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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路利亚的小姐妹

如果我一生中有什么杰作的话,那大概就是还未完成的关于来自基列地的罗兰·德斯钦以及他寻找世界中心黑暗塔的故事的七卷本了。一九九六年或一九九七年,拉尔夫·威辛安扎(我未来的经纪人和国外版权代理)问我愿不愿意为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正在编辑的奇幻小说集写个关于罗兰早年间的故事。我欣然接受了。不过,我什么都没写出来,什么都没有。我正要放弃了,突然有一天早上,我醒来时脑子里想着《魔符》,以及那个巨大的帐篷,在那里,杰克·索亚第一次看到了领地女王。淋浴的时候(这时候我总是尽力想象——我觉得这有点类似于子宫),我开始设想那个帐篷处于一片废墟之中……但依然挤满了窃窃私语的女人。鬼魂。可能是吸血鬼。小姐妹。只让人死,不让人活。从这个中心主题写出一个故事困难得令人惊讶。我有许多发挥的空间——西尔弗伯格想要的是短篇小说,而不是短篇故事——但这依然很难。目前,一切有关罗兰和他朋友的文字不仅要长,还要有史诗级的感觉了。这个故事的一个优势是,你不需要读过“黑暗塔”系列小说才能读懂。对了,你们这些塔迷,“黑暗塔”系列的第五本已经完成,足足九百页。书名是《卡拉之狼》。[1]

———

I.弗勒斯。空荡荡的村子。铃铛。死掉的男孩。翻倒的马车。绿族。

这一天,在弗勒斯,太阳炙烤着大地,一口气仿佛不等被身体利用,就要被它吸走,基列地的罗兰来到德萨托亚山区的一个村子外。他那时正独自一人赶路,而且很快就得步行了。这一周他都在盼望能找到一名兽医,但是现在,即使这个村子里有这个人,也没什么用了。他的坐骑,一匹两岁大的杂色马,几乎肯定不行了。

村子的大门上还装饰着花,也许是因为什么节日,门敞开着,欢迎他进去,但是大门里面的寂静不太对劲。枪侠没有听到任何咯噔咯噔的马蹄声,没有马车轮子的隆隆声,也没有市场上商贩的叫卖声。只有蟋蟀的低吟(反正是某种小虫,而且比蟋蟀的叫声更加悦耳),敲击木头的怪异声音,以及小铃铛微弱而恍惚的叮当声。

此外,缠在装饰性的熟铁门上的花早已枯萎。

他胯下的托普西打了两个响亮而空洞的喷嚏——阿嚏!阿嚏!——然后身体向一侧一个趔趄。罗兰下了马,部分出于对马的尊重,部分是对自己的尊重——要是托普西选择在这个时候倒下,然后慢跑来到它生命的尽头,他可不想在托普西身子下面弄断一条腿。

枪侠穿着满是尘土的靴子和褪了色的牛仔裤,站在灼灼烈日下,用手轻抚着毛发凌乱的马脖子,是不是停下来,然后用手指猛地拉过托普西缠结在一起的鬃毛,还是停下去驱赶聚在托普西眼角上的小苍蝇。等托普西死后再在那里产卵、孵化蛆虫吧,死之前可不行。

这样,罗兰一边尽力向他的马表达敬意,一边听着那些遥远如梦般轻柔的铃铛声以及奇怪的敲击木头的当当声。过了一会儿,他停止了心不在焉的照料工作,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扇打开的大门。

大门正上方的十字架有点不同寻常,但除此之外,这扇门就是一扇典型的西部常见的门,并不实用,只是出于传统——过去的十个月里,似乎他去过的每一个小村子的入口处都有一扇这样的门(宏伟),出口处也都有一扇这样的门(不那么宏伟)。没有一扇门是为了拒阻访客而建的,这一扇肯定也不是。它立在两堵粉色的土坯墙之间,路两侧的墙壁往岩屑堆里延伸了大约二十英尺,然后戛然而止。关上门,锁上很多把锁,也不过是绕着其中一面墙走上一小段路的事。

在大门里面,罗兰能看到一条在大多数方面都再普通不过的大街——一家旅馆,两间酒吧(一个叫忙碌的猪,另一个上面的招牌褪色褪得认不出店名了),一家商店,一间铁匠铺,一个集会礼堂。还有一座不大却很可爱的木质建筑,顶部有个朴素的钟楼,底部坚固的根基用散石砌成,双开门上有个镀金的十字。这个十字和大门上方的十字架一样,表示这里是那些笃信耶稣的人做礼拜的地方。在中世界,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信仰,但也远非无人知晓。那时候,几乎大多数对神的崇拜都是这种情况,包括太阳神巴力、魔王阿斯莫德以及其他数以百计的宗教崇拜。信仰,就像如今世上的任何事物一样,也前进了。在罗兰看来,十字架之神不过是另一个教导人们爱与谋杀彼此交织、难以分割的宗教——最后,上帝总会喝人血。

与此同时,还有那听上去很像蟋蟀叫的低声吟唱,如梦一般轻柔的铃铛声,以及奇怪的敲击木头的声音,就像用拳头敲门一样,或是敲棺材盖。

这里有什么很不对劲,枪侠想,注意点,罗兰,这地方有股泛着红色的味道。

他牵着托普西穿过装饰着死花的大门,沿着大街往前走。在商店的门廊上,本该有几个老人聚在一起讨论庄稼、政治以及年青一代的荒唐事,现在却只放着一排空荡荡的摇椅。其中一把摇椅下躺着一个烧焦了的玉米芯烟斗,仿佛是一个粗心大意(早已辞世)的人掉下的。“忙碌的猪”酒馆前面的拴马架也空荡荡的,酒馆的窗户黑漆漆的。其中一扇蝙蝠门被扯掉了,靠在一侧的墙壁上,另一扇门半开着,褪了色的绿板条上布满了褐红色的东西,也许是油漆,但很可能不是。

马车行的店面完整无损,就像一个用着上上等化妆品的堕落女人的脸一样,但是它后面的双扇门仓库则被烧得只剩架子了。那场火一定是雨天发生的,枪侠想,否则整个村子都要葬身火海了——一场欢乐的奇观,周围的人都能看到。

此刻,在他的右侧,大街通向村子的广场,而在他和广场中间,有座教堂。教堂两侧都是杂草丛生的草坪,把它跟一侧的集会礼堂以及另一侧为牧师及其家人(如果这是一个允许神职人员娶妻生子的耶稣教派的话;一些教派——毫无疑问是由疯子管理的——要求至少表面上保持独身)留出的小房子隔离开来。这两道杂草丛生的草坪上还有花,尽管看上去快干透了,大部分却还活着。所以,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把这里清空的事情,这事还并不久远。也许一周之前吧。考虑到炎热的天气,最多不过两周。

托普西又打了个喷嚏——阿嚏!然后懒洋洋地低下头。

枪侠看到了叮当声的来源。教堂门上的十字架上方,绑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略微有些下垂,上面挂着二十几个小银铃。今天几乎没有什么风,但即使这样,这些小铃铛从未静止不动……如果真有一阵风吹过,罗兰想,这些铃铛的叮当声可能就要难听许多了,更像是刺耳的流言蜚语。

“喂!”罗兰喊道,看着大街对面一个巨大的骗人招牌上写着好床旅馆的地方,“你好,村子!”

没有应答,只有铃铛的叮当声、叫声一致的虫子,以及那奇怪的敲击木头的声音。没有应答,没有动静……但是这里有人——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正被人监视着,后颈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罗兰继续迈步朝前走,牵着托普西向村子的中心走去,每一步都掀起大街上蓬松的尘土。他往前走了四十步,在一栋只标记着“法”字的低矮建筑前停下。警局(如果在如此远离内世界的地方也有警局的话)看上去跟教堂非常相似——石头地基上方的木板上黏了一片可怕的深棕色。

他身后的铃铛不住地响。

他让马站在街中央,自己走上警局门前的台阶。他能清楚地听到铃铛声,感受到太阳照在脖子上,以及汗水顺着两肋往下淌。门是关着的,但没有锁。他打开门,然后缩了回来,在困在里面的热气无声冲出来时,将一只手半举到空中。如果每一栋关着门的建筑里都这么热,他沉思道,那么马车行的仓库很快就不是唯一被烧毁的高大建筑了。没有雨水阻止火势(当然也没有志愿消防队了),村子不用多久就会从地球上消失了。

他迈步进去,尽力小口呼吸那令人窒息的空气,进去后立刻听到了苍蝇低沉的嗡嗡声。

有一个单人牢房,很宽敞,空荡荡的,带门闩的门开着。床铺下面放着几双肮脏不堪的皮鞋,其中一双开线了,床铺上也浸透了“忙碌的猪”酒馆门上那种干了的褐红色物质。苍蝇就是聚在这里,在污迹上爬来爬去,拿它当吃的。

桌子上有个本子。罗兰把它转过来,读出凸印在红色封面上的文字:

罪行与矫正记录

在我们主的岁月里

伊路利亚

所以,现在他至少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了——伊路利亚。可爱,又有点不祥。不过,罗兰想,考虑到这些情况,什么名字都会有点不祥吧。他转身正要离开,又看到一扇用木门闩闩上的门。

他走过去,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从大腿外侧拔出一把硕大的左轮手枪。他又站了一会儿,低着头,思考着(他的老朋友卡斯伯特总喜欢说罗兰脑袋里的轮子转得很慢,但磨得很细),然后拉开门闩。他打开门,接着立刻后退,端着枪,以为会有一具尸体(但愿是伊路利亚的警长)倒进房间,喉咙被切开,眼睛被剜了出来,一个需要被矫正的罪行的受害者……

什么都没有。

其实,里面有六件褪了色的套头衫,可能是刑期较长的囚犯需要穿的,两个碗,一袋子箭,一个落满灰尘的旧马达,一把可能一百年都没开过火的步枪,还有一个拖把……但是,在枪侠看来,这些什么都算不上。这就是一个储物间。

他回到桌子边,翻开记录本,快速地翻了一遍,连里面的纸都是温热的,好像被烘烤过一样。他想,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如此。如果这条大街的格局不是这样,他也许会认为会有大量的亵渎宗教的行为被记录下来,但是他并不意外地发现一个都没有——如果耶稣的教堂能跟几个酒馆和平共处,教会的人一定相当通情达理。

罗兰找到的都是些很平常的轻微犯罪行为,有几个不那么轻微——一桩谋杀案,一桩偷马案,一位女士的不幸(可能是指强奸)。谋杀者被转移到一个名叫列克星沃斯的地方绞死了,罗兰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接近末尾的一条笔记写着:绿族到来。这对罗兰毫无意义。距今最近的一个条目是这样的:

12/Fe/99 查斯·弗里伯恩,偷牛贼,将被审判

罗兰对“12/Fe/99”并不熟悉,但是因为二月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觉得“Fe”可能表示弗勒斯(Full Earth)。不管是何种情况,那墨水看上去跟牢房床铺上血干掉的程度差不多,所以枪侠觉得查斯·弗里伯恩/偷牛贼已经走过了他人生旅途的尽头。

他走进外面的热浪,以及蕾丝般轻柔的铃铛声中。托普西目光呆滞地看着罗兰,然后又垂下了脑袋,好像大街上的尘土中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一样,就好像它还想再吃什么。

枪侠收起缰绳,在他褪得没有颜色的牛仔裤上打去缰绳上的尘土,然后沿着大街继续往前走。敲击木头的声音随之不断变得更加响亮(离开警局的时候他并没有把枪收进枪套,现在也不愿把它收起来),等他快到村子广场——在平时,这里应该是伊路利亚的市场——的时候,罗兰终于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

在广场的远端有一条长长的饮水槽,看上去是用铁木做的(这里有人称之为“红杉”),很显然,过去是由一根生锈的钢管供水的,现在钢管干巴巴地伸在水槽的南端上方,一滴水都没有。在这片城市绿洲的一侧,懒洋洋地躺着一条穿着褪了色的灰裤子的腿,一头是一只被咬得稀烂的牛仔靴。

咬靴子的是一只大狗,差不多比那条灯芯绒裤子的灰色深了两度。罗兰想,换作其他情况,这只杂种狗早就把靴子咬掉了,但是也许靴子里的脚和小腿已经肿了。无论如何,那只狗已经快把靴子咬掉了。它会咬住靴子,前后摇晃。靴子跟不时撞击着水槽,发出空洞的敲击声。看起来,枪侠想到的棺材盖还没有错太多。

它为什么不后退几步,跳到水槽里,然后朝他扑过来呢?罗兰想。水管里又没有水流出来,所以它不用担心会溺水。

托普西又打了一个空洞而疲惫的喷嚏,当那条狗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的时候,罗兰明白它为什么动作这么费劲了。它的一条前腿受了重伤,被矫正得歪歪扭扭的。行走对它已经不是易事,更不要说跳了。它的胸脯上有一块脏兮兮的白色皮毛,白色皮毛中间又有一片近似十字形的黑色皮毛。这大概是一条耶稣狗,希望来点午后的圣餐。

但是,从它的胸腔蜿蜒而出的咆哮声或那阴冷的眼神中并没有特别虔诚的意味。它鼓起颤抖的上唇,朝我冷笑,露出一副相当好的牙齿。

“快走开,”罗兰说,“趁你还有机会。”

那条狗往后退去,直到后腿碰到了那只被咬破的靴子。它恐惧地看着这个走近的人,但显然想要坚守阵地。罗兰手里的左轮手枪对它来说毫无意义。枪侠并不意外——他猜这条狗应该从没见过枪,不知道那跟一根棍子有什么区别,而棍子只能被扔一次。

“快走。”罗兰说,但是那狗就是不动。

他应该开枪打死它——它对它自己来说就是个累赘,而一只尝过人肉味道的狗对其他人更没有好处——但他不愿意这么做。杀死这个村子里唯一的活物(当然,除了那些低唱的虫子)仿佛会招来霉运。

他朝那只狗好用的前腿旁边的尘土里开了一枪,枪声在炎热的天气中炸裂开来,暂时让虫子归于平静。看起来那只狗可以跑,尽管有点东倒西歪,罗兰看在眼里不舒服……心里也有一点不舒服。它在广场的远端停下来,扭头往回看,旁边是一辆翻倒的平板马车(看上去,车夫座位那一侧还有溅上的干了的血迹)。它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让罗兰后颈上的汗毛翘得更高了。然后,它扭过头去,绕过那辆失事的马车,一瘸一拐地沿着一条两个货摊之间的小巷子跑开了。这条路通向伊路利亚的后门,罗兰想。

枪侠继续牵着那匹将死的马,穿过广场,走到铁木水槽边,往里瞧瞧。

那个被咬了的靴子的主人并不是一个成人,而是一个男孩,但男根已经开始发育——罗兰判断,还是个挺大的男根,即使是排除在夏天的烈日下,在九英寸深的水里泡了不知道多久而导致的肿胀效应。

男孩的眼睛——现在只是两个乳白色的球——像雕塑的眼睛一样茫然地盯着枪侠。他的头发呈现出像老人头发一样的白色,不过那是因为泡在水里的缘故;他的头发可能是淡黄色的。尽管不过十四五岁,他的衣服却是牛仔的打扮,脖子上挂着一个金吊坠,在水里隐隐闪着光。那水在烈日下正慢慢变成一汪人皮炖汤。

尽管不情愿,但罗兰觉得负有某种责任,还是把手伸进了水里。他抓住吊坠,往上一拉,链子断了,他把那个滴着水的东西提到空中。

他还满以为是个耶稣的印章——叫作耶稣受难像或者十字架——但是链子上吊着的是个四方形小物件,那东西看着像纯金的,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

詹姆斯

家人之爱。上帝之爱。

罗兰本来排斥到差点没有把手伸进污水中(要是再年轻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此刻却很欣慰自己这么做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碰上一个爱过这个孩子的人,但他对卡有足够的了解,觉得也许确实如此。无论如何,这么做是对的。给这个孩子一个体面的葬礼也是对的……当然,假设他能把尸体从水槽里弄出来却不让它在衣服里散开的话。

罗兰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努力平衡自己在这件事中的责任以及越发强烈的离开这个村子的愿望,这时托普西终于死了。

这匹马一声呻吟倒在了地上,马具发出咔嚓一声。罗兰转过身,看到街上有六个人,排成一排朝他走来,就像助猎者要把鸟儿或是小猎物驱赶出来一样。它们的皮肤呈蜡光绿色,这种皮肤的人黑夜里可能会像鬼魂一样发光。它们的性别很难分辨,不过这对它们自己或其他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是动作迟缓的变异体,走起路来弯腰驼背,像被某种神秘魔法复活了的尸体。

它们脚上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那只狗被赶跑了,要不是托普西在这个时候适时死去,它们很可能已经进入攻击距离了,这也算是帮了罗兰一个忙。罗兰没看到它们手里有枪,它们拿的是棍子。这些棍子大部分是椅子腿和桌子腿,但是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做的而不是随手抄起来的——上面伸出来一层密密麻麻的锈铁钉,他怀疑它曾归酒吧守卫所有,很可能就是在“忙碌的猪”酒馆维持秩序的那个守卫。

罗兰举起手枪,瞄准那排人中间的那个家伙。现在他能听到它们双脚拖地的声音以及湿乎乎的喘气声,仿佛它们都得了严重的支气管炎。

很可能是刚从矿井里出来,罗兰想,附近什么地方有镭矿。这就能解释它们皮肤的颜色了。太阳竟然没要了它们的命。

这时,他眼见边上的那个——脸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死了……反正是倒了。它(罗兰很确定那是个雄性)呜咽似的一声低喊,双膝跪地,伸手去抓走在它旁边的那个东西的手——那东西秃头上满是疙瘩,脖子上红色的伤口咝咝作响。这个生物丝毫没有注意到倒下的同伴,黯淡的眼睛始终盯着罗兰,跟它余下的同伴艰难地迈着步子东倒西歪地往前走。

“站住别动!”罗兰说,“给我听着,如果你们想活过今天,就给我好好听着!”

他主要是对中间的那个说的,它穿着破旧的红色吊带裤,里面是破烂不堪的衬衫,戴着一顶肮脏的圆顶礼帽。这位先生只有一只眼好用,正带着可怕而显露无遗的贪婪凝视着枪侠。圆顶礼帽旁边的那个(罗兰觉得这可能是个雌性,穿的背心下面垂着两个乳房残留物)把手里的椅子腿扔了过来。弧线是有,但是导弹着地点差了十码。

罗兰扳回左轮手枪的扳机,又开了一枪。这次,子弹击起的尘土落到了圆顶礼帽的破鞋上,而不是一只残废了的狗的爪子上。

那群绿东西并没有像那只狗一样跑开,但是它们停了下来,用迟钝的贪婪眼神盯着他。伊路利亚不见了的村民都进了这些生物的肚子吗?罗兰不敢相信……尽管他非常清楚这些生物对同类相食毫无顾虑(也许算不上同类相食——不管它们曾经是什么,但这些东西怎么可能被当成人类呢)。它们太过迟钝,太过愚蠢。如果它们敢在被警长赶出去之后回到村子里,一定会被烧死或是被乱石砸死。

罗兰想都没想自己在做什么,就把从那个男孩尸体上取下的吊坠塞到牛仔裤口袋里,然后把那根断了的细链子也塞了进去,他只想着如果这些幽灵不听劝的话,就腾出另一只手再拔一支枪。

它们站在那儿盯着他,扭曲的影子在身后拉长。接下来怎么办,让它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罗兰不知道它们会不会照做,最后觉得还是让它们待在他能看到的地方为好。至少现在不用担心留下来埋葬那个名叫詹姆斯的男孩了,这个难题解决了。

“站住别动,”他低声说道,同时开始后退,“谁先动……”

不等他说完,其中一个——胸膛厚实的巨怪,癞蛤蟆似的嘴往前噘着,带肉垂的脖子两侧还有类似鳃的东西——突然冲了过来,用尖锐而软弱无力的声音胡言乱语着什么(那可能是某种笑声),手里挥舞着一根类似钢琴腿的棍子。

罗兰开了枪,癞蛤蟆先生的胸膛像坏了的屋顶一样塌陷下去。它后退了几步,努力保持住平衡,同时用那只没有拿钢琴腿的手捂着胸口。它那脚趾卷曲、穿着红丝绒拖鞋的双脚绊在一起,然后摔倒了,发出一声奇怪却又有点凄凉的咕噜声。它松开了手里的棍子,侧过身子,试图站起来,却又倒回尘土里。酷热的阳光射入它睁开的眼睛,罗兰眼见着从它皮肤上升起卷状的白气,那皮肤很快失去了之前的淡绿色,还伴随着咝咝的声音,就像一口唾沫吐在了热炉子上。

至少不用动嘴解释了,罗兰想,然后目光扫向剩下的几个,说:“好了,他是先动的那个,谁想做下一个?”

看起来没“人”愿意。它们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并不朝他扑过来……但也没有后退。他想(就像对那只十字狗一样)自己应该趁它们站着不动时杀了它们,只需要拔出另一把枪,把它们挨个撂倒,只要几秒钟。即使有几个逃跑的话,解决它们对他那双天赋异禀的手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但是他做不来,不能如此冷酷无情,他不是那种杀手……至少现在还不是。

他开始缓缓后退,绕过水槽,让它挡在他和它们之间。当圆顶礼帽向前迈出一步时,罗兰没有给其他“人”效仿的机会。他朝圆顶礼帽一只脚前方一英寸的尘土里开了一枪。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他说,声音依然低沉,他完全不知道它们能否理解,也毫不在乎。他猜它们对这首曲子的节奏把握得很好。“我的下一颗子弹将吞下一个人的心脏,唯一的避免方法就是,你们待在这儿,我离开。你们只有这一次机会,跟上来的话,你们全都得死。天太热了,没办法玩游戏,我已经失去了……”

“嘣!”他身后一个粗鲁而清脆的声音叫道,明显带着欢乐。罗兰看到翻倒的货运马车的影子里冒出一个身影,此时他差不多到了马车边,刚刚意识到还有一个绿东西藏在它下面。

他开始转身,这时一根棍子重重打在罗兰的肩膀上,让他的右胳膊从肩膀到手腕全都失去了知觉。他握着手枪,开了一枪,子弹打到了马车的一个轮子上,打断了一根木辐条,使轮子尖声转了起来。他听到身后大街上的绿族嘶哑地尖叫着,冲了过来。

藏在翻倒马车下面的东西是个脖子上长着两个头的怪物,一个头上是尸体残留的松弛的脸,另一个尽管是同样的绿色,却更有生机。它嘴唇肥厚,咧着嘴兴奋地笑着,举起棍子又打了过来。

罗兰举起左手——那只还没有失去知觉、离得更远的手,一枪射穿埋伏者的笑脸,让它鲜血和牙齿飞溅着向后倒去,那根木头短棒从它松开的手指间飞了出去。接着其他“人”一拥而上,用棍子打他。

枪侠躲过了头几下,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也许能绕到翻倒的马车后面,然后转过身来用枪对付它们。他当然能够这么做。他对黑暗塔的追逐之旅当然不会在这个叫作伊路利亚的西部小镇这太阳炙烤的大街上,被六个绿色皮肤、动作迟缓的变异物种所终结。卡当然不会这么无情。

但是圆顶礼帽一记恶毒的侧勾拳打中了他,罗兰倒在了马车缓缓旋转的轮子上,而不是绕了过去。他双手双膝着地,在地上爬着,努力转身,努力躲开如雨点般落在身上的击打,他看到现在远不止六个。至少有三十个绿色的“男女”沿着大街朝广场走来。这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他妈的一整个部落。而且是在炙热的大太阳之下!根据他的经验,动作迟缓的变异物种都喜欢黑暗,差不多就是些长了大脑的毒蘑菇,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它们……

那个穿红色背心的是个雌性。随着它们把他团团围住,用手里的棍子对他猛击,她在肮脏的红背心下面晃荡的光秃秃的乳房,是他清楚地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那个上面散布着钉子的棍子落在他的右小腿上,把它那该死的生锈的尖牙深深嵌入其中。他再次尝试举起其中一支大枪(他的视力正逐渐消失,不过如果他开枪,这并不会对它们有什么帮助;他一直都是他们中间最有天赋的射手,洁米·德柯瑞曾说过罗兰可以蒙着眼睛射击,因为他手指上长了眼睛),但枪被打到了尘土里。尽管他还能感觉到另一把枪光滑的檀香木枪柄,但是他觉得它已经不见了。

他能闻到它们身上的味道——浓烈的腐肉的臭味。又或许这是他自己的手的味道?他那举起的无力而徒劳地护着头部的双手。他那曾伸进那汪污水、触碰了那个死去男孩的皮肤碎片的双手。

许多棍子打在他身上,打在他全身上下,仿佛那些绿族生物不只想把他打死,还要把他打成肉酱。当他跌入黑暗时——他非常确信那是死亡的深渊,他听到了虫子的吟唱,他饶了一命的那只狗的吠叫,已经挂在教堂门上的铃铛的叮当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怪异而优美的乐曲。接着,这乐曲也消失了:黑暗把它吞噬了。

II.上升。挂在空中。白美人。另外两个。吊坠。

枪侠的苏醒并不像在一阵殴打之后恢复意识——这个他之前有过数次经历——也不像从睡眠中醒来。它像上升一样。

我死了,这个过程中的某个时刻他如此想着……此时他至少已经恢复了部分思考能力。死了,正升入来世。一定是这样,我听到的歌唱是死魂灵的歌唱。

完全的黑暗变成了乌云的深灰色,接着变成薄雾的浅灰色。这浅灰色又逐渐变亮,成为被阳光射穿前的雾气般的清澈透明。而贯穿始终的都是那上升的感觉,仿佛他被困在了一阵温和但强劲的上升气流中。

随着上升的感觉逐渐消退,眼睑外的明亮逐渐增加,罗兰终于开始相信自己还活着了。最终说服他的是那歌唱,不是死魂灵,不是耶稣的布道者有时描述的天堂的天使,而是那些虫子。有点像蟋蟀,但声音更为甜美,就像他在伊路利亚听到的那些。

想到这里,他睁开了眼睛。

他还活着的信念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因为罗兰发现自己被吊在一个白美人的世界里——他第一个迷迷糊糊的想法是自己身在空中,飘在一片白云中,他周围是虫子刺耳的歌声。现在他还能听到铃铛的叮当声。

他尽力扭头,身体在某种束缚中摇摆,他能听到它咯吱作响,那些虫子——像基列地傍晚时分草丛中的蟋蟀——轻柔地歌唱,停顿了一下,节奏乱了。接着,仿佛一棵疼痛之树在他背上生长起来。他不知道它那些燃烧的树枝是什么,但它的树干肯定是他的脊柱。一阵致命得多的疼痛从他的一条小腿传来——因为还有些迷糊,枪侠分不清是哪一条腿。那是那根带钉子的棍子打过的地方,他想。他的脑袋也疼,脑壳像一个破裂严重的鸡蛋。他大声喊叫,却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的那沙哑的牛叫声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觉得自己还能听到——非常微弱——那只十字狗的吠叫,但这肯定是他的想象。

我要死了吗?我又一次在故事的最后醒了过来吗?

一只手抚过他的眉头,他能感受到,却看不到——轻抚过他皮肤的手指时不时停下来摩挲着一个结痂的硬块或是一道线状伤口。甜美,如同在炎热的天气喝上一口清凉的水。他闭上眼睛,然后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那只手是绿色的,它的主人下垂的乳房外面罩着一件红背心呢?

如果真是这样呢?你能怎么办?

“嘘,小伙子。”一个年轻女子说道……或许是一个女孩。罗兰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苏珊,把他称作“您”的来自梅吉斯的女孩。

“哪里……哪里……”

“嘘,不要动。太快了。”

现在他背上的疼痛正在减弱,但那疼痛像树一样的形状还在,因为他那一部分的皮肤仿佛微风中的叶子在颤动。怎么会这样?

他不理会这个问题——不理会所有的问题——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只抚摸他眉头的清凉的小手上。

“嘘,好看的小伙子,愿上帝之爱降临于你。但是你伤得很重。别动,慢慢好起来。”

那只狗停止了吠叫(如果它一开始确实在那里的话),罗兰又感觉到那低沉的咯吱声了。这让他想起了拴马绳,或是他不愿想起的东西(吊绳)。现在他相信他能感受到大腿、臀部,以及,也许……是的……肩膀下面的压力。

我没有躺在床上。我觉得我正躺在床的上方。怎么会这样?

他猜自己可能是在一个悬带里。他依稀记得,小时候曾经见过有人被这样吊在礼堂后面的兽医室里。一个马夫,被煤油烧伤得太严重了,不能躺在床上。那个人正在死去,但不够迅速。一连两个晚上,夏日甜美的空气里都回荡着他的尖叫声。

我被烧伤了吗?变成一堆长了腿的煤渣,吊在悬带里?

手指触碰了他眉头的中心,擦掉了那里正在成形的皱眉动作,仿佛跟这只手同步的声音能读懂他的心思,用她聪慧又令人宽心的指尖把它们一一挑出。

“如果上帝愿意,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和那只手相伴的声音说道,“但是时间属于上帝,不属于你。”

不,他会说,如果能说的话,时间属于黑暗塔。

然后,他又滑落下去,像上升时一样平稳地下落,离开那只手以及虫子如梦一般的歌声和铃铛发出的叮当声。中间有一段间隔,也许是睡着了,也可能是失去意识了,但他从未一路沉下去。

有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声音,尽管他不能肯定,因为这次音调变高了,透着狂怒,或是恐惧,或者二者都有。“不!”她喊道,“你们不能从他身上拿走它,你们也知道这一点。走你们的路,别再谈论它,快走!”

等他第二次恢复意识,身体并没有更加强壮,但神志清醒了一些。睁开眼时,他看到的不是一片白云的内部,而是最一开始浮现在他眼前的那个印象——白美人。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罗兰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地方……当然一方面是因为他还活着,但主要还是因为这个地方如此奇异而宁静。

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又高又长。当罗兰终于扭过头——小心地,如此小心谨慎——尽力丈量它的长度,他觉得它从头到尾至少有两百码长。房间建得很窄,但它的高度给人一种强烈的通透感。

他不曾见过这样的墙壁或天花板,尽管它看上去有点像个巨大的帐篷。在他上方,阳光射在纤薄的巨浪般的白色丝绸上,把它们变成了他起初误以为是云彩的窗饰。在这丝绸华盖之下,房间里如黄昏时分一般暗淡。

墙壁上也是丝绸,像船帆一样在微风中泛着涟漪,每一块墙板上都垂下一根系着小铃铛的微微弯曲的绳子。铃铛贴在丝绸上,当墙幕泛起涟漪时,便像风铃一样一齐发出令人沉醉的低唱。

一条过道沿中线贯穿整个房间;过道两侧有几十张床,每张床上都铺着干净的白床单,床头放着清爽的白枕头。过道对面那一侧也许有四十张床,全都空着,罗兰这一侧又有四十张,有两张床被占用着,一张在罗兰右侧,紧邻着他。这个家伙……

是那个男孩。水槽里的那个。

这个想法让罗兰的两只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迷信的念头把他吓得不轻。他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那个睡着的男孩。

不可能。是你眼花了,仅此而已。不可能是。

但是更仔细地观察并没有消除这个疑虑。看上去确实是水槽边的那个男孩,可能是病了(不然他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但绝对没有死。罗兰能看到他胸口缓慢地起伏,垂在床沿上的手指不时地抽搐。

你看得不够仔细,不能确定任何事情,在那个水槽里泡上几天,连男孩的母亲都会认不出那是谁了。

但是,曾有过母亲的罗兰知道的可不止这些。他还知道,他看到那个男孩脖子上的金吊坠。就在那些绿族发动进攻之前,他从男孩的尸体上取下来,放进了口袋里。现在,有人——很可能是这地方的所有者,他们像施魔法一般让这个名叫詹姆斯的男孩死而复生——把它从罗兰身上取走,戴回男孩的脖子上了。

是那个小手凉爽宜人的女孩做的吗?她会因此认为罗兰是个偷死人东西的盗尸者吗?他不愿这么想。事实上,这个想法比这个年轻牛仔膨胀的尸体莫名其妙地恢复正常尺寸然后死而复生的想法更让他难受。

过道这一侧,跟男孩和罗兰·德斯钦隔了十二张空床的地方,枪侠看到这个奇怪的医务室还有第三个病号。这家伙的年龄看上去至少是男孩的四倍,枪侠的两倍。他那长长的胡须中,白色的比黑色的多,分成零乱的两股,垂在胸口上方。胡须再往上是一张被太阳晒黑的脸,上面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睛下方有厚重的眼袋。一道粗重的深色痕迹从他左侧的脸颊横着穿过鼻梁,罗兰觉得那是一道疤。那个长胡子男人不是睡着了就是失去了意识——罗兰能听到他的鼾声,他被吊在床铺上方三英尺的空中,身体被很多条在昏暗中闪闪发光的白带子兜着。这些带子相互交错,绕着这个人的身体形成了一系列的“8”。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裹在蜘蛛网里的虫子。他穿着一件薄纱似的白色卧床服。其中一条带子从他屁股下面绕过,把他的裆部往上提,仿佛要把凸起的阴部呈给梦境般灰色的空气。顺着身体往下,罗兰看到他那黑影状的双腿,它们看上去像死去的老树一样扭曲。罗兰不愿去想它们断成了多少截才会变成这般模样,而且它们看起来还在动。如果这个长胡子男人失去了意识,他的双腿怎么会动呢?也许是光线的问题,也许是那些影子……也可能因为那个男人穿的薄汗衫在微风中抖动,或者……

罗兰抬头看向上方高处巨浪般的丝绸,努力控制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他所看到的并非由风、影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造成的。那个男人的双腿没有动却不知怎的在动……就像罗兰仿佛感觉自己的背没有动却不知怎的在动一样。他不知道什么能引起这种现象,也不想知道,至少现在还不想。

“我还没有准备好。”他低声说道,他感觉嘴唇发干。他又闭上眼睛,想睡觉,不愿想那个长胡子男人扭曲的双腿预示着自己将来的什么情况。但是……

但是你最好做好准备。

每当他想懈怠、草草了事或是绕过障碍时,仿佛总会出现这个声音。那是他小时候的老师科特的声音。他们那群男孩全都怕他的棍子,而他们更怕的是他那张嘴——他们脆弱时他的嘲笑,他们抱怨或是对命运发牢骚时他的责备。

你是个枪侠吗,罗兰?如果是的,你最好做好准备。

罗兰重新睁开眼睛,再次把头转向左侧。这时,他感到有东西在他胸口移动。

他极其缓慢地从悬带里举起右手,背上的疼痛咕哝着搅动他的身体。他停止了动作,直到觉得这痛不会变得更剧烈(至少如果他小心的话),才完成剩下的动作,把手抬到胸口上。它碰到了一块精纺面料。棉布。他把下巴贴到胸骨上,看到自己穿着一件跟长胡子男人一样的卧床服。

罗兰把手伸进衣服领子里面,摸到了一根细链子。再往下一些,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矩形的金属。他认为自己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必须加以确认。他把它抽出来,动作依然十分小心,努力不牵动背上的任何一块肌肉。一个金吊坠。他强忍疼痛,把它举起来,直到看清上面刻的文字:

詹姆斯

家人之爱。上帝之爱。

他把它重新塞进衣服,看回隔壁床上睡着的男孩——在床上,而不是吊在床上方。男孩的被子只盖到了胸部之下,那个吊坠躺在胸口洁白的卧床服上,跟罗兰现在戴的一样。只是……

罗兰觉得自己明白了,而明白是一种解脱。

他又看向长胡子男人,看到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他脸上和鼻梁上的伤疤不见了,伤疤之前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正在愈合的粉红色痕迹……割伤或是划伤。

是我想象出来的。

不,枪侠,科特的声音又回来了,你这种人可不是会这样想象的。你也非常清楚。

这个轻微的动作又把他累得精疲力竭……或许是这些思绪把他累得精疲力竭。虫子的吟唱和铃铛的响声混成了一首让人把持不住的催眠曲。这次,罗兰闭上眼睛时,他睡着了。

III.五姐妹。詹娜。伊路利亚的医生。吊坠。承诺保持沉默。

罗兰再次醒来时,起初以为自己依然在沉睡中。在做梦。做噩梦。

曾经,当他遇到并爱上苏珊·德尔伽朵时,他已经认识了一个名叫莉亚的女巫——他在中世界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女巫。是她造成了苏珊的死,尽管其中也有罗兰的责任。现在,睁开眼睛,他不止一次看到了莉亚,而是五次。他想:这是回忆往事的结果。召唤苏珊的同时,也召唤出了库斯的莉亚。莉亚和她的姐妹。

这五个人穿着跟墙壁和天花板装饰一样的随风飘动的白色长袍。她们干瘪老婆子的丑脸被一样的白布围着,脸上的皮肤像干旱的大地一样黯淡而布满了沟壑。一串串小铃铛像护身符一样从束发(她们真的有头发)的丝带上垂下来,她们移动或是说话时,便会叮当作响。她们长袍的雪白前胸上都绣着一朵血红色的玫瑰……黑暗塔的符号。看到这个,罗兰想:我不是在做梦,这些老巫婆是真实存在的。

“他醒了!”她们中的一个用风骚得可怕的声音喊道。

“喔——喔!”

“哦——哦!”

“啊!”

她们像鸟儿一样扑扇着衣服。中间的那个走上前来,这时,她们的脸都像房间里的丝绸墙壁一样闪着光。他看到她们一点都不老——也许是中年吧,但不老。

是的。她们老。她们会变。

现在领头的那个比其他人要高,眉头宽阔,略微前突。她朝罗兰弯下身子,额头边缘的铃铛跟着叮当作响。这声音让他有点犯恶心,感觉比片刻之前更虚弱了些。她淡褐色的眼睛透着急切,也许是贪婪。她触碰了他的脸颊片刻,一种麻木感似乎就从那里发散开来。然后她向下瞥了一眼,一种看上去像是不安的神情让她的脸没再靠近。她把手抽了回去。

“你醒了,美男子。你真的醒了。太好了。”

“你是谁?我在哪儿?”

“我们是伊路利亚的小姐妹,”她说,“我是修女玛丽。这是修女路易丝,修女米凯拉,修女科吉娜——”

“还有修女塔姆拉,”最后那个说,“一个二十一岁的可爱小姑娘。”她咯咯地笑着。她脸上闪闪发光,过了一会儿,她又变得衰老无比了。鹰钩鼻,灰皮肤。罗兰又想起了莉亚。

她们走近了些,围在把他吊在里面的复杂的束带周围,罗兰向后缩去,疼痛再次从背上和受伤的腿上涌来。他呻吟了一声,托着他的束带咯吱作响。

“喔——喔!”

“真疼!”

“他真疼!”

“疼痛欲裂!”

她们凑得更近了,仿佛他的疼痛让她们着迷。现在,他能闻到她们身上的气味了,一种干涩的泥土味。那个叫米凯拉的修女伸出手……

“走开!别碰他!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吗?”

她们听到,都向后闪开了。修女玛丽看起来非常恼火,但她还是最后瞪了(罗兰可以发誓)一眼他胸口的吊坠,然后退了回去。他上次醒着的时候把它塞到衣服下面了,但现在它又到外面来了。

第六个修女出现了,她从玛丽和塔姆拉中间用力地挤进来。这个也许真的只有二十一岁,脸颊红润,皮肤光滑,有一双深色的眼睛。她的白色长袍像梦一样舞动着,胸前的红玫瑰极为显眼。

“走!别碰他!”

“哦,我的老天!”修女路易丝又笑又怒地喊道,“是小詹娜呀,她是不是爱上他了呀?”

“是的!”塔姆拉笑着说,“小姑娘已经对他心有所属了!”

“哦,确实如此!”修女科吉娜附和道。

玛丽转向新来者,嘴唇噘成了一条紧绷的线。“这里没你的事,莽撞无礼的孩子。”

“我说有就有。”修女詹娜回答道,她现在看上去恢复了克制。一绺黑发从头巾里滑出来,像个逗号一样贴在额头上。“快走。他禁不起你们的说笑。”

“别对我们呼来喝去的,”修女玛丽说,“因为我们从不说笑。这你是知道的,修女詹娜。”

女孩的脸色温和了一点,罗兰看到她很害怕。这让他为她担心起来,也为自己担心。“走,”她重复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有其他人需要照料了吗?”

修女玛丽似乎在考虑,其他人看着她。最后,她点点头,朝罗兰笑了笑。她的脸仿佛又在闪光,就像透过热霾看到的一样。他在那下面看到了(或是觉得看到了)恐惧和警惕。“好好待着,美男子,”她对罗兰说,“跟我们住一阵子,我们会把你治好的。”

我有的选吗?罗兰想。

其他人笑了起来,鸟儿一般的窃笑像丝带一样升入昏暗的天空,修女米凯拉还朝他飞了个吻。

“走吧,女士们!”修女玛丽喊道,“我们让詹娜跟他待一会儿吧,算是纪念她那个为我们深爱的母亲!”说完,她领着其他人走了,五只白鸟沿着中间的过道飞走了,她们长袍的下摆一会儿往这儿摆,一会儿往那儿摆。

“谢谢你。”罗兰看着那只凉爽的手的主人说道……因为他知道是她安慰的他。

她握起他的手指,仿佛要证明这一点,爱抚着。“她们不是要伤害你。”她说……但是罗兰看出她一个字都不相信,他也不信。他在这里有麻烦,非常严重的麻烦。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的地方,”她简短地说道,“伊路利亚的小姐妹的家。我们的修道院,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

“这不是个修道院,”罗兰看着她身后的空床说道,“这是个医务室。对吧?”

“是个医院,”她说,依然抚摩着他的手指。“我们为医生服务……它们也为我们服务。”他对她眉头上的那绺黑发着了迷——如果他敢伸手的话——想去轻抚一下,只为了感受一下它的质地。他觉得它很美丽,因为那是这个白色世界里唯一的黑色。对他来说,白色已经失去了魅力。“我们是医院职员……或者说曾经是,在世界前进之前。”

“你们信仰耶稣吗?”

她一时有点意外,几乎有些震惊,然后高兴地笑了笑说:“不,我们不信!”

“如果你们是医院职员……护士……那么医生在哪儿呢?”

她看着他,咬着嘴唇,仿佛正努力做着什么决定。罗兰觉得她的疑虑十分迷人,他意识到——无论是否让人恶心——他正把一个女人当成女人看待,自从苏珊·德尔伽朵死后,这是第一次,而那死亡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从那时开始,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没有变得更好。

“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当然。”他有些意外地说道,也有一点不安。他一直等着她的脸闪光、变化,就像其他人那样。它没有变。她身上也没有那种令人不快的泥土味。

等一下,他提醒自己,不要相信这里的任何东西,不要相信你的任何感官。现在还不行。“我猜你一定想知道。”她叹了口气说,额头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些铃铛比其他人戴的颜色都要深——不如她的头发那般黑,而是有点炭黑,就像被挂在篝火的烟里熏过。而且它们发出的叮当声极为明亮。“答应我你不会叫出声来,把那边床上的阴毛叫醒。”

“阴毛?”

“那个男孩。你保证吗?”

“嗯。”他说,不觉间进入了差不多忘光了的外穹行话里了。苏珊的特色方言。“我已经很久没有尖叫了,美人。”

她的脸更红了,比她胸前的那朵更加天然、更富活力的玫瑰嵌在脸颊上。

“看不清就不要说人漂亮。”她说。

“那就把你戴的头巾往后推。”

她的脸他看得一清二楚,但他非常想看她的头发——几乎是渴望,这个梦境般的白色世界里的一泓黑色。当然,头发有可能被剪短了,她们修道会的人可能会留这样的发型,但他不知为什么并不这样觉得。

“不,这是不允许的。”

“谁不允许?”

“大修女。”

“自称玛丽的那个?”

“嗯,是她。”她转身走开,然后停住脚步,扭头往回看。换作另一个跟她同岁、一样漂亮的女孩,这一看会很娇媚。这个女孩却是一脸严肃。

“记住你的承诺。”

“嗯,不尖叫。”

她朝长胡子男人走过去,裙摆舞动着。一片昏暗之中,她经过时只在空床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等她走到男人身边(罗兰想,这个人是失去了意识,不只是睡着了),又回头看了一眼罗兰。他点点头。

修女詹娜走近那个吊着的男人,站在他床的另一侧,好让罗兰能透过扭曲缠绕的白色丝带看到她。她把双手轻轻放在他左胸上,弯下腰去……然后左右摇晃脑袋,像在干净利落地拒绝什么。她额头上的铃铛尖锐地叫着,接着罗兰又一次感到背部怪异地搅动起来,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疼痛。仿佛明明没有打战,却不知怎的在打战,又或者是在梦里打战。

接下来发生的事差点让他叫了出来,他不得不咬着嘴唇才抑制住。那个不省人事的男人的双腿似乎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因为是腿上的东西在动。男人毛发浓密的小腿、脚踝和双脚都露在卧床服外面,此刻,一拨黑色的虫子沿着小腿往下移动,它们疯狂地唱着,就像一个边行进边唱歌的陆军纵队。

罗兰想起了横在男人脸颊和鼻梁上的那道黑色疤痕——那道消失了的疤痕,那当然也是这种虫子。它们也在他身上,所以他才会在不颤抖的时候颤抖。它们爬满了他的背,大快朵颐。

不,憋着不叫出声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容易。

那些虫子跑到那个吊着的男人的脚趾尖上,然后一拨一拨地跳下去,就像动物从堤岸上跳入水中一样。它们在下面亮白的床单上快速集结,排成大约一英尺宽的队伍,朝地面进发。罗兰没法把它们看清楚,距离太远,光线又太昏暗,但他觉得它们可能有蚂蚁的两倍大小,比家里那些挤满花坛的肥蜜蜂小一点。

它们边走边唱。

那个长胡子男人并没有唱。随着那群包裹着他扭曲双腿的虫子逐渐减少,他颤抖着,呻吟着。那个年轻女孩一只手放在他眉头上安抚他,尽管在眼下这种极为恶心的图景中,罗兰还是有一点嫉妒。

他看到的情况真的如此可怕吗?在基列地,水蛭被用来治疗一些疾病——主要是大脑、胳肢窝和腹股沟的肿块。碰上脑子的问题,尽管丑陋,水蛭肯定比下一步——打孔——更可取。

但它们有点恶心,也许只是因为他看不清楚它们,他无助地吊在这里,而它们爬满了他的后背,想想都可怕。不过没有唱歌。为什么?因为它们在进食?在睡觉?还是二者同时进行?

长胡子男人的呻吟声渐渐消失了。虫子穿过地板,朝其中一面微微泛着涟漪的丝绸幕墙进发。罗兰看着它们消失在阴影里。

詹娜回到他身边,眼睛里透着忧虑。“你做得很好。但我也看到了你的感受——就写在你的脸上。”

“那些就是医生。”他说。

“是的。它们非常强大,但是……”她压低了声音,“我相信它们对那个牲畜贩子也无能为力了。他的腿好了一点,脸上的伤口也快痊愈了,但他还有医生触及不到的伤。”她用一只手横着滑过腹部,暗示这些损伤的位置,如果不是指损伤的性质的话。

“那我呢?”罗兰问道。

“你被绿族抓了,”她说,“你一定把它们惹得不轻,因为它们没有立刻杀了你,而是把你绑起来,拉着走。塔姆拉、米凯拉和路易丝当时在外采集草药,她们看到绿族在捉弄你,就吩咐它们住手,但是……”

“那些残废总是服从你们吗,修女詹娜?”

她脸上露出微笑,也许是为他记得她的名字而高兴。“不总是,但多数情况下会。这次它们服从了,否则你现在就躺在树间空地下面了。”

“我想是的。”

“你背上的皮肤几乎全磨掉了——从后颈到腰部红通通的。那里会留下永久性伤疤,但医生们已经尽力为你治疗了。它们的歌声也无与伦比地美妙,对吧?”

“是的。”罗兰说,但是想到那些黑东西爬满他的背,在他的肉里歇息,他仍然觉得恶心,“我得向你道谢,也自愿表达谢意。我能为你做什么……”

“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就这个。”

“我是来自基列地的罗兰,是个枪侠。我有左轮手枪,修女詹娜。你见过它们吗?”

“我没有见过什么手枪。”她说,但是别开了视线,玫瑰又在她脸颊上绽放了。她也许是个称职的护士,人也漂亮,但不是个高明的说谎者。他很高兴,因为高明的说谎者到处都是,诚实才尤为珍贵。

现在先不管这个谎话吧,他告诉自己。我想她是出于恐惧才撒的谎。

“詹娜!”这喊声从医务室——现在枪侠觉得它似乎比之前都要长——远端更深的阴影中传来,接着修女詹娜内疚地猛地一跳。“快走!你说的话已经足够招待二十个男人了!让他睡觉吧!”

“好!”她喊道,然后扭回头看着罗兰,“不要泄露我给你看过医生。”

“我以妈妈的名义发誓,詹娜。”

她顿了顿,再次咬住嘴唇,接着突然抚下了头巾。头巾在一阵轻柔的叮当声中滑落到她后颈上。她的头发解脱了束缚,像影子一样掠过她的脸颊。

“我好看吗?好看吗?跟我说实话,来自基列地的罗兰——不许说恭维话,因为恭维话只有蜡烛那般长度。”

“像夏日的夜晚一样好看。”

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比他的话语更让她受用,因为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重新拉上头巾,用手指快速地把头发塞回去。“我体面吗?”

“又体面又好看,”他说,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手臂,指着她的眉头,“有一绺出来了……就在那儿。”

“嗯,这绺头发老是折磨我。”她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把头发塞了回去。罗兰多想亲吻她红润的脸颊啊……或许再亲吻一下她红润的唇。

“一切都很好。”他说。

“詹娜!”这次的喊声更加不耐烦了,“罚你面壁思过!”

“马上就来!”她喊道,然后收拢宽松的裙摆准备离开。但她再次转过身来,这次神情非常沉重,非常严肃。“还有一件事,”她用略高于耳语的声音说道,同时迅速看了一眼周围,“你戴的那个吊坠——你戴着它,是因为它是你的。你明白吗……詹姆斯?”

“明白。”他略微扭头看了看那个睡着的男孩,“这是我弟弟。”

“如果她们问的话,就这么说。不这样说,詹娜就会有大麻烦了。”

麻烦有多大,他并没有问,而她也已经走了,仿佛是顺着过道流走了一般,一只手抓着裙摆。她脸上的玫瑰色不见了,脸颊和眉头只剩下灰色。他想起了其他人脸上的贪婪,她们像系紧的结一样把他紧紧围住……脸上闪着光。

六个女人,五个老的,一个年轻的。唱歌的医生,当被叮当作响的铃铛解散时,就穿过地板爬走了。

一个不大可能存在的可能有一百张床的医院病房,一个丝绸做顶、丝绸做墙的病房……

……而且除了其中三张,所有的床都是空的。

罗兰不明白詹娜为什么要从他的口袋里拿出那个死去男孩的吊坠戴在他脖子上,但他觉得如果她们发现是她做的,伊路利亚的小姐妹们可能会杀了她。

罗兰闭上眼睛,虫子医生柔和的歌声再次带他漂入梦乡。

IV.一碗汤。隔壁床上的男孩。夜班护士。

罗兰梦到一只巨大的虫子(可能是个虫子医生)绕着他的脑袋飞,不停地往他鼻子上撞——与其说痛,倒不如说讨人厌。他不断猛拍那只虫子,尽管通常情况下他的双手出奇地快,却总是打不到它。每次他打个空,那虫子就咯咯地笑起来。

我动作缓慢,是因为我病了,他想。

不,是被伏击了。被迟钝的变种人在地上拖着走,然后被伊路利亚的小姐妹救下了。

罗兰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男人的影子从一辆翻倒的马车的影子里冒出来的生动画面,听到一声粗野而欣喜若狂的“嘣!”。

他猛地苏醒过来,整个身体都在悬带里晃动,那个站在他脑袋旁边、一边用木调羹轻轻地敲他鼻子一边咯咯笑着的女人吓得赶紧后退,另一只手里的碗都滑落了。

罗兰迅速伸出双手,它们如往常一样迅捷——他始终不能抓住那只虫子,不过是因为在梦里罢了。他接住了那个碗,里面的汤只洒出了几滴。那个女人——修女科吉娜——睁圆了眼睛看着他。

这突然的动作让他的背部从上到下都开始痛,但已经远不及之前那么严重了,他的皮肤也没有在动的感觉了。也许那些医生睡着了,不过他感觉它们是离开了。

他伸手去要科吉娜用来捉弄他的调羹(他发现自己对她们会用这种方法捉弄睡着的病人并不感到惊讶;如果是詹娜他才会感到意外),她把它递给他,眼睛依然睁得滚圆。

“你可真快啊!”她说,“就像变戏法一样,而你才刚睡醒。”

“那就记住它。”他说,然后尝了尝汤,汤里漂着碎鸡肉。换作其他情形,他很可能会觉得清淡,但在这种情形下,它看上去特别美味。他贪婪地喝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现在光线非常昏暗,过道对面的墙幕一片橙粉色,这意味着已是日落时分。在这光线里,科吉娜看上去年轻又漂亮……但罗兰确定,这是魅惑,一种巫术的妆容。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罗兰把调羹放到一旁,觉得用它喝汤太慢了,他更喜欢用嘴对着碗喝。这样,他四大口就把汤喝完了。“你们如此善待我——”

“哼,确实如此!”她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希望你们的善意没有隐藏的动机。如果有的话,修女,记住我可是身手敏捷。而且,我可不总是待人友善。”

她没有回答,只是从罗兰手里接回碗。她动作小心翼翼的,也许是不愿碰到他的手指。她的视线垂到吊坠所在的地方,此刻吊坠又藏在了卧床服下面。他不再说什么,再说下去只会提醒她向她发出威胁的是一个手无寸铁、几乎赤身裸体、因为背部还无法承受身体重量而被吊在半空中的男人,这只会减弱这威胁的效力。

“修女詹娜在哪儿?”他问道。

“哦,”修女科吉娜扬起眉梢说道,“我们都喜欢她,不是吗?她让我们的心……”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前的玫瑰上,快速地抖动。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罗兰说,“但她人很善良。我想她应该不会像某些人一样戏弄我。”

修女科吉娜脸上的笑容散去了,她看上去又生气又担心。“如果玛丽稍后过来的话,这些话可别跟她说。你会让我摊上麻烦的。”

“我应该在乎这个吗?”

“要是有人通过让詹娜摊上麻烦而让我摊上麻烦,我可是会报复的,”修女科吉娜说道,“反正她刚刚在大姐妹的黑书里。修女玛丽不喜欢詹娜跟她说起你的方式……也不喜欢詹娜回来的时候戴着黑暗之铃。”

这话刚说出口,修女科吉娜就用手捂住了那经常不谨慎的器官,仿佛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罗兰对她的话很感兴趣,但不愿现在表现出来,只是回答道:“我不会跟别人提起你说的话的,如果你不跟修女玛丽提起詹娜的话。”

科吉娜松了一口气。“嗯,那说定了。”她信任地探身过来,“她现在在反思室里。那是山里的一个小山洞,大姐妹觉得我们不听话的时候,我们就得去里面面壁思过。她要待在里面反思自己的放肆言行,直到玛丽放她出来。”她顿了顿,然后突然说道,“你旁边这个是谁?你认识吗?”

罗兰扭过去,看到那个年轻人醒了,一直在听他们说话。他的眼睛跟詹娜的一样黑。

“认识他吗?”罗兰问道,话里透着他希望分寸适当的蔑视,“我能不认识我弟弟吗?”

“是吗?怎么他这么年轻,而你这么老?”黑暗中出现了另一个修女,修女塔姆拉,她曾声称自己才二十一岁。快走到罗兰床边的时候,她的脸还是一个八十多……或者九十多岁的老太婆的模样。接着,它微微闪光,又成了三十岁妇女丰满、健康的面容了。除了那双眼睛,角膜仍然是浅黄色,眼角黏糊糊的,但眼神警惕。

“他是最小的那个,我年龄最大,”罗兰说,“在我们之间还有七个孩子,以及父母二十年的生命。”

“多好啊!如果他是你兄弟,那你一定知道他的名字,对吧?一定非常了解。”

枪侠还未来得及惊慌失措,年轻人就开口说道:“她们还以为你像约翰·诺曼一样忘了这么简单的陷阱。她们可真够天真的,对吧,詹姆斯?”

科吉娜和塔姆拉看着罗兰隔壁床上那个脸色苍白的男孩,显然非常生气,也显然败下阵来。至少暂时是这样。

“你们已经给他喝了那污秽的汤,”男孩(他的吊坠无可置疑地表明了他的姓名,约翰,家人之爱,上帝之爱)说道,“你们为什么不赶紧走,让我们唠唠嗑?”

“好吧!”修女科吉娜生气地说道,“我希望能感受到这里的谢意!”

“我为自己得到的东西表示感谢,”诺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回答道,“但不是为你们将要取走的东西。”

塔姆拉鼻子里哼了一声,猛地转过身去,走了,裙摆把一阵风扇到了罗兰脸上。科吉娜又逗留了片刻。

“言语谨慎点,也许某个比我更讨你喜欢的人会在明天早上下马车,而不是一周之后。”

不等回话,她就转身去追修女塔姆拉了。

一直等到她们两个走远,诺曼才转向罗兰,低声说道:“我弟弟,死了?”

罗兰点点头说:“我拿了吊坠,就是以防万一见到他的家人。它就该是你的,请节哀顺变。”

“谢谢你。”约翰·诺曼的下唇颤抖着,然后坚定下来,“我知道是那些绿东西干的,尽管这些老太婆不跟我说实话。它们杀了很多人,然后弄伤了剩下的。”

“也许那些修女也不确定。”

“她们知道,这点你不用怀疑。她们说的不多,但知道的很多。唯一不同的是詹娜,那个老悍妇口里的‘你朋友’就是说她,嗯?”

罗兰点点头说:“她还提到了黑暗之铃。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多知道点。”

“她很特别,詹娜,更像是一位公主——她的地位由血统造就,令人无法拒绝——而不像其他那些修女。我躺在这里,看着像睡着了——我想这样更安全——但我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詹娜最近刚刚回来,而那些黑暗顶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说话最有分量的还是玛丽。我觉得黑暗之铃只是象征性的,就像那些贵族过去把戒指传给儿子一样。是她把詹姆斯的吊坠戴在你脖子上的吗?”

“是的。”

“无论如何,都不要摘下来。”他的脸紧绷而严酷。“我不知道是因为金子还是上帝,但她们不太喜欢靠得太近。我觉得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依然在这儿。”此时他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耳语,“她们不是人类。”

“嗯,也许有点古怪,有魔力,但……”

“不!”男孩的身体撑在一个胳膊肘上,明显很吃力,他认真地看着罗兰,“你说的是草药师或是女巫。这些既不是草药师,也不是女巫。她们不是人类!”

“那她们是什么?”

“不知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约翰?”

约翰·诺曼低声向罗兰讲述了自己所知的遭遇。他、他的兄弟以及另外四个年轻人——他们身手敏捷,被雇为侦察员,分守前后,保护着一个由七辆货运马车组成的长途商队——车上拉着种子、食物、工具、信件和四位被订购的新娘——前往伊路利亚之西大约两百英里处的一个名叫特哈斯的未合并城镇。侦察员轮流在车队前后看守,他们兄弟两人分别在队首和队尾,因为按照诺曼的解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吵得就像……嗯……

“像兄弟一样。”罗兰提示道。

约翰·诺曼挤出一丝短暂而痛苦的微笑。“嗯。”他说。

约翰所在的三人小队当时断后,在车队后面大约两英里,那些绿色变种人这时在伊路利亚实施了伏击。

“你到那儿时见到了几辆马车?”他问罗兰。

“只有一辆。翻倒了。”

“多少具尸体?”

“只有你兄弟的。”

约翰·诺曼严肃地点点头说:“我觉得,她们是因为那个吊坠才没有带走他。”

“那些变种人?”

“修女们。那些变种人才不在乎金子或是上帝。这些臭婊子,不过……”他看着此刻几乎全黑了的夜色。罗兰的睡意再次袭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汤里被下了药。

“其他马车呢?”罗兰问道,“那些没翻的马车呢?”

“应该是被那些变种人弄走了,还有货物,”诺曼说,“它们不在乎金子或上帝。而那些修女不要货物,好像她们有自己的食品,这个我还是不要想的好。邪恶的东西……就像那些虫子。”

他和其他殿后的骑手飞驰进入伊路利亚,但是他们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些已经死了,但更多的还活着。订购的新娘至少有两个也还活着。还能走路的幸存者被绿族赶到了一起——约翰·诺曼对那个圆顶礼帽记得非常清楚,还有那个穿着破烂红背心的“女人”。

诺曼和另外两个人奋力战斗,他看到其中一个伙伴被一支箭射中,然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有人从后面猛击了他的脑袋,之后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

罗兰在想那个伏击者在打他之前有没有喊一声“嘣”,但没有开口问。

“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诺曼说,“我看到其他一些人——其中的大多数——身上爬满了那些被诅咒的虫子。”

“其他人?”罗兰看着那些空床,在渐渐变深的黑暗里,它们像白色的岛屿一样微微闪着光,“有多少人被带到了这里?”

“至少二十个。他们都痊愈了……那些虫子治好了他们……然后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你去睡觉,然后等你醒来,就又多了一张空床。一个接一个,直到只剩下我和那边的那个。”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罗兰。

“现在加上你。”

“诺曼,”罗兰感觉头晕目眩,“我……”

“我想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诺曼说,他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说话……也许远在地球的那一面,“是那碗汤。但是男人得吃饭,女人也是,当然如果她是个正常人的话。这些女人不正常,连修女詹娜都不正常。人好不代表正常。”越来越远了。“她最后也会变成她们那样,这个你记好。”

“动不了。”连说这句话都特别费劲,像在移动巨石。

“不。”诺曼突然大笑起来,这声音极具震撼力,在罗兰脑海里逐渐变浓的黑暗中回荡,“她们的汤里不只放了瞌睡药,还有麻痹药。我现在身体没有大毛病,兄弟……所以你觉得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诺曼现在不是在地球那一面,而是在月球上了。他说:“我觉得我们都再也见不到太阳照耀大地了。”

你说错了,罗兰努力做出回应,心情更为急切,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航行到了月球的暗面,在那里的空旷之中失去了表达能力。

但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或许修女科吉娜汤里的药量计算错了,又或许她们从未对一个枪侠下过手,她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个枪侠。

当然,除了修女詹娜——她是知道的。

夜里,低语声、咯咯的笑声以及微弱的叮当声把他从黑暗中带了回来——他一直在那里等待着,既没有睡着,也没有失去意识。他周围是“医生”的歌声,因为持续不变,他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罗兰睁开眼睛。他看到苍白又若隐若现的灯光在黑暗中跳动,咯咯声和低语声越来越近。罗兰努力扭过头去,但起初并不能做到。他休息了一下,把意志聚成一个坚硬的蓝色球体,再次尝试。这次他的头扭过去了,不过只扭过去一点,但是一点就足够了。

是其中的五个小姐妹——玛丽、路易丝、塔姆拉、科吉娜和米凯拉。她们沿着黑暗的病房里长长的过道走来,像一群外出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笑着,手里端着插在银烛台上的长蜡烛,头巾系带上的那串铃铛发出一阵阵银色的叮当声。她们围在长胡子男人的床周围,烛光从她们围成的圈子里聚成一簇,闪烁着上升,还未到丝绸屋顶高度的一半就消失了。

修女玛丽简短地说了什么。罗兰听出了她的声音,但没听清她说的话——既非低沉,也非高亢,完全是另一种语言。其中一句很清晰——can de lach,mi him en tow——而他全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意识到现在他只能听到铃铛的叮当声——虫子医生都安静了下来。

“Ras me! On! On!”修女玛丽用刺耳而有力的声音喊道。蜡烛都熄灭了,当她们围在长胡子男人的床周围时,从头巾两侧照过来的烛光消失了,一切又回到了黑暗之中。

罗兰等待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身上汗毛直立。他试着弯曲手脚,但做不到。现在他差不多能把头扭动十五度了,除此之外,他根本就是一只被蛛丝干净利落地包裹着挂在蜘蛛网上的苍蝇。

黑暗中微弱的叮当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吮吸声。一听到这些声音,罗兰就知道这正是他在等待的事情。他心里早已知道伊路利亚的小姐妹是什么了。

如果能够抬起双手,他就会捂住耳朵,挡住那些声音。但事实是,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一边听一边等她们停下。

很长一段时间里——感觉有一万年——她们一直没有停下,她们像从食槽里吸食半液化饲料的猪一样哼哼着。甚至还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饱嗝,后面紧接着咯咯的低笑(随着修女玛丽简短地说出“Hais!”,笑声戛然而止)。其间那个长胡子男人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罗兰很确定。如果当真如此,那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渐渐地,她们进食的声音停止了。虫子又开始歌唱——起初犹豫不决,而后变得更加自信。低语声和咯咯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蜡烛重新被点亮了。此时,罗兰躺在那里,头扭向另一侧。他不想让她们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不只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再看下去。他已经看够,听够了。

但是,咯咯声和低语声朝他走来。罗兰闭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胸前的吊坠上。我不知道是因为金子还是上帝,但是她们不愿意靠得太近,约翰·诺曼曾经说过。在小姐妹们用另一种语言低声说着闲话渐渐走近的时候,能记得这个真是一件幸事,但是在黑暗中,那个吊坠的保护力也显得单薄。

罗兰听到远处那条十字狗微弱的吠叫声。

当小姐妹围在他身边时,枪侠能闻到她们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低沉的、令人不快的气味,像腐肉的味道。像她们这种东西,身上还能是别的什么味道呢?

“真是个美男子。”修女玛丽说,她的声音低沉而若有所思。

“却戴着一个如此丑陋的魔符。”修女塔姆拉说道。

“我们会把它摘掉的!”修女路易丝说。

“然后我们就能亲吻他了!”修女科吉娜说。

“大家都能亲吻他!”修女米凯拉喊道,她那满腔的热情逗得她们都笑了起来。

罗兰发现并非整个身体都被麻痹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被她们的声音吵醒,此刻正昂首站立。一只手伸进卧床服下面,摸到了那个坚硬的物件,抓住它,抚摸它。他怀着恐惧默默地躺在那里,假装睡着了,一股湿热几乎立刻从身体里溢了出来。那只手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大拇指上下摩挲着那逐渐萎缩的杆状物。然后,它松开手,往上走了一点。找到了他下腹部上的那片潮湿。

咯咯的笑声,如风一样轻柔。

叮当作响的铃铛。

罗兰把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看着烛光中笑着看他的那些苍老的脸——闪闪发光的眼睛,蜡黄的脸颊,垂在下嘴唇外面的尖牙。修女米凯拉和路易丝仿佛长了山羊胡,不过那自然不是黑色的胡须,而是长胡子男人的血。

玛丽的手弯成杯状。她把手挨个送到几个修女身前,她们趁着烛光舔她的手心。

罗兰闭上眼睛,等着她们离开。最后,她们走了。

我再也睡不着了,他想,五分钟后,他就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V.修女玛丽。一条信息。拉尔夫到访。诺曼的命运。又是修女玛丽。

罗兰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头顶上方的丝绸屋顶一片亮白色,在微风中上下翻腾,虫子医生在安心地歌唱。在他左侧,诺曼正熟睡着,脑袋向一侧偏得很厉害,脸颊都贴到了肩膀上。

这里只有罗兰和约翰·诺曼两个人。他们这一侧的远处,长胡子男人之前躺的床空了,上层床单被拉上来,整齐地塞好,枕头被整洁地套在白色枕套里。之前吊着他的悬带不见了。

罗兰想起了那些蜡烛——烛光聚成一个光柱,照亮了围在长胡子男人周围的小姐妹们。她们咯咯地笑着,那些该死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

这时,仿佛听到了他的思绪的召唤,修女玛丽快速地走过来,后面跟着修女路易丝。路易丝端着一个托盘,看上去有点紧张。玛丽皱着眉头,显然心情不太好。

这样大餐一顿之后还有脾气?罗兰想。呸,臭修女。

她走到枪侠的床边,低头看着他。“我对你没什么可感谢的。”她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向你索要过谢意吗?”他的声音像一本落满灰尘、很少被翻开的书。

她没有理睬。“你让一个人原本的放肆无礼、不安分守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反叛。她妈妈就是这个样子,在把詹娜重新安排妥当后不久就死了。抬起一只手,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做不到。我根本动不了。”

“哦,呆子!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不要糊弄你母亲,除非她不在眼前’这句话吗?我非常清楚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现在抬起一只手。”

罗兰抬起右手,尽量显得费了比实际更大的劲。他还以为今天早上他能够强壮到溜出悬带……但是然后呢?即使不服用另外一剂迷药,几个小时之内,走路对他来说也都成问题……而在修女玛丽身后,修女路易丝正拿下一碗汤的盖子。罗兰看着它,肚子不住地隆隆作响。

大姐妹听到了,微微一笑。“只要时间足够长,即使躺着也会让一个壮汉饿得不行。不是吗,杰森,约翰的兄弟?”

“我叫詹姆斯。这个你非常清楚,修女。”

“是吗?”她生气地笑了笑,“哦,对!如果我用鞭子把你的小甜心抽得够狠够久——比如说,直到血像汗水一样从背上往外渗——我不能从她嘴里抽出另一个名字吗?或者,在你们的谈话中,你没有跟她说实话?”

“你要是敢碰她,我就杀了你。”

她又笑了起来,脸上闪着光,坚定的嘴变成了一只快死的水母的模样。“不要跟我们提‘杀’字,以免我们对你提起。”

“修女,如果你跟詹娜意见不合,为什么不让她从誓言中解脱,放她走自己的路呢?”

“我们这种人永远都无法从誓言中解脱,也不能走自己的路。她母亲尝试过,然后又回来了,奄奄一息,孩子也病了。在她母亲成了风中的尘土、被吹向终结世界时,是我们照顾詹娜让她恢复健康,而她却极少怀有感恩之心。而且,她还戴着黑暗之铃,我们姐妹团体的魔符。我们的卡泰特。快吃吧,你的肚子说你饿了!”

修女路易丝把碗递过来,眼神却游离到他胸前卧床服下的吊坠上。你不喜欢它,对吧?罗兰想,然后想起了烛光中的路易丝,下巴上沾着运货人的血,以及她探身从修女玛丽的手里舔食时衰老而急切的眼睛。

他把头转向一边:“我什么都不想吃。”

“但是你饿了!”路易丝抗议道,“如果不吃,詹姆斯,你怎么能恢复体力呢?”

“把詹娜叫来,我吃她带的。”

修女玛丽紧皱眉头:“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只有她庄严承诺把面壁思过的时间增加一倍……并不再踏足病房,才能被从反思室里放出来。快吃吧,不管你是叫詹姆斯,或是其他什么名字。把汤喝下去,否则我们就用刀子把你切开,用毛巾给你擦进去。怎么都行,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对吧,路易丝?”

“对。”路易丝说。她依然把碗往前伸着,碗里冒着热气,还有好闻的鸡汤味。

“可能对你来说有区别。”修女玛丽一本正经地咧嘴笑着说,露出长得不正常的牙齿,“在这里弄得血流成河可有点风险,医生们不喜欢,这会让它们太骚动。”

看到血就骚动起来的不是那些虫子,罗兰知道这一点。他还知道在喝汤这件事上他别无选择。他从路易丝手里接过碗,慢慢喝了起来。他得花费不小的力气才能在脑袋里擦掉修女玛丽那张满足的脸。

“很好。”等他把碗递回来,看到里面完全空了之后,她说道。他的手已经变得太沉重而支撑不住了,跌落到为手臂做的悬带里。他感到世界又在渐渐远离自己。

修女玛丽探身向前,她随风起伏的长袍的上半身碰到了他左肩的皮肤,她身上的气味传来,那是一种浓烈而干涩的香气,但凡还有点力气,他一定要呕出来了。

“等你恢复一些力气,把那个该死的金子做的东西摘下来——放到床下的小便盆里。那里才是它该待的地方。因为,哪怕离这么远,它都让我头疼,喘不上气来。”

罗兰费了巨大的力气说道:“你要是想要,就拿走。我又怎么拦得住你,你个臭婊子?”

她皱着的眉头又把她的脸变成了雷雨前的乌云。他猜如果她敢跟吊坠靠得足够近的话,一定要扇他耳光了。但是,对于他腰部以上的部位,她的触摸能力仿佛消失了。

“你最好把这个问题考虑得再充分一些,”她说,“只要我想,我依然可以让人用鞭子抽詹娜。她戴着黑暗之铃,但我是大姐妹。好好想一想。”

她走了。修女路易丝跟着走了,同时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混合着恐惧和贪婪。

罗兰想,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

然后,他又飘回了那个并非梦乡的黑暗之地。也许他确实睡着了,至少有那么一阵子是睡着了;也许他在做梦。又有手指抚摸他的手指,一对嘴唇起初在亲吻他的耳朵,然后对着它低声说:“看看你枕头下面,罗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过了一会儿,罗兰再次睁开眼睛,有点指望修女詹娜年轻漂亮的脸庞悬在他上方,那一绺黑发又从头巾里露出来。没有一个人。头顶的丝绸帷幔明晃晃的,尽管在这里无法准确地分辨钟点,罗兰猜大约是中午了。离他喝修女的第二碗汤可能过去三个钟头了。

在他旁边,约翰·诺曼依然睡着,发出微弱的鼻息声。

罗兰试图抬起手,滑到枕头下面,但那只手就是不动。他能移动手指尖,但仅此而已。他等待着,一边尽力恢复镇定,一边积聚耐心——耐心来得并不容易。他不断想起诺曼说过的话——那场伏击中有二十名幸存者……至少起初是这么多。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直到只剩下我和那边的那个。现在又加上你。

那个女孩不在这里。他在心里用阿兰那温柔而遗憾的语调说道,阿兰是他的老朋友,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她不敢来,有其他人监视着呢。那只是你做的一个梦。

不过罗兰觉得那也许不只是一个梦。

过了一段时间——脑袋上方缓慢移动的光亮让他相信差不多又过了一个钟头——罗兰再次尝试移动手臂。这次,他成功把手放到了枕头下面。这枕头蓬松柔软,被舒舒服服地塞在支撑枪侠脖子的宽悬带里。起初,他什么都没找到,但是随着他慢慢地把手指伸得更往里,就碰到了一捆硬邦邦的细棍。

他停了下来,又积聚了一点力气(每个动作都像在胶水中游泳),然后又往里伸了一些。那感觉像是一束干花,用丝带捆着的。

罗兰四下里看了看,确保病房里没人,而诺曼还在睡觉。他把东西从枕头下面拉了出来,那是六根绿色正在消失的脆茎,顶上带着棕色的芦苇头。它们散发着一种奇怪的酵母味,让罗兰想起了小时候一早去那些大宅的厨房乞讨的经历——他经常跟卡斯伯特实施的突袭行动。那些芦苇用一条白色的宽丝带捆着,丝带下面有一块叠着的布,整捆东西闻上去像烤煳的吐司。就像这鬼地方所有的其他东西一样,那块布似乎也是丝绸。

罗兰感觉呼吸困难,眉头上渗出了汗珠。还是只有他自己——很好。他拿起那块布,展开,上面用模糊的炭笔字母费力地写着这条信息:

啃头。一小时一次。

太多,痉挛或者死亡。

明天晚上。不能提前。

小心!

没有解释,但罗兰也不需要什么解释。他没的选:如果他继续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她们只需要取下他身上的吊坠,他相信修女玛丽足够聪明,会找到办法的。

他啃了一口其中一枝干芦苇的头,味道丝毫不像他们小时候从厨房里讨来的吐司,咽到喉咙里很苦,到了肚子里很热。他吃了不到一分钟,心率就翻倍了。他的肌肉苏醒了,但并不是好好睡了一觉之后那种讨人喜欢的感觉——起初在发抖,接着变得僵硬,仿佛被拧成了结。这种感觉迅速消失了,在罗兰醒来后一个小时左右,他的心跳又恢复了正常,但是他明白詹娜为什么在留言中警告他一次不要吃多于一口了——这东西的效力太强大了。

他把那捆芦苇塞回枕头下面,小心地扫掉掉到床单上的碎屑,又用大拇指肚把那块丝绸上的炭笔字弄模糊。完成以后,上面便只剩下一片毫无意义的污迹。他把那块布也塞回枕头下面。

年轻的侦察员诺曼醒来以后,跟枪侠简单介绍了他的家乡——德兰,有时被戏谑地称为“龙穴”或是“兽穴天堂”。所有的奇闻怪事据说都源自德兰。男孩请求罗兰,如果可以的话,把他和他兄弟的吊坠带给他家乡的父母,并尽力说明杰西的两个儿子,詹姆斯和约翰的遭遇。

“这事你可以自己做。”罗兰说。

“不。”诺曼努力抬起一只手,也许是想挠一下鼻子,但连这个都做不到。那只手抬起了大概六英寸,然后,轻轻地,砰的一声,又落回了床单上。“我觉得不会了。我们以这样的方式遇到彼此,真的很遗憾,你知道——我喜欢你。”

“我也是,约翰·诺曼。真希望我们能以更好的方式认识。”

“嗯。没有这些令人神魂颠倒的女士陪伴。”

他很快又睡着了。罗兰再也没能跟他说话……尽管他确实听到了他的声音。是的。当约翰·诺曼发出最后一声尖叫的时候,罗兰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方。

罗兰吃了第二口棕色的芦苇头,当他从肌肉颤抖和急速的心跳中恢复过来时,修女米凯拉给他端来了晚上的汤药。米凯拉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涨红的脸,但他保证自己没有发烧,她也只得相信。她不敢触碰他的皮肤,来亲自判断他的体温——吊坠把她拒之于这个动作之外。

配汤的是一个汉堡,面包像皮革一样,里面的肉也难嚼,但是罗兰依然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米凯拉面带得意的微笑看着,双手叉在胸前,不时点着头。等他喝完了汤,她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接过碗,确保他们的手指没有接触。

“你正在恢复,”她说,“很快你就能走了,我们就只剩下对你的回忆了,詹姆斯。”

“是真的吗?”他安静地问道。

她只是看着他,用舌头舔着上唇,咯咯地笑了几声,然后就走了。罗兰闭上眼睛,靠回枕头上,感觉睡意再次袭来。她那揣摩的眼睛……慢慢伸出的舌头。他曾经见过女人用同样的神情看着烤鸡和烤羊肉,计算着它们什么时候能熟。

他的身体非常想要睡觉,但罗兰又努力保持了大约一小时的清醒,然后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根芦苇。随着他的体内注入了新的“无法动弹药”,这个动作费了他巨大的力气,要是没有提前把这根芦苇从捆芦苇的带子里抽出来,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能做到。明天晚上,詹娜的留言上这么说的。如果这是指逃走,那这个主意显得荒唐可笑。他现在觉得他大概要在这张床上躺一辈子了。

他咬了一口。能量涌入他体内,让他肌肉收缩,心跳加速,但活力的迸发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被埋在了修女们更为强劲的药效下面。他只能希望……然后睡觉。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发现自己几乎能在悬带里自由地活动双臂和双腿了。他从枕头下掏出一根芦苇,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她留下了六根,前两根已经差不多吃完了。

枪侠把芦苇茎放回枕头下面,然后开始像一只大雨中的落水狗一样浑身颤抖。我吃太多了,他想,不抽筋就算幸运的了……

他的心脏像一台失控的引擎。正在这时,更糟糕的是,他看到过道尽头出现了烛光。片刻之后,他听到了她们长袍的窸窣声以及拖鞋轻轻拖地的声音。

神灵啊,为什么是现在?她们会看到我在发抖,她们会知道……

罗兰闭上眼睛,唤起所有的意志力和控制力,努力让抽搐的四肢恢复平静。他要是躺在床上,而不是吊在这些该死的悬带里就好了!他每次动弹身子,那些悬带仿佛就自己在发抖。

小姐妹们离得更近了。他闭着的眼睑内侧让她们手里蜡烛的烛光映得通红。今天晚上,她们没有咯咯发笑,也没有彼此低声耳语。直到她们几乎凑到了他上方,罗兰才意识到她们中间有个陌生人——一种呼吸声响亮,呼吸间混杂着空气和鼻涕的生物。

枪侠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已经控制住了四肢明显的抽搐和跳动,但皮肤下面的肌肉依然在打结、痉挛和乱跳。只要仔细观察,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他的心脏像被鞭子抽打的马一样快速地奔跑着,她们肯定会看到……

但是她们看着的不是他——至少现在不是。

“把它弄下来,”玛丽气急败坏地低声说道,罗兰差点没听明白,“然后是另外一个。快点,拉尔夫。”

“有威士忌吗?”那个流鼻涕的家伙问道,他的口音比玛丽还重,“有烟吗?”

“是的,是的,喝不完的威士忌,抽不完的烟,但是你得先把这些讨厌东西弄掉!”不耐烦,也许还有点害怕。

罗兰小心地把头扭向左侧,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

伊路利亚的六个小姐妹中的五个聚在睡着了的约翰·诺曼的床的那一侧,她们举着的蜡烛把光投在他的身上。烛光也照在她们脸上,即使最坚强的人看了那些脸孔也会做噩梦。此刻,深夜时分,它们的诱惑力被放置一边,她们只不过是穿着宽松长袍的古老尸体。

修女玛丽手里握着一把罗兰的手枪。看她握着枪,一阵强烈的恨意涌上罗兰心头。他下定决心,让她为自己的轻率鲁莽付出代价。

站在床脚边的那个东西尽管怪异,但跟小姐妹比起来,几乎可以算是正常了。那是一个绿族。罗兰立刻认出了拉尔夫,他要很久才能忘记那顶圆顶礼帽。

现在,拉尔夫慢慢绕到诺曼的床靠近罗兰的一侧,暂时挡住了枪侠的视线,他看不到小姐妹了。然而,那个变种人一直走到诺曼的脑袋旁边,罗兰又能透过眼睛的缝隙看到那些丑老太婆了。

诺曼的吊坠暴露在外面——男孩也许已经清醒到一定程度,把它从卧床服下面拿出来,希望这样能更好地保护自己。拉尔夫用它那融化了的牛脂似的手拿起它。小姐妹们在烛光中热切地看着那个绿族把它拉到链子的尽头……然后又把它放下。她们失望地垂下了脸。

“别这么担心,”拉尔夫用他那黏糊糊的声音说道,“想要威士忌!想要烟!”

“会有的,”修女玛丽说,“足够你和你那寄生的族群享用。但是,你必须先把那个可怕的东西从他身上弄下来!两个都弄下来!明白吗?另外,不要捉弄我们!”

“否则怎么样?”拉尔夫问道。他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被噎住的、漱口的声音,一个患有某种邪恶的咽喉和肺部疾病而濒临死亡之人的笑声,但是相比小姐妹的咯咯笑,罗兰还是更喜欢这个。“否则怎么样,修女玛丽,你就喝了我的血?喝了我的血,你会立刻丧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玛丽举起枪侠的左轮手枪,对着拉尔夫说:“把那个讨厌的东西弄下来,不然你立刻丧命。”

“我按你说的做了,也可能要死。”

修女玛丽没做出回应,其他人用她们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拉尔夫低下头,仿佛在思考,罗兰猜测圆顶礼帽应该会思考。修女玛丽和她的跟班也许不相信,但是拉尔夫一定很聪明才能活到今天。当然了,他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罗兰的枪的问题。

“大力棒就不该把枪给你,”他最后说道,“给了你还不跟我说。你给了他威士忌吗?给了烟吗?”

“这你管不着,”修女玛丽回答,“你立刻把这小子脖子上的金吊坠摘下来,否则我就把那家伙的子弹打到你脑壳里。”

“好吧,”拉尔夫说,“如你所愿。”

他再次伸出手,用腐烂了的手握住那个金吊坠。这个动作很缓慢,但之后发生的事异常迅速。他猛地一扯,扯断了链子,漫不经心地把吊坠扔到了黑暗里。他伸出另一只手,把锯齿状的长指甲插入约翰·诺曼的脖子,把它撕开了。

血从这个不幸的男孩的喉咙里喷涌而出,在烛光中更像黑色,他发出一声喊叫。那些女人尖叫起来——但并非出于恐惧,她们如极度兴奋的女人一样尖叫。那个绿族被抛诸脑后,罗兰也被忘记了——一切都被忘记了,除了从约翰·诺曼喉咙里喷出的鲜血。

她们丢掉手中的蜡烛,玛丽同样无助而随意地丢掉罗兰的左轮手枪。随着拉尔夫飞快地消失在黑影中(下次再说威士忌和烟吧,狡猾的拉尔夫一定这么想,今晚他最好集中精力保住自己的性命),枪侠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小姐妹弯着腰,努力在血流干之前尽可能多地捕获。

罗兰躺在黑暗中,肌肉颤抖着,心脏怦怦地跳,听着那些女妖享用躺在隔壁床上的男孩。这似乎没有尽头,最后她们终于吃完了,小姐妹重新点亮蜡烛,低声说着话离开了。

等汤里的药再次战胜了芦苇里的药,罗兰心存感激……但是自从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做了噩梦。

在梦里,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村子水槽里肿胀的尸体,想起封面上写着罪行与矫正记录的那本书里的一行字,绿族到来,也许绿族确实来了,但之后来了一个更为邪恶的部落——伊路利亚的小姐妹,她们是这么自称的。一年之后,她们也许就成了特哈斯的小姐妹、坎贝罗的小姐妹,或是某个其他偏远西部村庄的小姐妹。她们带着她们的铃铛和虫子……从哪儿来呢?谁知道?这重要吗?

一个影子落在了他身旁水槽里污秽的水上,罗兰努力转身面对它,但做不到。他僵在了原地。接着,一只绿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是拉尔夫。他的圆顶礼帽往后掀着,约翰·诺曼的吊坠沾满了血,挂在它的脖子上。

“嘣!”拉尔夫喊道,嘴唇裂开,露出没了牙齿的牙床。他举起一支巨大的左轮手枪,檀香木手柄已经磨旧了。它用拇指把击锤往后掰——接着罗兰猛地惊醒,全身发抖,身上又湿又冷。他看着左边的那张床,上面已经空了,床单被拉上来,整洁地塞好,上面放着套着雪白枕套的枕头。那张床,也许已经空了许多年。

现在罗兰又孤身一人了。愿诸神保佑,他是伊路利亚的小姐妹最后一个病人了,那些亲切耐心的医务人员。他是这个可怕地方唯一活着的人类,最后一个血管里流着温热血液的人。

罗兰躺在半空中,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金吊坠,看着过道对面那一长排空床。片刻之后,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根芦苇,咬了一口。

十五分钟后,玛丽过来了,他故作虚弱地接过她手里的碗。这次是粥,而不是汤……但他毫不怀疑基本原料并没有变化。

“今天早上你看起来气色多好啊。”大姐妹说道。她的气色也很好——没有暴露吸血鬼面目的微弱闪光。她晚餐吃得很好,那一餐让她恢复了强健。想到这个罗兰就感觉胃里翻滚。“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恢复健康了。”

“胡扯,”罗兰愤怒地咆哮,“我一恢复健康,你立刻就会把我撂倒在地,我看到他的床空了。”

她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眼睛闪着光。“他发烧了,发了一通脾气。我们把他带去反思室了,那里不止一次被用作隔离室。”

你们把他带到坟墓里了,罗兰想,也许那是一间反思室,但无论如何,你们都知之甚少。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孩子的兄弟。”玛丽一边看着他喝粥,一边说。罗兰已经感觉到粥里的东西又在消耗他的体力了。“不管有没有魔符,我知道你不是他的兄弟。你为什么要撒谎?这是对上帝的罪过。”

“你怎么会这么想?”罗兰问道,想知道她会不会提到手枪。

“大姐妹无所不知。为什么不坦白呢,詹姆斯?他们说坦白有益于灵魂。”

“把詹娜叫来陪我,也许我就会告诉你。”罗兰说。

修女玛丽脸上的笑意像大雨中的粉笔字一样消失了。“你为什么要跟她这样的人说话?”

“她是个美人,”罗兰说,“不像有些人。”

她的嘴唇向后咧,露出硕大的牙齿。“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傻瓜。你煽动了她,我不会坐视不管。”

她转身要走。罗兰依然努力装出虚弱的样子,同时希望不要显得太过明显(他从来不善于表演),端着那个空了的粥碗。“这个你不想要了吗?”

“把它戴到头上,当个睡帽吧,或是塞到屁股下面。在一切结束之前,你会开口的,傻瓜——一直说到我让你闭嘴,然后祈求继续往下说!”

说完,她庄重地走开了,两只手把裙子的前摆提离地面。罗兰听说她白天不能外出,这个说法肯定是假的。但另一个说法看上去几乎肯定是真的:一个模糊而形状不定的黑影一直跟着她,沿着她右侧的那排空床奔跑,但她并没有投下真正的影子。

VI.詹娜。科吉娜。塔姆拉,米凯拉,路易丝。十字狗。鼠尾草丛中发生的事。

那是罗兰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他睡着了,但并未睡得深沉。芦苇正发挥着作用,他开始相信,在詹娜的帮助下,他也许真的能离开这里。还有他的枪——也许她也能帮他拿到。

他在对旧日的回忆中度过那些缓慢的时光——有基列地和他的朋友们,还有在露天集市上差点赢下的猜谜大赛。最后,另一个人拿走了那只鹅,但他也曾有机会,唉。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他想起了一瘸一拐地度过了温柔善良的一生的亚伯·凡耐,还有一瘸一拐地度过了邪恶的一生的艾尔卓·琼那斯……直到罗兰在沙漠中美好的一天把他从马鞍上打了下去。

和往常一样,他也想到了苏珊。

如果你爱我,那就爱我吧,她说过……他也这么做了。

他也这么做了。

这样,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差不多每隔一小时就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根芦苇,咬一口。现在,当那东西进入他的身体时,他的肌肉不再剧烈颤抖了,心脏也不会剧烈跳动了。芦苇中的药不需要再跟小姐妹的药做激烈的斗争了,罗兰想。芦苇占了上风。

散布的阳光扫过白色的丝绸屋顶,最后,那似乎永远悬在床的高度的昏暗开始上升,长长的房间的西墙上洒满了橙红色的余晖。

那天晚上是修女塔姆拉来给他送的晚饭——汤和汉堡。她还在他的手边放了一枝沙漠百合。她放的时候笑容满面,脸颊上泛着红晕。今天她们所有人脸上都泛着红晕,就像饱胀到快要裂开的荔枝一样。

“是你的仰慕者送来的,詹姆斯,”她说,“她对你可真好!这枝百合的意思是‘不要忘记我的承诺’。她对你承诺了什么,詹姆斯,约翰的兄弟?”

“说她会再见我,说我们会谈谈。”

塔姆拉大声笑了起来,额头上的那串铃铛叮当作响。她欣喜地把两手握在一起。“真是甜如蜜!哦,没错!”她笑着看着罗兰,“这样的诺言没法实现了,真让人伤心。你再也见不到她了,美男子。”她接过碗。“大姐妹已经决定了。”她站起来,依然面带微笑,“为什么不把那个丑陋的金魔符摘下来?”

“我不这么想。”

“你兄弟把他的摘下来了——你看!”顺着她指的方向,罗兰看到那个金吊坠躺在远处的过道里,还是拉尔夫之前把它扔下的地方。

修女塔姆拉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

“他觉得自己生病也有它的缘故,就把它扔了。聪明的话,你也应该这么做。”

罗兰重复道:“我不这么想。”

“那好吧。”她不屑一顾地说道,然后就把他独自和那些在渐深的黑影中微微发着光的空床留在了一起。

尽管睡意越来越浓,罗兰依然保持清醒,直到病房西墙上的火红变成了灰色。然后,他啃了一口芦苇,感觉力量——真正的力量,不是病态的、心脏扑通直跳的那种替代品——在身体里绽放。他看着在余晖中闪光的金吊坠,对约翰·诺曼默默承诺:他会把它和另一个吊坠带给诺曼的亲人,如果卡让他碰巧在旅途中遇到他们的话。

那天,枪侠第一次感觉头脑里完全轻松自如,他睡着了。等他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那些虫子医生正用极度尖锐的声音歌唱。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根芦苇,开始吃起来,这时一个冷酷的声音说道:“所以——大姐妹是对的。你藏有秘密。”

罗兰的心脏仿佛在胸腔里停止了跳动。他扭过头,看到修女科吉娜正在起身。她趁他睡觉的时候溜了进来,藏到了右侧的床下面监视他。

“你从哪儿弄到的那个?”她问道,“那是……”

“他从我这儿得到的。”

科吉娜转过身,詹娜正沿着过道朝他们走来。她的长袍不见了,还戴着头巾,额头的边缘处有一串铃铛,但是头巾的下摆垂在一件简单的格子衬衫的肩部,衬衫下面穿的是牛仔裤和磨损了的沙漠靴。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天太黑了,罗兰没有把握,但他觉得……

“你!”修女科吉娜带着无尽的仇恨低声说道,“等我告诉大姐妹……”

“你跟谁都不会说。”罗兰说。

如果他计划从绑缚他的悬带里挣脱出来,毫无疑问他不会得到好结果,但是,一如既往地,枪侠虽然想得少,但做得好。他的手臂很快就挣脱了,还有左腿。但是,他的右脚踝被缠住了,这让他肩膀落在床上,一条腿吊在空中。

科吉娜转身面对着他,像猫一样发出咝咝声。她的嘴唇向后咧,露出针一样尖的牙齿。她朝他冲过来,张开手指,指甲看上去像锯齿一样锋利。

罗兰抓住吊坠,朝她猛推过去。她闪开了,嘴里依然咝咝作响,转过身,拖着白裙子,朝修女詹娜奔去。“我要杀了你,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娼妓!”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喊道。

罗兰想把那条腿挣脱出来却做不到。它被缠得很紧,实际上,那个该死的悬带像套索一样缠住了他的脚踝。

詹娜举起双手,他看到自己是对的:她拿来了他的手枪。它们吊在两个旧枪套里,自从上次的大火,他就一直带着它们了。

“杀了她,詹娜!杀了她!”

相反,她依然用枪套吊着手枪,开始摇起头来,就像那天罗兰说服她把头巾往后推,好让他看到她的头发时一样。铃铛发出刺耳的声音,仿佛像长钉一样刺入枪侠的脑袋。

黑暗之铃,她们的卡泰特的魔符。什么……

虫子医生的歌声变成了尖叫,像极了詹娜戴的铃铛发出的声音。现在它们毫无悦耳可言了。修女科吉娜的双手摇摇晃晃地伸向詹娜的喉咙,詹娜却丝毫没有畏缩,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科吉娜低声说,“你不能!”

“我已经做了。”詹娜说,接着罗兰看到了那些虫子。从长胡子男人的腿上下去时,他看到的是一个营,而眼下从黑影中爬出来的是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倘若它们不是虫子,而是人类,数量可能超过中世界血腥的历史中所有拿过武器的男人的总和。

然而,它们沿着过道前进的景象并不是罗兰会长久记忆的画面,也不是会让他做一两年噩梦的画面。它们覆盖床铺的方式才是。它们把过道两侧的空床两张两张地变成黑色,就像两对昏暗的矩形灯熄灭了一样。

科吉娜尖叫着,也开始摇起头来,让自己头上的铃铛发声。它们发出的声音跟黑暗之铃发出的声音相比显得纤细而毫无意义。

那些虫子继续向前,把地面染黑,把床铺涂掉。

詹娜快速走过尖叫着的修女科吉娜,把枪放在罗兰身边,然后用力一拉,把拧在一起的悬带拉开。罗兰把腿抽了出来。

“走,”她说,“我已经启动了它们,但是要让它们停下就没那么容易了。”

现在,修女科吉娜的尖叫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出于疼痛。那些虫子找到了她。

“不要看,”詹娜说着扶罗兰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开心见到它们,“走。我们得快点——她会惊动其他人的。我已经把你的靴子和衣服放在了离开这里的路边了——我尽量拿了。你怎么样?你有力气了吗?”

“多亏了你。”他的力气能保持多久,罗兰并不知道……而且眼下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他看到詹娜抄起两根芦苇——他努力挣脱悬带的时候,它们都散落在床头上——然后他们便沿着过道快步走着,离开那些虫子和修女科吉娜,她的叫声越来越小。

罗兰把枪扣在枪套里,系在腰间,脚步一点没乱。

他们只经过两侧各三张床,就到了帐篷的门帘边……他看到那是个帐篷,不是一个大房间。那些丝绸墙幕和房顶是磨损的画布,薄到可以透过一轮四分之三大小的月亮的月光。而那些床其实不是真正的床,只是两排破旧的行军床。

他转过身,看到之前修女科吉娜所在的地方有一个在地上打滚的隆起。看到她之后,罗兰立刻冒出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想法。

“我忘了约翰·诺曼的吊坠了!”一阵强烈的懊悔——几乎是悲痛——像风一样拂过。

詹娜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里,把它拿了出来。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从地上捡起来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更加高兴——是看到吊坠还是看到吊坠在她手里。这意味着她跟其他人不一样。

接着,仿佛为了在这个想法紧紧抓住他之前把它驱散,她说:“快拿走,罗兰——我拿不住了。”拿走之后,他看到她手指上分明有烧焦的痕迹。

他握住她的手,亲吻每一个伤痕。

“谢谢。”她说,他看到她在哭,“谢谢,亲爱的。这样被你亲吻,我很高兴,所有的疼痛都值得。现在……”

罗兰看到她移开的视线,顺着看过去。几点上下起伏的灯光沿着一条岩石小道往下移动。在灯光后面,他看到了小姐妹住的地方——不是一个女修道院,而是一座看上去有上千年历史的荒废了的大庄园。有三支蜡烛。等它们靠近了,罗兰看到只有三个修女——玛丽不在其中。

他拔出了枪。

“哦,他是个枪侠!”路易丝说。

“一个可怕的人!”米凯拉说。

“他不只找到了枪,还找到了情人!”塔姆拉说。

她们愤怒地笑着。并不害怕……至少不害怕他的枪。“把枪收起来。”詹娜对他说,等她看过去,他已经收了起来。

与此同时,其他人走得更近了。

“哦,看哪,她哭了!”塔姆拉说。

“她还脱掉了长袍!”米凯拉说,“她也许是在为违背诺言而哭吧。”

“为什么掉眼泪,漂亮的人?”路易丝说。

“因为他亲吻我手指上的烧伤,”詹娜说,“我以前从未被亲吻过。我这才哭了。”

“哦!”

“多美好啊!”

“接下来他就会把他那玩意儿插进她的身体!更美好了!”

詹娜听着她们的玩笑话,丝毫没有怒意。等她们说完了,她说:“我要跟他走了。让开。”

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虚伪的大笑消失在了震惊之中。

“不!”路易丝低声说,“你疯了吗?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你们也不知道,”詹娜说,“另外,我也不在乎。”她半转过身,把手伸向那顶古老的医院帐篷的入口。月光下,帐篷呈现褪了色的橄榄色,帐篷地上画着一个古老的红十字。罗兰在想小姐妹们带着这顶帐篷去过多少个村子,这帐篷从外面看上去那么小而普通,里面又那么大而极端昏暗。多少个村镇,持续了多少年。

此刻,虫子医生们像一条闪闪发光的黑色舌头一样堵住了帐篷口。它们停止了歌唱。这沉默十分可怕。

“闪开,否则我就让它们爬满你们全身。”詹娜说。

“你不会的!”修女米凯拉用恐惧的低声喊道。

“唉。我已经让它们上了修女科吉娜的身,她现在已经变成它们体内的药了。”

她们的喘息像吹过枯树林的寒风。这惊慌并非只关乎她们珍贵的皮囊,詹娜所做的远超她们的想象。

“那你该下地狱。”修女塔姆拉说。

“你们这种人还说下地狱!让开。”

她们让开了。罗兰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都闪到一边……不过她们躲开她的距离更远。

“下地狱?”等他们绕过庄园,走到庄园后面的小路上时,他问道。月亮在一个碎石堆上方泛着微光。在月光下,罗兰看到陡坡下方有个黑色的小口。他猜那就是小姐妹口中的反思室。“她们说‘下地狱’是什么意思?”

“别担心。我们眼下需要担心的就是修女玛丽。我们还没有见到她,这一点我不喜欢。”

她努力走得快些,但他抓住她的手臂,让她转过身来。他依然能听到虫子的歌唱,但很微弱。他们离小姐妹住的地方越来越远了,也离伊路利亚越来越远了,如果他头脑中的指南针还管用的话,他觉得村子在另一个方向。哦,不,是村子的躯壳,他修正道。

“告诉我她们是什么意思。”

“也许什么意思都没有。不要问我,罗兰——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已经无路可退。我回不去了。即使可以,我也不愿回去。”她低下头,咬着嘴唇,等她再次抬起头,他看到她脸颊上新流下的泪水,“我跟她们一块儿进食过。有几次我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你控制不住自己,喝下了她们那可恶的鸡汤,不论你是否知道里面有什么。”

罗兰想起了约翰·诺曼说的男人需要吃东西……女人也是。他点点头。

“我不会再走那条路了。如果非要下地狱,那让它成为我的主动选择吧,而不是她们的。”她既害羞又恐惧地看着他……但还是触碰了他的目光,“我会陪你走在你的道路上,基列地的罗兰。尽我所能地长久,或者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欢迎加入我的道路。”他说,“而且……”

他本来想说,有你陪伴我很荣幸,但不等他说完,前方纷乱的月影中传来一个人声,此时他们刚沿着小路从小姐妹们在其中施展诱惑力的布满岩石、寸草不生的山谷中爬上来。

“很遗憾我要阻止这场美好的私奔,但我必须这么做。”

修女玛丽从黑影中走出来。她那绣着一朵鲜艳红玫瑰的精致白色长袍恢复成了本来的面目:一块裹尸布。肮脏的头罩里是一张布满皱纹的松弛的脸,两只黑色的眼睛瞪着他们,它们看上去像两颗腐烂的枣子。眼睛下面,因为微笑而露出四颗闪闪发光的大门牙。

修女玛丽额头松弛的皮肤上面,铃铛叮当作响……不过不是黑暗之铃,罗兰想。确实如此。

“闪开,”詹娜说,“否则我就让堪塔姆爬满你的身体。”

“不,”修女玛丽走得更近了,说道,“你不会的。它们不会离开其他人那么远。摇头摇响那些该死的铃铛吧,就是把铃锤摇掉,它们也不会来。”

詹娜说到做到,使劲摇起头来,但并没有之前像针一样刺进脑袋的那种特别的、近乎超自然的音质。而那些虫子医生——詹娜称之为堪塔姆——也并没有出现。

她笑得更灿烂了(罗兰猜想,试验之前,玛丽自己都不能确定它们不会出现),这个女尸朝他们扑过来,仿佛飘浮在地面上一样。她的视线移向他。“把那个收起来。”她说。

罗兰低下头看到手里握着一把枪。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拔枪。

“除非它受到上帝保佑,或是蘸了某个宗派的圣液——血,水,精液——否则不可能伤害我,枪侠。因为我比物质更为阴暗……尽管如此,依然跟你自己不相上下。”

不过她还是认为他会开枪打她,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就只有这些枪,她的眼睛说道。没有它们,你还在我们梦到你的帐篷里,困在悬带里,等着我们享用。

他没有开枪,而是把手枪放回枪套里,伸手朝她扑过去。修女玛丽惊讶地大叫一声,但并没有叫多久——罗兰的手指钳住她的喉咙,她刚发出一点声音就被截断了。

她的皮肤摸上去令人厌恶——感觉它不只是活物,而且千变万化,仿佛试图从他身边爬走。他能感觉到它像液体一样流动,那种感觉可怕到难以形容。但他掐得更用力了,决心要把她掐死。

这时,出现一道蓝色的闪光(不是在空中,他后来想到了,那道闪光发生在他脑袋里,随着她开启了某个简单却强劲的脑中风暴),他的双手从她脖子上甩开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头晕目眩地看到她灰色的皮肉上有大片湿漉漉的凹陷——呈手掌状。接着,他被向后甩去,背部落在岩屑堆上,向后滑去,脑袋重重地撞上一块突起的石头,从而引发了第二道略显微弱的闪光。

“不,我的美男子,”她对他做着鬼脸说道,瞪着两只呆滞的眼睛哈哈大笑,“你掐不死我这样的人,因为你的无礼,我会慢慢地折磨你,在你身上割上一百个口子,以慰藉我的饥渴!但是,首先,我要先抓住这个不守誓言的女孩……然后,此外,还要把那些该死的铃铛摘下来。”

“来试试吧!”詹娜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同时摇起头来。黑暗之铃嘲弄、挑逗地响着。

玛丽的狞笑不见了。“哦,没问题。”她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哈欠。在月光下,她的尖牙在牙床上闪闪发光,像从红枕头里刺出来的骨针。“好的,我……”

他们上方传出一声咆哮。那声音变大,接着变成一串咆哮的吠叫。玛丽转向左侧,在那个咆哮的东西离开它之前站着的石头时,罗兰能清楚地看到大姐妹脸上的震惊和困惑。

它朝她扑过去,只在星空中映出一个黑影,四条腿伸着,所以看上去像某种怪异的蝙蝠,但是在它撞到女人半抬的手臂上方的胸口、紧紧咬住她的喉咙之前,罗兰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随着那个黑影把她撞倒在地,修女玛丽发出了一声惊恐而急促的尖叫,那声音像黑暗之铃的响声一样穿过罗兰的脑袋。他站起身,喘着气。那个黑影用力撕扯着她,两只前爪放在她的脑袋两侧,后爪立在她胸前裹尸布上那朵玫瑰之前所在的位置上。

罗兰抓住詹娜,后者正一动不动入迷地看着那倒下的修女。

“快走!”他大喊,“趁它还没觉得也想咬你一口!”

罗兰拉着詹娜走了过去,那只狗丝毫没注意到他们,它几乎要把修女玛丽的脑袋撕下来了。

她的血肉仿佛在变化——很可能在分解——但无论是什么,罗兰都不愿看到。他也不想让詹娜看到。

他们半走半跑地来到一道山脊上,停下来在月光下喘口气,低着头,手拉着手,两个人都喘着粗气。

他们下方的咆哮声小了,但依然能听到一些,这时,修女詹娜抬起头,问他道:“那是什么?你是知道的——我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了。它怎么能攻击她呢?我们都有超越动物的能力,但是她是——曾经是最强大的。”

“超不过那个。”罗兰开始回忆隔壁床上那个不幸的男孩。诺曼并不知道那些吊坠为什么能让小姐妹无法近身——是因为金子还是因为上帝,现在罗兰知道了答案。“那是一只狗,就是一只土狗。在被绿族打倒、带到小姐妹那里之前,我在广场上看到了它。我猜,其他能逃跑的动物都逃跑了,但是那只不行。对它来说伊路利亚的小姐妹没什么可怕的,而它不知怎的也知道这一点。它的胸口上有个耶稣的标志——白地黑毛,我想应该是它出生时就有的。无论如何,她注定完蛋了。我知道它一直在附近转悠,我有两三次听到它的叫声。”

“为什么?”詹娜低声说,“它为什么会来?它为什么待在这里?它为什么要对她发动攻击?”

基列地的罗兰回应道,就像每次被问及这种无用而神秘的问题时的反应一样:“因为卡。快,我们趁天亮之前离这里越远越好。”

他们最终跑出了八英里……当两个人走进一块石头下面一片香气宜人的鼠尾草时,罗兰想,可能也就五英里。是他拖慢了他们的速度,或者说是汤里残留的药物。等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前行的时候,就跟她要一根芦苇。她拒绝了,说芦苇中的东西加上突然的剧烈运动,可能会让他心脏炸裂。

“而且,”当他们靠着找到的可以藏身的路堤躺下时,她说道,“她们不会跟来的。剩下的几个——米凯拉,路易丝,塔姆拉——正打包准备离开呢。时间到了,她们知道该离开了,所以小姐妹们才能活到今天。也包括我。我们在某些方面很强,但在更多方面很弱。修女玛丽忘记了这一点。我觉得,要了她的命的,既是那条十字狗,也是她的傲慢。”

她藏在山脊后面的除了他的靴子和衣服,还有他两个钱袋中小的那个。之后她向他道歉,因为没有拿他的铺盖卷和大钱袋(她想拿的,但是太重了),罗兰把一根手指放到她嘴唇上。他觉得有手上这些东西已经是奇迹了,而且(这个他倒是没说,不过她也许也知道),真正重要的就是这两把枪。这是他父亲的枪,以及他父亲的父亲的枪,可以一直追溯到阿瑟·埃尔德时期,那时地球上还有梦和龙。

“你会没事吗?”等他们安定下来,他问她。月亮落下去了,但距离黎明至少还有三个小时,他们被鼠尾草怡人的香气包围着。一种紫色的味道,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之后也一直这么想。他感觉它在他身子下面形成了一块魔毯,会很快让他漂入梦乡,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罗兰,我不知道。”但即使是那时,他都认为她是知道的。她的母亲把她带回去过一次,但没有母亲再把她带回去了。她跟其他人一起进食,吃过修女圣餐。卡是一个转轮,也是一张网,没人能从中逃脱。

但是那时他太累了,没想到这些……而且思考又有什么用呢?就像她说的,她已经无路可退了。罗兰猜,即使返回山谷,他们能找到的恐怕也只有被修女们称为反思室的山洞了。幸存的修女都已经收起她们的噩梦帐篷离开了,只有铃铛的叮当声以及在深夜的微风中前行的歌唱的虫子。

他看着她,抬起一只手(感觉很沉重),触碰着她额头上再次出现的那绺头发。

詹娜难为情地笑了笑说:“这绺头发总是不听话。它很任性,就像它的女主人一样。”

她抬手想把它塞回去,但罗兰在此之前抓住了她的手指。“这很美,”他说,“如夜一样黑,如永恒一样美好。”

他坐起来——这很费力,疲惫像一双柔软的手拉拽着他的身体——吻了那绺头发。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他感觉她在他的唇下颤抖。她眉头的皮肤很凉,那绺任性的黑色卷发像丝绸一样顺滑。

“把你的头巾放下来,就像之前那样。”他说。

她默默地照做了。一时间,他只是看着她。詹娜严肃地回望他,跟他四目相对。他用手抚过她的头发,感受它顺滑的重量(他想,就像雨水,有重量的雨水),然后抓住她的肩膀,吻了她两侧的脸颊。之后他收回身子。

“你愿意像一个男人对女人那样,亲吻我的嘴唇吗?”

“嗯。”

于是,他吻了她的嘴唇,就像他躺在丝绸帐篷里不能动弹时想的那样。她也回应了,笨拙而可爱,就像一个除了在梦里、之前从未被亲吻过的人那样。罗兰那时想向她示爱——他已经忍耐很久了,她是那么美丽——却睡着了,嘴还吻着她。

他梦到了那只十字狗吠叫着穿过一大片开阔地,他跟着它,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它焦躁不安。很快他就看到了。在那片平原的远处,矗立着黑暗塔,烟熏的石头映衬着浅黄色的落日,可怕的窗户呈螺旋状排列。看到塔之后,那只狗停下了,开始嚎叫。

铃铛响起——特别刺耳,像死亡一样可怕。他知道,是黑暗之铃,但它们的音调却像银器一样明亮。随着铃铛响起,黑暗塔黑漆漆的窗户闪着致命的红光——毒玫瑰的红色,黑夜里传来一声无法忍受痛苦的尖叫。

梦境立刻被吹散了,但尖叫声还继续着,此刻减弱为了呻吟。这一部分是真实的——如黑暗塔一样真实,在末世界的尽头沉思。罗兰回到了明亮的黎明和沙漠鼠尾草轻柔的紫色芬芳中。他拔出两把枪,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醒了就已经站了起来。

詹娜不见了。她的靴子空荡荡地躺在他的钱袋旁边,她的牛仔裤像被丢弃的蛇皮一样躺在不远处,裤子上面是她的衬衫——罗兰惊讶地看到,衬衫依然掖在裤子里。再远一点是她的头巾,那串铃铛躺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他思考了片刻,觉得它们在响,混淆了他起初听到的声音。

不是铃铛的声音,而是虫子。虫子医生。它们在鼠尾草丛中歌唱,听起来有点像蟋蟀,但比蟋蟀的叫声悦耳得多。

“詹娜?”

没有回答……除非虫子的叫声也算回答,因为它们突然停止了歌唱。

“詹娜?”

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和鼠尾草的芬芳。

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理性思考同演戏一样,也不是他的强项),就弯下腰,捡起头巾,摇了摇。黑暗之铃响了起来。

起初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接着,一千只黑色的小动物从鼠尾草丛中跑了出来,聚集在开裂的地面上。罗兰想起了从运货人床头边通过的军团,于是后退了一步。接着,他就坚守住自己的阵地。因为他知道,那些虫子也会如此。

他想,自己能理解。这份理解有一部分来自他对修女玛丽皮肤触感的记忆……富于变化,不是一个东西,而是许多东西;另一部分来自詹娜说过的话:我跟它们一同进食。它们永远不会消亡……但是它们会变化。

那些虫子颤动起来,如同一片黑云遮住了满是尘土的白色土地。

罗兰再次摇动铃铛。

好似微波从它们身上掠过,传来一阵颤抖。它们犹豫了一下,仿佛不确定该如何继续,然后重新分组,又动了起来。最后,它们在随风摇曳的淡紫色鼠尾草之间的白色沙地上,形成了一个大写的“C”。

只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字母——是一绺头发。

它们开始歌唱,在罗兰听来,它们仿佛在歌唱他的名字。

铃铛从他无力的手中掉落,当它们撞到地面并发出声响的时候,大多数虫子都四散开来。他想过召它们回来——也许再摇一下铃铛就可以——但是又为了什么呢?有什么目的?

不要问我,罗兰。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

但她还是最后一次来到他身边,把她的意志施加在一千个片段上,这些片段本应因为失去了整体的凝聚力而失去思考能力的……但她不知怎的还有足够的思想——来形成那个形状。这耗费了多大的努力啊?

它们分散得越来越开,有些消失在鼠尾草丛中,有些爬上了一块悬垂的石头的侧面,涌进裂缝,也许要等待白天的热量消退。

它们不见了。她也不见了。

罗兰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他想自己要哭出来了,但这份冲动及时过去了。等他再次抬起头,他的眼睛就像他终于来到的沙漠一样干涸,它在那里继续追踪黑衣人沃尔特的踪迹。

如果非要下地狱,她说过,那让它成为我自己的选择吧,而不是她们的。

他自己对地狱有一点了解……他预感惩罚远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她给他带来了他的钱袋,里面还有烟草。他卷了一支,盘坐在地上抽了起来。看着她空留在地的衣服——一直抽到烟蒂上——回想着她的黑眼睛坚定的凝视,想着她手指上被吊坠链烧伤的焦痕。她还是把它捡了起来,因为她知道他需要,所以才不顾那疼痛。而此时两个吊坠都戴在罗兰的脖子上。

等太阳完全升起了,枪侠继续西行。他终会再找到一匹马,或是一头骡子,但眼下他满足于步行。这一整天,他的耳畔都萦绕着清脆的鸟鸣声,听上去像是铃铛的声音。

好几次,他停下来环顾四周,满以为会看到一个跟随着他的黑影飘浮在地面上,就像最好的和最糟的记忆追随着我们一样。但是没有什么黑影。他独自一人走在伊路利亚之西低矮的丘陵地里。

孤身一人。

[1]“黑暗塔”系列小说始于一个疲惫但“继续前进”的世界里最后一位枪侠——来自基列地的罗兰。他追踪自己的死敌——一个身穿黑衣的魔法师沃特——已经很长时间了。在这套书的第一本中,他终于追上了。但是,这个故事发生在罗兰还在搜寻沃尔特行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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