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三清晨六点,查莉起床,脱下睡袍,走进淋浴间。她先用热水清洗了身体和头发,然后转成凉水,冲了一分多钟。她用毛巾擦干身体,然后认真地穿好衣服——棉内裤、丝质衬裙、深蓝色的过膝袜、牛仔套衫。最后,她穿上自己最合脚的旧便鞋。
昨晚她根本没想到自己能睡着,躺在床上,她一直沉浸在恐惧和紧张的兴奋之中。但最后她还是睡着了。这次,她没有梦到通灵师载着她马不停蹄地穿过树林,而是梦到了妈妈。这很奇怪,因为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想念妈妈了;有时候,妈妈的面孔在记忆里显得模糊而遥远,就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但在昨晚的梦里,妈妈的脸——她笑得弯弯的眼睛、她温暖的嘴唇——非常清楚,仿佛查莉昨天才刚刚跟她见过面。
现在,穿好了衣服,整装待发,她脸上的焦虑不安已经消失了,看上去很平静。在通往厨房的门边的墙上,有一个呼叫按钮和扬声器格栅口,安装在电灯开关正下方的镀铬板上。她按了下按钮。
“什么事,查莉?”
她只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叫迈克。到了七点——大约半小时后——迈克下班,接替他的人是路易斯。
“今天下午我想去马厩,”她说,“去找通灵师玩,你能跟谁说一声吗?”
“我可以给霍克斯特医生写个便条,查莉。”
“谢谢。”她停顿了一会儿。一旦你熟悉了这些人的声音,迈克、路易斯、加里,你就能在脑海中看到他们的样子,就像你能够通过收音机里的声音看到那些节目主持人的样子。你会喜欢上他们。查莉突然意识到,她也许再也不能和迈克说话了。
“还有什么事吗,查莉?”
“没事了,迈克。祝你……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哦,谢谢,查莉。”迈克听上去既惊讶又开心,“你也是。”
她打开电视,调到有线台每天早上都会播放的一个卡通节目。大力水手正在用管子吸菠菜,准备好好教训布鲁托一顿。她觉得一小时就像一年那么漫长。
要是霍克斯特医生不让她去马厩该怎么办?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大力水手的肌肉特写。每块肌肉都像是装了大约十六台涡轮发动机。
他最好别那么做,最好不要。因为我要去。无论如何,我都要去。
2
安迪并没有像他女儿那样那么容易睡着,睡得也没她好。他辗转反侧,偶尔打个盹,快要入睡时又被惊醒,因为总有某个噩梦的可怕尖端触碰到他的心灵。他唯一有印象的是查莉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马厩的过道上,她的脑袋不见了,然而出现在脖颈处的并不是鲜血,而是红蓝色的火焰。
他本打算在床上躺到七点,但当床头的数码时钟显示为“6:15”时他便起了身。他等不下去了,于是去冲了个澡。
前一天晚上九点刚过,品乔先前的助理纳特医生带着安迪的调动文书走了进来。纳特个子很高,秃顶,五十多岁,总是笨手笨脚的,人倒是很实在。很抱歉要跟你道别了;希望你在夏威夷过得愉快;真希望能和你一起去,哈哈哈;把这个签了吧。
纳特让他签的文件上列出了他仅有的几件私人物品(包括他那串钥匙,看到时安迪心里不由得一阵绞痛)。估计到夏威夷,这些东西还要被清点一次,然后他要在另一张表格上签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表明这些东西确实已被归还。他们想让他签署一份有关他的私人物品的文件,而在此之前,他们杀了他的妻子,在全国追捕他和查莉,然后绑架并囚禁了他们:安迪觉得这颇有几分黑色幽默和卡夫卡式的意味。谢谢你们替我保管这些钥匙哦,他想,胡乱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说不定我还得用它们来开汽水瓶呢,对吧,伙计们?
文件的最后一页是一张复写件,内容是上校拟定的周三的时间表。他们在十二点半出发,上校来安迪的住处接他。他会和上校去东边的检查点,经过C级停车场,那里会有两辆车出来护送他们。然后他们会开车去安德鲁斯空军基地,预计下午三点登上飞机。中途他们会降落一次进行加油——在德班空军基地,芝加哥附近。
没错,安迪想,很好。
他穿好衣服,开始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收拾衣物、剃须用具、卧室拖鞋。他们提供给他两个新秀丽牌手提箱。他时刻提醒自己动作一定要慢,要像一个嗑药成瘾的人那样笨手笨脚、意识涣散。
从上校那里听说了雨鸟的所作所为后,安迪的第一个想法是要见到他。对这个先用镇静剂射中查莉,然后又用更加可怕的方式欺骗了她的人,如果能让他用自己的枪对准太阳穴,然后扣动扳机,一定乐趣十足。但他此时已经不再想见到雨鸟了。他不希望节外生枝。脸上麻木的部分已经缩小到针孔大小,但它们并没有消失,这提醒着他,如果发生意外让他必须过分使用自己的力量,很可能无异于自杀。
他只想让一切按计划进行。
他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很快便打包完毕,于是只好静静地等待,什么都做不了。一想到待会儿就要见到女儿了,他的心里一阵温热。
对他来说,一小时好似一年般漫长。
3
那天晚上,雨鸟根本就没睡。凌晨五点半,他从华盛顿回来,把他的凯迪拉克车停进车库里,然后回到房间,坐在厨房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他在等从安德鲁斯打来的电话,在那个电话打来之前,他都无法安心休息。从理论上讲,上校仍有可能发现他在电脑上的一系列操作。麦吉已经控制了霍利斯特上校的思想,但因此低估他肯定没有好结果。
大约六点四十五分,电话响了。雨鸟放下咖啡杯,站起身,走进客厅,接了起来。
“雨鸟。”
“雨鸟吗?我是安德鲁斯的迪克·福尔瑟姆。帕克里奇少校的助手。”
“你把我吵醒了,伙计。”雨鸟说,“我祝你被像装橙子的木箱子那么大的螃蟹夹到。这是一个古老的印第安诅咒。”
“你的行程取消了。”福尔瑟姆说,“我猜你已经知道了。”
“没错,上校昨晚打电话告诉我了。”
“我很抱歉,”福尔瑟姆说,“只是标准流程而已。”
“行吧,好好贯彻你的标准流程。现在我能回去睡觉了吗?”
“接着睡吧,真羡慕你。”
雨鸟发出标准的假笑声,挂断了电话。他回到厨房,拿起咖啡杯,走到窗前向外看。窗外风平浪静。
在他的脑海中,为死者祈祷的旋律在不停地回荡。
4
那天上午,上校到办公室时已经将近十点半了,比他平时晚了一个半小时。离开家之前,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织女星轿车,整个晚上他都觉得自己的车里爬满了蛇。检查花了二十分钟——他需要确保没有响尾蛇或是铜斑蛇(或者其他更可怕的爬虫类生物)潜伏在黑暗的后备厢里,蜷缩在杂物箱里,或在发动机散发出的温暖中打着瞌睡。他用扫帚柄按动杂物箱的按钮,不敢靠得太近,以免那不断发出咝咝声的可怕幻象真的扑到他的脸上。当一张卷起来的弗吉尼亚地图突然从方形孔洞里掉出来时,他差点尖叫起来。
随后,在驱车前往“商店”基地的路上,他经过格林韦高尔夫球场,于是直接把车停在了路肩上,如痴如醉地看着高尔夫球手们的表现,直到他们把第八洞和第九洞都打完。每次他们走到长草区,上校都会产生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从车里走出来,大声提醒他们小心有蛇。
最后,一辆大卡车的鸣笛声让他如梦方醒(他的左侧车轮还挡在路上),继续前行。
他的秘书跟他问好,顺便带来了一堆前一天夜里的电文。但上校只是漫不经心地接了过去,并没有费心去看有什么需要即刻处理的事项。秘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处理各种请求和信息。而当她出于好奇抬起头看向上校时,发现他正凝视着她桌子最上层的大抽屉,一脸困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您怎么了?”她说。她仍然很清楚自己只是个新来的女孩,尽管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已经取代了上校之前那个秘书的位置。说不定她还跟他睡过,这个女孩有时会猜测。
“嗯——?”他四下张望了一圈,终于看向了她。但茫然无措并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离开。那是某种震惊的眼神……像是在看着某个传说中的鬼屋里的百叶窗。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上校,您感觉怎么样?您的脸色……好吧,有点不大好。”
“我感觉很好。”有那么一刻,他恢复了自己的老样子,让她稍稍放下心来。他挺起肩膀,抬起头,但那种茫然无措却还留在眼神当中。“任何一个要去夏威夷的人都会感觉神清气爽,对吧?”
“夏威夷?”这个名叫格洛里亚的女孩迟疑地说。她之前并没有听说这个消息。
“别在意。”上校说着,把桌面上的表格、部门间备忘录和电报通通拢到一起,“我待会儿再看这些。麦吉父女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有一件。”她说,“我正准备处理。迈克·凯拉说她今天下午想去马厩,去看一匹马——”
“可以,那也很好。”上校说。
“然后她又说,想在一点一刻的时候过去。”
“很好,很好。”
“让雨鸟先生带她过去吗?”
“雨鸟正在去圣地亚哥的路上。”上校念叨着,看上去很满意,“我再找个人带她去吧。”
“好的。您想不想看一看……”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上校的视线已经离开了她,他似乎又盯上了那个大抽屉。它敞开一半。这也是要求里规定的。那里有一把枪。格洛里亚枪法很好,和以前的蕾切尔一样。
“上校,您真的没事吗?”
“应该把那个关掉。”上校说,“它们喜欢黑洞洞的地方。它们喜欢爬进去,然后藏起来。”
“它们?”她好奇地问。
“蛇啊。”上校说着,大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5
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一堆电报和文件胡乱地摆在他的面前。它们都被遗忘了。现在,除了蛇、高尔夫和他要在下午一点一刻做的那件事,一切都被他抛在脑后。他想下去找安迪·麦吉。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安迪会告诉他,他接下来该去干什么。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安迪能让这一切都好起来。
而在今天下午一点一刻之后,他的人生将会陷入一片黑暗。
但他并不介意。这是一种解脱。
6
十点一刻,雨鸟悄悄走进位于查莉房间附近的小监控室。一个名叫路易斯·特兰特的大胖子正盯着监视器,他的屁股都快从椅子上溢出来了。数字温度计表明此时室内的温度稳定在六十八度[1]。门一开,胖子回头看到来人是雨鸟,表情立刻紧绷起来。
“我听说你出城了。”他说。
“取消了,”雨鸟说,“今天上午我没来过你这儿,路易斯。”
路易斯疑惑地看着他。
“你没见过我,”雨鸟重复说,“只要过了今天下午五点,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但在那之前,别跟任何人说今天见过我。要是我听说你走漏了风声,我会从你身上切两块肉回去炼油。你明白了吗?”
路易斯·特兰特吓得脸色苍白。他正在吃的小蛋糕从手指尖滑落,掉在倾斜的控制面板上,上面装着监视器屏幕和麦克风拾音的控制开关。小蛋糕从倾斜的面板上滚下去,又在地上滚了几圈,留下几道残渣的痕迹。突然,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饿了。他对雨鸟的疯狂早有耳闻,现在他可以肯定,自己听到的完全属实。
“我明白了。”在雨鸟诡异的笑容和令人发毛的一只眼睛的凝视下,他低声回答。
“很好。”雨鸟说着,朝他走了过去。路易斯缩起身子,想尽可能离他远一点,但雨鸟完全不在意,紧紧地盯着其中一个监控屏幕。那是查莉,她穿着蓝色的套衫,漂亮得像幅画。仿佛在看自己的恋人,雨鸟敏锐地察觉到她今天没有编辫子。她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脖子和肩膀上,显得十分可爱。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沙发上。没看书,也没看电视。她看上去就像是个在等公交车的女人。
查莉,他满心仰慕地想,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她今天要干什么?”雨鸟问。
“没什么特别的。”路易斯赶忙回答,实际上,他几乎是在窃窃私语,“只是打算在一点一刻去看看她骑的那匹马。我们把下场测试安排在明天了。”
“明天,是吧?”
“对。”路易斯对测试什么的毫不关心,但他觉得说这个可能会让雨鸟高兴,这样他也许就能离开了。
他似乎很满意,笑容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
“一点一刻她要去马厩,对吧?”
“对。”
“谁带她去?毕竟我还在去圣地亚哥的路上。”
路易斯突然爆发出一种类似笑声的尖细声音,似乎想表明,他很欣赏雨鸟的幽默感。
“你的兄弟,唐·朱尔斯。”
“他不是我的兄弟。”
“对,他当然不是。”路易斯迅速表示赞同,“他……他觉得这个命令有点滑稽,但既然是上校亲自下达的——”
“滑稽?他为什么觉得有点滑稽?”
“好吧,因为他只需要带她出来,然后把她留在那里。上校说马厩里的伙计会照看她,但那些人对她一无所知。唐说,搞不好那里会变成一片火海——”
“对,但想这些可不是他的职责。你说对吧,胖子?”他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下手很重,听上去就像是微小的雷声。
“对,这当然不是他的职责。”路易斯机智地回应道,他开始冒汗了。
“回头见。”雨鸟走到门口。
“要走了?”路易斯无法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
雨鸟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停住了脚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压根就没来过。”
“对对对,您从没来过。”路易斯急忙同意道。
雨鸟点点头,悄悄走了出去,把门带上。路易斯盯着紧紧关上的门足足几秒钟,然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的腋窝已经湿透了,白衬衫黏在后背上。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小蛋糕,于是捡起来,擦了几下,又吃了起来。那女孩依旧呆呆地坐着,什么都没干。这个雨鸟——这么多人里,偏偏只有雨鸟——究竟是怎么讨得她的欢心的,路易斯感到十分困惑。
7
十二点四十五分,经过起床后的一段漫长的等待,查莉终于听到一阵短暂的门铃声。唐·朱尔斯走了进来,穿着一件棒球服和一条旧牛仔裤。他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对她毫无兴趣。
“出来吧。”他说。
查莉跟在他的身后。
8
那天天气凉爽,晴空万里。十二点半,雨鸟慢慢穿过仍然保持着绿色的草坪,来到一座低矮的L形马厩前。马厩被漆成了暗红色——干透的血迹的颜色——外面则是一圈明亮的白色。在头上,几朵标志着好天气的白云缓缓飘过天际。一阵微风吹来,轻拂他的衬衣。
如果需要赴死,今天是个好日子。
在马厩里,他找到马倌的办公室,走了进去。他出示自己的ID卡,以及A级员工的等级证明。
“有何贵干,先生?”德拉布尔问。
“把这地方清空,”雨鸟说,“所有人都离开。五分钟之内。”
马倌没有表示异议,也没有多说什么。如果他被吓到脸色发白,那么他黝黑的肤色也很好地掩盖了这一点。“马也要离开吗?”
“只有人。从后面出去。”
雨鸟换上了自己的作战服——当年在越南,他们把这一身衣服称为“夺命服”。裤子的口袋又大又深,向外鼓起。他在其中一个口袋里装了一把大号手枪。马厩的负责人用机警且见怪不怪的眼神看向他。雨鸟随意地拿着手枪,枪口朝下。
“要有麻烦了吗,先生?”马倌问。
“也许吧,”雨鸟轻声说,“我真的说不好。赶紧走吧,老伙计。”
“我只是希望不要伤害到那些马。”德拉布尔说。
雨鸟笑了。他想她也会这样想。他看过她看那些马时的眼神。而在这个地方,有充足的干草,一垛垛干草,还有干木料,到处都有禁止吸烟的标识。
这个地方一点就着。
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来越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也越来越习惯铤而走险。
他回到大门口,向外张望。还没有人来过的迹象。他转身朝里走,在各个隔间之间穿梭,嗅闻着马身上甜蜜、强烈、充满回忆的气息。
他确保所有的马棚都已经被锁好。
他又回到大门口。这次有人过来了。两个人。他们走在鸭塘那边,还需要五分钟。不是上校和安迪·麦吉。是唐·朱尔斯和查莉。
过来吧,查莉,他温柔地想,到我这里来。
他抬头望向被阴影笼罩的上层阁楼,然后走上梯子——一组钉在支撑架上的简易木挡板——轻巧地爬上去。
三分钟后,查莉和唐·朱尔斯便置身在马厩清爽空旷的阴凉之中。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开始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雨鸟手上的点三五七马格南手枪已经被装上了消音器,像是有一只奇怪的黑色蜘蛛蹲伏在枪口上。实际上,它的消音效果很有限;没法让一只大号手枪完全消音。如果他扣动扳机,第一次会是哑哑的声音,仿佛犬吠,第二次则会是低沉的爆炸声,然后消音器就没用了。雨鸟希望自己不要用到手枪,但现在他双手握紧手枪,把枪口压平,消音器正好对着唐·朱尔斯的前胸。
朱尔斯谨慎地察看四周。
“现在你可以走了。”查莉说。
“嘿!”朱尔斯拔高了声音喊道,没有理会查莉。雨鸟了解朱尔斯。他是个认真的人。他一定会奉命行事,并且觉得这样肯定万无一失。也不会有人找麻烦。“嘿,养马的!有人吗!我把那孩子带来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查莉又说了一次,而朱尔斯再次无视了她。
“来。”他说着抓起查莉的一只手腕,“我们得找个人出来。”
真是可惜啊。雨鸟准备射杀唐·朱尔斯了。这样可能还好一点,至少朱尔斯算是奉命行事时因公殉职,不会被人找麻烦。
“我说了我让你走。”查莉说,朱尔斯突然放开了她的手腕。他并不是主动松开的;他的手自己弹开了,就像一不小心触到了烫手的东西。
雨鸟饶有兴致地关注着下面事态的发展。
朱尔斯转身看着查莉。他揉着自己的手腕,但雨鸟看不清上面是否留下了痕迹。
“你给我走。”查莉轻声说。
朱尔斯把手伸到外套下面,雨鸟又瞄准了他。不过他还不会动手,除非朱尔斯把枪拿出来,并且打算强行把查莉带回去。
但枪刚掏了一半,朱尔斯便大叫一声,把它扔到了地上。他后退两步,离开了女孩,眼睛瞪得溜圆。
查莉把身子侧过去,好像不再对朱尔斯有什么兴趣。马厩的墙上有一个水龙头,位于L形建筑长边的中间。下面放着半桶水。
蒸汽从水桶里缓缓升起。
雨鸟觉得朱尔斯没注意到这个;他正盯着查莉。
“给我滚出去,你这个浑蛋。”她说,“不然我就把你点着。我会把你烧成灰。”
约翰·雨鸟在心里给查莉叫好。
朱尔斯望着她,愣住了。他低头微微歪向一边,眼珠不安地来回转动,像只老鼠,很阴险。雨鸟已经准备好,如果有必要,他会帮查莉,但他还是希望朱尔斯能识相点。她的力量有时会意味着一种失控。
“赶紧给我出去,”查莉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会看着你。赶紧走!给我出去!”
她声音中尖锐的愤怒终于让他拿定了主意。
“放轻松,”他说,“好吧。但是你哪儿都去不了,小姑娘。你这是在玩火。”
一边说着,他一边慢慢地从她身边离开,退到了门口。
“我还看着呢,”查莉坚定地说,“你不转身吗,你这个……你这个浑蛋……”
朱尔斯出去了。他说了句什么,但雨鸟没听到。
“滚吧!”查莉喊道。
她站在大门口,背对着雨鸟,整个人小小的,沐浴在午后昏昏沉沉的阳光中。他再一次爱上了她。这样的话,这里就是他们约会的地方了。
“查莉。”他轻声朝下叫了一声。
她一愣神,后退了一步。她没有转身,但他能感觉到她突然认出他是谁了,并且十分愤怒,尽管他只能看到她缓缓地抬起肩膀。
“查莉,”他又叫了一声,“嘿,查莉。”
“是你!”她悄声叫道。他勉强才能听到。在下面的某个地方,一匹马轻轻叫了一声。
“是我。”他回应道,“查莉,一直都是我。”
现在她转过身来,眼睛扫过马厩那边的长走廊。雨鸟看着她的动作,但她并没有看到他。他藏在阴暗的二层阁楼的一堆杂物中间,刚好在她的视线之外。
“你在哪儿?”她厉声说,“你耍我!就是你!爸爸说那次在爷爷度假营地的也是你!”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到自己喉咙旁边,那里曾被他的飞镖射中。“你在哪儿?”
啊,查莉,你就那么想知道吗?
一匹马轻声嘶鸣。并不是平静的满足之声,而是突如其来的恐惧。它一叫,其他马也跟着叫了起来。一匹纯种马开始踢马棚的门,传来重重的撞击声。
“你在哪儿?”她再次尖叫道,雨鸟感到周围的温度突然开始上升。在他下方,一匹马——可能就是通灵师——在大声嘶鸣,像是一个女人在尖叫。
9
门铃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霍利斯特上校走进安迪位于北侧种植园下方的房间。跟一年前相比,他已经大不一样了。一年前的他尽管同样上了年纪,但体格健壮、精神矍铄、目光如炬;那时的他拥有一张你可能会在十一月时的猎鸭篷边缘看到的面孔,蹲伏着,他会端着猎枪,游刃有余。但现在的他只要走两步就会显出疲态。一年前他的头发只是略微泛白,而现在已经全白了。他的嘴唇时而无力地抽动。但最大的变化还是在眼神上,看上去很茫然,还有几分孩子气。这种眼神只有在他突然战战兢兢地向两边扫视时,才会被多疑、恐惧与畏缩的目光取代。他的手臂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两侧,手指也在不时抽动。大脑中的记忆回溯现在已经变成了不断的反弹,以疯狂的、致命的速度,在他脑海中窜来窜去。
安迪·麦吉起身迎接他。他穿的衣服和那天他们在纽约的第三大道上疯狂逃跑,被一辆小汽车追踪时的一模一样。灯芯绒外套的左肩被撕破了,棕色斜纹裤也褪了色,屁股的位置磨得有些发亮。
等待对他有益。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和这一切和解了。这并不意味着理解,不。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能理解这一切,即便他和查莉闯过重重阻拦,逃出这里,重新开始生活。他不知道自己的性格中究竟有什么致命的缺陷,招致了这一切劫难,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需要让女儿一起来受罚。因为需要两百美元而参加一场志愿者实验并不是什么错误的事,就跟追求自由同样不是错误的一样。如果我能逃出去,他想,我一定要告诉所有人,好好教你的孩子,教你的宝宝,认真地告诉他们,这些人声称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候确实如此,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在撒谎。
但现实终归是现实,不是吗?不管怎样,他们争当走狗,不过是为了钱。但这并不会让安迪感到宽恕或是理解他们的感觉。为了跟自己和解,他暂且把对以国家安全为名义,做出这些行为的不知姓甚名谁的官僚们的仇恨之火埋在心底。但现在他们中的一个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抽搐着,一脸呆滞。安迪对上校现在的状态没有丝毫同情。
这都是你自找的,朋友。
“你好,安迪。”上校说,“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安迪说,“你能帮我拿一个箱子吗?”
上校茫然的表情被惊吓打破。“你都检查好了吗?”他大声质问,“里面不会有蛇吧?”
安迪用了力——没有很重。他需要尽可能积攒自己的力量,以备不时之需。“拿上它。”他指着两个箱子中的一个说。
上校走过去,提了起来。安迪拿起另一个。
“你的车呢?”
“就在外面,”上校说,“已经掉过头了。”
“会有人检查我们吗?”他实际的意思是会有人阻拦我们吗?
“怎么会呢?”上校真诚地反问道,“我可是这里的主管。”
安迪对此感到满意。“我们先出去,”他说,“我们把这些箱子放进你的后备厢——”
“后备厢没问题,”上校插嘴说,“我早上都检查过了。”
“然后我们就开车去找我的女儿,有问题吗?”
“没有。”上校说。
“很好。那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房间,来到电梯前。有几个人正在大厅里来回走动。他们小心地瞥了上校一眼,然后赶忙把视线移开。电梯把他们带到舞厅那层楼,上校走在前头带路,穿过长长的前厅。
上校派阿尔·斯泰诺维茨去黑斯廷斯谷那天的那个前台值班的红发女孩乔茜,已经升职了。现在,接替她的是一个年纪不大,但已经开始秃顶的男人,正皱着眉头,端详着一段电脑编程文本。他手里拿着一支黄色钢笔。当他们经过时,他抬头看了一眼。
“哈喽,理查德,”上校说,“又啃书呢?”
理查德笑了。“它们啃我还差不多。”他好奇地瞥了安迪一眼,安迪则若无其事地看了看他。
上校把拇指塞进一个凹槽里,有什么东西响了起来。理查德面前的控制台上亮起了绿灯。
“目的地是?”理查德问,他放下钢笔,换了支圆珠笔。笔头停在一个小本子上。
“马厩。”上校脱口而出,“我们去接安迪的女儿,他们要跑路啦。”
“安德鲁斯空军基地。”安迪纠正道,然后用力一推。
疼痛立刻出现,像一把钝刀插进了脑子里。
“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理查德痴痴地重复道,同时把它记了下来,“祝你们愉快,先生们。”
他们走了出去,来到微风习习的十月阳光下。上校的织女星车停在整洁的白色碎石路的环形车道上。“把你的钥匙给我。”安迪说。上校递了过去,安迪打开后备厢,他们一起把行李放好。安迪砰的一声关好后备厢,把钥匙还给了他。“我们走吧。”
上校开着车,绕鸭塘一圈,载着他们来到了马厩。当他们靠近马厩时,安迪注意到有一个穿着棒球服的男人朝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栋建筑跑去,这让他感到一阵不安。上校把车停在敞开的马厩大门前。
他伸手拔钥匙,安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不,就让它开着吧,下来。”他下了车,脑袋一阵阵抽痛,痛感带着某种节奏不断送进他的大脑深处。但还不算糟糕,并不算。
上校下了车,站在原地,犹豫不决。“我不想进去。”他说,眼睛在眼窝里疯狂打转,“里面太黑了,它们喜欢黑,它们藏起来,它们咬人。”
“里面没有蛇。”安迪说着,又轻轻推了推,这已经足够让上校动起来,但还不能完全说服他。他们一起走进马厩。
安迪突然冒出一个糟糕的念头,查莉可能不在里面。光线的变化让他的眼睛暂时派不上用场。马厩里又闷又热,同时有什么东西让马儿们很不安。它们不住地嘶鸣,蹄子跑着地。安迪什么也看不见。
“查莉?”他的声音短促而嘶哑,“查莉?”
“爸爸!”她回应道,这让安迪欣喜至极——但当他听出查莉的声音里尖锐的恐惧时,他的欣喜变成了害怕。“爸爸,别进来!别进——”
“我想你说得有点晚了。”一个声音从头上的某处传来。
10
“查莉。”那个声音很轻。它是从头上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但是在哪儿呢?它似乎来自四面八方。
一股怒火席卷了她——愤怒是因为丑恶的不公,无休无止,潜藏在每一个角落,千方百计地阻止他们逃向自由。她几乎立刻感觉到,那东西就要逃出来了,它现在一触即发……几乎无法遏制。就像刚才那个带她过来的人在时那样。当他准备掏枪,她只是让他的枪变热,让他把枪丢掉。算他走运,子弹没有在枪里爆炸。
而现在,她感觉热量继续在身体里聚集,并开始像奇怪的电池,或不知是什么的方式向外辐射。她扫视上方的黑暗阁楼,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上面杂物太多,阴影太重。
“我不会出来的,查莉。”他的声音现在稍大了一点,但仍然很平静。它穿透了困惑和愤怒的迷雾。
“你给我出来!”查莉大声喊道,她浑身战栗,“在我把这里的东西全部点着之前,你给我下来!我说到做到!”
“我知道你能做到。”那个温柔的声音回应道,它不知从何处降下,又无处不在,“但如果你那么做了,你就要烧死那些马了,查莉。你听不到它们在叫吗?”
她听到了。他一提醒,她就听到了。它们吓得几乎快要发疯了,砰砰地踢着马棚的门。通灵师就在其中一个隔间里。
她有些喘不上气。她再次看到火舌在曼德斯农场的院子里来去无阻,鸡群在空中爆炸。
她再次转向那个水桶,心里十分害怕。那股力量已经冲到她的控制力边缘,只要再过一会儿——
(回去!)
它就会冲破束缚——
(回去!)
然后烧光一切。
(回去,回去,回去,你听不到我说话吗,回去!)
这一次,那个装了半桶水的水桶不再只是冒出水蒸气。它突然剧烈地沸腾起来。过了一会儿,水桶上方的铬质水龙头扭动了两下,随即像螺旋桨一样开始旋转,然后从墙上蹿了出来。这个固定装置如同负载火箭一般穿过马厩,撞在对面的墙上,弹到了一边。水从水管里喷出,冷冷的水,她能感觉到水的清凉。但不久后,水就变成了蒸汽,马棚的走廊间弥漫开一层薄雾。水管旁边本来有一盘绿色的软管,用钉子固定在墙上,现在已经开始熔化。
(回去!)
她开始控制自己的力量,让它渐渐平息。换作一年前,她还做不到这一点。这股力量一旦涌出便覆水难收。现在她能控制得好一些了……啊,但这力量也变得更强了!
她站在原地,颤抖着。
“你还想要什么?”她声音低沉地说,“你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走?”
一匹马叫了起来,声音尖锐,充满恐惧。查莉完全能够理解它的感觉。
“没有人觉得你们真的走得了。”雨鸟沉稳地回答,“我觉得你爸爸也不会这么想。你很危险,查莉。你自己也知道。我们可以让你们走,但接下来还会有其他可怕的人来抓你们。你也许觉得我是在开玩笑,但我说的句句属实。”
“那不是我的错!”
“是啊,”雨鸟认真地说,“当然不是。但这毫无意义。我不在乎什么Z因子,查莉。我从没在乎过。我只在乎你。”
“哦,你这个骗子!”查莉尖叫道,“你骗了我,假装你不是——”
她停了下来。雨鸟轻而易举地从杂物中间爬了出来,坐在阁楼边,双脚垂下。他把手枪放在大腿上。他的脸好似一轮残月挂在查莉的上方。
“骗你?我没有。我只是把事实混在一起,查莉,而且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你活下来。”
“恶心的骗子。”她轻声说。但她沮丧地发觉,自己很想相信他的说辞。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让她感觉有几分灼痛。她太累了,很想相信他,想相信他喜欢过她。
“你并不聪明,”雨鸟说,“你老爸也不聪明。你们觉得他们会怎么做?说一句‘哦,对不起,我们搞错了’就把你们放回大街上?你见过这些人做事,查莉。你见过他们在黑斯廷斯谷,朝曼德斯农场的那个家伙开枪。他们还扯下你妈妈的指甲,然后杀——”
“闭嘴!”她痛苦地尖叫道,身体里的力量再度翻涌,焦躁不安地想要冲出去。
“不,我不会的,”他说,“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查莉。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是我让你变得对他们很重要。你觉得这是因为我为他们工作?去他妈的工作。他们都是浑蛋。上校、霍克斯特、品乔,还有那个带你来这儿的朱尔斯——他们都是浑蛋。”
她抬头望着他,仿佛被他那张悬在半空的脸催眠。他没有戴眼罩,脸上那块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是一个扭曲、开裂的空洞,像是一串恐怖的记忆。
“关于这些,我没有说谎。”他说,同时碰了碰自己的脸。他的手指在脸上轻轻游走,几乎是爱抚般地从下巴内侧的伤疤,来到脱了一层皮的脸颊,最后回到烧毁的眼眶。“我只是把事实混起来说而已。确实没有什么河内耗子洞、越共。我的伤是自己人干的。因为他们都是浑蛋,跟这些家伙一样。”
查莉听不懂,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的心里现在天旋地转。他不知道她能把他烧得一干二净吗?
“这些都不重要,”他说,“除了你跟我,一切都不重要。我们得彼此坦诚,查莉。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对你毫无保留。”
她感觉到他说的是实话——但他的话语背后还有一层更黑暗的真相。那是他没有讲出来的东西。
“上来吧,”他说,“我们好好聊聊。”
没错,这就像是催眠。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这就像是心灵感应。
因为即便她已经明白这其中隐藏着黑暗的真相,她的脚还是不由自主地朝梯子移动。重点不是他说的话。是结束。是结束怀疑、痛苦、恐惧……不必制造一场烧掉一切的大火,一切都可以结束。以他这种扭曲而疯狂的方式,他告诉她他是她的朋友,是其他人永远也无法成为的朋友。而且……没错,她渴望如此。她同样也在渴望一个结局、一次释放。
于是她开始朝梯子走去。当她的爸爸闯进来时,她的手已经放在横档上了。
11
“查莉?”他喊道,终止了雨鸟的咒语。
她的手离开了横档,恐惧地意识到刚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她转过身,看见他站在那里,她的第一个想法(爸爸你变得好胖啊!)并没有在脑海里停留太久,几乎没有留下印记。无论变胖与否,那是她的爸爸。不管怎样她都能认出他来,她对他的爱足以驱散雨鸟那咒语般的迷雾。然而她突然意识到,无论约翰·雨鸟的话对她来说是什么意思,对爸爸而言只意味着死亡。
“爸爸!”她喊道,“不要进来!”
雨鸟脸上突然泛起怒意。他的枪不再平放在腿上,而是直直地指向门口的人影。
“我想你说得有点晚了。”他说。
爸爸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她想那个人应该就是他们嘴里的“上校”。他只是站在原地,肩膀下垂,骨折了一般。
“进来吧。”雨鸟说,安迪走上前。“现在停下。”
安迪停下了,上校亦步亦趋,距离他一两步远,仿佛两个人被绑在了一起。在昏暗的马厩里,上校不安地来回乱瞟。
“我知道你能干掉我。”雨鸟说,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浮,像是在开玩笑,“实际上,你们两个都能。但是,麦吉先生……安迪?我可以叫你安迪吗?”
“爱怎么叫怎么叫。”她爸爸说,声音冷冷的。
“安迪,如果你要用你的能力来对付我,我会在被你控制之前先打死你女儿。当然,查莉,如果你用了你的能力,我们都清楚会发生什么。”
查莉朝爸爸跑了过去,她的脸贴在他厚厚的灯芯绒外套上。
“爸爸,爸爸。”她嘶哑地唤道。
“嘿,小宝贝。”他一边说,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他搂着她,然后抬头看着雨鸟。雨鸟仍坐在阁楼上,仿佛一个坐在桅杆上的水手,跟安迪梦里的那个独眼海盗如出一辙。“所以你想怎样?”他的理智告诉他雨鸟只是想拖延时间,等那个他们刚才看到的从草坪上穿过的人把大部队叫过来。但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并非雨鸟所想。
雨鸟无视了他的问题。“查莉?”他喊了一声。
查莉将身子缩在安迪的双手之下,没有回头。
“查莉啊,”他又喊了一声,语气轻柔但坚定,“看看我,查莉。”
查莉缓缓转过身去,不情愿地抬起了头。
“上来吧,”他说,“就像刚才那样,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不,我不允许那么做,”安迪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喜悦,“我们要离开这里。”
“上来,查莉,”雨鸟说,“不然我就一枪打爆你爸爸的脑袋。你可以烧死我,但我保证我会先扣动扳机。”
查莉发出低吼,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
“别动,查莉。”安迪说。
“他会没事的。”雨鸟说,他声音低沉、理智,很有说服力,“他们会送他去夏威夷,他会没事的。你自己选吧,查莉。一枪爆了他的头,还是让他去卡拉米海滩晒太阳。会怎样呢,你自己选。”
她的蓝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雨鸟的独眼。她颤抖着离开了爸爸的身边。
“查莉!”他大声喊道,“不要!”
“一切都会结束。”雨鸟说,他的枪口仍然指着安迪的脑袋,“而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会很温柔的,没有一丝痛苦。相信我,查莉。为了你爸爸,也为了你自己。相信我。”
她又迈了一步。然后又一步。
“不,”安迪说,“别听他的,查莉。”
但这似乎给了她离开他的理由。她再次走到梯子前。她把手放在头上的横档上,然后停住了。她抬头看着雨鸟,锁定了他的目光。
“你能保证他没事吗?”
“我保证。”雨鸟说。安迪突然顿悟:谎言的力量……此人是以谎言为生的。
我要控制的是查莉,他想,惊讶得说不出话,不是他,而是查莉。
他集中精力来做这件事。查莉已经站上梯子的第一层了,她的手抓住了头上的横档。
就在这时,上校——他们全把他抛在了脑后——发出了尖叫。
12
当唐·朱尔斯回到上校和安迪刚刚离开的那栋建筑时,他的模样太过惊慌失措,吓得在门口值班的理查德赶忙抓住抽屉里的手枪。
“怎么——”他开口道。
“拉警报,拉警报!”朱尔斯喊道。
“请问你是否有权限——”
“我他妈的当然有权限,你这个蠢货!那女孩!那女孩就要跑了!”
理查德的控制台上有两个简单的组合式拨号盘,从一到十。他赶忙放下手里的圆珠笔,把左边的拨号盘拨到“七”。朱尔斯绕到桌子里,把右边的拨号盘拨到“一”。过了一会儿,控制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声音在基地的院子里反复回荡。
地勤人员放下手里的割草机,朝存放武器的棚子跑去。容易被攻击的计算机室的门被彻底锁死。上校的秘书格洛里亚拿起自己的手枪。所有具有战斗能力的“商店”雇员集结到一起,等待下一步指令,脱下外套,露出藏在里面的武器。基地外墙的电压由白天的普通模式升高到致死模式。在两道栅栏间巡逻的杜宾犬听到警报声后,同样也感觉到基地已进入战斗状态,开始疯狂吠叫、上蹿下跳。“商店”基地与外部世界的大门随即关闭并彻底锁死。一辆送面包的卡车刚刚开进基地,后保险杠被带电的滑动门截断,所幸司机没有因此触电身亡。
警报声似乎无休无止。
朱尔斯抓起理查德控制台上的麦克风:“进入黄色紧急状态,重复一遍,黄色紧急状态。这不是演习,目标马厩;注意安全。”他绞尽脑汁地想查莉·麦吉的代码,但没有成功。他们似乎每天都要改动他妈的代码。“是那个女孩,她正在动用自己的能力!重复一遍,她正在动用自己的能力!”
13
贾米森站在北楼三层的扩音器下面,一手抓着他的“大马”。当听到朱尔斯播报的消息后,他却坐了下去,收起了枪。
“啊哈,”看着刚才跟他一起打台球的三个人都跑出去了,他自言自语道,“啊——哈,不关我的事,跟我没关系。”其他人都像闻到浓烈气味的猎狗一样蹿了出去,但那是因为他们没去过曼德斯农场。他们不知道这个三年级小学生的怒气意味着什么。
那时,OJ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一个深深的洞钻进去,永远不出来。
14
霍利斯特上校几乎没听到查莉、她的爸爸以及雨鸟三人之间说了什么。他待在原地,因为先前的指令已经完成,新的指令尚未下达。谈话的声音无意义地盘旋在他头上,而他的脑子里则自由自在地想象着高尔夫球赛、蛇、九根铁杆、红尾蚺、五号推杆、木纹响尾蛇、九号铁头球杆,以及足以吞掉一整头山羊的大蟒蛇。他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到处都是干草味,让他联想到高尔夫球场的气息。他的哥哥在他三岁时被蛇咬伤了,就是在干草堆里。那条蛇并不危险,但他的哥哥却尖叫起来,叫个不停。那里有干草的气味、苜蓿的气味、梯牧草的气味,而他的哥哥是世界上最强壮、最勇敢的男孩,但现在,他却在叫个不停。那个强壮又坚强的九岁男孩利昂·霍利斯特叫着,“去找爸爸!”,同时泪流满面,抱着自己已经肿起来的伤腿。三岁的霍利斯特上校转身去找爸爸,他吓坏了,也大哭起来,那条蛇像绿色的死水一般从他的脚面上漫过。后来医生说咬伤并不严重,那条蛇肯定在咬他之前刚刚咬过别的东西,毒液已经耗尽了,但利昂还是觉得他要死了。那是个夏天,到处都是青草甜腻的气息,蚂蚱四处跳跃,压得草叶发出声响,吐出烟草汁(“吐完就走”在当年的内布拉斯加州可是句经典台词);气味宜人,声音美妙,高尔夫球场的气味和声音,还有他哥哥的叫喊,以及那条蛇,干燥、带鳞的触感,那扁平的三角形头颅和黑色的眼睛……那条蛇在回到高高的草丛深处时爬过了上校的脚……你也可以说它是回到了长草区里……那气味和现在一模一样……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四号铁杆、蝰蛇、推杆、铜斑蛇——
现在记忆回溯的频率越来越快,来回跳跃,上校的眼睛在马厩里茫然地来回扫视,而约翰·雨鸟则正与麦吉父女针锋相对。最后,他的视线落到了爆裂的水管旁边那根部分熔化的绿色塑料软管上。它仍挂在墙上,被残余的水蒸气遮住了一部分。
恐惧迅速笼罩了他,仿佛旧核反应堆爆炸后产生的火焰。有一瞬间,他感到恐惧至极,几乎无法呼吸,更无法叫喊。他的肌肉完全僵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过了一会儿,它们才恢复正常。上校猛吸一口气,身体前倾,然后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蛇!有蛇!蛇啊啊啊啊啊啊!”
他并没有逃走。尽管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但上校绝不是临阵脱逃的无能之辈。他像个生锈的机器人,猛扑向前,抓起一把靠在墙上的耙子。那是一条蛇,他要砸扁它,打死它,碾碎它。他要……他要……
他要救利昂!
他拿着耙子,冲向那盘部分熔化的软管。
然后,事情在转瞬之间发生了变化。
15
特工们大多拿着手枪,勤杂人员大多端着步枪。当尖叫声响起时,他们已经马马虎虎地将L形马厩包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传来一声沉重的撞击声,以及可能是因为疼痛而发出的低沉的叫喊声。只过了一秒,里面传来一阵敲打声,再然后是一声微弱的爆炸声,显然来自一把装了消音器的左轮手枪。
以马厩为中心的包围圈停顿了一会儿,接着继续向内移动。
16
上校的尖叫和他冲向耙子的动作只让雨鸟稍有分神,但这一瞬间已经足够了。他的枪口从安迪脑袋的方向移到了上校的方向,这是一种本能,是林中猛虎长期在危险中形成的条件反射。但也正是这敏锐的本能背叛了他,让他从走了如此之久的钢丝上跌落。
安迪发力的速度同样如条件反射般迅速。枪口移向上校的一瞬间,安迪喊了一声:“跳!”同时动用了他最大的力量推了过去。如同弹片一般在脑海中炸开的疼痛减弱了他的力量,他感到自己有了某种变化,似乎已经不可挽回。
爆裂,他想。这想法含糊而牵强。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感觉整个左侧身体都已经麻木。他的左腿已经无法支撑身体了。
(终于来了,这该死的东西终于爆裂了)
雨鸟一用力,让自己从阁楼上掉了下去。他十分惊讶,表情近乎滑稽。他紧紧握着枪;尽管他摔得很惨,一条腿当即骨折,四肢着地,他仍紧紧握着枪;尽管无法抑制痛苦和困惑,发出尖叫,他仍然紧紧握着枪。
上校已经来到软管前面,正在用耙子死命地拍打它。他张着嘴,但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一条闪亮的口水垂了下来。
雨鸟抬起头,他的头发盖在脸上,被他猛地甩到脑后。他的一只眼睛发出光亮,嘴巴绷成一条线。他把枪口对准安迪。
“不,”查莉尖叫道,“不要!”
雨鸟开火了。一股烟从装了消音器的枪口冒出。子弹在安迪歪斜着的脑袋旁边炸开,带出几块发光的碎片。雨鸟用一只胳膊撑住地板,再次开火。安迪的脑袋顿时向反方向一扭,鲜血从他的脖子一侧喷涌而出。
“不!”查莉再度尖叫,用手捂住脸,“爸爸!爸爸!”
雨鸟的手垂了下来,一条长长的木头碎片扎进了他的手掌。
“查莉,”他呢喃道,“查莉啊,看看我。”
17
他们已经把马厩彻底包围,却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女孩,”朱尔斯说,“我们得抓——”
“不!”女孩的尖叫声从里面传来,仿佛她听到了朱尔斯的计划。接着她又喊:“爸爸!爸爸!”
然后又是一声枪响,这次声音要大许多,同时发出一道突然而刺眼的强光,令他们一时间睁不开眼。一股热浪从马厩敞开的大门冲到外面,站在马厩门前的人踉跄着向后退去。
接着是浓烟,还有火光。
里面仿佛已是地狱,马群哀鸣不止。
18
查莉向父亲跑去,她已经完全慌了神。当雨鸟开口时,她竟真的转向了他。他趴在地上,试图用两只手把枪握住。
不可思议的是,他在微笑。
“嘿,”他奄奄一息地说,“让我看见你的眼睛。我爱你,查莉。”
然后他开火了。
那股力量疯狂地从她身体里涌出,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扑向雨鸟的过程中,它升华了那颗本来要射入查莉脑袋里的铅弹。有那么一会儿,似乎有一股强风撕扯着雨鸟——还有后面的上校——的衣服,仅此而已。但这股风撕扯的不只是衣服,还有里面的皮肉,令它们如动物油脂一般涌动、颤抖,然后从骨头上剥离、烧焦,接着骨头也燃烧了。
炫目的强光突然爆发,让她一时失明;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马厩里马儿的嘶鸣声,它们已经近乎疯狂……以及烟的味道。
马儿!马儿!她想,在强光之下不停地摸索。这是她的梦,虽然有所不同,但还是那个梦。突然间,她一下子回到了奥尔巴尼机场,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比她矮两英寸、轻十磅,比她现在更加天真无邪;小女孩拿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购物纸袋,走进一个又一个电话亭又出来,对它们用力,然后银色的硬币便冒了出来……
现在,她几乎是盲目地用着力,同时脑子里思索着自己该怎么办。
一股热浪穿过L形马厩长边的马棚走廊,马棚的门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来,冒着烟,在高温之下扭曲变形。
马厩后面已是烟雾缭绕,木材和木板熊熊燃烧。热浪穿过雨鸟和上校的身体,继续向前,仿佛一颗出膛的炮弹。墙壁被炸裂,炸开的碎片在热风的裹挟之下向周围直径六十英尺的范围迸溅,“商店”的特工纷纷退到小路上,否则他们很可能全军覆没。一个名叫克莱顿·布拉多克的家伙出现在了错误的位置,结果被旋转飞来的谷仓门板整齐地斩首。他旁边的一个人则被一个螺旋桨似的横梁拦腰斩断。还有一个人的耳朵被一块冒烟的木块削了下来,但他过了将近十分钟才注意到。
临时集结的“商店”队伍作鸟兽散。那些跑不掉的人只能奋力往外爬,只有一个人还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叫乔治·西达卡,贾米森在新罕布什尔州截获安迪的信时,他是贾米森的搭档。西达卡本来要去巴拿马城执行任务,现在只是在“商店”基地短暂停留。刚才在他左边的人现在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而他右边则是那个倒霉的克莱顿·布拉多克。
西达卡本人奇迹般地毫发未伤。各种碎片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一个锋利而致命的铁钩——原本是用来捆绳子的——深深扎进距离他的脚四英寸的地方,发出暗淡的红光。
马厩后面的情景,仿佛是有五六箱炸药被同时引爆。燃烧的梁木不停地落下,形成了一个二十五英尺大小的黑洞。当查莉的力量彻底失控后,一个巨大的堆肥堆吸收了其中的绝大部分;现在它也燃烧了起来,马厩剩余的部分也着了。
西达卡可以听见马匹在里面无助地嘶鸣,可以看见装满草料的阁楼燃烧时发出的亮橙色火光。他仿佛透过一扇舷窗,观赏着地狱的景象。
西达卡决定逃走。
眼前的情景,比在偏僻的乡间公路上对付手无寸铁的邮递员要难一些。
乔治·西达卡收好手枪,跑得飞快。
19
查莉无法掌握眼前的情况。她还在不停地摸索。
“爸爸!”她尖叫道,“爸爸!”
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幽魂。空气炽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烟雾和赤色的火光。马儿们仍在踢马棚的门,不过有一些门已经开了,在火焰中摆动。至少有一部分马已经逃出去了。
查莉跪在地上,想要感受父亲的气息。马从她身边一跃而过,在重重烟雾中如梦似幻。在她头上,一根燃烧的梁木掉了下来,落到一堆松散的干草上,点燃了它。在L形建筑的短边,一桶三十加仑的汽油咆哮着燃烧起来。
查莉像盲人一样边摸边走,这时,一匹马的蹄子从她脑袋边不到几英寸的地方掠过,接着一匹狂奔的马蹭到了她,把她带倒在地。
她的手摸到了一只鞋子。
“爸爸?”她啜泣着,“爸爸?”
他已经死了。她确信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死了;全世界都是一片火海;他们杀死了她的妈妈,现在又杀了她的爸爸。
她的视力开始恢复,但眼前仍是一片朦胧。热浪在她身上翻涌。她摸到了他的腿、他的腰带,然后轻抚至他衬衫的扣子,直到摸到黏糊糊的一片。它还在扩散。她惊恐地停了下来,无法让她的手指再继续了。
“爸爸。”她低声唤道。
“查莉?”
这声音低沉、嘶哑……但确实是他的声音。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脸,无力地想要将她拉近。“过来,离……离近一点。”
她来到他身边,现在他的脸开始从浓重的烟雾中显露出来。他的左半边脸向下扭曲,左眼里满是血丝,这让她想起那天早上,他们在黑斯廷斯谷那家汽车旅馆里醒来时的情景。
“爸爸,太糟了。”查莉呻吟着,大哭起来。
“没时间了,”他说,“听着,听着,查莉!”
她伏在他身上,泪水沾湿了他的脸。
“没办法了,查莉……别把泪水浪费在我身上,但是——”
“不!不!”
“查莉,别喊了!”他厉声说,“他们就要来杀你灭口了。你明白吗?不……不是开玩笑。已经不可挽回了。”他扭曲的嘴角令他发音困难。“不要让他们得逞,查莉。不要让他们掩盖这一切。不要让他们说……只是一场意外……”
他微微抬起的头又垂了下去,费力地喘息着。外面,透过烟雾和火光,传来几声无关轻重的微弱枪响……以及马的嘶鸣。
“爸爸,别说话了……休息……”
“不,没时间了。”他勉强用右胳膊撑起身子,面向她。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你一定要逃出去,查莉。”她用自己的衣服下摆帮他擦去嘴角的血。屋后的火已经朝她逼来。“一定要逃出去。如果你必须杀死他们,查莉,那就杀死他们吧。这是一场战争。让他们知道,这是他们亲手制造的战争。”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你一定要逃出去,查莉。为了我,你明白吗?”
她点头。
头上靠近屋后的位置,又有一根房梁落了下来,溅起亮橙色的火花。此时此刻,热量仿佛是从敞开的炉灶里涌出一般,扑向他们。火花溅到她的皮肤上,像来势汹汹的昆虫,带来噬咬般的灼痛。
“这样,”他咳出一口浓血,用尽力气继续把话说完,“这样他们就不能再做出这种事了。烧掉吧,查莉。把这里的一切都烧光。”
“爸爸——”
“去吧,快。赶在这一切结束之前。”
“我不能离开你啊。”她用颤抖无助的声音说。
他微笑着,把她拉到身边,像是要跟她再说一句悄悄话。
但他只是吻了吻她。
“爱你。查——”他说着,合上了眼睛。
20
唐·朱尔斯发觉自己已经被众人当成了负责人。起火之后,他一开始以为只要他们坚持得足够久,那个小女孩早晚会跑进他们的包围圈。但事态并未如他所愿——当马厩前的人看到马厩里发生的惨剧后——他决定不能再等下去,况且自己的人也已经等不下去了。他开始朝马厩移动,其他人也亦步亦趋……但他们的神情都非常紧张,不再像是参加一场火鸡围猎。
接着,突然有阴影闪过马厩的大门口。她要出来了。他们端起枪;有两个人甚至在什么都没看见的情况下就扣动了扳机。然后——
但那并不是小女孩。是马,大概有五六匹,八匹,十匹。它们身上带着火苗,翻着白眼,嘴角冒着白沫,它们都受到了惊吓。
朱尔斯的手下此时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们纷纷开火。即便是后排那些能够看清跑出来的并不是人而是马的特工,在看到自己的同僚开火后也似乎无法克制。这是一场屠杀。两匹马膝盖着地栽倒,其中一匹马的嘶鸣声撕心裂肺。鲜血在十月晴朗的天空中四处迸溅,令草坪变得油亮。
“停止射击!”朱尔斯喊道,“停下,该死的!别他妈的射这些倒霉的马了!”
但他的举动无异于克努特国王命令大海退潮。人们——恐惧着看不见的东西的人们,已然被警报器的蜂鸣、黄色警报的威慑、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烟雾以及马厩里那只油桶爆炸的巨响吓破了胆,终于看到了活动着的、可以射击的目标……他们怎能不扣动扳机?
有两匹马死在了草坪上,另一匹横躺在车道上,马身还在迅速起伏。还有三匹被吓得发了狂,转向左边,向四五个分散在外的人冲去。他们闪开后仍在射击,但其中一个人被自己绊倒,马从他身上踏过,令他发出哀鸣。
“停下!”朱尔斯怒吼道,“停下,别——别射了!该死的,别射了,你们这些蠢货!”
但屠杀还在继续。人们的表情很古怪,一脸茫然。他们大多数人都和雨鸟一样,是参加过越战的老兵。现在他们的表情呆板、扭曲,仿佛在疯狂地重温昔日旧梦。有几个人已经停止开火,但他们只是少数。五匹马或死或伤,倒在草坪和车道上。还有几匹马逃了出去,通灵师也在其中,它的尾巴如战旗一般挥舞。
“那个女孩!”有人指着马厩的门,尖叫起来,“那个女孩!”
太迟了。对马的屠杀尚未完全结束,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分散了。当他们终于转过身来,看到穿着牛仔套衫和深蓝色过膝袜的查莉低着头,站在门口时,那火海里的火已经开始从她身上向他们辐射过去,如同致死的蜘蛛网,让他们动弹不得。
21
查莉让自己沉浸在力量之中。这是一种解脱。
丧父之痛像一把尖刀插进她的胸口,现在尖锐的痛感渐渐散去,变成了麻木的阵痛。
和往常一样,这力量吸引着她,仿佛一个迷人又危险的玩具,它的种种可能性仍有待她去探索。
火舌穿过草坪,向七零八落的人群冲去。
你们杀了那些马,你们这些浑蛋,她心想。父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仿佛他也表示认同:如果你必须杀死他们,查莉,那就杀死他们吧。这是一场战争。让他们知道,这是他们亲手制造的战争。
是的。她下定了决心。她要让他们知道,这是他们亲手制造的战争。
队伍已经散了,有些人正在逃跑。她微微一歪头,把一条火舌稍微转向右侧,那边的三个人立刻被吞没,衣服变成了燃烧的破布。他们倒在地上,抽搐着、尖叫着。
有什么东西从她脑袋旁边呼啸而过,还有什么东西在她手腕上映出了光亮。是朱尔斯,他从理查德那里又拿了一把枪。他站在原地,两腿叉开,摆好姿势朝她射击。
查莉随手推了过去,但却是重重的、致命的一击。
朱尔斯猛地向后飞去,查莉的力量太大了,他仿佛是被一台看不见的起重机的机械臂撞飞。他横着飞出去四十英尺,同时已然成为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
所有人都跑了。他们像在曼德斯农场一样四散奔逃。
很好,她想。这样很好。
她不想伤人性命。这一点从未改变。但有一点变了,如果有必要,她会杀了他们。如果他们挡了她的路。
她开始朝基地的两栋主建筑中较近的一栋走去。它们离那座像日历风景画一般完美的谷仓稍有一段距离,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草坪。随着查莉的接近,建筑的窗户如同遭到枪击一般被震碎,东边的常春藤先是颤抖了一下,然后立刻被火焰吞没。外墙的油漆层先是冒烟,接着起泡,最后也燃烧起来。火焰如同紧握的双手一般蹿上了屋顶。
一扇门突然打开,传出一阵尖锐的、令人惊慌的火警警报,秘书、技术员和分析师等二十多人跑了出来。他们在草坪上狂奔,朝围栏跑去,想要越过致死强度的高压电网和疯狂撕咬的猎狗,最后像受惊的绵羊般被碾碎。那股力量本想扑向他们,但查莉将它从他们身上转向了围栏,让金属齐齐熔化。围栏被破坏时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和爆炸声,然后一截一截倒下,耀眼的紫色火花不停地跳跃。小火球从围栏顶端掉落,瓷质白色导体像射击场里的泥鸭子一样纷纷爆炸。
狗也疯了。它们身上穿着带钉子的外套,在围栏内外不停穿梭,仿佛着了魔一般。其中一条钻进正在瓦解的高压电网,结果被四脚朝天地炸上了天,然后落在地上,身上还冒着烟。它的两个同伴则冲了上去,对它发起歇斯底里的攻击。
查莉和她爸爸之前被关的那栋房子后面没有谷仓,不过有一座长且低矮的建筑,维护得很好,同样被刷成了红底白边。这座建筑里有“商店”的车库,此时它宽敞的大门突然打开,一辆政府牌照的、带装甲的凯迪拉克豪华轿车冲了出来,天窗敞开着,一个男人的头和躯干露在外面。他的手肘支在车顶,开始用一把轻型冲锋枪朝查莉开火。她身前的草坪立刻被冲击出一连串弹坑。
查莉转向那辆车,朝它发力。她的力量仍在增长,仿佛化身成某种既轻盈又沉重的东西,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以指数级的螺旋连锁反应不断增强。豪华轿车的油箱爆炸了,汽车后部烧了起来,排气孔像标枪一样射向了空中。但在那之前,那位枪手的头和躯干就已经变为焦炭,汽车的风挡玻璃也被炸裂,这辆豪华汽车特殊的自封式轮胎也已化作一摊油脂般的液体。
汽车继续带着火圈行驶,但它早已失去了控制,同时也变了形,熔化成一个类似鱼雷模样的东西。它翻滚了两次,在第二次翻滚时炸成了碎片。
另一栋房子里的秘书们现在开始逃窜,仿佛蝼蚁。她本可以轻易将他们抹除——她有点想这么做——但在意志力的控制下,她把力量发泄在了那栋房子上。她和她的爸爸曾被囚禁于此……也是在这里,约翰背叛了她。
她把全身的力量都释放了出去。一开始,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空气中闪过一道微光,就像烤肉时把下面的炭块都铺好后,刚点着火时那样……接着,整栋房子爆炸了。
她留下的唯一清晰的画面(后来幸存者曾反复叙述)是那栋房子的烟囱像火箭一样腾空而起。房子表面上看似完整,但其中的二十五个房间却如同小女孩的硬纸板玩具屋,在喷灯的火焰中彻底解体。石块、横梁、木板条纷纷上天,随着查莉的火舌一起四处飞散。一台IBM打字机被熔化扭曲成一件像是绿色钢质抹布的东西,打着转冲向天空,在两道围栏之间坠落,砸出了一个大坑。一把秘书的转椅疯狂地旋转着,像是被十字弓弹射到视线之外。
查莉所在的草坪现在也变得十分炽热。
她四处张望,还想继续寻找破坏的目标。现在有几个地方都在冒烟——那两栋优美的战前风格的建筑(其中一栋倒还能辨认出建筑的模样)、马厩、豪华轿车。即便是在户外,周围的温度也明显升高了。
然而她的力量仍在呈螺旋式上升,想要也需要被继续释放,以免反噬自身。
查莉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但当她回头望向围栏和出“商店”基地的路时,她看到人们正惊慌失措地想要逃出去。某些地方,围栏已被毁,他们能爬出去。一群狗围住了一个穿黄色牛仔衬衫的年轻女孩,她不停地尖叫,惊恐万状。这时,仿佛他还活着一样,查莉听到了爸爸的呼喊:够了,查莉!已经够了。在你还能停下来的时候,停下来吧!
但她能吗?
她转回身去,拼命寻找能制止她体内火焰的东西,让它归于平衡,暂时告一段落。它现在已经开始在草坪上无目的地扩散,四处盘旋。
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
鸭塘。
22
OJ逃出去了。没有狗能阻止他。
当其他人还在包围马厩时,他就已经从房子里出来了。他非常害怕,但还没到忘记电网会电死人的程度。他躲在一棵疙疙瘩瘩的老榆树后面,观赏了大屠杀的整个过程。而当小女孩破坏围栏时,他一直等着,直到她的注意力回到建筑上。然后他朝围栏跑去,右手还拿着他的“大马”。
当一部分电网彻底断电后,他翻了过去,让自己掉到了一群狗当中。有两只狗朝他扑过来,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端起枪打死了它们。它们都杀红了眼,但还是他的“大马”更胜一筹。吃狗罐头的好日子到头了,除非它们在狗的天堂里还能找到这样的美差。
第三条狗从背后了扑上去,扯掉了他裤子屁股的部分以及左屁股的一大块肉,让他栽倒在地。OJ扭过身去,一只手按住狗,另一只手举起“大马”。他用枪托砸了狗几下,当它向他的喉管扑来时,OJ瞅准机会,把枪口推了出去。枪口不偏不倚塞进了狗嘴里,OJ顺势扣动扳机。接着便是一声闷响。
“蔓越莓酱哦!”OJ大叫一声,浑身发抖。他哧哧地笑了起来。外面的大门已经不通电了,就连微弱的基本电流也已短路。OJ试图把门打开,其他人都已经拥到了他的身边。剩余的狗咆哮着后退。其他幸存的特工则掏出手枪,对着狗一阵扫射。人群已经相对恢复了秩序,手无寸铁的秘书、分析员和技术人员自觉地跟这些持枪者保持一段距离。
OJ用自己的身体撞向大门,但它没有开。它跟其他的一切都一起被锁定了。OJ环顾四周,不知道如何是好。理智已经恢复:如果周围没有人,逃之夭夭再简单不过,可是现在周围这么多人看着呢。
要是那个可怕的姑娘留下任何一个人证的话。
“你们得爬过去!”OJ喊道,他的声音随即在混乱中被淹没,“爬过去,该死的!”没人回应。他们只是挤在外层围栏上,一脸呆滞,眼神里充满惊恐。
OJ抓住他身边一个抵在门上的女人。
“不——!”她尖叫道。
“给我爬,你这骚货!”OJ咆哮着,把她推了过去。女人开始往上爬。
其他人看见她的行动,也开始效仿。内层的围栏还在冒烟,有的地方还蹿着火花。OJ认识的一个胖厨子不幸触到了两千伏的高压电网。他浑身抽搐,双脚在草地上不停地踢蹬,嘴巴张开,脸渐渐变得乌黑。
又有一条狗向前冲去,从一个身穿实验服、戴着眼镜的瘦削的年轻人腿上撕下了一块肉。一个特工朝它开枪,没打中狗,却把年轻人的手肘打得粉碎。年轻的实验室技术员顿时摔在地上,打着滚,捂住自己的手肘,尖叫着向圣母马利亚求救。OJ抢先打中了那条狗,避免技术员被狗撕开喉咙。
真他妈的,他在心里怒吼。老天啊,真他妈的一团糟。
现在大概有十多个人在爬围栏。OJ之前抓过去的那个女人现在已经爬到了顶端,但她摇摇晃晃栽了下去,随着一声尖叫摔到了外面。她立刻哭号起来。围栏很高,足有九英尺;她着陆的姿势完全错误,结果摔断了胳膊。
哦,老天啊,真他妈的。
他们纷纷爬上围栏,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疯子在海军训练营接受训练。
OJ抻长了脖子,想看看那个孩子会不会再来袭击他们。如果她过来了,那基本上就不会留什么活口了,他就可以赶紧溜走。
接着一名技术员喊道:“我的老天爷——”
咝咝的声音立刻响起,淹没了他的声音。OJ事后回忆道,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声音就像他奶奶在煎鸡蛋,但声势大了一百万倍,仿佛某个巨人族的成员们决定搞煎蛋派对。
声音越来越大,突然间,位于两栋房子之间的鸭塘被升腾起来的白色蒸汽笼罩。这片大约五十英尺见方、中心有四英尺深的池塘正在沸腾。
有那么一瞬间,OJ还看到查莉站在距离鸭塘二十英尺远的地方,背对着这些正在逃跑的人,接着她便消失在蒸汽当中。咝咝声依旧不绝于耳,白色的雾气飘过绿色的草坪,灿烂的秋日阳光投射在棉花般吸了水的空气上,映出奇幻的彩虹。蒸汽云不断翻涌,命运未决的逃亡者们像苍蝇一般挂在围栏上,却也纷纷被这景象吸引,引颈观望。
要是水不够用该怎么办?OJ突然想到。要是那些水不足以熄灭她的火柴、火把,还是什么东西,该怎么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奥维尔·贾米森决定他不能再等在这里一探究竟了。他已经不想当什么大英雄了。他把“大马”塞回肩上的枪套里,几乎是跑着爬到了围栏顶端。在最上面,他纵身一跃,双腿弯曲落地,就在那个摔断了胳膊、仍在尖叫的女人旁边。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省点力气,赶快逃吧。”OJ建议她,同时按照自己的建议,撒腿就跑。
23
查莉站在她的纯白世界里,把自己的力量注入鸭塘,与它角力,试图重新控制它,让它归于平静。它的力量似乎无休无止。她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它,是的,它现在就像是通过一根看不见的管子,源源不断地注入水中。但如果在她耗尽这些力气之前水都蒸发掉了,会发生什么呢?
不能再破坏了。她决心让它回到自己身体里,哪怕这样会毁掉她自己,她也不能让它再度释放,去吞噬万物。
(回去!回去!)
现在,至少,她已经可以感觉到它不再那么强烈了,它……它的集聚能力开始减弱。它正在分崩离析。四周弥漫着厚重的水蒸气,还有一股洗衣房的味道。她已经看到鸭塘里有巨大的水泡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往外冒了。
(回去!!)
恍惚中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这让新的悲伤再次扎进她的心头。死了,他死了。这个想法似乎再次分散了它的力量,此时,咝咝的声音终于开始消失。蒸汽开始从她身边消散,头顶上,太阳像一枚失去光泽的银币,重新现身。
我改变了太阳,她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接着她想到,不——不是这样——是水蒸气——是雾——它会散开——
但她的内心突然变得笃定。她知道如果她愿意,她能偷天换日……迟早可以。
她的力量还在增强。
这次的破坏,这次的大灾难,仅仅接近了她目前的极限。
她的潜力尚未完全开发。
查莉跪在地上,开始痛哭,为爸爸,为所有她杀死的人,甚至为了约翰。也许雨鸟想做的事情是她最好的选择,但即便爸爸死了,即便她亲手毁掉了这一切,她仍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意志在坚韧而无声地喘息着,只为了活下去。
因而,也许最重要的,她是在为自己哀悼。
24
她不知道自己把头埋在胳膊里,在草坪上坐了多久。虽然似乎不大可能,但她想她好像已经打起了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醒过来时,她发觉太阳更加明亮,同时向西偏移了一点。沸腾的池塘冒出来的水蒸气已经彻底被微风驱散。
查莉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
她首先看到的是池塘,它已经快见底了……只剩下一点点水,在阳光下懒懒地闪烁着,仿佛镶嵌在池底塘泥中的几颗玻璃宝石。断了根的睡莲和水草四处散落,像是被腐蚀的珠宝。有的地方,泥巴已经干涸开裂了。她看到池底有几枚硬币,还有一个生锈的东西,像是一把长长的刀,或者是割草机的锋刃。鸭塘周围的草都被烧焦了。
“商店”基地里一片死寂,偶尔传来几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爸爸告诉她要让他们知道这是他们亲手制造的战争,而现在,这里确实像极了一片废弃的战场。马厩、谷仓和池塘一侧的房屋都在熊熊燃烧;另一侧的房子只剩下一片被烟雾围绕的瓦砾,仿佛这个地方被一枚大型燃烧弹,或是二战时期的V型火箭击中。
草地四面八方都有被烧焦的痕迹,形成一些愚蠢的螺旋形图案,仍在冒烟。那辆装甲豪华轿车在一条地沟末端自燃殆尽,已经无法看出是一辆车,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
围栏那边的景象最可怕。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围栏中间,大概有五六具。而在两三具尸体中间,还散落着若干狗的尸体。
恍惚中,查莉朝那个方向走去。
有一些人在草坪上移动,但人数不多。有两个人看到她走过来,赶忙躲到一边。其他人似乎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就是她制造了一切。他们晕头转向地挪着步子,似乎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清醒过来。
查莉开始爬内层的围栏。
“那样太危险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搭话似的冲她喊道,“你要是爬过去,下面的狗会把你撕碎的。”
查莉没有理会。下面幸存的狗冲她咆哮,却无意靠近;看上去它们也厌倦了。她接着爬上外面的那道大门,缓慢而小心地挪动着,紧紧地抓住栏杆,同时把脚踩在菱形的空隙里。她爬到最上面,小心地转过身,接着同样谨慎地慢慢爬下去。终于,时隔半年,她踏上了“商店”基地以外的土地。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吓到了。
我自由了,她怔怔地想。自由。
远处传来凄厉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摔断胳膊的女人仍坐在草地上,在距离无人值守的警卫室大约二十英尺的位置。她看上去就像是个超重的孩子,因为太胖坐在地上,拒绝往前走。她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嘴唇已经有些发紫。
“你的胳膊。”查莉沙哑地说。
女人抬头看了看查莉,眼神表明她似乎认出了她。她开始发抖,同时发出恐惧的呜咽声。“别靠近我,”她含混地说道,“测试都是他们做的!都是他们!别找我!你这个女巫!女巫!”
查莉站住了。“你的胳膊。”她说,“你的胳膊,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好吗?”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现在,这个女人惊恐的状态、眼睛转动的方式,以及她无意识龇出的牙齿,在她眼中都是最糟糕的事情。
“求你了!”她喊道,“对不起!是他们先杀了我的爸爸!”
“他们也该杀了你,”那女人喘息着说,“你真的觉得抱歉,怎么不烧死你自己?”
查莉朝她迈了一步,那女人慌忙挪开身子,结果再次碰到了摔断的胳膊,不由得再度哀号起来。
“别靠近我!”
突然间,查莉所有的伤痛、悲伤和愤懑都宣泄了出来。
“这都不是我的错!”她对那个摔断了胳膊的女人大喊,“这都不是我的错,是他们自找的。我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我更不会烧死自己!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那女人嘟囔着,缩成了一团。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
随着激动起来的情绪,查莉感觉自己的力量再次聚集。
她努力把它压制住,让它平息。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她穿过马路,把那个嘟嘟囔囔、缩成一团的女人抛在身后。马路的另一侧是一块田地,长着高到大腿的梯牧草。十月,它们泛着银白,但依旧草香怡人。
(我该去哪里?)
她暂时还不知道。
但他们永远也抓不到她了。
[1]即20摄氏度。——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