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通常召开会议的古德威尔超市,埃薇对聚集在被称为“我们的地盘本部”的超市前的一大群人发表讲话。她的话不长,可以归结为一点:她们的命运要由她们自己来决定。
“如果从杜林到马拉喀什[30]的每个女人,都选择在这个世界留下,选择在各自入睡的地方留下,她们就可以重写自己的人生,可以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养育孩子,可以创造出恬淡的生活,我大略是这么觉得的。但你们也可以选择离开。离开的话,每个女人会在男人世界里睡着的地方醒来。但你们都得回去。”
“你是谁?”紧拥着米凯拉的科茨隔着女儿的肩膀向埃薇发问,“谁给你这个权力了?”
埃薇笑了,一圈绿色的光环环绕在她周围。“我只是一个看起来年轻的老人,我没有任何权力。和狐狸一样,我只是一个使者。拥有权力的是你们,是你们所有人。”
“好,”布兰奇·麦金太尔说,“那我们像陪审团一样谈谈这件事吧。我想我们都在扮演陪审员的角色。”
“是啊,”莉拉说,“但不能只是在这里讨论。”
2
下午,新世界的居民们才聚齐。信使被派到县城的每个角落,召集来上午没在超市里的人。
她们安静地站成一队,从主街出发,爬上浑球山。布兰奇·麦金太尔被脚疾所扰,因此玛丽·帕克开着一辆高尔夫球车带着她。布兰奇抱着包在蓝色毛毯里的遗孤安迪·琼斯,给他讲了个非常简短的故事:“曾经有个到处乱跑的小家伙,城里的女人们都很爱他。”
绿色植物纷纷开始发芽。天气很冷,但春天马上要到了。女人们马上要面临她们离开旧世界时的那个季节。想到这点,布兰奇吃了一惊。她觉得在这儿度过的时光比一年要长很多。
离开浑球山山道,开始沿着两边树枝上密布着飞蛾的林间小道往前走时,狐狸出现了,狐狸将引领她们走完剩余的路。
3
把埃薇的话对那些需要了解的人重新解释了一遍以后,米凯拉站上一个奶瓶箱,戴上她的记者帽(也许是最后一次,也许不是),把发生在外面世界的事情告诉了她们。
“诺克罗斯医生说服治安维持会的人解除了武装,”她说,“一些人在恢复理智之前丢了性命。”
“谁死了?”有个女人大叫,“请告诉我我的迈卡没有死。”
“劳伦斯·希克斯呢?”
一阵提问的嘈杂声随之而来。
莉拉举起双手。“女士们,大家静一静。”
“我才不是什么女士呢。”过来之前被囚禁在监狱的女犯弗里达·埃尔金斯说,“警长,别替我们所有人做主。”
“我无法告诉你们死了哪些人,”米凯拉说,“因为战斗的大多数时间我都被困在监狱里。我知道加思·弗利金杰死了,其他……”她想提巴里·霍尔登,但看到霍尔登妻子和剩下几个女儿期待的眼神后她胆怯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杜林所有的男孩和男婴都很好。”米凯拉希望这些话的确是真实的。
听她讲话的女人们爆发出欢呼声和鼓掌声。
米凯拉讲完话以后,贾妮丝·科茨站到女人们面前,让所有人依次说出自己的选择。
“就我而言,”她说,“尽管有些遗憾,但我还是选择回去。这个地方比我们离开的地方好得多,而且有无限的发展潜力。没有男人以后,我们可以公平地做出决定,少了很多的烦躁。我们几乎没有纷争地共享资源,暴力在我们住的这里近乎灭绝。我这辈子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被女人所烦忧,但男人给我带来的烦恼更多。”早就从她的生命中消失的可怜阿彻是个平和、通情达理的人,但她并没向女人们提及这个反例。例外只是例外,贾妮丝说的是通常的情况,是历史所证明的事实。
贾妮丝以前就很瘦,现在更是瘦得皮包骨头。她的一头白发披散在背后,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不再明亮。尽管她站得笔直,说话清晰,但米凯拉却吃惊地发现妈妈病了。妈妈,你需要找个医生好好看看。
“但,”贾妮丝又说,“同时我又觉得,为了诺克罗斯医生我必须回去。他和其他一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在救援监狱里的女人,我想很少有其他人能为你们这样做。为此,我想向你们中间之前在监狱里坐牢的人们表明,我将竭尽所能为你们减刑,至少缩短一些时日。如果你们想躲进山里,我会向查尔斯顿和惠灵的上级报告,说我认为你们已经在袭击中遇害了。”
之前的犯人们拥在一起走向前来,犯人的人数比早上少了些,包括基蒂·迈克达维在内的许多犯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伴随着一群腾空而起的飞蛾)。这无疑意味着——意味着她们已经在两个世界都消失了。把她们杀了的是另一个世上的男人。
可所有以前的女囚还是表决要回去。男人也许会觉得吃惊,但熟知一个有效统计事实的贾妮丝·科茨并不觉得惊讶:女犯们逃狱以后,大多数马上就会被抓获,她们不会像大多数男犯人那样立马躲到山里,她们只想回家。在最后这次会议上发言的前女囚首先想到的还是她们在另一个世上的儿子。
西莉亚·弗罗德就是一例:西莉亚说内尔家的男孩们需要母亲的照顾,即便她必须回到牢里,也可以由丈夫的姐姐去照顾他们。“但内尔家的姐姐也睡着了指望不上了,不是吗?”
克劳迪娅·斯蒂芬森低头轻声说了些什么,与会者纷纷要求她重复一遍自己的想法。“我没有人要看顾的,”她按照大伙的要求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想法,“我会遵从大部分人的意见。”
“第一个周四读书俱乐部”的成员也纷纷表决要回去。“这里很好,”盖尔代表读书俱乐部的成员说,“但贾妮丝说得很对,这里并不真正是‘我们的地盘’,这里和以往居住的世界完全不同。我在想,我们离开的世界这期间发生的一切说不定会使那边变得更好呢!”
米凯拉觉得盖尔说得也许对,但可能只是短期效应。男人们往往发誓永不对女人和孩子动手,这种话在短期内是有效的,但仅能维持一到两个月。一段时间以后,他们的火气又会像疟疾复发一样再次发作。这次的情况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剧烈的狂风吹过高高的草丛,一队呈“V”字形飞翔的天鹅从无人居住的南方返回,在人群头顶的蓝色天际飞过。
这像是在参加葬礼,玛丽·帕克心想。无可否认,她们的感觉就像面对死亡一样——亮到能烧焦你的双眼,冷到能穿透外套和线衫,在你皮肤上激起上一层鸡皮疙瘩。
轮到玛丽时,她说:“我想知道和一个男孩陷入爱河是种什么感觉。”如果贾里德·诺克罗斯在场的话,这番话一定会让他心碎的。“我知道那个世界对男人更宽容些,这很差劲,也很不公平,但我希望有机会像我想要的那样过段平凡的人生,也许我很自私,但这正是我想要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玛丽的最后几句话使女人们泣不成声。走下讲坛时,玛丽把上前试图安慰她的人推到一边。
玛格达·杜布切克说她必须回去。“安东需要我。”玛格达的笑容很真诚,看到玛格达的笑,埃薇心都碎了。
(离会场不远的地方,狐狸靠在一棵针栎上看着安歇在高尔夫球车后部蓝色包裹里的安迪·琼斯。男婴很快睡着了,没有人看着他。这是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小鸡算什么,鸡窝算什么,以往抢过的再多的鸡窝与之相比又算是什么。没有任何食物比人类的婴儿更美味。但他敢吗?唉,他不敢。他只能凭空想想——但只是想想就已经够美好了!粉嫩,芳香,像块黄油似的。)
有个女人提到了她的丈夫。他是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他分担家务,在各方面给了她很多帮助。另一个女人提到了她写歌的搭档。很多人觉得他不怎么好相处,但他们之间却有着一种纽带,工作很合拍。他负责作词,她负责作曲。
有些人只是想家了。
高中的公民学教师卡萝尔·莱顿说她想吃一根没发霉的奇巧巧克力,坐在沙发上看大屏幕电视里的电影,喂她的猫。“以往我和男人们的交往一团糟,但我也不想在新世界从头再来。也许就这点而言我是个懦夫,但我不想在你们面前装样。”剩下的人中和她一样有着普通愿望的女人还有许多。
但让大多数人想回去的理由还是她们的儿子。在新世界重新开始意味着和她们的宝贝儿子说再见,这是她们无法忍受的。这同样使埃薇心碎。儿子们相互杀戮,女儿们被儿子们所杀。一些儿子放下枪支,但另一些儿子却拿起这些枪支,不经意射中别人家的儿子和女儿们。环境保护局的督察们一走,儿子们就开始烧毁树林,往土地里倾倒化学废料。儿子们只喜欢独占,不喜欢分享。儿子们打骂孩子,掐女朋友的脖子。儿子们觉得自己最厉害,并一直秉持着这个信念。儿子们丝毫不顾留给后代的世界是怎样的,但竞选要职时他们会吹嘘早把这些都考虑好了。
红蛇滑下大树,懒洋洋地躺在埃薇面前,和黑暗融为一体。“我看见你做的事了,”埃薇说,“我看见你是怎样让珍妮特分心的,为此我痛恨你。”
蛇什么也没说,它不用向埃薇说明自己为何要那么做。
伊莱恩·努丁站在女儿身旁,但她没有融入会议之中,她的心思不在这里。伊莱恩的脑海里仍然浮现着死去女人润湿的眼睛。那双眼睛几乎是金色的,而且非常幽深。她的眼神中只有急切,没有流露出一丝愤怒。伊莱恩无法否定那双眼睛。儿子,那个女人说,我有个儿子。
“伊莱恩,你呢?”有人在叫她。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我在那边有许多事要做,”伊莱恩说,她用胳膊抱住娜娜,“我女儿也需要爸爸。”
娜娜拥紧了她。
“莉拉,你呢?”贾妮丝问,“你的决定呢?”
所有人都望向了莉拉,莉拉知道,如果自己愿意,她完全可以说服她们留在这里。她可以说,我喜欢你们所有人,我喜欢我们在这儿创造的一切,别让我们失去这一切。她可以说,无论我丈夫表现得多么英勇,回去后我都将失去我的丈夫,我不想失去我丈夫。她也可以说,你们这些女人永远不会是以前的样子,永远不会是他们想要的样子了,因为你们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这里,留在你们真正自由的这里,从现在开始,你们将背负着“我们的地盘”所赋予你们的特质,为此,你们会永远让他们感到困惑。
但男人们何时不对女人感到困惑呢?女人具有男人梦中的魔力,只是有时做的是噩梦。
天空中的蓝色渐渐暗淡下来,最后一缕亮光在山顶上方渐渐隐去了。埃薇看着莉拉,知道一切都取决于她。
“回去吧,”莉拉说,“我们回去,把那些家伙的生活扳回正轨吧!”
女人们欢声雷动。
埃薇哭了。
4
女人们像搁浅在挪亚方舟里的人一样两个两个离开。布兰奇抱着男婴安迪,克劳迪娅和西莉亚,伊莱恩和娜娜,兰塞姆和普拉蒂娜姆·埃尔韦。女人们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跨过盘根错节凸起的树根,走入大树内部的黑暗。在每组人之间有些许的微光,但这点光很快就漫射开来,光源似乎来自某个角落——但是哪儿的角落呢?漫射的光使树中的隧道变得更黑了,女人们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事后回想起来,每个跨越者想到的只是噪声和温暖的感觉。光线微弱的隧道发出一阵爆裂的混响声,女人们感觉皮肤痒痒的,似乎飞蛾的翅膀在她们皮肤上掠过——紧接着,她们就到了树的另一边,在男人的世界里醒来了,她们身上的那层膜也自然消失了……只是女人们醒来的时候没有被飞蛾环绕,这次没有了。
玛格达·杜布切克在病房里坐了起来。警察在杜布切克家的房间里发现她睡在死去的儿子身边,之后把她送进了医院。玛格达擦去眼旁的网状薄膜,吃惊地发现女人们纷纷从病床上坐起,像重生了一般扯去身上的薄膜碎片。
5
光洁的树叶纷纷从大树上脱落下来,在莉拉眼中大树像哭了一般。树叶飘落在地,堆成亮光闪闪的一堆。一行行飞蛾咝咝地从树枝上滑落在地。莉拉看见一只翅膀绿中带银的鹦鹉从大树上腾空而起,飞向空中——拍打着翅膀飞进了黑暗之中,很快就不见了。安东提到的诺克罗斯家荷兰榆树上生长的一圈圈有害斑点飞速在大树根部扩散开来,空气中充溢着一种类似霉菌的腐烂气味。莉拉知道这棵树受到了感染,虽说从外表上看它是一下子死的,但实际上是被从内部吞噬渐渐死去的。
“诺克罗斯女士,回头见。”玛丽·帕克挥着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搀扶着莫莉。
“叫我莉拉就行。”莉拉说,但玛丽已经走进了隧道。
狐狸慢跑尾随着她们。
最后,“我们的地盘”只剩下贾妮丝、米凯拉、莉拉和珍妮特的尸体。贾妮丝从一辆高尔夫球车里拿了把铲子。她们挖的墓只有三英尺深,可莉拉觉得这根本无所谓。她们离开后这边的世界就不存在了,没有动物会打尸体的主意。她们用几件大衣包住珍妮特,用婴儿多余的毯子把珍妮特的脸遮住。
“这只是个意外。”贾妮丝说。
莉拉弯下腰,铲起一些土,把土抛在墓里裹着大衣的尸体上。“警察在射杀可怜的黑人男女和黑人儿童之后总会这么说。”
“她有把枪。”
“她没有想要开枪。她是来救这棵树的。”
“我知道,”贾妮丝说,她拍了拍莉拉的肩膀,“但你想的是救人,记住这一点。”
树上的一根粗树枝咔嚓一声折断了,随着一阵树叶的碎裂声撞在了地上。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挽回她的死。”莉拉说。她没有哭。现在,她已经不再哭了。“我愿意拿自己的灵魂去挽回。”
“我想我们该走了,”米凯拉说,“不然就走不了了。”她抓住母亲的手,把她拉进大树。
6
这几分钟,莉拉是“我们的地盘”上最后一个女人。她没有细想这种情况的奇妙之处。她决定现实点,马上着手干。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地上的泥和铲子上,把墓填平。把墓完全整理好之后她才钻进黑漆漆的大树,穿过隧道。她没有回头看,她觉得回头看上一眼她脆弱的心便会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