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女人们莫名其妙离开的那个世界,坎迪·梅肖姆住在西拉文路,监狱的那个方向。梅肖姆家在这个位置很适合,因为那个家本身就像座监狱。但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坎迪选择和另一些女人一起生活,这些女人是“会议”的常客,住在一座由存储设施改建、离其他居民有一段距离的仓库里。这个仓库有点像古德威尔超市(和这块地方的大多数建筑不同),在不知多少年的废弃时光里几乎完全没有透进过水。这是幢建在森林中间的水泥路面上的“L”形的双层房,仓库里放满了层层叠起的一只只盒子。这幢建筑由硬塑料和玻璃钢制成,完美地实现了仓库外的褪色广告牌所承诺的不透水效果。草丛和树蚕食了路面,树叶堵塞了排水系统,不过修剪过度生长的植物和疏通下水道并不难,清空了盒子里放着的无用物品后,女人们发现,这些盒子尽管不漂亮,住进去却非常舒适。
坎迪·梅肖姆显然做了个不错的尝试,莉拉心想。
莉拉绕着仓库走了一圈,仓库里充满了从边门射入的阳光,仓库中间放着一张干净整洁的床,床上铺着光滑的红色被子,反射着一大片光。没有窗户的墙上挂着一幅带框的海景图:湛蓝天空下的一段石头海岸。这幅画可能是从仓库里原来存放的物件里清理出来的。仓库角落里放着个摇椅,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篮被两根铜针戳断的纱线,附近的另一只篮子里放着几双织得很好的袜子,这几双袜子是坎迪织的样品。
“你怎么看?”科茨一边吸烟,一边在坎迪住的盒子外面徘徊(卷在锡纸和玻璃纸里的香烟是另一样保存得非常好的物品)。监狱长——应该说是前监狱长——头发长长了,现在她会任这些头发自然变白。瘦削肩膀上的一头白发让她给人一种先知的感觉,像是在荒漠里寻找同一族群的人。莉拉觉得现在的模样很适合她。
“我喜欢你现在的发型。”
“谢谢你,我参照本该在这儿的女人梳理的,但她突然间不见了。”
算上老埃茜和坎迪·梅肖姆,最近消失的女人已经上升到了四人。莉拉询问了几个住在附近盒子里的女人。坎迪先前还坐在摇椅上高高兴兴地编织着,但没过十分钟,她便消失不见了。坎迪睡的盒子在仓库二楼靠近当中的部位,没人看见这个大块头跛脚女人是如何顷刻间消失的。坎迪策划突然消失不能说不可思议,可实在不太可能。
坎迪的邻居们把她描绘成一个轻松愉快的女人,一个在以前的世界就认识坎迪的女人用了新生这个词。她对自己编织的技能和装饰漂亮的盒子小家感到非常骄傲。不止一个女人提到,她把自己住的盒子称为“梦中的公寓”,言辞中没有半点调侃的意味。
“我没有发现什么确凿的东西,现在收集到的信息根本拿不上法庭。”莉拉说。她猜测这件事和埃茜遇到的事是同一件事:前一刻人还在,后一刻就不见了。证据却完全没有。两个人就像是被念了咒语似的消失了。
“两者的情形完全相同吗?”埃茜消失时正巧在看着她的贾妮丝说看到一道微小的闪光——和打火机打出的火苗基本相当——接着就什么都没有了。埃茜刚刚待着的地方一下子空无一物。贾妮丝的眼睛没看出转换或分裂等现象或过程。这一幕太突然了。监狱长说,埃茜就像是只被熄灭的灯泡似的,但连灯丝都不会熄灭得那么快。
“可能吧。”莉拉说。老天,她的声音沮丧得跟失去了丈夫似的。
“在另一个世界,”贾妮丝说,“她死了,你是不是这样认为?”
一只飞蛾栖息在摇椅旁的墙上。莉拉伸出手。飞蛾振动着翅膀朝她的手飞过来,落在她食指的指甲上。莉拉闻到一股微弱的燃烧的气味。
“可能吧。”她重复了一遍。此时,这句克林特的口头禅成了她唯一能说的话。“我们理应回到那个世界,为两位女士送别。”
“真是疯狂的念头。”贾妮丝嘟囔着,“就算不查她们消失的原因,我们要做的事情也已经够多的了。”
莉拉笑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也想回去?”
前监狱长模仿着莉拉的口吻说:“可能吧。”
2
一支巡逻队集结在主街上,准备出发探访杜林以外的地方。巡逻队由六七个人组成,她们在两部高尔夫球车上置备了补给。狱警米莉·奥尔森自愿打头阵。到这时为止,没有哪个女人走出过老城的城界之外。她们的头顶上没有飞机或直升机飞过,远处没有燃烧的大火,打开的应急广播的各个波段没有出现过任何声音。这强化了莉拉从来这儿一开始就有的微弱印象:她们现在居住的这个世界是个复制品,她们像是被装在一个飘有雪花的水晶球饰品中,只是天空中没飘着雪。
莉拉和贾妮丝正赶上最后的准备过程。一个叫内尔·西格的前犯人蹲在一部高尔夫球车旁的地面上,一边哼着歌,一边检查着轮胎的气压。米莉仔细翻看高尔夫球车后面钩着的拖车上的各色包裹,对补给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睡袋,冻干食物,衣服,一对被密封在塑料里却发现还能用(多少能用上一用)的玩具对讲机,两把莉拉亲自清理过的枪和一个急救包。现在这里的氛围轻松幽默,大家都热情高涨,大笑着和周围的人相互击掌。有人问米莉·奥尔森如果遇上熊她会怎么办。
“驯服它。”她看着检查的包裹,面无表情地说。这引来了旁观者的一阵大笑。
“你认识她吗?”莉拉问贾妮丝,“我是说你以前认识她吗?”她们穿着冬天的衣物,并肩站在街边的雨篷下面,热气不断从嘴里呼出。
“当然认识,我是她的上司啊!”
“我不是说米莉,我是说坎迪·梅肖姆。”
“不认识。你呢?”
“我认识她。”
“她怎么样?”
“坎迪是个家暴受害者。她丈夫打她,经常打。所以她才瘸了。他是个十足的浑蛋,一个背地里靠卖枪挣钱的机械工。他和格里纳兄弟做过几笔枪支生意。但这只是传言——我们从未以任何理由真正抓住过他。他们住在西拉文路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里。依我看,她从没尝试过整理房间,应该压根就没想过整理房间这件事。邻居们听见过她的哭喊,不止一次给我们打电话报警,但她什么都不肯说,害怕受到丈夫的报复。”
“幸好他没杀了她。”
“我觉得他也许已经把她给杀了。”
监狱长眯着眼看着莉拉。“你指的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跟我来。”
她们沿着残留的人行道往前走,跨过被杂草堵上的路面裂纹,绕过碎沥青块。破败行政大楼对面的小公园已经整修过了,杂草得到了修剪,路面清扫得很干净。这里唯一留有时间摧残痕迹的是座倒塌的镇上名人的雕像。一根巨大的榆树树枝——显然是被暴风刮断的——把这座雕像打翻在地。树枝已经被拖走切断了,但这雕像太重,女人们对它还无计可施。雕像从基座上呈锐角倒下,雕像头部的大礼帽扎进地里,靴子朝向天空。莉拉曾看见几个小女孩笑着从雕像背部的斜坡往上爬。
贾妮丝说:“你觉得她那个狗娘养的丈夫把她连膜一起烧了吧。”
莉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有人跟你提到过晕眩恶心吗?提到过这种来得非常突然、过了几个小时才完全消失的症状吗?”莉拉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丽塔·库姆斯说她出现过一次类似的感觉,兰塞姆夫人和小莫莉也曾经有过。
“是的,”贾妮丝说,“几乎我认识的每个人都提到过。明明没动,却好像被人转了好几圈似的。不知你认不认识我同事的老婆娜丁·希克斯?”
“在几次社区聚餐时见过她。”莉拉皱着鼻子说。
“是的,她几乎没有漏过一次那种聚会,但即使漏过也不会被人想念,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抛开这个不谈,她说她时常会感到晕眩。”
“好,这点先记下来。现在我们先想想大规模焚烧事件的事吧。你听说了吗?”
“听别人说的。我和你一样来得比较早。但我听新来者谈到看过那样的新闻:男人们把包在膜里的女人烧掉。”
“我说的就是这个。”莉拉说。
“哦。”贾妮丝明白了,“哦,真他妈该死。”
“没错,的确该死。起先我觉得——或者说希望——新来者说的话可能是因为理解错误造成的。她们严重缺觉,低落而沮丧,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错以为电视里的男人在烧长了膜的女人,但其实她们看到的是一些别的事情。”莉拉重重地呼吸着晚秋的空气。空气凛冽清新,使人觉得颇有点不可思议。这里没有让人感觉疲惫的气味,没有运煤卡车。“直觉使然,我总是怀疑她们的话。甚至还找各种理由不接受她们的那些话。男人们常常使坏……但女人也做坏事。我也一样。”
“你对自己太严苛了。”
“我预见这种事情的发生。在旧世界睡着的三四个小时之前,我和特里·库姆斯谈到过这个问题。膜破了以后女人们的反应很激烈,她们和人打斗,甚至杀人,变得很危险。我丝毫不奇怪许多男人会把这看成一种机会,一种预防措施,或者烧死人的一种借口,他们早就想干一下烧死人的事了。”
贾妮丝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经常因为无法用比较积极的观点看待人类而遭到指责。”
“贾妮丝,在我们原先生活的世界里,有人放火烧了埃茜。没人知道是谁干的。还有人放火烧了坎迪·梅肖姆。她丈夫是因为练拳用的沙袋睡着了无法再打而把她烧了的吗?如果我能到场,她丈夫必定是我问话的第一个人。”
莉拉坐在倒在地上的雕像上。“说到我们感到的晕眩,我很确定那是由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引起的。有人挪动了我们,有人像搬家具一样挪动了我们。埃茜被烧之前,她的情绪很低落。我猜有人在把她点着之前挪了她好几次,由此产生的晕眩让她精神不振。”
“我只确定你现在正把屁股放在杜林第一任县长的身上。”
“他承受得住,反正有人替他洗内衣。这是我们县的荣誉椅。”莉拉意识到自己火很大。埃茜和坎迪·梅肖姆只是在一辈子的苦难生活之后过了几个月快乐的日子,她们的快乐只是几个布娃娃和一个改装了的没有窗户的置物空间而已,却为什么要受到这么残忍的对待呢?
那些男人烧了她们,她很确信这一点。她们被男人结束了生命。在那个世界死了,在这儿也活不成。男人们把她们从世界上删除——在两个世界里。男人啊!女人似乎永远无法从他们手上逃脱。
贾妮丝一定看出了她的想法……更准确地说,是从她的表情看出了她的想法。“我丈夫阿奇是个好人,对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很支持。”
“是啊,但他年纪轻轻就死了。如果一直在你身边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这话很不好听,可莉拉一点也不后悔。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阿米什教徒的一句格言:爱情总易逝,柴米油盐方长存。婚姻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是如此:诚实如此,尊重如此,甚至连最简单的友善也是如此。
科茨没有表现出反感的迹象。“克林特是个那么不好的丈夫吗?”
“他比坎迪·梅肖姆的丈夫好。”
“这标准也太低了吧,”贾妮丝说,“别介意,我只是凭空美化对丈夫的记忆而已,他没有变成一个烂人是因为早早就过世了。”
莉拉懒洋洋地向后靠着头。“也许是我活该。”又是晴朗的一天,但北面几英里处有灰黑色的乌云。
“那么说他是个坏丈夫了?”
“不,他是个好丈夫。还是个好父亲。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他爱我。我从来没有为这种事担心过。可他有很多私密的事情没有告诉我。我本不该探究这些事,对丈夫追根究底让我对自己的感觉很糟糕。克林特会跟你谈坦诚和支持,谈得头头是道,谈到脸都变色了,但归根究底,他还是个很自负的男人,宁愿把自己的创伤放在心底。可我觉得这更糟。说谎代表着一定程度的敬意。我知道他一直背着包袱,一个真正沉重的包袱,他觉得我太纤弱,帮不上他的忙。与其这样谦恭地对待我,还不如对我撒谎呢!”
“你说的沉重的包袱……”
“他成长的过程很辛苦。我想他付出了很多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的话是认真的。在心事重重或者灰心失望时,他总是会揉他的指关节,但什么都不会说。我问过他,但他就是不肯谈及自己的过去。”莉拉看了一眼科茨,发现她的表情有几分不自在。
“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吗?我是想问,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克林特他——他有他的另一面,更强硬,更容易发怒的另一面。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看清这点的。”
“这让我很生气。可你知道什么比生气还糟吗?比生气还糟的……是那种灰心丧气的感觉。”
贾妮丝用一根小树枝把雕像上黏着的一块块泥团戳到地上。“我知道那种态度很让人沮丧。”
高尔夫球车发动了,盖着雨篷的小拖车跟在后面,队列很快消失在视野外。几分钟后,路有一段上坡,队列又重新出现了,但很快就又一次消失了。
莉拉和贾妮丝转到其他话题上:史密斯路上的住房会继续修缮;两匹关在马厩里一起受训的漂亮小马——也许是它们不是第一次接受这类训练——要接受如何让骑手上马的训练;以及玛格达·杜布切克和两个以前的女犯谈到的快要实现的奇迹。如果能有更多的电力供应,更多的太阳能面板,她们就能建立起一个自来水管道系统。又一个美国梦就这样实现了。
谈话结束时已是黄昏了,她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克林特、贾里德、阿奇、梅肖姆以及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她们再也不会为男人而伤神了。
3
她们没谈到埃薇,但莉拉并没有忘了她。她没有忘记埃薇·布莱克在杜林具有暗示意味的出现,没有忘记她奇怪的先知似的预言,没有忘记特鲁曼·梅威瑟拖车旁森林里带有某种白色网状物质的足迹。她记得那些足迹把她带到一棵神奇的大树旁,这棵树高耸入云,有无数的树根和纠缠交错的树干。至于那些大树旁出现的动物——白虎、蛇、孔雀和狐狸——莉拉也记得清清楚楚。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树根盘结的大树的照片,那树根像巨人的鞋带似的,它们互相交缠,日日更新。这个过程是何等的完美,何等的宏大,为此所做的计划一定很周密、很精确。
埃薇是来自这棵树吗?还是说这棵树为埃薇而出现。而她们这些“我们的地盘”上的女人——她们是在做梦呢?或者说就是梦的本身呢?
4
带有冰雹的雨在“我们的地盘”连续下了四十八小时,树枝被折断,屋顶被打穿,街上和人行道上到处是巨大的水塘。住在帐篷里的莉拉时不时把正在读的书放在一边,踢几下身边的帐篷,把结在帆布上的冰震落,冰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打碎了玻璃似的。
之前,她已经不看纸书了,一直用电子阅读器看书,丝毫没想过世界崩溃,电子阅读器会派不上用场。幸好家里仍然保存着纸质书,其中有些还没发霉。看完一本书后,她从前院搭的帐篷冒险走进家的残骸。回家让她感到沮丧——莉拉很想念丈夫和儿子——她无法住进去,但也不能让自己搬离这里。
通过手电筒闪耀的光束,莉拉看见雨水顺着屋子的内墙往下淌,雨声像汹涌的海潮声一样澎湃。莉拉从客厅后的架子上拿起一本悬疑小说,沿来时的路返回。手电筒光束照到厨房洗手台边一张腐烂的凳子表面落着的泛白字条上。莉拉拿起字条。字条是安东留下的:上面写着安东一个修整树木的朋友的联系方式,他说后院的荷兰榆树需要修整一下。
莉拉长时间地看着这张字条,被突然与另一种生活的亲近所震惊——那是她真实的生活,是她原先的生活——像一个突然冲到车流之间的孩子那样,目瞪口呆。
5
西莉亚·弗罗德徒步返回的时候,探险队已经走了足足一周了。她是一个人回来的,从头到脚都是泥。
6
西莉亚说,她们沿着高速公路朝临镇梅洛克走,但过了杜林女子监狱以后,路就被堵上了。她们刚清理完一棵大树,就会碰到横亘在前的另一棵大树。她们只能把高尔夫球车丢弃徒步前行。
到梅洛克以后,她们没找到一个人,梅洛克没有近期生命活动的迹象。镇上的建筑物和住房跟杜林一样——长满杂草,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破坏,有一些被火烧毁,多尔·霍洛小溪前的公路垮塌了。小溪水流上涨,水下沉着许多汽车,蹚过去很危险。西莉亚现在承认,也许当时她们应该绕开小溪走才对。她们从梅洛克的杂货店和其他商店拿了一些有用的物资。可接着她们却谈到再走十英里的另一座小城伊格尔有座电影院,谈到如果能带回一台电影放映机的话女孩们会有多高兴。玛格达向所有人保证,她们的大发电机完全能够用来放电影。
“他们仍然在放《星球大战》的最新一部电影,”西莉亚说,接着她面无表情地补充道,“警长,就是英雄是个女孩的那部电影。”
莉拉没有纠正“警长”这个称呼。这些天来的事实证明,很难让人抹去她是一名警察的印象。“西莉亚,继续说。”
探险队通过一座貌似没受过破坏的小桥过了多尔·霍洛小溪,然后走上一条似乎到伊格尔最快捷的名叫狮头路的山道。她们用的地图——从杜林公共图书馆残骸找出来的地图——地图上显示山顶附近有条矿业公司开辟的无名小路,这条小路能把她们带到州际公路,走到州际公路她们就能便捷地抵达伊格尔。可地图显然已经过时了,狮头路在一处高坡到了尽头,高坡上矗立着一座外表乏味的男子监狱狮头监狱。她们希望找到的无名小路早就被埋在监狱底下了。
天晚了,她们不愿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倾斜又崎岖的山道,于是决定在监狱露营,第二天早晨再出发。
莉拉很熟悉狮头监狱,她曾期盼着格里纳兄弟能在那座戒备等级最高的监狱过上二十五年左右。
贾妮丝·科茨也在听西莉亚的叙述,她简短地评论了监狱:“那个地方非常恶心。”
被在押犯称为“狮头”的狮头监狱在奥罗拉流感暴发前经常出现在各大媒体的报道上。狮头监狱是少有的在山顶土地开垦的成功案例。在尤利西斯能源解决方案公司不再砍伐森林、炸毁山顶、开采煤炭以后,这里靠收集碎土平整土地“恢复”成了平地。当时大力宣扬的理念是,民众不要把山顶看作“被破坏的土地”,而要看作“被开发了的土地”。新平整的土地就是新的建筑用地。尽管州里大多数人都支持煤炭工业,但也很少有人被这样的蠢话欺骗。这些新开发出的高原平地大多位于人迹罕至的地方,常常与充满垃圾的蓄水池和被化学品污染的池塘相伴,没有谁会想住在这样的地方。
但监狱特别适合这种偏僻的新开发地,没有人会对居住者可能面临的环境风险特别在意,这就是狮头山修建狮头最高戒备等级监狱的由来。
西莉亚说,监狱大门开着,监狱楼的门也开着。西莉亚、米莉、内尔·西格都走进了监狱。来自“我们的地盘”探险队大多数人都是监狱释放人员和管教人员,都很想知道男人住的监狱是什么样子。大多数东西是一样的,但这里看上去更舒适些。尽管因为关闭了一段时间而有了些水蒸气,尽管地板和墙上有了些裂纹,但这里总体来说还是很干燥,每一间牢房里的设备都很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西莉亚说,“但同时也很有趣。”
这一夜她们过得很平静。早晨,西莉亚跋涉下山,希望能找到条到伊格尔的近路。突然,携带的玩具对讲机竟然收到一通呼叫。
“西莉亚,我们似乎找到了一个人!”声音是内尔的。
“什么?”西莉亚回答说,“能再说一遍吗?”
“我们进去了!我们在监狱里!在这座监狱的百老汇走廊尽头,窗户都蒙了层雾,但那儿的一间禁闭室里关着个女人!她躺在一床黄色的被子下面!看上去像是在移动!米莉希望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想办法把门打开……”话说到这儿,对讲机连接中断了。
地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西莉亚伸出双手保持平衡,玩具对讲机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在地上摔碎了。
她双腿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山顶,走进监狱大门。粉末像细雪一样在空气中飘落,西莉亚必须掩住嘴才能不被呛到。看到的情形让她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地面被破坏得乱七八糟,像地震过后一样出现一道道裂纹。空气中飘浮着一团团尘土。西莉亚跌跌撞撞往前走,好几次跪在地上,眼睛根本睁不开,双手摸索着牢固的物体来支撑身体。狮头监狱的两层楼门厅渐渐出现在她面前,但再没别的什么了。前面既没有更多的土地,也没有更多的监狱楼。地面破碎向下塌陷,新建的高戒备监狱像块大石头一样滑下了山。门厅像电影道具似的,只有前方的入口,进去后什么都没有。
西莉亚不敢凑近到塌陷的边缘往下看,但远远瞥见了悬崖下方的一些物体碎块:在山脚下的灰尘间,她看见了许多杂乱堆叠在一起的硕大水泥块。
“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一个人回来了。”西莉亚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抓了抓脸上泥灰较少的一块。听说她回来以后赶到古德威尔超市集会地的十来个女人都没有说话。她们知道,探险队的其他成员都回不来了。
“我记得曾经在哪里读到过,有人对监狱下面的填充物进行过一场论战,”贾妮丝说,“好像说地太软了,无法支撑监狱的重量。有人说矿业公司在平整土地时偷工减料,州里派工程师……”
西莉亚恢复了正常呼吸,长叹一口气,心不在焉地说:“我和内尔尽量随意地生活,但我们从未期望过在监狱外也能如此随意地生活着。”她用力吸了口气——不过只吸了一次,“我也许不该那么沮丧。但事实是,我沮丧极了。”
片刻间没有人说话。接着莉拉说道:“我要去那儿看看。”
蒂芬妮·琼斯问她:“要人陪你去吧?”
7
贾妮丝说,她们做的事情很傻。
“莉拉,去看崩塌的山真他妈的太傻了。”贾妮丝把莉拉和蒂芬妮·琼斯送到浑球山山道上。两位远征者带了两匹马。
“我们不是去看崩塌的山的,”莉拉说,“我们想看的是崩塌产生的残片。”
“看看那儿是否还有人活着。”蒂芬妮补充道。
“你在开玩笑吗?”寒冷中的贾妮丝鼻子像甜菜一样红。她的白发飘散在背后,瘦削的脸颊泛着红光,只差一根节杖和栖息在肩头的猛禽就成了会发出神谕的圣人。“她们从大山的一边掉下去了,监狱的建筑砸在她们头顶上,她们都已经死了。如果她们在那儿看见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肯定也已经死了。”
“这我知道。”莉拉说,“可如果她们在狮头监狱发现了一个女人,那意味着杜林之外也有女人存在。贾妮丝,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不是孤独的存在……意义可相当大。”
“千万别死啊!”当莉拉和蒂芬妮走上浑球山的时候,监狱长朝她们喊道。莉拉说:“我们不准备去死。”她身边的蒂芬妮·琼斯也用毋庸置疑的语气插话道:“我们没准备去死。”
8
蒂芬妮在整个少女时代一直都骑马。她们家经营着一个带游乐场的苹果园,养着一群山羊,摆热狗摊,蒂芬妮常常骑着匹小马。“我过去经常骑马,不过……我们家还有另一面的东西——可以说是一些不太好的方面。我的青少年时期不是只有骑马那般美好的事情。我开始遇到了一些麻烦,而且越陷越深。”
蒂芬妮的麻烦对莉拉来说并不新鲜,莉拉曾不止一次逮捕过她。她逮捕的蒂芬妮·琼斯和眼前的蒂芬妮完全不一样。莉拉骑着一匹白色的小马,和她并排的蒂芬妮骑着匹杂色大马,蒂芬妮脸颊圆润,头发呈赤褐色,戴着一顶约翰·福特[9]常让片中演员戴的白色牛仔帽。蒂芬妮拥有特鲁曼·梅威瑟很久之前在拖车里圈养的那些悲惨的女吸毒者完全没有的自在和从容。
蒂芬妮怀孕了。莉拉在一次集会上听蒂芬妮谈到过怀孕的事情。莉拉觉得,这至少是蒂芬妮之所以精神焕发的其中一个原因。
天快黑了,她们应该结束今天的行程了。这时她们已经能看见梅洛克了——几英里外山谷里依稀的黑色建筑。探险队曾经到过那里,但没找到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似乎只有杜林才有人类生命的存在,除非她们能证明山上的男子监狱确实曾经住着一个女人。
“你看上去非常不错,”莉拉小心翼翼地说,“我是指现在。”
蒂芬妮笑容亲切地说:“死后的生活使我的头脑清醒过来。我不再想吸毒了,你指的应该是这个吧?”
“你觉得我们过的是死后的生活吗?”
“不完全是。”蒂芬妮说,之后两人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两人穿进在另一个世界也同样废弃的加油站,躺进睡袋以后,蒂芬妮才重拾这个话题。
蒂芬妮说:“我是说死后我们不在地狱就在天堂,不是吗?”她们可以通过厚玻璃板看见拴在破旧油泵上的两匹马。月光使两匹马的皮毛充满了光泽。
“我不信教。”莉拉说。
“我也不信,”蒂芬妮说,“天使和恶魔无论如何都是不存在的,所以现在的生活实在太难以置信了。这算不算是某种奇迹呢?”
莉拉想到了杰茜卡·埃尔韦和罗杰·埃尔韦,想到了他们的女儿普拉蒂娜姆。普拉蒂娜姆长得很快,现在已经到处爬了。(伊莱恩·娜丁的女儿娜娜很喜欢普拉特——这个昵称实在难听,但所有人都管普拉蒂娜姆叫作普拉特,小女孩长大后也许会讨厌这名字——把普拉特放在一辆童车里推着她到处走。)莉拉想到了埃茜和坎迪。最后又想到了丈夫儿子以及不再过着以往生活的自己。
“我想有几分像吧。”莉拉说。
“抱歉,奇迹这个词用得不好。我只是想说我们做得都对,不是吗?因此我们不可能是在地狱,对吧?我现在干干净净,感觉非常好。我竟然能拥有这些完美的马匹,这在之前最不现实的梦里都是不可能的。会有人像我这样细心地照顾这些动物吗?永远不会。”蒂芬妮皱起眉,“但只有我一个人得到了这些,不是吗?我知道你失去了很多。我知道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失去了很多。我只是没什么可失去的而已。”
“我为你高兴。”莉拉在这个世界同样感觉很好。在她看来,蒂芬妮·琼斯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
9
她们沿着梅洛克的边缘,骑马顺着涨水的多尔·霍洛小溪往前走。在树林里,六七条狗聚集在山岗上,看着她们从面前经过。它们中间既有牧羊犬,又有拉布拉多犬,它们伸着舌头,呼出热气。莉拉掏出手枪,她身下的白马开始摇晃脑袋,走起小碎步来。
“别害怕,没事。”蒂芬妮说。她伸出一只手,抚过白马的耳朵。她的声音尽管很轻,但很沉稳,没有太多的情感。“莉拉不会开枪的。”
“她真的不会开枪吗?”莉拉一直留意着中间的那条狗。那条狗的皮毛呈灰黑色,两只眼睛一只蓝一只黄,嘴巴看上去特别大。莉拉不是个会胡思乱想的人,但她觉得这条狗看上去特别狂暴。
“你当然不会。它们想追赶我们,但我们只想去做自己的事情,不想玩你追我跑的游戏。别在意它们。”蒂芬妮的声音轻快而坚定。莉拉心想,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么我只能确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们骑马穿过矮树丛,几条狗确实没有跟上来。
“你说对了。”过了一会儿莉拉说,“谢谢你。”
蒂芬妮说没关系。“但我不是为你做的。没有冒犯的意思,警长,我真的不想让我的马受到惊吓。”
10
她们穿过河,绕过其他人走的上山的那条路,继续在平地上行进。两匹马走进一片小山谷,谷地左边是狮头山塌陷后的残留部分,右边是一处坡度很陡、倾斜断裂的峭壁。莉拉和蒂芬妮感觉到喉头渗入了一股金属的恶臭。一块块松散的泥土被震落下来,嵌入的石头在两边高地中形成的低洼处发出响亮的回声。
她们把马系在离监狱旧址几百码的地方,徒步往监狱那边走。
“一个从其他地方来的女人,”蒂芬妮说,“这是否说明了一些问题呢?”
“是的,”莉拉说,“但如果能找到探险队里仍然还活着的女人就更好了。”
一些又高又大、运货车一般的石块像巨大的纪念碑一样插在泥土里——那些是原本狮头山后山的石头。看到这些坚固的石块,莉拉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它们因为自身重量而与狮头山脱离、最终坠落到山脚下乱石堆里的情形。
监狱主体落到山下,废墟向内凹陷,依稀形成金字塔的形状。从一方面说,监狱的主体部分经历滑落下山的过程竟然还能保存大概的形状,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又有几分可怕,建筑的细节像被恶棍砸坏的玩具屋一样无法辨认。参差不齐的钢筋从水泥墙壁中向外顶出,另一部分的建筑残骸上落着大块的带有植物根茎的泥土。因崩塌意外形成的结构体边缘的水泥上有些破败的裂缝,可以通过这些裂缝朝黑洞洞的内部窥探。那里到处是树木碎片,二十或者三十英尺的大树折断而成的碎片。
莉拉戴上了带来的一个医用口罩。“蒂芬妮,你留在这儿。”
“我想跟你一起去。我不害怕。给我来一个。”她伸手想拿医用口罩。
“我知道你不怕。我只是希望这地方如果再坍塌的话有人可以回去报信,你是个擅长骑马的女孩,我只是个步入中年的前任警官。另外,我们都知道你还背负着一条新的生命。”
在最近的一道裂缝前方,莉拉停下脚步朝蒂芬妮挥手。蒂芬妮没有看见。她走回拴马的地方去了。
11
光线透过被树木砸穿的水泥洞照进监狱内部。莉拉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段墙上,踏过牢房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所有东西都变得残缺不全。天花板在她右边,原来的左侧墙壁现在在她头顶上,地板在她的左边。莉拉必须低下头,才能从一扇像陷阱一样的牢门下钻过去。她听见钟表的嘀嗒声和水滴的滴答声,靴子踩在碎石和碎玻璃上嘎嘎作响。
一道由石头、断裂管道和绝缘块组成的屏障阻挡了她前进的道路。莉拉拿着手电筒朝四周照了照。“A级”用红漆漆在她头顶的墙上。莉拉走回到牢门处,她跳起来,抓住门把手,翻进牢内。门对面的墙上有个被砸开的洞。莉拉小心翼翼地走到洞的开口旁。她猫下腰,穿过洞口。水泥碎片上的锯齿钩住了她的衬衫,衬衫背部被撕裂了好几处。
她仿佛听见了克林特的声音,克林特问她要不要——仅仅是要不要,请不要把这看成是一种谴责——重新考虑一下来这儿的风险回报率?
莉拉,我们别再管这事了,行不?你正在一座危险的山的山脚下钻进一堆危险的建筑物残骸。附近的森林里还潜伏着一群相貌凶残的野狗,能够指望的只有在等待着她——或没在等她的吸毒孕妇——和两匹马而已。亲爱的——我不是在批评你——但你也要想想,你已经四十五岁了啊!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十来岁二十岁的女孩才适合在危险的废墟里爬行。你早已在目标人群之外了。这更有可能给你带来死亡、可怕的死亡、无法预料的可怕的死亡的结局。
在下一间牢房,莉拉必须爬到一个被砸坏的铁制马桶上面,然后钻进原来的右侧墙体上的另一个大洞。脚接触地面时,莉拉的脚踝扭了一下,她想抓住旁边的东西保持平衡,可手却被金属物划开了一道口子。
莉拉手掌上出现了一道血淋淋的裂口,也许需要缝上一到两针。她应该回去,从带来的急救包里弄点药膏和绷带。
但她不想这时就回去,她从衬衫上撕下一块布,包住手上的伤口。这时,手电筒照到了墙上刷着的一处字迹:隔离区。太好了。探险队员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就关在这种地方。糟糕的是隔离区在她头顶上方,被一条走廊支撑着。更糟是的,莉拉在一处倾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条从膝盖上方两厘米处被参差不齐地切断的腿,断腿上是一条绿色的灯芯绒裤。探险队出发前往伊格尔的时候,内尔·西格穿的正是绿色的灯芯绒裤子。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蒂芙的。”莉拉说。听见自己大声说话让她吃了一惊,但同时也给了她某种安慰。“告诉她不会对她有任何好处。”
莉拉把手电筒往头顶上照。狮头监狱的隔离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烟囱。她把手电筒从一边照到另一边,想找到一条路,兴许也能找到个把人。隔离区的天花板是无梁楼盖的样式,天花板上的板材都被震松了,但作为支架的钢格还留在原位。竖起的钢格像一个栅架,或者说像一架梯子。
至于回报,克林特又说话了,你也许能找到个把人。只是也许。可你得对自己诚实一点。你很清楚这里和世界上其他废墟一样,空空如也。除了和内尔同来的女人的尸体之外,什么都别想找到。让那条切断的腿去代表她们吧。如果被你们称为“我们的地盘”中的女人还有生还,她们一定会让人知道自己还活着,至少会留下一些线索。你觉得你能证明些什么呢?证明女人也能当牛仔吗?
即使在想象中,克林特在担心她以外也说了一大堆话。他不自觉地把她当成监狱里的患者,像在游乐场玩躲避球似的专拿一些有倾向性的问题问她。
“克林特,走开。”莉拉说。过了会儿,克林特不见了。
莉拉抬起手,抓住天花板网格较低处的格子。网格上的横挡弯曲,但是没有折断。她的手很疼,感觉到血从布做的绷带边缘往外渗——可她没有放手,而是把自己的身体拉上去,定了定,站直身子。她用靴子踩住上一层的网格,脚朝下使力。横挡再次弯曲——但最终支撑住了她身体的重量。莉拉伸手去够上面一个网格,拉住了,然后再上一格。莉拉就这样沿着网格变成的梯子往上爬。每次爬到和牢门平行的地方时,她都会用没受伤的左手抓住网格,用受伤的右手拿着手电筒往牢房里照。她隔着第一扇牢门顶端的夹丝玻璃没有看见女人,第二扇、第三扇也同样没有,只有床的边框从原先是地板的地方突出。莉拉的脉搏跳得很厉害,鲜血顺着她的袖管内侧往下滴。莉拉在第四扇牢门里面没看到任何东西,但她必须停下来歇会儿了,不过休息的时间不能过长,也不能往下面的黑暗里看。付出这种努力是不是需要一些小窍门来激励自己?记得贾里德在跑越野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她想起来了。“开始呼吸不畅以后,”贾里德说,“我就假装有许多姑娘正在看着我,我不能让她们失望。”
虽然这窍门也不是很有用,但她必须努力往上爬。
莉拉继续往上爬。第五间牢房里有一张小床,一个水槽和一个晃晃悠悠的马桶。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来到一个T字形岔口。左边又是一整排长廊和房间。莉拉的手电筒照向另一边走廊的尽头,看见一堆像衣服一样的物体——莉拉觉得里面包着的可能是其他探险者留下的一具或几具尸体。是内尔·西格胀大的红外套吗?莉拉无法确定,可残忍的是,她已经闻到尸体最初腐烂的味道了。它们会腐烂分解,再进一步腐烂。只能把她们留在这儿了。
有什么东西在瓦砾间移动,莉拉听见吱吱的尖叫声。监狱里的老鼠活过了这场浩劫。
莉拉又爬上去一点。在她的体重下,每节金属网格似乎都向下塌了一点,咯吱咯吱的声音随着莉拉推进的每一步更响了。第六到第九间牢房也都是空的。到了最后才会有所收获,是不是一定得这样?发现宝藏的地方总是最高层架子的后面,要找的文件总是在一沓文件的最下面,急于找到的东西总是藏在背包最小最少用到的内袋里。
如果现在就掉下去,她至少马上就会死。
在从以前地层动荡不定的矿山改建而成的高戒备监狱里,你总是会——总是会,总是会,总是会——从你用作梯子的最高一层的天花板网格上掉下去。
可莉拉觉得现在还不是退缩的时候。她杀了杰茜卡·埃尔韦保护自己,她是杜林县历史上第一位女警官,她亲手逮捕了格里纳兄弟,当洛厄尔·格里纳让她去死的时候,莉拉当面对他进行了嘲讽。再往上爬一点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这点路的确难不住她。
莉拉把身体探到外面的黑暗中,像被舞伴甩开一样旋转着,她把手电筒的光打进了第十间牢房门上的窗户。
一只充气娃娃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她那樱桃红色的嘴唇呈惊讶状翘着,眼睛是轻率却又勾引人的贝蒂娃娃蓝色[10]。不知在哪儿被拉了一下,娃娃摇着空空的脑袋,耸了耸粉红色的肩膀。娃娃头上和标签并列的贴条上写着:拉里,祝你四十岁生日快乐!
12
“莉拉,一步步来。”蒂芬妮说,她的声音像是从井下飘上来的似的,“走好一步再去想下一步。”
“好的。”莉拉艰难地回答说。她很高兴蒂芬妮没听见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多事好高兴的。她的喉咙很干,身上的皮肤很紧,手像被火烧过一样。但下方的声音确确实实来自另一个生命。这部黑乎乎的梯子完全不是她的终点。
“那就好。现在走上一步,”蒂芬妮说,“就向前走一步,就像你开始时的那样。”
13
“只是个该死的破烂娃娃啊!”弄明白原委之后蒂芬妮惊叹道,“不知是哪个浑蛋的生日礼物。狱方能让他们接收那种鬼东西吗?”
莉拉耸了耸肩。“我只是把看到的如实告诉你。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她们骑了一整天马,天黑也没停下来。蒂芬妮希望等她们回去以后,“我们的地盘”有护士经验的人能马上处理莉拉手上的伤口。莉拉说自己没事,但蒂芬妮很坚持。“我告诉那个管理监狱的老太婆我们不会死。我说了我们,那意味着我们俩都不能死。”
蒂芬妮跟莉拉讲染上毒瘾的十多年前她在夏洛茨维尔住的房子。她说她养了不少蕨类植物,这些植物长得非常好。
“有植物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蒂芬妮说。
莉拉瘫坐在马鞍上,马前行时的颠簸时时震荡着她,她必须强打精神才能不睡或是从马背上滑落。“你说什么?”
“我说我家养了蕨类植物,”蒂芬妮说,“我想让你对我的蕨类植物产生兴趣,以免你在我面前睡过去。”
蒂芬妮的话让莉拉感到好笑,但她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蒂芬妮让她不要难过。“我们可以给你弄些蕨类植物。这种植物到处都有,一点都不稀罕。”
隔了一会儿,莉拉问蒂芬妮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健康就好,”蒂芬妮说,“只要健健康康,男孩女孩都不赖。”
“如果是女孩,就叫她弗恩[11]好了。”
蒂芬妮笑了。“有道理!”
黎明时分,杜林出现了,城里建筑的轮廓浮现在蓝色的薄暮里,烟雾从车轮酒吧后面的停车场螺旋升起。停车场上点起了一处公共的篝火,电依然非常宝贵,因此女人们会尽量在屋子外面做饭。(车轮酒吧的燃料资源非常优质,酒吧的房顶和墙壁被逐步拆除用作燃料。)
蒂芬妮带着莉拉朝篝火那边走。篝火上煮着两大壶咖啡,旁边有十来个女人,穿着各色的厚大衣,戴着帽子和拳击手套,看上去像支杂牌军队。
“欢迎回家,我们这儿有咖啡。”科茨从人群中走出来。
“比我们强,我们什么收获都没有,”莉拉说,“很抱歉。我们在禁闭区找到的只是个该死的充气娃娃。即便这个世界还有其他人,我们依然没能找到她们的踪迹。至于探险队里的其他人……”她说不下去了,只能摇了摇头。
“你是诺克罗斯夫人吗?”
女人们转过身,看着一天前来的新人。莉拉朝来人走了一步,然后停下脚步。“玛丽·帕克,是你吗?”
玛丽走到莉拉面前拥抱了她。“诺克罗斯夫人,我刚刚还和贾里德在一起。我猜你一定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很好。或者说上一次看见他时,他的情况很好。睡着之前,我和贾里德在你家隔壁样板房的阁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