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门里面是一条过道,一直通到屋子后面,此刻从头到尾都是一片火海。在拉尔夫的眼中,火焰是鲜绿色的,而当他和洛伊丝穿过火焰时,却发现那火焰很凉爽——就像穿过薄纱般的黏膜,里面注满了薄荷膏。屋子燃烧的噼啪声不再响亮刺耳,枪声也变得模糊、弱小,宛如潜到水下的人所听到的雷声……拉尔夫觉得“潜到水下”正是他此刻的感觉。他和洛伊丝正是在烈焰之河中潜泳的隐形人。
他指着右边一扇门,询问似的望着洛伊丝。她点点头。他伸手去握门把手,但立刻厌恶地做了个鬼脸,因为他的手指直接穿了过去。这倒是不错。如果他真的能握住那该死的门把手,他手指上的头两层皮准会变成烤焦的肉皮条,挂在铜门把手上。
(“我们必须穿过去,拉尔夫!”)
他凝视着她,看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焦虑,却没有惊慌。他点点头。他们一起穿过房门,正在这时,过道中间的吊灯掉到了地上,玻璃坠子和铁链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门里面是客厅,眼前的景象让拉尔夫惊恐不已,胃部一阵痉挛。两个女人靠着墙,头顶上方有一张苏珊·戴身穿牛仔裤和美国西部风格衬衣的大幅海报(海报上印着:别让他叫你宝贝,除非你希望他把你当作宝贝。)两个女人都是头部近距离中弹,脑浆、头皮碎片和骨头碎屑溅满了印花墙纸和海报中苏珊·戴花哨的牛仔靴。其中一个女人有孕在身,另一个女人是格蕾琴·蒂尔贝里。
拉尔夫想起了那天她陪海伦来他家时的情形。她不仅提醒他,还给了他一罐名叫“保镖”的喷雾剂。他那天觉得她很漂亮……当然,她美丽的脑袋当时依然完美无缺,漂亮的金色秀发也不像现在这样被近距离枪火烧焦了一半。从家暴丈夫那里死里逃生十五年后,格蕾琴·蒂尔贝里被另一个男人用枪顶着脑袋,送进了另一个世界。她将再也无法向其他女人讲述左大腿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拉尔夫一时间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他集中注意力,心中想着洛伊丝,强行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她的光环已经变成了惊恐的深红色,不规则的黑线条在其中穿过,颇似某个人心脏病发作后的心电图。
(“哦,拉尔夫!哦,拉尔夫,上帝啊!”)
屋子南端有什么东西爆炸,巨大的威力震开了他们刚刚穿过的房门。拉尔夫估计那可能是一个或几个丙烷罐……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燃烧着的墙纸碎片从过道飘了进来,他看到房间里的窗帘和格蕾琴·蒂尔贝里剩下的头发朝过道方向飘动,因为烈火吸走了房间里的空气。烈火还要多久就会把地下室里的妇女和儿童烧成酥脆的焦炭?拉尔夫不知道,但觉得那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困在下面的人在被烧死之前就会死于窒息或者所吸入的浓烟。
洛伊丝惊恐地盯着那两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泪痕中升起的幽灵般的灰色光环宛如干冰融化时升起的雾气。拉尔夫带着她穿过客厅,走向另一端紧闭的双扇门,在门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挽住洛伊丝的腰,穿过了木板门。
片刻的黑暗,他的鼻子乃至他的整个躯体似乎都充满了锯木屑的芳香,随即他们便进入了门后的房间,也就是整栋房子最北的房间。这里大概原来是间书房,后来改成了集体治疗室。房间中央有十来把折叠椅,摆成了一圈。墙上挂着“只有尊重自己才能赢得他人尊重”之类的匾额。房间一段有块黑板,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我们是一家人,我有姐妹相伴”几个大字。黑板旁蹲着一个人,伏在朝东的窗口,俯视着下面的门廊。他穿着防弹背心,里面则是一件史努比运动衫,拉尔夫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查理·皮科林。
“烤熟所有不信上帝的女人!”他尖叫道。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他的肩膀旁飞过,另一颗子弹射入了他右边的窗框,溅起的木片击中了他的牛角框眼镜的镜片。拉尔夫突然想到应该有什么在保护他刀枪不入,而这一次他对此确信不疑。“女同性恋烤肉大会!让她们尝尝自己的药!让她们尝尝这种药的滋味!”
(“待在这一层,洛伊丝——待在这一层,不要动。”)
(“你要干什么?”)
(“收拾他。”)
(“别杀他,拉尔夫!请不要杀了他!”)
为什么不?拉尔夫悲痛地想着。我这是为世界清除掉一个祸害。这绝对没有错,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刻。
(“好吧,我不会杀死他!你现在就待在上面,洛伊丝——我们周围飞舞的子弹太多,你不能冒险下去。”)
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拉尔夫就集中精力,召唤那瞬间闪烁的感觉,回落到了短命界层级。这一次发生得太快,太猛烈,让他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就像从二楼窗口跳到一块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一样。周围的世界失去了一些色彩,取而代之的是噪声:烈火的噼啪声不再模糊,而是变得刺耳,近在咫尺;霰弹枪的爆裂声;手枪速射的啪啪声。空气中弥漫着烟灰的气味,房间里的温度高得令人难受。有什么东西像昆虫一样嗡嗡从拉尔夫的耳朵旁飞过。他感觉那是一只点四五口径的臭虫。
最好快点,亲爱的,卡洛琳在劝说他。在这个层级上,如果子弹击中你,你必死无疑,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
拉尔夫弯腰奔向皮科林对着他的后背。他的脚踩在玻璃片和木屑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但皮科林没有转身。除了手中的自动步枪外,他的屁股后面还别着一把左轮手枪,左脚旁还有一个绿色小滚筒包。包的拉链已经打开,拉尔夫看到里面有几个酒瓶,瓶口塞着湿漉漉的破布。
“杀死那些婊子!”皮科林尖叫着,冲着院子又是一轮扫射。他退出弹夹,撩起运动衫,露出塞在腰带里的三四个弹夹。拉尔夫把手伸进敞开的滚筒包,一把抓住一只装满汽油的酒瓶脖子,砸向皮科林的太阳穴。他这时才明白皮科林为什么没有听到他走近:那家伙戴了枪手耳塞。拉尔夫根本没有时间去细想这多么具有讽刺意义——一个展开自杀式袭击的家伙居然还会刻意保护自己的听觉。酒瓶正好砸在皮科林的太阳穴上,成了碎片,琥珀色的液体和绿色的玻璃溅了他一身。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一步,伸手去捂住头皮,那里破了两道口子。鲜血从他细长的手指缝中流下来,淌到了脖子上。拉尔夫觉得那样的手指本该属于某位钢琴家或者画家。他转过身,眼镜镜片脏兮兮的,背后的眼睛充满了惊愕,头发翘起,那副模样活像刚刚触电的卡通人物。
“是你!”他大叫道,“魔鬼派来的百夫长!邪恶的婴儿杀手!”
拉尔夫想起了隔壁房间那两个女人,怒火再次填满了他的胸膛……只是怒火一词太过文雅,太过温和。他感到自己皮肤里面的神经在燃烧。一个念头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鼓噪着:其中一个女人怀了孕,究竟谁是婴儿杀手;其中一个女人怀了孕,究竟谁是婴儿杀手!
又一只大口径臭虫嗡嗡地从他面前飞过。拉尔夫没有注意到。皮科林试图举起步枪——他肯定用这把枪杀死了格蕾琴·蒂尔贝里和她那位怀孕的朋友。拉尔夫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步枪,转过枪口对准他。皮科林惊恐地尖叫起来,拉尔夫听到后更加愤怒,完全忘记了他给洛伊丝的承诺。他举起枪,准备把枪里的子弹全部射入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墙边的那个家伙身上(在这关键时刻,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枪上没有弹夹),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扣动扳机,身旁突然出现的一团亮光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起初没有形状,只是一个灿烂的万花筒,本该困在里面的五颜六色不知何故从里面逃了出来,然后它化作了一个女人的身形,头上升起一缕薄纱般长长的灰色光环。
(“别杀他!)
拉尔夫,千万别杀他!”
他起初仍然可以透过她看到黑板以及上面写的那些字,但随着她全身降到这一层级,那些颜色变成了她的衣服、头发和皮肤。皮科林斜着眼睛望着她,脸上写满了惊恐。他再次尖叫起来,身上的军裤裤裆那里湿了一大片。他将手指塞进嘴里,仿佛要堵住自己的叫声。“鬼!”声音从他的指缝间传了出来。“百夫长女鬼!”
洛伊丝没有理他,而是一把抓住了枪管。“别杀他,拉尔夫!别!”
拉尔夫突然对她也来了火。“洛伊丝,你不明白吗?你还不懂吗?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在某个层面上,他完全清楚——我在他那该死的光环中看到了!”
“无所谓,”她说,仍然握着枪管,让枪口对着地面,“他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并不重要。我们不能干他们所干的事。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
“可是……”
“拉尔夫,我要松开这枪管了,它太烫,把我的手指都烫疼了。”
“好吧,”他说,在她松手那一刻自己也松了手,步枪落到了他们之间的地面上。皮科林一直靠着墙慢慢向下滑,手指仍然塞在嘴里,无神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洛伊丝,这时却以响尾蛇攻击时的速度扑向步枪。
拉尔夫接下来的举动完全不假思索,而且不带怒意,完全是凭本能行事。他伸出双手,抓住皮科林的脸颊两边。在这过程中,他的脑海里有东西明亮地闪了一下,那是一种高倍放大镜般的感觉。他猛地穿过不同层级向上攀升,一眨眼就来到了从未到过的高度。在上升的过程中,他感到有股可怕的力量在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下,顺着他的双臂向外炸开。接着,在重新下降时,他听到了砰的一声,一种空洞但强烈的响声,完全不同于外面仍然持续的枪声。
皮科林的身体像通了电似的剧烈摇晃,双腿乱蹬,脚上的一只鞋子飞了出去。他的臀部抬起又坠下。他的牙齿死死咬着下嘴唇,鲜血从嘴角喷了出来。拉尔夫在那一刻几乎肯定自己看到皮科林凌乱的发梢冒出了细小的蓝色火花。火花随即消失,皮科林重重地摔到墙上。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拉尔夫和洛伊丝,但眼神已经摆脱了世间的一切烦恼。
洛伊丝发出一声尖叫,拉尔夫起初以为那是因为他对皮科林所做的事,但随即看到她在拍打着自己头发。一块燃烧的墙纸落在了她的头上,点燃了她的头发。
他一把搂住她,用手拍打着火焰。就在这时,又一阵步枪和霰弹枪子弹击中了房屋的北翼,他赶紧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他摊开空着的那只手,扶着墙,看到第三和第四手指之间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弹孔。
“上去,洛伊丝!上去
(快!”)
他们一起上升,在查理·皮科林那双无神的眼睛前变成彩色烟雾……然后消失。
2
(“拉尔夫,你对他做了什么?你们突然不见了——你们上去了——然后……然后他……你做了什么?”)
她望着查理·皮科林,惊恐万状。皮科林靠墙坐在地上,姿势几乎与隔壁房间那两个女人一模一样。就在拉尔夫望着他时,皮科林那软塌塌的嘴唇之间冒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唾沫气泡,逐渐变大,然后破掉。
他转身望着洛伊丝,抓住她的胳膊,在脑子里变出了一个画面:他位于哈里斯大道家中地下室里的断路器盒。两只手打开了盒子,快速关掉了所有开关。他无法确定这样做是否正确——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无法确定——但他觉得这个比喻比较接近。
洛伊丝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点点头。她看了看皮科林,然后将目光转向拉尔夫。
(“他这是咎由自取,对吗?你没有刻意那样做。”)
拉尔夫点点头。这时,脚下又传出了尖叫声,而且他很肯定不是自己的耳朵听到的。
(“洛伊丝?”)
(“好吧,拉尔夫——现在就去。”)
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直到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四只手握在一起,与上次在医院屋顶时一样,只不过他们这次不是上升,而是如同穿过一池清水那样滑进木地板。拉尔夫再次感觉到一道刀锋般细窄的黑暗划过自己的视线,然后他们就到了地下室,慢慢落在肮脏的水泥地面上。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锅炉管,上面落满了灰尘;他看到了一台除雪机,上面罩着一大块脏兮兮的透明塑料;他看到了一个貌似热水器的圆筒状东西,一旁并排放着各种园艺工具;他看到了靠墙堆放着的纸箱——里面装着汤罐头、豆子、意面酱、咖啡、垃圾袋、卫生纸。这一切显得像是在梦中,不太真实,拉尔夫起初以为那是进入下一个层级时的某种新的副作用。他随即意识到是烟的原因——烟正快速充满地下室。
地下室狭长、幽暗,一端有十八到二十个人,挤成一团,而且大多是妇女。拉尔夫还看到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正趴在他母亲的膝盖上(母亲的脸上有一块正在慢慢淡去的淤青,可能是意外造成的,但更有可能是他人的故意所为),一个比他大一两岁的女孩紧贴着母亲的腹部……然后他看到了海伦。她抱着娜塔莉,不停地朝她脸上吹气,仿佛那样就能把娜塔莉周围的烟吹散一样。娜塔莉在不停地咳嗽,同时也在绝望地喘气、哭闹。拉尔夫隐约看到这群妇女儿童的身后有一溜落满灰尘的台阶,向上通往黑暗之处。
(“拉尔夫?我们现在必须下去,对吗?”)
他点点头,脑中一闪,突然间他的肺部吸入酸性的烟雾之后,他也咳了起来。他们直接当着台阶下那群人的面现身,但只有搂着母亲膝盖的那个小男孩有所反应。拉尔夫在那一刻肯定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孩子,但他想不起来什么地方——他在那一刻绝对想不到自己曾经在夏末某一天见过这孩子和他母亲一起在斯特拉福德公园内玩溜溜球。
“快看,妈妈!”男孩边咳嗽边指着他们说,“天使!”
拉尔夫想起了克洛索说过的话,拉尔夫,我们不是天使。他握着洛伊丝的手,穿过越来越浓的烟雾,向海伦走去。他的眼睛刺痛,早已流泪不止,他可以听到洛伊丝的咳嗽声。海伦茫然地望着他,就像八月那天她遭到艾德殴打之后的表情。
“海伦!”
“是拉尔夫?”
“海伦,那台阶!它通往哪里?”
“拉尔夫,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到这……”她一阵猛咳,弯下了腰。娜塔莉差一点从她怀里滚到地上,洛伊丝赶紧将这不停哭闹的孩子接住。
拉尔夫望着海伦左边的女人,看到她似乎更不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一把抓住海伦,使劲摇晃着她。“台阶通向哪里?”
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室的隔板门,”她说,“可是没有用,门已经……”她又弯下腰,干咳起来。真是奇怪,她的咳嗽声居然很像查理·皮科林的自动步枪的咔咔声。“门锁上了。”海伦接着说道,“是那胖女人干的。她口袋里有一把锁,我看到她把门锁上的。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拉尔夫?她怎么知道我们躲到了下面?”
你们还能躲到哪里去呢?拉尔夫苦涩地想,然后转身问洛伊丝:“看看你有什么办法,行吗?”
“好吧。”她把不停哭闹、不停咳嗽的娜塔莉递给拉尔夫,然后穿过那一小群女人。拉尔夫看到她们当中并没有苏珊戴。地下室的另一端,一段地板突然塌陷,扬起一片火星,带来了一阵热浪。脸一直埋在她母亲腹部的小女孩尖叫起来。
洛伊丝爬了四级台阶,然后掌心朝上,伸出双手,宛如牧师在祈福。拉尔夫借着旋转的火星带来的微光,隐约看到了隔板门投下的倾斜阴影。洛伊丝用双手抵着隔板门,起初没有动静,然后她突然化作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拉尔夫听到了一声刺耳的爆炸声,像是有什么喷雾罐在烈焰中爆炸,洛伊丝随即回到了原处。拉尔夫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看到她头顶闪过一道白光。
“妈妈,那是什么?”刚才说拉尔夫和洛伊丝是天使的那个小男孩问。“那是什么?”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大约二十英尺外棋牌桌上放着的一摞窗帘轰的一声变成了一团火焰,照亮了被困在里面的这些女人的脸,她们脸上顿时呈现出了黑色和橙色光影,形似万圣节的魅影。
“拉尔夫!”洛伊丝大喊,“快来帮我!”
他穿过那些脸色茫然的女人,爬上台阶。“什么事?”他的喉咙像是用煤油漱口之后一样难受。“你够不着吗?”
“我够着了,我感觉到了那把锁——我脑子里感觉到了——但是这隔板门太沉,我推不开!这得由你来解决。把孩子给我。”
他把娜塔莉再次交给她,然后伸手推了推隔板门。好吧,门很沉,但拉尔夫在调动全身的肾上腺素。他用肩膀顶着门,使劲一推,门开了。一道亮光伴随着新鲜空气顺着狭窄的楼梯井涌了进来。在拉尔夫最喜欢的某部电影中,这种时刻通常都会伴随着胜利的欢呼和得救后的喜悦,可是被困在里面的女人起初谁也没有吭声。她们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震惊,抬头仰望着拉尔夫在地下室屋顶上为她们变出来的那方蓝天。她们大多数早已接受了一个事实:这间地下室将是她们的葬身之处。
她们以后会怎么说?他心想。如果她们真的能得以幸存,那她们以后会怎么说?是不是会说一个瘦骨嶙峋、浓眉大眼的男人和一个壮实(但有着西班牙裔美丽眼睛的)女人突然现身在地下室,打开了隔板门上的锁,救了她们?
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似曾相识的小男孩正仰起头,用他那双大眼睛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男孩的鼻梁上有一道鱼钩状的伤疤。拉尔夫意识到,即便是在他们返回到短命界之后,也只有这个男孩真正看见他们。拉尔夫很清楚他会说什么:天使来了,一个男天使,一个女天使,是他们救了他。拉尔夫心想:这应该能成为今晚新闻中很有意思的花边消息。确实,莉塞特·本森和约翰·柯克兰巴不得有这种消息。
洛伊丝拍了拍一个支柱。“快走,各位!要赶在火炉的油罐着火之前出去!”
带着小女孩的那个女人第一个行动。她一把抱起仍在啼哭的孩子,摇摇晃晃地上了楼梯,一边咳嗽一边哭泣。其他人跟了上去。小男孩被母亲拉着往前走,经过拉尔夫身旁时非常崇拜地抬头望着他。“真酷。”他说。
拉尔夫忍不住冲他咧嘴一笑,然后转身对着洛伊丝,指着楼梯说:“要是我方向感没有错的话,楼梯应该通向屋后。现在还不能让他们去屋前。警察很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们来救的人,只会朝他们开枪,打死他们一半的人。”
“好吧。”她说。没有问一个问题,也没有一句废话,这正是拉尔夫喜欢她的地方。她立刻顺着楼梯往上走,中途只是停下来将娜塔莉换了个手,在一个女人摔倒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肘。
地下室里只剩下拉尔夫和海伦·迪普努。“那是洛伊丝吗?”她问他。
“是的。”
“她抱着娜塔莉?”
“是的。”地下室的天花板又有一大块掉下来,更多火花嘶嘶地冒了出来,火苗顺着头顶的横梁迅速蹿向火炉。
“你确定?”她紧紧抓住他的衬衣,狂乱、肿胀的眼睛向上望着他,“你确定她抱着娜塔莉?”
“确定。我们走吧。”
海伦看了看四周,像是在心中默默数数。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格蕾琴!”她突然大叫,“还有梅瑞丽!拉尔夫,我们得去救梅瑞丽,她怀有七个月身孕!”
“她在上面。”拉尔夫说。看到她露出迹象,想离开楼梯回到火焰熊熊的地下室里,拉尔夫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和格蕾琴都在上面。没有别人了吧?”
“没有了。”
“好。走吧。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3
拉尔夫和海伦在一团深灰色的浓烟中走出了地下室的门,两个人的模样酷似某场世界级魔术幻境表演结尾处的高潮。他们确实是在屋后,靠近晾衣绳。连衣裙、长裤、内衣和床单在微风中摇曳。就在拉尔夫望着这一切时,一块燃烧的木瓦落在了床单上,瞬间将它点燃。厨房窗口冒出了更多的火焰,热浪袭人。
海伦有气无力地靠着他,没有失去知觉,只是一时精疲力竭。拉尔夫只好搂住她的腰,免得她摔到地上。她虚弱地在他脖子后面乱抓,想问娜塔莉在哪里。看到洛伊丝怀中抱着娜塔莉后,她稍稍松了口气。拉尔夫牢牢抓住她,半抱半拉地将她拖离了地下室的隔板门。这时,他看到门旁有一把挂锁,不仅裂成了两块,而且古怪地扭曲着,仿佛两只力大无比的手将它扯裂了一样。
女人们挤在大约四十英尺开外的屋角。洛伊丝正对她们说着什么,同时不让她们再往前走。拉尔夫认为只要做好准备,外加一点运气,她们应该能逃出去——警方的火力点虽然没有停止射击,却已经减弱了许多。
“皮科林!”听上去像是莱德克的声音,但经过扩音器放大之后很难说,“你能不能放聪明一点,趁着现在为时不晚,赶紧出来?”
更多的警笛声传了过来,其中明显夹杂着救护车柔和的呜咽声。拉尔夫带着海伦来到其他女人当中。洛伊丝将娜塔莉递给海伦,然后对着扩音器传来的方向,用双手围着嘴,大声喊叫道,“喂!喂,那边的人,你们能……”她停下来,剧烈咳嗽,差不多是在干呕。她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泪水从她那双被烟雾刺激的眼睛里直往外涌。
“洛伊丝,你没事吧?”拉尔夫问。他从眼角看到海伦正在狂吻娜塔莉。
“没事,”她用手指抹去脸颊上的泪水,“都是这该死的烟雾呛的。”她再次用双手围着嘴巴高喊,“你们听到了吗?”
枪声逐渐减少,只剩下零星的手枪声。拉尔夫心想,只要有一颗子弹偏了方向,就会让一个无辜的女人送命。
“莱德克!”他也用手围着嘴巴高喊道,“约翰·莱德克!”
片刻的安静,扩音器随即传出了一声命令,让拉尔夫备感欣慰。“停止射击!”
又一声枪响过后,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房屋燃烧的噼啪声。
“你是谁?报上名来!”
但拉尔夫认为自己面临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增加一个。
“那些女人都在屋后!”他高喊道,现在轮到他竭力忍着不咳嗽了,“我让她们自己走到屋前来!”
“不,不要!”莱德克回应道,“一楼最后那个房间里有人持枪!他已经射杀了好几个人。”
有个女人听到后捂着脸呻吟起来。
拉尔夫清了清疼痛的嗓子——他在那一刻相信自己肯定愿意用自己的全部退休金去换一瓶冰镇可乐——高声喊道,“别担心皮科林!他已经……”
可皮科林究竟怎么啦?这问题问得真好,对不对?
“皮科林先生已经晕过去了!所以他没有再开枪!”他身旁的洛伊丝喊道。拉尔夫认为“晕过去”这个说法不完整,但勉强说得过去。“这些女人将举起双手,从屋子旁边走过来!别开枪!向我们保证不开枪!”
片刻的寂静,接着:“我们不会开枪,但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女士。”
拉尔夫朝那个小男孩的母亲点点头。“去吧。你可以带大家过去。”
“你能肯定他们不会伤害我们?”这位少妇脸上渐渐淡去的淤青表明,别人会不会伤害她和她儿子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拉尔夫觉得她也似曾相识。“你能肯定吗?”
“是的,”洛伊丝说,她仍在不停地咳嗽、流泪,“只需举起双手。你能做到的,对吗,小家伙?”
小男孩立刻举起双手,带着警察抓小偷游戏高手的热忱,但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盯着拉尔夫的脸。
粉红的玫瑰色,拉尔夫想,要是我能看到他的光环,应该是这种颜色。他说不清这是直觉还是记忆,但他知道应该是这样。
“屋里的人怎么办?”另一个女人问,“万一他们开枪呢?他们手中有枪——万一他们开枪呢?”
“屋里不会再有人开枪了,”拉尔夫说,“赶紧去吧。”
小男孩的母亲满腹狐疑地又看了拉尔夫一眼,然后低头望着儿子。“准备好了吗,帕特?”
“准备好了!”帕特咧嘴笑着说。
他母亲点点头,举起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这种弱不禁风的保护姿势打动了拉尔夫。他们就这样绕过屋子走了出去。“不要伤害我们!”她喊道,“我们已经举起了手,我儿子和我在一起,不要伤害我们!”
其他女人等了一会儿,然后那位双手捂着脸的女人走了出去,跟在她后面的是带着小女孩的女人(她现在抱着孩子,但还是顺从地举起了手)。其他人跟了上去,大多都在咳嗽,但所有人都高高地举起了空手。海伦加入队伍的最后,准备出去。拉尔夫拍拍她的肩膀,她抬头望着他,红肿的眼睛平静又充满惊奇。
“这是你第二次在我和娜塔莉需要帮助时出现,”她说,“你是我们的守护天使吗,拉尔夫?”
“也许吧,”他说,“也许是吧。听着,海伦,时间不多。格蕾琴死了。”
她点点头,开始哭泣。“我就知道。我也不想,可我就是知道。”
“我很抱歉。”
“我们当时很开心,可他们突然来了——我是说,我们是很紧张,但大家说说笑笑地很开心。我们正准备用一整天的时间为今晚的演讲做准备。集会,还有苏珊·戴的演讲。”
“我正要问你今天晚上的事,”拉尔夫柔声说,“你觉得他们依然……”
“他们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做早饭。”她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拉尔夫估计她没有听到。娜塔莉趴在海伦的肩膀上,偷偷地望着他们。她还在咳嗽,但已经不哭了。她安全地处在母亲的怀抱中,好奇地时而望着拉尔夫,时而望着洛伊丝。
“海伦……”洛伊丝开口道。
“看!看到那里了吗?”海伦指着摇摇欲坠的棚子旁停着的一辆棕色旧卡迪拉克汽车。拉尔夫和卡洛琳当初偶尔来这里时,那棚子是榨苹果汁的地方,后来大概变成了高垄的车库。那辆卡迪拉克的状况很糟——挡风玻璃裂了,车门踏板凹了进去,一个大灯上面交叉贴着透明胶带。保险杠上贴满了捍卫生命权的不干胶。
“他们就是开着那辆车来的。他们把车开到屋子后面,好像要把车停进车库。我想正是他们的这个举动骗过了我们。他们直接把车开到屋后,就像属于这里一样。”她朝汽车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脸,那双被烟雾熏红、写满了不幸的眼睛望着拉尔夫和洛伊丝,“应该有人注意到那上面贴着的不干胶。”
拉尔夫突然想起了“妇女关怀”的芭芭拉·理查兹——芭碧·理查兹看到走近她的是洛伊丝时,立刻放松了下来。重要的不是洛伊丝要从自己的包里掏东西出来,重要是洛伊丝是个女人。开这辆卡迪拉克的一定是桑德拉·麦凯,拉尔夫不必问海伦就知道这一点。她们看到那个女人就不去管车保险杠上贴着的那些不干胶了。我们是一家人,我的身边都是姐妹。
“当迪妮说从车上下来的人穿着军服,而且拿着枪时,我们都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只有格蕾琴算是例外。她让我们赶紧下楼去地下室,然后她去会客厅。我估计是打电话报警。我应该和她待在一起。”
“不,”洛伊丝说。她用手指梳理着娜塔莉一缕精细的赤褐色头发,“你当时需要照顾孩子,对不对?现在仍然需要照顾她。”
“是的,”她无精打采地说,“我想是的。可她是我朋友,洛伊丝。我朋友。”
“我知道,亲爱的。”
海伦的脸像破布一样扭成一团。她开始哭泣。娜塔莉望着母亲,一脸的惊讶,然后也跟着哭了起来。
“海伦,”拉尔夫说,“海伦,听我说。我有事要问你,非常非常重要。你听见了吗?”
海伦点点头,但仍在哭泣。拉尔夫吃不准她是否真的听到了。他瞥了一眼屋子拐弯处,盘算着警察还要过多久便会从那里冲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你觉得他们今晚还会举办那个集会吗?会不会?你和格蕾琴很亲近,告诉我你的看法。”
海伦停止了哭泣,睁大眼睛望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接着,那双眼睛开始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愤怒。
“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你怎么问得出来?”
“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他根本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不近人情。
“要是现在取消的话,他们就赢了,”海伦说,“你不明白吗?格蕾琴死了,梅瑞丽死了,高垄被烧成了平地,有些女人所有的财产化成了灰烬。要是现在取消集会,那他们就赢了。”
拉尔夫脑海深处有一部分在进行一个可怕的比较,另一部分——爱着海伦的那一部分——赶来阻止,却晚了一步。她的眼神与皮科林在图书馆里坐到他身旁时的眼神一模一样,与有着这种眼神的人说理是没有用的。
“要是我们现在取消的话,他们就赢了!”她尖叫道。她怀中的娜塔莉也哭闹得更厉害了。“你不明白吗?你他妈的不明白吗?我们绝不让那种事发生!绝不!绝不!绝不!”
她突然举起空着的那只手,绕过屋角走了出去。拉尔夫伸手去抓她,但只有手指碰到了她的衬衣后背。仅此而已。
“别开枪!”海伦冲着屋子另一边的警察高喊,“别开枪,我也是这里的女人,我也是!”
拉尔夫想都没想,凭本能去追她,但洛伊丝抓住了他背后的皮带。“最好别出去,拉尔夫。你是男人,他们会认为……”
“你好,拉尔夫!你好,洛伊·丝!”
两个人转身面向这个新出现的声音。拉尔夫立刻听出来了,既感到惊讶,也感到不惊讶。晾衣绳上的床单和衣服已经化作了可怕的烈焰,绳子的后面站着多兰斯·马斯特拉,穿着一条褪了色的法兰绒裤子,脚上是一双旧的匡威高帮运动鞋,上面还用电工胶带补了一下。他的头发与娜塔莉的头发一样细柔,只是颜色是白的。十月的微风轻拂着山顶,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像往常一样,手中拿着一本书。
“快点,你们两个,”他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快点,快点,时间不多了。”
4
屋后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两边长满杂草,蜿蜒向西。他领着他们沿这条小道下山。小道首先穿过一块面积较大的菜园,里面的果蔬都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南瓜和西葫芦。接下来是一个果园,里面的苹果即将熟透。最后是一片茂密的黑莓树丛,到处都是棘刺,似乎要勾住他们的衣服。出了黑莓树丛,他们进入了一小片幽暗的树林,周围都是老松树和云杉。拉尔夫意识到他们一定是来到了山脊的纽波特一边。
对于多兰斯这把年纪的人而言,他的步伐算是够快的。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笑容,手中的书是《为了爱(1950—1960年诗集)》,作者名为罗伯特·克里利。拉尔夫从未听说过这位诗人,但他认为这位克里利先生也从未听说过埃尔默·雷纳德、欧内斯特·海科克斯或者路易斯·拉莫尔。他一路上默不作声。他们三个人终于来到山坡下,地面上落满了松针,又滑又暗藏陷阱,前方有一条冰凉的小溪湍湍流过。
“多兰斯,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什么?而且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哦,我很少回答问题。”老多尔开怀地笑着回答。他打量着小溪,然后举起一根手指,指着溪水。一条棕色鳟鱼跃到空中,尾巴甩出明亮的水花,然后回落到水中。拉尔夫和洛伊丝对视了一眼,脸上同样是“刚才看到的是真的吗”的表情。
“不,不。”多尔接着说道。他从溪边走到一块湿漉漉的岩石旁。“我很少回答问题。难度太大,可能性太多,层级太多……对吗,拉尔夫?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层级,不是吗?你好吗,洛伊丝?”
“很好。”她心不在焉地说。她注视着多兰斯踩着几块精心摆放的石块越过小溪。只见他张开双臂,那姿势让他看上去像世界上年龄最大的杂技演员。就在他抵达对岸那一刻,他们身后的山脊传来了一声巨响——不太像炸药爆炸声。
油罐爆炸了,拉尔夫想。
小溪对面的多尔转过身来望着他们,脸上再次浮现出佛陀般平静的笑容。拉尔夫这次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而且脑海中也没有出现那种瞬间闪烁的感觉。各种颜色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涌现,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多兰斯身上,而且差不多有十秒钟,他忘记了呼吸。
拉尔夫在过去一个多月里见过多种色泽的光环,但是没有一种像此刻包裹着这位老人的光环这样壮观,尽管唐·维泽形容他为“极其和蔼但有点傻”。那就像多兰斯的光环经过了三棱镜……或者彩虹的过滤一样。他的身上投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光:蓝色过后是品红,品红过后是大红,大红过后是粉红,粉红过后是熟香蕉般的奶油黄。
他感觉到洛伊丝的手在摸索着想抓住他的手,便紧紧握住了它。
(“我的上帝啊,拉尔夫,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他有多么美丽了吗?”)
(“我当然看到了。”)
(“他现在是什么?还能算是人吗?”)
(“我不知……”)
(“你们两个别说了,快过来。”)
多兰斯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但他们脑海中听到的声音在命令他们,而且不容置疑。拉尔夫还没有来得及集中精力下降,就感觉到被人猛推了一下。五彩颜色和清晰的声音瞬间消失。
“现在没有时间去上升或下降,”多尔说,“听着,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中午?”洛伊丝说,“这不可能!我们赶到这里时还不到九点,最多只过了半个小时!”
“人一嗨起来,时间就会过得更快,”老多尔说。他说话时一本正经,但眼睛在闪烁,“你可以问一问那些在周六晚上边喝啤酒边听乡村音乐的人。走吧!快点!时间紧迫!快点过河!”
洛伊丝先过去,像多兰斯那样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从一块石头踩到另一块石头上。拉尔夫跟在后面,双手扶着她的臀部两边,随时准备在她摇晃时抓住她,结果差一点掉进水里的却是他。他虽然没有落水,一只脚却踏进了水里,水直没到脚踝。他觉得脑海深处似乎听到了卡洛琳开心的笑声。
“你不能告诉我们一点什么,多尔?”他们到达对岸时,他问,“我们在这里都不知东南西北了。”他想,心理上和精神上也不知东南西北了。他这辈子从未来过这些树林,即便是年轻时打松鸡或野鹿时也没有到过这里。万一他们所走的这条小径中断了,或者老多尔迷失了方向,那该怎么办?
“可以,”多尔立刻回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而且是绝对肯定的一点。”
“什么?”
“这些是罗伯特·克里利写过的最好的诗作。”老多尔举起那本《为了爱》,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搭话,就转身继续沿着这条隐约可见的小径,穿过树林向西而去。
拉尔夫望着洛伊丝,洛伊丝也在回头望着他,同样一脸的茫然。然后,她耸耸肩。“走吧,老伙计。”她说,“我们现在还是别把他跟丢了。我可没有带面包屑。”
5
他们爬上了另一座山,拉尔夫在山顶上可以看到,他们走的小径向下通往一片老树林,中间还有一条狭长的草地从中穿过。小径尽头再往前大约五十码处有一个砾石坑,周围杂草丛生。坑边停着一辆汽车,没有熄火。这是一辆新款福特,虽然没有任何标识,拉尔夫却感到自己认识它。车门打开,开车人下了车,一切顿时不言自明。他当然见过这辆车,星期二晚上他从洛伊丝家的客厅窗口看到过它。它当时在哈里斯大道中央急转弯,开车人跪在车灯灯光中……跪在他刚刚撞上的那只奄奄一息的老狗旁。乔·维齐尔听到他们走近后,抬起头,朝他们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