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克林特正要通过对讲机叫蒂格·墨菲放他出大门,副监狱长劳伦斯·希克斯却在对讲机里先叫上了。
“诺克罗斯医生,你要去哪儿啊?”
希克斯的问题更像是种指责,但说得倒很明白。洛尔·希克斯看上去有些憔悴——光光的头顶心两边凌乱的长着几簇头发,双下巴上长着胡楂,眼睛下带着黑眼圈——早晨牙科手术使用的局部麻醉似乎耗尽了他的体力。
“去城里,我想回家看看老婆儿子。”
“贾妮丝同意你回去吗?”
克林特花了点时间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这让他想起希克斯的老婆同样有可能染上或即将染上奥罗拉流感。但让克林特面前的希克斯在目前这种危急时刻掌管杜林女子监狱依然叫人无法放心。贾妮丝曾告诉克林特,她的副手监狱管理科目的学分不到三十——在俄克拉何马的一所野鸡学校获得的——狱政运作更是压根没学。
“但希克斯的姐姐嫁给了副州长。”贾妮丝说。那次贾妮丝多喝了一杯葡萄酒,也许是两杯。“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他很会制订计划,查账也很拿手,但如果没有地图,他连C区的门都找不到。他不喜欢离开办公室,也没单独巡视过一次监狱。按照他的职位要求,他每月都得巡视一次。希克斯害怕那些坏女孩。”
希克斯,今晚你就得离开办公室,克林特心想,就得去监狱巡视了。和其他穿着警服的警官一样,和其他留下的警官一样,希克斯必须带上对讲机去三个监区巡视。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希克斯再次发问,“贾妮丝同意你离开监狱了吗?”
“我要向你阐明三点。”克林特说,“首先,我下午三点就该下班了,离……”他看了看表。“已经过去六小时了。”
“可是……”
“等我说完。现在说第二点。科茨监狱长被包在一层巨大的膜里睡着了。”
希克斯戴着一对具有放大效果的厚镜片。当他像现在这样瞪大眼睛时,眼睛就像随时会从眼窝里掉出来。“你说什么?”
“长话短说,唐·皮特斯终于失手了,被抓到了猥亵女犯的证据。贾妮丝找他对质,他却趁我们不备把安眠药放进了贾妮丝的咖啡。贾妮丝很快就睡着了。在你责问我之前,唐已经逃走了。跟莉拉碰头以后,我会让她发布一张对唐的通缉令,但我想警方不会优先处理这件事,至少今晚不会。”
“哦,我的老天。”希克斯把手插进头发,把仅剩的那些头发搞得更乱了,“哦……我的……老天啊!”
“接下来是第三点。我们现在还有早班的四位警官:兰德·奎格利、米莉·奥尔森、蒂格·墨菲和瓦妮莎·兰普利。你是第五位。你要和他们一起上中班。哦,瓦妮莎会告诉你被犯人们称为‘超级咖啡’的提神咖啡是怎么回事。而珍妮特·索利和安琪尔·菲茨罗伊正把咖啡往你这里送过来。”
“超级咖啡?那是什么?菲茨罗伊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她是个不可信任的犯人,完全不可以信任!我读过你的报告,她有易怒的问题!”
“她没有发怒,至少现在没有。她正在帮大家。你也要帮大家。洛尔,如果情况不改变的话,所有这些女人都会睡着。每个女人。超级咖啡只是个名头,我们应该给她们些希望。跟瓦妮莎谈谈,出现新情况的话听她的指示。”
希克斯抓住克林特的外套,瞪大的眼睛里放射出恐惧的目光。“你不能走!你不能擅离职守!”
“为什么不能?你已经离开过岗位了!”看到希克斯抽搐着脸皮,克林特真希望能收回这些话。他拿起希克斯的手,把它们轻轻地从自己的外套上挪开。“你回去看过你老婆了,我也要回去看看贾里德和莉拉。我很快就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我尽快。”
“她们都睡着才好呢!”希克斯大声喊。他像个难以取悦的孩子一般无理取闹起来。“让这些小偷、妓女、吸毒的家伙睡着才好呢!我们应该给她们安眠药,而不是咖啡!这样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
克林特没有说话,只是由着他讲。
“好吧。”希克斯尽全力挺起胸膛,“我明白。你有所爱的人。只是……这所有一切……所有这些女人……我们面对的可是整个监狱的女人啊!”
你难道现在才明白这点吗?克林特心想,接着他问希克斯老婆怎么样了。克林特觉得他应该早点问的。可希克斯这家伙不像是个会主动问候莉拉的人啊!
“迄今为止还醒着。她吃了些……”他清了清嗓子,视线从克林特身上挪开,“她吃了些安非他命。”
“太好了,能醒着真是太好了。我看完……”
“医生。”发话的是瓦妮莎·兰普利,瓦妮莎站在门廊内侧克林特身边,没有用对讲机。她过来以后岗亭里就没人值班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你应该来看看这个。”
“瓦妮莎,我没法过去。我要去看看贾里德怎么样了,我要看看莉拉……”
这下我能说再见了,克林特心想。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见莉拉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又能再醒多久呢?她醒不了太久了。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非常遥远,像是已经在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一旦打起瞌睡,他就没理由期待她还会醒来。
“我理解你回家探视老婆孩子的迫切心情,”瓦妮莎说,“但这事用不了你一分钟时间。希克斯先生,希望你也来看看。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也许会改变一切。”
2
“你们看二号监视器。”到了岗亭以后瓦妮莎说。
二号监视器显示的是A区走廊里的情况。两个女人——珍妮特·索利和安琪尔·菲茨罗伊——推着放有咖啡的手推车朝A区尽头的十号牢房走去。在到达十号牢房之前,他们和一个不知为何待在灭虱站的大个子女人聊了起来。
“到现在为止至少有十个女囚被包在这网状的鬼东西里了,”瓦妮莎说,“也许现在已经有十五个了。大部分都是在牢里睡着的,不过休息室里睡着三个,家具作坊里也有一个。她们刚一睡着,那东西就钻出来了。只是……”
她猛击了下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二号监视器开始显示A区十号牢房的内部情况。新来的犯人闭着眼躺在铺位上,胸膛随着缓慢的呼吸一起一伏。
“只有她没长东西。”瓦妮莎说,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敬畏,“新来的这家伙睡得跟个婴儿似的,脸上只有肥皂般光滑的皮肤。”
肥皂般光滑的皮肤。克林特突然产生了一点疑问。但产生的疑问却随着屏幕上看到的图像和对莉拉的挂虑消失了。“不能因为眼睛闭着就说她睡着了。”
“医生,我在你从医前就开始看守犯人了。我知道她们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那家伙肯定睡着了,而且至少睡了四十五分钟。在这期间有人掉了东西,有人喧闹说笑,但她只是抽搐了下眼皮,然后翻身再睡。”
“盯着她一点,等我回来以后给我份完整的报告。”克林特说,“现在我得走了。”尽管瓦妮莎坚持认为自己分得清睡着和闭上眼休息的区别,但克林特并不买账。他必须在还有机会看到莉拉的时候去见她。克林特不想因为这种事而失去机会,不想因为这种事情——纠缠于新来的犯人为何撒谎——而失去见到莉拉的机会。
出门走向汽车的时候,他终于厘清了刚才产生的疑问。埃薇·布莱克反复把自己的脸朝莉拉巡逻车的铁丝网上撞,但仅仅几个小时以后,她脸上的肿胀和淤伤就消失了。肥皂般光滑的皮肤上连一丝淤痕都没有。
3
珍妮特推着小推车,安琪尔在一旁用盖子敲着一只壶大声喊:“咖啡!特别咖啡!我为你们所有人调制了一种能提神的咖啡。能让你们不想睡觉,个个生龙活虎。”
A区的大多数牢房都敞开着没住人,要喝咖啡的只有几个人。
先前送咖啡到B区时,雷的反应是她们之后遇到的种种反应的预演。特别咖啡也许是个好主意,但这种咖啡难以下咽,雷只喝了一口就皱着眉把杯子放回手推车。“珍妮特,这咖啡可真是太浓了,我得喝点果汁润润嘴。”
“浓才能维持得久嘛!”安琪尔高声说。她特地把平时说的南方口音转换成狂躁活泼的贫民区腔调。珍妮特很想知道安琪尔自个喝掉了多少杯这样的特别咖啡。安琪尔似乎能毫不费力地喝掉这么浓的咖啡。“给我喝下去,它能让你保持活力。不喝你就是个笨蛋,会变成木乃伊然后完蛋。”
A区的一个女犯瞪着她说:“如果你这是说唱乐的话,那我建议你们还是换成原来的迪斯科比较好。”
“别笑话我押韵。我们是在帮你。咖啡不继续,思考不容易。”
但延迟势必到来的睡眠真是个好主意吗?因为想着儿子,珍妮特原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这时她又觉得累了,她感到前途无望,感到无法把势必到来的睡眠延迟太久。把超级咖啡的建议提给兰普利警官时,监狱里只有三个睡着的女犯,但在那之后又出现了好几个。不过珍妮特不会在安琪尔面前提这个话题,这倒不是因为她害怕安琪尔众人皆知的坏脾气,而是光想到要和人谈论事情她就觉得累。她喝了三杯这样的咖啡——准确说是两杯半,她的胃拒绝喝完第三杯咖啡——但还是觉得累。被雷叫醒询问是否观察过窗户里透进来、照到地板上的块状光线好像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只是不想为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当时珍妮特回答说。
要我说,你不能不为这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雷当时回应道。现在,这一个疯狂的禅宗公案[99]一次次在珍妮特的脑海里出现。这种文字游戏有什么意义吗?也许有。如果双重否定算是肯定的话,这种文字游戏也许有它的意义。也许……
“哦,朋友,坚持住!”安琪尔大叫一声,把小车撞向珍妮特。手推车撞到珍妮特的胯部,使她暂时清醒起来。壶里的特别咖啡和罐子里的果汁同时晃荡起来。
“怎么了?”珍妮特问,“安琪尔,到底怎么了?”
“你看,那是我的老乡克劳迪娅!”安琪尔叫道,“嘿,宝贝!”
她们已经沿着A区的走廊走了二十多英尺。被所有犯人称为“劲爆身材女士”(警官们私下也都这么称呼,不过警官不会在监押区这么叫她)的克劳迪娅·斯蒂芬森瘫坐在克威尔自动售货机旁的长椅上。但她的身材已经没十个月前那么劲爆了。自从她入狱以后,监狱里高淀粉的食物和肉汤已经让她长胖了三四十磅。此时,她正穿着一条棕黄色的囚裤精神不振地坐在长椅上,和囚裤配套的上衣皱成一团扔在脚旁,身上只戴了个特大号的胸罩。珍妮特觉得,克劳迪娅的双乳仍然非常美妙。
安琪尔把咖啡倒进一个泡沫塑料杯,极度兴奋中把一些咖啡洒在了地上。她把咖啡放在克劳迪娅面前。“劲爆女士,把它喝完!越浓维持得越久!妹妹,喝下去就能再维持几个小时!”
克劳迪娅摇了摇头,无神地盯着瓷砖地板。
“克劳迪娅,”珍妮特问,“你怎么了?”
一些犯人妒忌克劳迪娅,但珍妮特很喜欢她,并为她感到难过。克劳迪娅入狱前在一家长老会教堂做服务主管,私自挪用了一大笔钱以填补丈夫和大儿子因疯狂吸毒造成的亏空。克劳迪娅因为贪污入狱,丈夫和大儿子却在外面自由地生活着。安琪尔,我为你想了句歌词,珍妮特心想。男人们玩乐逍遥,女人们付出辛劳。
“没什么,我只是在鼓起勇气。”克劳迪娅没把目光从地板上挪走。
“鼓起勇气干什么?”珍妮特问她。
“求她让我和她一样正常睡觉。”
安琪尔朝珍妮特使了个眼色,从嘴角伸了伸舌头,用手指在一个耳朵旁打了个圈。“劲爆女士,你说的是谁?”
“新来的人,”克劳迪娅说,“安琪尔,我觉得她是个恶魔。”
这话让安琪尔很高兴。“恶魔——天使!天使——恶魔!”她比画出秤的形状,把它们举起放下。“劲爆女士,我过得就是这种一半是天使[100],一半是恶魔的生活。”
克劳迪娅低沉地说:“如果只有她能像以前那样睡觉,那她一定是个恶魔。”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珍妮特说。
克劳迪娅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紫色的凹陷。“她睡着了,但没有包在那种膜里。你们可以自己去瞧瞧,问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告诉她如果她想要我的灵魂,我非常愿意给她。我只想再次见到迈伦。他是我的孩子,他需要母亲。”
安琪尔把先前递给克劳迪娅的咖啡倒回壶里,然后转身对珍妮特说:“我们去看看吧。”没等珍妮特反应过来她便迈开了步子。
珍妮特推着小车走到十号牢房门口时,安琪尔已经抓着铁栏往里看了。被皮特斯侵犯时珍妮特瞥见的那个女人正闭着眼睛,四肢摊开在铺位上,均匀地呼吸着,黑发蓬松地展开。从近处看,她的脸更漂亮了,上面毫无瑕疵。她脸上不仅没有网一样的东西,连珍妮特刚才看到的淤肿都不见了。这可能吗?
也许她还真是个恶魔,珍妮特心想。或是来拯救我们的天使。但那似乎不可能,天使不会飞进这种地方,只有名叫“天使”的菲茨罗伊才会进监狱,但她更像只蝙蝠。
“快醒醒!”安琪尔大声喊。
“安琪尔?”她犹豫不决地把手放在安琪尔的胳膊上,“也许你不该……”
安琪尔把珍妮特的手甩开,试着拉开牢房的门,但这间牢房的门锁上了。安琪尔拿起咖啡壶的盖子,用咖啡壶盖猛砸门上的铁栏,发出瘆人的喧闹声,珍妮特连忙用双手把耳朵捂住。
“死婆娘,快醒醒!快醒过来闻闻这该死的咖啡!”
铺位上的女人睁开眼,她的眼睛呈杏仁状,几乎和头发一样黑。她把双腿甩在地上——尽管穿着宽松的连体囚服,她的双腿却还是显得修长而可爱——打了个哈欠。她伸出胳膊,两只让克劳迪娅自愧不如的乳房凸显出来。
“你们来陪我啦!”她大叫道。
她跑到铁栏边,抓住安琪尔和珍妮特的各一只手,双脚似乎根本没有着地。安琪尔本能地抽回手。珍妮特非常震惊,像是有股轻微的电流从新来女人的手上传到自己手上一样。
“安琪尔!很高兴你能来!我可以和老鼠对话,但和它们说的话题很有限。这不是在批评它们,而是个现实。每种动物都有优缺点。很多政客可能会是有趣的谈话对象,但他们也可能双手沾满了鲜血。非要我做出选择的话,我会做一只老鼠,感谢你,你可以把这番话印在报纸上,只要确保能正确地拼出我的名字就好。”
“该死的你究竟在说什么啊?”安琪尔问。
“哦,其实没说什么。抱歉我净在胡言乱语。我从世界的另一边来到这里,因此大脑稍稍有些混乱。哦,这不是珍妮特·索利吗?珍妮特,博比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名字的?”安琪尔问,“你身上怎么没长出那种鬼东西啊?”
“我是埃薇。我从树上来。这个地方很有趣,不是吗?这里真是生气勃勃,有太多可做的和可看的了。”
“博比很好。”珍妮特回答说。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也许她的确是在做梦。“在睡觉之前,我想再见他……”
安琪尔猛地拉了珍妮特一下,险些把珍妮特给拉倒。“珍妮,闭嘴,这事和你儿子无关!”她把手伸进禁闭牢房,用整个连体服前端的身体紧紧地抱埃薇。“你怎么能醒过来?不告诉我的话,我会让你受到从未有过的伤害。我会让你的阴门和屁眼换个地方。”
埃薇快活地笑了起来。“那将是个医学上的奇迹不是吗?为何要我再次学习如何上厕所呢?”
安琪尔脸红了。“你想逗我玩吗?你真想逗我玩吗?你以为关在牢里我就拿你没办法吗?”
埃薇低头看着安琪尔的双手,只是默默地看着。但安琪尔却退了两步尖声大叫起来。她的手指变成了红色。
“她烧我,这个贱人不知拿什么烧我!”
埃薇侧身看着珍妮特。埃薇在笑,但珍妮特觉得她黑色的眼睛既透着喜悦,也透着一股哀伤。“问题也许比刚开始出现时还要复杂——我看到了这点,我的确看到了这一点。有些女权主义者认为世界上的问题都应归因于男人,归因于男人内在的暴力倾向。她们有个观点,她们认为女人不会挑起争斗——我认为尽管有些女人的确不会挑起争斗——但女人当中的确也有些害群之马。我无法否认这点。”
“你在喷什么粪啊?”
埃薇回头看着安琪尔。
“安琪尔,诺克罗斯对你有所怀疑。比如说,你在查尔斯顿杀的那个房东。”
“我什么人都没杀!”但安琪尔的脸却突然失了血色,她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推咖啡的小车。她把烧红的双手按在胸前。
埃薇重新面向珍妮特,用自信的声音轻轻地说:“她杀了五个人,五个哦。”然后她又转身看着安琪尔。“安琪尔,这是一种兴趣是吗?在包里带着把刀,在过去常穿的牛皮外套的侧口袋里放把点三二的小手枪,然后搭便车随便去个地方。但还远不止这些,对不对?”
“闭嘴,你快给我闭嘴!”
之后埃薇又用那双令人称奇的眼睛看着珍妮特。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暖。这是电视广告里女人的声音,就是那个女声告诉她朋友自己家的孩子也曾在裤子沾上草渍,而这种新款的洗衣液可以解决一切。
“她十七岁时怀孕了,用宽松的衣服遮掩住孕肚。她搭了辆便车到惠灵——她没有杀任何人,这点非常好——她找了个房间,生下了孩子……”
“我说了,你快闭嘴!”
有人通过监控看到了对峙的这一幕。兰德·奎格利和米莉·奥尔森小步跑了过来。奎格利手持催泪瓦斯罐,奥尔森拿了把中等功率的电击枪。
“在水槽里把婴儿淹死,尸体扔进焚烧炉,”埃薇做了个鬼脸,眨了几下眼,然后轻声说,“哇,这下你跑不掉了吧!”
奎格利试图抓住安琪尔,安琪尔飞快地摆脱了他的触碰,挥出拳头,打翻了小车、咖啡和果汁。一股棕色的液体——不再滚烫,但依然很热——洒在米莉·奥尔森的双腿上。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珍妮特吃惊地看着安琪尔用胡克·霍根的招数对付奎格利,她用一只手抓住奎格利的脖子,另一只手抓掉奎格利手里的催泪瓦斯罐。催泪瓦斯罐落在地上,滚进禁闭牢房的铁栏。埃薇弯下腰,捡起催泪瓦斯罐,递给珍妮特。
“你想要这个吗?”
珍妮特不假思索地接了过来。
奥尔森警官在棕色的水洼里挥动着手臂,试图从打翻的小车下爬出来。奎格利警官试着从安琪尔的辖制中解脱。尽管安琪尔很瘦而奎格利比她重了至少五十磅,但安琪尔却像下巴上缠着条蛇的狗一样,把奎格利甩向手推车。这时米莉·奥尔森正从推车旁站起,却又和奎格利一起砰地摔在了地上。安琪尔飞快地走回禁闭牢房,眼睛在她狭窄的小脸上大瞪着,闪闪发亮。
埃薇像招引着恋人似的,在铁栏允许的范围内对安琪尔展开了双臂。安琪尔展开双臂,手指弯成爪子的形状,尖叫着朝埃薇奔了过去。
只有珍妮特看见了下面的一幕。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警官还在努力从打翻的手推车旁解脱,安琪尔怒不可遏,完全失控。珍妮特刚想着,我看到的不是暴脾气,而是完完全全的精神病发作。一转眼她就看到埃薇张大嘴,脸的下半部分几乎全都消失了。她的嘴里飞出一群——不,应该说是一窝——一窝飞蛾。它们在安琪尔的头上盘旋。有几只飞蛾一头扎进了安琪尔漂白的竖起的头发,安琪尔尖叫一声,开始用力抓头发。
珍妮特用催泪瓦斯罐敲了敲安琪尔的后脑勺,她想她又要多个敌人了,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兴许安琪尔在报复我以前就睡着了呢!
有的飞蛾飞向A区房顶上装灯泡的铁笼,有的飞向监狱主楼。安琪尔转过身,还在挠着头(尽管她头发里的飞蛾似乎都追随着别的飞蛾飞走了),珍妮特竖起催泪瓦斯罐,朝尖叫着的安琪尔的脸喷了过去。
“珍妮特,你知道问题有多复杂了,是吗?”安琪尔撞在墙上、擦着眼睛愤怒地大叫时埃薇说,“我想抹去男女间不平等状况的时间也许已经到了。只需按下删除和重启键就行。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只想见我的儿子。”珍妮特说,“我想见我的儿子。”她丢下催泪瓦斯罐,哭了起来。
4
混战发生以后,“劲爆身材女士”克劳迪娅·斯蒂芬森离开灭虱站,想找个平静点看不见争吵的地方。A区的这个晚上吵得令人不安。地板上到处泼洒着那种特别咖啡,味道难闻极了。精神混乱的时候,你不会去和恶魔谈判,这是做人的常识。她可以稍后去和A区十号房的女士谈。她经过岗亭,走进B区,把上衣落在了A区。
“犯人,快停下!”瓦妮莎把身体探出岗亭,她刚从岗亭的显示器上看到A区爆发了一场骚乱。(安琪尔弄洒了她该死的超级咖啡,瓦妮莎很累,不想埋怨自己,但她本不该轻易同意这么做的。)她让奎格利和奥尔森去A区稳定住局势,斯蒂芬森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刚想冲到A区进行增援。
克劳迪娅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朝前走。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这是监狱,不是脱衣舞俱乐部。斯蒂芬森,我在跟你说话呢!你以为你这是在去哪儿?”
但瓦妮莎真的在乎这个吗?许多犯人正在监狱里四处走动——或许只是在保持清醒。同时,在A区的尽头有人在混战。瓦妮莎需要赶去的是那个地方。
她开始往A区走,但这时米莉·奥尔森——衣服前襟和裤子前面都洒着咖啡——却挥手让她回去。“事态已经得到了控制,”米莉说,“我们把菲茨罗伊那个疯婆娘关起来了,形势回归正常了。”
瓦妮莎觉得她们既没有控制住事态,形势也没恢复正常,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四处寻找斯蒂芬森,却没看见她。她回到岗亭,调取了B区一楼的监控录像,正巧见到克劳迪娅进入B区七号房间的画面,B区七号房住的是登普斯特和索利。不过这时索利正在A区,瓦妮莎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登普斯特了。犯人们找到空的牢房时总爱搞些小偷小摸(她们最爱偷毒品和内裤),这种偷窃行为总是不可避免地引起纠纷。但她没理由怀疑克劳迪娅,除了因为乳房大引起过一些骚扰以外,克劳迪娅没有惹过任何麻烦。可瓦妮莎的工作就是怀疑这些犯人,但现在一起偷窃财物的事件闹不出太大动静,至少在周围所有事情都出岔子的时候闹不出太大动静。
瓦妮莎决定迅速检查一下。这仅仅是个感觉,但她不喜欢克劳迪娅走路的样子,克劳迪娅走路时低着头,头发遮住脸,身上的囚服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过去看下只要一两分钟,她可以借此机会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让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5
克劳迪娅一点没有偷窃的念头,她只想找人平和地谈一谈。A区恢复平静还需要点时间,平静下来之后,她会找新来的女人谈谈,问问她如何能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睡着以后正常醒过来。新来的女人也许不会告诉她,但确实存在告诉她的可能。恶魔的行动无法预知,毕竟恶魔也曾经做过天使。
雷坐在铺位上,面向墙壁。克劳迪娅第一次注意到雷的头发开始变白,但并没觉得雷有多可怜。克劳迪娅的头发也开始变白了,不过她染了发。没钱买货真价实的染发剂(或者她没能说服少数几个探监者给她带来她最喜欢的香槟金染发剂)的时候,她就拿厨房里的浓缩柠檬汁染发。柠檬汁能把头发染成金色,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
克劳迪娅伸手摸了摸雷的头发,手指上却沾了一些白色的细丝,她猛地朝后一缩。白丝在空气中摇曳了一会儿,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哦,雷,”克劳迪娅哀伤地说,“你不该也这样啊!”
但现在也许还不算太晚。雷的头发里只混杂着几根这样的白丝。也许上帝在还有机会叫醒雷之前把克劳迪娅派到了B区七号牢房。也许这是个测试。克劳迪娅扳住雷的肩膀,把雷翻过来。丝状物从雷的脸颊和结痂的前额上盘旋而出,从她的鼻孔钻出,随着呼吸摇曳,但她的脸还看得见。
是大部分脸还看得见。
克劳迪娅用一只手从一边抹到另一边,想擦去雷脸上冒出的这层鬼东西,还顺手抹去从雷嘴里冒出、在嘴唇上铺开的白丝。她用另一只手抓住雷的肩膀,开始不断摇动她。
“斯蒂芬森,”走廊里传来声音,“犯人,你在那儿干什么,那不是你的牢房!”
“快醒醒!”克劳迪娅一边大声喊,一边摇得更用力了,“雷,在你永远睡过去之前,快给我醒醒!”
雷没有任何回应。
“犯人斯蒂芬森,没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吗?”
“说话的是兰普利警官。”克劳迪娅说,她仍然一面摇着雷,一面抹着不断冒出的白丝——老天,白丝钻出来的速度比她抹擦的速度快得多。“我喜欢她,你知道吗?雷,你知道的对吗?”克劳迪娅开始哭了起来,“宝贝,别走,别走得这么快啊!”
起先她觉得铺位上的女人已经同意了。因为她睁开了眼睛,笑了起来。
“雷!”克劳迪娅说,“哦!感谢老天!我还以为你……”
只是雷的笑容不断舒展,嘴唇向两侧回退,最后变成龇牙咆哮。雷把身体坐正,双手夹住克劳迪娅的脖子,咬下了克劳迪娅最喜欢的那只猫脸形耳环。克劳迪娅尖叫起来。雷吐掉耳环和上面沾带的零星耳垂,把嘴对准克劳迪娅的喉咙。
克劳迪娅比身材娇小的雷·登普斯特重七十磅,身体也更强壮,但雷彻底疯了,克劳迪娅勉强能挣扎抵挡。雷把手指从克劳迪娅的脖子上抽开,指甲嵌进大块头女人裸露的肩膀,从肩膀上抠出血来。
克劳迪娅离开床铺,跌跌撞撞地朝打开的房门逃去,雷却像个吸附雷一样拽着她不放,不停在克劳迪娅左右两边咬牙切齿地咆哮。她还奋力摆脱克劳迪娅抵挡的双手,以便更进一步造成真正的伤害。很快她们到了走廊,B区的犯人都疯了似的叫起来,兰普利警官怒吼着,但无论是犯人的叫声还是警官的吼声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因为雷的眼球暴突,露出的牙齿和克劳迪娅的脸只有咫尺之遥。接着发生了更恐怖的事情,她的双脚交缠在一起,将克劳迪娅带倒在B区走廊上。克劳迪娅躺在地上,雷扑在她身上。
“犯人!”瓦妮莎大声喊,“犯人,快松开!”
女人们都在尖叫。克劳迪娅没有尖叫,至少开始时没有。尖叫需要体力,她需要保持体力摆脱疯子——或者说是恶魔——的纠缠。但她的抵挡根本没用。雷张开的嘴离她越来越近。她能闻到雷的呼吸,看到雷嘴里每颗唾沫星子里有细小的白丝在微微颤动。
“犯人,我已经把武器举起来了!别逼我开枪!请别逼我开枪!”
“开枪打她!”有人尖叫,克劳迪娅意识到尖叫的人是自己,看来她还有足够的体力,“兰普利警官,快开枪打她!”
走廊里发出一声巨响。雷的前额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洞,正巧在疤痕的中间位置。她的眼球上翻,像是想看一下自己被打中了哪里,温热的鲜血洒落在克劳迪娅的脸上。
凭着聚集起的最后一点力气,克劳迪娅把雷从身上推开。雷砰的一声瘫软在地。兰普利警官双腿紧绷,双手把警察配枪朝前端着。枪口缭绕的烟让克劳迪娅想起了拨开雷的头发时粘在她手指上的白丝。兰普利警官脸色死白,眼睛下面鼓着两块紫色的眼袋。
“她想杀了我。”克劳迪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明白,”瓦妮莎说,“我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