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尔夫想也没有想,就悄悄把手伸进毛衣口袋,轻轻握住洛伊丝的一只耳环。他感觉这只手仿佛远在天边,仿佛不属于自己。他意识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他这辈子还从未体验过什么叫恐惧,直到这一刻。一次也没有。当然,他也曾感到过恐惧,但那只是幻觉。他唯一一次算是感到恐惧是在德里市公共图书馆,查理·皮科林当时把刀子扎进他的腋窝,并且叫嚣着要让他的五脏六腑流到地上。不过,与他现在的感觉相比,那只能算片刻有些不安。
一个绿色的人来过……感觉他很和善,但我可能看错了。
他希望她没有看错,真心希望她没有看错,因为他现在只剩下这个绿色的人可以依赖。
绿色的人,还有洛伊丝的耳环。
(拉尔夫!别再胡闹了!你母亲对你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她!都七十岁了,行事还像个十六岁的孩子,你这长满疹子的混蛋!)
他转身面对弯着身子坐在摇椅中那个长着红色鱼鳍的东西。它现在只是依稀还有一点他已故母亲的模样。
(“你不是我母亲,我还在飞机里。”)
(当然不在,孩子。那是你的错误想法。你只要迈出我的厨房一步,就会一路摔下去。)
(“别再装了,我知道你是什么。”)
那东西用一种被呛着的声音说话,拉尔夫直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你,根本不知道。你以为自己知道,可你完全错了,而且你也不想知道。你永远不会愿意看到去掉伪装之后的我。相信我,拉尔夫,你不会。)
他越来越惊恐地意识到,那个像他母亲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雌性鲶鱼,一条生活在河流底层、饥不择食的鱼,粗短的牙齿在下垂的嘴唇间闪烁,几根胡须几乎垂到它仍然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的衣领处。它脖子上的鱼鳃像刀片切口那样一开一合,露出里面令人不寒而栗的红肉。它的眼睛已经变圆,微紫色。正当拉尔夫注视着它时,它的眼窝开始向两边分开,那张布满鱼鳞的脸一路延伸到脑袋两侧,并且鼓出在外。
(动也别动,拉尔夫。不管你处在什么层级,大概都会在爆炸中送命,冲击波不仅会穿过建筑,还会传到这里,不过死于爆炸要比死于我的手下舒服多了。)
鲶鱼张开嘴巴,上下牙齿形成一个圆环,包围着这个血红色的家伙。他的体内看似装满了怪异的内脏和肿瘤。它似乎正冲着他大笑。
(“你是谁?那个血色之王吗?”)
(那是艾德给我起的名字——我们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对吗?让我想想看。既然你不喜欢我扮演罗伯茨妈妈,干吗不叫我鱼王呢?你还记得广播节目里的鱼王吧?)
他当然记得……可真正的鱼王从来没有在《阿莫斯和安迪秀》中出现过。真正的鱼王其实是一条鱼后,生活在荒蛮大地中。
2
那年夏天,七岁的拉尔夫·罗伯茨和哥哥约翰尼一起去钓鱼,从肯达斯季格河中钓上来一条巨大的鲶鱼。那时候,从荒蛮之地河流中钓上来的鱼还可以吃。拉尔夫请哥哥帮他把那条活蹦乱跳的家伙从鱼钩上取下来,装进附近河岸上的淡水桶里。约翰尼拒绝了,并且装模作样地列举所谓的渔夫法则:好渔夫总是自己装好鱼饵,自己挖虫子,自己把鱼从鱼钩上取下来。拉尔夫后来才意识到,约翰尼很可能只是想掩饰自己的恐惧,因为他弟弟那天从肯达斯季格河温暖的浑水中钓上来的大鱼样子怪异,的确把他吓坏了。
那条鲶鱼不停地翻腾挣扎,滑溜溜的身上布满鳞片,还有倒刺。拉尔夫最终鼓起勇气抓住了它。在这个过程中,约翰尼低声要他别碰鲶鱼的胡须,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祥之兆,让他感到更加害怕。胡须有毒。博迪·瑟里奥尔特告诉过我,要是被胡须扎着了,你会瘫痪的,一辈子永远离不开轮椅。一定要小心,拉尔夫。
拉尔夫将那条鱼转过来翻过去,想把鱼钩从它那黑黝黝、湿漉漉的体内取出来。他对约翰尼说的胡须有毒的那番话半信半疑,但他还是尽量不让手过于靠近鲶鱼的胡须。他意识很清楚,知道哪里是鱼鳃,哪里是眼睛,还意识到鱼腥味正随着他的每次呼吸更加深入进他的肺部。
最后,他听到鲶鱼体内传出了软骨断裂的响声,感觉到鱼钩开始滑动。鲜血不停地从它弯曲、奄奄一息的嘴角流出。拉尔夫轻叹一声,松了口气——结果证明他高兴得太早了。鱼钩出来时,鲶鱼猛地甩了一下尾巴。拉尔夫用来取出鱼钩的那只手滑了一下,鲶鱼血淋淋的嘴巴突然死死咬住了他的食指和中指。当时有多痛?很痛?有点痛?也许根本不痛?拉尔夫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约翰尼吓得毫不掩饰地尖叫起来,他自己确信这条鲶鱼会咬掉他右手食指和中指,要他为夺去它的生命付出代价。
他记得自己一边尖叫一边甩手,哀求约翰尼帮他一把,可约翰尼却不断后退,脸色苍白,嘴巴厌恶地抿成了一条线。拉尔夫猛一挥手,手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大弧线,但鲶鱼仍然死死咬住不松口,胡须
(胡须有毒,会让我在轮椅上坐一辈子)
啪啪拍打着拉尔夫的手腕,乌黑的眼睛盯着他。
最后,他将鲶鱼砸向旁边的一棵树,撞断了它的脊背。鱼掉在草地上,仍然不停地翻腾。拉尔夫用力踩了它一脚,却带来了最后一阵恐惧。一团内脏从它嘴里吐出,而从拉尔夫脚后跟踩破的地方则喷出了黏糊糊、血淋淋的鱼卵。他那时才意识到,那条鱼王其实是鱼后,离产卵只有一两天。
拉尔夫一会儿看看那堆古怪的东西,一会儿看看自己沾满鲜血和鱼鳞的手,然后像报丧女妖那样吼叫起来。约翰尼抓住他的胳膊,想安慰他,但他撒腿就跑。他一路跑回家,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几乎一年过后,拉尔夫才重新开始吃鱼,而且再也没有与鲶鱼打过交道。
直到现在。
3
(“拉尔夫!”)
是洛伊丝的声音……可是很遥远!非常遥远!
(“你得赶紧行动!别让它阻止你!”)
拉尔夫现在意识到,他起初以为是他母亲膝盖上的毯子,其实是血色之王膝盖上一片血淋淋的鱼卵。它越过那张一直在抖动的毯子,探身向前,厚厚的嘴唇颤抖着,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怎么啦,拉尔夫?哪里痛?告诉老妈。)
(“你不是我老妈。”)
(对——我是鱼后!我说话大声,我感到骄傲!我愿走就走,愿说就说。实话告诉你,我想变成什么都可以。你可能不知道,但改变外形在德里市可是历史久远的习俗。)
(“你认识洛伊丝看到的那个绿色的人吗?”)
(那当然!周围没有我不认识的!)
但拉尔夫在那种布满鳞片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困惑。
手臂的温度更高了,拉尔夫突然意识到:如果洛伊丝此刻在这里,她会很难看到他。这时,鱼后变出一道脉动、越来越亮的光线,将他逐渐包裹。这道光线是红色的,而非黑色,但它依然是死亡之袋。他现在知道被困在里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就像陷入一张用你最厌恶的恐惧和最痛苦的经历编织的网中。退是退不出去了,而且也没有办法像他剪开艾德婚戒周围的死亡之袋那样将它剪破。
如果我想逃出去,拉尔夫想,我只能拼命向前跑,从另一边冲出去。
耳环还在他的手里。他将它转过来,让背面的针尖朝外,再用六十三年前一条鲶鱼试图吞掉的那两根手指夹住它。然后,他默默祈祷了几句,不是向上帝,而是向洛伊丝看到的那个绿人。
4
鲶鱼又向前探了探身子,没有鼻子的脸上露出了卡通人物般的奸笑。笑容背后的牙齿此刻显得更长更尖。拉尔夫看到胡须末端沾着一滴滴无色的液体,心想那是毒液。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天哪,我很害怕。怕得要死。
远处传来了洛伊丝的尖叫声:(“快点,拉尔夫!你得赶快!”)
一个小男孩在近得多的地方尖叫,边叫边挥舞右手,想甩掉紧咬他手指不松口的待产怪物。
鲶鱼靠得更近了。它身上的衣服簌簌作响。拉尔夫可以闻到母亲所用的圣海伦牌香水,令人作呕地与这条底层鱼身上的鱼腥、垃圾臭味混杂在一起。
(我一定要让艾德·迪普努的任务成功,拉尔夫;我一定要让你朋友告诉你的那个男孩死在他母亲的怀中,我一定要看着它发生。我在德里市辛苦了这么多年,这一点要求并不过分,可这也意味着我现在就得解决掉你。我……)
拉尔夫朝那家伙发出垃圾臭味的方向迈出一步。他现在开始看到他母亲——也就是鱼后——的身形后面还有一个身形。他看到一个亮闪闪的男人,一个眼睛冰冷、嘴巴无情的红皮肤男人。这个男人酷似他刚刚在画中看到的那个基督……却又不是真正挂在他母亲厨房角落里的那一幅。
鱼后没有眼睑的黑眼睛里……以及它下面那个红皮肤人冰冷的眼睛里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你这是想干什么?不要靠近我!你想在轮椅中度过余生吗?)
(“我想到了比这更惨的事,伙计。我在棒球场上任人宰割早已是陈年旧事。”)
它提高了嗓门,变成了他母亲发怒时的声音。
(听你老妈的话,孩子!听你老妈的话,记住我的话!)
这些命令很耳熟,而且是用酷似他母亲的声音说出来的,拉尔夫听到后顿时犹豫了一下。但他接着又往前走了一步。摇椅中的鱼后退缩了一下,尾巴在旧便服裙摆下面上下拍动着。
(你这是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想拉一下你的胡须,亲眼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用上全部意志力,不让自己叫出声,也不让自己逃跑,然后伸出右手。握在他拳头中的洛伊丝的耳环感觉就像一颗滚烫的小石子。洛伊丝仿佛就在身旁,拉尔夫觉得这并不奇怪,他毕竟吸取了她那么多的光环。也许她现在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她就在身边,这种感觉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不,你不敢!你会瘫痪的!)
(“鲶鱼没有毒——那只是一个比我更加害怕的十岁男孩编出来的故事。”)
拉尔夫隐藏着耳环背面的针刺,然后伸出这只手去抓胡须,然后不出他的所料,那长有鳞片的大脑袋快速躲闪。它开始抖动、变化,可怕的红色光环逐渐渗出。如果说厌恶和痛苦也有颜色的话,拉尔夫想,那肯定就是这种颜色。趁着它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变化,趁着拉尔夫现在可以看清的那个人——身材高大,冷酷英俊,一头金发,还有两只喷着怒火的红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穿过它制造出来的幻影,拉尔夫将耳环的尖刺扎进了一只鼓凸的黑色鱼眼珠中。
5
它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像蝉鸣,拉尔夫想——并且试图后退。它那快速拍打的尾巴制造出了颇似纸张卡在电扇叶片中后发出的声响。它从摇椅上滑落,而摇椅正变得像一个用暗橘色岩石雕刻而成的宝座。接着,尾巴不见了,鱼后也没有了踪影,坐在宝座上的是血色之王,英俊的脸庞因为疼痛和惊讶而扭曲。他的一只眼睛如火光映照下的猞猁眼睛般发出耀眼红光,另一只眼睛里却像破碎的钻石一样充满寒光。
拉尔夫将左手伸进鱼卵构成的毯子,把它掀开,却看到下面一片漆黑。死亡之袋的另一面。出逃之路。
(我警告你,你这狗娘养的短命鬼!你以为你可以扯我的胡须?那好,我们试试看,好不好?我们走着瞧!)
宝座中的血色之王再次探身向前,张开大嘴,剩下的那只眼睛闪着红光。拉尔夫真想把没有了耳环的右手缩回来,但是他没有。相反,他把右手直接伸进了血色之王的嘴里。那个嘴巴大张着,要将他的胳膊吞进肚,就像多年前荒蛮之地上那条鲶鱼一样。
有什么东西——不是肌肉——先是蠕动、挤压他的手,然后开始像无数只马蝇一样咬他。这时,拉尔夫感觉到了真正的牙齿——不,是尖牙——扎进了他的手臂。再过一秒钟,最多两秒钟,血色之王就会咬断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吞进肚。
拉尔夫闭上眼睛,立刻找到了能够让他在不同层级之间移动的思考和专注模式,即便是疼痛和恐惧也阻碍不了。只是他这次的目的不是移动,而是触动。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在他手臂上植入了一个诡雷,该把它引爆了。
拉尔夫觉得脑海里又有了那种瞬间闪烁的感觉。手臂上的疤痕顿时变得炽热、危急。手臂上的高温没有灼痛拉尔夫,反而像源源不断的能量从他体内飞出。他感觉到了一道耀眼的绿光,明亮得如同奥兹国的翡翠城在他周围爆炸。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的尖叫。那断断续续的刺耳叫声如果持续下去,一定会把他逼疯,但是没有。接着便是一声空洞的巨响,让拉尔夫想起了他点燃一个M-90鞭炮然后扔进钢制排水管中时的情形。
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从他身边掠过,还夹杂着强风和淡淡的绿光。他斜着眼睛瞥了血色之王一眼,看到他不再英俊、不再年轻,而是变得苍老扭曲,比短命界层级上最怪异的飞禽走兽更加不具有人的特征。这时,他们上方有什么东西打开了,露出了一片黑暗,各种旋转翻腾、相互冲突的五彩光芒一起奔向那里。血色之王也被这股强风吹了上去,仿佛他只是烟囱里的一片叶子。那些五彩光芒越来越亮,拉尔夫转过脸,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他明白,他所在的这个层级与上面难以想象的层级之间打开了一个通道;他还明白,如果他继续望着那越来越明亮的光芒,望着那些
(死亡之光)
旋转的色彩,他可能会生不如死。他不仅紧紧闭上了眼睛,还紧紧关闭了自己的心灵。
顷刻间,那个向艾德自称血色之王的生命体、里士满街老宅中的厨房、他母亲的摇椅全都无影无踪了。拉尔夫正跪在切诺基机头右侧高出大约两米的稀薄空气中,像经常挨打的孩子等待残暴父母动手那样高举双手。他低头从双膝之间望去,看到市民中心和旁边的停车场就在他的正下方。他起初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因为停车场里的钠汽弧灯似乎正在相互远离,犹如一群高大、消瘦的人在兴奋刺激的事(不管那是什么)结束之后正在散去。停车场本身似乎正在……怎么说呢……变长变宽。
不是变长变宽,而是越来越近,拉尔夫冷静地想,艾德在下降,已经启动了神风任务。
6
拉尔夫一时愣在了那里,琢磨着自己的处境,并为此所迷惑。他已经变成了神话中的中介生命体,显然不是神(神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感到又疲惫又害怕),但显然也不是人这种地球上的生命体。这就是会飞的感觉,能够从高空俯瞰大地,四周一望无际。这……
(“拉尔夫!”)
她的尖叫声如他耳旁响起的枪声。拉尔夫畏缩了一下,他的目光一离开让他昏昏沉沉的地面景象,而且是迎面扑来的景象,他就又能活动了。他站起身,走回到飞机上,像行走在自己家过道中那样轻松、正常。没有强风拍打他的脸庞,或者把他的头发从额头上吹开。当他的左肩穿过切诺基的螺旋桨时,飞旋的叶片一点也没有伤着他,仿佛他就是一道青烟。
他看到了艾德苍白、英俊的脸庞——每次都让卡洛琳流泪的诗歌中骑马来到老客栈门口的强盗的那张脸——愤怒取代了他之前的怜悯与惋惜。其实很难真的对艾德感到愤怒,毕竟他也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可他驾驶飞机瞄准的那栋建筑里却坐满了实实在在的人。无辜的人。拉尔夫在艾德脸上茫然迟钝的表情中看到了某种倔强、幼稚、任性的东西。拉尔夫穿过薄薄的舱壁时在想,艾德,我认为你在一定程度上知道恶魔找上了你。我认为你甚至有机会拒绝他……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不是说过吗,一切都有选择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也脱不了干系,你这该死的。
起初,拉尔夫的头像之前一样伸在舱顶外,于是他再次蹲下来。飞机挡风玻璃的视野已经完全被市民中心所占据,拉尔夫知道现在已经来不及阻止艾德了。
他已经撕掉了门铃装置上的胶带,将它握在手中。
拉尔夫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抓住剩下的那只耳环,再次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尖刺朝外。他用另一只手握住纸箱与门铃装置之间的电线,然后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再次在脑海中制造出那种快感。他的胃部突然有一种空洞、颤抖的感觉,随即想到:哇!这就是直达电梯!
接着,他便降回到了短命界层级,这里没有神,没有恶魔,没有手持剪刀和解剖刀的秃头医生,也没有光环。他回到了无法穿越墙壁、无法躲避坠机的世界,回到了别人可以看见他的短命界层级,而且他意识到艾德正好看到了他。
“是拉尔夫?”那麻木的声音像是刚刚从熟睡中醒来,“是拉尔夫·罗伯茨?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刚好就在附近,所以就想过来串个门。”拉尔夫说,“也就是说,来和你喝一杯。”他边说边将那只手握成拳头,把电线从纸箱中扯了出来。
7
“不!”艾德尖叫道,“不,不要,你会坏了我的好事!”
的确是的。拉尔夫想,然后把手伸到艾德的膝盖上方,去抢切诺基的操控轮。市民中心就在他们脚下,不到四百米。拉尔夫说不准固定在副机长座椅上的纸箱里究竟装着什么,但他猜想那大概就是查克·诺里斯和斯蒂芬·西格尔主演的那些武打片中恐怖分子们经常使用的塑料炸弹。据说很稳定,当然不像克罗佐《恐惧的代价》中的硝化甘油,可现在不是信赖电影界福音书的时刻。即便是非常稳定的爆炸物,一旦从近两英里的高度落下去,没有雷管可能也会爆炸的。
他把驾驶盘尽量向左边推,身下的市民中心开始疯狂打旋,仿佛安装在一个巨大陀螺的顶端一样。
“住手,你这混蛋!”艾德大叫,一个感觉像小铁锤的东西击中了拉尔夫的身体一侧,那种剧痛差一点让他失去知觉,几乎无法呼吸。艾德再次挥舞铁锤,这一次击中了他的腋窝,他的手从驾驶盘上滑了下来。艾德牢牢抓住驾驶盘,疯狂地将它拉回来。已经开始滑向挡风玻璃一侧的市民中心慢慢又回到了正中央。
拉尔夫的手抓向驾驶盘。艾德用掌根顶着拉尔夫的额头,用力把他往后一推。“你就不能不插手吗?”他咆哮道,“你为什么非要来搅局?”他心怀怨恨地咆哮着,露出牙齿,嘴唇向后拉。拉尔夫突然出现在驾驶舱中,这本该让他吓得不知所措才对,可是没有。
当然没有,因为他疯了,拉尔夫想,然后突然惊恐地在心中大叫:
(“克洛索!拉克西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
没有反应。他感觉自己的叫声根本没有传出去。怎么会传出去呢?他又回到了短命界层级,也就是说他现在孤立无援。
他们现在的高度只有八百到九百英尺。拉尔夫可以看清楚市民中心的每一块砖头、每一扇窗户、外面站着的每一个人——他甚至可以看清哪些人举着标语牌。他们在抬头仰望,想知道这架疯狂的飞机在干什么。拉尔夫看到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恐惧,现在还没有,可是再过三四秒——
他全然不顾身体左侧的阵痛,再次扑向艾德,伸出握成拳头的右手,用拇指顶着夹在手指之间的耳环尖针,尽可能让针尖露在外面。
耳环绝技刚才用在血色之王身上很成功,可拉尔夫当时是在更高层级上,而且更多是因为出其不意。他这次继续对准眼睛,但艾德在最后一刻闪了一下脑袋,耳环针扎进了他颧骨上方的脸颊。艾德拍了一下被扎中的地方,仿佛那是个小虫子。他的左手仍然紧握驾驶盘。
拉尔夫再次去抓驾驶盘。艾德冲他挥拳,拳头击中了拉尔夫的左眉脊,痛得他后退了一步。拉尔夫的耳旁响起了一个银铃般纯洁的声音,就像他和艾德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音叉,有人敲响了它。整个世界顿时变得灰暗粗糙,宛如报纸上刊登的照片。
(拉尔夫!快!)
是洛伊丝,她现在惊恐万状。他知道为什么,时间差不多耗光了。他还剩下十秒钟,最多二十秒。他再次扑向前,这次不是扑向艾德,而是扑向粘贴在高度表上的海伦和娜塔莉的照片。他一把抓住照片,将它举过头顶……然后将它揉成一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看到艾德有什么样的反应,但艾德的反应超出了他最疯狂的期待。
“还给我!”艾德尖叫道。他丢下驾驶盘,伸手去抢照片。拉尔夫此时又看到了海伦被打那一天所见到的艾德——一个极度不幸福并且害怕身上那些失控的力量的男人。他眼含泪水,而且泪水还流下了他的脸颊,拉尔夫困惑地想:难道他一直在流泪?
“还给我!”他再次怒吼,但拉尔夫吃不准自己是不是他叫喊的目标。他觉得自己这位老邻居怒吼的对象可能是闯进他的生活、四处打量要确保自己能够成功、然后接管了一切的那个生命体。洛伊丝的耳环像野蛮部落里死者脸上的装饰物一样在艾德的脸颊上闪闪发光。“把她们还给我,她们是我的!”
拉尔夫举起揉成一团的照片,刚好不让艾德挥舞的双手够着。艾德猛扑了一下,却被安全带勒住了肚子。拉尔夫使出浑身力气,冲着他的喉咙就是一拳,拳头击中了艾德喉结凸出的软骨,拉尔夫感到又满足又厌恶,难以言表。艾德往后一倒,撞到了舱壁上,眼睛由于疼痛和惊愕鼓凸起来,双手去摸喉咙。他体内传出了一种厚密的嘎嘎声,听上去颇似某种大型机械齿轮脱落的响声。
拉尔夫冲向艾德,却看到市民中心正朝着飞机扑来。他再次把驾驶盘转向最左边,正下方的市民中心开始朝即将不起作用的挡风玻璃一侧旋转……但是移动得非常缓慢。
拉尔夫意识到自己可以闻到驾驶舱内有什么气味——某种淡淡的甜美、熟悉的芳香。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那是什么气味,就被某样东西完全吸引住了。那是偶尔穿过哈里斯大道的“连帽衫”冰淇淋车,上面樱桃色的小铃铛正叮当作响。
我的上帝,拉尔夫想,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敬畏。看样子我会葬身在冰淇淋和雪糕当中,完全冻僵。
那甜美的芳香越发浓烈了,两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他意识到那是洛伊丝·夏瑟的香水味。
“快上来!”她尖叫道,“拉尔夫,你这笨蛋,你必须……”
他不假思索地照着她的话做,脑海里的东西咬合在一起,那道瞬间闪烁再次出现,她的后半句话他是以怪异、渗透的方式听到的,更像是她的思想。
(“——上来!用脚蹬一下!”)
来不及了,他想,但他还是照着做,双脚踩着已经极度倾斜的仪表板底部,用尽全身力量往上跳。他感到洛伊丝和他一起穿过生存塔柱上升,而飞机则飞速穿过最后一百英尺,撞向地面。在上升的过程中,他突然感到洛伊丝的能量包裹着他,像蹦极绳一样把他往后拉。那是一种短暂的恶心感,仿佛在同时飞往两个方向。
拉尔夫在最后一眼中看到艾德·迪普努弯着身子靠在驾驶舱侧墙上,但他实际上根本没有看到艾德。那像被雷击过的黄灰色光环已经消失。艾德也已经消失,埋进了犹如地狱午夜般漆黑的死亡之袋中。
然后,他和洛伊丝在飞行的过程中往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