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克洛索:(我们已经让你亲眼看到了,拉尔夫——你满意吗?)
拉尔夫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臂。刚才的剧痛像鲸鱼吞噬约拿一样吞噬着他,现在却仿佛是一场梦,或者说是一次海市蜃楼。他猜想,正是因为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女人们才会愿意生育许多孩子。每次成功生产之后,她们就会忘记分娩时剧烈的肉体疼痛和艰辛。那道伤疤宛如一段粗糙的白色细绳,沿着鼓起的肌肉一路向下。
(“是的。你们很勇敢,动作很快,谢谢你们两个。”)
克洛索笑了笑,但是没有说话。
拉克西斯:(拉尔夫,准备好了吗?现在时间紧迫。)
(“是的,我已经……”)
(“拉尔夫!拉尔夫!”)
是洛伊丝。她站在山丘顶上,正在向他招手。他起初觉得她的光环已经从平时的鸽灰色变成了某种别的更深的颜色,但他随即想到那一定是震惊和疲倦的结果。他费力地向她所站的地方走去。
洛伊丝的眼神陌生而又迷离,仿佛她刚刚听到什么改变生活的惊人话语。
(“洛伊丝,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是我的手臂吗?如果是因为这个,不要担心。瞧!完好如初!”)
他伸出手臂给她看,然而洛伊丝看都没有看。她只是盯着他,他发现她受到了极度惊吓。
(“拉尔夫,刚才有个绿色的人来了。”)
绿色的人?他抓起她的双手,立刻警觉起来。
(“绿色的人?你肯定吗?不是阿特洛波斯或者……”)
他没有说完,但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洛伊丝慢慢摇摇头。
(“真的是一个绿色的人。如果说这件事有不同派系的话,我不知道……这个人……属于哪一派。他好像很友善,但我也可能看错了。我无法看到他,他的光环太强了。他让我把这些还给你。”)
她向他伸出手,把手中两个亮闪闪的小东西给他:她的耳环。他可以看到其中一个耳环上有一个红褐色斑点,猜想那是阿特洛波斯的血迹。他将耳环紧紧握在手中,被扎痛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忘了耳环后面的扣子,洛伊丝。”)
她说话很慢,不假思索,仿佛是在说梦话。
(“不,我没有——我把它们扔了。那个绿颜色的人要我扔的。小心别扎着。他很……和善……但我真的说不准,是吗?夏瑟先生以前总说我是全世界最容易上当的女人,总是愿意把每个人往好处想。每个人。”)
她慢慢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两眼时刻不离他的脸庞。
“我只是说不准。”
说出心中的想法之后,她似乎清醒了过来。她站在那里,冲着他不停地眨着眼睛。拉尔夫猜想她有可能——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真的睡着了,梦见了那个所谓的绿人。不过,他最好还是把耳环带走。也许没有什么用,但是将它们装在口袋里也没有什么坏处……除非耳环上面的针扎着他。
拉克西斯:(拉尔夫,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
他和克洛索落在了后面,没有听到拉尔夫和洛伊丝之间的对话。拉尔夫摇摇头,背过手,不让他们看到耳环。克洛索已经捡起了麦戈文的毛衣,并且掸掉了粘在上面的几片树叶。他把毛衣递给拉尔夫,拉尔夫悄悄把洛伊丝缺了扣子的耳环装进毛衣口袋,然后再把它穿上。
该动身了,右臂中央那条疤痕在灼烧着他,在告诉他如何行动。
(洛伊丝?)
(“我在,亲爱的。”)
(“我需要你的光环,需要取很多。你明白吗?”)
(“明白。”)
(“可以吗?”)
(“当然可以。”)
(“勇敢点——不会太久。”)
他把双臂搭在她肩膀上,两手在她脖子后面交叉紧握。她也重复这个动作,然后,两个人缓缓前倾,直到额头贴在一起,嘴唇只相隔两英寸。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残留的香水味,大概是从她耳朵后面隐秘的凹陷处传出的。
(“准备好了吗,亲爱的?”)
她的回答令他宽心,但又很古怪。
(“准备好了。看着我。望着亮光。望着亮光,把光带走。”)
拉尔夫噘起嘴巴,开始吸气。一道朦胧的亮光从她的嘴和鼻孔流出,进入他的口中。他的光环顿时明亮起来,而且亮度不断增加,直到最终变成令人目眩的灿烂云朵,包裹着他。他继续吸气,但吸进的已不再是空气。他感到手臂上的疤痕越来越烫,仿佛他的皮肤下埋了一个电热丝。即便是他想停下来,他也做不到……而他并不想停。
她摇晃了一下。他看到她眼睛迷离,感觉到她紧握在他脖子后的双手松了片刻。但是,她那双又大又亮、充满信任的眼睛重新凝视着他,双手也再次握紧。终于,随着这场旷世工程达到高潮,拉尔夫意识到她的光环已经变得非常苍白,他几乎无法看到。她脸色苍白,白发再次出现,而且多得几乎难以看到黑发。他得停下来,必须停下来,不然就会要了她的命。
他成功将左手抽离了右手,而这似乎切断了某种电路,让他得以后退一步松开她。洛伊丝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但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很像《格利佛游记》中小人国的居民——赶紧抓住她的胳膊,小心扶着她坐到长凳上。
拉尔夫单腿跪在她面前。他几乎要疯了,内心充满了担忧和负疚感,同时又感到体内充满了力量,强大到猛烈一颠簸,自己就会像一瓶硝化甘油那样爆炸。他现在只要做出那个空手道劈砍的动作,就能击倒一栋建筑,甚至一排建筑。
可是他伤害了洛伊丝。或许还伤得不轻。
(“洛伊丝!洛伊丝,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对不起!”)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迷离。这个女人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就从四十岁快进到了六十岁……然后越过六十岁进入七十岁,就像火箭远远冲过了它的既定目标。她试着微笑,但笑得很勉强。
(“洛伊丝,对不起。我事先真不知道,等我知道时已经停不下来了。”)
拉克西斯:(拉尔夫,如果你想抓住最后机会的话,现在就必须动身。他快到这里了。)
洛伊丝点头赞同。
(“去吧,拉尔夫——我只是有点虚弱,我会没事的。我就坐在这里,等着恢复体力。”)
她的目光转向左边,拉尔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刚才被他们吓跑的那个酒鬼。他又回到山顶上翻找垃圾桶,看看有没有可以回收的易拉罐和瓶子。虽说他的光环不如他们之前在老火车库遇到的酒鬼那样健康,但拉尔夫认为在这紧要关头……他应该可以给洛伊丝救救急。
克洛索:(我们会让他走到这边来的,拉尔夫。我们对短命界的物理现象没有太多影响力,但我想这种小事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
(“你肯定?”)
(肯定。)
(“那好。”)
拉尔夫瞥了一眼这两个小矮子,注意到他们焦虑、害怕的眼神,于是点了点头。他弯腰亲吻了洛伊丝冰凉、布满皱纹的脸颊。她冲他一笑,可那是一位疲惫的老奶奶的笑容。
是我害了她,他想,是我。
那么你最好确保这一切有所收获,卡洛琳刻薄地说道。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分别坐在洛伊丝的两边,保护着她。拉尔夫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然后再次向山下走去。
他来到公厕前,在两间厕所之间站了片刻,然后将头靠着标有“女厕”的那一间。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但是,当他将头贴着“男厕”的蓝色塑料墙壁时,他却依稀听到一个嗡嗡的声音在唱歌:
有谁相信我最离奇的美梦,
还有最疯狂的计划竟然会成功?
你,宝贝,只有你相信。
天哪,他比疯子还要疯狂。
这有什么奇怪吗,亲爱的?
拉尔夫觉得确实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绕到移动公厕门口,打开门。他现在还可以听到遥远的飞机引擎的嗡嗡声,可厕所里面的情景与他以前见过几十次时没有区别:有裂纹的马桶座圈歪歪斜斜地盖在马桶上,一卷卫生纸看似大了许多,怪异,且有一种不祥之感。左边的小便池犹如塑料泪滴,墙上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的涂鸦,其中最大、最显眼的要数小便池上方用一英尺大小的红字写着的一句:托尼·博因顿的屁股全德里市最小!一股令人作呕的松香除臭剂像尸体脸上的浓妆一样掩盖着屎尿味,还有挥之不去的酒臭味。他听到的声音似乎来自马桶座中央的孔洞,也可能是从墙壁中渗透出来的。
从我入睡那一刻
直到早晨来临,
我一直梦见你,宝贝,只有你。
他在哪儿?拉尔夫在琢磨,我怎么才能接近他?
拉尔夫突然感到屁股后面发烫,像是有人偷偷把燃烧的煤块塞进了他的表袋。他皱起眉头,随即想起了装在里面的东西。他将一根手指伸进那个小口袋,摸到他放在那里的金戒指,将它勾了出来。他把戒指放在手掌爱情线和生命线分叉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拨了它一下。它已经不再发烫。拉尔夫并不感到意外。
HD-ED 8-5-87.
“至尊戒驭众戒,至尊戒寻众戒。”拉尔夫喃喃自语,然后把艾德的婚戒戴到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大小正好合适。他把它往上推,与卡洛琳四十五年前戴在他手指上的那枚婚戒轻轻相碰。他抬起头,看到公厕的后墙突然消失了。
2
剩下的墙壁构成一个方框,他看到日落后的天空,还有融入灰蓝暮色中的缅因州乡间景色。他估计自己正从大约十万英尺的高度眺望。他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泊和池塘,还有一望无际的深绿色林地,一直延伸到公厕的马桶座那里,然后消失。拉尔夫看到遥远的前方有一片灯光在闪烁,接近公厕间的屋顶。那大概就是德里市,最多不过十分钟的距离。他在视线的左下方看到仪表板的一部分,贴在高度表上的一张彩色照片把他惊呆了。那是海伦的照片,看似无比幸福,无比美丽。她怀抱着那个神圣高贵的婴儿,而熟睡中的婴儿最多只有四个月大。
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时最后看到的是她们,拉尔夫想,虽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恶魔,但他即便是恶魔也没有完全忘记如何去爱。
仪表板上有什么东西突然开始哔哔作响。一只手突然出现,扳下了一个开关。趁着那只手还没有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拉尔夫看到它的无名指上有一个凹进去的白印子,仍然依稀可见。那个地方至少戴了六年的结婚戒指。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那只手周围的光环与医院电梯里遭到雷击的婴儿的光环一模一样,如同一颗气体巨星大气层般怪异的薄膜,不停地翻腾,快速地旋转。
拉尔夫回头看了一眼,举起手。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也举手回应。洛伊丝给了他一个飞吻。拉尔夫做了一个接住的手势,然后转身踏进了移动公厕。
3
他犹豫了片刻,琢磨着如何处理马桶座,随即想起了医院里迎面撞过来的轮床,本该将他们的脑袋撞碎却没有。于是他向公厕间的后墙方向走去。他咬紧牙关,准备忍受小腿撞上马桶之痛——知道不会撞上是一回事,但磕磕碰碰七十年后还相不相信是另一回事——直接穿了过去,仿佛那是用烟雾做成的……或者他自己就是烟雾。
他在经历可怕的失重感和眩晕,一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呕吐。他同时感到体力正在快速溜走,好像他从洛伊丝那里吸取的能量被抽走了一大半。他估计是的。这毕竟是科幻小说中神奇的心灵传输,而这样的东西肯定会消耗大量能量。
眩晕感终于过去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更糟糕的知觉,一种脖子那里被劈开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毫无障碍地看清整个这片地区。
我的上帝,我这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他的感官不情愿地向他报告:一切正常,只是他从未经历过现在所处的环境。他身高一米八五,而飞机驾驶舱从底到顶只有一米五二。这意味着驾驶员只要块头比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大,必须弯腰才能坐到驾驶座上。然而,拉尔夫不仅是在这架飞机飞行过程中进入驾驶舱的,而且是站着进去的,因此他仍然站在驾驶舱两个座位之间稍后的地方。他的视线之所以没有受到阻碍,原因既简单又可怕:他的头伸在了舱顶之外。
拉尔夫惊恐地想起了自己养过的那条老狗雷克斯,它坐车时喜欢把脑袋伸到副驾驶一边的窗外,两只耳朵随着气流往后飘。他闭上了眼睛。
万一摔下去怎么办?既然我可以把头伸到这该死的舱顶外面,有什么能防止我穿过地板滑下去,一路摔到地面上呢?甚至穿过地面、穿过地球呢?
但是这种情况没有出现,而且在这个层级上不会发生这种事。他只需记住一点,他们曾毫不费力地穿过医院的各个楼层,而且轻轻松松地站在屋顶上。他只要记住这些就会没事。拉尔夫集中精力想着这一点,等他确信已经把控住自己后,他再次睁开眼睛。
从他下方倾斜出去的是飞机的挡风玻璃,前面是机头,顶端是旋转中呈现一片银灰色的螺旋桨。他在公厕门口看到的那片灯海越来越近。
拉尔夫屈起膝盖,脑袋从驾驶舱天花板平稳滑下。他的嘴里尝到了汽油味,鼻子里的细毛像触电似的竖起,然后他就跪在了机长和副机长座位之间的地板上。
经过这么长时间,而且又是在这种极度怪异的环境中再次见到艾德,他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一种强烈的惋惜感——不是怜悯,而是惋惜——突然袭上他的心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像一九九二年夏天撞到“西区园丁”皮卡车一样,艾德今天也穿着一件旧T恤衫,不是那种前面有一排纽扣、背后有一圈水果图案的牛津牌或者箭牌衬衣。他瘦了很多——拉尔夫觉得他大概瘦了四十磅——这带来了奇特的效果,他看上去非但不憔悴,反而多了一点哥特式浪漫主义英雄气质。拉尔夫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卡洛琳最喜欢的那首诗,阿尔弗雷德·诺伊斯的《强盗》。艾德的皮肤白得像纸,约翰·列侬式圆形小眼镜后面的那双绿眼睛深邃而又明亮(像月光下的绿宝石,拉尔夫想),嘴唇像涂了口红一样通红。他的额头上系着那条白色丝巾,上面有那几个日本字,丝巾带有流苏的两端耷拉在后背上。在雷云般翻飞的光环中,艾德那张睿智、变化无常的脸上写满了可怕的懊悔与强烈的决心。他很美——真美——拉尔夫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现在知道自己那天站到艾德和那位卡车司机之间时瞥见了什么,他此刻又看到了。艾德包裹在如台风般汹涌翻飞的光环中,上面没有漂浮出气球线,望着他如同望着一只被扔到墙上后摔碎的价值连城的明代花瓶。
他看不见我,至少在这个层级上他无法看到我。至少我认为他看不到。
仿佛要对他的想法做出反应,艾德扭头直勾勾地看了拉尔夫一眼。他睁大眼睛,一副疯狂、戒备的神情。他的嘴巴轮廓分明,但是嘴角却在颤抖,而且有冒出来的闪亮口水。拉尔夫后撤了一步,以为他看见了,但艾德并没有对他突然后退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疑神疑鬼地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四座客舱,仿佛那里有偷渡客偷偷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他侧身越过拉尔夫,将右手放在副机长座位上用安全带系着的一个纸箱上。那只手摸了摸纸箱,然后举到额头前,稍稍调整了一下被他当作头巾的丝巾。完成这个动作之后,他又开始唱歌……但这次换了一首歌,歌词让拉尔夫脊背发凉:
一粒药片让你变大,
一粒药片让你变小,
老妈给你的药片,
没有任何用处……
是啊,拉尔夫想。去问爱丽丝,她何时长成三米高。
他的心狂跳不已——艾德刚才突然转身,把他吓得够呛,甚至比他发现自己在十万英尺上空将头伸到飞机舱顶之外时还要让他害怕。艾德没有看见他,拉尔夫这一点可以肯定,但不管是谁说过精神病人的感官要比正常人更加灵敏,他这样说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因为艾德显然已经意识到周围有些不对劲。
无线电突然响起,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呼叫南黑文上空的切诺基。你即将接近德里市空域,目前的飞行高度需要上报书面飞行计划。重复一遍,你即将进入市区有空中管制的空域,请将高度拉升到一万六千英尺,切诺基,速度170节,1-7-0。同时,请报上飞机编号,说明……”
艾德将手握成拳头,开始使劲捶打无线电。玻璃飞溅,很快鲜血也开始飞溅,溅到了仪表板上,溅到了海伦和娜塔莉的照片上,也溅到了艾德干净的灰色T恤衫上。他继续捶打,无线电的声音先是减弱成了静电的嘈杂声,然后彻底没有了声音。
“很好,”他低声说,带着一个总是自言自语的人说话时的哀叹口气,“好多了。我讨厌这么多问题。它们只会……”
他看到了自己血淋淋的手,愣住了。他举起手,仔细查看,然后重新将它握成拳头。小指第三关节下方扎了一大块碎玻璃。艾德用牙齿拔出玻璃片,随口吐到一旁,他接下来干的事让拉尔夫心头一凉:他用血淋淋的拳头一侧擦了一下左脸颊,然后又擦了一下右脸颊,留下了两个红色印记。他伸手从左边墙上的松紧袋子里掏出来一面小镜子,用它来查看自己临时绘制的战斗妆。他似乎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因为他笑着点点头,把镜子放回到袋子里。
“别忘了睡鼠说过的话。”艾德用那哀叹的语气低声提醒自己,然后将驾驶盘往下压。切诺基机头朝下,高度表开始慢慢倒转。拉尔夫可以看到德里市就在正前方,整个城市宛如散落在深蓝色天鹅绒上的一把猫眼石。
副机长座位上的纸箱一侧有一个洞,从里面伸出来两根电线,连接到用胶带粘到艾德座位扶手上的一个门铃背面。拉尔夫猜测,艾德只要一看见市民中心、真正开始他的神风自杀行动,就会将一根手指放在方形塑料盒中央隆起的白色按钮上,并且在飞机撞上前一秒按下按钮。叮咚,雅芳前来拜访。
把电线剪断,拉尔夫!剪断电线!
好主意,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在这个层级上,连一根蛛丝都剪不断。这意味着他必须降落到短命界世界,正当他准备这样做时,右边有一个轻柔、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拉尔夫。)
在他的右边?不可能。右边只有副机长座和机舱壁,外加一团团黄昏时分新英格兰的空气。
他手臂上的疤痕已经像电热器里的电热丝那样开始刺痛他。
(拉尔夫!)
不要看。不要理它。就当没有听见。
但是他做不到。某种砖块一样的巨大力量在压迫着他,他开始扭头。他竭力抗拒,同时意识到飞机下降的角度越来越陡,但是他的抗拒不管用。
(拉尔夫,望着我——不要害怕。)
他最后一次尝试抵抗那声音,但是依然做不到。他的头继续转向那个声音,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看着母亲,而他的母亲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于癌症。
4
切诺基驾驶舱侧墙外大约五英尺的地方,贝尔莎·罗伯茨正坐在曲木摇椅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在摇椅上一前一后地摇晃着,而且是在距离地面大约一英里高的稀薄空气中。她脚上穿着拉尔夫在她五十岁生日时送给她的那双拖鞋,拖鞋里面还是货真价实的貂皮衬里,真傻。她肩披一条粉红色围巾,一枚印有“威尔基一定赢”的旧竞选别针将围巾固定在一起。
没错,拉尔夫想。我都忘了。她喜欢把那些别针当作首饰戴在身上——算是她矫揉造作的一个体现吧。
除了她已经作古而且此刻正坐在六千英尺高空的摇椅上之外,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她膝盖上那条鲜红色的编织毛毯。拉尔夫从未见母亲编织过东西,甚至都说不准她会不会,可她这会儿正一刻不停地编织着。来回穿梭的棒针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母亲?妈?真的是你吗?”)
她从膝盖上深红色的织毯上抬起头,手中的棒针也停了下来。没错,正是他母亲——总之,还是拉尔夫从少年时开始就一直记得的模样。窄窄的脸庞,高耸的眉毛,棕色的眼睛,灰白色的头发在脖子后面紧紧盘成一卷。只有她的小嘴巴显得刻薄、无情……除非在她微笑时。
(嗨,拉尔夫·罗伯茨!你居然还敢问,我真感到惊讶!)
这并不能算是回答,对吗?拉尔夫心想。他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但认为最好还是保持沉默,至少暂时这样。一个乳白色的东西在她右边的空中游荡。拉尔夫望着它时,它颜色变深,固化成樱桃色的杂志架。那还是他在德里高中读高二时在木工课上给她做的。架子上装满了《读者文摘》和《生活》杂志。这时,她身下的地面开始消失,变成一个棕色和深红色相间的方块,如池塘中的涟漪般从摇椅下面向外延伸。拉尔夫立刻认出了它,那是他家位于玛丽米德里士满街老家厨房中的地板,那里也是他成长的地方。他起初可以透过它看到地面,几何形状的农田,前方不远处便是流经德里市的肯达斯季格河,然后它逐渐凝固成形。一个大小如马利筋草纤维球般的鬼魅身形变成了他母亲喂养的老安哥拉猫福泽,蜷缩在窗台上,眺望着荒蛮大地河边旧垃圾场上空盘旋的海鸥。福泽大概是在迪恩·马丁和杰瑞·刘易斯息影的前后死的。
(那个老人说得对,孩子。你无权干涉长命界的事。听你老妈的话,不要管闲事。记住我的话。)
听你老妈的话……记住我的话。这些话总结出了贝尔莎·罗伯茨对儿童培养这门艺术和科学的所有看法,不是吗?不管是命令你饭后要过一个小时才能去游泳,还是派你去杂货店买东西时要你一定留意别让布奇·鲍尔斯那老贼在篮子底下偷偷塞一堆坏了的土豆,开场白(仔细听老妈说)和收场白(记住我的话)从来没有变化过。如果你没有听她的话,如果你没有记住她的话,你就得面对老妈的怒火,到时候连上帝也帮不了你。
她拿起棒针,继续编织,用淡红色的手指织出深红色的针脚。拉尔夫猜想那只是幻觉,或者是毛线褪色,染红了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错得太离谱了。是她的手指。
只是……
她的嘴角有几小撮胡须,很长,有点恶心,而且很不对劲。拉尔夫记得她上嘴唇有细细的绒毛,可是胡子?绝对没有。那是新长出来的。
新长出来的?你在想什么?罗伯特·肯尼迪在洛杉矶遇刺后两天她就去世了,她还会长出什么新东西来?
贝尔莎·罗伯茨的身边出现了两堵相交的墙壁,构成她度过大部分光阴的厨房角落。一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拉尔夫记得非常清楚,上面画着一家人吃晚饭的场景——老爸、老妈、两个孩子。他们在传递土豆和玉米,分享着各自一天的生活。谁都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第五个人——这个人身穿白袍,留着棕黄色大胡子和长发。他站在角落里望着他们。画作下方的牌子上写着《基督,看不见的访客》。只是拉尔夫记忆中的基督很和善,羞于偷听别人的谈话。然而这里的基督很冷漠,像是在思考……在评判……或许是在审判。他脸色通红,几乎是在动怒,仿佛听到的话让他怒不可遏。(妈?你是不是……)
她再次放下棒针,搁在红毯子上——那古怪、闪亮的红毯子——举起一只手来制止他。
(别叫我妈,拉尔夫——只管听我的话,记住我的话,不要搅进去!你现在插手搅局已经来不及了,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那声音是对的,可那张脸不对劲,而且越来越离谱。主要是她的皮肤。光滑无皱的皮肤向来是贝尔莎·罗伯茨唯一的骄傲。可是摇椅中这个生命体的皮肤却很粗糙……远不止粗糙,上面像是布满了鳞片。而且她的脖子两侧还有两个肉瘤(或者是疮痂?)。一看到这些,一些可怕的记·忆——
(把它从我身上拿开,约翰尼。求你了。)
在他脑海深处翻腾。还·有——
她的光环。她的光环在哪儿?
(别管我的光环,也别管跟着你到处乱跑的那个老肥婆……我敢打赌卡洛琳在坟墓里都不得安身。)
摇椅里这个女人的嘴巴
(不是女人干的,那种事不是女人干的。)
不再是樱桃小口。下嘴唇张开,向外而且向上凸出。嘴角在下垂讥笑,一种怪异却又熟悉的讥笑。
(约翰尼,它在咬我,它在咬我!)
嘴角竖起的那几撮胡须也有些面熟,令人害怕。
(约翰尼,求你了,它的眼睛,它的黑眼睛。)
(约翰尼帮不了你,孩子。他当初帮不了你,现在也一样。)
他当然帮不了。拉尔夫的哥哥约翰尼六年前就死了,下葬时拉尔夫还抬了棺材。约翰尼死于心脏病发作,有可能和比尔·麦戈文一样属于随机死亡,而且……
拉尔夫看了看左边,发现驾驶舱机长一侧不见了,艾德·迪普努也没有了踪影。拉尔夫在那里看到了母亲在里士满老宅做饭用的煤气木材两用炉(她对做饭深恶痛绝,而且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顿好饭),还有通往餐厅的拱门。他看到了家中那张枫木餐桌,正中央放着一个玻璃壶,里面插满了艳俗的红玫瑰,每一朵都恰似一张脸……一张张血红色、不停喘气的脸……
可是不对呀,他想。全都错了。她从来不在家里摆放玫瑰花,因为她对大多数鲜花过敏,尤其是玫瑰花。只要身边有玫瑰花,她都会不停地打喷嚏。我只看到过她把“印度花束”放在餐桌上,而那其实只是秋季的绿草。我看见玫瑰,因为……
他回头望着摇椅中的那个生命体,望着那些红色的手指——手指已经融合成了附肢,很像鱼鳍。他注视着那生命体膝盖上的深红色织毯,他手臂上的疤痕再次刺痛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他当然明白。只需将目光从摇椅中那红色的生命体身上移动到墙上挂着的那幅画上面,也就是脸色血红、满脸怒气的基督注视着一家人用晚餐的那幅画,他就能明白一切。他不在玛丽米德的老宅中,也不完全是在德里市上空的飞机中。
他是在血色之王的宫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