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监狱的最后一夜,天空放晴,白天的积雨云被强劲的北风吹向南方,天空里星光闪闪,动物们探出头,观察完外面的情况后交谈起来。没有七十二小时的宽限期,无法重新考量。明天就会发生巨变。动物们突然感到一种风暴即将来临的感觉。
2
埃里克·布拉斯盘坐在三十一号公路路口中央、作为路障的校车的后座上的搭档身旁,听着唐·皮特斯打呼噜的声音。埃里克对烧死老埃茜的最后那点懊悔已经随着这一天的逝去而消失了。如果没人注意到老埃茜的离去,那就说明她没有价值,不是吗?
兰德·奎格利,一个远比大多数人更有思想的男人,此时也坐了下来。他正坐在访客室里,膝头放着一辆掀翻的幼儿专用玩具车,这辆玩具车是他从家庭区拿来修的。兰德对修车的事已经记挂了很久。犯人们的孩子爬进车,想把车往前开,却因为开不动而灰心失望。故障出在一根断裂的车轴上面。兰德从自己的工具盒里拿出一管环氧基树脂,把断裂的地方粘在一起,然后用麻线在断裂处打上结。这样奎格利警官最后几小时就不用再为这件事担着心了——在也许仅剩下的几小时里做点有用的事情让兰德感到舒心。
在监狱前面长满树木的小山上,梅纳德·格里纳看着天上的星星,幻想着用弗里茨的火箭炮把它们打下来。把星星打下来的话,它们会像灯泡一样熄灭吗?有人——也许是科学家——能在天空上戳个洞吗?其他星座上的人类有没有想过用火箭炮或死亡射线射下星星呢?
小洛靠在一棵雪松的树干上,让平躺在地的哥哥擦嘴——数十亿年前放射出的星光照在梅纳德的口水上。小洛的情绪很烦躁。他不喜欢等,但在警察行动前不宜使用火箭炮。蚊子不断吸着他身上的血,有只烦人的猫头鹰太阳落山后就一直在尖叫。安定能极大地振作起他的精神,有些感冒药也会起到相同的效果。如果大洛的坟墓在附近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挖出腐烂的尸体,把棺材里的高粱酒拿出来喝。
下方监狱的T字形建筑沐浴在灯塔的刺眼光亮中。监狱的三面环绕着长满树林的谷地,只有东边是开阔地,与小洛和梅纳德露营的高地相连。小洛觉得这块高地是完美的发射点,没有任何东西能阻隔高性能火箭弹的飞行路线。时机到了之后,发射火箭炮的一幕必定非常宏伟。
3
两个男人蹲坐在巴里·霍尔登的嘉年华房车的车头和监狱前门的空隙中。
“你想尽地主之谊吗?”蒂格问克林特。
克林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地主之谊,但他说了声好以后就点燃了火柴,然后把火柴丢在蒂格和兰德洒了煤油的那块地方的边缘。
煤油被点燃了,从监狱门前穿越停车场的停车坪,从内门底下钻过,放在内门和外门之间草地隔离带上的轮胎先是阴燃,然后冒出火光。很快,大火把监狱周围的大部分黑暗地带照亮了,一缕缕肮脏的烟雾开始往外冒。
克林特和蒂格走进监狱大楼。
4
米凯拉靠手电筒的协助在黑暗的休息室里翻抽屉。她找到一盒单车纸牌,要贾里德和他一起玩,包括三个醒着的女犯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一边旁观。米凯拉需要找些事情来做集中注意力。这时是周一晚十点左右。从上周四早晨六点醒来开始,米凯拉就一直没睡。但她感觉很好,很轻松。
“我不打。”贾里德说。
“你说什么?”米凯拉问。
“这一天太忙了,”贾里德神经质地笑了笑,“我在想我能做却没做到的那些事情。我在想妈妈和爸爸一直都等着和对方吵一架,但最后也没有吵成。我还在想我的女朋友——她不算是我真正的女友,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算是朋友了——想着她在我抱着她的时候睡着了。”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非常忙碌的一天。”
如果贾里德·诺克罗斯想要找到母爱,那米凯拉绝对是个错误的人选了。周四以后这个世界就乱了套,但只要加思·弗利金杰还在,米凯拉就能愉快地生活下去。米凯拉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思念他。世界变得怪异不堪以后,吸毒者加思的勇气是米凯拉在世上唯一在乎的东西。
米凯拉说:“我也在害怕,你应该尽量别去害怕。”
“我只是……”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了。
他只是不明白周遭发生的这一切,他不知道围着监狱的家伙为什么说那女人有特异功能,不知道监狱长当记者的女儿在和那个特别的犯人接吻后为何产生了新的活力,不知道父亲究竟怎么了。他只知道有人要死了。
和米凯拉猜测的一样,贾里德的确在想妈妈,但他不需要替代品。没人替代得了莉拉。
“我们是好的一方,对吗?”贾里德问。
“我不知道,”米凯拉承认,“但我坚信我们不是坏的一方。”
“太好了。”贾里德说。
“那我们玩牌吧。”
贾里德把一只手扫过双眼。“谁怕谁啊,那就来吧,我很擅长打牌。”说着他走到休息室中间的咖啡桌面前。
“想要罐可乐或别的什么吗?”
他点点头,但两人都没零钱去买饮料机里的饮料。他们走到监狱长办公室,把贾妮丝·科茨大针织提包里的东西都倒在地板上,然后伏在地上,在便条、票据、唇膏和香烟之间找零钱。贾里德问米凯拉她在笑什么。
“我在笑我妈妈的手提包,”米凯拉说,“她是监狱长,但包里都是这种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哦,”贾里德忍不住也笑了,“那你觉得监狱长的手提包该是什么样的呢?”
“应该有枷锁或手铐这类东西。”
“你的想法好奇怪啊!”
“贾里德,别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了。”
找到零钱之后他们买了两罐可乐。回休息室之前,米凯拉吻了吻包着母亲的那层膜。
打牌通常能打很长时间,但贾里德不到十分钟就败下阵来。
“该死,这牌真难打。”贾里德说。
他们不怎么说话,在黑暗中甩着牌,连续不断地打了好几轮,米凯拉不断赢牌。
5
特里坐在路障后面几码处的一把轻便折椅里打盹,他梦见了他老婆。他老婆开了家餐厅,他们正在收拾空盘子。“但丽塔,这可不是咱们该干的活啊。”说着他把盘子递给丽塔,但丽塔又递回给他。空盘子不断在特里和丽塔之间传递,似乎传递了好几年。特里越来越沮丧,没说一句话的丽塔像怀揣秘密似的对他笑了笑。餐厅的窗户外面,季节像老式幻灯片一样一张张掠过——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春天……
特里睁开眼,看见伯特·米勒站在他面前。
特里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刚才做的梦,而是这一晚早些时候,克林特·诺克罗斯当着另两个人的面站在栅栏后面叫他酒鬼。耻辱夹杂着梦里的怒气,特里意识到自己完全不适合警长这个职位。弗兰克那么想当的话,就让他去当吧。如果想面对一个清醒的男人,那就让克林特·诺克罗斯去对付弗兰克·吉尔里吧。
营地各处的灯都点亮了。男人们三五成群,一边笑一边抽烟,从起皱的口粮包里拿东西吃,枪从肩膀的皮带上垂荡下来。天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口粮包。几个家伙跪在路面上掷骰子,杰克·阿尔伯森正拿着电钻给推土机操作室的车窗安一块铁板。
行政委员伯特·米勒想知道这里有没有灭火器。“维特斯托克教练有哮喘,那些浑蛋的轮胎冒出的烟已经飘到这儿了。”
“有灭火器,”特里指着近旁的一辆巡逻车说,“后车厢里有。”
“警长,谢谢你。”说完行政委员就去拿灭火器了。有个掷骰子的家伙投出个幺点,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特里歪着身子从折叠椅上站起来,走向停着的巡逻车。其间他解开了枪带的搭扣,让枪带掉落在草丛里。去他的,他心想,去他妈的。
他的口袋里放着四号巡逻车的钥匙。
6
在动物检疫官皮卡的司机座上,弗兰克看到了代理警长放弃权柄的这一幕。
弗兰克,你做到了,伊莱恩在他身旁说,你没有感到骄傲吗?
“他是自己放弃的,”弗兰克说,“我没有用绳子绑着他,也没在他嘴里塞东西。我可怜他,因为他当警长不够格。但我同样妒忌他,因为他撒手不干了。”
你才不会撂挑子呢,伊莱恩说。
“是的,”他表示同意,“因为娜娜,我会坚持到底。”
弗兰克,你心里只有娜娜,娜娜,娜娜,娜娜。你不听诺克罗斯说的那些话,因为你的心里只有娜娜。你就不能再稍微等一等吗?
“不能。”因为这儿的人们,他们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冲锋了。
如果那个女人牵着你的鼻子走怎么办?
一只肥胖的飞蛾落到皮卡的雨刷上。他启动雨刷,把飞蛾赶走。接着他发动皮卡,把车开走了,但不像特里,他是要回来的。
首先,他把车停在史密斯路的家里,查看地下室里的伊莱恩和娜娜。她们和他离开时一样,被裹上被单藏在货架后面。他告诉娜娜的身体他爱她。他告诉伊莱恩的身体,他很遗憾两人似乎总是无法达成一致。他的这番话是真心的,不正常睡眠状态下的伊莱恩仍然对他进行责骂,这让他很是恼火。
他重新锁上地下室的门。在皮卡车头灯旁的车道路面上,他准备要修的一处坑洼处聚集了一摊水,水里沉淀着绿、棕、白、蓝等各种颜色。这是娜娜用粉笔画的树被雨水冲刷留下的残渍。
到达城中心时,银行的钟显示着午夜十二点零四分。周二已经到了。
路过佐妮的便利店时,弗兰克注意到有人打碎了商店的平板玻璃。
行政大楼仍然在冒烟。他很吃惊诺克罗斯竟然让同伴把老婆的工作地给炸了,但现在的人似乎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即便是诺克罗斯医生这样的人。也许这更像是他们过去的样子吧。
街对面的公园里,有个男人不知为何正用切割机切着头戴高顶大圆礼帽的首任县长雕像满是铜锈的裤子,火花四溅,喷射在焊工面罩着色的护目镜上。远处另一个男人像《雨中曲》里的吉恩·凯利一样扶着一根灯柱,但他没有跳舞,而是一边抓着睾丸在路上撒尿,一边唱着乱糟糟的水手之歌:船长在他的舱房,伙计们,痛饮麦芽酒和白兰地吧!水手啊,正点的小妞正在妓院等待着我们!起航,乔,快起航吧!
过去混乱的几天中弗兰克和特里极力维持的秩序已经荡然无存了,弗兰克觉得这是一种野蛮的哀悼。这种状况可能会结束,但也可能演变成一场世界性的灾难。未来会怎样谁又能知道呢?
弗兰克,你该待在这儿才对,伊莱恩说。
“绝不。”他告诉她。
他把车停在自己的办公室后面。每天他都会花半小时来这里转一转,他用这点时间喂养笼子里的流浪狗,放一碗狗粮给他最宠爱的那条狗。每次来的时候动物豢养区总是一团糟,流浪狗们颤抖着,呜咽着,嚎叫着,显得心神不宁,这是因为弗兰克每天只能遛它们一次,在八条狗中,也许只有两三只受过训练的狗才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弗兰克考虑是不是要让它们安乐死。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它们肯定会饿死,没有哪个好心人会过来照顾他们。弗兰克没有考虑过放了它们——不能让它们变成野狗。
弗兰克的脑中突然跳出一幅画面:他和娜娜第二天一起来到这儿,他让娜娜帮他喂狗遛狗。娜娜一直都很喜欢做这两件事。弗兰克知道娜娜肯定会喜欢他最宠爱的那条狗,那是条睡眼惺忪的小猎犬,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娜娜一定会喜欢它把头搁在爪子上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把脑袋伏在课桌上,强打精神听那些永远也上不完的课。伊莱恩不喜欢狗,但这并不重要。无论如何,他和伊莱恩已经完了。如果娜娜想要一条狗的话,弗兰克可以帮她养。
弗兰克牵着皮带遛了三条狗。遛完狗以后,他写了张字条——请查看一下里面的动物们,让它们有食物吃,有水喝。七号笼子里的灰白色斗牛犬难以驾驭,接近时请小心。这里是政府的办公室,请不要拿走任何东西——把字条用牛皮胶带贴在门外。他抚摸着最喜欢的那条狗的耳朵。“看你这样子,”他饱含柔情地说,“你看你这样子。”
坐上皮卡开回路障时,银行的钟显示为一点十一分。四点半,他开始把民防团的人一个个叫醒准备进行攻击。两小时后天就要亮了。
7
田径场对面监狱围栏的一侧,两个嘴上遮着大手帕的男人正试图用灭火器浇灭轮胎上的火。灭火器的泡沫在瞄准器里冒着磷光,瞄准器里的人影呈现黄色的轮廓。比利·韦特莫尔没有认出个子大的那个,却很熟悉个子小的一个。“那个戴草帽的蠢货是行政委员米勒。伯特·米勒。”比利对威利·伯克说。
比利和米勒间有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渊源。上高中时,比利·韦特莫尔作为国家荣誉生到行政办公室实习。在行政办公室伯特·米勒频繁地发表歧视同性恋的言论,作为同性恋的比利只能默默地忍受。
“那是种变异,”行政委员米勒说,他梦想有朝一日能让同性恋消失,“比利,如果能在瞬间消灭同性恋,也许能阻止这种变异的蔓延,但即便我们不想承认,他们也还是人类,对吧?”
中间几年又发生了很多事。尽管杜林对同性恋的歧视远比其他地方严重,但作为一个乡下小子,比利在大学辍学后还是回到了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故乡。这里的人们一看到他总会先想到他的同性恋身份。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但比利还是为这件事恼火,但他不会表现出气恼的样子,因为那样只能给人留下不必要的话柄。
但把子弹打到伯特·米勒面前的地上、让那个该死的老顽固跌个狗吃屎的想法对比利来说很有吸引力。“威利,我去吓吓他,让他远离轮胎。”
“不行。”说话的不是威利·伯克,而是站在他身后的人。
诺克罗斯推开监狱后方的门现身了。在极微弱的光线下,克林特脸上除了闪亮的眼镜边框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不能开枪吗?”比利问。
“不,”克林特用左手拇指揉着右手上的关节,“打他的脚,把他放倒。”
威利·伯克用鼻子发出哼哼声:“医生,脚上中弹也会死人的。”
克林特点头表示明白。“我们必须守住这个地方。比利,开枪吧。他们不仅仅会少一个人,还会知道我们不是在做样子。”
“好。”比利说。
他俯下身看着瞄准器。两层栅栏外硕大的行政委员米勒正用草帽为自己扇风,灭火器放在他身旁的草地上。比利把准星对准了他的右侧膝盖。比利很高兴目标是米勒这个浑蛋,但并不喜欢这种做法。
他扣动了扳机。
8
埃薇下的命令:
1.天亮前隐蔽,不许杀人!
2.把凯莉和莫拉身上的膜割开!
3.热爱生活!
“很好,”安琪尔说,“但你确信莫拉和凯莉不会杀了我,影响我享受生活吗?”
“非常确定。”埃薇说。
“很好。”安琪尔说。
“打开她的牢房。”埃薇话一说完,一列老鼠立即从淋浴室角落的洞里出现。第一只停在安琪尔牢房门边的地上,第二只爬到第一只上面,第三只爬到第二只上面。一座塔形成了,灰色的老鼠身体像丑陋的冰激凌球一样堆砌起来。感觉到最下面一只老鼠快窒息的时候埃薇热切地说:“哦,鼠妈妈,真是……真是太对不起了。”
“这个马戏团太厉害了,”安琪尔被迷住了,“姐姐,你知道吗?你可以靠这个赚钱的!”
最上面一只老鼠是最小的一只幼鼠。它钻进锁眼,埃薇操纵着它的小爪子摸索着锁内部的结构,在幼鼠身上注入了从没有哪只老鼠拥有过的力量。牢房门被打开了。
安琪尔从淋浴那儿拿了几块毛巾抖松,把它们堆在铺位上,又在上面盖了条被子,然后关上牢门。外面的人看进来,还以为她坚持不住睡着了呢!
她开始沿着走廊向大多数长膜女人睡着的C区走。
“安琪尔,再见。”埃薇大声说。
“好,”安琪尔说,“回头见。”她犹豫地把手放在门上。“你听见远处有人尖叫了吗?”
埃薇听见了。她知道这是行政委员伯特·米勒因为脚上中了一枪在大叫,他的哀号声通过监狱的通风管传了进来。安琪尔没必要为这种事担心。
“别担心,”埃薇说,“叫的是个男人。”
“哦。”安琪尔应了声离开了。
9
安琪尔和埃薇对话时,珍妮特一直靠在对面牢房的墙上观察着。现在她转身看着达米安,看着多年前就死了、埋葬在几百英里之外、却仍然坐在她身边的达米安。达米安的大腿被套筒螺丝刀扎了一下,流血不止跌坐在地,但珍妮特压根没感受到血,甚至连一点湿滑都没感觉到。这有些奇怪,因为她正坐在一摊血中间。
“看到那个了吗?”珍妮特问,“我是说那些老鼠。”
“看到了。”达米安说,他模仿着珍妮特用又尖又厉的声音说,“珍妮宝贝,我看见那些鼠宝宝了。”
嗯,珍妮特心想。自从再次出现在她生活里之后,他一直都很好。可现在他却变得非常急躁。
“这些老鼠就像咀嚼我尸体的老鼠一样。珍妮宝贝,要不是被你杀了,我不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对不起。”珍妮特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以为自己哭了,可脸却是干的。珍妮特挠了挠前额,把手指嵌进皮肤,试图找到些痛感。她不想变疯。
“过来看看,”达米安凑过来,把脸贴近珍妮特,“它们一直啃到我的骨髓。”他的眼睛成了两个黑洞,老鼠把他的眼球都吃掉了。珍妮特不想看,她想闭上眼睛,但她知道一旦闭上眼,自己肯定会睡着。
“哪个妈妈会让儿子的父亲受到这样的对待?杀掉儿子的父亲,然后让他像该死的巧克力糖一样被老鼠啃个精光?”
“珍妮特,”埃薇说,“嘿,到这边来。”
“珍妮,别理那些婊子。”达米安说。说话时一只幼鼠从他嘴里跌落下来,掉在珍妮特膝盖上。珍妮特尖叫着用手拍打,但膝盖上并没有什么老鼠。“白痴,我要你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要你看着我。”
埃薇说:“珍妮特,很高兴你一直醒着。很高兴你没听我的话。那边发生了些事——我想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也许老到这个年纪我的心肠变软了。搞不好这件事会持续很长时间,我希望能有一次公开的聆讯。”
“你在说什么啊?”珍妮特喉咙生疼,她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疼。
“你想再见到博比吗?”
“我当然想见他,”珍妮特完全忽视了达米安,忽视他开始变得容易起来,“我当然想见我的孩子。”
“很好,那仔细听我说。两个世界之间是有秘密通道的——就像隧道那样。每个睡着的女人都会经过其中一条,但还存在另一条——非常特殊的一条——从一棵特殊的树开始。那是唯一一条双向通道。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埃薇说,“现在有个女人在那条特殊通道的另一头,计划把通道毁道,除非有人阻止她。我尊重她的立场,我觉得她的做法很合理,雄性种群在树的这边表现非常糟,标准再改也改变不了这个结论。但每个人都应该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一个女人一票。不能允许伊莱恩为所有人做决定。”
埃薇的脸凑在牢房的铁栏上。她的太阳穴周围长出绿色的卷须,眼睛是赤褐色的老虎眼。飞蛾聚集在她头发里,组成一支飘扬的乐队。她是个怪物,珍妮特心想,但很美丽。
“这和博比有什么关系?”
“树烧掉的话,隧道就会关闭。没有人能回来。你回不来,其他女人也都回不来。末日将无可避免。”
“不,不,不。这已经无法避免了,”达米安说,“珍妮,去睡吧。”
“你能闭嘴吗!你已经死了!”珍妮特朝达米安大喊,“很抱歉我杀了你,如果可能我愿意不惜一切去挽回,可你对我很残忍,而且一切已经结束了,所以说,你能不能闭上你那张该死的嘴啊?”
珍妮特的宣告在狭窄的A区走廊里回荡。达米安已经不在了。
“说得好。”埃薇说,“很有胆量!珍妮特,现在你听我的。我要你闭上眼睛,你会穿过一条隧道——只属于你的隧道——但你不会记得。”
这段珍妮特觉得自己能听明白。“因为我睡着了吗?”
“是的。到了那边以后,你会比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感觉都好。我要你跟着狐狸走,他会把你带到你要去的地方。你只要记住博比和那棵树就好了。那棵树在你就见得着博比。”
珍妮特任由眼睛闭上了。我要见到博比,她提醒自己。博比、大树和那条连通两个世界的隧道,那个叫伊莱恩的女人希望通过烧树关闭的隧道,跟着狐狸走。她数着一、二、三、四、五,一切如常,只有埃薇变成了一个绿衣女子,好像她本人就是棵树似的。
接着她感到面颊一阵发痒,她用手一摸,原来是脸上粘上了一缕细丝。
10
枪响以后,他们听见伯特·米勒喊叫哭号,并在同伴拖他离开的时候一直哭号着。克林特借来比利步枪上的瞄准器看个究竟。地上黄色的人形抱着大腿,另一个用腋窝夹着他正拖着他走。
“很好,谢谢你。”克林特把步枪还给韦特莫尔。威利半是钦佩半是谨慎地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人。
克林特走回监狱楼。通向小型体育馆的后门正用一块砖撑开着。
为了降低监狱楼内部的可见度,他们只开了染着红色的应急灯。这些染色的灯泡点缀在犯人们玩半场篮球的场地边缘。克林特在篮圈下面停住脚步,靠在一堵填充着软垫的墙上。他的心咚咚直跳。他既不害怕也没感到高兴,但是他就在这里。
克林特警惕着这种喜悦,但四肢还是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不是脱离了自我就是回归了原来的那个自我。克林特也不知道这究竟算脱离还是回归。他只知道他拿着奶昔,吉尔里不能从他手里抢走这杯奶昔。吉尔里的误判其实并不重要。
奥罗拉不是一种病毒,而是一种魔法,埃薇·布莱克不像任何一个女人——不像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存在于这世上的人。你无法用武力解决超出人类认知范围的事情,弗兰克·吉尔里、特里·库姆斯和监狱外其他那些人却觉得他们可以做到。解决目前的问题需要一种不同的方案。克林特对这点看得很清楚,外面的人也应该一样,因为他们不全是傻子,但由于某些原因他们没能这么看,这意味着克林特要用武力对付武力,把对方击败。
外面的人会说,是他们先开战的!多么孩子气,却又多么真实的一句话啊!
这种逻辑多么老掉牙啊。克林特朝软垫墙上猛击了几下,希望拳头下能有个人让他打两下。他想到了发热疗法:一种用发烧来治疗的方法。曾几何时,这是种最先进的疗法,只是让病人得上疟疾未免太猛了一些。有时这种疗法能够拯救他们,有时却会了结他们的生命。埃薇是使用发热疗法的医生还是发热疗法本身呢?说不定她既是医生又是最后的解决方法呢?
另外,通过命令比利·韦特莫尔朝行政委员伯特·米勒腿上开枪,克林特是不是也开了他的第一剂药方呢?
11
体育场那边的地板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安琪尔刚拿了一串牢房钥匙离开了没人的岗亭。她右手抓着钥匙,最长的那把突出在食指和中指中间。她曾经在俄亥俄一个停车场里用削尖的钥匙捅过一个老家伙,老家伙没死,但肯定不好受。安琪尔仅仅从老家伙那里拿走皮夹、折扣商店买来的婚戒、刮刮乐彩票和银皮带扣,没有取了对方的性命,她觉得自己很仁慈。
诺克罗斯医生快步走过岗亭的玻璃墙。安琪尔考虑是否要跟在这个靠不住的庸医后面,把钥匙插进他的颈部。她很喜欢这个主意。不幸的是,她向埃薇保证过天亮前不再杀人,安琪尔不想忤逆那个巫婆。
她让医生过去了。
安琪尔向C区莫拉和凯莉睡着的地方走去。矮壮的一个显然是莫拉,她睡在最下面一层铺位的外侧,莫拉在A区睡着以后有人把她搬到了这里。凯莉在铺位的内侧。安琪尔不明白埃薇说的“她们的灵魂已经死了”是什么意思,但这能让她更加谨慎。
安琪尔用钥匙尖划破盖在莫拉脸上的那层网状物。那层物质呼的一声分离开了,莫拉粉红的脸颊上肥嘟嘟的五官出现了。她这副模样完全可以在小型折扣店本地品牌的商标上做插图——“莫拉妈妈的玉米面包”或者“邓巴顿安神糖浆”什么的。安琪尔逃进走廊,一旦莫拉扑过来就准备跑。
床上的女人慢慢坐了起来。
“莫拉,你还好吗?”
莫拉·邓巴顿眨眨眼,然后瞪着安琪尔。莫拉的眼睛看上去都是眼黑。她把右胳膊探出膜,然后是左胳膊,最后把双手放在满是褶皱的腿上。
看着莫拉这样坐了几分钟以后,安琪尔回到莫拉的牢房里。“莫莫,如果你过来的话,我不仅会伤害你,甚至会杀了你的。”
莫拉安静地坐着,黑色的眼睛看着墙。
安琪尔用钥匙划破了凯莉脸上的那层膜。和刚才一样,划破膜以后,她飞快跑出牢房,退进走廊里。
刚才的过程又重演了一遍:凯莉像是脱衣服一样褪去上半部分那层膜,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前方。两个女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垂荡的网状物挂在她们的头发、下巴和脖子上。她们看上去像廉价游乐场开设的鬼屋里的女鬼。
“你们两个还好吗?”安琪尔问。
莫拉和凯莉没有回答。她们仿佛没有在呼吸。
“你们知道想让你们干什么吗?”安琪尔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但觉得很好奇。
她们什么也没说,两双黑黑的眼睛里什么反应都没有。两个女人身上发散出翻过的潮湿泥土的气息。安琪尔心想(她真希望没有划去她们身上的那层膜),这就是所谓的死亡气息吧。
“好,很好。”她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才和她无关呢,“我就把你们两个家伙留在这儿了。”她琢磨是否要加上些鼓励性的言语,比如说把她们拿下之类的话,可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
安琪尔走到木工房,用钥匙打开工具柜。她把一把小手钻藏进腰带,把一把凿子放进一只袜子,把一把螺丝刀放进另一只袜子。
接着她躺在一张桌子上,盯着黑漆漆的窗等待着第一缕阳光的出现。她一点都没有感到睡意。
12
细丝在珍妮特脸周围盘旋打转,不断分裂,下落,飘起,渐渐隐没了她的五官。克林特跪在她身旁,想握住她的手,但没敢轻举妄动。“你是个好人,”他告诉珍妮特,“你儿子爱你。”
“她的确是个好人。她儿子确实爱她。她没死,她只是睡着了。”
克林特走到埃薇待的牢房的铁栏前。“埃薇,你说的一定没错。”
埃薇坐在她的小床上。“克林特,你似乎又打起精神了。”
埃薇这时的神态——头向下垂着,光滑的黑发散落在脸上——很忧郁。“你仍旧可以把我交出去。但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不。”克林特说。
“你让韦特莫尔射的那人叫得真是太惨了!在这儿我都能听到他的叫声。”
她的声音没有煽动的意味,而像是在沉思。
“人不喜欢被枪打,被打中会很疼。也许你不知道这个。”
“今晚行政大楼被毁了,毁掉行政大楼的人把罪名栽在你头上。库姆斯警长开溜了,弗兰克·吉尔里明早会带人闯进来。克林特,你对这些事感到吃惊吗?”
克林特一点都不感到吃惊。“埃薇,你对弄到你想要的东西很在行。但我不想对你表示祝贺。”
“想想树那头世界里的莉拉和其他人。请相信我:她们在那儿过得很好。她们造出了一些很新很好的东西,而且很快就会有男人了。从婴儿开始就在女性社群被女人们带大的好男人,会在女人们的教育下认清自己、认清所处世界的好男人们。”
克林特说:“但到了一定时候,他们的本质就会暴露,他们的男性自我会表露出来。完全由女人培养出的男孩只会更具有侵略性。埃薇,相信我,你面对着的男人对这点非常了解。”
“确实如此,”埃薇说,“但这种侵略性不是性本能,而是人的本能。女人的侵略性丝毫不亚于男人,看看你的同事兰普利警官就知道了。”
“她一定在哪儿睡着了。”克林特说。
埃薇像是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才不会那么愚蠢,向你承诺树那边的女人们过着乌托邦似的生活呢!她们将有一个好的开始,并有很大的机会迎来更好的结局。你将成为那个机会的阻碍。地球上的男人之中,只有你会成为那个阻碍,我要你知道这点。如果任由我死的话,那些女人将根据自己的选择过上所要的生活。”
“埃薇,她们过的是你选择的生活。”这声音即便在克林特本人听起来都觉得过于焦躁了。
牢房门那边的未知的生命形态用指尖在床框上轻敲出一段旋律。“警察局被毁时莉妮·马尔斯在里面,她永远地离去了。她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她的机会被你夺去了。”克林特说。
“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男人们这样说,女人们也这样说,好像这是宇宙中恒定的真理一样。”埃薇离开牢房的门,坐在铺位上,“克林特,去打属于你的这一仗吧,男人们知道该怎么打仗。能做到的话,请让我再一次看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