带环的罐子。安迪关上门,靠在冰箱上,打开姜汁汽水,一口气喝掉一半。他的喉咙对此满怀感激。
然后,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的喉咙突然哽住了。
这地方着火了,他的内心故作平静地告诉他,这就是为什么没人来放你出去。他们都疏散了。而你,现在……你是无关紧要的。
这个想法引起了他极度的幽闭恐惧症,远超恐慌的范畴。他只能背靠着冰箱,蜷缩起来,龇牙咧嘴,一副痛苦的表情。他的双腿变得无力。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象到自己能闻到烟味,热气似乎在朝他涌来。汽水罐从他手指间滑落,里面的液体汩汩地流到地板上,弄湿了他的裤子。
安迪坐在这一摊狼藉之中,不住地呻吟。
6
约翰·雨鸟后来想,即便事先有计划,也不会更加顺利了。而且要是那帮胡思乱想的心理学家真有本事,他们理应事先有所准备。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个幸运的停电事故,让他的凿子终于有机会插进查莉·麦吉那钢铁般的心灵防线的一角。这需要运气,还有他自己的直觉。
三点半的时候,他进了查莉的卧室,这时外面已是暴雨将至。他推着小车走进房间,这辆小车跟大多数酒店和汽车旅馆里的女服务员推的那种在各个房间里穿梭的清洁车并没有什么不同。里面装着床单、枕套、家具上光剂,以及专门清洁污迹的地毯清洁液。还有一个水桶和一根拖把。手推车的一侧还插着一台真空吸尘器。
查莉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身上只穿着一件亮蓝色的丹斯金连体紧身衣。她经常这样坐着,旁人可能会觉得她是由于药物作用而精神恍惚,但雨鸟对此更加了解。她仍在服用少量药物,但现在的剂量不过就是安慰剂而已。所有心理学家都已经失望地达成一致,她肯定会坚持不再放火。药物的作用本来是防止她把自己烧死,但现在看来她肯定不会这么做……也不会做其他任何事情。
“嘿,小姑娘。”雨鸟说。他把真空吸尘器取了下来。
她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应声。他给吸尘器插上电源,当他启动时,她优雅地站起身,走进浴室,关上了门。
雨鸟继续用吸尘器打扫地毯。他心里并没有成形的计划。他需要找到蛛丝马迹,然后才能顺藤摸瓜。他对那个女孩的钦佩是纯粹的。她的爸爸已经变成了一个肥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心理学家对此有自己的说法——“依赖性休克”,还有什么“认同缺失”“精神涣散”“轻度现实障碍”,但归根结底,他已经放弃了自己,成了一个没有意义的存在。但那个女孩没有这样做,她只是把自己隐藏起来。和查莉·麦吉在一起的时候,雨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印第安人。
他一边吸尘,一边等她出来——也许会。他觉得现在他能等到她从浴室里出来的次数比往常多一些。起先她会一直躲在里面,直到他离开。而现在,有时她会出来看他。也许今天她也会这样,也许不会。他会等下去,等待那蛛丝马迹。
7
查莉坐在浴室里,把门关上。如果可以,她会把门锁上。护工来打扫房间前,她正在做一些简单的锻炼。这些锻炼是她从一本书上看到的。护工每天都要来打扫卫生。现在她坐在马桶上,感觉马桶圈很凉。浴室镜子周围的荧光灯发出白光,让一切都看上去很冷,而且太过刺眼。
一开始,这里还住着一个跟她“做伴”的女人,四十五岁。她本该表现得“像妈妈一样”,但这个“假妈妈”有一双严厉的深绿色眼睛,里面还有一些小斑点。那些斑点仿佛冰块。这些人都是杀害妈妈的凶手;现在他们想让她和这个“假妈妈”住在一起。查莉告诉他们,她不想和别人一起住,他们笑了。于是查莉开始一言不发,直到那个“做伴”的女人带着那双深绿色、冷冰冰的眼睛离开,她才开口。她和那个叫霍克斯特的男人做了个交易:她会回答他的问题,但只有他一个人,并且他要把那个“做伴”的女人弄走。她想要做伴的只有爸爸,如果不能让他来,她就自己住。
在很多方面,她觉得过去的五个月(他们告诉她五个月了,但她完全感觉不到)仿佛是一场梦。时间无法被计算,一张张面孔来来回回,没有任何记忆同他们产生关联,空洞得仿佛一只只气球,这里的食物也寡淡无味。她有时会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只气球,整日在虚空里飘浮。但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头脑很肯定地告诉她,这是公平的。她是个杀人犯。她打破了十诫中最严重的一条,注定要受诅咒。
晚上,她想着这个问题,把灯光调得很暗,仿佛整个公寓都是她的梦境。她全想明白了。门廊上的人头戴火焰之冠,汽车爆炸了,鸡身上着了火。燃烧的气味,始终是一股玩具填充物的味道,那是她的泰迪熊的味道。
(她把它烧了。)
就是这样;这就是问题所在。这种事她做得越多,就会越喜欢这种感觉;做得越多,她就越能感觉到力量本身,一个活生生的东西,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它就像是一座倒转的金字塔,越往上爬,一切就越难停止。停下来就会感到痛苦(而且这件事令她感到有趣),所以她永远都不会再这么做了。她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想再这么做。也许,她甚至更想死在这里,在一个梦里死去,听上去一点都不可怕。
只有两张脸给她留下了印象,一个是霍克斯特的脸,另一个是每天都来她房间打扫的护工的脸。查莉曾经问他,为什么每天都要来,因为她住的地方一点都不乱。
约翰——那是他的名字——从后屁股兜里掏出一个旧笔记本,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旧圆珠笔。他说:“那是我的工作,姑娘。”同时在笔记本上写:因为那伙人都是臭狗屎,不然呢?
她几乎咯咯地笑了起来,但一想到那些头上着火的男人,那些闻上去就像是她那只被焖烧了的泰迪熊的男人,她止住了笑意。咯咯笑可能会很危险。所以她只是假装没看到,或没看懂纸上写的是什么意思。这个护工的脸几乎是一团糟。他戴了眼罩。她为他感到难过,有一次,她几乎就要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是因为车祸,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这要比对着一张纸咯咯笑更加危险。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有这样的感觉。
他的脸看上去很可怕,但他这个人似乎很和蔼可亲,况且他的脸也没有哈里森的小查基·埃伯哈特那样糟糕。查基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他的妈妈正在炸土豆,结果查基把油锅直接从炉子上拽了下来,热油溅了他全身,差点让他一命呜呼。之后,有的时候,其他孩子会叫他查基·汉堡包,或者查基·弗兰肯斯坦,查基每次都会哭起来。这很卑鄙。那些孩子似乎并不明白这种事情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毕竟他当时才三岁。
约翰的脸上满是疤痕,但她并不觉得害怕。霍克斯特的脸倒是让她觉得有些恐怖,而他的脸——除了那双眼睛——和普通人并无二致。他的眼睛甚至比那个“假妈妈”的还要可怕。他总是用那双眼睛窥探你。霍克斯特想让她放火。他问了她一次又一次。他会把她带到一个房间,有时在她面前放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有时是盛满油的小玻璃盘,有时会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但所有的提问,以及所有虚情假意的关心,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目的:查莉,把它点着。
霍克斯特让她害怕。她感觉他会用上各种……各种(手段)让她放火。但她不会那么做,除非她被吓坏了。霍克斯特不择手段,他不在乎公平与否。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她把霍克斯特点着了。她从梦中惊醒,把手塞进嘴里,以免自己喊出声。
有一天,为了推迟这个不可避免的要求,她问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她一直想见到爸爸,但一直都没问,因为她知道答案会是什么。但就在这一天,她感到格外疲倦和低落,结果这个问题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查莉,我想你是知道答案的。”霍克斯特说。他指着小房间里的桌子,桌子上有一个钢制托盘,里面装满了卷卷的木屑。“如果你能把它们点着,我就立刻带你去见你爸爸。两分钟后你就能跟他待在一起。”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下面,霍克斯特的嘴巴张开了,露出一副“我们是朋友”一般的微笑,“所以,你觉得如何?”
“给我根火柴,”查莉说,感觉眼泪正在眼眶里打转,“我就把它们点着。”
“你只要想想就可以办到。你知道的。”
“不,我办不到。而且就算我能办到,我也不能那么做,那样做是不对的。”
霍克斯特做出一副悲伤的表情,“我们是朋友”的笑容隐去了。“查莉,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你不想见爸爸吗?他可是很想见你呢。他让我告诉你,那样做也没关系。”
然后查莉真的哭了,痛哭流涕,哭了很久,因为她确实想见他,每一天,每一分钟,她都没法不去想他,不去思念他,不去怀念他坚实的臂膀紧紧搂着她的感觉。霍克斯特看着她痛哭,脸上丝毫没有怜悯之意。这一切都在他精心的算计之中。哦,她恨他。
那是三周之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她就坚决不再提起爸爸,尽管霍克斯特不断地用有关她爸爸的话题旁敲侧击,告诉她,她爸爸有多伤心,她爸爸说放火也没关系,而且最糟糕的是,她爸爸告诉霍克斯特,他猜查莉已经不再爱他了。
她看着浴室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听着约翰的真空吸尘器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呜声。吸完尘后,他会给她更换床单,接着他会擦地板,然后他就会离开。突然,她发觉自己不想让他离开。她想听他说说话。
一开始,她总是躲在浴室里,一直待在那儿,直到他离开。有一回,他关掉了吸尘器,敲了敲浴室门,忧心忡忡地喊道:“姑娘,你没事吧?你没生病吧?”
他的声音十分亲切——而这种亲切,只是简简单单的亲切,在这里却很难听到——让她不得不保持镇定和冷静,因为泪水再一次涌上眼眶。
“没事……我没事。”
她等待着,想知道他是否会再进一步,像其他人那样试图挤进她的内心。但他离开了,继续用真空吸尘器吸净灰尘。在某种程度上,她有些失落。
还有一次,当他擦地板时,她走了出来。但他并没有抬头,只是提醒她:“当心湿地板,姑娘。小心摔坏胳膊。”他只说了这些,但她却再一次几乎哭出来——这样的关心,简单而直接,并无其他居心。
最近,她开始越发频繁地从浴室里出来,跟他见面。见面……然后听他说话。有时他会问她一些问题,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尽管如此,大多数时候她都不会回答,这是她早已想好的原则。但这也没有让约翰停下来。无论如何,他都会跟她说说话。他会跟她谈论自己打保龄球的战绩,谈论他的狗,谈论他家的电视机是怎么坏的,还得有几周才能修好,因为那帮人狮子大开口——不过是几根小管子而已。
她想他一定很孤独,长着这样的一张脸,他可能找不到妻子或伴侣。她喜欢听他说话,因为这就像是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秘密通道。他的声音低沉、有韵律,有时还会变得自由随意。他的声音从不会像霍克斯特的那样尖锐,充满威胁。他似乎并不需要得到回应。
她从马桶上下来,走到门口。这时,灯突然灭了。她站在原地,感到困惑,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头歪向一边。她立刻想到这可能又是某种圈套。她听到吸尘器的呜呜声也停了下来,约翰在自言自语:“哎,搞什么鬼?”
然后灯又亮了。但查莉仍然没有出去。真空吸尘器又重新启动了。脚步声来到门口,约翰说:“里面的灯刚才灭了吗?”
“对。”
“我猜是刮大风。”
“什么大风?”
“我过来上班的时候天气很不好。云可厚了。估计暴风雨要来了。”
暴风雨就要来了。在外面。她希望自己能出去,看看那些云,闻一闻夏天暴雨将至之前的空气。要下雨时,会有股湿漉漉的味道。一切似乎都——
灯又灭了。
吸尘器彻底歇工了。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她与世界之间的联系,就只剩手里的镀铬门把手。她开始用舌尖抵住上腭,若有所思。
“姑娘?”
她没有回答。是圈套吗?他说是一场暴风雨。她相信是这样。她信任约翰。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她竟然还会相信别人的话,这让她不禁心头一惊,甚至有些害怕。
“姑娘?”他又问了一声。这次,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张。
她对黑暗的恐惧才刚刚开始蔓延,却在他的身上表现了出来。
“约翰,怎么了?”她打开门,在身前摸索。她没有出去,暂时没有。她害怕会被吸尘器绊倒。
“出什么事了?”现在,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恐慌。这让她感到害怕。“灯怎么不亮了?”
“熄灭了。”她说,“你说的……刮大风……”
“我受不了黑暗。”他说,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还有几分怪诞的歉意,“你不明白,我不能……我得出去……”她听见他突然穿过客厅,然后一声巨响,他撞到了什么东西摔倒了——很可能是咖啡桌。他痛苦地发出哀号,这让她更加害怕。
“约翰?约翰!你还好吗?”
“我得出去!”他尖叫道,“让他们把我弄出去,姑娘!”
“出什么事了?”
没有回答,但并没有安静太久。接着,她听到一阵低沉的哽咽声,明白他正在哭。
“帮帮我。”他又开口说。查莉站在浴室门口,想要做个决定。她的部分恐惧已经化作同情,但另一部分仍充满怀疑、慎重和警惕。
“帮帮我,哦,谁来帮帮我啊。”他呢喃道,声音低沉得仿佛他已然料到不会有人来帮他。而这让她做出了判断。她慢慢地穿过房间,朝他走去,双手在身前摸索。
8
听到她正在靠近,黑暗中的雨鸟不禁咧开嘴——他赶忙用手遮住自己僵硬、狰狞的笑容,以防电力在这一刻突然恢复。
“约翰?”
他压住自己的笑意,发出痛苦的声音:“我真抱歉,姑娘。我只是……太黑了。我受不了这种黑灯瞎火。这儿太像他们抓到我之后把我关起来的那个地方了。”
“谁抓了你?”
“越共。”
她现在离得更近了。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他开始进入角色。极度恐惧。你极度恐惧,因为越共把你的脸炸开花之后,把你塞进了一个地洞里……他们把你留在了那里……你现在需要一个朋友。
在某种程度上,他需要做的是让她相信,他在获得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之后的极度兴奋,实际上是一种极度恐惧。而且当然,他确实也很害怕——他害怕这个机会稍纵即逝。跟这个比起来,之前从树上射出装有奥拉辛的安瓿瓶简直是小儿科。这个女孩的直觉非常敏锐。他感觉自己已经紧张得大汗淋漓。
“越共是谁?”她问,她现在已经近在咫尺了。她的手拂过他的脸,他一把将它抓住。她紧张地喘着粗气。
“嘿,别害怕。”他说,“这只是——”
“你……弄疼了。你弄疼我了。”
这才是正确的声音。她也很害怕,害怕黑暗,害怕他……同时也担心他。他想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了手。
“我很抱歉,姑娘。”他稍稍松手,但并没有放开,“只是……你可以坐到我的身边吗?”
“当然。”她坐了下来,而他一听见她坐到地板上,便立刻跳了起来。屋外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对其他人喊了些什么。
“放我们出去!”雨鸟立刻呼喊道,“放我们出去!嘿,放我们出去!这里面有人!”
“别喊了,”查莉吓了一跳,“我们会没事的……我的意思是说,能有什么事呢?”
他的头脑,那台经过过度调整的机器,正在高速运转,编写着接下来的剧情。这时候不能写得太快,提前三四行足矣,不能用力过猛,破坏这种自然而然的绝佳氛围。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再过多久灯就会亮起来。他告诫自己不要期望或奢求太多,他已经把凿子插进保险箱的一角了,再多的都是惊喜。
“是的,我想不会有什么事。”他说,“只是停电了,仅此而已。我他妈的连根火柴——哦,嘿,姑娘,对不起。我说顺嘴了。”
“没关系,”查莉说,“有时候我爸爸也会说那个词。有一次他在车库里修理我的小车,不小心被锤子砸到了手,一连说了五六次那个词。其他时候也会这样。”这是她跟雨鸟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他们会很快过来,把我们放出去吗?”
“在来电之前,他们是不会来了。”他说,表面上忧心忡忡,心里却乐开了花,“这些门,姑娘,都是电子锁。如果电源断开,它们会自动锁定。他们会把你关在监——关在这个小房间里,姑娘。这儿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小公寓,实际上跟蹲大牢差不多。”
“我明白。”她轻声说。他仍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但她现在似乎并不太介意。“但你不该说出来。我想他们会听到的。”
他们!雨鸟心里立刻涌起一团胜利的喜悦火焰。他隐约意识到,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情感。他们!她对我说了他们!
他觉得自己的凿子在这个名为查莉·麦吉的保险箱上插得更深了。他又不由自主地捏了捏她的手。
“哎呀!”
“抱歉,姑娘。”他说,把手松开,“我当然知道他们会听。但现在他们听不了,因为停电了。哦,姑娘,我不喜欢这样,我一定要从这里出去!”他开始发抖。
“越共是些什么人?”
“你不知道吗?……是啊,你还太小了,我猜。曾经有场战争,姑娘。在越南的战争。越共都是些坏蛋,他们穿着黑色灯笼裤。在丛林里。你知道越战,对吧?”
她知道……一点点。
“在巡逻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埋伏。”他说。这是事实,但从这里开始,约翰·雨鸟便决定不再说实话。没必要把小姑娘搞晕,说他们当时已经嗑药嗑嗨了,大部分人跟柬埔寨大麻相处融洽。他们那个西点毕业的中尉指挥官更是如此,整天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无论什么时候出去巡逻,嘴里总要嚼上一颗仙人球扣子[6]。雨鸟曾经看见这个疯子用半自动步枪射杀一个孕妇,看着那个女人六个月大的胎儿从她的肚子里爆开,炸成碎片。之后,这个中尉告诉他们,这叫“西点堕胎法”。再之后,他们返回基地的路上,确实遇到了埋伏,但埋伏的是自己人,他们嗑得更嗨,四个家伙就这样被炸上了天。雨鸟不觉得有必要把这些,或者那枚马里兰军火厂出品、跟他的半张脸同归于尽的阔刀地雷讲给查莉听。
“我们只有六个人逃了出来。我们不停地跑,穿过丛林,结果跑错了方向。错的?对的?在那场疯狂的战争里,你根本分不清对错,因为根本没有正确的道路可走。我跟其他人跑散了,我努力寻找眼前有什么熟悉的标记物,结果踩到了一颗地雷。然后我的脸就变成了这样。”
“我非常抱歉。”查莉说。
“当我醒来时,他们抓住了我。”雨鸟说,展开一个全然虚构的世界。实际上,他当时在西贡[7]的一家战地医院里打点滴。“他们不会给我治疗,根本不会,除非我开口回答他们的问题。”
现在要小心。他有预感,只要小心谨慎,事情就会很顺利。
他提高了声音,听上去既困惑又苦涩。“他们提问题,不停地提问题。他们想知道部队的行动计划……补给……轻步兵部署……一切。他们从不休息,一直向我提问题。”
“是啊。”查莉积极回应。他十分高兴。
“我一直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法告诉他们任何情报,因为我只是个倒霉的大头兵,只是来充数的。但他们并不相信我。我的脸……很痛……只好跪下来,求他们给我一点吗啡……他们说只要……只要我给他们情报,他们就会给我吗啡。我还能在很好的医院里接受治疗……只要我回答他们的问题。”
现在换作查莉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了。她想到了霍克斯特那双冷酷的灰眼睛,想到了霍克斯特指着盛满卷曲木屑的钢托盘,对她发号施令。我想你是知道答案的……如果你把它们点着,我就立刻带你去见你爸爸。两分钟后你就能跟他待在一起了。她的心已经向这个脸上疤痕累累的男人,这个怕黑的大男人敞开了。她想她能够理解他的经历,理解他的痛楚。在黑暗中,她开始默默为他哭泣,在某种程度上,这眼泪也是为她自己而流……是过去这五个月以来积攒下来的泪水。这既是痛苦的泪水,也是愤怒的泪水,为了约翰·雨鸟、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炽热且灼人。
雨鸟的耳朵如同雷达,足以捕捉眼泪流下时的声音。他不得不再次抑制涌上来的笑意。真棒,这一凿子直插要害。保险箱只有好开的和不好开的,就没有开不了的。
“他们始终不愿意相信我。最后,他们把我扔进了一个地洞,里面始终是一片漆黑。有一个……小房间,我猜你会那样称呼它,四周都是土墙,墙角露着树根……偶尔我能看到一点点阳光,在九英尺高的地方。有个人会来探视,我猜那是他们的司令,他会问我有没有准备好回答问题。他说我在下面待久了会变白,变得像鱼一样。我的脸会被感染,脸上会长坏疽,它会进入我的脑袋,让我的脑子烂掉,让我发疯,最后死掉。他问我想不想从里面出来,再见见太阳。而我只能恳求他……乞求他……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们就会把挡板放回去,用泥土盖住,就像活埋一样。黑漆漆的……就像这里……”
他让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查莉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向他表明有她在。
“地洞里有一个房间,还有一段大约七英尺长的小隧道。我不得不走到隧道的尽头……你知道的。然后空气会变得很糟糕,我一直以为我会在里面窒息而死。我会无法呼吸,因为自己的粪——”他呻吟了一声,“我很抱歉,我不该跟一个孩子说这些。”
“没关系的。如果说出来能让你好受一些,完全没关系。”
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再进一步。
“我在那里待了五个月,然后他们交换了我。”
“你吃什么?”
“他们会把烂掉的大米倒下来。有时候是蜘蛛。活的蜘蛛,个头非常大——树蛛吧,我猜。我在黑暗里捉它们,你知道的,杀掉,然后吃掉。”
“哦,真恶心!”
“他们让我变成了畜生。”他说,然后停顿了一会儿,大声喘息,“你比我好一点,姑娘,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一样的。陷阱里的老鼠。你觉得他们短时间内能把灯弄亮吗?”
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都没说。虽然仍然保持冷静,但他不禁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头了。然后查莉开口了:“没关系,我们在一起。”
“好吧,”他说,然后迅速补充说,“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说这些他们会解雇我的,我需要这份工作。要是你也活成我这样,能有这样的工作简直谢天谢地。”
“不会的,我不会说的。”
他感觉凿子已经顺利地插进了下一个阶段。现在他们已经有共同的秘密了。
他已经把她握在手里了。
在黑暗中,他想,如果用手掐住她的脖子会如何。当然,这是最终极的目标——不是他们那些愚蠢的测试,那种操场上的游戏。她……然后可能就是他自己。他喜欢她,真的喜欢她。他甚至可能会爱上她。把她送走时,他会一直凝视着她的双眼。到那时,如果她的眼睛给了他长久以来都在寻找的信号,他也许就会紧随其后。没错,也许他们两个人可以一起遁入真正的黑暗。
外面,在紧锁着的门外,狂风呼啸,时近时远。
雨鸟在心里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继续在她身上的工作。
9
安迪并不知道,之所以没人来把他放出去,是因为停电让门自动上了锁。他惊恐地坐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想象着整个基地正在燃烧,想象着烟雾的味道。实际上,外面的风暴已经平息,傍晚的阳光正渐渐沉入黄昏。
突然,查莉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就像她本人突然站在他面前。
(她有危险查莉有危险)
他的预感来了,自塔什莫尔的最后一天后,这是他第一次有了预感。他以为跟推动别人的能力一样,他的预感也丧失了,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因为他从未感受到如此清晰的预感——甚至比薇姬死于非命那天还要清楚。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推动力也还在?并非彻底消失,只是暂时冻结?
(查莉有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呢?
他并不知道。但是这个想法,这份恐惧,让她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在黑暗中清晰可辨。而她的脸,那双纯蓝色的大眼睛,那美丽的金色头发,同时也给他带来了愧疚……用愧疚来形容他的感受也许太过温和;那种感觉更像是恐惧。灯灭以后,他一直处于一种疯狂的恐慌当中,而这恐慌完全来自他自己。他从未想过,查莉也同样身处黑暗之中。
不,他们会放她出去的,他们可能早就把她放出去了。查莉是他们的重中之重。查莉是他们的饭票。
这倒能讲得通,但他仍感觉她处在某种危险之中,这种预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对她的担忧,倒是有助于消除他自己的恐慌,或者至少使之变得易于控制。他的意识再度回到外界,重新变得客观。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是自己还坐在一摊姜汁汽水中。他的裤子又黏又湿,让他不禁发出厌恶的声音。
动起来。动起来是消除恐惧的良方。
他跪在地上,摸到那个已经空了的加拿大姜汁汽水罐,把它扔到一边。罐子叮叮当当地从瓷砖上面滚远。他仍感到口干舌燥,于是又从冰箱里取了一罐汽水。他拉开拉环,扔进罐子里,喝了起来。拉环被他一不小心喝到了嘴里,他漫不经心地吐了回去,继续思考眼前的处境,并没有想到,单凭那枚拉环足以让他再次恐惧并颤抖十五分钟。
他开始摸索着朝厨房外走去,用没拿汽水罐的那只手扶着墙壁。现在,四周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偶尔远处会传来几声呼喊,但声音当中似乎已经不再有不安或恐慌。刚才四处弥漫的烟雾味不过是他的幻觉,屋子里的空气有些不新鲜,但那只不过是停电后所有通风设备都停止工作了的缘故。
安迪并没有穿过客厅,而是向左拐,回到了卧室。他小心摸索着爬到床上,把姜汁汽水罐放在床头桌上,然后脱掉了衣服。十分钟后,他终于换上了新衣服,感觉舒爽许多。他突然想到,刚才他的行动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然而在刚刚停电的时候,他走出的每一步都好像在穿越雷区一般千钧一发。
(查莉啊——查莉出什么事了?)
但那种感觉并不只是她出了什么事,而是她正面临危险。只要可以见到她,他就能问她——
在黑暗中,他苦笑。是啊,没错。猪会吹口哨,乞丐骑大马。说不定他还可以让天狗一口吞掉月亮。说不定——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思绪完全停滞了,然后又继续思考——缓慢,且不再苦涩。
说不定他还可以让经理们更加自信。说不定他还可以让胖女人变苗条。说不定他还可以让绑架查莉的暴徒变瞎子。说不定他还可以让自己的超能力回归。
他的手在床罩上一通忙活,不停地拽着、揉着、摸索着——这是让他的大脑继续思考的必要行为,几乎是无意识的。希望超能力回归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已经消失了。他再也不能用自己的能力把自己带到查莉身边,就像他没有机会为辛辛那提红人队上场投球一样。他没机会了。
(是这样吗?)
突然,他不确定了。他内心的一部分——深藏心底的某一部分——也许决定不打算再继续任由事态自行发展,随波逐流。也许这部分已经决定,他要坚持到底。
他坐在床上,无意识地揉搓着床罩。
那预感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他一厢情愿、心血来潮、无从验证的幻想?说不定那预感跟他闻到的烟雾味一样,只是焦虑引起的无中生有。他根本没法验证自己的预感,而且这里根本没人可以推动。
他喝了口姜汁汽水。
即便他的能力恢复了,也不意味着问题可以轻松解决,他和其他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可以给很多人轻微的影响,或在自己崩溃之前完全控制三四个人。他也许能够找到查莉,但根本没有哪怕一丁点机会,让他们两人从这里逃出去。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通过脑出血让自己丧命(每每想到这一点,他的手指就会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脸,抚摸那一度毫无知觉的地方)。
还有一个问题是,他们一直在给他服用氯丙嗪。他知道,没有及时服药——由于停电——也是造成他恐慌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即使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能够控制自己,却也在怀念氯丙嗪带给他的那种安宁、平和的感觉。一开始,在每次测试前,他们都会提前两天给他停用氯丙嗪。结果那两天他会持续感到紧张,同时情绪低落、萎靡不振,仿佛脑袋里乌云盖顶,永远不会散去……那时,他还没到积重难返的程度。
“面对现实吧,你现在已经是个瘾君子了。”他喃喃自语。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知道,有人对尼古丁和海洛因上瘾,并导致中枢神经系统出现生理变化。然后心理成瘾。他曾跟一个名叫比尔·华莱士的人在大学里共事,此人一天不喝上三四杯可乐就会焦躁不安,而他在大学认识的老朋友昆西则是个薯片怪——但他只对一个鲜为人知的新英格兰牌子“汉普蒂·邓普蒂”情有独钟。他声称其他薯片都难以令人满意。安迪认为这样的家伙都应该算是心理成瘾。他不知道自己对那种药片的渴望是源于生理需求,还是只是心理作用。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它,真的需要它。光是坐在这里,想着那些盛在白托盘里的蓝色药片,他就再次觉得口干舌燥。他们已经不会再在测试的四十八小时前给他停药了,尽管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觉得他忍不了多久就会精神崩溃,还是之后的测试不过是在走过场。
于是便有了一个极其简单但无法解决的问题:用了氯丙嗪,他就无法再推动别人,可他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拒绝药物(当然,如果被发现他在拒绝服药,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来应对,对吧?)。当这一切结束,他们用白托盘盛着蓝色药片给他吃,他会吃下去。慢慢地,他就会恢复到停电之前那种平和、冷漠、稳定的状态。这些都将不过是一场充满惊吓的小小奇遇。他很快就会继续回到《PTL俱乐部》和柯林特·伊斯特伍德的世界,在食物充足的冰箱的保障下吃得脑满肠肥、日渐圆润。
(查莉,查莉有危险,查莉遇到大麻烦了,有人要伤害她)
即便如此,他也无能为力。
而且即便如此,即便他能战胜骑在他背上的猴子,带查莉逃出这个地方——猪都能吹口哨,乞丐都能骑大马,为什么不这么干呢——查莉的未来该怎么办?问题终是无法解决。
他躺在床上,四肢摊开。现在,在他的头脑里,只有渴望着氯丙嗪的那一小部分还在大声疾呼。
眼下无路可走,于是他的思绪飘向了过去。他看到自己和查莉在第三大道上逃亡,仿佛噩梦里的慢动作,一个穿着磨损的灯芯绒外套的大个子男人,带着一个绿衣红裤的小女孩。他看到了查莉,她的小脸紧张得煞白,当她拿到机场公用电话里的所有零钱后,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拿到了零钱,还把一个军人的鞋烧着了。
他的心思继续飘远,回到了宾夕法尼亚州的港市,还想起了格尼太太。又胖又难过的格尼太太穿着一身绿色西服套装走进减肥办公室,手里拿着他写得很认真的宣传单,上面的广告语还是查莉想出来的。百分之百成功减肥,没效果下半年你们家的伙食费我们包!
格尼太太在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七年间,为她做卡车调度员的丈夫生了四个孩子。孩子们一长大就开始讨厌她,她丈夫也开始厌倦她,还跟别的女人约会。对此她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斯坦·格尼五十五岁了,仍是个英俊、有活力、有男子气概的男人。自倒数第二个孩子上大学以来,她的体重慢慢增长了足足一百六十磅,结婚时她一百四十磅,而现在已达到三百磅。她满心绝望地走进来时,庞大的身躯被包裹在撑得看不见褶皱的绿色套装里,屁股几乎像银行行长的大办公桌一样宽。而当她低下头,寻找自己钱包里的支票簿时,三个下巴一下变成了六个。
他安排她跟其他三个胖女人一同上课。课程的内容包括适度的锻炼和温和的饮食,这两项安迪都在公共图书馆里做过研究。此外,他还会跟她们聊天,加油打气,他称之为“咨询”——偶尔,他会用中等程度的力量推一推她们。
没过多久,格尼太太的体重就从三百磅减到了二百八十磅,然后是二百七十磅。她既高兴又害怕,表示自己已经不再想着吃完饭后给自己加餐了。加餐的味道似乎变得不再美妙。以前,她总会在冰箱里存上一份又一份零食(成盒的甜甜圈、两三个萨拉·李冷藏芝士蛋糕),准备晚上看电视时享用,但现在,不知怎的……好吧,这听上去有些疯狂,但她一直想不起它们的存在。以前她一直听别人说,节食的时候,你满脑子想的都是零食。然而当她尝试减肥中心后,可以说事情完全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这一组的另外三个女人也同样热情地给了反馈。安迪则站在她们后面,看着她们,感觉自己像个荒唐的老父亲。这四个女人都对她们共同的感受感到惊讶和欣喜。以前感觉既无聊又痛苦的塑身训练,现在似乎变得很愉快。而且她们经常会有奇怪的冲动,想要突然站起来,四处走一走。她们都同意,如果这一天结束时没有走到足够的步数,她们就会感到烦躁不安。格尼太太表示,她现在已经养成了每天在市区里步行的习惯,即便往返路程超过两英里。在以前,她总是坐公交车,这无疑是明智之举,因为车站就在她家门前。
但有一天,她还是坐了公交,因为她感觉大腿肌肉很痛,但坐上公交后,她却感觉很不舒服,于是在第二站就下车了。其他人也都表示赞同,她们都万分感谢安迪·麦吉,为了她们酸痛的肌肉以及其他的一切。
第三次称重时,格尼太太的体重已经降至二百五十磅,当全部六周课程结束时,她已经减到了二百二十五磅。她说她的丈夫对此感到震惊,尤其是在她那么多次心血来潮的节食失败后。他想让她去看医生,因为他担心她得了癌症。他并不相信通过自然的方法,一个人能够在六周内减掉七十五磅。她向他展示了自己手指,上面都是用针线改小衣服时留下的伤痕和老茧。然后突然,她伸出胳膊搂住了他(差点把他的后背折断),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痛哭流涕。
他的“学员们”经常会回来看他,就像那些功成名就的毕业生总喜欢回母校一样。有的人是来表达谢意,有的则只是来炫耀自己的成功——来让大伙儿瞧一瞧,看一看,长江后浪推前浪……安迪有时会想,有些事情其实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难。
但格尼太太属于前者。在安迪察觉自己被人监视,感到不安的大概十天前,她还曾专程来港市打招呼并表示感谢。就在那个月的月底,他和查莉去了纽约。
格尼太太仍是个大块头的女人;如果你见过她之前的模样,你就会注意到她身上出现了怎样惊人的改变——就像广告里的“疗程前”和“疗程后”。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她的体重已经降到了一百九十五磅。当然,重要的已经不是她的体重了。关键在于,她正在以每周六磅左右的速度继续减重,波动范围为正负两磅。她还会以这样的速度继续减重,直到体重下降到一百三十磅左右,误差在上下十磅之内。她不会突然减重,也不会产生厌食反应。很多时候,减肥都会使人饱受神经性厌食的困扰。
安迪需要赚些钱,但他不会以伤害任何人为代价。
“你真该让自己出名,为国家做贡献。”在告诉安迪她和孩子们和好如初,跟丈夫的关系也在改善后,格尼太太说。安迪微笑着向她表示感谢,但此时,躺在一片黑暗之中,越来越接近梦乡之时,安迪觉得这句话简直一语成谶:他和查莉,正在被要求为国家做贡献。
尽管如此,有这样的能力并不是坏事。比如能帮到像格尼太太这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
又笑了笑,安迪睡着了。
10
他记不起那场梦的细节了,只记得自己在寻找着什么。他走在迷宫似的走廊里,里面只有暗淡的红色故障灯的光亮。他打开一扇又一扇空房间的门,又把它们一一关上。有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皱皱巴巴的纸团,有一个房间里有一盏打翻了的台灯,还有一张怀斯风格的画同样掉在地上。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关在某种装置里,出于某种紧急原因,这个装置已经被紧急制动并遗弃了。
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什么?一个盒子?大箱子?无论是什么,它都非常重,上面有一个白色的骷髅头标记,外加一对交叉的骨头,就像一罐放在地下室高架子上的老鼠药。不知怎的,尽管它很重(至少和格尼太太一样重),但他还是把它拿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用尽全力,所有肌肉和肌腱都绷得紧紧的,但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当然不会痛,他告诉自己。根本不会痛,因为这是个梦。过会儿你才会为此付出代价,过会儿你才会感觉到疼。
他把箱子从找到它的房间里搬了出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必须要去一个地方,可他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看见它你就会知道,他在心里呢喃道。
于是他拿着这个盒子或者箱子,走在漫无尽头的走廊里。它的重量压迫着他的肌肉,令他的后颈感到僵直,虽然肌肉并没有感到疼痛,但他的头却痛了起来。
大脑是一种肌肉,他的内心在宣讲,而这段宣讲很快变成了一首儿歌似的圣歌,踩着小女孩蹦跳时的节奏:大脑是一种肌肉,它力大无穷,可以移动整个地球。大脑是一种肌肉,可以……
现在所有的房间门都像是地铁门,向外微微凸出,装着大大的窗户。所有这些窗户的边缘都是圆形的。透过这些门(如果是门的话),他看到了一幅令人困惑的景象。在一个房间里,万利斯博士正在演奏一架巨大的手风琴。他看上去就像是发了疯的劳伦斯·威尔克[8],身前放着一个装满了铅笔的锡杯,脖子上还写着标语“什么都没有”“像不愿睁眼的人一样瞎”。而透过另一扇窗户,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孩正在空中飞行,随着一声尖叫撞在了墙上。安迪赶紧从那扇门前走开。
透过又一扇门,他看到了查莉,并且再次确定这个梦应该是海盗主题——被埋葬的宝藏,哟吼吼,诸如此类——因为查莉似乎在跟高个子约翰·西尔弗[9]说话。这个男人肩膀上有只鹦鹉,眼罩遮住一只眼睛。他对查莉咧嘴一笑,带着一丝虚伪的友善,令安迪十分紧张。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点,这个独眼海盗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查莉的肩膀,哭了起来,声音刺耳:“就是这样呀,姑娘!”
安迪想停在这扇门前,拍打玻璃,引起查莉的注意——她正盯着海盗,仿佛被人催眠了。他想让她看透眼前这个男人,让她明白他并不是现在看上去的这副模样。
但他停不下来,他被这该死的(箱子?盒子?)拽着……
(???)
拽向什么?他到底该怎么办?
但只要时机到了,他就会知道。
他又经过了十几个房间——看到的景象他一个也没记住——来到了一条空荡荡的漫长走廊,尽头是一堵空白的墙。但它又不完全是空白的;它的正中央有个东西,一个大大的铁盒子,像是个邮筒。
然后他看到了上面凸起的文字,恍然大悟。
清理,上面写着。
突然间,格尼太太来到他的身边,一个又苗条又漂亮的格尼太太,身材匀称,双腿修长,仿佛随时都能下到舞池中央热舞一番,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直到地老天荒,东方既白。安迪困惑地想,旁人恐怕永远也猜不到,这个女人曾经只能穿得下帐篷厂商生产的最大码的衣服。
他想把箱子抬起来,却失败了。突然,它变得很重。他的头痛也加重了。那匹黑色的马,那匹没有骑手、红着眼睛的马。他感到恐惧,因为他意识到这匹马已经不受束缚,它就在这台被遗弃的装置里,正在朝他狂奔而来,嗒——嗒——嗒——
“我来帮你,”格尼太太说,“你帮过我,现在换我来帮你。毕竟你才是能给国家做贡献的人,我不是。”
“你看上去美极了。”他说,声音仿佛离得很远,隔着不断加重的头痛。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刑满出狱了,”格尼太太说,“让我来帮你吧。”
“我只是有些头痛——”
“当然。毕竟,大脑是一种肌肉。”
是她帮了他,还是他自己帮了自己,他记不得了。但他记得,他终于明白这个梦了,他想摆脱的东西是他的超能力,他发自内心想永远摆脱它。他记得自己把那个箱子抵在上面有“清理”字样的铁箱子上,翻了过来。他有些好奇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会是什么样子,那些从大学时代起就一直盘踞在他脑子里的东西。但倒出来的并不是他的超能力;当箱子打开时,他既惊讶又恐惧。倒进铁箱子里的是源源不断的蓝色药片,他的药片,这让他十分害怕。用麦吉爷爷的话说,他吓得魂都飞了。
“不!”他喊道。
“对。”格尼太太坚定地回应,“大脑是一种肌肉,它可以移动整个地球。”
然后他明白她是如何帮他的了。
药片倒得越多,他的头就越痛,而头越痛,眼前就越黑暗,直到所有光线都消失,黑暗彻底降临。这黑暗是活生生的,不知什么地方,有人烧断了保险丝,没有光,没有盒子,没有梦,只有头痛欲裂,以及那匹无人驾驭的红眼黑马,正在不断逼近。
嗒——嗒——嗒——
11
他一定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房间里的黑暗使得梦境和现实的分界线变得模糊。几年前,他读到过一个实验,在这个实验中,一些猴子被关在专门设计用来抑制所有感官的环境中。猴子们最后都疯了。他能理解其中的缘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没有确切的信息,除了——
“哎哟哟哟,老天!”
他的头痛得仿佛有两根巨大的螺栓正钻进他的身体,让他直接坐了起来。他用手拍打自己的头骨,摇晃脑袋,让头痛渐渐缓和到能够控制的程度。
感官感知不到确切的信息,除了这让人发疯的头痛。我一定是睡落枕了,他想,或者之类的。我一定是——不。哦,不。他认出了这种头痛,太熟悉了。这是他用力推动别人之后会随之而来的那种头痛……比他推动那些胖女人或懦弱的经理们后更严重,不过要比在收费公路推动那群人后轻一点。
安迪迅速用手摸过自己的脸,从眉毛到下巴。并没有哪个地方失去了知觉。他试着笑了笑,两个嘴角轻松翘起,一如往常。他希望上帝能给他一束光,让他可以到浴室的镜子前观察自己的眼睛,看看里面是否出现血丝,以证明他再次出了问题……
推?推动?
这太荒唐了。在这里有谁可以推动?
谁,除了——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让呼吸恢复正常。
他曾这样想过,但从未尝试过。他想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就像不断让电流循环,最终使电路过载。他不敢尝试。
我的药片,他想,没人来喂我吃药,我想要它,我真的想要它,我真的需要它。我的药片会让一切都好起来。
但这只是一个想法。并没有带来欲望。想要氯丙嗪的想法跟你在早餐桌上想让别人递一下黄油没什么不同。事实是,除了这该死的头痛,你现在状况相当不错。况且在这之前,你头痛的程度曾经比这个可怕得多——比如在奥尔巴尼机场的那次。跟那次相比,这次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我已经推动自己了,他想,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对查莉感同身受,因为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超能力感到害怕。同时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于这种能力的真面目以及它究竟能够做些什么仍知之甚少。之前,它为什么消失了?他不知道。它为什么又回来了?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突然感觉到查莉正面临危险(他还隐约记得那个可怕的独眼海盗,但这段记忆很快就飘远不见了),还是源于他消沉的自我厌恶,因为他把查莉的处境抛到了脑后?甚至可能是他摔倒撞到头后出现的后遗症?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刚刚推动了自己。
大脑是一种肌肉,它可以移动整个地球。
他突然想到,在自己轻轻推动那些胖女人和经理们的时候,他本可以办一个私人戒毒中心,刚刚就在他自己被药片束缚手脚后,他看到了挣脱它们的曙光。在睡着前,他想到自己的能力既然可以帮到格尼太太,那就意味着这种能力并不全然是件坏事。这样一种可以让纽约城那些可怜的瘾君子都甩掉骑在自己背上的猴子的能力又怎样呢?你觉得呢,老伙计?
“老天,”他轻声说,“我真的戒掉了吗?”
他确实没有那种欲望了。氯丙嗪,白色托盘上的蓝色药片,那个图像已经不再让他心生波澜。
“我戒掉了。”他自问自答。
下一个问题:他能够保持住吗?
但还没等他好好思量这个问题,其他问题便蜂拥而至:他能搞清楚查莉究竟出了什么事吗?他刚刚在睡梦中推动了自己,就像是一种自我催眠,那么他还能在清醒的时候推动别人吗?比如那个没完没了咧着嘴奸笑、让人恶心的品乔?品乔应该知道查莉现在的处境。品乔能告诉我吗?我能带着查莉从这个地方逃出去吗?我有办法吗?即便我们出去了,以后该怎么办?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不能再逃亡了。那样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找到真正的出路。
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兴奋,满怀希望。他开始尝试拼凑一个计划,接受、拒绝、质疑。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头脑清醒,充满活力,能够行动。最重要的是,他意识到:只要他能够继续让那些人相信两点——一是他还在继续用药,二是他仍旧无法利用自己的能力——那么他就有机会做点什么。
当灯亮起来的时候,他还在翻来覆去地思考。在另一个房间,电视里又传出那翻来覆去的口号:“上帝让你心灵富庶,我们照看你的账户。”
眼睛,电子眼!他们又开始监视你了,或者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别忘了!
有那么一刻,一切仿佛都回来了——他必须在接下来几天和几周里一直设法蒙骗他们,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某个时刻他们会抓住他。沮丧波动而来……但它并没有唤起他对药片的渴望。这令他信心大增。
他想到了查莉,而这帮助更大。
他慢慢从床上起身,走进客厅。
“出什么事了?”他大声喊道,“我好害怕!我的药呢?谁来把我的药送来!”
他坐在电视机前,恢复了往日呆滞、松弛、涣散的表情。
而在这张了无生气的脸庞背后,他那能够移动整个地球的大脑却在越发高速地运转着。
12
和她爸爸当时做的梦一样,查莉也记不起她跟约翰·雨鸟的那场漫长对话的细节了,只记得高潮部分。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将来到这里的过程和盘托出的,以及离开爸爸身边的极度孤独,和对他们会找到办法欺骗她,让她再次使用意念控火的恐惧。
当然,其中的部分原因是停电,她确信他们没有机会监听。另一部分原因是雨鸟本身,他受了那么多苦,非常害怕黑暗,害怕那些“越共”把他关在地洞里面的可怕记忆。他几乎是不经意地问起他们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而她开始说话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很快就超出了这一范畴。话语迅速倾泻而出,她一直都把这一切好好封存,但一旦开口,它们便一句接一句地溜了出来。有一两次她哭了起来,而他则笨手笨脚地抱着她。他是个好人……在很多方面,他都让她想起了她的爸爸。
“如果让他们发现你知道了这一切,他们怕是也会把你关起来。”她说,“我不该讲出来的。”
“无所谓了,我现在和被关起来差不多。”约翰兴奋地说,“我是D级员工,姑娘,他们只给我打开地板蜡罐子的权限。”他大笑起来,“我猜只要你不说出去,我们都会没事的。”
“我不会的。”查莉赶忙回应,她也有些不安:约翰一旦说出实情,他们可能会利用他来对付她。“我渴极了,冰箱里面有冰水,你要喝吗?”
“别离开我。”他立刻央求。
“好吧,那我们一起去拿,抓着我的手。”
他似乎早有预料。“好。”他说。
他们一起拖着脚步,朝厨房走去,双手紧握。
“你最好别跟别人讲,姑娘,尤其是这个。大块头印第安人还怕黑。那些家伙会笑话我的,让我在这个地方抬不起头。”
“就算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
“也许不会,也许会。”他轻笑一声,“但我希望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只是谢天谢地,有你在这里,姑娘。”
这句话让她很感动,泪水再次涌上来,她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他们来到冰箱前,凭着感觉,她摸到了冰水罐。水已经不冰了,但还是很解渴。她心神不宁地思索自己到底讲了多久,想不出答案。但她已经……讲完了全部。就连原本准备保密的部分她也说了出来,比如曼德斯农场事件。当然,霍克斯特那些人也知道这些,但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约翰……以及他对她的看法。
但她还是说了。他会提一个问题,不知怎的,这个问题会直指问题的核心,而且……她便哭着把一切都告诉他了。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疑问、质疑和不信任,只有接受和平静的同情。他似乎能够理解她曾经历过的地狱般的苦难,因为他自己也曾置身地狱。
“水在这儿。”她说。
“谢谢。”她听到他在喝水,然后把它放回她的手里。“非常感谢。”
她把水罐放回原处。
“我们回其他房间吧,”他说,“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把灯修好了。”他有些着急,想要让灯现在就亮起来。他猜他们现在已经在这里待了七个多小时了。他想从这里出去,好好想想这一切。不是她告诉他的那些——他都已经知道了——而是如何利用这一切。
“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来了。”查莉说。
他们拖着脚步,回到沙发上坐下。
“他们没跟你说过你老爹的情况?”
“这就说明他没事。”她说。
“我打赌我能去见见他。”雨鸟说,好像突然想到了这个主意。
“真的吗?你真的能见到他?”
“我可以找一天跟赫比换班,去见见你老爹。告诉她你没事。好吧,不能告诉他,而是给他张字条什么的。”
“哎,那会不会很危险?”
“确实有些危险,姑娘。但这是我欠你的。我会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她在黑暗中伸出双臂,搂住他,吻了他。雨鸟也友好地抱了抱她。以他自己的方式,他爱她,而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更爱她。她现在属于他,他想他也属于她。在一段时间内。
他们坐在一起,没再多说话,查莉打起了盹。突然,他说了一句话,仿佛被一杯冷水泼在脸上,查莉完全清醒了过来:
“该死,你就该点他妈的火,要是你能办到的话。”查莉倒吸一口凉气,吓了一跳,仿佛他刚刚打了她一巴掌。
“我告诉过你了,”她说,“这就像是……把动物园里的老虎从笼子里放出来。我已经向自己保证永远都不会那么做了。机场的那个士兵……农场里的那些人……我杀了那些人……他们被烧焦了!”她的脸很热,也像是着了火,同时再一次处在痛哭流涕的边缘。
“照你的说法,你那实际上是在自卫。”
“是的,但我没理由去——”
“而且听上去,是你救了你老爹的命。”
查莉沉默了。但他能感觉到纠结和痛苦的情绪正涌上她的心头。他赶忙跟进,不想让她想起她当时也差点杀死自己的爸爸。
“还有那个霍克斯特,我见过那人。那种人战争里也有。那帮人都是赶鸭子上架的傻冒军官,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狗屁山大王。要是没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肯定会变着法子折磨人。”
“我最怕这个了。”她低声承认。
“而且这种家伙还很心急,跟火烧屁股似的,成天上蹿下跳。”
查莉被吓了一跳,但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就像下流的笑话往往会让她发笑,只是因为那种话说出口实在是太糟糕了。笑完之后,她说:“不,我不会再放火了。我跟自己保证过。那是坏事,我不会再干了。”
已经够了,该停手了。出于纯粹的直觉,他觉得自己还能继续下去,但他认为这种感觉可能是错误。他现在累了,跟这个女孩周旋,和对付拉马登的保险箱一样让人筋疲力尽。这样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造成永远也无法挽回的错误。
“好吧,好吧,我想你是对的。”
“你真的会去见我爸爸?”
“我会试试的,姑娘。”
“我很抱歉,约翰,你跟我一起被困在这里。但我也高兴极了。”
“是的。”
他们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然后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胳膊上。他觉得她又睡着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四十分钟后,当灯亮起时,她已经睡熟了。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不由得转过脸去,把头埋在他的身上。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脖子纤细的曲线、头骨柔软的轮廓。如此强大的力量,竟然孕育在这小小的、精致的人骨摇篮当中。这是真的吗?他的理智仍拒绝相信,但他心里却觉得正是如此。自己如此分裂,这令他感到奇怪,同时又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打心底觉得这是一个他们不会相信的真相,一个只会被当成万利斯式胡言乱语的事实。
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单。当他把被单拉到她的下巴时,她半梦半醒。
他突然有一股冲动,俯下身子,吻了吻她。“晚安,姑娘。”
“晚安,爸爸。”她仿佛梦呓一般含糊地回应。然后她翻过身去,一动不动了。
他低着头,注视了她几分钟,然后走进客厅。十分钟后,霍克斯特进来了。
“电力故障,”他说,“暴风雨,该死的电子锁,全他妈锁死了。她怎么——”
“只要你他妈的小点声,她就没事。”雨鸟压低声音说。他的大手猛地伸出,钳住霍克斯特白大褂的领子,把他拉到眼前,霍克斯特那张瞬间惊恐的脸离他只有不到一英寸。“还有,要是你再表现出认识我的样子,让人看出我可能不只是个D级护工的话,我就杀了你,把你剁成块,煮熟了喂猫。”
霍克斯特无力地挣扎着,口水从他的嘴角往外冒。
“你明白了吗?我会杀了你。”他拽着霍克斯特的身子,摇晃了两下。
“我,我,明……明……明白了。”
“那我们出去吧。”雨鸟说,顺势把脸色苍白、眼睛睁得溜圆的霍克斯特推到走廊里。
他最后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把自己的清扫车推了出去,关上身后自动上锁的门。卧室里,查莉仍在熟睡,这是她这几个月里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也许是这几年里。
[1]浸润肥皂后用于擦洗锅盆的钢丝网垫。
[2]1磅约合0.45公斤。
[3]被西方视为典范的医学伦理道德准则,据传出自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编者注
[4]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ips Lovecraft,1890—1937),美国著名恐怖小说家,他的作品独树一帜,启发了后世众多该类型小说的创作。“洛夫克拉夫特式”(Lovecraftian)也成为固定用法,多形容怪诞、奇异之物。
[5]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1917—2009),美国当代写实主义画家。
[6]威廉斯仙人球花,俗称“仙钮”,可以提取毒品。
[7]今越南胡志明市。
[8]劳伦斯·威尔克(Lawrence Welk,1903—1992),美国音乐家、手风琴演奏家、乐队指挥和电视节目主持人,以其在1951年至1982年间主持的电视节目《劳伦斯·威尔克秀》在美国家喻户晓。
[9]英国小说家史蒂文森经典作品《金银岛》中的海盗,为人奸诈,在小说中背叛了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