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么了,洛伊丝?”
她抬头看他,实际上拉尔夫脑中首先想到的是一段回忆:八九年前,他带卡洛琳去班格尔的皮纳布斯高剧院看了一出戏。戏中有些角色死了,他们脸上涂了犹如小丑的白色油彩,眼睛四周画了黑圈来制造空洞眼窝的效果。
第二个想法要单纯很多:浣熊。
或许是通过他脸上的表情猜到了他的想法,或许只是意识到此时自己的模样不雅,她转过身,慌乱地摸索手提包的纽扣,然后举起手来挡住他的视线。
“走开,拉尔夫,好吗?”她用低沉而哽咽的声音问道,“我今天感觉不太舒服。”
一般情况下,拉尔夫会遵照她的要求,头也不回地匆匆走开,顶多感到有点难堪,因为他碰到她烟熏妆花掉、心情不佳。但今天不是一般情况,拉尔夫决定不走了——至少现在不走。他眼中仍残留着那奇怪的亮光,仍能感受到另一个世界,仍感受到另一个德里市就在身边。还有别的原因,非常简单浅显的原因。他不愿让天性快乐的洛伊丝独自坐在这儿哭个不停。
“怎么了,洛伊丝?”
“我只是感觉不舒服!”她大叫道,“你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洛伊丝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捂着脸。她的背在颤抖,蓝色外套的袖子也在颤抖,拉尔夫想起那个秃头医生喊着要罗莎莉滚过去时它的表情:痛苦不堪,吓得要死。
拉尔夫在长椅上挨着洛伊丝坐下,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把她拉到身边。她顺着他,但很僵硬……好像身体是电线做的。
“你别看我!”她用同样狂野的声音喊道,“你敢看!我的妆都花了!我是为了见儿子和儿媳妇才特意化妆的……他们过来吃早餐……我们打算一起度过上午时光……‘我们会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妈妈。’哈罗德说……但他们来找我的原因……你知道吗,真实原因是……”
谈话顿时中断了,接着又是一阵哭泣。拉尔夫在后兜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干净手帕,放在洛伊丝手中。她头也没抬地接过手帕。
“继续说,”他说道,“你可以擦一下脸,但你的样子并不丑,洛伊丝,真的一点都不丑。”
只是有点像小浣熊,他心想。他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很快消失了。他想起九月的一天,他去来爱德药店寻找非处方安眠药,遇到比尔和洛伊丝站在公园外面,谈论艾德在“妇女关怀”组织投掷娃娃的示威游行活动。那天她显然很苦恼——拉尔夫记得自己当时在想,尽管她很兴奋、体贴,但她看上去很疲倦——但她几乎可谓是美丽至极:双峰波动起伏,眼睛炯炯有神,脸上透着少女般红润的光泽。那几乎不可抗拒的美今天已了无踪迹。洛伊丝·夏瑟的烟熏妆花了,她看上去像个悲伤、年迈的小丑。拉尔夫对造成这种变化的事件和人感到异常愤怒。
“我看上去很可怕!”洛伊丝说道,用拉尔夫的手帕用力地擦脸。“我成了怪物!”
“没事的,女士。只是妆有点花。”
洛伊丝最终转过头看着他。显然,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她脸上和眼睛上的妆都被拉尔夫的手帕擦除了。“我看上去有多糟糕?”她问道,“和我说实话,拉尔夫·罗伯茨,否则你会斗鸡眼。”
他俯下身,亲吻她湿润的脸颊。“非常美丽,洛伊丝。简直太空灵了。”
她露出迟疑的微笑,脸向上一扬,又流出两滴眼泪。拉尔夫从她手中拿过那块皱巴巴的手帕,轻轻地替她擦去眼泪。
“我很高兴来的是你而不是比尔,”她对他说道,“如果比尔看到我当众哭泣,我会羞愧难当的。”
拉尔夫环顾四周,看到罗莎莉安然无恙地在小丘下——它趴在两座移动公厕中间,鼻子搁在爪子上——除此之外,公园这个角落空荡荡。“这里只有咱们了,至少目前是这样。”他说道。
“感谢上帝的恩惠。”洛伊丝拿回手帕,继续擦脸,这次的动作更有条理,“说到比尔,我来这儿之前顺便去了趟‘红苹果’——那时候我的心情还不错,还没有痛哭流涕——苏说你们刚大吵了一架,说你们在你前院大吵大叫。”
“不,没这么严重。”拉尔夫不安地笑着说。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们为什么吵架?”
“下棋,”拉尔夫说道。这是他脑中首先闪现的念头,“法耶·查宾每年举办的第三跑道锦标赛。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应该明白——有时候人就是浑身不自在,然后随便找个理由吵架。”
“真希望我也是这样。”洛伊丝说道。她打开手提包,毫不费力地扭开扣子,拿出小粉盒。然后她叹了口气,又原封不动地把它塞回包里。“我做不到。我知道我孩子气,但就是没办法。”
她还没来得及合上手提包,拉尔夫就把手伸了进去,取出粉盒并把它打开,把镜子举到她面前。“看到了吗?你看上去并不丑,对吗?”
她把脸转过去,像一个吸血鬼见到十字架赶紧转过脸去一样。“啊,”她说道,“把它拿开。”
“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可以,先把它拿开。”
他把粉盒拿开了。有好一会儿,洛伊丝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手不安地摆弄着手提包的纽扣。他正要戳她时,她抬起头,用一种令人怜惜的顽抗表情看着他。
“不只有你一个人晚上睡不好,拉尔夫。”
“你在说什么……”
“失眠!”她打断他,“我和往常一样的时间上床睡觉,但我再也睡不着了。更糟糕的是,我每天早上似乎醒得越来越早。”
拉尔夫努力回想,他是否跟洛伊丝说过他失眠的症状。应该没有。
“你为何这么惊讶?”洛伊丝问道,“你该不会认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失眠吧?”
“当然不是!”拉尔夫有些气愤地回答……可难道他不是时常感觉,世界上唯独只有他有过这种不眠之夜吗?眼睁睁地看着宝贵的睡眠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就像中国古代水刑的奇怪变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的?”他问道。
“卡罗尔去世前的一两个月。”
“你现在每晚能睡多久?”
“十月以后,每晚几乎睡不到一小时。”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拉尔夫听到一阵类似恐慌的颤动。“照此下去,到圣诞节我就完全睡不着了,如果真是如此,我不知怎么熬过去。我现在几乎活不下去了。”
拉尔夫费了好大劲才开口说话,他首先想到的问题是:“我怎么从来没看过你的屋子亮灯?”
“我也从没看过你家亮灯啊,”她说道,“我在同一栋房子住了三十五年,不需要开灯就能找到路。而且,我不希望别人发现我的问题。如果你每天凌晨两点开灯,迟早会有人看见的。事情一传开,马上会有爱管闲事的人来问问题。我不喜欢被人问东问西,我也不是那种每次便秘都要在报纸上登广告的人。”
拉尔夫突然大笑起来。洛伊丝睁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也大笑起来。他的胳膊还搂着她(或是他已经把胳膊移开,但它自己又跑回来了?拉尔夫不知道,也不在意),他紧紧地抱着她。这次她很自然地挨着他,那些僵硬的小电线已经从她身上脱落了。拉尔夫很高兴。
“你不是在笑话我,对吧,拉尔夫?”
“不,当然不是。”
她点点头,仍然微笑着。“那好吧。你从没见过我在客厅走来走去,对吗?”
“对。”
“那是因为我家门前没有路灯,但你家门前有。我曾多次看到你坐在你那破烂的旧高背椅上,坐在那儿喝茶,看着窗外。”
我一直以为除了我就没别人了,他心想,突然又有一个问题——既滑稽又尴尬——涌现在他脑海中。她可曾见他坐在那儿挖鼻孔?或者自慰?
不知是看出他的心事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红晕,洛伊丝说道:“我只能看出你的身形,你总是穿着睡袍,非常得体。所以你不必担心。此外,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做了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也不会盯着看。我的教养还是很好的。”
他微笑着拍拍她的手。“我知道,洛伊丝。只是……你知道的,我太惊讶了。原来当我坐在那里看着街景时,有人在看着我。”
她带着神秘的微笑凝视着他,仿佛在说,别担心,拉尔夫——对我来说,你只是风景的一部分。
他思忖了一下那微笑,然后回到正题。“发生了什么,洛伊丝?你为何坐在这儿哭泣?只是因为失眠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表示很同情。还有别的原因,对吗?”
她停止微笑。她再次把戴着手套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低头阴沉地看着它们。“还有比失眠更糟糕的事情。例如,背叛。尤其是当你爱的人背叛你的时候。”
2
洛伊丝突然安静下来。拉尔夫没有催促她。他看着小丘下的罗莎莉,它似乎在抬头看着他,也许是看着他们俩。
“拉尔夫,你可知道我们不止拥有相同的问题,而且看得还是同一个医生?”
“你也去看了里奇菲尔德医生吗?”
“以前常去,是卡洛琳推荐的。但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我和他绝交了。”她噘着上唇,“骗人的狗崽子!”
“怎么了?”
“我拖了将近一年,等待情况好转——就像他们说的,由老天安排。当然了,我偶尔也不会完全听天由命。我和你大概都试过不少相同的傻玩意儿。”
“蜂巢?”拉尔夫说着又忍不住笑道。今天真是太奇妙了,他心想。多么美妙的一天啊……现在还不到下午一点。
“蜂巢?怎么样?有效吗?”
“没有,”拉尔夫笑得合不拢嘴,“一点用都没有,但味道好极了。”
她笑着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捏着他的左手。拉尔夫也回捏了一下。
“你从没找过里奇菲尔德医生谈论失眠的事,对吗,拉尔夫?”
“没有。曾经预约过,但取消了。”
“你取消是因为不信任他吗?因为你觉得他误诊了卡洛琳的病?”
拉尔夫惊讶地看着她。
“算了,”洛伊丝说,“我无权问这个问题。”
“不,没关系。我只是很惊讶有人和我想法相同。我也认为……他可能误诊了卡洛琳的病。”
“哈!”洛伊丝媚眼一闪,“我们都这么想过!比尔过去常说,他不敢相信卡洛琳葬礼的第二天,你竟没有将那个笨手笨脚的混蛋告上地方法院。当然,那时候我还站在另一方,疯狂地为里奇菲尔德辩护。你想过起诉他吗?”
“没有。我已经七十岁了,不想把时间再浪费在医疗失误的官司上。况且,这能让卡罗尔活过来吗?”
她摇了摇头。
拉尔夫说:“不过,我没去找他是因为卡洛琳的遭遇。我想至少是这样。我似乎无法再信任他,或许……我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这就是事情诡异的地方。他只知道他取消了和里奇菲尔德医生的预约,也取消了和有时被称为扎针医生的詹姆斯·罗伊·洪的预约。取消后面这次预约是因为听了一个可能连自己中间名字都不记得的九十二或九十三岁老人的建议。他想起老多尔送给他的那本书,还有老多尔引用的那首诗——《追寻》。拉尔夫无论如何就是忘不掉……尤其是诗人谈到生命中的一切都在离他而去这一段:那些没有读过的书,那些没讲的笑话,还有永远不会涉足的旅程。
“拉尔夫?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在想里奇菲尔德的事。不知道为何我取消了那个预约。”
她拍拍他的手。“你该庆幸这么做了。我没取消。”
“告诉我怎么回事。”
洛伊丝耸耸肩。“当失眠变得非常糟糕、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忍受时,我向他吐露了一切。我原以为他会给我开安眠药,可是他说他不能这么做——我有时心律不齐,安眠药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你什么时候去找他的?”
“上周早些时候。然后,昨天我儿子哈罗德打电话来说天气很好,他和珍妮特想带我外出吃早餐。我说,别闹了。我身体还硬朗,可以做早餐。我说,既然你们从班格尔一路赶过来,那我当然得为你们准备点好吃的。就这样。之后,如果你们想带我出去——当时我想到了购物中心,因为我总喜欢去那里——那就去吧。我是这么说的。”
她转向拉尔夫,脸上带着微弱、苦涩的微笑。
“我从没想过他们为何在工作日来看我,他们俩都得工作——他们显然真心热爱工作,因为他们一直在谈论工作的事。我觉得他们太好了……太周到了……于是我特地花时间打扮,打理一切,不让珍妮特看出我有问题。我认为这是最让人恼火的。愚蠢的老洛伊丝,正如比尔经常挂在嘴边的‘傻大姐洛伊丝’……别那么惊讶,拉尔夫!我当然知道你们在背后怎么说我,你以为我失去理智了吗?比尔说得没错,我很傻,很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被别人利用时不会感到难过……”她又开始哭。
“当然不是。”拉尔夫拍着她的手说道。
“如果你看到我的样子一定会大笑。”她说道,“早上四点起床烤新鲜的南瓜松饼,四点十五分切蘑菇做意大利煎蛋卷,四点三十分开始化妆只是为了确保,绝对确保珍妮特不会说‘你真的没事吧,妈?’之类的话。我讨厌她说那些废话。你知道吗,拉尔夫?她一直都知道我的状况。他们俩都知道。所以我猜他们是在取笑我,不是吗?”
拉尔夫认为他听得够仔细了,但显然他还是落下了什么。“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
“因为里奇菲尔德告诉他们了!”她大叫道。她的脸又扭了一下,但这一次拉尔夫看到的不是受伤或悲伤,而是懊恼到极点的愤怒。“那个爱说三道四的狗崽子打电话给我儿子,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拉尔夫目瞪口呆。
“洛伊丝,他们不能那样做,”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道,“医患关系是……呃,应该是保密的。你儿子应该知道,因为他是律师,他们也应该遵守这样的规范。医生不能把病人的情况告诉任何人,除非病人……”
“哦,天啊,”洛伊丝翻着白眼说,“苍了个天。你生活在什么时代,拉尔夫?里奇菲尔德只要自认为正确就会做。我明知这一点还去找他,真是太蠢了。卡尔·里奇菲尔德非常自负、傲慢,他更关心自己穿吊带裤和名牌衬衫时好不好看,而非病人。”
“这话相当刻薄。”
“也相当正确,问题就在这里。你知道吗?他今年三十五六岁,他不知怎么的产生了一种想法,到了四十岁他就要……停止。他想一直停留在四十岁。他有一种观念:人到六十岁就老了,到六十八岁左右就变成了老糊涂,一旦超过八十岁,如果你的亲戚愿意把你送到养老院,那你就谢天谢地了。孩子对父母没有任何保密的权利。就里奇菲尔德而言,像我们这样的老家伙对孩子没有任何保密的权利。据说这么做是为我们着想。”
“我一离开卡尔·里奇菲尔德办公室,他就给身在班格尔的哈罗德打电话。他说我没睡好,说我情绪抑郁,我有得了伴随认知能力过早衰退的感知问题。然后他说,‘你得记住,你妈妈已经老了,夏瑟先生,如果我是你,我会非常认真地考虑她是否适合生活在德里市。’”
“他不会的!”拉尔夫惊恐地大声说道,“我的意思是……他会吗?”
洛伊丝严肃地点点头。“他这样告诉哈罗德,哈罗德告诉我,我现在又告诉你。我真傻,我甚至不知道‘认知能力过早衰退’是什么意思,他们俩也不想告诉我。我在字典里查了‘认知’这个词,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思考。”拉尔夫说道,“认知就是思考。”
“没错。我的医生打电话给我儿子,告诉他我衰老了!”洛伊丝愤怒地笑了,用拉尔夫的手帕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我无法相信。”拉尔夫说道,但他还是相信了。自从卡洛琳去世后,他逐渐意识到,当他从童年踏入成人阶段时,他十八岁前看待世界的那份天真烂漫其实并没有永远消失。当他跨过成年和老年之间的门槛时,那份天真烂漫似乎又回来了。他不断地对很多事物感到惊讶……但“惊讶”还不足以表达他的感受。他被一些事吓得目瞪口呆。
例如,基辛桥下的小瓶子。七月的一天,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巴塞公园,在桥下休息了一会儿,躲避午后阳光。他刚坐下,就注意到桥下小溪边的杂草中有一小堆碎玻璃。他用一根折断的树枝拨开草堆,发现了六七个小瓶子。其中一个瓶子底部残留有白色的干硬物质。拉尔夫把它拿起来,好奇地细看,突然意识到那是毒品派对的残留物。他像扔烫手山芋那样扔掉瓶子。至今他还记得当时他有多震惊,他试图相信是自己错了,不可能是他想的那样,这个位于波士顿以北二百五十英里的小镇上不可能有毒品。当然,受到惊吓的是那突然跑出来的天真,这部分的他似乎相信(或者直到他在基辛桥下看到那些小瓶子前)所有关于可卡因风行的新闻都是传闻,都只存在电视中的犯罪节目或让—克洛德·范·达姆的电影中。
他现在也有同样的震惊感。
“哈罗德说他们想‘带我去班格尔’,带我去看看那儿。”洛伊丝说道,“他不是带我去兜风,而是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好像我是他的苦差事。他们有很多宣传册,每次哈罗德向珍妮特点头时,她就快速把它们拿出来……”
“哇,慢一点。什么地方?什么宣传册?”
“对不起,我说得太快了,是吗?是班格尔一个叫江景庄园的地方。”
拉尔夫听说过这个地方,事实上,他也收到过他们的宣传册。夹杂在信箱中的大堆广告中,目标是六十五岁及以上的老人。他和麦戈文曾不屑地大笑……但那笑声有些不安——就像孩子经过墓地时吹来壮胆的口哨。“呸,洛伊丝——那是一个养老院,没错吧?”
“不是!”她天真地睁大眼睛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但很快被哈罗德和珍妮特纠正了。不,拉尔夫,江景庄园是专为喜欢群居生活的老人而设的分契式公寓!哈罗德这么说的时候,我说‘是吗?那我告诉你——你可以把麦当劳的水果派放在银色的火锅里然后称之为法国水果馅饼,但在我看来,它仍是麦当劳的水果派’。”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哈罗德开始激动地辩解,脸变得通红,但珍妮特只是冲我微笑,她是故意的,因为她知道我讨厌这种笑容。她说:‘好吧,我们为什么不看看宣传册呢,妈?冲着我们两个都请了一天假,大老远开车过来看你,你至少也要看一眼吧?’”
“说得好像德里市是非洲中心似的。”拉尔夫咕哝着。
洛伊丝拉着他的手,说了些让他大笑的话。“噢,她就是这么想的!”
“这是在你发现里奇菲尔德告状之前还是之后的事?”拉尔夫问道。他特意和洛伊丝用了同样的词语“告状”,它似乎比任何正经的词或短语更贴切。“违反保密规定”过于庄重了。里奇菲尔德泄露了秘密,就这么简单。
“在那之前。我想不妨看看宣传册,毕竟他们跑了四十英里,看一下宣传册也不会死。他们在吃我做的食物时,我边喝咖啡边看宣传册——反正之后也没什么可以丢进泔水桶中。”
“那真是个好地方,那个江景庄园。他们有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医护人员,还有专属厨房。当你搬进去的时候,他们会给你做全身体检,并决定你可以吃哪些食物。有红色饮食计划,蓝色、绿色和黄色饮食计划。还有三四种其他颜色的饮食计划。我不记得它们是什么了,但黄色是针对糖尿病患者的,蓝色针对肥胖者。”
拉尔夫想象从此过着每天三餐只能吃均衡饮食的日子——不能再吃“甘比诺”的香肠披萨、“咖啡壶”的三明治、“墨西哥米特小馆”的辣肉酱汉堡——突然觉得前景堪忧。
“另外,”洛伊丝开朗地说,“他们有一个空气传输系统,可以把你每天吃的药物直接送到你的厨房。很有创意吧,拉尔夫?”
“我想是的。应该是吧。”拉尔夫说道。
“哦,是的,棒极了,这是未来的潮流。有一台电脑可以监控一切,我确信它的认知能力永远不会下降。有辆专用的公共汽车,每周两次带江景庄园的人们参观风景、文化名胜,还带他们去购物。这儿的人们必须乘公共汽车,因为他们不能有自己的车。”
“好主意,”他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说道,“和一个认知能力不强的老糊涂开着别克轿车出了事相比,周六夜里多了几个酒鬼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以为她会笑,但她没有。“宣传册上的那些照片让我热血沸腾。老太太们玩桥牌游戏,老爷爷们玩掷马蹄铁游戏。所有人聚在一间铺满松木板、他们叫作河厅的大房间里欢快地跳着方块舞。这名字挺好听的,不是吗?河厅?”
“我觉得还可以。”
“我觉得这听起来像是魔法城堡里才会有的那种房间。但我在草莓田拜访了不少老友——那是位于斯科希甘的一家养老院——我看过老人的娱乐室是什么样子。无论养老院的名字有多好听,里面总是有个小房间,角落里摆满棋类游戏桌,每张桌上放着大约五六组拼图,电视机永远播着《家庭挑战赛》之类的节目,从来不会播放能看到漂亮年轻人宽衣解带、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滚床单的电影。那些房间总是有糨糊味……尿味……还有装在长锡盒里的廉价水彩颜料……还有绝望。”
洛伊丝神情黯淡地看着他。
“我今年才六十八岁,拉尔夫。我知道在我们那位青春之泉医生的眼里,六十八岁已经算老了,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我母亲去年去世时已经九十二岁,我父亲也活到了八十六岁。在我们家族中,八十岁去世都算早逝……如果我要在一个通过扩音器宣布晚餐时间的地方生活十二年,我会疯掉的。”
“我也会的。”
“但我还是看了宣传册。我想礼貌一点。看完后,我把所有宣传册整齐折好,还给珍妮特。我说那些地方很有趣,并感谢她。她点头微笑,把宣传册放回手提包中。我原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解脱了,但哈罗德随后说:‘妈,把外套穿上吧。’”
“突然间我害怕得无法呼吸。我以为他们已经替我报名了!我心想,如果我说不去,哈罗德会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三个穿白大褂的家伙,其中一个会笑着说:‘别担心,夏瑟太太,等你吃了第一批直接送到厨房的药片,你就再也不想住在别的地方了。’”
“‘我不想穿外套。’我对哈罗德说,我努力装出他十岁带着泥巴进厨房时我会用的那种语气,可是我的心跳得很快,连声音都不太稳,‘我不想出门了,我忘了今天还有很多事没做完。’然后珍妮特突然大笑,那笑声甚至比她那甜美的微笑更让人讨厌。她说:‘妈,为什么,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以至于不能和我们一起去班格尔,我们可是专程来德里市看您呢?’”
“这个女人总是让我生气,我想我对她也是一样。一定是的,因为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对别的女人堆满笑容,却引不起我对她的憎恨。不管怎样,我告诉她,我得先清洗厨房地板。‘你瞧,’我说,‘脏死了。’”
“‘哈!’哈罗德说道,‘妈,真不敢相信我们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你却要我们空手而归。’”
“‘呃,不论你从多远的地方赶过来,我都不会去班格尔,’我马上顶回去,‘所以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我在德里市住了三十五年,已经有半辈子了。我所有朋友都在这儿,我决不搬走。’”
“他们对视了一眼,好像做父母的突然发现孩子不再可爱甚至开始让人讨厌。珍妮特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妈,你现在别烦躁——我们只是带你过去看看。’就跟之前宣传册的情形一样,我只要不失礼貌就可以了。同样的,她的话让我稍微安下心来。我早该知道他们没办法让我住在那儿,他们负担不起。他们希望得到夏瑟的钱——他的退休金,还有他因公去世后我从铁路局拿到的保险金。”
“原来他们已经约好了十一点见面,有个人等着带我四处参观,再向我介绍详情。当我把事情都弄清楚之后,我基本上已经不再害怕了,但他们对我专横的态度伤害了我,而且我很生气,因为珍妮特左一个牺牲个人时间、右一个牺牲个人时间。很显然,比起到德里市去看她又老又胖的婆婆,她可以想出多种度假方式。”
“‘别慌,来吧,妈。’又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她说,好像这件事让我开心得不知道戴什么帽子才好。‘穿上外套。等我们回来后我帮你洗碗。’”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我说,‘我哪儿也不去。”为什么要浪费这样一个美好的秋日去参观一个我永远不会住的地方呢?你们又有什么权利突然开车跑过来让我做这做那的?你们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告诉我,“妈,我们有个主意,你想不想听?”你们对待朋友都是这样的吗?’
“等我说完,他们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洛伊丝叹了口气,最后一次擦拭眼睛,然后把手帕还给拉尔夫,手帕湿透了,但没有破。
“我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这件事情还没有完,尤其是哈罗德——就像小时候从食品柜的袋子里偷拿巧克力的样子。而珍妮特……她看他的眼神是我最讨厌的表情。我称之为欺凌者的表情。然后她问他要不要把医生的话告诉我,或者由她来说。”
“最后他们一起说了,等他们说完,我气愤、害怕到极点,恨不得把头发都扯光。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卡尔·里奇菲尔德把那些属于我个人隐私的事全告诉哈罗德了。给他打电话然后全部告诉他,一切显得那么理所应当。”
“‘儿子,你认为我老了吗?’我问哈罗德,‘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吗?你和珍妮特以为我六十八岁就老了,不中用了?’”
“哈罗德脸一红,两只脚不安地在椅子下磨蹭,低声咕哝着。可能是说他没想那么多,只是担心我的安全,就像他成长过程中我一直担心他的安全一样。珍妮特一直坐在厨房操作台边,啃着一块松饼,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让我真想杀了她——好像她觉得哈罗德只是一只学会用律师语言说话的蟑螂。然后她站起来,问我可不可以使用‘卫生间’。我说可以,差点说出谢天谢地她终于能暂时离开这个房间两分钟了。”
“‘谢谢妈,’她说,‘我很快就回来。哈利和我必须马上离开。既然你认为你不能和我们一起去赴约,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真够厉害的。”拉尔夫说。
“终于结束了,我受够了。‘我一向都遵守约定,珍妮特·夏瑟,’我说道,‘但我只会遵守自己立下的约定。别人替我做的决定,我才不管呢。’”
“她摊开双手,好像我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女人,然后就走开了。哈罗德用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道歉。我几乎觉得我也应该道歉,只要他别再一脸哈巴狗的表情就好,但我没有。我决不道歉。我只是回头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再也受不了了,告诉我不该再生气了。他说他只是担心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他只想做个好儿子,珍妮特只想做个好媳妇。”
“‘这我明白,’我说,‘但你应该知道,背后偷偷摸摸地刺探消息不是爱和关心的表现。’他一下子僵住了,说他和珍妮特不觉得这是偷偷摸摸。他转头对着卫生间看了一两秒才说话,这让我有种感觉,他的意思是说,珍妮特并不认为那是刺探。然后,他说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是里奇菲尔德打电话告诉他的,不是他打电话给里奇菲尔德。”
“‘好吧,’我说道,‘但你发现他打电话给你的目的之后,为什么不挂断呢?你完全错了,哈利。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开始坐立不安——我认为他可能会道歉——可是珍妮特走了出来,真正的麻烦开始了。她问我,圣诞节他们送我的钻石耳环放在哪里。话题突然转变,一开始我结结巴巴地不知怎么办,我想我当时听起来应该像个老人吧。但最后我终于说出,和往常一样,它们放在我卧室衣柜里的小瓷碟里。我有一个首饰盒,但我把那两只耳环和其他两三件漂亮的饰品放在外面,因为它们太漂亮了,看着它们总让我赏心悦目。此外,它们只是用碎钻做的——应该没人想偷。还有我的订婚戒指和象牙浮雕,也都放在那个瓷碟里。”
洛伊丝用热切、恳求的眼神看着拉尔夫。他又捏了捏她的手。
她微笑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是难以启齿。”
“如果你不想说了——”
“不,我要说完……只是,过了某个时间点,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太可怕了。你瞧,珍妮特知道我把耳环放在哪儿,但东西不见了。我的订婚戒指还有象牙浮雕都在,但圣诞节耳环不见了。我进去自己检查了一下,她说得没错。我们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到处找,但是没有找到。耳环弄丢了。”
洛伊丝紧握住拉尔夫的手,似乎在跟他上衣的拉链说话。
“我们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拿了出来……哈罗德把衣柜拉开,检查墙角缝隙……还有床底和沙发垫子下……每次我看珍妮特,她好像都在看我,睁着她那甜美的大眼睛。甜得像融化的黄油——除了眼神之外——而且她不需要开口,我都能看出她在想什么。‘看到了吧?你看,里奇菲尔德医生给我们打电话多么正确,我们预约多么正确?你明白你有多固执了吧?因为你需要住在像江景庄园这样的地方,这下你可没话说了。你把我们圣诞节送你的漂亮耳环弄丢了,你的认知能力严重下降,这正好证明了这一点。要不了多久,你大概就会忘记关炉火或卧室加热器便跑出门……’”
她又哭了起来,让拉尔夫心痛不已——只有羞愧得无地自容的人才会发出那种无比深切哀凄的啜泣声。洛伊丝把脸埋在他的衣襟中。他紧紧搂住她。洛伊丝,他心想,傻大姐洛伊丝。不对,他不再苟同这种说法。
我的洛伊丝,他心想,而就在那一瞬间,似乎获得了某种巨大力量的允许,天空再度充满光芒。声音有了新的共鸣。他低头看着她膝盖上他和洛伊丝交握的手,他看到它们周围有一种可爱的蓝灰色的光环,就像香烟的颜色。光环又回来了。
3
“你应该一发现耳环不见就让他们离开。”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字字铿锵有力,清晰可辨,“立即让他们离开。”
“噢,我现在知道了,”洛伊丝说,“她一直在等我犯错,而我还真犯错了。但我很沮丧——首先是争论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班格尔看江景庄园,接着发现我的医生把我的隐私告诉了他们,最重要的是,发现我失去了一件最珍贵的首饰。你知道最让人不快的是什么吗?发现耳环不见的人竟然是她!你能怪我气得不知所措吗?”
“不能。”他说道,把她的双手举到嘴边。它们划过空气的声音犹如一只手掌滑过毛毯的沙沙低语。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他嘴唇印在她右手手套背面的形状,一个蓝色吻痕。
洛伊丝笑了。“谢谢你,拉尔夫。”
“不客气。”
“‘我想你很清楚事情的结果,对吗?’珍妮特说道,‘你真该多加保重,妈,里奇菲尔德医生说你已经上了年纪,无法好好照顾自己,这就是我们一直在考虑江景庄园的原因。对不起,我们惹你生气了,但事不宜迟。现在你明白原因了吧。’”
拉尔夫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是一团蓝绿色的火焰,飘浮着许多犹如镀铬气船的云朵。他看着小丘下方,罗莎莉仍趴在两座移动公厕之间。深灰色的气球线从她鼻子上升起,在十月凉爽的微风中飘动。
“我当时很生气,然后……”她停了下来,露出微笑。拉尔夫认为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真心的微笑,而不是夹杂着不悦和复杂情感的笑容。“不——那不对。我不止生气。如果我的侄孙在场,他肯定会说‘奶奶气爆了’。”
拉尔夫大笑,洛伊丝也跟着笑,但她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勉强。
“最令我气恼的是珍妮特知道我会生气。”她说道,“她就是想让我气爆吧,我想,因为她知道事后我会有多内疚。我还真是这样。我尖叫着让他们滚出去。哈罗德一副很想钻进地板的样子——大喊大叫通常会让他感到尴尬——珍妮特只是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腿上,面带微笑,还一边点头,好像在说‘对啦,妈,尽管把满腹怨气吐出来吧,等你发泄完,也许就愿意听我们讲道理了’。”
洛伊丝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也不是第一次,却是最严重的一次。恐怕是……呃……某种癫痫发作。总之,珍妮特突然变得好奇怪……好可怕。我说了一些话,终于把她惹生气了。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老实说我也不想知道,反正那些话让她脸上那些让我讨厌透顶的甜蜜笑容彻底消失了。她几乎把哈罗德拖了出去。我记得她最后说的是,等我不再歇斯底里胡乱指控关心我的人时,他们会再打电话给我。”
“他们走后,我在家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到公园里坐着。有时候仅坐在太阳底下,就会感觉舒服很多。我在红苹果便利店吃了点零食,就在那时我听说了你和比尔吵架的事。你们真闹翻了吗?”
拉尔夫摇了摇头。“没有——我们会和好的。我很喜欢比尔,但……”
“但是你必须留意你对他说了什么,”她接着说,“还有,拉尔夫,我还想补充一点,你最好别太在意他说的气话。”
这次轮到拉尔夫捏了一下她的手。“你也一样,洛伊丝——你不该太在意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她叹了口气。“也许吧,但很难做到。我最后说了很难听的话,拉尔夫。糟透了。她那可怕的笑容……”
拉尔夫的意识中突然迸出了一道彩虹,表明他已经恍然大悟。他在亮光中看到一个非常大的东西,大得那么无可争议,那么预先注定。自从光环回到他身边,或者说他回到光环中,他第一次看清了洛伊丝。她坐在一圈透明的灰色光芒中,那光线亮得有如盛夏清晨的薄雾。它把比尔·麦戈文口中的“傻大姐洛伊丝”变得非常高贵……美得令人窒息。
她看似厄俄斯,他心想,黎明女神。
洛伊丝在长凳上不安地挪动着。“拉尔夫?你为何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因为你太美了,因为我爱上你了。拉尔夫惊奇地心想,此刻我深爱着你,感觉快要溺死了,而就算死也是美好的。
“因为你清楚地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她又开始不安地拨弄手提包的纽扣。“不,我……”
“是的,你记得。你对你儿媳说她拿走了你的耳环。她那么做是因为她知道你不肯和他们一起去,而你儿媳一旦达不到她想要的目的就会发疯……这让她气爆了。她那么做是因为你惹她生气。大概是这样,没错吧?”
洛伊丝惊恐地瞪大眼睛。“拉尔夫,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她的事?”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你知道,而你知道是因为你看到了。”
“噢,不,”她小声说道,“不,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和哈罗德一直都在厨房。”
“当时没有,她动手的时候没看见,可是她回来的时候你看见了。”
因为他现在从洛伊丝身上看到了哈罗德·夏瑟的妻子,就像他身边这个坐在长凳上的女人变成了透镜。珍妮特·夏瑟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腰身纤长。她的脸上布满了雀斑,但用化妆品盖住了,头发呈鲜艳的姜红色。今天早上,她来到德里市,她那美丽的头发扎成一条辫子,犹如一大捆红铜丝垂在一边肩膀上。关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他还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知道。
她用粉饼遮住雀斑,因为她认为满脸雀斑会让她显得很稚气,大家都不会认真地看待长有雀斑的女人。她的腿很美,她知道这一点。平常上班她都穿短裙,但今天是来探望
(老太婆)
洛伊丝,她身穿一件开襟羊毛衫和一条旧牛仔裤。德里市便装。她例假来迟了。她已经到了例假不像时钟那样准时到来的年纪,每个月例假都会延迟两三天,她现在正在承受这种痛苦,世界脆弱得犹如玻璃,每个人不是愚蠢就是邪恶,她的行为和情绪变得反复无常。这可能就是她这么做的原因。
拉尔夫看到她从洛伊丝的小浴室中走出来。看到她往厨房门口愤怒地瞥了一眼——那张狭窄、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甜美的笑容——然后把耳环从瓷碟中拿出来。看到她把耳环塞进牛仔裤的左前口袋。
不,洛伊丝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个卑鄙、丑陋的盗窃行为,但是这个过程却让珍妮特·夏瑟的光环从绿色变成了复杂、层叠的棕色和红色图案,洛伊丝看一眼就明白了,或许根本就没想过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没错,耳环是她拿的。”拉尔夫说道。洛伊丝睁大的瞳孔梦幻般地飘过一抹灰雾。要他看上一整天都不会腻。
“是的,但……”
“如果你最终同意和他们一起去江景庄园,我敢打赌,下次她来的时候,你就能找到耳环了……或者她会找到,这更有可能。幸运的意外——‘噢,妈,快过来看我找到了什么!’浴室水池下面、壁橱里或在某个偏僻的角落。”
“是的。”她正眼看着他,一脸陶醉,近乎痴迷,“她一定很难过……她不敢把耳环拿回来,对吗?毕竟我说了那些话。拉尔夫,你是怎么知道的?”
“和你一样。你看见光环有多久了,洛伊丝?”
4
“光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其实她懂。
“里奇菲尔德医生跟你儿子说了失眠的事,但我觉得,光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里奇菲尔德医生……你知道的,不足以让他泄密。另一件事——你所说的认知问题——在我看来才是重点。我很难相信有人会说你有早衰的问题,尽管我最近也出现了认知障碍。”
“你!”
“是的,女士。还有,刚才你说了更有意思的事。你说当时珍妮特的样子变得很奇异。非常可怕。你不记得他们离开前你说了什么,但你很清楚自己的感受。你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隐晦的一面。物体四周轮廓的变化,物体内部的变化,声音内部的声音。我称之为光环世界,这就是你正在经历的。不是吗,洛伊丝?”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用手掩面。“我还以为我疯了。”她说道,然后又重复一遍,“噢,拉尔夫,我以为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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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住她,然后把她放开,挑起她的下巴。“别哭了,”他说道,“我只带了一条手帕。”
“不哭了。”她说道,但又热泪盈眶了,“拉尔夫,如果你知道那有多糟糕……”
“我知道。”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没错……你的确知道,对吗?”
“那个笨蛋里奇菲尔德判断你步入衰老期的依据——只是他心里想的或许是阿尔茨海默症——不只是失眠,而是伴随其他症状的失眠……他认为那是幻觉,对吧?”
“大概吧,但他当时没这么说。当我把看到的东西告诉他时——色彩和其他东西——他似乎很能理解。”
“是啊,然后等你一离开诊所,他就给你儿子打电话,让他去德里市为老妈做点什么,因为她竟然看到周围的人走在彩色光环里,头上飘着长长的气球线。”
“你也能看到这些景象吗?拉尔夫,你也看到这些景象?”
“我也看到了。”他说着大笑。他笑得有些疯癫,但他并不感到奇怪。他有好多事情想问她,他急得快疯了。还有另外一件事,完全出乎意料,让他一时有些困惑:他非常亢奋,不只是兴致来了,而是亢奋。
洛伊丝又哭了。她的眼泪呈现平静的湖面上薄雾的颜色,滑下脸颊时还冒着烟。拉尔夫知道那尝起来一定神秘又苦涩,像春天里的野生蕨菜。
“拉尔夫……这……这实在是……天啊!”
“比迈克尔·杰克逊在超级碗开演唱会还要轰动,对吗?”
她微弱地笑了。“呃,可以……可以这么说。”
“洛伊丝,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有个名字,不是失眠、衰老,也不是老年痴呆症。而是超现实。”
“超现实,”她低声说,“天哪,多么奇怪的说法!”
“是的,没错。是来爱德的药剂师乔·维齐尔告诉我的。只是事情没他想得那么简单。头脑正常的人都料想不到这种事。”
“是的,就像心灵感应……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拉尔夫,我们的头脑正常吗?”
“你媳妇拿了你的耳环吗?”
“我……她……没错,”洛伊丝挺直腰杆说,“没错,她拿了。”
“确定?”
“确定。”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们神志清楚……不过关于心灵感应那部分你说错了。我们感应的不是人的心灵,而是光环。听着,洛伊丝,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现在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你看到……”他突然停下来,考虑是否要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看到什么?”
“好吧。这听起来比你告诉我的更疯狂,但我没疯。你相信我吗?我没疯。”
“我相信。”她简略地说,拉尔夫感觉心底的重担突然卸了下来。她说的是实话。这毫无疑问,信任的光围绕在她周围。
“好的,听着。从你开始有这些经历之后,你可曾看到过一些不太像哈里斯大道的居民?那些看起来不像现实世界中的人?”
洛伊丝不解地看着他。
“他们秃头、身高很矮、穿着白色工作服。他们就像红苹果便利店出售的小报头版有时会刊登的那种漫画中的外星人物。你在经历这些超现实现象时,还没遇到过这些人吗?”
“没有,没看过。”
他沮丧地用拳头捶了下大腿,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周一凌晨,”他说道,“警察出现在洛克太太家之前……你看到我了吗?”
洛伊丝缓慢地点头。她的光环稍微暗了下去,无数细如丝线的红色螺旋体开始沿着对角线方向在其中缓缓扭动。
“那你应该知道是谁打电话报警的,”拉尔夫说,“对吗?”
“噢,我知道是你,”洛伊丝小声说道,“我以前怀疑过,但直到现在我才确定。我看见……你知道的,你身上的彩色光才确定。”
彩色光,他心想。艾德也是这么说的。
“但你没看到两个微型的‘清洁先生’从她家出来吗?”
“没有,”她说道,“但这并不奇怪。我甚至无法从我卧室的窗户看到洛克太太的房子。‘红苹果’的屋顶挡住了视线。”
拉尔夫把双手交叉放在头上。当然是,他早该想到的。
“我之所以认为是你打的电话,是因为我正准备去洗澡时,看见你拿着望远镜不知在看什么,我以前从没见你这么做过,但我想你也许只是想看清楚那条在周四早上乱翻垃圾桶的流浪狗。”她指着小丘说:“他。”
拉尔夫咧嘴一笑。“不是公狗,是美丽的罗莎莉。”
“哦,随便啦。我冲了很长时间的澡,因为我用了一种特殊的漂洗剂。不是染色的。”她强调,怕被他责怪似的,“只是蛋白质之类的,让头发看起来浓密一点。等我出来时,发现房子周围都是警察。我看了一下你的窗口,但你已经不在那儿了。你要么走进另一个房间,要么缩在椅子上。有时候你会这么做。”
拉尔夫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毕竟在那些深夜里,他面对的不是空无一人的剧场,还有别人。他们只是在不同的包厢里。
“洛伊丝,比尔和我并不是为了下棋的事争吵。是……”
小丘下,罗莎莉发出一声沙哑的吠叫,然后挣扎着站起来。拉尔夫朝那个方向望去,心头突然一凉。尽管他们坐在这里谈了半个小时,始终没人走近小丘下那两座厕所。这时写有“男厕”的塑料门却缓慢打开了。
三号医生从中走了出来。麦戈文那顶边缘有月牙形咬痕的巴拿马草帽斜罩着他的后脑,就像前几天拉尔夫第一次看见麦戈文戴着棕色软呢帽一样怪异——就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犯罪剧中刨根问底的新闻工作者。
秃头陌生人一只手高举着生锈的手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