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一部 秃头矮医生
第二章

1

拉尔夫和洛伊丝在公园长凳上聊完天后不到一小时,便电话联系医院,预约里奇菲尔德医生看病。声音甜美、迷人的接线员告诉拉尔夫,可以帮他预约下周二上午十点,不知道他有没有空。拉尔夫表示这个时间点完全可以,随后便挂断了电话,走进起居室,坐在俯瞰哈里斯大道的窗口,想起里奇菲尔德医生一开始用泰勒诺和教导各种放松方法的小册子来治疗卡洛琳的脑瘤。接着,他又想起卡洛琳的病情经由电脑断层扫描和核磁共振造影术确认之后,里奇菲尔德医生内疚与不安的眼神。

街对面,一群即将开学的孩子手拿糖果和碎冰饮品,争相走出红苹果便利店。拉尔夫看到他们骑上单车,顶着中午的烈日,疾驰而去。他不禁想起过去每当里奇菲尔德医生的眼神浮现于脑海时他的一贯做法:把那当成一段错误的记忆。

老兄,其实你就是想看里奇菲尔德医生惴惴不安的表情啊……甚至,你想看他感到内疚啊。

也许是吧,卡尔·里奇菲尔德医生是个好人,是个厉害的医生,但半小时后拉尔夫还是拨通了里奇菲尔德医生诊所的电话。他告诉声音迷人的接线员,他刚查了日程表发现下周二上午十点不方便。他忘记已经预约了足科医生。

“我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了。”拉尔夫对她说。

接线员建议他预约下周四下午两点。

拉尔夫说会给她回电话便挂断了。

骗子,骗子,有人在说谎,他边挂电话边想着。然后缓慢地走向高背椅,弯身坐下。你放弃那个医生了,对吗?

是的。里奇菲尔德医生并不会因此睡不着觉。在他看来,拉尔夫只不过是一个检查前列腺时会对着他放屁的老家伙。

好吧,那你打算怎么治疗失眠症呢,拉尔夫?

“睡觉前静坐半个小时,听古典音乐。”他大声说道,“购买一些纸尿裤,以备不时之需。”

他想到这样的场景不禁大笑。笑声歇斯底里,他不喜欢这样的笑声——事实上,这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但他还是忍不住。

然而,他可能会试试汉密尔顿·达文波特的建议(但不会购买纸尿裤),毕竟已经尝试了朋友们提供的很多偏方。此刻他想起大家好心提供的第一个偏方,又忍不住咧嘴一笑。

那是麦戈文的主意。一天傍晚,拉尔夫从“红苹果”购买面条和意面酱回来时,碰到麦戈文坐在门廊中。麦戈文看了一眼拉尔夫,这位住在他楼上的邻居,发出不满的啧啧声,忧愁地摇了摇头。

“你这是啥意思啊?”拉尔夫问道,随后在麦戈文身旁坐下。街道不远处,一位身着牛仔裤和宽大白T恤的小女孩在暮色中一边跳绳一边唱歌。

“瞧你骨瘦如柴、有气无力的样子。”麦戈文说道。他用拇指将头上的巴拿马草帽向后推了推,仔细地打量拉尔夫。“还失眠吗?”

“是的。”拉尔夫答道。

麦戈文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像是宣布启示录般的决断。“解决方案是威士忌。”他说道。

“你说什么?”

“治疗失眠,拉尔夫。我不是说你要用威士忌泡澡——这没必要。在半杯威士忌里加入一汤匙蜂蜜,搅拌均匀,睡觉前十五至二十分钟喝下去即可。”

“管用吗?”拉尔夫满怀期待地问道。

“我只能说对我管用。我四十岁时遇到了严重的睡眠问题。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那是中年危机——当时我失眠了半年,为头顶秃斑抑郁了一整年。”

虽然拉尔夫读过的书都认为酒对睡眠的疗效被夸大了——事实上,酒只会影响睡眠——但拉尔夫还是试了这个方法。他从不爱喝酒,因此一开始他把麦戈文建议的半杯减少为四分之一杯。但一周后并不见效果,于是他换成一杯……两杯。某天凌晨,他在四点二十分醒来,感觉头有点痛,满嘴都是令人作呕的波本威士忌的味道。他意识到自己正经历着十五年来的首次宿醉。

“人生苦短,失眠不值得担忧。”他在空空荡荡的公寓中大声说道,伟大的威士忌试验就此终结。

2

好吧,拉尔夫心想,此时正值上午十点左右,他看着街对面红苹果便利店进进出出、断断续续的顾客。

现在的情况是:麦戈文说你脸色不好,今天早上你差点在洛伊丝·夏瑟脚下晕倒,刚刚你又取消了和专属老年家庭医生的预约。接下来怎么办呢?顺其自然吗?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这想法有种东方的魔力——宿命、因缘等——不过仅靠魔力恐怕无法让他熬过漫长的清晨。书中说世界上有很多人,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过三四个小时却活得很好。有些人甚至只睡两个小时。这些人虽然不多,但的确存在,但不包括拉尔夫·罗伯茨。

外貌对他而言已然不太重要——他认为自己风流倜傥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但感觉很重要。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不是感觉不好,而是感觉非常糟糕。失眠已经开始影响生活的各个层面,就像五楼的炒大蒜味最终会蔓延到整个公寓一般。事物变得黯然无光,世界变得索然无味,就像报纸中的黑白照片一样模糊不清。

很多简单的抉择——例如是要把冷冻的食物加热当晚餐,还是到红苹果便利店买一份三明治,然后去机场3号跑道旁的野餐区——都变得异常困难,甚至令他苦恼。过去几周,他经常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地从戴夫音像店回来,不是因为店中没有他想看的,而是太多了——他无法决定是选《肮脏的哈里》,还是选比利·克里斯特尔的喜剧片,抑或是《星际迷航》。多次无功而返后,他昏沉沉地瘫坐在高背椅上,大概是因为挫败和恐惧吧,他想,他号啕大哭。

失眠不仅让拉尔夫知觉逐渐麻木,抉择能力不断减弱,短期记忆也不断衰弱。拉尔夫的最后一份工作是担任一家印刷厂的簿记员兼总账主管,退休之后,他每周都看一两次电影。他经常和卡洛琳一起享受外出的时光,直至去年她病情加重。卡洛琳去世后,拉尔夫几乎总是独自去看电影,海伦·迪普努陪他去过一两次,艾德则留在家里照看孩子(艾德从来不去看电影,他说电影让他头疼)。拉尔夫经常给影院打电话确认影片放映时间,因此影院的电话号码他早已熟记于心。然而,随着夏天的到来,他发现自己必须经常翻阅电话簿查阅影院号码——他不确定最后四位数是1317还是1713。

“是1713。”此刻他说道,“我记得。”但真的记得吗?确实记得吗?

去给里奇菲尔德医生回个电话,拉尔夫——别再为这些琐事烦心。做些有意义的事。如果真的受不了里奇菲尔德医生,那就给其他医生打电话。电话簿上有很多医生的电话号码。

也许没错,但七十岁了还在电话簿上找新的医生,未免有点老了。但他也不愿给里奇菲尔德回电话。暂且这样吧。

好吧,那接下来呢,你这个固执的老古板?再试一些偏方吗?最好别试了,因为再这样下去你恐怕不久后就要吃蝾螈眼和蟾蜍舌了。

解决方案犹如夏日凉风袭来……而且非常简单。他整个夏季阅读的书籍都在阐述失眠的机理却没有提供解决方案。说到解决方案,他多半依赖邻居们提供的偏方,例如威士忌和蜂蜜。虽然书上说这些方法不管用或只管一时之用,但他还是尝试了。诚然,书中也提供了一些可能奏效的方法,但拉尔夫只尝试过最简单的那种:晚上早点睡。但这方法并未奏效——他虽早睡,但直到十一点半或更晚才能睡着,第二天早上甚至醒得更早——其他的方法可能会奏效吧。

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3

下午,拉尔夫不再像往常那样在后院瞎忙活。他径直来到图书馆,浏览之前看过的书。很多书认为若早睡不管用,晚睡可能管用。回家途中,拉尔夫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和希望(汲取了上次教训,这次他乘车回家)。也许晚睡会奏效。再不济还可以听巴赫、贝多芬和威廉·阿克曼的音乐入睡。

书中将这种方法称作“延时睡眠”,他第一次尝试时的经历非常有趣。他像往常一样醒来(起居室壁炉架上的数字时钟显示时间为凌晨三点四十五分),浑身酸痛。一时间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靠窗的高背椅上,电视还没关,没有任何节目,只有雪花点和轻柔的嘶嘶声。

他窝起手掌,托着后脑勺,缓慢地把头往后仰,这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他原本打算坐到凌晨三四点,然后一觉睡到天明。总之这是原先的计划。可是《杰·雷诺今夜秀》刚开场不久,作为哈里斯大道神奇失眠者的他,就像那些想熬夜看这个节目的孩子那样睡着了。当然,这次尝试以拉尔夫在高背椅上醒来而告终。正如侦探乔·弗莱迪所言:问题一样,只是地点不同。

拉尔夫还是满怀希望准备上床睡觉,但睡意全无。躺了一小时后,他又回到高背椅上,用枕头垫着僵硬的颈部,露出无奈的笑容。

4

第二天晚上的再次尝试就没那么有趣了。睡意一如既往在十一点二十分袭来——此时皮特·切尔尼正在播报天气预报。这次拉尔夫忍住没睡,并看完了乌碧的访谈节目(虽然他差点在乌碧采访当晚嘉宾罗丝安妮·阿诺德安妮的时候睡着了)和之后的午夜电影。这是一部奥迪·墨菲的老影片,电影中奥迪几乎徒手赢得了太平洋上的战争。拉尔夫经常认为地方电视台似乎有种不成文的规定:只能在午夜播放奥迪·墨菲或詹姆斯·布洛林的电影。

最后一个日本碉堡被炸毁后,第二频道也停止了当天的节目。拉尔夫调换频道想再看一部电影,但其他频道的节目也停了。他心想:若装了有线电视便可像楼下的比尔和街道另一头的洛伊丝那样整晚观看电影了。他记得当初已经把安装有线电视提上了新年计划,只是后来卡洛琳去世了,有线电视——有没有家庭影院——似乎变得无关紧要。

他找到一本《体育画报》,缓慢阅读一篇之前漏掉的关于女子网球的文章。他不时地抬头注视时钟,此时已是凌晨三点了。他几乎相信这方法有效。他的眼皮很沉重,像沾了混凝土一般。虽然他一字一句地阅读这篇关于女子网球的文章,但不解其中之义。文章中的句子如宇宙射线般划过他的大脑,不留一丝痕迹。

今晚我可以睡着——我相信可以。这是近几个月以来我首次没有在黎明前醒来。这远不止一个好字可言,朋友们,邻居们,简直是太好了。

然而,凌晨三点刚过,这令人欣喜的倦意便消失了。倦意并不像香槟软木塞砰的一声飞走,而是悄无声息地离去,像沙子从细筛中滑过,像水流从半堵着的排水管中流过。拉尔夫发现倦意离去之后,没有感到恐慌,而是极其沮丧。这让他尝到了什么叫失望,他在三点十五分步履蹒跚地走进卧室,他从未感到如此沮丧,感觉快要窒息了。

“上帝,求您了,让我打个盹儿就行了。”他一边关灯一边喃喃自语。他知道这个祷告不会应验。

果然没有应验。到三点四十五分,他已有二十四小时未合眼了,但仍无睡意。他很累,是的——从未如此之累——可是他发现“疲”和“倦”却有着天壤之别。睡眠这位公正的朋友,自古以来都是人类最友好、最可靠的护士,如今却已弃他而去了。

到了四点,拉尔夫对床恨之入骨,就像以前每次发现它无用一样。他起身将双脚放在地板上,挠了挠从敞着的睡衣衣襟露出的近乎花白的胸毛。他踏着拖鞋又步履蹒跚地回到起居室,一屁股坐到高背椅上,俯视哈里斯大道。街道就像舞台,此刻映入眼帘的唯一演员不是人,而是一条流浪狗,它在哈里斯大道上举步维艰地朝斯特拉福德公园和上哩丘路方向走去。它尽力抬高右后腿,靠另外三条腿一瘸一拐地前行。

“嗨,罗莎莉。”拉尔夫喃喃地打着招呼,同时用手擦拭着眼睛。

这是周四早晨,恰逢哈里斯大道的垃圾清理日,因此拉尔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罗莎莉。它是一条流浪狗,近一年多来经常在街区游荡。它悠闲地在街道上逛着,用跳蚤市场老顾客般敏锐的辨别力探寻着一排排、一堆堆垃圾桶。

此刻,罗莎莉——今天早上它跛得很厉害,看上去和拉尔夫一样疲劳——发现了一大块看似牛骨头的东西,叼在嘴里快步离开了。拉尔夫目送它走远,然后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凝视着宁静的街区。通亮的橘色路灯让人感觉哈里斯大道犹如一个夜间演出散场、演员离去后的孤零零的舞台。由近及远,这些路灯犹如逐渐缩小的透视图中的聚光灯,令人感到虚幻和迷离。

拉尔夫·罗伯茨坐在近期陪伴他消磨清晨时光的高背椅上,静候阳光和人类活动为眼下毫无生气的世界增添光彩。

最终,第一位演员——报童皮特——骑着罗利牌单车登上了舞台。他骑着单车沿着街道前行,从斜挎在肩上的袋中抽出报纸,并将它们准确地投递到各个门廊。

拉尔夫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声音仿佛来自地下室,然后起身去泡茶。

“我记得从来没有在我的《星座运程》栏中读到过这种东西呀。”他茫然地说道,然后打开厨房的水龙头,用水壶接水。

5

漫长的周四早晨和更加漫长的周四下午让拉尔夫·罗伯茨学会了一条有益的教训:不要一直错误地以为自己每天至少可以睡六七个小时,就忽视了三四个小时的睡眠。同时也可以当它是预言:如果当前的境况得不到改善,类似今天的情况以后可能会经常出现,甚至一直出现。他分别在上午十点和下午一点进了一次卧室,希望能打个盹儿——哪怕是小睡一会儿,睡上半个小时——但他睡意全无。他累得筋疲力尽却毫无睡意。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他想喝一杯立顿汤。于是他重新给烧水壶加水,加热至沸腾。他打开厨房操作台上方的碗柜,那儿放着调味品、香料以及只有宇航员和老人才会食用的袋装食品——这些食品呈粉末状,只要加入热水即可食用。

他将瓶瓶罐罐随意推开,望着碗柜内部,似乎期待盛汤盒能自动出现在刚挪出的空位上。盛汤盒并未自动出现,于是他面带困惑(这已成为他的一贯表情,只是还未察觉)地凝视了碗柜,然后重复之前的动作,这次是将瓶瓶罐罐移回原位。

当水壶的提示器开始鸣叫,他把它移到后面的炉口上,继续凝视着碗柜。他开始明白——极其缓慢——一定是在昨天或前天喝完了最后一杯立顿汤,而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意外吗?”他朝敞开的碗柜中的瓶瓶罐罐问道,“我累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不,我记得,他心想,我是莱昂·雷德伯恩,没错!

这并不好笑,但他嘴角仍挂着一丝浅笑。他走进浴室,洗漱后下楼。我是奥迪·墨菲,正深入敌营寻找补给,他心想,首要目标:一盒立顿鸡肉米饭和一杯汤。如果无法发现并锁定目标,就转向次要目标:牛肉面。我知道本次任务充满危险,但……

“但我最擅长独自行动。”他走出门廊,停止想象。

珀赖因老太太刚好路过,她瞅了拉尔夫一眼但没说话。他等她沿着人行道走过去——当天下午他无暇聊天,尤其是和珀赖因老太太。她已年过八旬,但仍然精力旺盛,足以在帕里斯岛的海军陆战队中谋到一份刺激且能发挥作用的工作。他假装欣赏挂在门廊屋檐上的吊兰,直至她走远。他穿过哈里斯大道来到红苹果便利店。当天的麻烦才真正开始。

6

他走进便利店,仔细琢磨失败的延时睡眠实验。他怀疑书中提及的这个实验会不会只是邻居们急于推荐给他的偏方的升级版。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不悦,但他觉得内心(或是内心深处实际控制失眠的力量)给他传来了一个令他更为不快的信息:你有一扇睡眠之窗,拉尔夫。它比之前要小,而且越来越小。但你也该满足了,因为小窗总比无窗好。现在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拉尔夫默默答道,穿过中央通道走向陈列着鲜红色盒装立顿汤的货架,“我非常明白。”

下午当值的女店员苏愉快地笑着说:“你银行里肯定有很多存款吧,拉尔夫。”

“你说啥?”拉尔夫没转身,他正在挑选红色的盒装立顿汤。这儿有洋葱……豌豆……牛肉面……可鸡肉米饭在哪儿啊?

“我妈常说喜欢自言自语的人都……我的天哪!”

苏说的是有关自言自语者看到上帝的话题,拉尔夫认为这对于他那疲惫不堪的大脑而言有些复杂。苏突然放声尖叫,拉尔夫当时正蹲着查看货架底部的盒装汤。苏的尖叫声吓得他立刻弹跳起来,膝盖撞到了货架。他朝商店门口望去,肘部打翻了放置在货架顶端的六盒红色盒装汤。

“苏?怎么了?”

苏没有理他。她紧握的双手贴着嘴唇,褐色的大眼睛望着店门外。“天哪,看,流了好多血!”她哽咽地大叫道。

拉尔夫向门口走去,其间又打翻了几盒立顿汤。他透过红苹果便利店脏兮兮的橱窗向外望去,窗外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花了几秒钟——五秒——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朝红苹果蹒跚而来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人是海伦·迪普努。他一直都认为海伦是城西最美的女人。但今天完全不能用美来形容她。她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左边太阳穴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恐怕不久就会被新的肿块遮住。鼻血不住地往下滴,浮肿的嘴唇和脸颊满是血迹。她穿过红苹果的小停车场,像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来。另一只未受伤的眼睛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无神地盯着前方。

比她的模样更可怕的是她对待娜塔莉的方式。她把因惊吓过度而号啕大哭的小娜塔莉随意地挂在臀部一侧,就像十几或二十年前读高中时携带课本那样。

“天哪,那孩子会摔倒在地上的!”苏大叫道。虽然她比拉尔夫离店门要近十来步,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捂着嘴,睁大眼睛张望着。

拉尔夫瞬间感到不累了。他跑出货架通道,夺门而出。就在海伦的臀部撞上冰柜那一刻,他及时抓住了她的肩膀——幸好绑着娜塔莉的那部分没有被撞到——然后将她拉到别的方向。

“海伦!”他呼喊道,“天哪,海伦,你怎么了?”

“呃?”她问道,声音干巴巴的,很怪异,与往日那个偶尔陪他一起看电影,为梅尔·吉布森而悲叹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完全不同。她用未受伤的眼睛注视着他,而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无神与怪异。她的眼神似乎表明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在哪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时候发生的。“呃?拉尔夫?怎么了?”

婴儿滑了下去。拉尔夫赶紧放开海伦,抓住娜塔莉的衣服肩带。娜塔莉大声尖叫,挥舞着双手,用深蓝的大眼睛盯着他。拉尔夫在肩带滑落之前用另一只手从娜塔莉的双腿之间接住了她。有那么一瞬间,哭叫的婴儿像平衡木上的体操运动员一样跨坐在他手上。拉尔夫透过她的衣服,感受到了湿胀的纸尿裤。他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将她抱在胸前。虽然他已经把娜塔莉安全地抱在怀中,但他心跳加速,眼前不停地浮现出各种画面:孩子从他的手中滑落,她那长着细发的头部在散落烟蒂的人行道上撞出可怕的裂缝。

“怎么了,拉尔夫?”海伦问道。她看到拉尔夫抱着娜塔莉,眼神少了几分呆滞。她向孩子伸出双手,而娜塔莉也跟着举起胖乎乎的双手。这时,海伦突然一个趔趄,撞到了墙壁,向后退了一步。她两脚拌在了一起(拉尔夫看见她的白色小运动鞋上有血滴。令人惊异的是一切突然变明亮了,世界也变得丰富多彩,至少暂时如此),如果苏没有瞄准时机跑出来,海伦就跌倒了。她没有摔倒在地,而是撞在了敞开的店门上。她紧倚着店门,就像醉汉倚着路灯柱。

“拉尔夫?”此时她的眼睛比之前有神,拉尔夫从中不仅读出了怪异,更读出了怀疑。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用肿胀的双唇挤出能让人听懂的话语。“把孩……把孩……还……我。把娜莉……还我。”

“现在不能给你,海伦。”拉尔夫说道,“你还没站稳。”

苏在门的另一侧,扶着门板,以防海伦摔倒。她脸颊灰白,眼中噙满泪水。

“快过来。”拉尔夫向苏说道,“把海伦扶起来。”

“过不来!”苏呜咽道,“她全身是血!”

“拜托了,先别管血!她是海伦!是这条街上的海伦·迪普·努!”

虽然苏本该知道她是海伦,但直到听到她名字才恍然大悟。海伦再次向后趔趄时,苏绕过店门跑了过来,搂住她的肩膀,紧紧抱住了她。海伦的脸上仍然布满了怀疑和惊讶。拉尔夫不忍心看她,因为这让他感到胃部不适。

“拉尔夫?怎么了?发生意外了吗?”

他转头看到比尔·麦戈文站在停车场边缘。比尔身穿整洁的蓝衬衫,袖子上还留有熨烫的痕迹。他举起修长精致的手遮挡阳光。他显得很陌生,像是衣不蔽体。但拉尔夫无暇顾及原因,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了。

“没有发生意外。”他答道,“她被打了。来,抱着孩子。”

拉尔夫将娜塔莉递给麦戈文,麦戈文退缩了一下,然后接过孩子。娜塔莉立即号啕大哭。麦戈文犹如接过了一只满满当当的飞机上的呕吐袋,他伸直手臂将她双脚悬空地举着。他身后聚集了一小群人,主要是穿着棒球服的孩子。他们刚在街角的球场参加完下午的棒球比赛准备回家。他们贪婪地看着海伦肿胀和布满血迹的脸庞,让人深感不快。眼前的情景让拉尔夫想起了《圣经》中诺亚醉酒的故事——一天,诺亚喝醉了,赤身裸体倒在帐篷里,儿子西姆和雅弗没有看父亲裸露的身体,而另一个儿子可汗却看了……

他轻轻地接替苏,用手臂搂住海伦。她回头看着他。这次她更清楚明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拉尔夫从海伦模糊的声音中听出了感激,他不禁想哭。

“苏——快去抱孩子。比尔不懂怎么抱孩子。”

她照做了,轻柔巧妙地将娜塔莉抱在怀里。麦戈文感激涕零。此时拉尔夫突然意识到他哪里怪了。麦戈文没戴巴拿马草帽,这顶帽子和他鼻梁上的那个皮脂肿囊一样,已成为了他身体中的一部分(至少夏季如此)。

“嘿,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打棒球的孩子问道。

“不关你的事。”拉尔夫说道。

“她看上去好像和里迪克·鲍[7]大战了几个回合。”

“不对,是和泰森[8]。”另一个孩子说道。不可思议的是,这引起了一阵哄笑。

“滚开!”拉尔夫突然怒不可遏地叫道,“去叫卖你的报纸!把自己的事情管好!”

他们向后退了几步,但没人离开。他们看到有人流血,而且不是通过电视画面。

“海伦,你走得动吗?”

“应……”她说道,“应该……可以。”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进红苹果。她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步履蹒跚地挪动。汗水和肾上腺素经由毛孔蒸发,形成了一股酸臭味。拉尔夫再次感到胃部一阵翻滚,不是因为这味道,不完全是。而是因为他无法将眼前的海伦与昨天那个在花坛中边工作边和他聊天的和蔼、性感的女人联系起来。

拉尔夫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昨天海伦身穿蓝色短裤,裤脚很短。他发现她腿上有几处淤青——左腿上方有一大块黄斑,右腿有一块比较新的深色斑点。

他扶着海伦来到收银机后面的小办公区。他抬头瞥了一眼安装在角落的防盗凸透镜,看到麦戈文拉开门,让苏进去。

“把门锁上吧。”他回头说道。

“可是拉尔夫,我不该……”

“几分钟就好。”拉尔夫说道,“拜托了。”

“那好吧。”

凌乱的办公桌后面有一张塑料休闲椅,拉尔夫扶着海伦坐了下去,同时听到背后传来转动门闩的声音。他拿起电话打911。但电话还未接通,海伦便伸出满是血迹的手,按下了灰色挂断键。

“别……拉尔夫。”她吃力地吞咽口水,又尝试说话,“别打。”

“不。”拉尔夫说,“我要报警。”

现在他从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中读出了忧虑,而不再是迟钝。

“别。”她说道,“求你了,拉尔夫。别打。”她看着他,再次伸出手。她满是伤痕的脸上露出卑微、恳求的神情,拉尔夫不禁惊慌地退缩了。

“拉尔夫?”苏问道,“她想要孩子。”

“我知道,给她吧。”

苏把娜塔莉递给海伦,拉尔夫看了孩子一眼——应该一岁多了——她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脸贴着母亲的肩膀。海伦亲吻了娜塔莉的头部。虽然这个动作让她感到疼痛,但她还是一遍遍地亲吻孩子。拉尔夫低头看着海伦,清楚地看见血渍像污物般堆积在她颈部的皱痕中。见此情景,他不由得火冒三丈。

“是艾德,没错吧?”他问道。准没错——如果你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打成这样,就不会阻止我拨打911报警了——但他还是要确认下。

“是的。”她轻声说道,对着小女儿纤细的头发说出这个秘密,“是的,是艾德。但你不能报警。”她抬起头,那只没有受伤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痛苦,“请别报警,拉尔夫。我不想看到娜塔莉的爸爸因……而锒铛入狱。”

海伦放声大哭。娜塔莉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也跟着哭了起来。

7

“拉尔夫?”麦戈文迟疑地问道,“需要我为她买些泰勒诺或其他药物吗?”

“最好别买。”他说道,“我们不清楚她的状况,不知道她伤得多重。”他将视线移至商店橱窗,不愿看窗外的景象,但还是看到了:很多渴望看热闹的脸庞一字排开,直到视野被装啤酒的冰箱挡住,有些人将双手放在脸上遮挡玻璃反光。

“我们应该怎么办,伙计们?”苏问道。她望着窗外看热闹的人群,紧张不安地扯着红苹果员工制服的褶边。“如果公司发现我在营业时间锁住店门,我会被开除的。”

海伦拉着他的手,“求你了,拉尔夫。”她重复道,不过她肿胀嘴中说出的是“求……拉夫”。

“别给任何人打电话。”

拉尔夫迟疑地看着她。他一生中见过很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有些(老实说,虽然不多)甚至比海伦更严重,但似乎都没她惨。在他形成价值观和道德观的那个年代,人们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无论是丈夫挥拳还是妻子动嘴,外人都无法干涉他们的私事——即使本意是好的——干涉多了,朋友也会变成敌人。

但拉尔夫又想起她挟着娜塔莉蹒跚地经过停车场的情景:她把娜塔莉像课本似的绑在臀部。如果孩子在停车场或哈里斯大道滑落了,她或许根本就发觉不了。拉尔夫心想应该是本能促使海伦第一时间带孩子出门,因为她不想把孩子留给那个痛打她的男人照顾。她只能用一只眼睛看路,说话也模糊不清。

他还想起了别的事,今年卡洛琳刚去世那会儿的事。卡洛琳去世后,他深感悲痛,这让他很吃惊——毕竟他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他过去认为卡洛琳去世他不会感到悲痛,因为他在照顾她的期间已经将悲痛消磨殆尽了——悲痛让他在为卡洛琳处理后事时显得笨手笨脚,效率低下。他联系了布鲁金斯—史密斯殡仪馆,但是向德里《新闻报》要讣告表并将之填好的人是海伦;陪他一起挑选棺材的人是海伦(麦戈文害怕死亡和相关琐事,因此不见踪影);帮他挑选棺盖花饰——上面写着爱妻——的人是海伦;葬礼后举办小型宴席,把从弗兰克餐饮服务店买来的三明治和从红苹果便利店买来的饮料和啤酒分发给大伙的人还是海伦。

若不是海伦,拉尔夫无法独自完成上述任务。难道现在他不该回报她,即使海伦感受不到他的善意?

“比尔?”他问道,“你认为呢?”

麦戈文看了拉尔夫一眼,又看了看低垂着受伤的脸坐在红色塑制椅子上的海伦,又回头看着拉尔夫。他取出一条手帕,紧张地擦拭嘴唇。“我不知道。我很喜欢海伦,很想主持公道——你了解的——但碰到这茬事……谁又知道怎样才算公道呢?”

拉尔夫突然想起来,每当他开始推脱,不想做杂务、苦差或出门跑腿时,卡洛琳都会和他说的一句话:极乐园早已远去,亲爱的,不要为小事而大动干戈。

他又拿起电话,海伦立刻抓住他的手腕,但这一次他将海伦的手推开了。

“已为您接通德里市警察局的电话。”语音提示称,“紧急事件请按一,出警服务请按二,咨询请按三。”

拉尔夫突然意识到这三种服务他都需要,但迟疑片刻后他按了二。电话嗡嗡作响,随即传来了女性的声音:“这里是警察局,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是拉尔夫·罗伯茨。我正在哈里斯大道的红苹果便利店,和街道上方的邻居在一起,她叫海伦·迪普努。她被打伤了。”他轻抚海伦的脸庞,她将额头倚着拉尔夫。他能够透过她的衬衫感受到她滚烫的皮肤。“请你们尽快出警。”

拉尔夫挂断电话,蹲在海伦身旁。娜塔莉看到拉尔夫之后立刻开心地尖叫,她伸手友好地捏拉尔夫的鼻子。拉尔夫笑着吻了她可爱的小手,然后看着海伦的脸庞。

“对不起,海伦。”他说道,“我不得不报警。我只能这样做。你懂吗?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完全不懂!”她说道。她的鼻血已经止住了,但她用手去擦拭时,还是疼得脸部一阵抽搐。

“海伦,他为什么这么做?艾德为什么要毒打你?”他回想起其他瘀伤——或者说瘀伤图案吧。如果真有图案,他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因为卡洛琳的离世以及接踵而来的失眠。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这绝非艾德第一次对妻子下手。可能今天下手较重,但绝不是首次。他可以理解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的道理,但他仍无法想象艾德动手的样子。他可以想象艾德的笑容,炯炯有神的双眼,说话时手舞足蹈的样子……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艾德会动手将妻子打得眼冒金星。

接着拉尔夫脑海中浮现了一段记忆:艾德步伐坚定地走向那位开着蓝色皮卡车的男人——记得是辆福特牌皮卡车——然后伸手扇了那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巴掌。想起这段往事犹如打开了老广播剧《费伯·麦基和莫莉》中费伯·麦基的橱柜——结果发现里面冒出来的不是大量垃圾,而是一系列在去年七月那天形成的生动图像。机场上空的积乱云。艾德将手臂从达特桑牌汽车的车窗中伸出来,上下摇动,似乎这样就能让道闸快速打开。他的围巾上印有中文。

嘿,嘿,苏珊·戴苏珊·戴,你今天杀了多少小孩?拉尔夫心想,不过他听到的是艾德的声音。海伦不用开口,拉尔夫便知道她想说什么。

“真蠢。”她没精打采地说,“他打我是因为我签了一份请愿书——仅此而已。市区到处都是发请愿书的人。前天我去超市购物,有个人拉着我让我签,他说是为了拯救‘妇女关怀’,我听起来感觉还不错,加上当时孩子哭闹,所以我就……”

“你就签了。”拉尔夫轻声补充道。

她点了点头,又开始啜泣。

“什么请愿书?”麦戈文问道。

“邀请苏珊·戴来德里市演讲。”拉尔夫答道,“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者……”

“我知道苏珊·戴是谁。”麦戈文迫不及待地说。

“不管怎样,有很多人希望邀请她来演讲,替‘妇女关怀’请愿。”

“艾德今天回家时心情还不错。”海伦说道,眼中噙满泪水,“他几乎每周四心情都很好,因为只要上半天班。他说下午看书,但实际上只是看来来回回的洒水车……你知道他……”

“我知道。”拉尔夫说道,想起艾德把手伸进那位彪形大汉的桶中以及他那狡黠的笑容。

(等着看好戏吧)

“是的,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让他出去买些婴儿食品……”她提高音量,变得焦躁和恐慌,“我不知道他生气……否则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在那份请愿书上签名,老实说……我至今仍不知道他为何生气……但……但他回来时……”她双手紧抱娜塔莉,浑身颤抖。

“海伦,别紧张,没事的。”

“不,现在有事了!”她抬头仰望拉尔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肿胀的眼皮底下渗出,“现在有事了!他这次为什么不停手?我和孩子怎么办?我们该去哪儿?我的钱都在共同银行账户中……我没有工作……啊,拉尔夫,你为什么要报警?你不该这么做的!”她用软绵绵的拳头敲打着他的手臂。

“你不必担心。”他说道,“毕竟街坊邻居有很多都是你朋友。”

他的声音很小,甚至自己都听不到,也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捶打。因为他怒火中烧,心跳加速。

她刚说的不是为什么他不收手?而是为什么他这次不收手?

这一次。

“海伦,艾德现在人在哪儿?”

“应该在家里。”她木讷地说道。

拉尔夫拍拍她的肩膀,然后扭头走向店门口。

“拉尔夫?”比尔·麦戈文警觉地说,“你去哪儿?”

“我出去后把门锁上。”拉尔夫向苏说道。

“呀,我不知道能否做到。”苏迟疑地看着肮脏的橱窗外聚集的人群。围观者比之前更多了。

“你可以的。”他说道,然后侧头听见逐渐靠近的警笛声,“听到没?”

“听到了,但……”

“警察会告诉你怎么做,你老板也不会对你发脾气——说不定他还会因为你妥善地处理这件事给你颁发奖章呢。”

“如果他颁发奖章,我分一半给你。”她说着回头看海伦,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天呀,拉尔夫,你看看她!难道艾德真的仅仅因为她签了莫名其妙的请愿书就殴打她吗?”

“我想是吧。”拉尔夫说道。刚才与海伦的交谈让他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但依然有些不合情理。他似乎已经怒不可遏了。他希望重回四十或五十岁,这样就可以将艾德暴揍一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认为他也有可能会动手。

他正转动门闩,麦戈文走近抓住他的肩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去找艾德。”

“你在开玩笑吗?你去找他,他会把你杀了。没看到他对海伦做了什么吗?”

“看到了。”拉尔夫答道。他的回答算不上怒吼,但足以让麦戈文松手。

“你都七十岁了,我想你是老糊涂了吧。海伦现在需要朋友的陪伴,而不是和她一样被殴打进医院的老病友。”

比尔说得完全正确,但对拉尔夫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他认为这与失眠也有关,失眠燃起了他的怒火,损坏了他的辨识能力。但这都无关紧要。某种程度上愤怒是一种慰藉,因为愤怒总比苟活在暗淡的世界中要好。

“如果他暴打我,医生会给我开杜冷丁止痛药,这样我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说道,“让我去吧,比尔。”

他箭步穿过红苹果的停车场。一辆闪着蓝色警灯的警车疾驰而来。问题——发生了什么?她还好吗?——扑面而来,但拉尔夫不予理睬。他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等待警车驶入停车场。接着,又箭步穿过哈里斯大道,麦戈文焦急地跟在他身后,但保持着合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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