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个稍大一点的房间。
实际上,直到上周,这里还是“商店”的无教派教堂。上校满足霍克斯特要求的速度足以证明事态的发展有多顺利。一座新的教堂——并非古怪的备用房间,而是一座真正的教堂——将在“商店”院子的东边拔地而起。与此同时,查莉剩余的测试则会在这个房间里进行。
假木镶板和长凳都已被移除。地板和墙面上都加了一层钢丝绒般的石棉隔热层,外面又固定了一层加厚的回火钢板。祭坛和中庭已被隔离开,霍克斯特的检测仪器和计算机终端都已安装就绪。所有这些都是在一周内完成的;开工于赫尔曼·品乔以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前四天。
现在是十月初某一天的下午两点。一堵煤渣墙立在被分隔开的长房间的中间。它的左边是一个巨大的水槽,足有六英尺深,里面倾倒了两千多磅冰块。查莉·麦吉站在水槽前,她穿着蓝色牛仔套衫和红黑相间的条纹橄榄球袜,金色的辫子用黑色的天鹅绒蝴蝶结固定住,垂到肩胛骨的位置,看上去乖巧可人。
“好了,查莉。”霍克斯特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出来,和其他设备一样,对讲机安装得也很匆忙,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又小又含混,“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
摄像机是彩色的,在镜头里,小姑娘微微低下头,几秒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镜头左边有一个读数栏,显示的是当前的温度。突然,它的数字开始蹿升,从七十一下子攀至九十。[1]在那之后,数字飙升得更快,以至于成了一团模糊的红色。电子温度计被安装在煤渣墙的墙体中央。
现在,镜头里的影像变成了慢动作;只有这样,它才能捕捉整个过程。对那些在观察室里通过观察窗口目睹这一切的人们来说,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
动作调至最慢,煤渣墙开始冒出缕缕青烟;小颗粒的砂浆和混凝土开始像爆米花一般缓慢地向上跳跃。然后可以看到将煤砖块固定在一起的砂浆开始熔化,如同热蜂蜜一般流淌下来。再然后是砖块由中心向外侧开始碎裂。当砖块在高温下碎裂的同时,碎屑先是如阵雨般落下,接着又如同烟尘一般升腾而起。此时,固定在墙体中央的数字温度计在七千[2]的读数上停止了。并非温度不再攀升,而是传感器本身已经损坏。
在这座曾经是教堂的实验室周围,有八台嘉荣华空调,每一台都开足马力,将冷气泵入室内。当室内温度超过九十五度[3]时,它们便开始运转。查莉已经能够将热量集中于一点,但每一个曾被热锅把手烫伤的人都知道,只要热量足够,即便是所谓的不可导热的物体表面也能传导热量。
理论上讲,在开足八台嘉荣华工业空调的情况下,实验室里的温度应当是华氏零下十五度[4],误差五度以内。然而空调启动后,温度不降反升,很快就超过了一百度,然后达到一百五十度,再然后是一百七十度。[5]而观察者们脸上恣意流淌的汗水,又不仅仅是热量能够解释的。
现在,即便动作调至最慢,摄像机也无法清楚地记录整个过程,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在煤渣持续崩裂的同时,它们无疑也在燃烧。这些砖块就像火炉里的报纸,正在迅速化为灰烬。当然,中学课本早已写明,只要温度够高,任何东西都能燃烧。但跟常识相比,亲眼看到煤渣砖在蓝色和黄色的火焰下熊熊燃烧,绝对是另一番体验。
随后,整堵煤渣墙彻底蒸发,崩解后的微粒狂舞反冲,将一切笼罩。在慢动作镜头下,小女孩缓缓地半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水槽的冰水表面开始震动沸腾。当温度升至一百一十二度[6](尽管八台空调同时开动,房间里仍像是正午的死谷[7]般闷热)后,读数开始缓缓回落。
接下来该清洁工出场了。
2
部门间备忘录
寄件人:布拉德福德·海克
收件人:帕特里克·霍克斯特
日期:十月二日
主题:遥测,查莉·麦吉最近一次测试(#4)
帕特——我已经把影像资料看了四遍,但还是不敢相信这不是什么特效之类的把戏。冒昧地提几个建议:在你去参议院小组委员会面前做“第六批”拨款和计划更新的报告前,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尤其是要留后手!人性如此,看到这种影像资料,他们很难不认为这是什么电影技术的最新成就。
正事方面:分析报告已由特别信使送出,应该会在你读到这份备忘录后的两三个小时送达。你可以自行通读,但我想先跟你总结一下我们的结论。结论只有一句话:我们搞不明白。这次我们在她身上插满了线路,就像是进入太空的宇航员。你会发现:
(1)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她的血压在正常的参数范围内,即便那堵墙像遇到广岛原子弹似的顷刻间蒸发时,她的血压也没有丝毫波动。
(2)阿尔法波读数异常:我们称之为她的“想象电路”是很有道理的。你可能会同意,也可能不同意我和克拉珀的观点,即这种脑波变得更加平稳,说明她“非凡的想象力越发可控”。这也许表明她正在控制它,同时控制力在不断增强。
(3)所有代谢遥测都在正常的参数范围内,没有任何奇怪或不正常的地方。这就像是在说她当时更像是在看一本好看的书,或是在写作业,而非像你所说的在操控超过三万度的热量。在我看来,最神奇(也是最令人沮丧的!)的是,比尔-瑟尔斯最热衷的热量测试。几乎没有卡路里消耗!以防你已经把物理常识忘光——毕竟精神病学家基本用不上这方面内容——我得告诉你,卡路里是热量单位。更准确地说,指的是使一克水升高一摄氏度所需的热量。在那次小小的演示中,她燃烧了大约二十五卡路里,相当于我们做六次仰卧起坐或围着大楼转两圈。但卡路里是热量单位啊,该死的热量,她产生了热量啊……对吧?这热量是她产生的吗,还是只是通过她的身体传递?如果是后者,那这热量又是从哪儿来的?能把这个问题搞定,你明年就能把诺贝尔奖奖章揣进后屁股兜了!但我说句实话:如果我们的测试时间真如你所说的那么有限,那我可以肯定我们永远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最后说几句:你真的确定要继续这项测试吗?最近一想到那个小孩,我就十分不安。我开始想到脉冲星、中微子、黑洞之类的东西,天知道还有些什么。宇宙中确实散落着我们甚至还不知道的力量,有些我们只能在数百万光年之外才能观察到……这点足以让人长舒一口气。最近一次看那个测试录像时,我觉得这孩子就是一道裂缝——如果你喜欢,叫缺口也行——在这个上帝造的大熔炉里。我知道这话听着不靠谱,但如果不说,我觉得是我的失职。上帝本人跟我三个可爱的小女儿都会原谅我,但从我的角度讲,如果这个小女孩能被解决掉,我本人也会长舒一口气。
既然她轻轻松松就能产生三万度的热量,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下定决心,她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布莱德
3
“我想见我爸爸。”霍克斯特进来时,查莉对他说。她脸色苍白、憔悴。她换掉了针织套衫,穿了一件旧睡袍,头发披散在肩上。
“查莉——”他开口了,但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布莱德·海克的备忘录和遥感数据分析报告让他现在有些心神不宁。实际上,光是布莱德能在报告上直接写出最后那两段内容,便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也提醒了他。
霍克斯特自己也十分害怕。批准把小教堂改造成测试室的同时,上校还安排人在查莉房间周围加装制冷空调——不是八台,而是二十台。截至目前只装了六台,但上次测试后,霍克斯特对这一工程的进度已经毫不关心了。他觉得就算他们装两百台,也不会对查莉的能力有任何妨碍。问题不再是她会不会自杀;问题是她会不会摧毁整个“商店”基地——甚至捎带上整个东弗吉尼亚。霍克斯特现在觉得,只要她想,这些对她来说都不是难事。而这条思路的终点甚至更加可怕:唯一能控制她的人是约翰·雨鸟,而雨鸟是个疯子。
“我想见我爸爸。”她重复道。
她爸爸在可怜的品乔的葬礼上。应上校的要求,他跟上校一同出席。尽管品乔的死跟这里的一切都毫无关系,但也同样给霍克斯特心里投下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好吧,我想应该可以安排一下,”霍克斯特谨慎地说,“只要你能再配合我们——”
“我配合得够多了,”她说,“我想见我爸爸。”她的下嘴唇不住地颤抖,眼睛里闪着泪光。
“你那个护工,”霍克斯特说,“那个印第安大个子,说今天早上测试后你不想去骑马。他好像很担心你。”
“那不是我的马。”查莉说,她的声音变得嘶哑,“这里什么东西都不是我的,除了我的爸爸。我——想——见——他!”她声音里充满愤怒,泪流满面地喊道。
“别激动,查莉。”霍克斯特赶忙安慰她,他十分害怕。他觉得周遭似乎变得很热,或者只是他的想象?“你别……别激动。”
雨鸟呢?这不是雨鸟的工作吗?真该死。
“听我说,查莉。”他的嘴咧得更大了,展示出友好的笑容,“你想去佐治亚的六旗游乐场吗?除了迪士尼乐园,那里可是整个南方最棒的游乐场了。我们可以租那个地方一整天,只为你一个人。你可以坐摩天轮,去鬼屋,玩旋转木马——”
“我不要去什么游乐场,我只想见我爸爸。我一定要见到他。我希望你能听我的话,因为我一定要见到他!”
更热了。
“你在流汗哦。”查莉说。
他想到了那面煤渣墙,它垮掉的速度如此之快,你只能通过慢动作镜头才能看清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他想到了那个钢托盘,飞过房间时还在空中转了两圈,燃烧的木屑喷溅到四面八方。要是她的那股力量奔他而来,他立马就会化为灰烬。可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变成一堆渣渣了。
哦,老天,不要——
“查莉,你别生我的气,这没用——”
“不,”她说,而且完全说对了,“这是有用的。我很生你的气,霍克斯特医生,你真的让我很生气。”
“查莉,别——”
“我要见我爸爸。”她再次重复道,“你现在给我滚。你去告诉他们我要见我爸爸,然后他们想怎么测试就怎么测试。我不在乎。但如果见不到他,我一定会做点什么。去告诉他们吧。”
他滚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说点能挽回尊严的话,掩饰一下她从他脸上看到的惊慌失措——
(“你在流汗哦。”)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滚了,即便是他和她之间有扇钢门,也无法完全缓解他内心的恐惧……对雨鸟心怀恨意也没用。因为雨鸟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而他什么都没说。如果他当面斥责雨鸟,那个印第安佬也只会皮笑肉不笑,去问大伙谁才是精神病学家。
他们的测试已经大大削弱了她对起火这件事的抗拒,仿佛让一座堤坝上出现了十几处缺口。同时这些测试还给了她足够的练习机会,把一把粗糙的大锤锻造成了一柄能够精确打击的利器,就像马戏团表演时用的加重匕首。
最后,这些测试还是完美的实物展示,它们毫无疑问地展现出,谁在这里说了算。
是她。
4
霍克斯特离开后,查莉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啜泣着。一时间,她被矛盾的情绪包围——内疚与恐惧、愤慨,甚至又恼怒又喜悦。但恐惧是其中最为强烈的。同意接受测试时,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她害怕事情就此改变,无法挽回。而且她现在不只是想要见到爸爸,她需要他。她需要他告诉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起先她得到了奖赏——和约翰一起外出散步,抚摸通灵师,然后骑骑它。她喜欢约翰,也喜欢通灵师……但那个笨蛋根本不知道,当他说通灵师是她的时,她有多难过,因为她知道通灵师从来都不可能属于她。只有在她那朦胧而不安的梦里,这匹高大的骟马才属于她。但现在……现在……那些测试本身,那些让她能够动用自己的力量并感觉自己的力量越发成熟的机会……开始成了奖赏。这很可怕,可又让她欲罢不能。而且她感觉自己只是触及皮毛。她就像一个婴儿,才刚刚开始蹒跚学步。
她需要爸爸,她需要他来告诉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应该继续还是立刻停手。如果她能的话——
“如果我能停下来。”她在手指间轻声呓语。
这是最可怕的事情——她已经不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停下来。如果不能,那意味着什么?哦,那意味着什么呢?
她又哭了起来,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孤独。
5
葬礼简直一团糟。
安迪本以为自己会没事;他的头痛已经好了,而且毕竟,葬礼只是单独跟上校谈话的一个借口。他对品乔从未有过好感,虽然最后事实证明此人十分卑劣,连憎恨都配不上。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趾高气扬,以及凌驾于他人之上时的扬扬自得——由于这些原因,以及他现在心里唯一关切的只有查莉,安迪对他无意中造成品乔记忆回溯几乎没有任何愧疚之意。正是记忆回溯将这个人撕成了碎片。
这种情况以前也时有发生,但他总有机会将它恢复正常。当他们从纽约逃走时,安迪对此已经很熟练了。每个人的大脑里几乎都有一片隐藏的雷区,根深蒂固地埋藏着恐惧与愧疚、自杀倾向、分裂的自我认知、偏执的冲动,甚至是谋杀倾向。安迪的推动会产生一种极端的暗示效果,如果这种效果指向了那些黑暗的区域,最终便可能会导致毁灭。他的减肥培训班上就曾经有一位家庭主妇陷入可怕的精神恐慌当中;他班上的一个经理也曾经承认自己产生了把手枪从衣橱里拿出来玩俄罗斯轮盘赌的冲动,这种冲动在某种程度上跟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威廉·威尔逊》有关,他是在高中的时候读的这篇小说。而在这两个案例中,安迪都成功地赶在记忆回溯变得失控之前让一切恢复了正常。在经理的案例当中,他所做的只是再次对他发力,告诉这个沙色头发的、文静的三等银行职员他根本没读过坡的那篇小说。这样一来,所有的联系——不论是怎样的联系——都被打断了。但是在品乔的案例中,他始终没有得到阻止记忆回溯的机会。
他们在一场肃杀的秋雨中驱车赶往葬礼现场,上校一直在焦躁不安地谈论此人的自杀;他似乎还在努力适应这个意外。他说他想不到一个人竟然会……在那机器开始运转的时候,把自己的手臂伸进去。但品乔就是那样做的。不知怎的,他就是伸进去了。自此开始,安迪觉得这场葬礼变得糟糕起来。
他们两人只参加了安葬仪式,共撑一把伞,远远地站在一小群死者的朋友和家属后面。安迪发现尽管自己还记得品乔的傲慢无礼,记得这个小个子男人有多么热衷于把鸡毛当令箭,还有他那没完没了、令人恼火、神经兮兮的抽搐式笑容;然而一旦看见他那穿着黑西服、脸色苍白憔悴、戴着面纱帽子的遗孀,两手各牵着一个孩子(年纪稍大的那个跟查莉差不多大,两个孩子都处于从震惊到茫然的状态下,就像被人灌了药)时,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她肯定知道这些亲朋好友都已经听说她丈夫横死时的模样——穿着她的内衣,右臂手肘以下全部消失,剩下的部分像是一根削好的活铅笔。他的血到处都是,水槽上、橱柜上,而他的肉块——
安迪无助地想要呕吐。他在冷冷的雨里弯下腰,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牧师的声音起起落落,而他完全听不进去。
“我想走了,”他说,“我们能走吗?”
“好啊,当然可以。”上校说。他同样脸色苍白,毕竟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大好。“今年我参加的葬礼已经够多了。”
他们从围在人工草坪上的人群身后悄悄离开。由于天降大雨,花瓣已经散落,飘到地上,棺材即将被放到墓穴当中。他们并肩走在蜿蜒的碎石路上,上校的经济型雪佛兰车停在葬礼车队的最后。他们走在柳树下,柳条上不时有雨水滴落,沙沙作响,平添了几分神秘气息。有三四个人影在他们身边移动,几乎看不真切。安迪觉得自己体会到美国总统的日常感受了。
“妻子和孩子肯定都不好过。”上校说,“人言可畏啊,你知道。”
“她能……呃,有人照顾她吗?”
“钱的话,照顾得很周到。”上校几乎毫无感情地说。他们已经来到车道附近。安迪已经能看见上校停在路边的橙色织女星车了。有两个人已经钻进前面的比斯坎车里,另外两个人则上了后面的灰色普利茅斯车。
“但那两个小男孩就没法补偿了。你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吗?”
安迪没有说话。现在他觉得愧疚了;仿佛有一把锋利的锯片,在他心上来来回回。即便安慰自己当时是自身难保也无济于事。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思念查莉……想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不祥的黑影,那个名叫约翰·雨鸟的独眼海盗。他已经取得了她的信任,他会加快那一天的到来……
他们上了车,上校发动引擎。比斯坎车已经开出,上校跟在后面。普利茅斯车则紧随他们身后。
安迪突然觉得——几乎带着可怕的笃定,他的超能力再次离他而去了——这次推动不会带来任何效果。仿佛他要为那两个男孩的表情付出代价。
但除了继续尝试,他还有什么选择?
“我们要稍微聊一下。”他对上校说,同时发力。他的能力还在,并且头痛随即到来——这是他过于频繁使用能力的代价。“这不会影响到你开车。”
上校似乎在座椅上调整了下坐姿。他的左手似乎想去打转向灯,犹豫了一会儿后并没有这么做。织女星车稳稳地跟在领头车的后面,从巨大的石柱间穿过,来到大路上。
“好的,我觉得我们稍微聊一下不会影响到我开车。”上校说。
他们距离“商店”总部二十英里。安迪一开始就留意了里程表,到墓地时又留意了一次。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行驶在品乔告诉他的那条三〇一号高速公路上。这是一条快速路。他想他只有二十五分钟来安排一切。在过去两天里,他几乎一直都在思考今天的计划,并且认为自己已经胸有成竹……只是有一件事,他迫切地需要知道。
“你和雨鸟能保证查莉配合多久,霍利斯特上校?”
“不会太久,”上校说,“雨鸟的计划很妙,你不在的时候,他是唯一能够控制她的人。代理父亲。”他以一种低沉的、几乎是在吟唱的声音说道,“她爸爸不在的时候,他就是她的爸爸。”
“当她停止配合的时候,她就会被杀掉?”
“不会立刻杀掉。雨鸟会多留她一会儿。”上校打了转向灯,开上三〇一号高速公路,“他会假装被发现了。我们发现他们在私下聊天。发现他在给她出主意,有关她的……她的问题。发现他给你传了字条。”
他不说话了,安迪也不需要他继续说下去了。他觉得恶心,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互祝贺,说蒙骗一个小孩有多么容易,在一个孤独的地方赢得她的爱,取得她的信任后让她做他们希望她做的事。等所有手段都失效后,他们只要告诉她,她唯一的朋友,护工约翰将会丢掉自己的饭碗,甚至会因为成为她的朋友而依照《官方机密法》被起诉。查莉不会坐视不管。查莉会满足他们的要求。她会继续跟他们合作。
希望能尽快见到这个家伙。我真的希望。
但他现在没有时间考虑这些……而且如果计划顺利,他根本就不必和雨鸟正面交锋。
“我一周后去夏威夷。”安迪说。
“好的,没问题。”
“我怎么去?”
“坐军用运输机。”
“你联系谁安排这件事?”
“帕克。”上校立刻说。
“帕克是谁?”
“维克多·帕克里奇少校。”上校说,“他在安德鲁斯。”
“安德鲁斯空军基地?”
“是的,当然。”
“他是你的朋友?”
“我们一起打高尔夫。”上校微微笑了笑,“他老打斜飞球。”
好消息。安迪心想。他的头不住地抽痛,仿佛一颗烂掉的牙齿。
“今天下午给他打电话,说你打算让他提前三天起飞,可以吗?”
“嗯?”
“会很麻烦吗?需要打很多书面报告?”
“哦,那倒不会。帕克看报告也是画条斜线了事。”微笑再度浮现,有几分古怪,并不是真正的愉快。“他老打斜飞球,我跟你说过吗?”
“对,对,你说过。”
“哦,那就好。”
汽车以完全合法的时速五十五英里稳步前行。雨渐渐停歇,变成朦胧的雨幕。雨刷器在风挡玻璃上来来回回,咔嗒作响。
“今天下午给他打电话,上校。一回去就打给他。”
“打给帕克,好的。我也觉得我确实应该打给他。”
“告诉他我要在周三动身,而不是周六。”
四天时间不足以让他恢复元气——三周还差不多——但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终局之战已经开始。事实正是如此,而安迪也必须意识到这一点。他不愿,也不可以再把查莉留在雨鸟规划的道路上。
“周三动身,而不是周六。”
“没错。然后你还要告诉帕克,你也要一起去。”
“我也一起?不——”
安迪再度发力。这让他感到一阵剧痛,但他还是加大了力道。上校在座位上猛地一抖。汽车在路上轻微地偏转了方向。安迪想,自己几乎是在故意让他的大脑产生记忆回溯。
“我一起去,没错,我一起去。”
“很好。”安迪严肃地说,“现在告诉我,你在安保方面做了哪些安排?”
“没什么特殊的安排,”上校说,“在氯丙嗪的控制下,你基本上已经没什么行动能力了。而且你的特殊能力也已经消失,不可能再精神控制任何人。它处在休眠状态。”
“啊,正是如此。”安迪说,同时用微微颤抖的手捂住了前额,“你是说只有我一个人坐飞机吗?”
“不,”上校立刻回答,“我想我会跟你一起去。”
“没错,但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其他人吗?”
“还会有两名‘商店’的特工,一方面当乘务员,一方面负责监视你。标准作业程序,你知道。保护投资利益。”
“只有两个特工跟我们一起?你确定吗?”
“确定。”
“当然,还有机组人员?”
“对的。”
安迪望了望窗外。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到最关键的部分了,而他头痛欲裂,生怕自己漏掉了什么。倘若果真如此,整个计划很可能会前功尽弃。
查莉,他想,努力打起精神。
“从弗吉尼亚到夏威夷有很长一段路程,霍利斯特上校。飞机中途会落地加油吗?”
“会。”
“你知道在哪儿吗?”
“不知道。”上校平静地说,安迪很想朝他的眼睛打一拳。
“等你跟那个……”那人叫什么名字?他在自己疲惫又痛苦的头脑中奋力搜索,终于想起来了,“等你跟帕克通电话时,问问他飞机会在哪里停靠加油。”
“好的,没问题。”
“要自然地提到这个话题。”
“好的,我会在通电话的时候自然地谈到这个话题,问问他飞机会在哪里停靠加油。”他若有所思地瞥了安迪一眼,眼神迷离,而安迪发觉自己在想是不是就是这个人下令杀死了薇姬。突然他升起一股冲动,想让他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朝正前方的桥墩撞过去。但他还有查莉。查莉!他在心里呼唤道。为了查莉,一定要坚持下去。“我告诉过你帕克老打斜飞球吗?”上校一脸天真地问。
“是的,你说过。”思考!思考,该死的!最有可能是在芝加哥或者洛杉矶附近,但肯定不会是奥黑尔或者洛杉矶国际机场这种民用机场。飞机应该会在空军基地加油。这对他的计划不会有什么妨碍——为数不多的几件无妨的事——只要他能提前弄清基地的位置。
“我们下午三点动身。”他告诉上校。
“三点。”
“你要确保约翰·雨鸟在别的地方。”
“把他送走?”上校十分期待地反问道。安迪意识到上校十分害怕这个雨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没错,什么地方无所谓。”
“圣地亚哥?”
“可以。”
现在,最后一步了。他已经做好准备;前方有一个闪光的绿色标志,显示他们即将通过朗蒙特出口。安迪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一张叠好的字条。他把它放在膝盖上,用拇指和食指捏住。
“你要告诉那两个跟我们一起去夏威夷的特工,他们要在空军基地跟我们碰头,”他说,“他们会在安德鲁斯跟我们见面。只有我们两个去安德鲁斯,就像现在这样。”
“好的。”
安迪深吸一口气。“但我的女儿要和我们一起。”
“她?”上校立刻变得焦躁不安,“她?她太危险了!她不可以——我们不能——”
“她一点都不危险,直到你们的人开始骗她。”安迪几乎是在呵斥,“她必须跟我们一起,你不可以再反驳我,明白了吗?”
这一次,汽车的转向更加明显,上校含混地重复:“她跟我们一起走。”他同意了,“我不会再反驳你了。痛啊,太痛了。”
但根本没有我痛得厉害。
现在,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浸满了鲜血的疼痛封锁网,大脑似乎因疼痛越发缩紧。“你要把这个交给她。”安迪说,把手里的字条递给上校,“今天就给,但一定要小心,不要让任何人起疑。”
上校把字条塞进胸前的口袋里。现在他们已经来到基地附近了,他们的左边是两段带电围栏。警告标志每隔五十码左右就会出现一次。“把重点再重复一遍。”安迪说。
上校开始复述,语速很快,干净利落——这是一个从小在军校接受记忆行为训练的男人的声音。
“我会安排你在周三而不是周六乘军用运输机前往夏威夷。我会跟你一起去,你的女儿也跟我们一起。两个和我们同去的‘商店’特工会在安德鲁斯跟我们碰头。我会问帕克飞机中途在哪里加油。我会在打电话告诉他更改启程日期时顺便问他。我有一张字条,要转交给你的女儿。跟帕克通完电话后我就把字条交给她,这样不会让别人起疑。另外,下周三我会安排约翰·雨鸟去圣地亚哥。我想这样可以避免麻烦。”
“好极了,”安迪说,“我想也是。”他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过去与现在杂乱无章的记忆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漫无目的地飘过,仿佛稻草人在狂风中摇摆。这真的能奏效吗?还是只是让他们两个白白送死?他们已经知道查莉能做什么了;他们已经亲眼见识过。如果出了差池,他们可能会在那架军用运输机的客舱里被就地解决。然后被装进两口箱子里。上校在警卫室门口停车,递出去一张塑料卡片,值班人员把它塞进电脑终端。
“过去吧,先生。”他说。
上校继续前进。
“最后一点,霍利斯特上校。你要忘掉这一切。你会自发地完成我们刚才讲到的这一切。你不会跟任何人讨论这些内容。”
“没问题。”
安迪点点头。不是没问题,但必须这样做。造成记忆回溯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安迪施加的力量非常大,而且他给上校提出的指令完全违背常理。上校可能只能依靠他的职权来完成这一切,也许他办不到。但现在安迪太累了,头痛欲裂,根本无法考虑这些。
他几乎没有力气从车里出来,上校用胳膊撑住了他。他隐约察觉到冷冷的秋雨打在脸上,感觉很舒服。
从比斯坎车上下来的两个男人冷眼旁观,脸上挂着厌恶。其中一个是唐·朱尔斯,朱尔斯穿了件运动衫,胸前写着“美国奥运喝酒代表队”。
瞧瞧这头嗑药的死肥猪。安迪茫然地想。他又差点哭出来,感觉喘不上气。好好瞧瞧他吧,要是这次逃得出去,他准保会把这片腐败的化粪池从沼泽地里炸上天。
“这边,这边。”上校说,拍拍他的肩膀,带着傲慢和敷衍的同情。
干好你的活,安迪想,强忍着泪水。他绝不会再在他们面前哭了,绝对不会。干好你的活!
6
回到房间,安迪跌跌撞撞地栽进床里。他几乎立马就睡着了。在接下来的六小时里,他仿佛死了一般躺在床上,血液从大脑里的一个极细微的裂口中渗出,许多脑细胞开始变白、死去。
当他醒过来时,已经晚上十点了。头痛仍在肆虐。他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左眼下、左颧骨和颌骨往下一点的地方都出现了毫无知觉的区域,范围比上次更大了。
我不能再发力了,否则我会死的。他心想,并且清楚事实就是如此。但如果可能,他还会继续撑下去,给查莉活下去的机会。不管怎样,他一定要坚持到底。
他走进浴室,接了杯水。然后他又躺回床上,这次过了很久才睡着。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查莉一定读过他的字条了。
7
参加完品乔的葬礼,霍利斯特上校忙得不可开交。刚走进办公室,他的秘书就给他送来了一份部门间备忘录,上面写着“紧急”。备忘录来自帕特·霍克斯特。上校吩咐秘书给维克多·帕克里奇打电话,自己先坐下来读备忘录。我是应该经常出去走走,他想,这样可以让脑细胞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通通气。在回来的路上他突然就想到了,等上一周才把麦吉送到毛伊岛简直毫无意义,这周三就已经够晚了。
然后,这份备忘录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报告的风格跟霍克斯特一贯坚持的高冷考究相去甚远。实际上,整篇报告的行文近乎歇斯底里,上校完全能够感觉到那孩子真的把霍克斯特吓得够呛。屁滚尿流。
报告的核心内容是查莉决定拒绝合作。这一刻比他们想象中来得要早。也许——不,只是可能——甚至超出了雨鸟的预想。好吧,他们可以把这个问题搁置几天,然后……然后……
他的思路断了。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遥远的、有些令人困惑的身影。脑海中,他看到了高尔夫俱乐部,一根五号铁杆,呼啸着重重地击在一颗高尔夫球上。他几乎能听见挥杆时那呼啸的声音。然后球高高飞起,成了蓝天上的一颗白点。但它斜着飞……斜着飞……
他的眉头舒展了。他在想什么?他并不经常这样胡思乱想。查莉拒绝合作,这才是他在想的事情。是的,没错。
没必要着急。他们可以晾她几天,晾到周末,然后就可以让雨鸟出手。为了让雨鸟免于牢狱之灾,她肯定会乖乖听话。
他的手摸了摸胸前的口袋,感觉到了那张叠起来的小字条。这时他在脑海里再度听见了挥杆时的呼啸声。这个声音似乎一直在办公室里回荡。但现在它已经不只是呼啸声了。它变成了平静的咝咝声,几乎像是……一条蛇发出的声音。这可真让人不舒服。他一直都很讨厌蛇,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费了一番功夫,他才把蛇和高尔夫球俱乐部从脑子里清理出去。也许那场葬礼比他想象的还要让他心烦。
对讲机响了,秘书告诉他帕克在一号线上。上校拿起电话,一番闲聊后,他问帕克如果他们打算把往毛伊岛的运送任务从周六改到周三,是否会有问题。帕克核对了日程,然后告诉他完全没问题。
“嘿,那下午三点左右如何?”
“没问题,”帕克重复说,“别再提前了就好,要不我们就忙不过来了。这地方遇上高峰期不比高速公路清闲多少。”
“不会,这次就定下来了。”上校说,“还有点事:我会跟着一起去,但你替我保密,好吗?”
帕克突然爆发出一阵浑厚的笑声。“晒晒太阳,找找乐子,瞅瞅草裙舞?”
“为什么不呢?”上校表示同意,“这次运的货挺重要的,我得亲自出马。我想要是有必要,让我去跟参议院那帮人解释也没问题。况且自一九七三年起,我就没好好休过假了。垃圾阿拉伯人和他们的石油把我那年假期的最后一周给毁了。”
“我会保密的,”帕克说,“你想在那边玩两把高尔夫吗?毛伊岛上我知道至少有两块不错的场地。”
上校沉默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桌面,似乎把它看穿了。听筒慢慢从他耳边滑落下来。
“上校?你还在吗?”
在这间小小的、舒适的办公室里,回荡着低沉、确切又不祥的声音:
“咝咝咝咝咝咝——”
“该死,又掉线了,”帕克嘟哝着,“上校?上——”
“你还老打斜飞球吧,老伙计?”上校问。
帕克笑了。“你在开玩笑吧?等我死了,他们会把我埋在该死的长草区。我以为刚才你那边掉线了。”
“我一直在呢。”上校说,“帕克,夏威夷有蛇吗?”
这次轮到帕克沉默了。“你说什么?”
“蛇。有毒的蛇。”
“我……哎呀,该死,我怎么知道。要是这事很重要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查查。”帕克怀疑的语气似乎是在暗示上校完全可以让自己手下的五千名特工去查清楚这件事。
“不,没关系。”上校说,他再次把电话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耳边,“我想我是在自言自语。可能我年纪大了。”
“哪儿的话,上校。你永远都精力旺盛。”
“是啊,也许吧。谢谢你了,老伙计。”
“没什么。我很高兴你能有空出来玩玩。经过去年的事情,没人比你更应该休个假了。”当然,他指的是乔治娅;他并不知道麦吉一家的事情。这也意味着,他并不太知道我这日子过得到底有多糟,上校疲惫地想。
他开始道别,然后突然补充了一句:“顺便问一下,帕克,那架飞机会在什么地方降落加油?你知道吗?”
“在伊利诺伊州的德班,”帕克立刻回答,“出了芝加哥。”
上校谢过他,道了别,然后挂断电话。他的手指又摸到了胸前口袋里的字条。他的视线落在霍克斯特的备忘录上。看上去那女孩好像也非常难过。下去跟她说说话,安慰一下她,也许不是什么坏主意。
他俯身向前,拨开对讲机。
“什么事,上校?”
“我下楼一会儿,”他说,“大约三十分钟后回来。”
“好的。”
他起身离开办公室。离开时,他的手放在胸前,又摸到了那张字条。
8
上校离开十五分钟后,查莉躺在床上,脑子里满是沮丧、恐惧和困惑的想象。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思考。
那人是在半小时前,也就是五点半的时候来的,自称霍利斯特上校(“不过叫我上校就可以,大家都这么叫。”)。他有一张和蔼而敏锐的脸,让她想到了《柳林风声》那本书里的一小幅插图。这张脸她最近也在某个地方见过,但她一时间想不起来了,直到上校提醒了她。第一次测试后,当那个穿白大褂的人突然逃走,测试室的门还开着,而她也走了出去之后,正是这个人把她带回了房间。当时她完全处在震惊、愧疚以及——没错——胜利的喜悦中,难怪没能把他认出来。
说不定,就算是Kiss乐队主唱吉恩·西蒙斯把她送回房间,她大概也不会有多少印象。
他说的话很圆滑,令人信服,让查莉立刻起了戒心。
他告诉她,霍克斯特很担心,因为她宣称除非能见到她的爸爸,否则她不会继续配合测试。查莉点点头,没有说话,执拗地保持沉默……主要还是出于恐惧。如果跟一个像上校这样圆滑的谈话者据理力争,你的理由会被他逐个击破,直到一切都黑白颠倒。所以只要简单地提出要求就好。这样更安全。
但他却让她出乎意料。
“如果你只想这样,那也可以。”他说。她脸上吃惊的表情看上去一定很滑稽,因为他难掩笑意。“这需要做一些安排,不过——”
一听到“需要做一些安排”,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我不会再放火了,”她说,“也不会配合你们做测试了,就算你们花十年时间来做‘安排’。”
“哦,我觉得我们应该用不了那么久。”他说,毫无责备之意,“只是我还有一些人要对付,查莉,像这种地方,做什么都得打报告。不过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通通搞定。”
“那就好。”她冷冷地说,并不信任他,不相信他真的能搞定任何事情,“因为我也等不了太久。”
“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安排在……这周三。没错,就是这周三,肯定没问题。”
他突然沉默了,脑袋微微侧向一旁,仿佛在听什么频率太高她没法听到的东西。查莉困惑地看着他,正想询问他怎么了,突然又闭上了嘴巴。他的状态……他的状态让她感觉似曾相识。
“你真的觉得我能在周三的时候见到他吗?”她紧张地问。
“是的,我觉得没问题。”上校说。他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跟她对视,满脸困惑地微微一笑……这神情她同样觉得很熟悉。接着他胡乱地问了一句:“你爸爸高尔夫球打得不怎么样吧,我听说。”
查莉一脸茫然。据她所知,爸爸这辈子都没碰过高尔夫球杆。她正准备如此开口……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一种极度的兴奋感突然贯穿她的身体,令她头晕目眩。
(梅勒尔先生,他跟梅勒尔先生一模一样!)
梅勒尔先生曾是爸爸在纽约开的经理培训班的学员。他个头不高,浅金色头发,戴着一副粉红框的眼镜,笑起来甜甜的,很害羞。和其他人一样,他希望通过培训收获信心。他在一家保险公司或者银行之类的地方上班,而很长一段时间,爸爸似乎都很担心梅勒尔先生。他产生了“机翼会速”[8]。由于爸爸对他发了力,让他想起了自己读过的一个故事。爸爸让他获得了信心,但因为想起了那个故事,反而让他的处境很危险,让他生了病。爸爸说“机翼会速”会让那个故事像网球一样在梅勒尔先生的脑子里蹦来蹦去,让他对那个故事的记忆越来越强烈,直到梅勒尔先生病倒为止。只有查莉知道,爸爸担心的还不只是梅勒尔先生会因此病倒;他害怕梅勒尔先生会杀掉自己。所以有一天晚上,当所有人都离开后,爸爸把梅勒尔先生留了下来,并让他相信自己根本没读过那个故事。在那之后,梅勒尔先生就恢复正常了。爸爸告诉她,他希望梅勒尔先生千万不要去看一部叫《猎鹿人》的电影,但他并没有说为什么。[9]
但在爸爸让梅勒尔先生恢复正常之前,他的样子跟现在的上校一模一样。
她突然坚信爸爸对这个人发了力。她不禁感到异常兴奋。除了约翰偶尔带回来的消息,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了,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身在何处。而现在,他就好像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突然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告诉她一切都好,他就在她身边。
上校突然站了起来。“好吧,现在我要走了,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查莉。别担心。”
她想告诉他别走,想让他说说她父亲的情况,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是不是一切都好……但她却牢牢地把嘴巴闭了起来。
上校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了。“哦,差点忘了。”他穿过房间,回到她的身边,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字条,递给她。她茫然地接过来,看了看,然后放进自己的睡袍口袋。“骑马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蛇。”他亲密地说,仿佛两人是知心好友,“要是让马瞧见了蛇,它会受惊的。每次都是这样。那可糟了——”
他停下来,举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有那么一刻,他看上去十分苍老、神志不清。接着他摇了摇头,仿佛对自己刚才的想法不屑一顾。他跟她道别,然后离开了房间。
他走之后,查莉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她掏出字条,展开,读上面的内容。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9
查莉,亲爱的——
第一,读完这张字条,你要把它冲进马桶里,好吗?
第二,如果一切顺利——按照我计划的那样——周三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给你这张字条的那个人会帮助我们,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这样做……明白了吗?
第三,我希望你周三下午一点去马厩。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过去——如果有必要,再给他们放把火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去。
第四,最关键的一点:别相信那个叫约翰·雨鸟的人。他会让你失望的。我知道你现在很信任他,但他是个危险的人,查莉。没有人会因为你信任他而责怪你——霍利斯特上校说那个人是专业的,拿个奥斯卡奖都绰绰有余。但你要知道,他就是那个负责在爷爷的度假营地抓捕我们的人。我希望你不会太难过,但我了解你,知道这不可避免。发现自己被人利用肯定会非常难过。听着,查莉:如果那个雨鸟再来——他可能会来——一定不要让他察觉到你对他的态度有变化,这一点非常重要。周三下午的时候,他就会离开。
我们会去洛杉矶或者芝加哥,查莉,我想我有办法安排一场新闻发布会。我有个叫昆西的老朋友,我想让他来帮助我们。而且我相信——我必须相信——只要取得联系,他就会来帮助我们。一场新闻发布会意味着整个国家都会看到我们。他们也许还会把我们留在某个地方,但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我希望你跟我一样也期待着如此。
这样一来,事情就不会太糟,除非他们让你为完全错误的目的放火。如果你对再次逃跑有疑问,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了……而且你妈妈也会希望我们这样做。
我想你,查莉,很爱很爱你。
爸爸
10
约翰?
约翰就是那个用带镇静剂的镖头射她和爸爸的人?
约翰?
她把头转向另一边。她感到十分悲哀,心碎的感觉似乎难以遏制。这样残酷的困境终究是无解的。如果相信爸爸,她就必须相信约翰一直在骗她,只是为了让她同意接受测试才接近她。但如果要继续相信约翰,那么她揉成一团冲下马桶的那张字条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上面还签着爸爸的名字。无论如何选择,代价和伤痛都让她难以承受。这就是长大的意义吗?接受伤痛?承担代价?如果真的是这样,她希望自己可以现在就死掉。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通灵师的时候约翰的笑……他的笑里有某种她不喜欢的东西。她还记得自己从未在他身上体会到任何情感,就像他有意把自己封闭起来,或者……或者……
她努力想摆脱这个想法。
(或者他的心已经死了)
但这个念头无从摆脱。
可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真的不是。他怕黑。他讲自己的故事,那些越共是如何对付他的。那些都是谎话吗?他那张残缺的脸可以证明这一切吗?
她躺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否定着。她不想去想,不想,不想。
但她控制不住。
也许……也许那次停电是他们有意为之?也许那次停电是个偶然……而他利用了它?
(不!不!不!不!)
然而,她的思绪现在已经不受意识的控制了,正在以一种无情且冷酷的决心,在这片令人发狂的、恐怖的荨麻周围逡巡。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自己的逻辑串珠,一次一颗,如同痛苦的忏悔者般,一定要将那可怕的忏悔与告解做完。
她想到了自己看过的一集电视剧,好像是《警界双雄》。他们把一个警察跟一个众所周知的大强盗关在一起。他们称那个假扮成罪犯的警察为“卧底”。
约翰·雨鸟也是卧底吗?
爸爸是这么说的。爸爸为什么要骗她呢?
你该相信谁,是爸爸还是约翰?约翰还是爸爸?
不,不,不,她在心里反复抗拒着……而这无济于事。她陷入了一种也许其他八岁女孩从未经历过的两难境地。她睡着了,而那个梦又来了。只有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挡住光线的人影的模样。
11
“好吧,怎么了?”霍克斯特没好气地问。
这语气表明他的心情简直好得太他妈好了。他本来在家看周日特映的“詹姆斯·邦德”,电话铃响了,一个声音告诉他,那小女孩可能出了什么问题。电话是从公开线路打来的,霍克斯特不敢询问具体是什么问题。他只好穿着脏牛仔裤和网球衫赶回来,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
他一路都在害怕,嘴里嚼着药片来对抗沸腾的胃酸。他跟妻子吻别,面对她因怀疑而挑起的眉毛,他回答说基地的设备出了一些小问题,他很快就会回来。他想,如果她得知这个“小问题”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她会怎么回答。
此时站在这里,透过幽灵般的红外线监视器,他像往常那样在熄灯之后观察着查莉,他再次希望这一切都已经结束,小女孩被解决掉了。当整个事件还只是绝密文件夹里的学术问题时,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它的真正面目却是燃烧的煤渣墙;是现场达到三万度甚至更高;是布拉德福德·海克谈到的可能摧毁宇宙的动力来源;是他已经害怕到面目全非。他觉得自己如同坐在一个不稳定的核反应堆上。
当霍克斯特走进来时,值班的人——内亚里——正在屋里踱步。
“上校在大约五点的时候去看过她。”他说。
“她连晚饭都没吃,早早就睡了。”
霍克斯特盯着显示屏。查莉身上还穿着平日的服装,在床上不安地来回翻身。“她看上去像是在做噩梦。”
“一个,或者一连串噩梦。”内亚里冷冷地说,“我之所以打电话,是因为在刚刚的一小时内,房间里的温度升高了三度。”
“那也没多少。”
“但这是一间有温度控制装置的房间。毫无疑问,是她让温度发生了改变。”
霍克斯特琢磨着他的话,啃着自己的手指。
“我觉得应该找人去把她叫醒。”内亚里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这就是你喊我过来的原因?”霍克斯特突然咆哮道,“让我把这孩子叫醒,给她送杯热牛奶?”
“我不想越权办事。”内亚里冷冷地答道。
“不。”霍克斯特说,同时不得不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如果房间里的温度继续升高,她应该会自己醒过来,但要是她因为噩梦而异常害怕,那么一旦去叫醒她,她很可能会对一睁眼看到的那个人发起攻击。毕竟,他们在消除她对意念控火的心理障碍这方面已经做得非常成功了。
“雨鸟呢?”他问。
内亚里耸耸肩:“在家里玩蛋吧,据我所知。但对查莉来说,他已经下班了。现在再让他出现会让她怀——”
插在内亚里的控制面板上的数字温度计跳动了一个数字,片刻后,又迅速跳动了两下。
“该有人去看看。”内亚里说,现在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里面已经七十四度[10]了,要是她继续让温度上升该怎么办?”
霍克斯特试着思考该怎么办,但他的大脑似乎被冻结了。他已经大汗淋漓,但嘴巴里却干得像只羊毛袜。他只想回家,窝在自己的沙发里,看詹姆斯·邦德追踪死亡间谍或者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他不想待在这里了。他不想看着液晶屏上的数字突然模糊,然后以几十、几百的速度飙升,就像那次煤渣墙里的温度计那样……
思考!他大声呵斥自己,你在干什么?你在干——
“她醒了。”内亚里轻声说。
他们两人一起盯着显示器。查莉已经坐了起来,两腿支在地板上,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走进浴室,脸上仍是一片茫然,眼睛几乎是闭着的——说是醒了,倒不如说还在睡,霍克斯特猜。
内亚里轻敲了一下切换键,浴室里的场景便出现在显示器上。在浴室灯的照射下,画面十分清晰。霍克斯特本以为她会尿尿,但查莉只是站在浴室门口,望着马桶。
“哦,圣母马利亚,瞧瞧这个。”内亚里嘟哝着。
抽水马桶里的水渐渐开始沸腾。沸腾的过程持续了一分多钟(内亚里在报告里写的是一分二十一秒)。然后查莉走到马桶前,按下冲水键,尿尿,又冲了遍水,喝了两杯水,接着回到床上。这次她很容易就睡着了,睡得很沉。霍克斯特瞥了一眼温度计,发现已经下降了四度。在他看着温度计的时候,读数又下降了一度,降到六十九度[11],只比标准室温高一度。
他仍跟内亚里一起留在监控室,直到午夜。“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会把这一切都记下来,对吧?”
“职责所在。”内亚里淡淡地说。
霍克斯特回家了。第二天,他写了一份备忘录,建议应均衡考虑测试中获取的成果与潜在的危险。在他看来,潜在的危险增长太快,令人十分不安。
12
对于那晚的事情,查莉几乎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突然很热,她起了床,把热量散了出去。她记得自己做了个梦,但很模糊——有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前方是一片光明——森林的尽头,一个广阔的世界,她和通灵师可以永远在那里驰骋)
夹杂着恐惧和失落。那是他的脸,是约翰的脸,一直都是。也许她已经知道了。
(树林在燃烧不要伤害我的马哦求你了不要伤害我的马)
也许她一直以来都知道。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的恐惧、困惑和哀伤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愤怒,这个转变也许是不可更改的。
他最好在周三的时候离开,她想。他最好这么办。如果他真的是卧底,周三的时候他最好不要接近我和爸爸。
13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雨鸟进来了,推着他的手推车,上面装着清洁用品、拖把、海绵和抹布。他的护工白大褂的衣角走路时会轻轻飘起。
“嘿,查莉。”他说。
查莉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本图画书。她抬头望了一眼,那一刻,她面色苍白、不带笑意,甚至有点……警惕。她的小脸似乎绷得太紧了。然后她才露出微笑。但这可不像她,雨鸟心想,她平时不是这样笑的。
“哈喽,约翰。”
“你今天早上看起来不大好,查莉,请别介意我多嘴。”
“我昨晚没睡好。”
“哦,是吗?”他其实已经知道了。那个蠢货霍克斯特吓得都快口吐白沫了,只因为她在睡梦中让室温升高了五六度。“我很抱歉。是因为你爸爸吗?”
“我想是的。”她合上书,站起身,“我想我应该再去躺一会儿。我只是有点不想说话。”
“好的,去吧。”
他目送她离开,当卧室门咔嗒一声关上时,他走进厨房,给地上的水桶装满水。她看他的眼神让他起疑。他不喜欢她的微笑。她昨晚很难熬,好吧,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到第二天你会对着妻子发无名火或者对着报纸发呆。没错。但……这其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她已经几周没那样看过他了。今天早上她没有迎接他,见到他也没有表现出开心和欣喜。他对此也很不满意。今天她要待在自己的空间里,这令他很不安。也许这只是一个糟糕夜晚的后遗症,也许前一晚的噩梦是她吃的某种东西引起的,但这同样令他不安。
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令他不安:上校昨天傍晚下来看她了。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
雨鸟放下水桶,把拖把从橡皮钩上取下来。他把拖把浸在水里,拧干,开始慢慢拖地板。他满是伤疤的脸平静而安详。
你是准备要在我背后捅刀子吗,上校?你觉得我已经没用了?还是你怕我?
如果最后一点为真,那么他之前就彻底看错上校了。霍克斯特倒是那种人。他在参议院委员会和小组委员会前干的事就是一坨狗屎,东一泡,西一泡。还需要更加确凿的证据。他可以放任自己陷入恐惧。但上校不一样。上校知道现在证据还不充分,尤其是在处理具有潜在爆炸性的事情时(在这里,“爆炸性”名副其实),比如查莉·麦吉这种。上校需要的不是提供资金;在参加闭门会议之前,他嘴里往往充斥着官僚术语里最神秘且最可怕的那些,但归根结底只是一个词:长期融资。为了这个目的,他必然要证明这一案例具有不言自明的优生学前景。雨鸟猜,到最后,上校不可避免地要邀请一大堆达官贵人现场欣赏查莉的表演。也许那帮傻子还能把孩子带来,雨鸟想,又涮了涮拖把。这可比看水族馆里的海豚训练带劲。
上校会知道,为达到这个目的,他需要所有可以得到的帮助。
所以他昨晚为什么要下来看她?他为什么要从中作梗?
雨鸟拧干拖把,看着脏水流进水桶。他从开着的厨房门望向查莉关着的卧室门。她将他拒之门外,而他不喜欢这样。
这让他非常非常不安。
14
十月第一个周一的那天晚上,一场中等强度的风暴从南方腹地而来,乌云凌乱地卷过刚刚露出地平线的满月。第一批落叶随即飘落,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游荡,等待不知疲倦的园艺工人在第二天早上把它们清走。一些落叶飘进了鸭塘,像小船一样在水上漂浮。秋天又一次造访了弗吉尼亚。
在自己的房间里,安迪看着电视,他的头痛还在继续。脸上麻木的区域已经缩小,但并没有消失。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在周三下午前尽量恢复。如果事情如他所愿进行,他倒是能尽可能减少发力的次数。只要查莉拿到他的字条,只要她能到马厩跟他见面……然后她就可以成为他的力量、他的超能力、他的武器。当他拥有一把相当于核步枪的武器时,谁还敢阻拦他?
此时,上校正在自己位于朗蒙特山的家中。和雨鸟来做客的那天晚上一样,他喝着白兰地,音响中传来低沉的音乐。今晚是肖邦。上校坐在沙发上。屋子的另一端,斜靠在一幅凡·高画上的,是他那个破旧的高尔夫球包。这个包是从地下室拿上来的,十二年前他在那里安了一个体育器材专架,自那一年起,他跟乔治娅一起生活在这里,不必再在全世界奔波。他把高尔夫球包拿进客厅,因为这些日子他似乎无法摆脱跟高尔夫球有关的念头。高尔夫,或蛇。
他把高尔夫球包拿上来,本打算把所有的铁杆和两根推杆都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看看这样能否让他安心。然而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其中一根铁杆好像……好吧,这很滑稽(实际上,称之为荒唐也不为过),但其中一个铁杆似乎真的在自己移动。仿佛它并不是一根高尔夫球杆,而是一条蛇,一条爬到里面去的毒蛇……
上校把球包扔到墙边,赶忙走开。半杯白兰地下肚,他的手才勉强停止发抖。等喝完这杯白兰地,他也许就能告诉自己,这双手根本不曾发抖。
他把杯子送到嘴边,突然停了下来。它又动了!真的在动……还是他眼花了?
应该是眼花吧,这很明显。他那该死的高尔夫球包里怎么会有蛇?他最近根本就没用过它。他太忙了。他的球打得倒是不错,比不了尼克劳斯或汤姆·沃森[12],那是自然,但至少他能让球一直留在场内,不像帕克,总打斜飞球。上校不喜欢斜飞球,因为你接下来要到长草区,那里通常坑洼不平,而且有时会有——
控制住。控制住你自己。你还有没有个上校的样子?
他的手指又颤抖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好像可以解释,一个完全合乎情理的解释——某种解释,也许是某个人说了什么,他只是……记不起来了。但其他时候——
(就像天杀的现在)
感觉像是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热化了的太妃糖,被这些他无法摆脱的陌生想法扯得四分五裂。
(你还有没有个上校的样子?)
上校猛地把手里的白兰地杯扔进壁炉里,它随即发出砰的一声,炸得粉碎。一种哽咽的声音——啜泣声——从他哽住的喉咙里逸出,像是某种必须呕吐出来的烂东西,无论代价有多么惨痛。然后他强撑着身子穿过房间(仿佛一个醉汉,踩着棉花一般蹒跚而行),抓起高尔夫球包的背带(里面的东西好像又动了,还发出声音,“咝咝咝咝咝咝……”),甩过肩膀。他壮着胆子,把它拖回阴影笼罩的地下室里,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的表情也十分扭曲,恐惧和殊死一搏的决心同时定格。
什么都没有只是高尔夫球杆,什么都没有只是高尔夫球杆,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但每走一步,他都觉得有一条长长的、棕色的东西,它有一双黑黢黢的、发亮的眼睛,一颗颗小而尖利、渗着毒液的毒牙,它从包里滑出来,把死亡注入他的后脖颈。
回到客厅里,他立刻感觉好多了。除了头隐隐作痛,他感觉好多了。他可以重新连贯地思考了。
几乎可以。
他醉了。
明天早上他就会好起来。
暂时好起来。
15
在那个狂风呼啸的夜晚,雨鸟一直在搜集信息。令人不安的信息。他首先去了监控室,跟内亚里聊了聊。内亚里就是上校去探望查莉那天负责值班的人。
“我要看看监控录像。”雨鸟说。
内亚里没说什么。他带雨鸟去了大厅下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存放着周日的录像带和一台有特写和定格功能的索尼放映机。内亚里很高兴能摆脱他,只希望他不会再回来跟他提其他要求。那个女孩已经够麻烦了,而这个仿佛爬行动物一般让人不自在的雨鸟,在某种程度上更令人不安。
每盘录像带的时长都是三小时,上面标记着序号,从“0000”到“3000”。雨鸟找出上校出现的部分,看了四遍。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看着上校说:“好吧,现在我要走了,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查莉。别担心。”
但这录像带却让雨鸟十分担心。
他觉得上校的状态很诡异。他就像是在奉命行事。跟查莉说话时,他偶尔还会断片,就像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他的眼神里满是茫然与困惑,跟之前雨鸟在战场上见过的那种处于极度疲劳状态下的人非常相似,他的战友曾贴切地称之为“脑子里是一团糨糊”。
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安排在……这周三。没错,就是这周三,肯定没问题。
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到底在说什么?
在雨鸟看来,上校让这孩子抱有这么大的期望,很可能是准备让整个测试公之于众。上校在打自己的小算盘——这完全符合“商店”做事的传统。
但雨鸟并不相信这个推测。上校的状态一点也不像是在背后搞事情。他就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比如那句关于查莉的父亲打高尔夫球的话。完全不着边际,前言不搭后语。雨鸟还仔细琢磨了一下,考虑可能是某种暗语,但这根本没有可能。上校很清楚查莉房间里的一切都被记录了下来,几乎是经常接受审查。即便想要传递某种信息,他也应当选择更好的方式。一句关于高尔夫球的评论就像一个靶子悬在半空,只会令人困惑,惹人注目。
还有最后一点。
雨鸟看了一遍又一遍。上校停了下来。哦,差点忘了。然后他递给她一样东西。她好奇地看了看,然后揣进睡袍口袋。
雨鸟的手指一直放在暂停按钮上,让上校把“哦,差点忘了”这句话说了六次。他也把那东西递给她六回。一开始,他以为是一块口香糖,随后他用定格和变焦处理。这让他十分确信,那东西非常非常有可能是一张字条。
上校,你他妈的到底在做什么?
16
那晚剩余的时间,以及周二凌晨的几个小时,他都坐在电脑终端前,调出里面有关查莉·麦吉的每一条信息,试图从中找到某种规律,然而却一无所获。他的眼睛红肿,头也疼了起来。
他正准备关灯休息,一个全新的思路突然钻进他的脑袋。问题可能不在于查莉·麦吉,而在于她那个肥头大耳的毒虫父亲。
品乔。负责安迪·麦吉的是赫尔曼·品乔,而他上周以雨鸟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方式干掉了自己。他显然是精神失常了。但没人把这当回事。上校还带安迪去参加了葬礼——真的,仔细想一想,这也有几分奇怪,但绝不是什么大问题。
然后上校就变得有点古怪——开始谈论高尔夫,还给查莉·麦吉送小字条。
但这太荒唐了。他已经失去超能力了。
雨鸟站在原地,手还放在电灯开关上。电脑终端的屏幕渗出暗绿色的光,仿佛刚刚出土的祖母绿。
谁说他失去超能力了,他自己吗?
雨鸟突然意识到,还有一件事同样有几分奇怪。品乔本来都已经放弃安迪了,决定把他送到毛伊岛。如果安迪展示不出任何跟“第六批”有关的超能力,那就根本没有必要再把他留在这里……况且把他和查莉分开会更加安全。
的确如此。但随后品乔却突然改变了想法,决定再安排一组测试。
再然后品乔就决定要亲手清理垃圾处理器……在它正在运转的时候。
雨鸟走回电脑终端前。他站定身子,思索片刻,然后键入:你好电脑/状态查询安德鲁·麦吉14112/进一步测试/移送毛伊岛/Q4
请稍候。电脑开始运转。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开始出现文字:你好雨鸟/安德鲁·麦吉进一步测试信息不存在/审批人“欧椋鸟”/移送毛伊岛出发时间10月9日15:00/审批人“欧椋鸟”/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至卡拉米空军基地/完毕
雨鸟看了眼手表。十月九日是周三,也就是说,安迪要在明天下午离开朗蒙特,前往夏威夷。这是谁安排的?是“欧椋鸟”,也就是上校自己。但这个消息雨鸟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的手指再次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概率查询安德鲁·麦吉14112/潜在精神支配能力/交叉查询赫尔曼·品乔
他不得不停下来,翻开那本破烂的、满是汗渍的代码本,查询代表品乔的那串数字。在来这里之前,他早已做好准备,把它揣进了后屁股兜。
14409/Q4
请稍候。电脑回应道。然后便是漫长的空白,让雨鸟一度以为这次查询最终只能以错误“404”告终。
但最后电脑还是做出了回答。安德鲁·麦吉14112/精神支配能力概率35%/交叉参考赫尔曼·品乔14409/完毕
百分之三十五?
这怎么可能?
好吧,雨鸟心想。让我们把该死的赫尔曼·品乔去掉,看看会发生什么。
于是他继续敲出指令:概率查询安德鲁·麦吉14112/潜在精神支配能力/Q4
请稍候。电脑闪了一下,这次只用了不到十五秒,便给出了答案。安德鲁·麦吉14112/精神支配能力概率2%/完毕
雨鸟向后靠,闭上自己的那只好眼,在阵阵头痛中体会胜利的滋味。他随后要问的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但这就是人类为直觉跳跃付出的代价。电脑对这种直觉一无所知,尽管只要装上程序,它们就会说“你好”“再见”“我很抱歉”“这太糟了”和“真该死”。
电脑以为安迪已经不太可能具有精神支配能力了……直到你把品乔作为变量放进去。然后概率便突然大增。
他输入指令:原因查询当赫尔曼·品乔14409作为交叉因素参与时安德鲁·麦吉14112精神支配能力概率由2%上升至35%/Q4
请稍候。电脑回应。然后答案出现了:赫尔曼·品乔被判定为自杀/概率分析安德鲁·麦吉可能导致其自杀/精神支配能力/完毕
这就是整个西半球最大、最智能的电脑的能力。只要有人能提出正确的问题。
如果我把对上校的怀疑作为条件提供给它又会怎样呢?雨鸟想了想,决定继续查询。他掏出代码本,查到了上校的代号。
入档,他敲入指令,詹姆斯·霍利斯特上校16040/参加赫尔曼·品乔14409的葬礼/同安德鲁·麦吉14112一起/P4
入档完毕。电脑回应道。
入档,雨鸟继续敲击键盘,詹姆斯·霍利斯特上校16040/近期显示出巨大的精神压力迹象/F4
无效指令。电脑回应道。显然它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精神压力”这个概念。
“该死。”雨鸟嘟囔了一句,然后再次尝试。
入档/詹姆斯·霍利斯特上校16040/近期违反指令/参考查伦·麦吉14112/F4入档完毕。
“给我入档,你这婊子。”雨鸟说,“让我们瞧瞧吧。”他的手指再次回到键盘上。
概率查询安德鲁·麦吉14112/潜在精神支配能力/交叉参考赫尔曼·品乔14409/交叉参考詹姆斯·霍利斯特上校16040/Q4
请稍候。电脑屏幕上闪现出字样,雨鸟背靠椅子等待着,盯着屏幕。百分之二太低了,百分之三十五的话也不值当赌,但——
电脑上此时出现了这样的结论:安德鲁·麦吉14112/精神支配能力概率90%/交叉参考赫尔曼·品乔14409/交叉参考詹姆斯·霍利斯特上校16040/完毕
现在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了,足够赌一把了。
约翰·雨鸟还在赌两件事,一是上校递给查莉的确实是一张字条,二是那张字条上写的是某种逃跑计划。
“你这该死的畜生。”约翰·雨鸟嘟囔着——并非没有赞美之意。
他再次坐回电脑前,在键盘上敲了起来:
600/再见电脑/600604/再见雨鸟/604
雨鸟把键盘推回去,咯咯地笑出了声。
17
雨鸟回到自己的房间,没脱衣服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已经是周二中午,他给上校打了电话,说自己下午不去基地了,他得了重感冒,可能是流感。他不想传染给查莉。
“希望这不会影响到你明天去圣地亚哥。”上校若无其事地说。
“圣地亚哥?”
“送三份文件,”上校说,“最高机密,我需要一个特派专员。交给你了。你的飞机明天早上七点从安德鲁斯起飞。”
雨鸟脑子转得飞快,这很可能是安迪·麦吉搞的鬼。
麦吉知道他的存在。他当然知道。这部分已经写进他给查莉的那张字条了,连同他疯狂的逃跑计划。这也就解释了那个小姑娘昨天表现奇怪的原因。在去品乔的葬礼或回来的路上,安迪一定狠狠地推了上校一把,让他把所有机密和盘托出。麦吉要在明天下午从安德鲁斯起飞,而现在上校却要他在明天早上离开。麦吉是借上校之手把他引开,这家伙——
“雨鸟?你还在吗?”
“我在,”雨鸟说,“你可以派别人去吗?我现在状态很糟,上校。”
“别人我都信不过,”上校回应说,“这些文件非常重要。我们可不想……草丛里有蛇……搞到它。”
“你说有‘蛇’?”雨鸟问。
“没错!有蛇!”上校几乎是在尖叫。
麦吉一定推了他,千真万确,同时造成霍利斯特上校精神上的缓慢崩塌。雨鸟突然感觉到,也许——不,直觉上是笃定的——要是他拒绝了上校,继续跟他争辩,那么他就会崩溃……像品乔那样崩溃。
他希望如此吗?
他决定不要这样。
“好吧,”他说,“我会上飞机的。七点钟。还会吞下我能吞下的所有抗生素。你真是个老浑蛋,上校。”
“在这方面,我可是血统纯正。”上校说,但语气一点也不轻松,反而很空洞。他仿佛松了口气,打了个激灵。
“这我信。”
“也许在那边你还能打会儿高尔夫什么的。”
“我不打——”高尔夫。他跟查莉也提起了高尔夫——高尔夫和蛇。不知为何,这两样东西应该是安迪·麦吉在上校大脑里启动的旋转木马的一部分。“没错,我会玩两把。”他说。
“你要在六点半到达安德鲁斯,”上校说,“去找迪克·福尔瑟姆。他是帕克里奇少校的助手。”
“没问题。”雨鸟说,但他明天并不打算去安德鲁斯空军基地附近的任何地方,“再见,上校。”
他挂断电话,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他套上自己的旧沙漠靴,开始行动。
18
你好电脑/状态查询约翰·雨鸟14222/[出发地]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目的地]圣地亚哥/Q9你好上校/状态查询结果约翰·雨鸟14222/[出发地]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目的地]圣地亚哥/东部时间07:00离开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状态正常/完毕
电脑像小孩一样,读着屏幕上的信息,雨鸟心想。他只是输入了上校的新密码——要是让上校知道他掌握了密码,肯定会吓一跳——在电脑眼里,他就成了“商店”的头号人物。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夕阳西下,整个基地都昏昏沉沉地进行着每日的例行公事。
入档最高机密请输入密码密码19180
密码19180,电脑重复了一遍,入档最高机密已就绪。
雨鸟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输入:入档/约翰·雨鸟14222/[出发地]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目的地]圣地亚哥/取消/取消/取消/F9[19180]入档成功
接着,雨鸟查了代码本,告诉电脑把取消的通知传送给相关人员:维克多·帕克里奇以及他的助手,迪克·福尔瑟姆。这些新的指示将在午夜时分通过电传机传递到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而他本来要乘坐的飞机将在没有他的状态下起飞。没人会知道这些,包括上校。
600/再见电脑/600604/再见上校/604
雨鸟把键盘推回原位。当然,他完全可以就在今天晚上阻止整个计划。但那还不够。电脑会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他,但电脑只能算概率,连给面包抹黄油都办不到。最好还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阻止他们,抓个现行。这样也更有意思。
整件事都很有意思。当他们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个女孩身上时,那个男人已经恢复了能力,或者说,他一直都在隐藏自己的能力。他很可能偷偷停了药。现在他控制了上校,这意味着他距离控制这个一开始囚禁他的组织只有一步之遥。这可太有意思了,雨鸟也知道,一部电影的“终局之战”,通常都很有意思。
他并没有确切地掌握麦吉的计划,但他基本上可以猜到。没错,他们会去安德鲁斯,但查莉会和他一起去。上校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从“商店”带出去——也许这世界上只有他能办到这一点。然后他们会去安德鲁斯,但不会去夏威夷。安迪的计划可能是带着查莉消失在华盛顿,或者他们会在德班下飞机,然后让上校给他们找一辆公务车。这样一来,他们可以在芝加哥脱身——不过只会消失一会儿,几天后就会出现在《芝加哥论坛报》的头条上。
他曾短暂地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任由他们逃走。这也会很有意思。他猜,上校会在事情败露后被关进精神病院,整天在草坪上叫嚷着高尔夫和蛇,或者自己把自己掐死。至于“商店”: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一个蚁穴下面埋了一夸脱硝化甘油会是怎样的情景吧。雨鸟猜,在媒体听说了安德鲁·麦吉一家经历的诡异磨难后,不出五个月,“商店”就会不复存在。他对“商店”倒是没什么忠诚之心,从来没有。他只对自己忠诚,他是命运的残废斗士、铜皮的死亡天使,眼前的情况不会激发他的斗志。在这种情况下,他效忠的并不是“商店”。
而是查莉。
他们两个已经约好了。他会望着她的眼睛,而她也回望着他……他们很可能一起走出去,在熊熊烈火之中。他也许可以杀了她以避免世界陷入不可想象的末世景象,但事实上他从未考虑过这种事。他对世界也没什么忠诚,就像他对“商店”一样。这个世界和“商店”切断了他跟那个封闭的荒漠世界的联系,而那里本来是他唯一的救赎……或者,如果没有它们,他本可以做一个单纯无害的印第安佬,找一份营生并乐在其中,在七十六号加油站给人加油,或者在旗杆镇通往凤凰城的高速公路上的某一段肮脏的道路边兜售假冒伪劣的卡奇纳[13]玩偶。
但是查莉啊,查莉!
自从停电那晚漫无尽头的黑暗之后,他们就一直被锁在一曲死亡的华尔兹当中。在华盛顿杀死万利斯的那个清晨,他当时唯一的怀疑,现在已经变成一种不可辩驳的笃定:这个女孩是属于他的。但他要用爱,而不是毁灭,因为他几乎也同样属于她。
这是可以接受的。他想过很多种死法。而死在她的手里,在她的火焰当中化为灰烬,会是一种忏悔……甚至可能带来宽恕。
一旦让她跟她爸爸在一起,她就会变成一把上了膛的枪……不,是一把燃料无限的火焰喷射器。
他会看着她,他会让他们重聚,那样会如何呢?谁知道呢?
提前知道了该多扫兴啊。
19
那晚,雨鸟去了华盛顿,找到了一个工作到很晚的穷困潦倒的律师。他给了这位律师三百美元的小额钞票。在这位律师的事务所里,他处理了一些私人事务,为第二天做好了准备。
[1]分别约合21.7、32.2摄氏度。——编者注
[2]约合3871摄氏度。——编者注
[3]约合35摄氏度。——编者注
[4]约合零下26.1摄氏度。——编者注
[5]分别约合37.8、65.6、76.7摄氏度。——编者注
[6]约合44.4摄氏度。——编者注
[7]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东部的沙漠地区,气候炎热。
[8]即“记忆回溯”,查莉年纪小,没能准确地记下这个词。
[9]该片中有关于“俄罗斯轮盘赌”的镜头。
[10]约合23.3摄氏度。
[11]约合20.6摄氏度。
[12]均为美国职业高尔夫球手。
[13]普韦布洛印第安人神话中保佑土地肥沃、庄稼丰收的祖先神灵。——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