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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在早晨
第一章

退去吧!

这闺女不是死了,

是睡着了。

——《圣经·马太福音》,9:24

1

女人们醒来后的几周,对大多数人而言,世界有点像沉闷的二手桌游:游戏缺失了几件道具,尽管不是最重要的几件,却是玩家极其想拥有的那几件。起码你会觉得,可以帮助你获胜的几件道具都不见了。

世界各处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可失去了妻子、女儿或丈夫不就应该悲痛吗?如果不是像特里·库姆斯那样自杀——有些人的确自杀了——那你就得忍受丧失亲人的痛苦,继续活下去。

车轮酒馆店主兼酒保普吉·马龙的身体缺失了一部分,必须带着残缺的身体继续活下去。他的右手拇指从指关节往上都被截断了,用了好一段时间才改掉右手拧啤酒龙头的习惯,但将就了一阵以后,左手也渐渐用熟了。不久,他接受了一个想开星期五美式连锁餐厅的家伙的邀约,去那儿上班了。普吉告诉自己,车轮酒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奥罗拉病毒的阴影中走出来,拿人工资的日子过过也不错。

有些死去的人——比如唐·皮特斯——根本没有人怀念。他们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似的全然被人遗忘。皮特斯家毁坏严重的房子在拍卖会上被出售了。

约翰尼·李·克朗斯基不多的财产和垃圾一起被处理了,但他那套阴森的公寓至今都没有人住。

奥罗拉流感肆虐的最后一天,瓦妮莎在离开弗里茨·梅肖姆家时没锁上门。弗里茨死后没两天,几只土耳其秃鹰飞进梅肖姆家,享用了一顿丰盛的餐点。小鸟们拔去弗里茨坚硬的胡子,用它们来筑巢。最后,一只有胆量的熊把弗里茨残存的尸体从屋里拖了出来。没多久,他头盖骨上的组织就被昆虫吸食干净,工装裤也被太阳晒白了。大自然用她自己的方式把弗里茨变成了一件美丽的工艺品:一件美丽的骨雕。

玛格达·杜布切克知道安东的事情以后——卧室地毯上的血几乎说明了一切——非常后悔当初表决要回来。“我犯下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啊,”她无数次沉浸在朗姆酒和可乐里,一遍一遍地忏悔着。对玛格达来说,安东不是三两件道具,而是她的全部。布兰奇·麦金太尔试着让玛格达参加志愿活动——很多孩子失去父母,需要得到帮助——还邀请她参加读书俱乐部,但玛格达一样都不感兴趣。“在这个世界上,我找不到美丽的结局了。”她说。在睡不着的漫漫长夜里,她一边喝酒一边收看《大西洋帝国》,看完《大西洋帝国》以后,她又接着看《黑道家族》,通过观看这种恶人做恶事的连续剧来打发空闲的无聊时光。

2

布兰奇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美丽结局。

布兰奇在几天前睡着的多萝西公寓地板上苏醒,从渐渐消散的那层膜中挣脱。她的朋友们各自醒来,纷纷从膜中探出身子。只有安迪·琼斯例外。男婴不像布兰奇进入大树时那样在她怀里,而是睡在近旁地板上一张由细树枝编成的粗糙婴儿床上。

“老天啊,”多萝西说,“看这个孩子!真是太好了!”

布兰奇把这看作一个象征。蒂芬妮·琼斯托儿所在奥罗拉病毒流行期间烧毁的一座托儿所旧址上建立起来,创办基金来自布兰奇的退休金,来自她的新男友(威利·伯克从一九七三年开始藏在黄枕头里衬里的钱,这笔攒下的钱没有产生任何利息),来自许多慈善组织的捐献。奥罗拉病毒结束之后,许多人比以前更慷慨了。尽管自己家也有困难,但诺克罗斯一家特别大方。在幼儿园招牌上蒂芬妮的名字下面,是一个细树枝编的婴儿床的图案。

不论父母(或单亲)有没有能力付账,只要孩子在一个月到四周岁之间,布兰奇和她的员工都愿意接收。奥罗拉病毒结束之后,这种大多由男人们注资和充当雇员的小型组织促成了全社会共同育儿运动的兴起。许多男人似乎理解了男女间的再平衡是必须的。

毕竟,男人们受到了警告。

布兰奇有一两次想过天翻地覆那天前夜她们聚在一起读的那部小说:一个女孩的谎话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故事。布兰奇经常想到重重压在女孩身上的忏悔。布兰奇本人没有这种忏悔,她是个正派人,做事一直正派得体,工作努力,对朋友很贴心,对监狱里的女囚非常友善。托儿所不是补偿,而是一种得体的行为方式。这很自然,也很必要。如果桌游的道具缺失了,人们有时会——甚至经常会——弄套新的来。

布兰奇和威利是托儿所重建时在托儿所门口相遇的,那时威利带了一沓五十美元的纸钞过来。

“你怎么来了?”布兰奇问。

“这是我的一份。”威利说。

但仅仅这些是不够的。仅仅捐些钱还不够。如果威利想帮忙,他还要为托儿所的营运出一份力。

“小孩子经常拉屎撒尿。”约会了一段时间以后,威利对布兰奇说。

布兰奇站在自己那辆丰田普锐斯前,等待威利把塞满的两大袋半透明尿布装进皮卡的后车斗。这些尿布将被送到梅洛克的小娃娃洗衣房进行清洗。布兰奇倾向于用可以循环使用的尿布,不希望把用过的尿不湿扔到垃圾填埋场。威利减了体重,买了条新的背带裤。布兰奇以前只是觉得威利可爱,在剃掉胡子以后(尽管威利的两道眉毛很不讨喜),她觉得威利简直太英俊了。

“威利,如果你死在我前面,”布兰奇说,“我们会给你写条有趣的讣告:‘威利·伯克是在做他喜欢的事情时去世的,离世的时候他正运着几包沾满大便的尿布穿过停车场。’”说着布兰奇对威利来了个飞吻。

3

接下来的夏天,贾里德·诺克罗斯主动到蒂芬妮·琼斯托儿所做义工,高中的最后一年在托儿所兼职。孩子们很顽皮——他们把泥土塑成堡垒,用手拍打墙壁,在水塘里打滚,不过这只是他们表达快乐的方式而已——但和在他之前来这儿做义工的许多人一样,贾里德从和孩子们轻松玩乐的过程中得到了无尽的快乐。但之后的男女差别为什么会产生呢?为什么他们会在入学后突然分成两组各自玩耍?这是一种化学作用,还是基因作祟?贾里德不接受任何一种说法。人类远比之复杂,他们有着自己的根源性,外在的根源性中还有内在的根源性。贾里德感觉进入大学后他大概会把儿童行为当作研究方向,之后很可能像他父亲那样当个精神病医生。

这些想法在他需要分心的时候让他分心,给他以安慰。贾里德父母的婚姻破裂了,玛丽正在和莫莉·兰塞姆的表哥——邻县高中的一个曲棍球明星约会。他见过玛丽和她的男朋友一次,他们坐在一家冰激凌店外的野餐桌旁,相互喂着甜筒,如果还上了床的话就更令人讨厌了。

莫莉来找过他一次,她把头伸进诺克罗斯家屋内。“老兄,现在没事吧?玛丽和杰夫来了,要和我们一起出去玩玩吗?”小女孩装上了矫正牙套,看起来长高了七八厘米。现在放学后不愿和她玩的男孩子们很快就会为了仅仅一个吻跟在她屁股后面了。

“真能和你们一起去才好呢。”贾里德说。

“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去?”

“看到他俩我会心碎的,”贾里德眨了眨眼说,“莫莉,你们这些女孩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

“伙计,别萎靡不振了。”说着莫莉揉了揉眼睛。

有时贾里德会信步走过当时他藏起玛丽、莫莉和妈妈的那幢房子。那时他觉得他和玛丽是甜蜜的一对——但玛丽却把一切全都扔到了过去。“你知道,那是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玛丽似乎觉得这样说能起到安慰作用,能解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贾里德告诉自己,玛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却忧郁地得出结论,玛丽也许会觉得自己什么都没错过。

4

那层膜可以飘浮。

卷入大西洋飞机失事中的三位女乘客在新斯科舍省[31]的一处岩滩醒来,覆盖在她们身上的膜全湿了,但她们的身体却是干的。她们走到一个没人的救助站,打电话给查号台求助。

这件事被报道出来,但只是登在了报纸和网络杂志的次要版面。在那一年更大奇迹的光环下,这类只是稍微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情压根无法引来多大的关注。

5

回家以后发现丈夫死在充满废气的车库里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发现丈夫死后丽塔经历了一些很糟的时光:绝望,对单身生活的恐惧,许多个感到第二天永不会到来的无眠夜晚。丽塔完全想不通丈夫为何会在可怕的痛苦中越陷越深,以至于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不该是这样的。她不停地哭,直到以为眼泪哭干才停止哭泣……但很快眼泪又涌了上来。

一天下午,有个名叫吉尔里的家伙找到丽塔表示对特里的哀悼。丽塔知道——尽管有一些相互矛盾的说法,但保护所有人的愿望让人们对事件的细节只字不提——指挥攻击监狱的就是吉尔里,可在丽塔面前,他却举止和蔼,轻声细语。他坚持让丽塔叫他弗兰克。

“弗兰克,我丈夫发生了什么?”

弗兰克·吉尔里说他觉得特里只是不愿再忍了。“一切都失去了掌控,他对这点心知肚明。既然无法阻止失控的局面,能了结的就只剩他自己了。”

丽塔鼓起勇气,问了那个在失眠的夜里一直折磨着她的问题。“吉尔里先生……我先生……我先生有点酗酒问题。他……他是不是……”

“他一直都很清醒,”弗兰克说,他举起没戴戒指的左手,“对上帝发誓,我说的是实话。”

6

奥罗拉病毒引发了大规模的暴力事件和财产损失,造成许多女人消失,这导致了全球保险业的全盘重组。德鲁·T.巴里和德鲁·T.巴里保险公司的赔付团队和美国别的保险公司一样安然渡过了这一危机,并设法为内特·麦吉的遗孀和埃里克·布拉斯的父母进行了赔付。两人都是在擅自对女子监狱发起的攻击中丧生的,赔付流程并不简单,但德鲁·T.巴里是个相当专业的保险经纪人。

对奥斯卡·西尔弗、巴里·霍尔登和格尔达·霍尔登、莉妮·马尔斯、维恩·兰格尔警官、加思·弗利金杰医生、兰德·奎格利狱警、蒂格·墨菲狱警和比利·韦特莫尔狱警的近亲或远亲来说,申请保险赔付就不那么难了。他们可以依据各自的情况申请赔付。不过每个申报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经过非常复杂的过程。这个过程也许需要许多年,直到德鲁·T.巴里头发变白、皮肤变灰才能告一段落。在从早到晚对电子邮件和文件的处理中,德鲁·T.巴里失去了打猎的兴趣。把打猎同处理死者保险事务的严肃性相比似乎有些不妥。打猎时站在一个射击位上,看着瞄准器上的十字星对准的穿过迷雾的鹿,他就会想,保险之神到底存不存在。对瞄准镜里的那头鹿来说,保险之神究竟存在吗?鹿总是无法逃脱被射杀的命运,不是吗?鹿的孩子们能得到照顾吗?一头有着巨额保险的死鹿会给幼仔们留下更多的食物吗?当然不会,这种想法太荒诞了。因此他卖了韦瑟比步枪,甚至一度想做个素食主义者,但坚持了没几天就放弃了。有时,在进行了一天劳累的保险业务以后,男人需要吃块猪排填饱肚子。

损失能改变人。有时这是件坏事,有时这是件好事。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人总得继续吃猪排,继续过日子。

7

因为没人辨认尸体,洛厄尔·格里纳和梅纳德·格里纳被葬到了无名公墓。很久之后,当奥罗拉病毒引发的狂热开始消退(并不是一下子完全消退的),他们的指纹与警方档案库里的指纹匹配上了,被官方宣布死亡。但很多人不相信,尤其是那些住在房车和野外的人。有人说小洛和梅纳德在废矿的竖井里安了家,有人说他们用假名把从阿巴拉契亚山脉挖到的金子卖到南方,有人说他们放着汉克·威廉姆斯的乡村音乐,开着一辆黑色破破烂烂的福特F-150小货车驶过群山,车上捆着的烤架上还绑着一个切断的猪头。一个年幼时住在阿巴拉契亚山脉、十八岁以后马上逃离这里的获奖作家从亲戚那里听说了兄弟俩的传奇故事,把他们作为创作绘本《愚蠢的坏兄弟》的原型。在绘本中,他们最后变成了沼泽里可怜的蟾蜍。

8

“光明之子”的狂热信徒在新墨西哥州哈奇聚居地附近筑起的水坝坍塌了,洪水把聚居区的建筑连根拔起。洪水退去以后,那里变成了荒漠,砂石覆盖了少许被联邦特工忽略的武器。几页宣布民兵武装对攫取土地和河流具有所有权、国民可以拥有武器、美国联邦政府无权要求他们缴税的新建国家宪章挂在仙人掌的刺上。一个徒步来这里采集本地植物样本的植物学研究生在仙人掌上找到了几页被针刺穿的宪章。

“上帝,感谢你!”她一边说,一边从仙人掌上取下这几页纸。这位植物学研究生从刚才开始就觉得肚子不大舒服。她匆忙离开山路,解了大便,用这几页宪章把屁股擦了个干净。

9

为了工作满三十年拿到退休金,瓦妮莎·兰普利在杜林女子监狱大多数女犯转移去的科利女子监狱找到一份狱警的工作。西莉亚·弗罗德不久后就在那儿被释放了(假释),克劳迪娅·斯蒂芬森也是一样。

大体来说,瓦妮莎管教的犯人都很难对付——许多是神经质的女孩,还有许多先前犯过重罪的女人——不过瓦妮莎早就习惯了狱警的工作。一天,一个镶着假的金牙、梳了一排玉米辫、额头上文了图案(用血红色文了“一切皆空”这几个字)的白人年轻女犯问瓦妮莎是怎么变瘸的,问的时候女囚阴险地冷笑着。

“那是因为我踢的人比较多。”瓦妮莎说了个无害的谎。她的确踢过很多人的屁股。她卷起袖子,露出强壮的左臂肱二头肌上的文身——“你的骄傲”,这几个字像墓碑石上的铭文一样嵌在她手臂上。她转向另一侧,撸起另一只袖子,同样强壮的右臂肱二头肌上也有一个文身,图案是“你他妈的骄傲”这几个字。

“好吧,”想要跟她作对的女孩不再冷笑了,“算你狠。”

“你还是相信为好,”瓦妮莎说,“现在请继续往前走。”

瓦妮莎有时会和克劳迪娅一起祷告,克劳迪娅刚被委任为斯蒂芬森牧师。她们祈祷上帝饶恕她们所犯的罪,她们为雷和珍妮特的在天之灵祈祷,她们为孩子和妈妈们祈祷,她们为所有需要祈祷的事祈祷。

“克劳迪娅,雷怎么样了?”有次瓦妮莎问克劳迪娅。

“瓦妮莎,重要的不是雷怎么样了,”斯蒂芬森牧师说,“而是我们怎么样了。”

“那我们会怎么样?”

完全不像以前那么软弱的克劳迪娅这时非常坚定。“我们会变得更好,我们会更加坚强,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那些事情。”

10

生长在贾妮丝·科茨体内的宫颈癌细胞原本会让她送命,但树那边的时间流逝速度减缓了癌细胞的生长。她女儿在树那边时就发现母亲患上了癌症。女人们醒来的两天后,米凯拉带母亲找了个肿瘤科医生。又过了两天,监狱长开始接受化疗。贾妮丝勉强同意了米凯拉的要求,很快辞去了监狱长的职位。贾妮丝让女儿为她做出种种安排,接受女儿的照顾,让女儿给她找医生,让女儿服侍她上床休息,让女儿按时给她服药。米凯拉还督促母亲戒了烟。

在米凯拉看来,癌症什么的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米凯拉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但仍然承受着父亲之死带来的感情创伤。你可以说这些都是小事,但世界原本就是由这些狗屁不如的小事组成的。如果你是个女人,那你就得整天和这些小事打交道。如果你是上电视的女人,打交道的时间还得翻个倍。对米凯拉来说则是三倍。米凯拉从华盛顿特区开车回家,把邪恶的摩托车手的摩托车撞翻在地,靠吸食加思·弗利金杰的毒品维持了好几天清醒,从一场可怕的武装冲突中幸存,可面对的依然是这些狗屁不如的小事,即便母亲的癌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化疗结束后的扫描显示,贾妮丝已经渐渐恢复了。这时米凯拉对母亲说:“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你需要保持活力。”

贾妮丝说米琪的话很对。治疗完成以后她首先要把米凯拉送回华盛顿特区,米凯拉需要重新开始工作。

“你会试着把发生的这些事呈现在观众面前吗?”贾妮丝问女儿,“做些亲历式报道之类的?”

“我想过这个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报道会碰到许多问题,这就是米凯拉“只是”的意思。首先,大多数人都觉得女人们在树那边世界的经历根本是造谣或炒作。其次,他们否认“埃薇·布莱克”这类超自然生物的存在,认为奥罗拉病毒完全是自然原因(只是还没发现)造成的。最后,如果官方证实米凯拉不是在传播谣言,民众就会向杜林的官员——尤其是前警长莉拉·诺克罗斯——提出许多难以回答的问题。

贾妮丝与女儿在首都一起待了两三天。这时樱花早谢了,天很热,但母女俩一起走了很多路。她们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看到了由闪闪发光的黑色豪华轿车和多功能车组成的总统车队,这些车从她们身边匆匆开过。

“老妈,这是总统车队啊!”

“有啥了不起的,”贾妮丝说,“在我眼里,他只是个招摇过市的虚荣政客而已。”

11

罗伯特·索利和南茜阿姨在俄亥俄州阿克伦居住的公寓开始收到支票。支票的金额不高——前一张二十美元,后一张十六美金——但累积起来也相当可观。这些支票由一个名叫伊莱恩·努丁的女人开具。在和支票一起寄来的明信片和信件里,伊莱恩向博比讲述了他死去母亲珍妮特的事情,告诉他珍妮特希望他成长为一个善良、慷慨、有所成就的人。

尽管博比没有像自己希望的那样了解母亲,尽管因为珍妮特犯了罪,博比在母亲活着的时候从没真正信任过她,但博比深爱着他的母亲。珍妮特给伊莱恩·努丁留下的印象使博比相信,母亲应该是个好人。

伊莱恩的信里有时会夹上女儿娜娜的画。娜娜很会画画,博比请娜娜为他画一座山,让他看着画能想象阿克伦以外的世界。阿克伦尽管不这么坏,但毕竟只是个小地方。

娜娜画了一幅画,这幅画很漂亮——画里有小溪,有半山腰的一所修道院,有盘旋的飞鸟。天上飘着云,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你写请我画,于是我就画了,娜娜在信中写道。

我当然会说请啦,博比在回信中写道,谁会不说请呢?

娜娜在后一封信中写道,我认识的许多男孩都不说这个请字。不说请字的男孩的名字在这张纸上根本写不下。

博比在回复的信中说,我和那些男孩不一样。

此后两人经常通信,最终筹划着要见上一面。

他们也的确见上了。

12

克林特从没问过莉拉她在树那边时有没有过恋人。作为莉拉的丈夫,克林特体内似乎存在着一个宇宙,一个由若干景观别致、布置得有条不紊的星球组成的小宇宙。这些星球代表种种不同的点子和人。他探索他们,研究他们,进而了解他们。但他们不会移动,不会旋转,不会随着时间的进展进行改变,和普通的星星和其他天体截然不同。莉拉对此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知道克林特一度过着四处奔波和充满未知的生活,但这不意味着莉拉要喜欢这种生活,接受这种生活。

莉拉对失手但的确杀了珍妮特·索利有什么样的感觉?那是克林特永远理解不了的一种感觉。克林特曾经几次试着从妻子的角度去理解,但每当这时,莉拉都会愤恨地捏紧拳头快步走开。莉拉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知道想要的不是被人理解。

醒来的那天下午,莉拉把巡逻车直接从兰塞姆夫人家的车道开到仍然在阴燃的监狱。这时,她的皮肤上仍然沾着正在慢慢融解的那层膜。莉拉让帮忙的人搬走攻击者的尸体,打扫牢房,收集警方的武器装备。莉拉找来帮忙的大多是杜林女子监狱的女犯。这些被法庭定罪、没有了自由的女犯——大多数入狱前就经受着家暴、毒瘾、贫穷和精神疾病的折磨,有一些人甚至同时经历着这四种苦境——已经习惯了令人不快的劳动。她们只是在做她们必须做的事情。埃薇给她们选择,她们做出了决定。

州政府发现杜林女子监狱发生的冲突以后,县城和监狱的人们之间流传起一个经过修饰的说法。有一伙入侵的暴徒——都是些全副武装的喷火党人——包围了女子监狱。诺克罗斯医生带领一些狱警在警察和巴里·霍尔登、埃里克·布拉斯、杰克·阿尔伯森和奈特·麦吉等志愿者的协同下英勇守卫住了阵地。但此时人们还在对奥罗拉病毒无法解释的原因耿耿于怀,加上新斯科舍省海岸冲上来的漂浮人体,人们对这个经过修饰的说法更加没有什么兴趣了。

毕竟,杜林只是阿巴拉契亚山脉中的一座小城。

13

“他叫安迪,他母亲死了。”莉拉说。

莉拉把安迪抱到克林特面前的时候,安迪正在大哭。莉拉从布兰奇·麦金太尔那里抱来了安迪,安迪饿了,小脸涨得通红。“我会对人说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生的,那会简单些。我的朋友乔莉是个医生,她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相关文件。”

“亲爱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怀孕,他们不会信的。”

“大多数人会信,”莉拉说,“因为那儿的时间和这里不同。另外……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发现妻子打定了主意,克林特张开手臂,接过哭泣的婴儿。克林特前后摇晃着安迪,婴儿的哭喊变成了号叫。“我觉得他喜欢我。”克林特说。

莉拉没笑。“他被你吓坏了。”

克林特不想要什么孩子,他需要好好打个盹。他想把一切都忘掉。他想忘掉血腥的杀戮,忘掉惨痛的死亡,忘掉鬼魅的埃薇——尤其是埃薇,改变这个世界、改变了他的埃薇。可克林特的脑子里却像是有卷录像带,他越想忘掉埃薇,那卷录像带就越是循环播放埃薇的身影。

克林特记得莉拉在世界尽毁的那个可怕夜晚对他说,她根本不想要那个游泳池。

“我在孩子的问题上有没有发言权?”克林特问莉拉。

“没有,”莉拉说,“我感到很抱歉。”

“这可不像是向我道歉。”克林特说。

14

有时——经常是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但也会在阳光明媚的下午——莉拉的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名字。她想到被射杀的黑人平民(比如珍妮特·索利)和射杀他们的白人警察(比如说她自己)的名字。她想到理查德·黑斯特和被理查德在布朗克斯青年公寓的浴室里杀害的十八岁的拉马利·格雷厄姆,她想到贝蒂·谢尔比以及在塔尔萨被她枪杀的特伦斯·克拉彻。但她想到最多的却是艾尔弗雷德·奥兰戈,奥兰戈开玩笑地拿着根电子烟指着理查德·贡萨尔维斯警官,但被贡萨尔维斯警官枪击身亡。[32]

贾妮丝·科茨和“我们的地盘”的其他女人说服莉拉,相信她当时开枪有着充分的理由。她们说的也许是事实,也许不是,但无论是不是事实,这些劝告都没起作用。有个问题恼人地频频在莉拉脑海中浮现:如果面对的是个白人,她会不会给对方多一次机会?她非常担心自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莉拉也很明白,答案已经无法知晓了,这个问题将在她余下的人生中一直困扰着她。

克林特经常加班出差到科利。他专注于他的病人,尤其是从杜林女子监狱转送过来的女囚们。能和她们交谈、不把她们在杜林女子监狱的见闻看作发疯的人也只有他了。

“你后悔当初的选择吗?”他问她们中的每一个人。

她们都说不后悔。

她们的无私让克林特感到惊讶,让克林特觉得自己很渺小,昏暗的凌晨他坐在扶手椅上,久久没能睡着。没错,他的确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可犯人们把她们的新生命都当作礼物奉献出来了。哪类男人会如此一致,做出如此的牺牲啊!没有任何一种男人会这样做,如果认清了这点,那老天,女人们是不是犯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呢?

他每天早晚到汽车餐厅吃饭。春天时他曾担心门廊上的木头会出现软化,但秋天时门廊依然非常完好。贾里德成天魂不守舍,情绪很低落,像鬼魅一样在家里进进出出,时不时会小声和他打个招呼“嘿,爸爸”。克林特想寻找一份安宁,但带有埃薇的春梦总是让他不堪其扰。埃薇在藤蔓中把他捉住,对着他的裸体吹气。埃薇的身体在哪儿呢?克林特本以为能在埃薇的身体上歇息一会儿,但在睡醒之前却一直没能到达那个地方。

和婴儿同处一室的时候,婴儿常常像想和他交朋友似的咧开嘴对他笑。克林特对婴儿回以笑容。开车去上班时,他发现自己不禁在车里哭了起来。

一个无法入睡的晚上,克林特用搜索引擎查找了他患有“性野心”的第二个患者保罗·蒙彼利埃的情况,结果页面跳出了一条讣告。保罗·蒙彼利埃在和癌症做了长期的斗争后,已经在五年前死了。讣告中没有提到他的妻子和孩子。“性野心”使他得到过什么吗?讣告简短而哀伤,克林特也为他哭了。他清楚这是一种叫“移情”的心理现象,并没有太过在意。

读到蒙彼利埃讣告后不久的一个雨夜,在开了好几个会、不断进行诊疗的忙碌一天后,克林特在小城伊格尔的一家汽车旅馆住下了。旅馆里的暖气咯吱作响,电视上的小人都是绿的。三天后,他在旅馆房间里接到莉拉打来的电话,莉拉在电话中问他快要回家了吗。莉拉听上去根本不在意他的答案是什么。

“莉拉,我觉得我很累。”他说。

莉拉明白他的意思,克林特的话里带有巨大的挫败感。

“你是个好人。”莉拉说。现在的莉拉并不是随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孩子睡得不多,莉拉也很劳累。“比大多数人都好。”

克林特情不自禁地笑了。“我觉得这样的赞美很牵强。”

“我真的很爱你。”她说,“这对你意味着很多,不是吗?”

是的,对克林特来说莉拉的爱的确意味着很多。

15

科利的监狱长告诉克林特,他一点都不想在感恩节假期里看到克林特的脸。

“医生,好好休养一下,”监狱长说,“吃点汉堡和面包以外的东西。无论如何,多吃点蔬菜吧。”

克林特当即决定开车去库格林见香农,但到了香农家以后却没法进门。透过低矮平房的窗帘克林特观察到女性身体的移动,暖人的灯光似乎在招揽他进屋,雪开始大片大片地落下。他想敲香农家的门,他想对香农说,嘿,香农,你是我错失的那杯奶昔。把奶昔与香农的美腿比较的想法使他笑了起来,开车离开时克林特还一直不停在笑。

最终他在一家名叫奥比恩的酒馆前停下车,酒馆门前的雪正在慢慢消融,酒馆的自动点唱机正在播放都柏林人乐队演唱的歌曲,一个睡眼惺忪的白发老人像是在摆弄放射性物质一样缓慢地在酒杯和啤酒龙头前行走。好客的老人跟克林特打了个招呼:“伙计,来杯吉尼斯黑啤酒怎么样,在这样的夜晚很可口。”

“就来杯百威吧。”

电子点唱机这时正在播放都柏林乐队的《老旧的三角铁》。克林特知道这首歌,并身不由己地爱着这首歌。《老旧的三角铁》里包含的爱情韵味是克林特在监狱经历不到的,可歌曲里的和声部分却深深打动了他。克林特觉得需要有人为这首歌再写一个版本,监狱长、狱警和女犯们在歌中应该都有一亮歌喉的机会。新版本的《老旧的三角铁》中会不会为精神科医生专门写上一段呢?

正准备拿着啤酒到暗处的角落一个人待会儿的时候,突然有人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嘿,克林特。”

16

拥抱解决了一切。

重逢时女儿不仅拥抱了弗兰克,娜娜还用双手紧握住父亲的前臂,使父亲能通过衬衫感受到她的指尖。弗兰克显然要为发生的一切,为他所做的一切进行补救——他也愿意尽其所能进行补救——这个拥抱至少为弗兰克和妻女间关系的弥合开启了第一步。上次见到醒着的女儿时,弗兰克差点从娜娜身上扯下了她最心爱的那件衬衫。可无论如何,娜娜还是爱他的。弗兰克配不上女儿的爱——但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配得上。

控制怒气的课程每周要上三次。第一次上课时,杜林海外退伍军人协会大楼的地下室只有弗兰克和治疗师两个人。

治疗师的名字叫维斯瓦纳坦,她戴着一副超大圆形镜片的眼镜,看上去很年轻,弗兰克估计她应该没经历过使用录音机卡带的那个时代。维斯瓦纳坦问弗兰克为何要来上这种课。

“因为在吓着孩子的同时我也吓着了自己。同时我还搞砸了我的婚姻,但离婚只是怒气的连带反应。”

弗兰克解释自己的感觉和强迫症时,治疗师一直做着笔记,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医生看感染化脓后的伤口。治疗过程比想象中简单。从许多方面来看,这就同与另一个人谈话一样,因为那个愤怒的抓狗人感觉上并不是他本人——愤怒的抓狗人仿佛是让他讨厌的事情发生时或在他无法控制局面时出现的另一个人。他把将动物放进笼子的事告诉诊疗师,并在谈话中不断提到这一点。

“朋友,”戴着酷乐饮料颜色眼镜的二十六岁的年轻姑娘说,“你听说过一种叫左洛复[33]的药吗?”

“你是在糊弄我吗?”弗兰克想通过课程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是想被人忽悠。

治疗师摇着头笑了。“不,我只是想帮你控制住脾气。你能来上课已经很勇敢了。”

维斯瓦纳坦给弗兰克介绍了一个精神药理医生,这位精神药理医生给弗兰克开了药。服下医生开的药以后,弗兰克没有感觉到异样,继续上维斯瓦纳坦的课程。弗兰克上课的消息传开以后,不断有男人加入,大楼地下室的一半椅子上都坐了人。他们说“想做出改变”,他们说“应该去努力”,他们说“不想以后一直都那么容易发怒”。

再多的课、再多的药都改变不了弗兰克婚姻触礁的事实(即便不提砸烂厨房墙壁的事情)。弗兰克辜负伊莱恩信任的次数太多了。但也许离异对双方来说反倒是件好事,弗兰克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欢伊莱恩,最好的选择是放她走。他把监护权让给伊莱恩,告诉他每月有两个周末能探视娜娜就心满意足了。如果探视顺利的话,未来给他的探视时间还能增加一些。

弗兰克对女儿说:“我一直想着要给你养条狗。”

17

“你还好吗?”在自动点唱机里都柏林人乐队弹唱的歌声中,弗兰克问克林特。

弗兰克正在感恩节假期去弗吉尼亚拜访前岳父岳母家的路上。药物和控制怒气的课程使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岳父岳母总归是岳父岳母,弗兰克与他们的女儿离婚以后跟老人家之间的关系反倒更亲密了。把车停在奥比恩酒馆是因为他想在酒馆歇上半个小时。

“我一直在坚持,”克林特揉着眼睛说,“需要减减肥,但还一直在坚持。”

两人在黑暗角落的一个卡座里坐了下来。

弗兰克说:“你在感恩节假期喝得醉醺醺的,你觉得你能一直坚持下去吗?”

“我没说我很好。可你不是也在这儿吗?”

弗兰克心想他到底在搞什么,却只是说:“我很高兴我们没有互相杀戮。”

克林特举起酒杯。“为此我们得干上一杯。”

两人举杯致意。克林特并不生弗兰克的气,他不会生任何人的气,反倒是对自己很失望。他没料到救了家人以后却永远地失去了他们。这不是他心里的圆满结局,这是一场美式垃圾秀。

克林特和吉尔里谈到了他们的孩子。弗兰克的女儿爱上了一个俄亥俄的男孩,他有点担心自己也许会在四十五岁就当上爷爷,但他假装对此泰然处之。克林特说儿子最近这段安静得可怕,也许迫不及待想离开小城,进入大学深造,看看矿区以外的世界。

“你老婆怎么样了?”

克林特向酒保挥手,示意酒保再上一杯酒。

弗兰克摇摇头说:“谢谢你,但我不能再喝了,吃左洛复不能喝酒。我该动身了,岳父岳母等着我呢。”他的脸色突然由阴转晴,“嘿,跟我一起去吧,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伊莱恩的家人。你去的话,至少他们会表现出好客的一面,他们会拿出我女儿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样子来。探望他们像是在地狱走上一遭,不过吃得还不错。”

克林特谢了他,但婉拒了他的邀请。

弗兰克本想站起身,但马上又靠回了椅背上。“我们在大树边上的那一天……”

“那天怎么了?”

“你还记得教堂钟声开始响起的时候吗?”

克林特说自己永远不会忘了那一刻。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女人们纷纷开始醒来。

“是啊,”弗兰克说,“那时我四处寻找着那个疯女孩,但她却不见了。我想她的名字应该叫安琪尔。”

克林特笑了。“她叫安琪尔·菲茨罗伊。”

“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一点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不在科利。”

“做保险的巴里你认识吗?他告诉我他确定她杀了皮特斯。”

克林特点点头。“巴里也对我说了。”

“是吗?你怎么看?”

“她帮我们摆脱了一个大麻烦,我是这么想的。因为唐·皮特斯到哪儿都会惹麻烦。”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麻烦的家伙。这是我对他的看法。尽管惹的麻烦不大,但总让人头痛不已。”

“朋友,我想你应该回家了。”

克林特说:“不错的主意,可我的家在哪儿啊?”

18

被誉为“伟大苏醒”的历史性一刻发生的两个月之后,一位蒙大拿的农场工在奇努克人聚居区以东的二号国道看见一个女人招手想搭顺风车,他停下了车。“年轻的女士,上车吧,”他说,“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没个准,”她说,“先去爱达荷吧,也许之后会去加利福尼亚走上一遭。”

农场工伸出手。“我叫罗斯·奥尔布赖特。我刚开车走过了两个国家。你叫啥?”

“安琪尔·菲茨罗伊。”放在过去,她会拒绝跟人握手,用个假名,把手放在总是放着一把刀的外套口袋上。但此刻她的口袋里没有刀,也没用假名,她觉得两者都没必要。

“安琪尔这个名字不错,”说着他拉上了三档,“我是个基督徒,永生永世都是个基督徒。”

“很好。”安琪尔的话里不带半点讽刺。

“安琪尔,你从哪里来?”

“一个名叫杜林的小地方。”

“你是在那里醒的吗?”

放在以前,她会撒谎说是,因为这样很省事,而且撒谎是她的天性,她一向很会撒谎。可现在她开始了新的人生,尽管有些麻烦,但她会尽最大努力说出事实。

“我是一直没睡的少数几个女人之一。”她说。

“哦!你一定很幸运!同时还很强壮!”

“我受到了神佑。”安琪尔说。这同样是事实,至少安琪尔是这样认为的。

“仅仅听你这样说就已经是种神佑了,”农场工真心实意地说,“安琪尔,你将来想做什么?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你在结束旅行之后想做什么。”

安琪尔望着巍峨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的天空思考了一会儿。半晌之后他对农场工说:“对的事情,奥尔布赖特先生,接下来我想做对的事情。我想做……对的事情。”

农场工把视线从前方的公路上移开片刻,笑着对安琪尔说:“阿门,姐妹,为对的事情祈祷吧!”

19

女子监狱被用新围栏围了起来,之后就一直荒废在那里,围栏上贴着警告侵入者的告示。政府把资金用于更紧迫的公共工程,任由女子监狱荒废着,新围栏很牢,底部深植在地里。狐狸花了好几周,用了极大的耐心才在下面挖了条地道。

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以后,他穿过监狱楼墙上的大洞跑进监狱,准备在洞旁的一间牢房里筑起自己的新巢。

老鼠派了个使节过来。“这是我们的城堡,”老鼠说,“狐狸,你想怎么样?”

狐狸很喜欢老鼠的直爽。他是只狐狸,但他正在变老。也许是时候放弃耍诈和冒险,找个配偶过安心的生活了。“我向你保证,我的意图是卑微的。”

“你有哪些意图呢?”老鼠继续施压。

“我不想大声说出来,”狐狸说,“大声嚷嚷让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你就说吧。”老鼠说。

“好吧。”狐狸说,他胆怯地朝老鼠伸出头,“我会小声地把我的意图告诉你。靠近我,我小声跟你说。”

老鼠把身子凑近狐狸。狐狸完全可以咬下老鼠的头——这是狐狸的天赋,上帝的每个子民至少都拥有一项天赋——但狐狸没咬下老鼠的头。

“我想过上平静的生活。”他说。

感恩节后的早晨,莉拉把车开到浑球山山道的尽头。她匆忙把裹在一件婴儿防雪服里的安迪塞进一辆童车,然后开始远足。

也许他们可以让破损的婚姻复合,莉拉心想,如果她有这个念头的话,兴许克林特可以重新爱她。可她想让克林特回头吗?莉拉的灵魂打下了一个印记,这个印记就是珍妮特·索利,莉拉不知如何才能去除这个印记,不知自己是否想去除这个印记。

走路的时候,安迪轻轻发出顽皮的童声。莉拉为蒂芬妮感到心疼。万事万物都是那么不公平,有时不经意就那么发生了,莉拉觉得敬畏的同时,也感到非常愤恨。结冰的树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走到特鲁曼·梅威瑟的拖车时,莉拉看到拖车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她朝拖车瞥了一眼,然后继续朝前走。目的地就快要到了。

莉拉出现在林间空地中。那棵奇妙的树已经不在了,珍妮特的墓也不见了,举目四周,莉拉只看见霜打的野草和叶子脱光的橡树。野草摇曳着,其间出现了一个橘黄色的形状,但很快就消失了,野草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莉拉的呼吸中带着寒气。安迪像是在问她问题一样哼哼着什么。

“埃薇,你在吗?”莉拉绕了个圈子寻找着——这里有树木,有大地,有野草,有空气,有奶白色的阳光——单单没有人在,“埃薇,你在这里吗?”

她期待有什么暗示,任何暗示都好。

一只飞蛾从老橡树的树枝上飞下来,落在了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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