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二部分 死了就睡了
第十章

1

老洛厄尔·格里纳过去常说,很难判定深层矿脉是从哪儿开始的。“有时土石渣和煤层只差一个凿子的距离。”他说。这番妙语出自一个狂热的老人之口,那时山区三县许多最好的矿工正行进在亚洲东南部远离城市、生活条件异常糟糕的丛林间,抽着劣质的大麻烟,身上感染了热带皮肤病。因为右脚上缺了两个脚趾,左手上缺了一根手指,老格里纳错过了那场战争。

走过这片绿色山林的人很少有死去的老洛厄尔·格里纳说话那么有水准。他相信不明飞行物,复仇的森林精灵,还把矿业公司的虚假承诺视若珍宝。也许是为了向吉米·迪恩关于“大约翰”的那首歌致敬,他被人称为大洛厄尔·格里纳。现在,大洛厄尔和满满一瓶高粱酒以及两只跟他挖出的沥青一样黑的肺一起,已经在舒适的棺材里睡了十年了。

他的儿子小洛厄尔(常被人称为小洛)因为十公斤海洛因、价值相当于一个药店的甲基苯丙胺和拥有的枪支弹药与哥哥梅纳德一起被莉拉·诺克罗斯逮住以后,苦涩地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这番话。当警长带着一队人马用局里的撞锤撞开格里纳家位于小溪边、用“摇摇欲坠”都显得太过堂皇的老宅的门时,兄弟俩的运气突然间用完了,煤层变成了土石渣。

尽管小洛(小洛并不小,他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二百二十斤)对所做的事情并不后悔,他对这种日子没有持续更长时间感到特别遗憾。和梅纳德关在库格林县监狱等待转监的几周,他大多数空闲时间都在想以前找的那些乐子:参加的跑车比赛,闯入的豪宅,玩弄过的姑娘,以及欺负过的笨蛋,那些笨蛋想闯入格里纳兄弟的地盘,却最终被埋在了山里。在生意最红火的五年当中,兄弟俩全力挣钱,他们经常在蓝岭上上下下,可那个繁忙的路段现在已经十分冷清了。

事实上,他们在所有方面都背到了极点。警察缴获了他们的毒品和武器,基蒂·麦克戴维做证说好几次在贩毒分子接头的时候看到洛厄尔用小捆的现金交换包在袋子里的可卡因,她还看见他开枪打死了来自亚拉巴马、试图用假币骗他们的傻小子。警察们甚至还搜到了他们为七月四日国庆日准备的塑胶炸弹(他们原本打算把塑胶炸弹放在敌对者的筒仓下面,看那个该死的家伙会不会像狂欢节的烟火一样被打到天上)。尽管过去的经历如此美好,但洛厄尔不知道翻来覆去地回忆这些经历能支撑他多久。记忆终究会变薄变淡,然后随着悲伤的失败而四分五裂。

那些记忆消失以后,小洛觉得自己也许会选择自杀。他不怕自杀。他怕的是像最后几年的大洛厄尔那样被困在轮椅上,整天抱着酒瓶和瓶装氧气,最后被自己的鼻涕噎死。他才不愿意被关进狭小的牢房呢,他在那儿会闷死的。没他一半聪明的梅纳德也许能在牢房里快活地待上几十年,但他小洛厄尔·格里纳绝对待不了那么久。他才不愿意拿着一手烂牌还赖着不走呢!

但在等待审前会议的时候,运气又转到了他们这边。老天派奥罗拉病毒来解救他们了。

来解救他们的沉睡症是上周四下午来到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那天,洛厄尔和梅纳德被铐在库格林法院会议室门外的长椅上,等待审前会议开始。检察官和他们的律师本应在一小时前就到了。

“他妈的,”库格林警察局派来护送他们的娘娘腔警察骂骂咧咧道,“真是愚蠢!我领工资不是整天问候你们这些杀人害虫的。我去看看法官想怎么样。”

透过长椅对面的强化玻璃,洛厄尔看见三个参加听证会的官员中唯一露面的韦娜法官正把头低在两只胳膊间打盹,这时洛厄尔兄弟和看管他们的娘娘腔警察都还没听说奥罗拉病毒这回事。

“法官因为被吵醒而咬掉他的头才好呢。”梅纳德说。

惶恐的警察扯去雷吉娜·艾伯塔·韦娜脸上的那层膜以后,头并没像梅纳德说的那样被咬掉,但也被法官折磨致死。

被铁链锁在长椅上的洛厄尔和梅纳德通过强化玻璃目睹了整个经过。这个过程非常可怕。穿着高跟鞋身高不到一米五五的韦娜法官,突然直直地站起身,一边说着哈利路亚,一边用金尖钢笔猛戳警察胸部。警察跌在地板上,这让法官占据了主导地位。法官操起手边的小木锤,在警察有机会逃到一边或大叫“法官,我提出抗议”之前狠狠地打他的脸。接着法官把带血的小木锤放在一旁,重新坐下,把头埋在交叉的手臂里,重新打起了瞌睡。

“兄弟,你瞧见了吗?”梅纳德问。

“我瞧见了。”

梅纳德摇着头,甩开停在很久没洗的头发块上的苍蝇。“太神奇了,真让我开了眼。”

“真该死,庭审要延期了。”洛厄尔说。

梅纳德——虽然是长子,却因为父母觉得他在出生那天太阳落山前就会死而起了一位叔叔的名字——有着一把野人般的胡子和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即便往那些可怜的家伙身上挥拳头的时候,梅纳德的表情都傻傻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兄弟俩死拉硬拽,终于拉断了手铐铐着的长凳扶手,两人走进会议室,在身后留下了一地木屑。他们没去打扰睡着的韦娜法官——包在她头上的那张网重新长起来了——拿到警察身上的钥匙,打开了身上的镣铐。他们还带走了没有生命迹象的娘娘腔警察的配枪、催泪瓦斯罐和通用小货车。

“看这蜘蛛网一样的鬼东西。”梅纳德指着法官脸上新长的膜轻声说。“没时间了。”小洛说。

他们用娘娘腔的通行证打开走廊尽头通向另一条走廊的那扇门。两人经过一间休息室,里面有十几个人——其中有警察、律师和秘书——没有任何一个人关注他们。休息室里的人都在看着美国新闻频道上诡异和恐怖的画面,一个睡在桌子上的阿曼门诺教派的女人正暴跳如雷,把一个向她凑近的男人的鼻子咬了下来。

第二条走廊尽头是去停车场的出口。洛厄尔和梅纳德漫步在明亮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里,像犬吠比赛里的猎犬一样乐得活蹦乱跳。死去的警察的车就停在出口旁边,车的操作面板下面放了许多乡村音乐。格里纳兄弟一致同意先放布鲁克斯和邓恩的歌曲,然后再听南方佬阿兰·杰克逊的歌。

他们一路脚踏着节拍把车开到附近一处露营地,把车停在前一轮财政削减时关闭的一处森林岗哨后面。岗哨的门锁一下就被撞开了,里面的壁橱里挂着一套女式制服。他们的运气很好,这是套大号的女式制服,在洛厄尔的命令下,梅纳德把自己硬塞进了这套制服。穿上这套制服,他们就能轻易说服露营地停车场切诺基的司机下车说话了。

“我的露营许可证有什么问题吗?”开着雪佛兰小货车的男人问梅纳德,“流行性疾病的消息搞得我晕头转向。我是说,有谁听说过这种事呢?”接着他看了眼梅纳德胸前的铭牌:“欸,你怎么会叫苏珊啊?”

这个问题像是给小洛发了个信号,他从一棵树后面现身,操起一大块柴火,打碎了雪佛兰货车男的头盖骨。死者的身材和重量都和洛厄尔差不多,穿上死者的衣服以后,兄弟俩把死者包进防水布,扔进这辆新弄来的雪佛兰的后车厢。他们把警察车里的音乐光盘搬到雪佛兰上,驾车驶向很久以前专为雨天储备的一处打猎屋。在开去的路上,兄弟俩听了余下的音乐光盘。他们都觉得詹姆斯·麦克默特里还有点瑕疵,但汉克三世却很完美。

到了打猎屋以后,他们不断在收音机和原先放在屋子里的警方通讯器之间交替收听,希望通过警察间的联络收集到有关他们逃亡的最新情报。

起先,洛厄尔对逃亡还有些担心。但到了第二天,奥罗拉病毒导致的众多事件便滚雪球般地出现了——这解释了法官女士为何会粗暴对待库格林的那个警察,她脸上又为何会生出那种鬼东西——这些事件影响面广,危害性大,洛厄尔对兄弟俩逃亡这点小事完全不再担心了。谁会有空在大规模暴乱、飞机失事、核反应堆泄漏以及人们焚烧熟睡中女人的时候管两个乡下小贼呢?

2

周一,当弗兰克·吉尔里筹划着对女子监狱的攻击时,洛厄尔斜躺在打猎屋发霉的沙发上,一边咀嚼着鹿肉干,一边设想着下一步的行动。尽管政府现在处于无序状态,但不久就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重建。此外,如果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未来的政府将由狂妄自负的男人们组成,这意味着美国将回到蛮荒西部时代——先把人高高地吊起来,然后再进行审讯。格里纳兄弟的事情不会一直被遗忘,重新被提起以后,警察一定会重新振奋起精神,更严酷地对付他们哥儿俩。

收音机里的新闻首先使梅纳德坠入了忧郁之中。“洛厄尔,这就完蛋了吗?”他问。

小洛稍微有点担心,他回答说可以想点法子……好像真能找到解决办法似的。他想到有首老歌写过鸟儿碰到世界末日会怎么办,蜜蜂碰到世界末日会怎么办,甚至受过教育的跳蚤碰到世界末日会怎么办。

在壁橱里找到拼图玩具以后,哥哥梅纳德的情绪明显好转了很多。这时梅纳德正穿着迷彩内衣跪在咖啡桌旁,一边喝施利兹啤酒,一边玩着拼图游戏。拼出的图案是疯狂猫把一根手指伸进插座里触电而亡。梅纳德喜欢玩不太难的拼图游戏(这是洛厄尔对哥哥可能的牢狱前景感到乐观的另一个原因)。拼图中间的流浪猫造型已经完美地拼好了,但流浪猫周围的浅绿色墙壁却让梅纳德很是头疼。梅纳德抱怨说这些图案看起来都差不多,十分具有欺骗性。

“我们需要把犯罪痕迹清理干净。”洛厄尔大声说。

“我告诉过你,”梅纳德说,“我把那老家伙的头放进一块空心木头,身体其他部位都扔进了一个洞。”(小洛的哥哥像拆分火鸡一样拆分人的尸体。这种行为异乎寻常,但总会给梅纳德带来满足感。)

“梅,那只是个开始,还远远不够。我们最好趁外面一团乱的时候把屁股擦干净,也就是说做个彻底的了结。”

梅纳德喝完啤酒,把啤酒罐捏扁随手扔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首先要把杜林警察局烧了,那里保存着所有的证据,”洛厄尔说,“那是我们的头号目标。”

梅纳德迷惑不解的松懈表情说明洛厄尔的这番精心计划是必要的。

“梅,那里放着我们的毒品。他们搜捕时搜来的所有赃物都放在警察局了。把证据烧了,他们就没可以依靠的证据了。”洛厄尔可以预想到警察局被烧掉的场景——那一幕简直太完美了。洛厄尔从没意识到自己多么想毁掉一所警察局。“之后,为了确保不被举证,我们还要去趟监狱,对付那个基蒂·麦克戴维。”小洛用一根手指在没刮毛的脖子上比画了一下,表示该怎么对付麦克戴维。

“哦,她可能已经睡着了。”

小洛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万一科学家找到方法把她们都叫醒怎么办?”

“即便被叫醒,她们的记忆也许全都被抹去了,就像《我们的日子》[19]中的记忆消失一样。”

“梅,如果记忆没消失呢?事情什么时候像你说的那么顺利过?麦克戴维那个婊子能让我们一辈子都关在监狱里。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竟敢告密。不管是睡是醒,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你真觉得我们能接近她吗?”梅纳德问。

事实上,洛厄尔也不知道,但他觉得他们可以试一试。幸运嘉奖勇敢者——他记得自己在哪部电影或哪个电视节目里听到过这句话。再说,除了现在这个时机,他们还会有更好的机会吗?世界上一半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另一半人像是要被砍头的小鸡似的惊慌得东奔西跑。“梅,到时候了,跟我一起动手吧。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合适。另外,天也马上要黑了,天黑最适合四处转转。”

“我们先去哪儿?”梅纳德问。

洛厄尔没有犹豫。“去见弗里茨。”

弗里茨·梅肖姆为洛厄尔·格里纳做些机械和推销方面的活,有时也为洛厄尔运送毒品。作为回报,洛厄尔也为这个德国人的后裔介绍些走私武器的商人。尽管弗里茨是个出色的技师和推销员,但对联邦政府总存在着一些妄想,时时刻刻希望得到加强个人军备库的机会。当联邦调查局决定抓捕所有住在棚屋里的浑蛋技师、用船把他们送到关塔那摩的时候,弗里茨就会奋起反击,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每次洛厄尔见到弗里茨那家伙时,弗里茨总会拿出这样或那样武器给他看,对此种武器能如何消灭一个人吹上一通。(让人感到滑稽的是,有传言说这个弗里茨被一个抓狗的痛扁了一顿。弗里茨很强硬,但只是在嘴上装装样子。)上次洛厄尔见到弗里茨的时候,那个满脸胡子的小个子欢天喜地地拿出了自己最近得到的玩具:一架货真价实的火箭炮,这架火箭炮是俄国人的剩余物资。

小洛需要混进女子监狱谋杀一名告密者,火箭炮在这种事上正好派得上用场。

3

贾里德和格尔达·霍尔登不是很熟——格尔达上初中一年级时,贾里德上高中——贾里德和格尔达是在两家人一起吃饭时认识的。有时两人一起在地下室玩电子游戏,贾里德总会让格尔达赢几局。奥罗拉流感暴发后贾里德目睹了许多坏事,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枪射杀。

“爸爸,她一定已经死了,对吗?”贾里德和克林特在侧面行政楼的浴室里,格尔达的一些血溅在贾里德的脸和衬衫上,“身上中枪又掉下车一定会死吧?”

“我不知道。”克林特说,靠在一面花砖墙上。

贾里德正用纸巾拍打脸上的水,他通过水槽上方的镜子看着克林特的眼睛。

“也许已经死了。”克林特说,“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她多半已经死了。”

“那个叫弗利金杰的家伙呢?他也死了吗?”

“是的,他或许也已经死了。”

“都是因为这个女人——这个叫埃薇的女人——死的吗?”

“是的,”克林特说,“因为她而死。我们必须保证她的安全,不让警察和其他任何人接触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她也许是理解这一切的一把钥匙,也许是扭转乾坤的一把钥匙,另外——贾里德,请你相信我,好吗?”

“好的,爸爸。可这里的一位狱警,叫兰德的那位狱警,他说她像是——像是魔女一样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贾里德,我无法解释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克林特说。

尽管努力保持语气平静,但克林特却很生气——对自己生气,对吉尔里生气,对埃薇生气。那颗子弹也许会击中贾里德,也许会让贾里德瞎了眼睛,会让他昏迷不醒,会杀了他。克林特没有在伯特尔家的院子里暴打老朋友杰森一顿不是为了要看到自己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他和尿床的小孩睡在一起不是为了看到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他离开马库斯、香农和其他寄养家庭的同伴不是为了看到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他上大学进医学院更不是为了看到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

香农许多年前曾告诉过他,如果他坚持努力,而且不去杀人,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但为了改变目前的形势,他们也许必须杀人。他也许必须杀人。这个念头没有克林特预想的那么令人沮丧。形势不一样,奖赏不一样,但归根究底还是一样的交易:想得到奶昔的话,你得做好准备去战斗。

“你怎么了?”贾里德问。

克林特歪了一下头。

“你看上去,”贾里德又说,“像是有点紧张。”

“我只是累了。”他碰了碰贾里德的肩膀,告诉儿子要离开一下。克林特得确认所有人都已经就位了。

4

没必要去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了。

离开围在尸体旁的人群时,特里注意到了弗兰克的眼神。“你是对的。”特里一边说一边拿出酒瓶。弗兰克思考着要不要去制止他,但并没制止。代理警长舒舒服服地咽下了一口酒说:“你自始至终说得都很对。我们必须拿下她。”

“你确定吗?”弗兰克像自己都无法确定似的问。

“你在开玩笑吗?你看这里一团糟!维恩死了,是那边的女孩干的,女孩被子弹打中也死了。律师的头盖骨被打得凹陷了。我想他也许坚持了一会儿,但现在肯定也死了。至于另外那个家伙,驾驶执照上说他名叫弗利金杰的医生……”

“真的是他吗?”是弗利金杰的话,那就太糟了。弗利金杰是个浑蛋东西,但他还有足够的人性去试着帮助照顾娜娜。

“这还不是最糟的。诺克罗斯、叫布莱克的女人和剩余其他人现在有了真正厉害的武器。这些强力的武器本该掌握在我们手里、用来迫使他们交人才对。”

“知道谁在帮他们吗?”弗兰克问,“房车离开这里时是谁开的?”

特里又倾斜着酒瓶想要喝酒,但酒瓶里已经空了。他骂了一声,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块。

弗兰克等待着特里的回答。

“一个叫威利·伯克的怪人。”特里·库姆斯从齿间吐出这句话来,“过去十五到二十年改邪归正了,做了不少社区工作,但仍然是个偷猎者。他年轻时贩卖过私酒,也许仍然在卖。有时候给动物看病。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莉拉总是很照顾他,觉得没必要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处罚他。我猜莉拉挺喜欢他的。”他吸了口气说,“我也是。”

“我知道了。”弗兰克决定不把布莱克打来电话的事告诉任何人。事实上,这通电话让弗兰克非常恼火,以至于他都很难叙述对话的细节。谈话中有个部分一直困扰着他,让他举棋不定:那女人竟为他在医院保护女儿的举动赞扬他。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呢?那天早晨埃薇·布莱克一直都在监狱啊!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他,而他努力回避去想。和从娜娜身上取下的白膜碎片涌出的飞蛾一样,弗兰克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解释。他只知道埃薇·布莱克想借此激怒他——并成功地做到了这点。但他相信埃薇没搞明白激怒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论如何,特里归队了——他不再需要其他力量了。“你想让我组织一支队伍吗?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我很乐意。”

尽管和乐不乐意无关,但特里还是支持了他的动议。

5

监狱守卫者们匆忙拆下停车场里汽车和卡车的轮胎。算上那辆小巴,监狱总共有四十来辆车。比利·韦特莫尔和兰德·奎格利把轮胎推到里外两道栅栏间的禁区,堆了三层排成金字塔形,然后在轮胎上浇上汽油。汽油的臭味很快压过了林中仍在阴燃的潮湿发黑的树木散发的那股焦味。他们没拆斯科特·休斯那辆卡车上的轮胎,而是把卡车横在内门后面作为附加的一道屏障。

“斯科特很喜欢那辆车。”兰德对蒂格说。

“你想把你的车放那儿吗?”蒂格问他。

“当然不。”兰德说,“你疯了吗?”

唯一没动的是霍尔登的房车,他们把房车停在通向内门的水泥路旁的残疾人车位上。

6

去掉维恩·兰格尔、罗杰·埃尔维,再去掉弗兰克组织编录的名单中证实都已经睡着的女警官,莉拉·诺克罗斯的排班表上还剩下七位警官:特里·库姆斯、皮特·奥德韦、埃尔莫尔·珀尔、“操作工”丹·特里特、鲁普·维特斯托克、威尔·维特斯托克和里德·巴罗斯。在特里看来,这是一支可靠的队伍。他们都是部队的老兵,都在警察局工作了至少一年,珀尔和特里特还在阿富汗服过役。

回来了三位退休警官——杰克·阿尔伯森、米克·纳波利塔诺和内特·麦吉——这样正统警察队伍里就已经有十个人了。

加上新来的唐·皮特斯、埃里克·布拉斯和弗兰克·吉尔里正好组成了幸运十三。

弗兰克很快又召集了其他六七个志愿者,他们中包括:杜林高中橄榄球代表队的JT.维特斯托克教练——他的儿子是警察局的维特斯托克两兄弟;车轮酒吧的酒保普吉·马龙——马龙带来了藏在吧台下的手枪;德鲁·T.巴里保险公司的德鲁·T.巴里——德鲁曾在猎鹿比赛中获过奖;普吉的姐夫,被誉为“乡村莽汉”的前拳击手的卡森·斯特拉瑟斯——他在拳击台上获得过十胜一负的战绩,但被他的医生以再打下去人会痴呆的理由劝退了;另外还有伯特·米勒和斯蒂夫·皮克林这两位县议会议员——他们和德鲁·T.巴里一样,也曾站上过猎鹿比赛的颁奖台。这样朝监狱进发的就有十九个人了,听说监狱里的女人可能和昏睡症有关,甚至有可能知道疗法以后,所有人都渴望能参加这次行动。

7

特里很高兴,但觉得能凑够二十个人就更好了。维恩·兰格尔惨白的脸和被咬断的脖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同时,他又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吉尔里的存在,吉尔里虽然不怎么说话,却像影子一样监督着他做的每件事,判断着他做出的每个选择。

但特里对此并不介意。他已经知道了该怎么解决这件事:通过诺克罗斯找到埃薇·布莱克,再通过那个叫布莱克的女人结束这场噩梦。特里不知道找到她以后会发生什么,但知道到那时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结束以后,他才能把维恩·兰格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抛诸脑后,才能把早已被厚厚一层膜包住的妻子和女儿的脸抛诸脑后。换句话说,一切都结束以后,他会好好喝个痛快。他知道弗兰克一直在怂恿他喝酒。但那又怎么样呢?喝点酒又会怎么样呢?

唐·皮特斯受命给杜林女子监狱的男警官一一打电话,他很快发现诺克罗斯手里最多只有四位狱警。其中的韦特莫尔是个同性恋,墨菲之前是个历史老师。除了布莱克那个女人和伯克那个老傻瓜以外,诺克罗斯手里最多还有三四个他不知道的人,这意味着诺克罗斯那边最多只有十来个人。无论拿到多少武器,激烈交锋以后很难指望这点人能守住阵地。

特里和弗兰克在主街上卖酒的商店门前停下车,店门开着,店里人很多。

“再怎么样她都不会爱我了!”一个傻瓜挥舞着酒瓶对店里的所有人说。他身上一股臭烘烘的酒味。

架子上大部分地方都空了,但特里找到了两瓶金酒,他用他觉得很快就会没用了的美元付了钱。他把一瓶酒倒进弗兰克给他的小酒瓶,把另一瓶酒放在纸袋里随手拿着,接着和弗兰克走进附近的一条小巷。小巷通向堆放了许多垃圾袋和被雨泡软的纸板箱的一个院子。约翰尼·李·克朗斯基磨损的公寓门就在一层,门的两边有两扇窗,窗上没有玻璃,取而代之的是塑料布。

克朗斯基应了门,这位西弗吉尼亚的传奇人物看见了纸袋里装着的酒。“只有带礼物的人才可以进来。”说着他拿过酒瓶。

客厅里只有一把椅子。克朗斯基说椅子得由主人来坐。接着他不顾特里和弗兰克在场,两口喝掉大半瓶酒,喉结像鱼线尽头的浮标似的一起一伏。桌子上放着一台没开声音的电视机,电视机里播放着包着膜的女性躯体浮在大西洋里的画面,洋面上的女性身体看上去像诡异的救生筏。

特里心想,万一哪条鲨鱼要咬其中一具会怎么样。他猜想这种情况发生的话,鲨鱼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但这意味着什么呢?看这种画面又有什么用呢?

特里觉得喝点酒可能会有用,他拿出弗兰克的小酒瓶喝下一口酒。

“那些女人是从失事的飞机上掉下去的。”约翰尼·李说,“这样浮在水面上很有趣,你们说是不是?那层东西肯定像木棉类的物质一样非常轻。”

“太壮观了!”特里惊叹道。

“的确很壮观。”约翰尼·李咂了咂嘴唇,他是个挂牌的私家侦探,但不查案子,不接调查出轨的活。在二〇一四年以前,他一直为尤利西斯能源解决方案公司工作,扮作矿工不断辗转在公司的不同部门之间,探听有关工会组织的各种消息,设法除掉那些看起来特别活跃的工会领导人。换句话说,他就是矿业公司养的一条狗。

可接着他惹上了麻烦,可以说是非常大的麻烦。矿井遇上了塌方,克朗斯基正好操作了导致塌方的爆破作业。三位被埋的矿工恰好先前大声讨论过选举的事情。更具毁灭性的是,其中一人穿着印有伍迪·格斯里[20]头像的T恤。尤利西斯公司的律师使公司摆脱了蓄意谋害的罪名——他们成功地说服陪审团这只是一起悲惨的事故——但作为当事人的克朗斯基却被强令退休了。

这也正是约翰尼·李之所以回到出生地杜林的原因。现在,他住在位置理想的公寓——走出小巷转个弯就是酒品商店——可以一直住在这儿喝到死。每个月,约翰尼·李都会通过联邦快递公司收到一张支票。特里在银行里认识的一个女人说,寄给约翰尼·李的支票票根上总是写着“费用”这两个字。每月给约翰尼·李的费用应该不多,不然他不会住得这么寒酸,但凑合着过日子应该够了。特里熟悉约翰尼·李这个名字是因为约翰尼·李住进来不到一个月,邻居便因为听见打碎玻璃的声音报了警——有人用石头或是砖块砸破了克朗斯基家的玻璃,无疑是工会派来的密探干的。约翰尼·李本人从没打过报警电话。他想让人知道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克朗斯基才不会在乎工会的那堆烂人呢!

奥罗拉病毒暴发前的一天下午,特里和莉拉开着一号巡逻车外出巡逻,两人谈到了克朗斯基。莉拉说:“终究会有哪个心怀不满的矿工——多半是被克朗斯基杀掉的人的亲属——会开枪把他的头给轰掉。那个该死的孙儿子也许很高兴能这么死。”

8

“监狱发生了状况。”特里说。

“大人,现在哪里都会有状况。”克朗斯基有张憔悴、饱经风霜的脸和一双黑色的眼睛。

“不说其他地方,”弗兰克说,“我们只说这里。”

“我才不在乎这儿还是那儿呢!”约翰尼·李猛喝一口,把酒瓶里的酒都给喝干了。

“我们也许得炸掉些东西。”特里说。

巴里·霍尔登和他抢劫警察局的同伴拿走大量武器,却唯独没拿走格里纳兄弟的塑胶炸弹。“你知道如何引爆塑胶炸弹,对吗?”

“我也许能行,”克朗斯基说,“大人,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特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说动克朗斯基。“告诉你,车轮酒馆的普吉·马龙已经站在我们这边了,如果跟着我们,你这辈子的酒就不用愁了。”特里知道,让克朗斯基免费喝酒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

“嗯。”约翰尼·李说。

“当然,这也给你提供了个对城镇做出伟大贡献的机会。”

“杜林怎么样我才不管呢!”约翰尼·李·克朗斯基说,“但何不尝试一下呢?没理由不干啊!”

这样他们就有二十个人了。

9

杜林女子监狱没有警戒塔。监狱顶上铺着一层防水纸,防水纸旁排列着一根根的通风管和排气管。除了防水纸和管道之外,屋顶就只有边缘不到半英尺高的一圈砖块了。对屋顶进行评估以后,威利·伯克告诉克林特他喜欢屋顶三百六十度无遮挡的视野,但这在战略上没有任何优势。“你看,这里连一颗子弹都挡不住。你看用那里的小屋怎么样?”老人指着楼下的一处小屋说。

尽管在监狱的平面图上标着“设备库”,但屋子里存放的东西应有尽有,有犯人们(信得过的犯人)用来整修垒球场的割草机,还有园艺工具、运动器材和用麻线捆绑的一捆捆腐坏的报纸和杂志。最重要的是,这个小屋是水泥砖建造的。

克林特和威利到里面细细查看。克林特从小屋里拉出一把椅子到屋后,威利在屋檐下坐了下来。

他们所处的位置不会被围栏外的人发现,但能被设备库和监狱之间火线上的人看到。“如果他们只集中在一侧,那就很好办。”威利说,“我可以透过眼角的余光看见他们,把他们给办了。”

“如果两侧都有人呢?”克林特问。

“如果两侧都有人,我也照干不误。”

“你需要帮助,需要有人支援。”

“医生,你的话让我不由得希望自己年轻时多去教堂做几次义工。”

老家伙亲切地看着克林特。在威利来监狱这件事上,唯一的解释是,他觉得莉拉想看到他们所做的抵抗,他需要把克林特作为莉拉意愿的进一步保证。尽管这个阶段克林特无法确定莉拉的意愿究竟是什么,但他很愿意给威利这个保证。克林特觉得莉拉仿佛已经离开了很多年。

克林特试着给予威利同样的亲切——在大敌当前时表现得漫不经心一点——但他残存的那点幽默似乎已经随着跌出巴里·霍尔登房车后车门的格尔达·霍尔登和加思·弗利金杰消失了。“威利,你去过越南,是吗?”

威利举起左手,手掌上有一大片疤痕。“你看,我身上的一小部分还留在越南呢!”

“那种感觉怎么样?”克林特问,“我想问你那时感觉怎么样?你一定失去了不少朋友。”

“哦,是的,”威利说,“我的确失去过朋友。至于我的感觉,主要是害怕。还有困惑。始终都是这种感觉。你现在也是这种感觉吗?”

“是的,”克林特承认,“我从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两人一同站在午后柔和的阳光下。克林特不知道威利能否体会他真正的感觉——的确有些害怕和困扰,但同样有兴奋。尽管对未来的行动有失望、沮丧、失败和不可能做到的预期,但准备时还是会生出一丝丝快感。克林特在自己身上就看到了这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和快感。

他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想,他也许并没那么想,但有点快感并不坏。似乎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开着一辆敞篷小轿车,在红绿灯前原先那个克林特的旁边停下车,认出对方以后点了点头,等信号灯转绿后,那个同行者便踩下油门,飞一般地把车开走了。原先的那个克林特只能看着他加速离开。新的克林特必须赶紧行动,因为他任务在身,有任务是件好事。

走到监狱后侧的时候,威利把在特鲁曼·梅威瑟拖车附近看到飞蛾和精灵手帕脚印的事告诉了克林特。上百万只飞蛾有的栖息在树枝上,有的成群在树顶盘旋。“是从她那儿来的吗?”威利和其他人一样也听到了流言。

“是的,”克林特说,“那些还不到全部飞蛾的一半。”

威利对此并不怀疑。

他们拽出另一把椅子,给比利·韦特莫尔发了一支自动步枪。这是一支改装(合不合法克林特不甚了解,也完全不在乎)的全自动步枪。这样小屋两边就都有人守着了。这不是完美的方案,但他们只能做到这些。

10

莉妮·马尔斯长了膜的身体躺在警长办公室前台后的地板上,身旁的笔记本电脑上依然播放着伦敦眼倒塌的视频。在特里看来,莉妮应该是在睡着时跌落下了椅子。莉妮像一座小山似的躺在地上,挡住了一部分通向警察局办公区的通道。

克朗斯基跨过莉妮,沿着通道往前找着证物柜。特里不喜欢克朗斯基无礼的态度。“嘿,你他妈没看见地上躺着个人吗?”

“特里,没事,”弗兰克说,“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他们把莉妮搬到一间拘留室里,轻轻放在床垫上。莉妮应该刚睡着,眼睛和嘴上蒙着的膜还很薄。她嘴唇歪着向上,露出狂喜的表情——天知道她为何如此开心,也许仅仅因为努力保持清醒的斗争终于结束了吧。

特里又喝了点酒。他放下小酒瓶,突然觉得拘留室的墙壁向自己冲来,他连忙伸手扶住墙。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抵着墙站直了。

“我很担心你,”弗兰克说,“你——我觉得你有点用药过度了。”

“我……我很好。”特里一边扑打着飞舞在耳边的飞蛾,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弗兰克,你对我们能被武装起来感到高兴是吗?你想要的就是这个,是吗?”

弗兰克久久地盯着特里。这一眼是空洞的,完全没有威胁,就像孩子盯着电视屏幕一样——好像两人都灵魂出窍了一般。

“不,”弗兰克说,“并不是高兴。这只是工作,放在我们面前的工作。”

“你在教训别人之前是不是都会这样说服自己?”特里饶有兴趣地问,同时也很吃惊弗兰克像被拍了一巴掌似的畏缩了。

他们出来的时候,克朗斯基正等在接待室里。他已经找到了塑胶炸弹,就是有人在格里纳家附近的采石场找到的放在警察局待处理的那捆塑胶炸弹。约翰尼·李的表情很不满。“伙计们,这炸弹根本不能用。不仅旧了,而且很不稳定。尽管是塑胶炸弹……”说着他摇了摇头,这让弗兰克耷拉下了脸,“即便放在卡车下轧,多半都不会发生什么事。”

“那你是想把炸弹留在这儿了?”特里问。

“当然不是,”克朗斯基似乎被激怒了,“我喜欢炸弹,一直都很喜欢,炸弹总能让我产生一种怀旧的情愫。我们可以把它包在毯子里带走。如果能在睡美人的置物柜里找到件厚毛衣就更好了!另外,我还要去五金店里取点东西。警察局和五金店一定有往来账户是不是?”

特里和弗兰克离开之前,把没被霍尔登那伙人拿走的枪支和弹药装进一只背包,并带走了他们找到的所有防弹背心和头盔。武器的数量不多,但他们民防团的团员——叫民防团就挺好——还可以从家里拿上些武器。

莉妮的置物柜里没有毛衣,约翰尼·李只能用浴室里找到的几条毛巾把炸药包上。他像抱婴儿一样把炸药抱在胸前。

“如果要发起攻击的话,”弗兰克看了看外面的天,“现在已经晚了。”

特里说:“我知道。今晚我们先把伙计们弄到那里,让所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谁在掌权。”说话时若有所指地看着弗兰克,“我们再上城里的车辆调配场征用几辆校车,把它们停在三十一号公路和西拉文路的十字路口,就是设路障的地方,这样伙计们就不用在荒郊野外睡觉了。留六到八个人放哨,形成……”说着他比画了个圈。

弗兰克帮特里说出一时说不出口的那句话:“形成一个包围圈进行监视。”

“没错,就是这个。需要闯进去的话,我们可以明天早晨从东面往里闯,可能需要几辆推土机。让珀尔和特里特去建设工地调几辆过来,钥匙在工地用作办公室的拖车里。”

“很好。”弗兰克说。这计划真的很好。他就没想到用推土机。

“明天早上,我们先用推土机把栅栏铲开,前往停车场对面的监狱主楼,大模大样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之后第一步,向前推进,迫使他们远离门和窗户。第二步,约翰尼·李把门炸开,让我们进入大楼,迫使他们放下武器。我想他们到时会放下武器的。派些人去大楼后面,确保他们不会从后面逃跑。”

“有道理。”弗兰克说。

“但首先……”

“首先要做什么?”

“今晚我们要找诺克罗斯谈谈。面对面谈,如果他够男人的话。在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给他个机会把那个女人交出来。”

弗兰克的眼神透露了他的想法。

“弗兰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如果他理智的话,他会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毕竟,他负有责任的生命不仅仅是她。”

“如果他仍然说不呢?”

特里耸了耸肩。“那我们就闯进去抢她。”

“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她吗?”

“是的,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她。”两人走出警局,特里锁上了警局的双层玻璃门。

11

兰德·奎格利拿出工具箱,这儿凿凿那儿敲敲,用两个小时取出了探视室水泥墙上用钢丝加固的小窗玻璃。

蒂格·墨菲站在兰德身旁吸烟喝可乐。禁止吸烟的标志已经被挪走了。“如果是犯人的话,”兰德说,“这得在原有的刑期上再加五年。”

“幸好我不是犯人,对吧?”

蒂格往地板上弹了弹烟灰,决定不对兰德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被关意味着你是个犯人,那他们现在就都是犯人了。“伙计,这种地方真的是人造出来的吗?”

“是啊,像是想把这造成监狱似的。”兰德说。

“去你的!这里本来就是座监狱。”

玻璃取出来的时候,蒂格连声鼓掌。

“女士们先生们,谢谢你们,”兰德学着猫王的样子说,“非常感谢你们!”

窗玻璃拿掉以后,兰德可以站在他们刚刚拉到窗底下的桌子上,把枪从窗口伸出去。这里是他的哨位,对停车场和监狱正门来说都是很好的射击角度。

“他们以为我们是娘娘腔,”兰德说,“可我们不是。”

“伙计,说得没错。”

克林特把头伸进探视室。“蒂格,跟我来。”

克林特和蒂格走上台阶,走到B区抬高的一层。这里是监狱的制高点,这栋楼唯一有二楼的部分。B区的二层有几扇窗面对西拉文路,这里的窗比探视室的窗更牢固——厚而且加固过,像饼里夹的肉馅一样夹在两层水泥之间。兰德想必无法用手工工具把这里的窗玻璃敲出来。

“我们守不住这一头。”蒂格说。

“是的,”克林特说,“但这里是个绝佳的瞭望台,我们根本没必要守着这里,对吧?对方无法从这儿突破进来。”

这在克林特看来是个无可争辩的事实,跟他们所站的位置隔着几间牢房、正在牢里放松的斯科特·休斯正好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我敢肯定你们这些家伙一定会以某种方式被杀,你们被杀的时候我不会为你们掉一滴眼泪,”他大叫,“但精神科医生说得没错,用火箭炮才能在这面墙上打出个洞来。”

12

杜林的男人们各自武装,组成两股敌对势力准备殊死一战,这时,山区三县仍然醒着的女人只有不到一百个了。其中有埃薇·布莱克,有安琪尔·菲茨罗伊,还有珍妮特·索利。

瓦妮莎·兰普利也是一个。这天早些时候,她丈夫终于在扶手椅上睡着了,瓦妮莎终于可以做决定要做的事了。在她射杀雷·登普斯特回到家以后,托米·兰普利试着和妻子一起长时间不睡觉。瓦妮莎很高兴有丈夫陪伴她。但电视上的烹饪比赛节目却让他疲惫不堪,比赛中分子美食的教学更是让他进入了梦乡。瓦妮莎确定丈夫睡得很熟以后才离开家。她不想让比她大十岁、被心绞痛困扰、装着个钛合金屁股的丈夫在剩下这些年里照顾她熟睡的身体,也没兴趣成为世界上最令人沮丧的家具。

尽管很累,但瓦妮莎仍然尽量保持脚步,不想打扰丈夫的睡眠。她悄悄溜出房间,去车库拿了猎枪,并给猎枪上了膛。她打开车门,启动自己的越野车,把车开出车库。

她的计划很简单:穿过森林到公路旁的山上,呼吸新鲜空气,观赏周围的景色,留张字条给丈夫,把枪抵在下巴下开一枪。就此别过吧。至少他们没有孩子。

瓦妮莎开得很慢,生怕因为疲劳发生事故。越野车厚重的轮胎把轧到的每一根树根和每一块石头都飞溅到她粗壮的胳膊上,仿佛深深扎进她的骨头,但瓦妮莎毫不在乎。一点点细雨刚刚好。尽管很疲惫——脑子里乱作一团——瓦妮莎却强烈地感受到了身体的每一种感觉。像雷那样不知道自己要死会不会更好?瓦妮莎能问出这个问题,脑子却想不出答案。每个答案都在形成实质性的内容以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杀了一个如果她不动手就会杀另一个囚犯的犯人为什么感觉如此糟糕?仅仅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为什么感觉如此糟糕?这些问题的答案不会有什么关系,答案甚至连影子都没有。

瓦妮莎到了山上,她停下来下了车。远处监狱的方向,一层黑色的烟雾盘旋在天空中,残余的林火渐渐熄灭。下方的土地呈缓坡渐渐下降,最下面的泥泞小溪因下雨涨了水,离小溪几百码的地方有个屋顶满是青苔的打猎屋,有烟从烟囱里缭绕升起。

她拍了拍口袋,意识到自己忘了带纸笔。瓦妮莎很想笑——自杀用不着这么复杂不是吗——但她实在笑不出来,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弄不到纸和笔,那就没办法了。她的想法本来不难被猜到,但如果她的尸体没被找到,那可就有点难了——如果还有人惦记着找她的话。想到这一层,瓦妮莎解下了背上的枪。

当瓦妮莎把枪抵在下巴下面的时候,打猎屋的门砰一声打开了。

“他最好还藏着那只爆音管[21],”一个男人说,这个声音爽脆而清晰,“不然他会希望那个抓狗的家伙能早点干掉他。对了,带上警方通讯器,我想时刻了解警方在做什么。”

瓦妮莎放下枪,看着两个男人爬上一辆闪亮的雪佛兰皮卡,把车开走了。她知道自己认识他们,他们的长相她很熟——像两只惊魂未定的林中老鼠——但不是在哪一次商业活动的颁奖礼上看到的。如果不是这么缺觉的话,她一定能很快想起他们的名字。这时她的脑子里混沌一片。越野车早就停下了,但她仍然能感觉到车在跳跃。瓦妮莎眼前疾速掠过一个个影像。

皮卡开走以后,瓦妮莎决定去小屋里看一看。那里肯定有些能写字的东西,即便只是过期的日历背面也好。“还需要找个东西把纸钉在我的衬衫上。”她说。

她自己的声音模糊而怪异,像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这时有个人正站在她身边,但只要她转过头,那人就消失不见。这种现象发生得越来越频繁:监视者潜行在她视线的最远端。瓦妮莎知道这是幻觉。在完全失去理性思考能力之前,她又能保持清醒多久呢?

瓦妮莎登上越野车,沿着山路前行,下坡以后,越野车拐上一条通往打猎屋的崎岖不平的小路。

小屋里有股豆子、啤酒、烤鹿肉和男人体臭混杂的味道。碗凌乱地放在桌子上,水槽里满是锅碗瓢盆,烧木头的炉子上放着几口土锅。壁炉架的相框里裱着一个狞笑男人的照片,他的肩膀上扛着锄头,头上戴着农夫软帽,帽檐压得很低,触到了他的耳尖。看到照片上这个乌贼般的男人,瓦妮莎就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了,因为不到十二岁时父亲就指着刚才照片里的男人让她看过。那次父亲正巧带她去车轮酒馆。

“那是大洛厄尔·格里纳,”父亲说,“亲爱的,我要你离他远点。如果他跟你打招呼,你就回他一声,客套几句以后,马上继续走。”

刚才那两个家伙应该是大洛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梅纳德和小洛本应在库格林的监狱里等待接受一起基蒂·迈克达出庭做证的杀人案和其他案件的审判,现在却大摇大摆地开着一辆崭新的雪佛兰皮卡从她面前离开了。

在一条可能通向卧室、两边是松木板墙的走廊里,瓦妮莎看见一本吊在线上的破烂笔记本。笔记本里的纸正好可以写遗书,但瓦妮莎突然决定继续醒着,至少再多醒一段时间。

她高兴地离开了这个满是臭味的打猎屋,以自己能驾驭的最快速度开上了路。开了大约一英里,小道转上了杜林许多泥泞道路中的一条。路左边散落着些尘土——因为细雨的原因尘土不多,但足以告诉瓦妮莎逃亡者拐上了哪条路。到达七号公路的时候,兄弟俩已经领先了她许多,但这里是下坡的开阔路,瓦妮莎轻易就能看见因距离而有点模糊、但显然是往城里开的那辆雪佛兰皮卡。

瓦妮莎清脆地在两边面颊上各打了一下,继续跟在皮卡后面。她浑身湿透了,但寒冷可以帮助她保持清醒。如果她是潜逃的杀人犯,那这会儿都已经在去佐治亚的路上了。但这兄弟俩没这么干,他们回城了——肯定是去做什么坏事。她想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许能阻止。

这是对雷的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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