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二部 秘密之城
第十一章

老人们应该探险。

——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1

在拉尔夫·罗伯茨视为家园的土地上,老古董们生活的德里市不是唯一一座悄然存在的秘密之城。拉尔夫在玛丽米德长大,那地方如今多了很多旧岬式房地产开发项目。他发现,德里市除了许多属于成人的地区,也有小孩专属的地方。这里有尼伯特街火车站附近的流浪汉聚居地,人们偶尔能在这里见到装了半罐咖喱炖肉汤的番茄汤罐头或者残留有一两口啤酒的瓶子;这里有阿拉丁剧院后面的小巷,时常有人在此抽野牛德拉姆牌香烟,放黑猫牌鞭炮;这里还有那棵垂在河边的老榆树,成群的孩子在河里学潜水;还有荒蛮大地,有一百(或接近两百)条错综复杂的小径从这儿穿过,这个草木茂密的河谷像一个愈合不顺的伤疤穿过市中心。

这些秘密街道和隐匿公路都在成人的视域之外,因此经常被忽略……但也有一些例外。其中一个就是名叫阿洛伊修斯·内尔的警官——数代德里市儿童口中的内尔先生——此时,拉尔夫正在哈里斯大道变成哈里斯大道延长路的转接处,朝着野餐区走去。他突然意识到克里斯·内尔可能是内尔老先生的儿子……但这可能不太对,因为拉尔夫见过的那位陪同约翰·莱德克的警察,若要当内尔老先生的儿子,可能还年轻了点。更可能是孙子。

大约在退休时,拉尔夫发现了第二座秘密城镇——属于老人的城镇,但直到卡罗尔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是该城镇的居民。他当时发现了隐藏的地貌,与儿时所见的异常相似。该地貌完全被它周围那群工作和玩乐都来去匆匆的人忽略了。老古董们生活的德里市还隐藏着第三个秘密城镇:不幸者的德里市,这儿非常可怕,主要居住着醉汉、逃亡者和不愿被关起来的精神病患者。

法耶·查宾在野餐区向拉尔夫介绍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注意事项……当然他得确定你是真正的老古董才会这么做。这个注意事项和每个人的“现实生活”有关。他们初识时就提出了这个话题。拉尔夫问法耶来野餐区之前是做什么的。

“呃,在现实生活中,我是木匠,专做高档家具,”查宾咧嘴回答道,露出仅存的几颗牙齿,“但大约十年前一切都结束了。”拉尔夫记得当时他认为退休就像吸血鬼之吻,即使一个人能侥幸逃脱,也只能过着半死不活的生活。当你开始认真切入正题时,真相还会远吗?

2

现在,麦戈文安全地尾随着他(至少他希望如此),拉尔夫走进隔开了野餐区和延长路段的橡树和枫树形成的混合林。他发现自从他上次来这儿之后,有八九个人带着打包的午餐或从“咖啡壶”商店购买的三明治晃了进来。埃伯里和泽尔这两对夫妇正在用藏在附近橡树孔中的油腻顶孔扑克牌玩红心牌游戏,法耶和退休的兽医马尔哈尔在下棋,几个家伙在两个战局之间来回游荡。

野餐区的用途在于玩游戏——德里市的老古董们很多聚集地的用途也是玩游戏——但拉尔夫认为玩游戏只是表象。人们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在于联络感情、报告情况、确认(尤其是自我确认)他们仍在过着某种生活,无论真实与否。

拉尔夫坐在靠近机场栅栏的空长凳上,茫然地摸着镌刻在长凳上的涂鸦——姓名、首字母和很多脏话——同时看着飞机以两分钟的间隔降落:一架赛斯纳、一架派珀、一架阿帕奇、一架双富源、从波士顿起飞的1145号快速班机。同时,他还竖起一只耳朵聆听身后此起彼伏的聊天声浪。梅·洛克不止一次被提及。其中有几个人认识她,大家的观点和珀赖因太太的观点相同——上帝终于大发慈悲,了结了她的痛苦。然而,今天大家谈论的主要内容还是关于即将来访的苏珊戴。一般说来,这些老古董们并不热衷于政治话题,他们更倾向于谈论肠癌或中风,但即便是在这里,人流问题也发挥了其独特的吸引力以及激怒和产生分歧的能力。

“她选择了一个糟糕的城镇,而最糟糕的是,我怀疑她是否知道这一点。”马尔哈尔医生说道,他表情忧郁地盯着棋盘,法耶·查宾正进攻他的王身边仅存的几个防御棋子。“这里经常发生怪事,还记得黑点的那场大火吗,法耶?”

法耶咕哝了一声,然后抓获马尔哈尔医生的另一只象。

“我不懂这些虱子虫。”丽莎·泽尔说道,抓起野餐桌上的报纸,拍击头版刊登的在妇女关怀门前游行、穿着带风帽衣服的那群人的照片,“他们似乎想回到女人用挂衣钩自我堕胎的时代。”

“这就是他们所希望的,”乔治娜·埃伯里说道,“他们认为如果女人怕死,就会把孩子留下。但他们从未想过,比起用挂衣钩堕胎,生孩子对她们而言更加可怕。”

“这和害怕有什么关系?”一位名叫佩德森、脸型似铁锹的老人粗暴地问道,“我认为谋杀就是谋杀,无论是在母亲体内还是体外。即使它们非常小,需要显微镜才能看到,这仍是谋杀。因为只要不干涉,它们会长成孩子的。”

“这么说来,你每次自慰就像阿道夫·艾希曼进行了一次大屠杀。”法耶说着移动他的王后,“将军。”

“法——耶·查——宾!”丽莎·泽尔大叫道。

“自慰完全是两码事。”佩德森瞪着他说道。

“是吗?《圣经》里不是有个家伙因为自慰而被上帝诅咒了吗?”另一位旁观者问道。

“你说的应该是俄南吧。”拉尔夫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转身惊讶地发现老多尔站在身后,一只手中拿着一本平装书,封面上有一个很大的阿拉伯数字“5”。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拉尔夫心想。他几乎可以确定,一分钟前他身后根本没有人。

“俄南,还希蒙南呢,”佩德森说道,“那些精子和婴儿不一样……”

“是吗?”法耶问道,“那天主教堂为何不出售避孕套给那些玩宾果游戏的人呢?你倒是说说看。”

“真是无知,”佩德森说道,“如果你连……”

“可俄南并不是因为自慰而受到惩罚的。”多兰斯用他那高昂、穿透力强的老年嗓音说道,“他受到上帝惩罚是因为他不愿让他哥哥的遗孀受孕,为他哥哥传宗接代。有一首诗,我记得是艾伦·金斯堡写的……”

“闭嘴,老傻瓜!”佩德森大叫道,然后怒视着法耶·查宾,“如果你分不清男人自慰和女人把上帝赐给她的孩子冲进厕所这两件事之间的区别,那么你和他一样傻。”

“你们的对话真恶心,”丽莎·泽尔说道,但她的语气更像是陶醉而非厌恶。拉尔夫看着她身后,看到机场围栏有一段铁链被人们从柱子上扯了下来,往后弯曲,也许是昨晚聚集在这儿的小孩弄的。无论如何,这解决了他的一个疑惑。之前他没注意到多兰斯,因为那个老家伙根本没去野餐区,他一直在机场附近徘徊。

拉尔夫突然意识到,他应该趁机逮住多兰斯,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答案……但拉尔夫可能比之前更困惑。老多尔非常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微笑猫——只会奸笑,毫无诚意。

“相差很大,哈?”法耶向佩德森问道。

“是的!”佩德森干裂的脸上泛着红晕。

马尔哈尔不安地坐在那里扭动着身子。“行了,我们别说了,把这盘棋下完,法耶,好吗?”

法耶没有理会他,他的注意力仍聚集在佩德森身上。“也许你应该再想想,每次你坐在马桶上,幻想玛丽莲·梦露握住你的……死在你手掌上的无数小精子……”

佩德森伸手将棋盘上剩下的棋子扫了下来。马尔哈尔吓得往后一缩,嘴唇颤抖,因为受惊,眼睛在用绝缘胶带修补过两处的粉红色眼镜后瞪得很大。

“好的!”法耶大叫,“这个论点非常合理,你个怪胎!”

佩德森举起拳头,做出和约翰·L.沙利文一样夸张的姿势。“想一决高下?”他问道,“走,我奉陪!”

法耶缓缓起身。他个头比长着铁锹型脸庞的佩德森高出一尺,至少比他重六十磅。

拉尔夫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如果说毒素已经渗透到如此边远的地区,那么德里市还有什么地方能幸免?他认为马尔哈尔医生说得没错,苏珊·戴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此次的德里之行有多么不明智。在某些方面——事实上,在很多方面——德里市异于其他地方。

他还没有想清楚要做什么便开始行动,看到斯坦·埃伯里也采取行动,他松了口气。他们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向对峙的两个人,斯坦轻轻点头。拉尔夫伸手搂住法耶的肩膀,顷刻间,斯坦也抓住了佩德森的左臂。

“你们别胡闹。”斯坦在佩德森毛茸茸的耳朵旁说道,“我们可不想把你们这两个心脏病发作的家伙送到德里之家医院,你们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哈利——你发作过两次了。还是三次?”

“我绝不会让他乱开女性谋杀婴儿的玩笑!”佩德森说道,拉尔夫看到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我妻子在生第二个女儿时死了!一九四六年败血症夺走了她的生命!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开这种玩笑!”

“天啊,”法耶语气大变,“我不知道,哈利。对不起……”

“去你的道歉!”佩德森说道,挣开斯坦·埃伯里抓住他肩膀的手。他冲向法耶,法耶举起拳头然后又放下,因为佩德森只是一股脑儿往前冲,看都没看他一眼。他沿着林间小径跑向延长路段,离开了。他走后,大伙儿因为震惊足足沉默了三十秒,最后还是一架准备降落的派珀小型飞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沉默。

3

“天啊,”法耶最终说道,“在过去五到十年,你隔三岔五和某人见面,你以为你对他已足够了解。天啊,拉尔夫,我真不知道他妻子的死因。我就像个傻瓜。”

“别再懊恼了,”斯坦说道,“他说不定来例假了。”

“闭嘴,”乔治娜说道,“今天上午的脏话说得够多了。”

“真希望那位姓戴的女士能来去匆匆,然后一切恢复正常。”弗雷德·泽尔说道。

马尔哈尔蹲在地上捡棋子。“你想把这盘棋下完吗,法耶?”他问道,“我记得每个棋子的位置。”

“不了。”法耶说道,他在和佩德森对峙时声音很稳定,现在却有些颤抖,“我已经玩腻了。可以让拉尔夫和你来场小预赛。”

“我就算了。”拉尔夫说道,他正四处寻找多兰斯,最后终于找到了。他已经从栅栏的洞中钻回去了。此时正站在便道旁一片及膝的草丛中,两手来回弯折着书本,同时看着派珀小型飞机飞往通用航空航站楼。拉尔夫想起艾德开着那辆棕色旧达特桑牌汽车沿着便道疾驰以及对着缓慢打开的栅门诅咒的情景。

(快点!快点给我开门,臭贱人!)

过了一年多,他第一次想知道当时艾德来机场干什么。

“好多了。”

“哈?”他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法耶身上。

“我说你最近的睡眠应该不错,因为你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但我猜你的听力一定下降了。”

“可能吧。”拉尔夫说道,挤出一丝微笑,“我该去吃点午餐了。要一道吗,法耶?我请客。”

“算了。我刚吃了从‘咖啡壶’店里买的三明治,”法耶说道,“老实说,它现在就像一块铅一样躺在我肚子里。拉尔夫,那个老家伙在哭,你看到了吗?”

“看见了,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拉尔夫说道。他开始走向延长路段,法耶则缓慢地跟在他身后。法耶耷拉着宽阔的肩膀,低垂着脑袋,看上去就像一头穿着男装、训练有素的熊。“你知道的,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很容易动不动就流泪。”

“没错,”他冲拉尔夫感激地一笑,“不管怎样,谢谢你及时拦住我。你也知道,有时候我就是忍不住。”

如果我和比尔起冲突时能有个人拦住我就好了,拉尔夫心想。他大声说道:“不用客气,事实上,我应该谢谢你。下次我到联合国应聘高薪职位时可以将此次经历写进简历。”

法耶会心一笑,拍了拍拉尔夫的肩膀。“耶,联合国秘书长!全球头号和事佬,你能胜任,拉尔夫,别废话!”

“这毋庸置疑。自己多保重,法耶。”

他正准备转身,法耶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你会参加下周的比赛吧?第三跑道经典赛?”

拉尔夫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虽然这位退休的木匠从树叶开始变红就一直在讨论这个话题。一九八四年“真实生活”结束后,他就开始举办所谓的第三跑道国际象棋经典大赛。奖杯是刻有别致王冠和权杖的超大镀铬轮毂罩。在过去九届比赛中的六届,法耶无疑是这群老古董中的最佳棋手(至少在城西是最佳的),因此他将奖杯颁给了自己。拉尔夫认为在剩下的三届比赛中,他可能故意放水,以免其他参赛选手失去参赛兴趣。今年秋天,拉尔夫没怎么想过下棋,因为他在想别的事。

“当然,”他说道,“我应该会参加。”

法耶咧嘴一笑。“好的,我们本应在上周举行——计划是这样安排的——但我希望推迟一点以便吉米·V.能够参加。但他现在还在医院,如果我再次延期,天气就会变冷,不适合在户外下棋,最终可能会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样转移到达费·斯普拉格理发店的后面。”

“吉米·V.怎么了?”

“癌症又复发了,”法耶说道,然后又小声补了一句,“他这次很可能熬不过去了。”

拉尔夫听到这个消息后,突然感到异常强烈的悲痛。他和吉米·范德米尔在“现实生活”中相识已久。当时他们都是四处奔波的推销员,吉米推销糖果和卡片,拉尔夫则推销印刷用品和纸制品。他们关系十分要好,曾几次结伴到新英格兰出游。他们轮流开车,一起分担俩人无力独自承担的豪华旅馆费用。

他们还分享了一些私人小秘密。吉米告诉拉尔夫,一九五八年有个妓女偷了他钱包,他向妻子撒谎,说是遭到搭便车的人的打劫。拉尔夫则告诉吉米,四十三岁那年他对止咳糖浆上瘾,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才成功戒掉这个习惯。他没有告诉卡洛琳他对止咳糖浆上瘾的事,就像吉米·V.没有告诉他妻子有关妓女的事一样。

很多次旅行;更换了很多次轮胎;很多关于出差推销员和农夫漂亮女儿的笑话;多次彻夜长谈。他们有时谈论上帝,有时谈论国税局。总体而言,吉米·范德米尔是个好哥们。后来,拉尔夫换了印刷公司的文员工作,便和吉米失去了联系。不久前他们才在这野餐区重新取得联系,之后相见的地方还有德里市其他几个老古董们经常聚集的小地标——图书馆、桌球房、达费·斯普拉格的理发店密室以及四五个其他地方。卡洛琳去世后不久,吉米告诉拉尔夫他已经战胜了癌症,一切安好,只是少了一个肺。拉尔夫想起当年吉米一边谈论棒球和钓鱼,一边把一根根阴燃的骆驼牌烟蒂弹向车窗外,让它们随气流飞走。

我很幸运,他当时说,我和老婆大人都很幸运。但似乎并非如此,到头来他们俩都不幸运。

“哦,天哪,”拉尔夫说道,“这真令人难过。”

“他在德里之家医院待了近三周时间,”法耶说道,“接受放射治疗,注射那些能杀死癌细胞但同时也能把人弄得半死的药物。你竟然不知道,拉尔夫,我很惊讶。”

我想你感到很意外,但我一点都不。你知道的,失眠会吞噬一些东西。有时我会忘了家里没有杯装立顿牌汤,有时失去时间感,有时甚至连老朋友都忘了。

法耶摇摇头。“去他妈的癌症。它潜伏的方式太可怕了。”

拉尔夫点点头,心里想着卡洛琳。“你知道吉米住哪间病房吗?我可能会去探望他。”

“恰巧我知道。315病房。你能记住吗?”

拉尔夫咧嘴而笑。“至少暂时可以。”

“如果方便,就去探望他吧——医生给他注射了麻醉药,但他知道谁去看他。我确信他很想见你。他曾告诉我,你们一起度过很多美好时光。”

“呃,你要知道,”拉尔夫说道,“只是几个到处奔走的推销员。每次我们到餐厅吃饭结账时,吉米·V.总是分担多的那份。”他突然想哭。

“很难受,对吧?”法耶安静地问道。

“是啊。”

“去看看他吧。他会很高兴,你也会好受些。应该是这样。但别忘了象棋锦标赛!”法耶说完后挺直身板,铆足劲装出雀跃的表情和语气,“如果你现在退出,会打乱种子选手的排名。”

“我尽量参加。”

“好,我知道你会参加。”他握紧拳头,轻轻地拍打拉尔夫的手臂,“再次感谢你,在我做出傻事之前拦住我,否则我会后悔的。”

“不客气,我是头号和事佬嘛。”拉尔夫正准备沿着通往延长路段的那条小路走去,突然转过身来指着小道说:“你看到那条便道没有?从航站楼通往街道上的那条?”一辆餐饮车正驶离专属航站楼,它的挡风玻璃将明亮的光线反射到他们眼里。餐饮车在门口停下,切断了电眼感应光束。大门缓缓打开。

“当然,我看到了。”法耶说道。

“去年夏天我看到艾德·迪普努从那里开车过来,这意味着他有那个大门的出入证。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出入证的?”

“你是说‘生命之友’那个家伙吗?那个在夏天对妻子大打出手的实验室研究员?”

拉尔夫点点头。“但我说的是一九九二年那个夏天。他当时驾着一辆棕色达特桑牌旧车。”

法耶大笑。“我根本就不知道达特桑牌汽车与丰田汽车或本田汽车有什么区别。拉尔夫,在雪佛兰弃用鸥翼形尾翼之后,我就再也分不清车型了。但我可以告诉你哪些人经常使用那条路:飞机上的餐厨人员、机械师、飞行员、机组人员和航管人员。如果有些乘客经常乘坐私人飞机,他们也可能有出入证。只有来自空气测试站的研究员才会出现在那儿。他是这方面的研究员吗?”

“不是,他是化学研究员。他之前在霍金实验室工作,不久前才被辞退。”

“拿小白鼠做实验的,对吧?机场这里可没有小白鼠——据我所知,这儿没有——不过,我知道还有一群人在用这个门。”

“哦?是谁?”

法耶指着一栋距离通用航空航站楼大约七十码的有着波纹铁皮屋顶的预制建筑。“看到那栋房子没?那是单飞科技。”

“单飞科技是什么?”

“一所学校,”法耶说道,“专门教人开飞机。”

4

拉尔夫走回哈里斯大道,一双大手插在口袋中,低着头,只看到人行道上的裂缝从鞋底溜过。他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艾德身上……还有单飞科技。他无从得知艾德和西区园丁公司员工发生冲突那天出现在机场是否和单飞科技有关,但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还很好奇艾德近期住在什么地方。他想知道约翰·莱德克是否和他一样对这两个问题很好奇,于是他决定去问问。

他正路过一家朴实无华的双门店面,一边是注册会计师乔治·莱福德,另一边是海洋珠宝店(我们以最高价格回收旧黄金),突然被一声短促、哽咽的狗叫声打断了思绪。他抬头看到罗莎莉正坐在斯特拉福德公园入口外的人行道上。那条老狗气喘吁吁,口水从耷拉的舌头上淌下来,在两爪之间的水泥地上积成一个黑色的水坑。它全身的毛形成一团团黑色的球,好像刚刚奔跑过。它脖子上褪了色的蓝色围脖似乎随着急促的呼吸在抖动。拉尔夫看着它,它又叫了一声,这次更像是狗叫。

他朝街对面瞥了一眼,想看看它在叫什么,但除了巴菲巴菲自助洗衣店,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洗衣店里面有几个女人在走动,但拉尔夫觉得罗莎莉不太可能朝她们吠叫。洗衣店前面的人行道上没有一个人经过。

拉尔夫回头一看,突然发现罗莎莉不是坐在人行道上,而是蹲在那儿……蜷缩在那里。它害怕到了极点。

此前,拉尔夫从未想过狗的表情和肢体语言竟然与人类如此惊人地相似:它们高兴的时候咧嘴笑,羞愧的时候低下头,眼中流露出焦虑,肩膀紧绷——这些都是人的反应。同样,他们也会和人一样用颤抖来传达极度恐慌。

他再次看着街对面罗莎莉紧盯的地方,除了洗衣店和它前面空荡的人行道,还是什么都没看到。突然,他想起了娜塔莉,那个兴奋和让人尊敬的孩子,当拉尔夫伸手替她擦下巴上的牛奶时,她用手抓他手指留下的灰蓝色尾迹。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乱抓,婴儿通常爱乱抓看不到的东西……但拉尔夫看见了。

他看得更清楚。

罗莎莉发出一连串惊慌失措的叫声,犹如没有上油的铰链在拉尔夫耳畔摩擦着发出的声音。

截至目前那都是自然发生的……但也许我能设法让它发生。也许我能看到——

看到什么?

当然是光环,也许再加上罗莎莉

(三——六——九)

正盯着看的东西。拉尔夫已经知道

(鹅喝了酒)

那是什么,但他想确认一下。问题是该怎么做。

人最初是如何看见事物的?

当然是盯着看。

拉尔夫看着罗莎莉。他仔细地看着它,努力看清它的模样:围在它脖子上蓝色印花大围巾上褪色的图案,一身脏兮兮缠结在一起的毛发,长鼻子周围的灰色斑点。过了一会儿,它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它转过身来,看着他,不安地呜咽着。

它这么一叫,拉尔夫感到大脑中有个东西在翻腾——好像是汽车启动装置。有一种短暂但非常清晰,突然间变亮的感觉,然后这亮度扩散开来。他又进入了那个更加生动、更有质感的世界。他看见一层浑浊的薄膜——这让他想起了变质的蛋清——在罗莎莉周围游来游去,还看见一条深灰色的气球线从它身上升起。然而,气球线并不是从头顶升起,拉尔夫以前在这种知觉状态下看到所有人的气球线都是从头顶升起的。罗莎莉的气球线从鼻子升起。

现在你知道狗和人类最本质的区别了吧,他心想,它们的灵魂居住在不同的地方。

(小狗!过来,小狗,到这儿来!)

刺耳的声音犹如粉笔在黑板上摩擦,让拉尔夫眉头紧锁,退缩了一下。他正准备用双手捂住耳朵,但发现没有用。他并不是通过耳朵听见那声音的,而且那声音引起刺痛的地方在大脑深处,根本无法用手触及。

(嘿,你这个浑身都是跳蚤的臭东西!你以为我能和你在这耗一天吗?快给我滚过来!)

罗莎莉呜咽了一声,将目光从拉尔夫身上移开,转向它之前一直在看的东西。它站起来,然后又蜷缩身子坐回去。它戴的印花围脖比之前抖得更加厉害,拉尔夫看见它左腿下方因为膀胱失禁形成了一弯黑色新月的印记。

他朝街对面望去,发现三号医生站在自助洗衣店和隔壁老人公寓之间,身上穿着白色工作服(拉尔夫注意到,白色工作服很脏,好像已经穿了很久)和极小号的蓝色牛仔裤。他仍戴着麦戈文的巴拿马草帽。帽子在他耳朵上晃荡,大得似乎遮住了他半个脑袋。他恶狠狠地朝狗咧嘴一笑,拉尔夫看到两排锐利的白牙——食人族的牙齿。他左手拿着一把旧手术刀或刮胡刀。拉尔夫有点怀疑刀刃上沾的是血,但他十分肯定那只是铁锈。

三号医生把右手拇指和食指伸进嘴角,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哨声像钻头一样穿过拉尔夫的脑袋。位于人行道上的罗莎莉退缩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号叫。

(快滚过来,臭流浪狗!马上过来!)

罗莎莉站起来,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开始向街上走过去。它一边走一边呜咽,恐惧使它跛得更厉害,几乎走不动了,每迈出犹豫、蹒跚的一步,它两条后腿似乎都要松脱开来。

(“嘿!”)

拉尔夫看到一小片蓝色的云飘浮到他面前时,才意识到他大喊了一声。那团雾有着薄纱般的银丝边,看似一片雪花。

秃头矮医生听到拉尔夫的喊声,本能地举起手里的武器,向拉尔夫冲去,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罗莎莉停了下来,前爪陷在排水沟里,睁大棕色眼睛焦虑地望着拉尔夫。

(你想干什么,短命鬼?)

那声音中夹杂着被打断、受到挑战的愤怒……但拉尔夫认为这背后还有其他情感。恐惧?但愿他的感觉没错。困惑和惊奇似乎更有可能。不管这生物是什么,它都不习惯拉尔夫的同类看到它,更不用说挑战它了。

(怎么了,短命鬼,猫咬了你舌头?或是你忘了要说什么?)

(“我要你别碰那条狗!”)

拉尔夫听见自己的两种声音。他确信他在大声说话,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尖细,犹如从一副暂时搁在一边的随身听耳机里飘出来的音乐。如果有人站在他身边,也许能听到他说的话,但拉尔夫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刚被猛击过的人发出的微弱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然而,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昨日重现——年轻、强壮、自信。

三号医生一定是听到了第二种声音,因为他向后一缩,又举起武器(拉尔夫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手术刀),好像在自卫。随后他似乎恢复了镇定。他离开人行道,大步走到哈里斯大街的边缘,站在人行道和街道之间积满落叶的草叶上。他抓紧牛仔裤腰带,把它从肮脏的罩衫里拽了出来,冷冷地盯着拉尔夫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把那把生锈的手术刀举到空中,做了一个令人不愉快、暗示割锯的手势。

(你能看到我——了不起!别多管闲事,短命的东西!这条狗是我的!)

秃头医生转身去找那条卑躬屈膝的狗。

(我不想再和你开玩笑了,臭流浪狗!过来!赶紧过来!)

罗莎莉用绝望、乞求的眼神看着拉尔夫,然后向街对面走去。

我从不干涉长生界的事物,老多尔在把史蒂芬·杜宾斯写的那本诗集交给他的那天这样说。我也告诉过你不要干涉。

是的,他说过,确实说过,但是拉尔夫感觉现在为时已晚。即使不晚,他也不打算把罗莎莉留给站在街对面自助洗衣店前的那个讨厌的小侏儒。只要他能帮上忙,就不会袖手旁观。

(“罗莎莉!过来,宝贝!快!”)

罗莎莉叫了一声,小跑到拉尔夫身旁。它站在他右腿后面,然后坐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他。拉尔夫发现了一个他可以轻易解读的表情:一分宽慰,两分感激。

三号医生的脸扭曲成充满仇恨的鬼脸,非常严重,几乎像一幅漫画。

(最好让它过来,短命鬼!我警告你!)

(“不。”)

(我要弄你,短命鬼。我要弄得你嗷嗷叫。我还会弄你的朋友。懂吗?你……)

拉尔夫突然将一只手举到与肩同高,掌心向内,仿佛准备做空手道劈削似的抬到头侧。他把手放下来,惊奇地看着一束蓝色楔形光从他指尖飞下来,像扔出的长矛一样划过街道。三号医生及时蹲下,用一只手抓着麦戈文的巴拿马草帽,以免它飞走。那片楔形蓝光从距离他紧握着的小手旁两三英寸处掠过,击中了巴菲巴菲洗衣店的前窗。蓝光像某种超自然的液体般散开,顷刻间落满灰尘的玻璃变成了晴空般的亮蓝色,但一会儿就消失了。拉尔夫又看到洗衣房里的女人在叠衣服、装洗衣机,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秃头矮医生直起身子,两手紧握拳头,向拉尔夫挥舞。然后他从头上摘下麦戈文的帽子,把帽檐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当他表现得像个孩子发脾气时,阳光在他那精巧的小耳朵的耳垂上噼啪擦出几片火花。他将那块草屑吐出来,然后又把帽子戴在头上。

(那狗是我的,短命鬼!我要和它一起玩!也许我得和你一起玩了?你和你那些混蛋朋友!)

(“滚蛋。”)

(讨厌鬼!×你妈,舔她的阴部!)

拉尔夫知道以前他在哪儿听过这迷人的粗口:一九九二年夏天,机场外,艾德·迪普努爆过粗口。这种事没人会忘,他突然很害怕。他究竟招惹了何方神圣?

5

拉尔夫再次把手举到脑袋旁,但他内心的感觉起了变化。他可以再次做出劈木头的姿势,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次不会再出现蓝色的楔形亮光了。

然而,秃头医生显然不知道他面对的是空枪。他往后一缩,举起那只拿着手术刀的手,做了个防御的姿势。那顶被咬得很怪诞的帽子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一时间,他看上去就像舞台情景剧中的开膛手杰克……可能会因为身材极其矮小而做出各种病态行为。

(你会受到惩罚的,短命鬼!你给我等着!你这短命鬼别想赢我!)

但眼下秃头矮医生已经受够了。他转过身,跑进洗衣店和公寓之间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巷,脏兮兮的长罩衫拍打着牛仔裤的裤腿。光亮随着他一起消失了。这次他的转变过程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拉尔夫感觉非常清醒,浑身充满活力,兴奋得快要爆炸了。

我把它赶走了,天哪!我把那个小杂种赶走了!

他不知道那个穿白罩衫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自己从它手中救出了罗莎莉,这就够了。明天清晨,当他坐在高背椅上看着下面空荡荡的街道时,他会质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但就目前而言,他觉得自己很棒。

“你看见他了,是吗,罗莎莉?你看到了肮脏的小……”

他低头一看,发现罗莎莉已不在脚边,又抬头一看,只见它一瘸一拐地走进公园,低着头,每痛苦地迈出一步,右腿都僵硬地往外侧拐一下。

“罗莎莉!”他叫道,“嘿,姑娘!”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他们刚刚一起度过了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拉尔夫跟在它后面,先慢跑,然后快跑,最后全速冲刺。

他没有跑太远,因为他左侧胸壁像被一根滚烫的铬针刺进去,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接着痛楚沿着左胸壁迅速扩散开来。他跑到公园就停了下来,弯腰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口,双手紧紧地抓着膝盖上方。汗水流进眼睛,像眼泪一样刺痛。他喘着粗气,想知道这与高中田径赛跑完最后一圈时的那种痛苦是否相似,或是致命的心脏病发作时的感觉。

三四十秒后,疼痛开始减轻,所以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如此,这还是很好地支持了麦戈文的论点,不是吗?拉尔夫,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精神疾病很常见,非常普遍!拉尔夫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他知道,他参加全州田径比赛那一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像刚才这样跟在罗莎莉后面跑的做法既愚蠢又危险。如果心脏停止跳动,他应该也不是第一个因为忘了自己不是十八岁、兴奋过头而爆发冠状动脉血栓症的老人。

疼痛几乎消失了,呼吸也平复了,但双腿还是不牢靠,好像随时会从膝盖处松脱,把他绊倒在碎石路上。拉尔夫抬起头,想在附近找张公园长椅。他看到让他忘记流浪狗、忘记颤抖的双腿甚至忘记心脏病发作的景象。最近的一条长凳就在沿左侧小路往前走大约四十英尺的平缓的坡顶上。洛伊丝·夏瑟穿着她那件漂亮的蓝色秋装坐在长椅上。她双手戴着手套,交叠在膝盖上,哭得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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