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一部 秃头矮医生
第七章

1

十月二日,拉尔夫拿着几本从左页二手书店购买的艾默·凯尔顿的西部小说,沿着哈里斯大道走回公寓。他看见有个人坐在他门廊的台阶上,手里也拿着书。但这位访客并非在读书,而是用恍惚的眼神盯着街对面的一排橡树和三棵残存的榆树,看着刮了一整天的暖风将它们金黄色的叶子吹落。

拉尔夫走近,看到坐在门廊台阶上的男人头顶稀疏的白发随风乱舞,他全身的重量似乎都集中于腹部和臀部。宽厚的腰部、细长的脖子、狭窄的胸膛和穿着绿色法兰绒裤子的纤弱大腿,让他看似在衣服底下围了圈轮胎内胎。就算在一百五十码[17]开外,拉尔夫也能准确地认出访客是谁:多兰斯·马斯特拉。

拉尔夫叹了口气,继续走向公寓。多兰斯似乎被欢快的落叶迷住了,直到拉尔夫的影子横在他面前,眼睛才转回来。他扭头、伸长脖子,露出怡人、奇特而又柔弱的笑容。

法耶·查宾、唐·维泽和其他经常在机场第三跑道旁野餐区闲逛的老人(等秋老虎过去,天气转凉,他们就会转移阵地到杰克逊街的台球馆)都认为这笑容只不过再次证明:不管拿不拿诗集,老多兰斯都很愚蠢。绝对称不上敏锐的唐·维泽不知从何时开始称多兰斯为首席老笨蛋。法耶曾告诉拉尔夫,如果老多兰斯能活到九十五岁,他一点都不意外。“脑子没货的人总能活很久,”几个月前他这样和拉尔夫解释,“他们无需担心什么,因此血压较低,不太会出现血管爆裂或堵塞等症状。”

但拉尔夫却不那么认为。在他看来,多兰斯怡人的笑容并未让他显得很愚蠢,而是让他看起来既优雅又博学……有一种小镇版魔术师梅林的气质。然而,他此时真希望多尔今天没来拜访。今天早上他又创造了一个新纪录,凌晨一点五十八分醒来,可把他累坏了。现在他只想坐在起居室内,喝咖啡,读一本在市区买的西部小说。也许不久后就能睡着了。

“你好。”多兰斯说。他拿的是一本平装书——《墓地之夜》,由一位名叫史蒂芬·杜宾斯的作家创作。

“你好,多尔,”他说道,“书好看吗?”

多兰斯低头看着书,似乎忘记他还拿着本书,然后微笑着点点头。“好看,非常好看。他写的诗就像故事。虽然我并不总是喜欢,但偶尔觉得还不错。”

“真好。听着,多尔,见到你很高兴,但上山的那段路让我筋疲力尽,也许我们可以改天……”

“噢,没关系。”多兰斯起身说道。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肉桂味,经常让拉尔夫想起躺在阴暗的博物馆、用红色丝绒绳隔离开的埃及木乃伊。除了眼角细小的鱼尾纹,他脸上似乎没有皱纹,可是他的年纪绝对错不了(有点吓人):蓝色的眼珠已经褪成犹如四月天空的浅灰色,皮肤白皙剔透,不禁让拉尔夫想起娜塔莉的皮肤。他嘴唇松垮,几乎变成淡紫色。当他说话时,嘴唇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没关系,我不是来拜访你的,只是给你捎个口信。”

“什么口信?谁让你捎的?”

“我不知道是谁。”多兰斯说道,他瞪了拉尔夫一眼,似乎认为他不是真傻就是装傻。“长生界的事我从来不去操心。我也让你别去管,记得吧?”

拉尔夫的确记得多兰斯说过一些话,但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也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他很累,之前已被迫听汉姆·达文波特讲那些要他支持苏珊·戴的长篇大论。无论周六的早晨有多美好,他都不想和多兰斯·马斯特拉没完没了地聊下去。“那就把口信告诉我吧,”他说道,“然后我就要上楼了——可以吗?”

“噢,好的,没问题。”但多兰斯突然停住脚,望着街对面,又一阵清风拂来,将落叶卷上灿烂的十月天空。他褪色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让拉尔夫想起了那个兴奋和可敬的宝宝——想起她抓取他手指留下的灰蓝色尾迹的模样,还有她凝视着水池旁花瓶中花朵冒出烟雾的表情。拉尔夫见过多尔同样目瞪口呆地在机场旁看飞机在第三跑道升降,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

“多尔?”他催促着。

多兰斯眨动着稀疏的睫毛。“噢!对了!口信!口信是……”他眉头一皱,低头看着那本被他弄得前后弯曲的书。他脸部顿时开朗,再次抬头看着拉尔夫。“口信是,‘取消预约。’”

轮到拉尔夫皱眉了。“什么预约?”

“你不应该卷入的。”多兰斯重复道,然后长叹一声,“但为时已晚,覆水难收啊。赶紧取消预约,别让那家伙用针刺你。”

拉尔夫本已转身走上门廊台阶,这时又转身面向多兰斯。“洪医生?你是说洪医生吗?”

“我怎么知道?”多兰斯恼怒地反问道,“我说过,我从不牵扯进来。我只是偶尔像今天这样捎个口信。我的任务是告诉你取消与那个扎针医生的预约,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就看你了。”

多兰斯再次抬头看着对街的树,他那怪异、光滑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欣喜。强劲的秋风吹得他花白的头发如海藻般飘动。拉尔夫轻触他的肩膀,他欣然转身。拉尔夫突然意识到法耶·查宾和其他人说他傻可能是开玩笑。否则,问题就在他们而非老多尔身上。

“多兰斯?”

“什么,拉尔夫?”

“这口信——是谁让你转达的?”

多兰斯想了想——或假装思考——然后伸出手中的《墓地之夜》。“拿去。”

“不了,谢谢。”拉尔夫说道,“我对诗集不太感兴趣,多尔。”

“你会喜欢的。很像故事集……”

拉尔夫恨不得上前用力摇晃这个老人,直到他骨头像竹板一样咯咯作响。“我刚刚才在市区的左页二手书店买了几本小说。我想知道是谁让你来传口信……”

多兰斯用惊人的力气将那本诗集塞进拉尔夫右手——没有拿西部小说的那只手。“其中一首诗的开头写道,‘我匆匆做完手头上的事,赶着去做下一件事’。”

拉尔夫还没反应过来,老多尔就已抄近路穿过草坪来到人行道。他向左转,朝着延长路段走去。他神情恍惚地仰望落叶缤纷的蓝天,像是朝远方某个集合点走去。

“多兰斯!”拉尔夫大叫,突然感到很愤怒。对街的红苹果便利店,苏正在清理门前遮阳棚上的落叶。听到拉尔夫叫喊,她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望向他。拉尔夫觉得自己又老又蠢——努力挤出欢快的笑容,朝她挥手。苏也朝他挥手然后继续清理落叶。与此同时,多兰斯继续安详地往前走。此时,他已经走了大约半条街了。

拉尔夫决定让他走。

2

他爬上台阶来到门廊前,把多兰斯给他的书换到左手,以便掏出钥匙串,随后他发现根本不必这样麻烦——门不仅没锁,还是半开着的。拉尔夫经常斥责麦戈文粗心大意,忘记锁门,本来他还以为楼下的这位住户终于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而且记在了心里,可现在看来麦戈文又退步了。

“该死,比尔。”他小声说,推开门进入阴暗的一楼大厅,不安地抬头看着楼梯。他不禁猜想艾德·迪普努可能潜伏在那儿,即使光天化日也一样。可是他总不能整天待在楼下门厅。他关上大门,开始爬上楼梯。

当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突然吓了一跳,以为有人站在起居室那头的角落,结果是他那件灰色的旧夹克。他把它挂在衣帽架上,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随手扔在椅子上或搭在沙发扶手上。难怪他会吓一跳。

他走进厨房,双手插在后兜,站在那儿看着日历。周一被圈起来了,圆圈里潦草地写着:洪,10:00。

我的任务是让你取消与那个扎针医生的预约,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看你了。

一时间,拉尔夫感觉像是在后退一步观看自己的生活,所以他能看到最近一段时间的情景,而不仅仅是今天的琐碎情节。他看到的情景让他非常害怕:一条未知的道路,通向似乎什么都会发生的阴暗隧道。

那就回头啊,拉尔夫!

可他感觉无法回头。他感觉无论愿不愿意,都得进入那条隧道。与其说被引导,不如说被一双强有力的无形之手推着往前走。

“算了。”他咕哝着,焦急地用指尖揉着太阳穴,眼睛仍然看着圈起来的日期——还剩两天,“都是因为失眠,一切开始变得……”

变得如何?

“变得诡异。”他对着空荡的公寓说道,“就是因为失眠,一切才变得异常诡异。”

没错,诡异。很多诡异的事,但他见到的光环无疑最诡异。冷灰色的光——酷似冰霜——遍布日升日落餐厅那个读报男子的全身。相互缠绕的光环犹如辫状烟卷从那对朝超市走去的母子紧握的手中袅袅升起。海伦和娜塔莉被笼罩在绚丽的乳白色光雾之中,娜塔莉想抓取他的手指留下的光影,抓住只有她和拉尔夫能看见的鬼魅般尾迹。

现在老多尔又好似《旧约全书》中的先知,出现在他门前,只不过不是劝他忏悔,而是让他取消与乔·维齐尔推荐的那位针灸医生的预约。听来好笑,实则不然。

隧道口每天都在逼近。隧道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它会通往哪里?

我比较好奇有什么在隧道中等待我,拉尔夫心想。在黑暗中等待我。

你不该牵涉其中,多兰斯说道,但为时已晚。

“覆水难收。”拉尔夫低声说道,突然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太让人不安了。还是聚精会神把问题一一解决吧,首先从针灸治疗的预约开始。是依约前往,还是遵循老多尔——别名哈姆雷特之父的幽灵——的建议。

该问题其实无需多加考虑,拉尔夫心想。乔·维齐尔好不容易让洪医生声音甜美的女秘书替他预约了十月初的就诊,拉尔夫非去不可。若有条小径可以带他离开这片丛林,或许安然入睡便是这条小径。去找洪医生无疑是明智之举。

“覆水难收。”他又说,然后走进起居室去看西部小说。

然而,他发现自己不断翻着多兰斯送给他的那本史蒂芬·杜宾斯写的诗集——《墓地之夜》。多兰斯说的两点都没错:这些诗大都像故事。拉尔夫发现他果然很喜欢这些诗。老多尔引用的那首诗叫《追寻》,开篇这样写道:

我匆匆做完手头上的事,赶着去做

下一件事。日子也匆匆流逝——

狂奔的赛车和永在扩建的哥特式教堂形成混合体。

透过疾驰的汽车车窗,我看见

我钟爱的一切纷纷远离:未曾读的书,

没有说出口的笑话,未曾造访的风景……

拉尔夫把这诗读了两遍,完全着迷了,心想他应读给卡洛琳听。卡洛琳肯定会非常喜欢,因为这首诗非常不错。她一定会更爱他(他一向只对西部小说和历史小说着迷),因为他发现了这本诗集而且像捧着花束一般把诗集送给了她。他正准备起身去找张纸片来当书签,突然意识到卡洛琳已离开半年了,顿时泪流满面。他在高背椅上坐了将近十五分钟,把《墓地之夜》搁在膝盖上,用左手掌根抹着眼泪。最后,他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干瞪了一个小时的天花板,他起身冲了一杯咖啡,在电视上找到了一场大学橄榄球赛转播。

3

周日,公共图书馆的开放时间为下午一点到六点。多兰斯来过之后的第二天,拉尔夫去了图书馆,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事做。阅览室的天花板很高,这儿通常会有一群像他这样的老人在翻阅各种他们有空阅读的周日报纸。可这天,当他埋头于书堆中浏览了四十分钟后抬起头来时,发现四周空无一人。昨天,天气晴朗;今日,瓢泼大雨。刚落下的树叶被冲刷在人行道上或被冲下水沟,进入德里市那奇怪而错综复杂的排水系统。风仍在呼啸,但已经转向北方而且带着一丝寒意。任何聪明(或幸运)的老人都待在温暖的家中,观看波士顿红袜队惨淡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和孩子们玩纸牌游戏或糖果乐园游戏,或者在饱食一顿鸡肉大餐后打盹。

话说回来,拉尔夫既不关注波士顿红袜队,也无子孙,甚至连曾经拥有的打盹的能力都失去了。于是他便搭乘一点的绿线公共汽车前往图书馆。到达之后,他后悔仅穿了这件破损的灰色旧夹克——阅览室很阴冷。壁炉中空空如也,闷不吭声的电暖器让人觉得还是生把炉火比较好。此外,周末到图书馆看书的人也懒得打开头顶上方的电灯。勉强射进来的光线有气无力地瘫在地板上,墙角全是阴影。墙壁上陈旧油画中的伐木工人、士兵、鼓手和印第安人看似恶魔。冷雨呜咽,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我应该待在家里,拉尔夫心想,但并不真这么想。这阵子他那公寓甚至比图书馆还冷。况且他已经在书架上被他称为睡眠之神的区域找到了一本有趣的新书:《睡眠的模式》,作者是医学博士詹姆斯·A.霍尔。他打开头顶灯,以便让阅览室不那么阴森,然后在四张空荡长桌中挑了一张坐下,很快便沉迷于书中。

霍尔写道:在人们发现快速眼动睡眠和非快速眼动睡眠属于不同的睡眠状态之前,关于人失去特定阶段睡眠的研究主要有德门特的理论(1960)……失去特定阶段睡眠会导致人醒来后人格混乱……

你说对啦,朋友,拉尔夫心想,想喝汤的时候连一盒立顿速食汤都找不到。

……另外关于梦境丧失的早期研究还提出有趣的假设:精神分裂症也许是由梦境丧失所导致,即夜晚的做梦过程越界到了白天清醒时刻。

拉尔夫低头看书,手肘搁在桌上,双手握拳按压太阳穴,前额紧蹙,眉头紧锁,专注地思索着。他在想,霍尔谈论的是否就是光环问题,只是他未察觉。但拉尔夫仍会做梦,而且非常逼真。昨晚他才梦到自己和洛伊丝·夏瑟在老德里市会馆(已不复存在,八年前被横扫市中心的大风暴吹垮了)。他邀请她出来好像是为了向她求婚,但特里格·瓦尚偏要来搅局。

他用指关节揉着眼睛,设法继续聚精会神地看书。他没有看见那个出现在阅览室门口身穿灰色宽松运动衫、站在那儿默默注视他的男人。大约过了三分钟,那名男子将手伸进运动衫(胸口印的是查理·布朗的小狗史努比,它戴着酷哥乔墨镜),从挂在腰带上的刀鞘中抽出一把猎刀。那名男子来回翻转那把刀时,头顶灯投射的光照在锯齿状的刀刃上,映射出它的锋芒。接着,他朝拉尔夫所在的桌子走去,而拉尔夫正用双手撑着头。他坐在拉尔夫身边,但拉尔夫几乎没感觉到身旁有人。

失眠者对失眠的忍受程度因年龄而异。较年轻的失眠者往往较早开始忧虑并出现更多的生理反应,而较年长的……

一只手轻轻搭在拉尔夫肩上,吓得他从书本中跳了出来。

“我想知道它们长啥样?”一个狂喜的声音在拉尔夫耳畔轻轻响起,随之飘来一股有如变质培根在一锅大蒜和腐臭的黄油中慢慢蒸煮的气味,“我是说你的内脏。等我把它们挖出来放在地上,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你认为呢,你这个残害婴儿的百夫长。你认为它们是黄色、黑色还是红色呢?”

某种尖锐的东西按压在拉尔夫身体左侧,沿着肋骨缓缓下移。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狂喜的声音低声说,“我等不及了。”

4

拉尔夫缓慢地转过头,只听得脖子肌腱咯吱作响。他不知道这个有口臭的男子——正用类似刀子的东西顶着他身体左侧的男子——叫什么,但拉尔夫很快就认出了他。那副角质框眼镜帮了忙,可是那头高高翘起、让拉尔夫想起唐·金和爱因斯坦的灰色滑稽头发才是关键。他就是报纸头版照片背景中站在艾德·迪普努身边的那个男人。照片中,汉姆·达文波特高举拳头,丹·道尔顿像戴了帽子似的头顶着达文波特支持人流,不要害怕的标语牌。拉尔夫觉得好像在很多有关人流示威活动的电视新闻中都看到过这个家伙。他只是众多挥舞标语牌、高呼口号的示威者中的一员,只是个无名小卒。只是现在这个无名小卒想要杀了他。

“你觉得如何?”身穿史努比运动衫的男子仍欣喜地低声问道。他的声音比刀刃更让拉尔夫害怕。此时,刀在拉尔夫的皮夹克上缓慢地上下滑动,仿佛在确定他身体左侧一些脆弱器官的位置:肺、心脏、肾脏、肠子等。“会是什么颜色呢?”

他呼出的气体令人作呕,但拉尔夫不敢抽身或转头,生怕身体一动刀子便停止移动直接插进身体。现在刀子又开始往上移动。在厚厚的角质框眼镜背后,那家伙的褐色眼珠犹如奇怪的鱼一样在漂浮不定。拉尔夫心想,那人的眼神捉摸不定且透着说不出的怯懦,酷似那些看见天兆或在深夜听见壁橱内发出低语声的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拉尔夫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你为何想伤害我。”他仍不敢扭头,但快速向四周瞟了一眼,希望看到其他人,但阅览室仍空无一人。室外,疾风骤雨敲击着窗户。

“因为你他妈的是百夫长!”灰发男子啐了一口唾沫,“可恶的弑婴者!专偷未出生的胎儿!将他们卖给出价更高的人!我知道你的勾当!”

拉尔夫慢慢将右手从脑门放下。他惯用右手,每天随身携带的物品一般都放在衣服的右边口袋。这件灰色的旧夹克有带盖的大口袋,但即便他能悄悄将手伸进口袋,恐怕他能找到的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也只有一团被弄皱的口香糖包装纸。口袋里甚至连指甲刀都没有。

“是艾德·迪普努告诉你的,对吗?”拉尔夫问道,然后哼了一声,因为刀子朝他身体左侧的肋骨下方用力地刺了进去。

“别叫他的名字,”身穿史努比运动衫的男人低声说道,“不要直呼其名!你这个偷窃婴儿的家伙!怯懦的杀人犯!百夫长!”他再次把刀刃往里推,拉尔夫真切感到了疼痛,因为刀尖已经穿透皮夹克。拉尔夫认为自己还未被割伤,至少目前还没有,但他确定这疯子用的力足够让他留下难看的伤疤。但还算不错,如果只是留下伤疤,那就万幸了。

“好,”他说,“我不提他的名字。”

“给我道歉!”身穿史努比运动衫的男人低声愤然说道,将刀子刺得更深了。这次刀子穿过了拉尔夫的衬衫,他感到一股温热的血流了下来。刀口底下是什么器官呢?他心想,肝脏?胆囊?身体左侧都有哪些器官呢?

他想不起来,也不想知道。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占据了所有的理性思考——狩猎季节,某个乡村小店门口,秤上倒挂着一只鹿。眼睛呆滞,舌头下垂,腹部有一道黑色的刀痕,那是一个男人刚拿着与此类似的刀割开的,掏出了所有内脏,只剩下头部、肉体和皮毛。

“对不起,”拉尔夫战战兢兢地说,“真对不起。”

“是的,这就对了!你应该感到对不起,但你不是真心的!你不是!”

那个男人又把刀往前刺了一下,拉尔夫感到异常疼痛,流出更多温热的血。突然整个阅览室一亮,好像有两三组摄影记者突然拥入并打开摄像机上的投光灯一样,这些记者从反人流游行发生以来一直在德里市游荡。当然,并没有摄像机,光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

他转向那个拿刀的男人——现在他已经把刀刺进了拉尔夫的身体——看到他周围环绕着绿黑色的光环,这让拉尔夫想起

(沼泽火)

天黑之后偶尔会在沼泽树林中见到的暗淡磷光,其中盘绕着如钉子般纯黑色的荆棘。他愈发惊慌地看着这位刺客的光环,丝毫没有察觉到刀子又往前扎了十六分之一英寸。他隐约感到鲜血正在衬衫底部腰带周围积集,仅此而已。

他疯了,他真想杀了我——这不是说说而已。他还没有准备动手,他的情绪还没有激动到那一步,但是快了。如果我试图逃跑——只要我试图离开他插进我身体的那把刀子一寸——他就会立马杀了我。他巴不得我试图逃跑……这样他就会说我自己找死,都是我的错。

“天啊,你和你的同伙,”那个留着滑稽灰发的男人说道,“我们都知道你们干的好事。”

拉尔夫将手伸进右边口袋……摸到一个稍大的物体,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不记得放过这个物体。这算不上什么,如果你连经常光顾的电影院服务台后四位电话号码是1317还是1713都记不清时,什么都可能发生。

“你们这些家伙,天哪!”留着满头滑稽头发的男人说道,“天哪,真是的!天哪!”这次拉尔夫清晰地感受到刀子刺进身体的疼痛。刀尖沿着他的胸腔往上滑向颈部,留下了一个红色的细网格线。他低声呻吟,右手紧抓着夹克的右边口袋,隔着皮革握紧口袋中那个物体的圆弧面。

“别叫,”那个一头滑稽灰发的男人欣喜地小声说道,“天呀,你会后悔的!”他盯着拉尔夫的脸,眼镜后方的褐色眼睛被放大了好几倍,沾在睫毛上的微小头皮屑看似有鹅卵石大小。拉尔夫甚至能够看到这个男人眼中的光环——像绿色烟雾飘过黑色水面一样滑过瞳孔。贯穿在绿光中的蛇形扭结变得更加稠密,彼此缠绕在一起。拉尔夫明白当刀子深深刺入自己的身体时,操弄刀子的其实是那个男人性格中投射出这些黑色旋涡的部分。绿色代表困惑和偏执,黑色则有其他寓意。

(来自外部)

更加可怕的寓意。

“好的,”他喘息着说,“我不叫。”

“很好。你知道吗,我能感受到你的心跳。它通过刀刃传到我的掌心。现在心跳很快吧。”那人冷不防地露出毫无幽默感的笑容。嘴角挂着几滴唾沫。“也许你会昏倒,死于心脏病,这样就不用我动手了。”又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向拉尔夫扑面而来,“你那么老了。”

鲜血像两三股涓涓细流,沿着他的身体流下。刺入身体的刀尖让他疼得发狂——好像被巨大的蜜蜂蜇了一口。

或者是针,拉尔夫心想,觉得虽然身处这种情境,但这念头还是很可笑,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境才显得可笑。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扎人狂魔,相比之下,詹姆斯·罗伊·洪不过是班门弄斧。

而我根本就无法取消与这个人的“预约”,拉尔夫心想。但话说回来,他意识到像他这样的狂人不会同意取消预约。他们有自己的日程表,不论如何都会严格遵照日程表安排。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拉尔夫知道他无法忍受刀尖继续刺进身体。他用拇指掀开夹克的口袋盖,悄悄将手伸进去。手指刚碰到那个物体,他立马就想起那是什么,是格蕾琴从手提包拿出来放在他餐桌上的喷雾罐。这是“妇女关怀”的朋友为了向你表示感谢准备的绵薄之礼,她这样说道。

拉尔夫也不知道喷雾罐是如何从厨房壁橱顶部——当时他随手把它放在了那儿——跑到这件破旧的秋季夹克口袋中,他不想深究原因。他紧紧握住它,再次使用大拇指,这次是掰开喷雾罐的塑料盖。与此同时,他眼睛始终未离开那个满头滑稽头发的男人抽搐、惊恐、振奋的脸。

“我知道一些事情,”拉尔夫说道,“如果你保证不杀我,我就告诉你。”

“什么?”那个满头滑稽头发的男人问道,“天呀,你这种人渣知道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拉尔夫反问自己,很快便有了答案,像老虎机显示屏跳出累计奖金数目一样快速闪现在他脑海。他勉强挨近环绕着那个男人的绿色光环,走进从他坏掉的内脏发出的恶臭氛围中。同时,他从口袋中拿出那个小喷雾罐,将它紧贴在大腿边,食指按在喷头上。

“我知道血色之王是谁。”他讷讷地说。

肮脏的角质框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瞪得很大——不仅是惊讶,还有震惊——那个头发滑稽的男子退缩了一下,同时抵着拉尔夫身体左侧的巨大压力也放缓了。这是个好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也抓住了这次机会。他向右一转,从椅子上翻落到地板上。他后脑勺着地,但与脱离刀刃所产生的宽慰感相比,这点疼痛无足挂齿。

满头滑稽头发的男人大声抱怨——其中夹杂着愤怒和无奈,他似乎在漫长困苦的生命中早已习惯此类挫折。他冲向拉尔夫的空座椅,向前伸着抽搐的脸,眼睛看似生活在大海最深处海沟的奇异发光生物。拉尔夫拿起喷雾罐,突然意识到还没来得及检查喷口的方向——他很可能会把催泪喷雾喷得自己满脸都是。

无暇顾及这么多了。

那个满头滑稽头发的男子持刀刺向他时,拉尔夫摁下喷嘴。那个男人的脸部笼罩在液滴形成的薄雾中,那薄雾看似拉尔夫置于浴室马桶水箱上的松木香型空气清新剂喷雾。连他的眼镜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喷雾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也是拉尔夫所期待的。那个满头滑稽头发的男子痛苦地尖叫着,扔下手中的刀子(它碰到拉尔夫的左膝,然后落在他的两腿之间),两手在脸上抓狂,摘下眼镜,扔在桌上。围绕着他的那层细薄、有点油腻的光环闪过一道红光,然后熄灭了——至少拉尔夫看不见了。

“我瞎了!”满头滑稽头发的男子尖叫道,“我瞎了,我瞎了!”

“不,你没有,”拉尔夫说道,颤抖着站起来,“你只是……”

那名男子又尖声大叫,然后倒在地上。他在黑白瓷砖上来回翻滚,双手捂着脸,好像手被门缝夹到的孩子一样号叫。拉尔夫从那名男子的指缝间看到他一块块楔形的脸颊。脸上的皮肤红得令人惊恐。

拉尔夫告诉自己别管这个家伙,因为他像只疯狂的潜鸟和危险的响尾蛇。但他太过恐慌,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因此无法遵循内心这个不错的建议。刚才那种生死存亡、想要制伏攻击者的念头似乎已不复存在。他弯下身,试探性地将手放在那人的手臂上。那个疯子立刻从他身边滚开,像个闹别扭的小孩,用两只脏兮兮的低帮运动鞋用力蹬着地板。“噢,你这个混蛋!”他尖叫道,“你用东西喷我!”然后,他不可思议地说:“我要控告你!”

“我想,你在提起诉讼之前最好还是解释一下刀子的事。”拉尔夫说道。他看到地上的刀子,想伸手去拿,但转念一想最好还是别在上面留下指纹。他起身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时之间,雨水敲击窗户的声音变得空洞而遥远。他把刀子踢开,步履蹒跚,需扶着刚坐过的那把椅子的椅背才勉强保持身体平衡。一切又恢复平静。他听见大厅传来一阵脚步声、低语声和询问声。

现在你们倒是来了,拉尔夫疲倦地想。三分钟前当这家伙像刺气球一样,差点把我的肺刺破时,你们去哪儿了?

迈克·汉隆出现在门口,他身材修长,虽留着一头浓密的灰发,但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他身后跟着一位少年,拉尔夫认识这位少年,他是图书馆周末柜台助理。少年身后跟着四五个可能是从期刊室跑过来的围观者。

“罗伯茨先生!”迈克惊呼,“天啊,你伤得重吗?”

“我没事,受伤的是他。”拉尔夫说道,可当他伸手去指躺着地板上的那个家伙时,碰巧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并非没事。他伸手时牵起了外套,发现格子衬衫左侧被浸透了,从腋窝下方扩散开来,形成了深红色的泪滴状。“糟糕。”他虚弱地说道,然后坐在椅子上,手肘将那副角质框眼镜撞得飞过桌面。镜片上液滴形成的薄雾让眼镜看似一双得了白内障的瞎眼。

“他用强酸泼我!”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尖叫,“我看不见了,我皮肤正在溶解,我能感受到它在溶解。”在拉尔夫听来,他似乎在刻意模仿《绿野仙踪》中的西方邪恶女巫。

迈克快速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然后在拉尔夫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强酸。”拉尔夫说着拿起那罐保镖牌喷雾,把它放在桌上,旁边是《睡眠的模式》。“给我喷雾的那位女士说它不像梅斯喷雾那么强烈,它只会刺激眼睛,引起恶心……”

“我毫不担心他有什么问题,”迈克不耐烦地说道,“能喊出这么大声的人一时半会死不了。我倒是担心你,罗伯茨先生——你知道他把你刺得有多严重吗?”

“他并没有真正刺我,”拉尔夫说道,“他……只是戳我。用那个。”他指着瓷砖地面上的刀子。看到红色刀尖,他脑中又闪现一阵眩晕,感觉像一列羽毛枕芯做成的快车。当然,这种想法太蠢了,毫无意义,不过此刻他头脑不太清醒。

那位图书馆助理低头谨慎地看着地上的男子。“噢喔,”他说道,“我们认识这个家伙,迈克——他叫查理·皮科林。”

“天哪,我的天哪,”迈克说道,“我现在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了!”他望着那位少年助理,叹了口气说,“最好报警,贾斯汀。看来我们遇到麻烦了。”

5

一小时后,拉尔夫问道:“我用那个喷雾有麻烦了,是吗?”他指着迈克·汉隆办公室凌乱桌面上两只密封塑料袋中的一只。袋子上贴了一条黄色的胶带,上面写着证据:喷雾罐;日期:1993年10月3日;地点:德里市公共图书馆。

“没有我们那位查理老兄使用刀的麻烦大。”约翰·莱德克指着另外一个密封袋子说道。袋子中装的是那把刀,刀尖上的血已经凝结,变成了褐红色。莱德克今天穿了件缅因大学橄榄球队运动衫,这让他看似与乳牛棚般大小。“在我们这种偏僻地方,我们依然非常相信自卫这种概念,可我们不会过度探讨这种概念——因为这跟承认地球是平的一样荒谬。”

倚在门口的迈克·汉隆一阵大笑。

拉尔夫暗自松了一口气。医护人员(据他所知,这位医生曾于八月份和其他医生一起将海伦·迪普努送到医院)开始给他处理伤口——首先拍照,然后消毒,最后贴上蝴蝶状的大型创可贴,裹上绷带——他咬紧牙坐在那儿,想象着法官会判处他在县监狱服刑半年,罪名是使用半致命的武器攻击他人。罗伯茨先生,希望这能起到警示作用,警示那些认为携带神经性毒气喷雾罐到处伤人合法的老家伙。

莱德克再次看着排在汉隆电脑终端机旁边的六张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片。那位气色较好的急救医务人员在为拉尔夫包扎伤口之前拍了前三张照片。这些照片显示拉尔夫身体左侧下方有个阴暗的小圆圈——看似孩子们学写字时写得太大的句号。那位急救医护人员在替拉尔夫包扎完伤口并要他在一张证明拒绝住院的表单上签名后,又为他拍了后三张照片。通过后一组照片,可以清晰地看到拉尔夫体内已经开始形成严重的瘀伤。

“上帝保佑埃德温·兰德和理查德·宝丽来。”莱德克说道,将一次成像照片放入另一个证物袋。

“我认为理查德·宝丽来根本就不存在。”站在门口的迈克·汉隆说道。

“也许不存在,但还是希望上帝保佑他。任何法官在看过这些照片后都会支持你,拉尔夫,就算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辩护律师克莱伦斯·丹诺也会将它们列为证物。”他回头看迈克,“他叫查理·皮科林,是吧。”

迈克点点头:“是查理·皮科林。”

“混蛋。”

迈克再次点头:“超级大混蛋。”

他们表情严肃,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开怀大笑。拉尔夫非常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太糟糕所以显得可笑,但又因为可笑所以显得糟糕——他必须用力咬住嘴唇,以免跟着他们一起大笑。他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大笑,会疼死的。

莱德克从后兜中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眼泪,并停止大笑。

“皮科林倡导生命权,对吗?”拉尔夫问道。他想起皮科林在汉隆青年助理的搀扶下坐起来的模样。没戴眼镜的他看起来跟宠物店橱窗里的兔子一样没有任何危险。

“可以这么说,”迈克冷淡地说,“他就是去年被抓到企图在医院和‘妇女关怀’共用的停车场放置爆炸物的家伙。他手提一罐汽油,身背装满空瓶的背包。”

“还有一堆布条,别忘了。”莱德克说道,“那些布条被用作导火线。那时候他还是‘每日灵粮’的重要成员。”

“他的行动差点成功了吗?”拉尔夫好奇地问道。

莱德克耸耸肩。“没有,他们那群人当中显然有人认为炸掉一家女性诊所更像是恐怖主义行动,而不是政治活动。于是给你们当地的警局打了匿名电话。”

“干得漂亮。”迈克说道,又发出一阵窃笑,随后交叉双臂,似乎是为了忍住笑容。

“是的。”莱德克说道,他两手交握,伸开双臂,将指关节掰得咯吱响。“一位体贴周到的法官没有给查理判处徒刑,而是让他到杜松山精神病院接受六个月的治疗。那儿的医生可能认为他没问题,因为他在七月前后就回到镇上了。”

“没错。”迈克附和着说,“他每天都会来图书馆,试图改变人们的想法。几乎抓着每个来图书馆的人对他们进行说教,说什么人流的女人都会下火海,尤其是苏珊·戴这类坏人永世不得超生。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找上你,罗伯茨先生。”

“可能是我运气好吧。”

“你还好吗,拉尔夫?”莱德克问道,“你脸色苍白。”

“我很好。”拉尔夫说道,其实他一点都不好,感到想吐。

“你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你真幸运。很幸运有人给了你这罐防身喷雾,很幸运你将它随身携带,最幸运的是皮科林没有悄悄从背后给你一刀。你要不要现在跟我去局里做一份正式笔录,或者……”

拉尔夫突然从迈克·汉隆那张年代久远的躺椅上跳起来,用左手捂着嘴狂奔冲过房间,打开办公室右后方的门,祈祷门后千万别是壁橱。否则他就要将消化了一部分的烤奶酪三明治和有点发酸的西红柿汤吐满迈克的雨鞋了。

幸好那正是他所需的洗手间。拉尔夫跪在马桶前,紧闭双眼狂吐不止,左手紧按着身体一侧被皮科林弄伤的部位。肌肉刚开始愈合又突然被拉扯,十分疼痛。

“我想你的意思是不要。”迈克·汉隆在拉尔夫身后说道,然后安慰地拍拍他的颈部,“你还好吗?伤口又流血了啊?”

“应该没有。”拉尔夫说道。他伸手去解衬衫纽扣,然后突然顿了一下,再次用手臂紧紧捂住身体一侧,直到呕吐感消失为止。他抬起手臂,检查绷带,是干净的。“看来没事。”

“好的。”莱德克说道,他就站在这位图书馆员身后,“吐完了?”

“吐完了。”拉尔夫羞愧地看着迈克,“对不起。”

“别傻了。”迈克扶拉尔夫站起来。

“走吧,”莱德克说道,“我送你回家。明天还得做笔录呢。今天你得回家休息,好好睡一觉。”

“一夜安稳的睡眠比什么都强。”拉尔夫说道。他们走到办公室门口。“你不必一直挽着我的手吧,莱德克警官?我们还没确定关系呢,对吗?”

莱德克看似很惊讶,然后松开拉尔夫的臂膀。迈克又是一阵大笑。“还没确定……这真有意思,罗伯茨先生。”

莱德克笑了笑。“确实还没有,不过你可以叫我杰克,也可以叫我约翰,但别叫我约翰尼。我母亲去世后,叫我约翰尼的只有老教授麦戈文了。”

老教授麦戈文,拉尔夫心想,这听起来好奇怪。

“好的——那就叫约翰。二位可以叫我拉尔夫。就我而言,提到罗伯茨先生,别人通常想到亨利·方达领衔主演的百老汇舞台剧。”

“没问题。”迈克·汉隆说道,“你多保重。”

“我尽量,”他说道,然后停下脚步,“对了,我得感谢你,不仅因为你今天帮我。”

迈克眉毛一挑。“哦?”

“是的。你雇用了海伦·迪普努。她是我最爱的人,她急需这份工作。谢谢你。”

迈克微笑点头。“我欣然接受你的谢意,但其实是她帮了我的忙。她做这份工作实则是大材小用,我认为她是想留在这里。”

“我也这么想,而你成全了她。再次感谢。”

迈克咧嘴而笑。“荣幸之至。”

6

拉尔夫和莱德克离开图书借还台时,莱德克说:“我想蜂巢应该有效,嗯?”

一开始拉尔夫完全没明白这位大警探在说什么,他说不定在用世界语向他问问题。

“你的失眠症。”莱德克耐心地说道,“已经治好了,对吗?一定是——你的气色比我初次见你时好多了。”

“那天我有点焦虑。”拉尔夫说道。他想起老比利·克里斯托模仿脱口秀主持人费尔南多的著名台词:听我说,亲爱的,别傻了,你的心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外表!你……看上去……棒极了!

“难道你今天不焦虑吗?好了,拉尔夫,我又不是外人。告诉我——是不是蜂巢奏效了?”

拉尔夫假装思考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的,我想一定是因为蜂巢。”

“太好了!我早就说了吧?”莱德克愉快地说道,他们一起步入午后的雨中。

7

在上哩丘路最高处等红绿灯时,拉尔夫转向莱德克,问他把艾德列为查理·皮科林共犯的可能性有多大。“因为是艾德唆使他这样做的,”他说,“我很清楚这一点,就像我知道前面的公园叫斯特拉福德公园一样。”

“你可能没错,”莱德克答道,“但你别太乐观——将艾德列为共犯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即使县检察官很开明,将他们列为共犯的可能性也不大。”

“为什么?”

“首先,我担忧我们能否找到这两个人有进一步联系的证据。其次,皮科林这种人对那些被他认作‘朋友’的人十分忠诚,因为他们的朋友不多——他们的世界多半是由敌人组成的。我认为皮科林在接受审讯时不会将他拿刀刺你肋骨时说的那些话全盘托出。此外,艾德并不傻。他很疯狂,没错——仔细一想,可能比皮科林还疯狂——但绝不傻。他什么都不会承认。”

拉尔夫点点头,这正是他对艾德的看法。

“即使皮科林承认是迪普努指使他去找你,杀害你——因为你是杀害婴儿、抢夺胎儿的百夫长——艾德也只会冲我们微笑点头,然后说他相信查理说过这样的话,相信查理甚至认为自己说得没错,但这并不代表事实。”

绿灯亮了。莱德克开车通过十字路口,左转进入哈里斯大道。刮雨器唰唰地摆动。拉尔夫透过乘客位车窗,看到右侧的斯特拉福德公园在雨中像波动的海市蜃楼。

“我们能怎么办?”莱德克说道,“事实摆在眼前,查理·皮科林精神失常多年——说到疗养院,他的经验非常丰富:杜松山精神病院、阿卡迪亚疗养院、班格尔精神医疗院……凡是提供免费电疗服务和束衣的地方,查理几乎都去了。近来他反复唠叨的话题是人流。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就把矛头对准了玛格丽特·蔡斯·史密斯[18]。他四处写信——写给德里市警察局、州警察局和联邦调查局——声称她是俄罗斯间谍并声称有证据。”

“天啊,真难以置信。”

“不必惊讶,这就是查理·皮科林。可以说全美所有和德里市大小相当的城市都有一些类似他这样的人。不,应该说全世界都有。”

拉尔夫慢慢将手伸到身体左侧,摸着那儿的方形绷带。他用手指探索着纱布底下蝴蝶型创可贴的轮廓。他不断想起皮科林狰狞的褐色眼镜——既惊恐又欣喜若狂。他简直不敢相信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曾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担心到了明天,整件事将变得像詹姆斯·A.霍尔书中所提及的突破性梦境。

“糟糕的是,拉尔夫,像查理·皮科林这样的疯子,最容易被迪普努利用。现在,那位殴打妻子的老弟有足够推诿责任的借口了。”

莱德克把车转入拉尔夫家附近的私家车道,停在一辆后备厢盖锈迹斑斑、保险杠上贴着一张旧贴纸的奥尔兹莫比尔牌大汽车后面,纸条上写着DUKAKIS,88。

“那辆雷龙般的车是谁的?是麦戈文的吗?”

“不是,”拉尔夫说道,“是我的。”

莱德克难以置信地瞥了他一眼,把他那辆破旧的雪佛兰牌警车的变速杆拉到空挡。“既然你有车,为何还要在大雨里等巴士?车坏了吗?”

“没坏。”拉尔夫生硬地说道,不愿补充自己可能说错了,因为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开过那辆车了,“我没有站在大雨里等车。那是候车亭,不是公共汽车站,它有遮雨棚,里面还有凳子。只差有线电视了,等明年吧。”

“可是……”莱德克仍迟疑地看着那辆奥尔兹牌汽车。

“在职业生涯的最后十五年,我坐在办公桌前工作,但此前我是售货员。曾有二十五年左右的时间,我平均每周得开八百英里路。到印刷厂工作之后,我再也不想开车了。另外,我妻子去世后,似乎也不用开车了。很多时候乘公共汽车也很方便。”

的确如此,拉尔夫觉得没必要再补充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反应和视力这件事。一年前,拉尔夫看完电影开车回家,突然有个大约七岁大的孩子为了追足球跑到哈里斯大道。拉尔夫思考了足足两秒,这对他而言很漫长、很恐怖,他感觉就要撞上那个男孩了。当然,他没有撞到——事实上还差很远——但在那之后,他开车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觉得也没有必要把这些告诉约翰。

“你开心就好。”莱德克说道,朝那辆奥尔兹牌汽车挥了挥手,“明天下午一点去做笔录如何,拉尔夫?我中午就过来,免得节外生枝。如果你想喝咖啡,我可以给你带一杯。”

“听起来不错。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还有一件事……”

拉尔夫本来已经打开车门,又将它关上了,然后挑起眉毛转身看着莱德克。

莱德克低头看着双手,在驾驶座上不自在地扭动身体,清了清嗓子,然后抬起头。“我只是想说,我认为你的表现太优秀了,”莱德克说道,“很多比你年轻四十岁的人要是遇到今天这样的小风险,肯定早就躺在医院或者太平间了。”

“我想一定是守护神在眷顾我。”拉尔夫说道,想起当他辨认出夹克口袋中的圆形物品是什么时有多诧异。

“也许是吧,但你今晚还是得将门窗关好。听到了吗?”

拉尔夫微笑着点头。不论是否受之有愧,莱德克的称赞还是让他心头一暖。“我会的,如果麦戈文愿意配合,一切都好办。”

另外,他想,我可以在半夜醒来后自己下楼检查。我大概睡两个半小时就会醒,目前是这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莱德克说道,“当迪普努开始接手‘生命之友’时,局里的同事都不乐意,但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如果某天他不拿妻子当出气筒,他还是很有魅力和号召力的。”

拉尔夫点点头。

“另一方面。以前我们也见过不少和他类似的家伙,他们有自我毁灭的倾向。迪普努已经表现出了这一倾向。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工作……这点你知道吗?”

“啊哈,海伦和我说了。”

“现在他正失去一些温和的追随者。他们像喷气战斗机一样掉头飞回基地,因为燃料快用完了。但艾德不会回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一直向前。我想苏珊·戴演讲之前,他可能还会留住一些追随者,但演讲之后,他就要孤军奋战了。”

“你是否想过他会在周五采取行动?例如伤害苏珊戴?”

“当然,”莱德克说道,“这个问题我们早就想过了。”

8

拉尔夫非常高兴看到门廊大门上了锁。他迅速开锁进门,步履蹒跚地爬上楼梯,这天下午的楼梯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狭长、阴暗。

尽管雨滴不断敲打着屋顶,但公寓内一片寂静,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气息。拉尔夫把厨房餐桌旁的一张椅子拉到厨房台面旁,他站在椅子上,查看最靠近水槽的柜橱顶部。他似乎期待能从里面找到另一瓶保镖牌喷雾——原来那瓶,他送别海伦和她朋友格蕾琴之后一直放在那儿——而他内心着实抱着这样的期待。然而,柜橱顶部除了一根牙签、一根旧保险丝和很多灰尘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下来,看到椅子上留下污浊的脚印,于是他拿一小片纸巾将它擦掉。然后,将椅子放回原处,走到起居室。他站在那儿,眼睛扫视着套着脏兮兮的花纹布套的沙发,还有两扇朝向哈里斯大道的窗户之间那张橡木桌上的电视。接着,他的视线从电视转到屋角。昨天进入公寓并且发现大门没上锁时,拉尔夫曾忐忑不安,一时把屋角衣帽架上挂着的外套误认为是入侵者。说实话,他当时还以为是艾德不请自来了。

可是我从来都不把衣服挂在衣帽架上。这也是我过去常惹怒卡洛琳的一个坏习惯——仅有的几个坏习惯之一。如果我在她生前都未能养成将衣服挂在衣帽架上的习惯,那她去世后就更不用说了。把衣服挂在那儿的人一定不是我。

拉尔夫穿过起居室,在灰色的皮夹克口袋中翻找着,把找到的东西放在电视机上。左边口袋中只有一块放了很久、顶端沾有棉绒的救生圈牌水果硬糖,而右边口袋里放的东西很多,只是没有喷雾罐。右边口袋中有一根包装完好的窈窕淑男牌柠檬味棒棒糖、一张弄皱的德里比萨之家的广告传单、一节五号电池、一个空的麦当劳苹果派包装盒、戴夫录影带出租店的优惠卡(只要再打四次卡就可免费租一部片,这张卡已经失踪两周,拉尔夫以为它丢了)、一盒火柴、一些锡箔纸碎片……以及一张折叠的条纹纸。

拉尔夫打开纸条,看到上面有一行用老人不太稳定的潦草笔迹写的字:我匆匆做完手头上的事,赶着去做下一件事。

虽然纸条上只有一行字,但足以让拉尔夫证实心中的猜想:拉尔夫从左页二手书店拿着平装书回来时,看到多兰斯·马斯特拉坐在门廊台阶上。不过在此之前,多兰斯还做了别的事,而不是坐在那儿干等。他上楼进了拉尔夫的公寓,从壁橱顶部拿起喷雾罐,放进拉尔夫灰色旧皮夹克的右边口袋。他甚至还留下了自己的名片:用潦草的字迹写在小纸片上的一行诗,纸片可能是从拉尔夫用来记录机场第三跑道上起降班次的旧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之后,老多兰斯没有把夹克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放在衣帽架上。完事之后,

(一切搞定)

他便回到门廊上继续等拉尔夫。

昨晚,拉尔夫因为麦戈文忘记锁门的事又将他斥责了一顿,而麦戈文则忍气吞声,就像拉尔夫每次随手把外套扔在椅子上而不是挂起来时,忍受卡洛琳的斥责一样。可拉尔夫发现,他可能错怪比尔了。也许是老多尔撬开了锁……或者是对锁施了魔法。在这种情况下,施魔法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

“因为,”拉尔夫低声说道,机械地拾起电视机上放着的口袋里掏出来的杂物,并将它们重新放回口袋。“他不仅知道我需要喷雾罐,还知道到哪儿去拿,更奇妙的是知道将它放在哪里。”

拉尔夫后背不禁泛起一股寒意,他试图压制这个想法,给它贴上疯狂、不合逻辑的标签,认为只有患了严重失眠症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也许是吧,但还是无法解释这张纸条为何会出现,不是吗?

他又看着那张蓝色条纹纸上的潦草字迹——我匆匆做完手头上的事,赶着去做下一件事。这不是他的字迹,就像《墓地之夜》不是他的书。

“只是时间换成了现在,而且多尔把书送给我了。”拉尔夫说道,那股寒意像挡风玻璃上的裂缝一样又爬上他的背脊。

你还能想到什么其他的解释?那个喷雾罐不可能自己跑进你的口袋。这张纸条也一样。

那种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往某个阴暗隧道口的感觉又来了。拉尔夫梦游似的走向厨房。他边走边脱下那件灰色夹克,毫不犹豫地往沙发扶手上一扔。他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墙壁上的日历,上面印有两个男孩笑着雕刻南瓜灯的图片。他看着明天的日期,上面画了圈。

取消和那个扎针医生的预约。多兰斯说了,这就是口信。而今天那个拿刀刺他的人更加凸显了这一点,让他相信那个口信。

拉尔夫在电话簿里找到一个号码,拨打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詹姆斯·罗伊·洪医生办公室。”电话中传出悦耳的女性声音,“现在电话无人接听,请在听到‘哔’的一声之后开始留言。我们将尽快回复您。”

电话录音机“哔”了一声。拉尔夫用异常稳定的声音说:“我是拉尔夫·罗伯茨。我预约了明天上午十点看诊。很抱歉,我因为临时有事,不能依约前往。谢谢。”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预约的费用我会照付。”

他闭上眼睛,把话筒挂回话机。

你在做什么,拉尔夫?你觉得你到底在做什么?

“伊甸园归途漫漫,亲爱的。”

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会吗?

“路漫漫,所以不要再为琐事烦心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拉尔夫?

他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他想,也许是在思索命运,或者思索与死神之约吧。他只知道身体左侧被那个刺客戳破的伤口正隐隐作痛。内科急救专家给了他五六颗止痛药,他觉得应该吃一颗。可是现在他累得连走到水槽旁边拿水的力气都没有……如果他连穿过这个小房间的力气都没有,又何以走完回到伊甸园的漫漫长路呢?

拉尔夫不知道,但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站在那儿,额头靠着墙,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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