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在爆炸前一刻,苏珊·戴正站在市民中心前的核心位置,度过她这辉煌、到处煽风点火的人生最后几秒。她在说:“我来到德里市不是为了安慰你们、威胁你们、煽动你们,而是为了和你们一起哀悼——目前的情况早已远远超出了一切政治考量。任何形式的暴力都是错误的,任何形式的自以为是都不应该有藏身之处。我来这里请求大家将各自的立场、各自的豪言放到一边,帮助对方寻找到相互帮助的办法,避开……”
会场南侧那排高大的窗户突然变得明亮耀眼,然后向内爆炸。
2
切诺基没有撞上“连帽衫”冰淇淋车,却也未能让它幸免于难。飞机在空中最后转了半圈,一头扎进停车场,离洛伊丝那天早些时候停下来拉扯衬裙的栅栏大约二十五英尺。机翼折断,驾驶舱猛地飞速缩回进了机舱。机身像微波炉里加热的一瓶香槟酒那样炸开。玻璃四散。机尾如垂死蝎子的尾巴那样弯曲到切诺基的机身上方,然后扎进一辆车身上写有“捍卫妇女的选择权”字样的道奇面包车车顶。接着便是刺耳、恶狠狠的咣当声,宛如一堆废铁落到了地上。
“我的天……”停车场边一位执勤的警察话还没有说完,纸箱里的C-4炸弹便如一大团灰色的浓痰那样飞出,撞到残存的仪表板上,那上面几根“热”电线像毒品注射针一样扎进了纸箱。塑料炸弹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照亮了巴塞公园的跑道,将停车场变成了一场白光和弹片构成的飓风。约翰·莱德克一直站在市民中心水泥遮阳棚下,与一位州警察说话,他被震得穿过一扇打开的大门,飞过大厅,撞到墙上,摔倒在轻驾马车赛奖杯柜的碎玻璃中,失去了知觉。他至少比他身旁那位州警察幸运,那名警察撞到门柱上,身子断成了两截。
停车场中的一排排汽车其实保护了市民中心,让它避开了最严重的冲击波,但这份幸运事后才知道。市民中心内,两千多名听众惊呆了,他们起初只是坐在那里,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更不清楚大多数人看到的那一幕是什么意思:一大块飞进来的锯齿状玻璃切下了美国最著名女权运动家的头颅。她的脑袋犹如上面粘贴了金色假发的白色保龄球,飞向第六排观众席。
灯光熄灭后,他们才陷入恐慌。
3
人们惊恐地奔向出口,七十一人被踩踏致死。《德里新闻报》第二天用48号字体醒目标题报道了这一事件,称其为一大悲剧。拉尔夫·罗伯茨原本可以告诉他们,从各方面看,他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的确非常幸运。
4
北侧观众席的中间坐着一个女人,名叫索尼娅·丹维尔,脸上仍然残留着某个男人殴打她之后留下的淤青。她搂着儿子帕特里克的肩膀坐在那里,帕特里克的腿上放着麦当劳宣传画,上面画着麦当劳叔叔、芝士汉堡市长和汉堡神偷在得来速窗口外跳穿靴快步踢踏舞,可他连金色拱门的颜色都没有填完,就把它翻到了背面。他并没有失去兴趣,而是很想自己画一幅画,灵感使他身不由己,而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得到这种灵感。他一整天都在想着高垄地下室里发生的那一幕——浓烟、高温、惊恐的女人、来救他们的那两个天使——但他自己的奇妙灵感迫使他将这些不安的构思抛到了脑后。他万分投入地默默画着,不一会儿就感到自己仿佛生活在彩色蜡笔绘出的世界之中。
虽然只有四岁,他却早已是非常出色的小画家(索尼娅有时叫他“我的小天才”),他画出的东西比正面那幅填色宣传画好得多。他在灯光熄灭之前画出的东西足以让美术专业一年级学生引以为豪。画的正中央有一座漆黑的石塔,高耸入云,蓝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塔的周围开满了玫瑰,颜色红得似乎要高声喧闹。塔的一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已经褪色的牛仔裤,两条武装带在他扁平的胸前交叉,臀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枪套。塔顶也有一个男子,身穿红袍,正低头看着带枪的男人,眼神中夹杂着仇恨与恐惧。他那双扶着栏杆的手也是红的。
苏珊·戴的到来让索尼娅无比痴迷。她坐在讲台后面,聆听着主持人对苏珊·戴的介绍。不过,就在介绍快要结束之前,她碰巧瞥了一眼儿子画的东西。她两年前就知道帕特里克属于儿童心理学家们所说的那种神童,她有时劝自己,说已经习惯了儿子那些精美的画作,还有他称作黏土家庭的彩泥塑像。在某种程度上她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但今天这幅独特的画还是让她不寒而栗。她不由自主地将这怪异的感觉归咎为这漫长、紧张的一天给她留下的情感余波。
“那是谁?”她轻轻点着黑塔顶上不怀好意地望着下面的那个人问。
“他是红大王。”帕特里克说。
“哦,红大王,我明白了。带枪的这个人又是谁?”
他张开嘴,正要回答,讲台旁的罗伯塔·哈珀举起左手(胳膊上戴着黑纱),指向坐在她身后的女人。“朋友们,欢迎苏珊·戴女士!”她高声说。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帕特里克·丹维尔对她母亲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他叫罗兰,妈妈。我有时候会梦见他。他也是大王。
5
母子俩坐在黑暗中,耳朵嗡嗡作响,两个念头像滚轮上相互追逐的老鼠一样在索尼娅的脑海里窜动:这一天还有完没完,我知道不应该把他带来,这一天还有完没完,我知道不应该把他带来,这一天还……
“妈妈,你压到我的画上了!”帕特里克说,听上去有点喘不上气来。索尼娅意识到自己肯定把他搂得太紧了。她稍稍松开一点。下面的座位区,也就是承受得起十五美元“捐款”的人坐在折叠椅上的区域,传来了嘈杂的尖叫声、喊叫声和含糊不清的质问声。一声痛苦的号叫盖过这片嘈杂的声音,索尼娅吓得跳了起来。
爆炸之后的冲击波压迫着大家的耳朵,让他们疼痛难耐。冲击波也晃动了大楼。外面继续传来爆炸声,那是一辆辆汽车像鞭炮一样在停车场爆炸,但是与第一声爆炸相比,动静小多了。不过,索尼娅还是感到帕特里克听到每一声爆炸都会吓得躲在她怀里。
“不要怕,帕特,”她安慰他说,“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不过是在外面。”由于她的目光被窗户上耀眼的亮光吸引了过去,她侥幸没有看到自己偶像的脑袋离开肩膀的那一幕,但她知道祸不单行,
(不应该把他带来,不应该把他带来)
而且至少下面有些人万分惊恐。如果她也惊慌失措,她和她的小伦勃朗就会遇到大麻烦。
可我不想遇到麻烦。我今天上午死里逃生不是为了现在惊慌失措。如果那样,那是我该死。
她抓住帕特里克的一只手,那只没有握着画的手。手很凉。
“妈妈,那些天使还会来救我们吗?”他问,声音有一点颤抖。
“不会,”她说,“我想我们这次得靠自己了,但我们可以做到的。我是说,我们现在不是没事吗?”
“是的。”他说,然后弯腰靠在她身上。她顿时很害怕,以为他昏了过去,她将不得不把他从市民中心抱出去,但他又直起了身子。“我的书在地上,”他说,“我不想丢下这些书,尤其是讲一个男孩帽子脱不完的那本。我们这就走吗,妈妈?”
“是的。等大家不再乱跑,我们就走。就算这里的灯都灭了,过道里还会有灯光,是那种用电池的应急灯。我一说走,我们就起身,沿着台阶走到门口,是一路走过去。我不会抱着你,但我会把双手放在你的肩膀上,走在你的身后。你明白了吗,帕特?”
“明白了,妈妈。”没有问问题。没有哭闹。只有他的书,塞进妈妈的手里,让她保管。他自己紧紧握着那张画。她拥抱他,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们在座位上等了五分钟,她慢慢数到了三百。其实在她还没有数到一百五十时,她就感觉到左右两边的人都走了,但她强忍着没有动。她现在可以看清了一点,足以让她相信外面有什么东西在猛烈燃烧,不过那是在大楼的另一侧。真是幸运。她可以听到陆续赶来的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发出的呜呜声。
索尼娅站起身来。“走吧。一定要走在我的前面喔。”
帕特·丹维尔走进过道,母亲的双手牢牢按着他的肩膀。他领着她爬上台阶,向标志着北看台的黄色昏暗灯光走去,一路上只停下一次脚步,因为有个男人的身影在冲着他们奔过来。他母亲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
“该死的主张生命权的家伙!”男人喊叫着,“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蛋!我要把他们全杀光!”
他过去后,帕特重新开始顺着台阶往上走。她感到他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恐惧,这让她心中充满了爱意,也有了一种怪异的不安。她儿子那么与众不同,那么特别……但是这个世界不喜欢这种人。这个世界想如同拔掉花园里的杂草那样把他们清除掉。
他们终于来到了走廊中,这里有几个受到惊吓的人在来回走动,他们眼神迷茫,嘴巴张着,颇似恐怖电影中的僵尸。索尼娅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催促帕特向出口处的台阶走去。三分钟后,他们毫发无损地从出口来到了火光映照的夜幕下,而在宇宙的各个层级上,随机和命定界的所有事务重新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曾经在各自轨道上抖动了片刻的不同世界重新稳定,在其中一个世界中,在那个被称作沙漠之祖的沙漠中,名叫罗兰的男子在他的铺盖上翻了个身,顶着异域的星空再度进入甜美的梦乡。
6
德里市另一边的斯特拉福德公园里,标有“男厕”的移动公厕门猛地打开。洛伊丝·夏瑟和拉尔夫·罗伯茨背朝外飞了出来,浓烟中的他们牢牢抓着彼此。公厕里传出了切诺基撞击地面的响声,然后是塑料炸弹的爆炸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白光,公厕的蓝色墙壁向外鼓起,仿佛有一个巨人在用拳头猛击墙壁。紧接着,他们再次听到了爆炸声,这次是从空中传来的。这个版本的爆炸声弱一些,但更加真实。
洛伊丝双脚打颤,一屁股坐到山坡下的草地上,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拉尔夫落在她身旁,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市民中心,那里有一团烈火紧贴着地平线。他的额头上起了一个紫色的包,大小如门把手,就在艾德击中他的地方。他的身体左侧仍然隐隐作痛,但他觉得肋骨只是有点弯曲,没有骨折。
(“洛伊丝,你还好吗?”)
她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开始摸自己的脸、脖子和肩膀。看到她那么可爱、那么“我们的傻洛伊丝”般查看全身,拉尔夫忍不住笑了起来。洛伊丝也试探着冲他一笑。
(“还好,肯定没事。”)
(“你去那里干什么?有可能会送命的!”)
洛伊丝似乎年轻了一点,拉尔夫猜想这肯定与那位近在咫尺的酒鬼有关。她望着他的眼睛。
(“拉尔夫,我可能有点古板,可要是你以为我在未来二十多年中会动不动昏倒尖叫,就像我朋友米娜时刻不离手的那些玫瑰小说中女主人公的闺蜜那样,那你最好还是另外找个女人交往吧。”)
他一时目瞪口呆,然后拉着她站起来,紧紧拥抱她。洛伊丝也拥抱他。她非常温暖,非常真实。拉尔夫想到了孤独与失眠之间的相似之处——两者都不易察觉、与日俱增并且带来问题,既是绝望的朋友,也是爱情的敌人——然后将这些想法抛到脑后,开始亲吻她。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一直站在山顶望着,像两个将圣诞节奖金全都押在一位不被看好的拳击手身上的劳工一样焦急。他们冲下山,来到拉尔夫和洛伊丝站着的地方,看到这两个人又把额头贴在一起,如热恋中的少年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荒蛮之地的另一边响起了警笛声,宛如噩梦中听到的声音。埋葬了艾德·迪普努狂热理想的地方腾起了一根火柱,耀眼明亮,让人无法直视。拉尔夫可以隐约听到汽车的爆炸声,随即想起了自己的汽车,废弃在了那片废墟中。他觉得没关系,反正他已经老了,不能再开车了。
7
克洛索:(你们两个没事吧?)
拉尔夫:(“我们很好。洛伊丝把我拉了出来,救了我一命。”)
拉克西斯:(是的。我们看到她走了进去,真是太勇敢了。)
你们也感到很困惑,对吗,拉克西斯先生?拉尔夫想。你们看到了,而且很钦佩……但是我认为你们根本想不到她怎么能或者为什么有勇气那样做。我认为对你和你朋友而言,救人的想法肯定像爱情的概念一样陌生。
拉尔夫第一次可怜这些矮小的秃头医生,也明白了他们生活中最大的讽刺:他们知道自己被派来清除的那些短命人有着强大的内心生活,但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这种生活多么真实,也无法理解驱动短命人的各种情感,无法理解随之而产生的不同行为——时而高尚,时而愚蠢。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也曾研究过托付给他们的短命界,但他们的研究颇似维多利亚时期一些富有、胆怯的英国人研究探险者带回来的地图,而这些探险者多数还是这些富有、胆怯的人出资的。这些慈善家用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和柔软的手指摸索着地图上那些他们永远不会航行的河流,还有那些他们永远不会去狩猎的丛林。他们生活在胆战心惊的困惑中,将探险家们的描述视为想象。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抓了他们的差,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他们,但他们既不明白冒险所带来的快乐,也不明白失去所带来的悲痛——他们在情感方面最强烈的流露就是始终害怕拉尔夫和洛伊丝直接对付血色之王宠爱的化学研究员,竭尽全力后还是会像两只老苍蝇那样被一掌拍死。这些秃头矮医生的寿命的确很长,尽管他们有着明亮的蜻蜓色光环,但拉尔夫怀疑他们过着黯淡的生活。他从洛伊丝怀里这个避风港望着他们孩童般光滑的脸庞,想起第一次在凌晨时分看到他们走出梅·洛克家时自己是多么害怕他们。他在那之后发现,一旦相识,更不用说了解他们,恐惧就会自然消失,而他现在是既认识他们也了解他们。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不安地回头望着他,但拉尔夫一点也不想给他们安慰。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应该让他们体会现在的感觉。
拉尔夫:(“是啊,她很勇敢,我非常爱她,我们会非常幸福地在一起,直到……”)
他停下来,怀中的洛伊丝动了一下。他又是好笑又是宽慰地意识到她快要睡着了。
(“直到什么,拉尔夫?”)
(“直到你说了算。我想对于短命界来说,总会有一个极限,这也没什么。”)
拉克西斯:(我们该说再见了。)
拉尔夫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想起了《游侠传奇》广播连续剧,几乎每一集结尾处都有类似的台词。他向拉克西斯伸出手,却又好笑又可气地看到那矮人居然往后退缩。
拉尔夫:(“等一等……别这么急着告别呀。”)
克洛索有点担心:(有什么不对劲吗?)
(“那倒没有,可是我头上鼓了个包,肋骨受了伤,还差一点被活活烤焦,我觉得我有权确认一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结束了。是不是?你们的男孩安全了吗?”)
克洛索露出笑脸,明显松了口气:(是的,你感觉不到吗?十八年后,这个男孩临死前将会拯救两个人的生命……其中一人绝对不能死,否则随机与命定界之间的平衡将会被打破。)
洛伊丝:(“管它呢。我只想知道我们是否可以重新变成普普通通的短命人。”)
拉克西斯:(不仅可以,而且必定变成短命人,洛伊丝。如果你和拉尔夫继续待在这个层级上,恐怕就真回不到短命界去了。)
拉尔夫感到洛伊丝将他拥抱得更紧了。
(“那我可不愿意。”)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扭头望着对方,难以察觉地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那眼神在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上面层级的生活呢?然后,他们转身面对拉尔夫和洛伊丝。
拉克西斯:(我们真的要走了。我很抱歉,可是……)
拉尔夫:(“等一下,两位邻居——你们还不能走。”)
他们满腹狐疑地望着他,而拉尔夫则慢慢将毛衣袖子推上去,露出前臂上那条高低不平的白色疤痕。袖口已经变得硬邦邦的,上面沾了一些液体,也许是鲶鱼的黏液,他不愿意去想。
(“别一副像是得了便秘的样子,伙计们。我只想提醒你们,你们做出过承诺,别把这忘了。”)
克洛索如释重负:(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拉尔夫。那曾经是你的武器,现在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们不会忘记。)
拉尔夫开始相信一切真的已经过去,可说来也怪,他心中又有一点感到遗憾。真实的生活——这一层级下面的生活——现在反而很像海市蜃楼,他明白了拉克西斯那句话的意思:如果他们继续待在这个层级上,恐怕将无法回到正常生活中去了。
拉克西斯:(我们真的必须走了。再见了,拉尔夫和洛伊丝。我们将永远牢记你们的帮助。)
拉尔夫:(“我们当时真的能选择吗?真的可以吗?”)
拉克西斯柔声说道:(我们告诉过你,不是吗?短命界都有做出选择的机会。我们觉得那很可怕……但是也很美好。)
拉尔夫:(“我说……你们握过手吗?”)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吃了一惊。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拉尔夫感觉到他们在那一瞬间用某种简略形式的心灵感应迅速进行了对话。他们回头看着拉尔夫时,脸上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尴尬笑容——只有那些觉得自己如果今年夏天没有勇气在游乐园坐过山车就成不了男子汉的少年才会有这种笑容。
克洛索:(我们当然多次观察到你们有这个习俗,可是没有——我们从来没有握过手。)
拉尔夫看着洛伊丝,发现她在微笑……但他觉得还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泪光。
他先把手伸给拉克西斯,因为拉克西斯似乎不像他的同事那样神经质。
(把手伸过来,拉克西斯。)
拉克西斯久久盯着拉尔夫的手,拉尔夫开始认为他可能真的做不到,尽管他非常想。然后,他羞怯地伸出小手,让拉尔夫的大手握住它。他们的光环交织、融合在一起时,拉尔夫的肌肤感觉到了一股麻痛的震颤……他看到一连串快速变化、美丽的银色图案,让他想起了艾德丝巾上的那些日语文字。
他缓慢、郑重其事地摇了两下拉克西斯的手,然后松开。拉克西斯原先忧虑的表情变成了傻笑。他扭头望着克洛索。
(他握手的时候毫无防备!我感觉到了。很奇妙!)
克洛索慢慢伸出手,就在即将碰到拉尔夫的手那一刻,他像即将要打针的人那样闭上了眼睛。拉克西斯在和洛伊丝握手,而且像歌舞剧演员返场加演那样咧嘴笑着。
克洛索鼓起勇气,抓住了拉尔夫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拉尔夫开怀大笑。
(“别紧张,克洛索。”)
克洛索缩回手,似乎在思索如何回答才恰当。
(谢谢你,拉尔夫。只要别人伸出手,我就要握住它。对吗?)
拉尔夫放声大笑。克洛索正和洛伊丝握手,听到笑声后报以一个困惑的微笑。拉尔夫拍拍他的后背。
(“你说对了,克洛索——完全正确。”)
他搂住洛伊丝,最后一次好奇地打量着两位矮小的秃头医生。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吗?”)
克洛索:(会的,拉尔夫。)
拉尔夫:(那好。七十年后再见,我没有意见。你们干吗不把这记到日程表中?)
他们只是报以政治家式的微笑,拉尔夫对此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向他们弯腰致意,然后搂住洛伊丝的肩膀,目送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慢慢走下山。拉克西斯打开有点弯曲的、标有“男厕”的移动公厕门,克洛索站在“女厕”门口。拉克西斯微笑着挥了挥手。克洛索举起那把长剪刀,行了一个古怪的军礼。
拉尔夫和洛伊丝也向他们挥手。
两位秃头医生各自进去后,关上了门。
洛伊丝擦去泪水,扭头问拉尔夫。
(“就这样完了?结束了?”)
拉尔夫点点头。
(“我们现在干什么?”)
他向她伸出胳膊。
(“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小姐?”)
她微笑着挽住他的胳膊。
(“谢谢你,先生。当然可以。”)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斯特拉福德公园。抵达哈里斯大道后,他们回到了短命界层级,悄无声息地溜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甚至根本都没有意识到。
8
德里市一片惊恐慌乱。警笛呜鸣,人们从二楼窗户大声喊叫,看看下面的人行道上是否有自己的朋友。在每个街角,人们聚集在一起,望着河谷对岸的大火。
拉尔夫和洛伊丝毫不关心周围的骚乱与呼喊声。他们慢慢走到上哩丘,疲惫感不断向他们袭来,宛如有一袋袋沙子轻轻扔过来,堆在他们身上。红苹果便利店停车场的白色灯光似乎遥不可及,尽管拉尔夫知道那就在三个街区之外,而且还是很短的街区。
更为糟糕的是,从早晨到现在,气温已经下降了十五度,而且风很大,他们都没有穿厚衣服。拉尔夫怀疑这或许就是秋天第一场狂风的前兆,德里市今天的秋老虎已经结束。
法耶·查宾、唐·维泽和斯坦·埃伯里正匆匆下山朝他们走来,显然是要去斯特拉福德公园。老多尔偶尔用来观看飞机滑行、着陆、起飞的望远镜在法耶的脖子周围上下跳动。秃顶矮胖的唐走在中间,这三个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著名的《三个臭皮匠》。想到这里,拉尔夫忍不住笑了。
“拉尔夫!”法耶惊呼道。他气喘吁吁,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风将头发吹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不耐烦地将头发捋到脑后。“该死的市民中心爆炸了!有人从一架轻型飞机上朝那里扔了颗炸弹!我们听说死了一千多人!”
“我听到的也差不多,”拉尔夫脸色严峻,“其实,我和洛伊丝刚才就在公园里观望。从那里可以直接看到河对岸。”
“我当然知道,都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不是吗?你以为我们要去哪里?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和洛伊丝正准备去她家,看看电视新闻怎么报道。也许过一会儿再去找你们。”
“好吧,我们——我的天哪,拉尔夫,你的头怎么啦?”
拉尔夫愣了一下——他的头怎么啦——随即像回忆某个噩梦般地想起了艾德那扭曲的嘴巴和他那疯狂的眼睛。哦,不要,艾德冲着他尖叫,你会坏了我的好事。
“我们跑过去,想看得更清楚一点,结果拉尔夫撞到了树上,”洛伊丝说,“还好,不用去医院。”
唐听到后放声大笑,但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像还有个大事要做的大佬。法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们身上。然而,斯坦·埃伯里却没有笑。他又是困惑又是好奇地仔细打量着他们。
“洛伊丝。”他说。
“什么事?”
“你知道你手腕上绑着一只运动鞋吗?”
她低头望去,拉尔夫也低头望着那里。洛伊丝抬起头,给了斯坦一个灿烂的微笑。“是啊!”她说,“看上去很好玩,是不是?算是一条……一条带实物护身符的手链!”
“是啊,”斯坦说,“当然是的。”可是他的目光已经从那只运动鞋转到了洛伊丝的脸上。拉尔夫心想,现在有路灯之间的阴影掩护他们,到了明天他们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模样?
“快点!”法耶不耐烦地喊道,“我们走吧!”
他们匆匆离去。斯坦满腹狐疑地扭头看了他们最后一眼。拉尔夫竖起耳朵听着,以为唐·维泽会啐上一两声。
“天哪,那种解释真是太蠢了,”洛伊丝说,“可我总得说点什么,对吗?”
“你表现得很好。”
“怎么说呢,我只要一开口,总能找到说辞,”她说,“这是我的两大才能之一,另一个才能是在电视上看一场两小时的电影过程中吃完一大盒惠特曼牌巧克力。”她解开海伦的运动鞋,望着它,“她现在安全了,是不是?”
“是的,”拉尔夫说着便伸手去拿那只运动鞋,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左手好像还有东西。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的缘故很难张开。等手指终于发出嘎嘣响声张开后,他看到指甲已经在手掌上留下了印子。他首先发现,虽然他自己的婚戒还在老地方,艾德的婚戒却不见了踪影。当时戴上时大小正好合适,但它显然在过去半小时某个时刻从他手指上滑落了,管它呢。
也许不是,一个声音悄悄说道,拉尔夫惊喜地发现这次不是卡洛琳的声音。这次在他脑海里说话的是比尔·麦戈文。也许它自己消失了。噗的一声不见了。
但是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艾德的婚戒有可能被赋予了某种力量,没有随着艾德一起消亡。比尔博·巴金斯发现并且极不情愿地给他侄儿弗罗多的那枚戒指就有办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什么时候想去就去。也许艾德的戒指也一样。
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洛伊丝就拿走了他手里的东西,并且把运动鞋塞到他的手中。那是揉成一团的硬纸片。她把纸片捋平,望着它,原来的好奇渐渐变成了严肃。
“我记得这张照片,”她说,“放大的那张装裱着金色相框,就放在他们家客厅的壁炉架上。那里最显眼。”
拉尔夫点点头。“这张照片肯定一直放在他的钱包里,后来用胶带粘贴在飞机仪表盘上。在我撕下它之前,他一直在揍我,而且毫不吃力。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把这张照片抢走,结果他的注意力立刻从市民中心转到了照片上。我最后听到他在说‘还给我,那是我的’。”
“他是冲着你说的吗?”
拉尔夫把运动鞋塞进裤子后兜,然后摇摇头。“不是。我想不是。”
“海伦今晚在市民中心,不是吗?”
“是的。”拉尔夫想起了她在高垄时的样子——脸色苍白,被烟熏红的眼睛噙着泪水。要是现在取消集会,那他们就赢了,她说。难道你不明白吗?
他现在明白了。
他从洛伊丝的手中拿过那张照片,再次将它揉成一团,走向哈里斯大道和科苏特巷街角的垃圾桶。“我们哪天向她们再要一张,放在我们自己家的壁炉架上。不是这种一本正经的照片。这一张……我不想要。”
他把小纸团扔向最多两英尺外的垃圾桶,这本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一阵大风恰好在这时刮过来,曾经粘贴在艾德那架飞机高度表上的海伦和娜塔莉的照片就这样被寒风吹走了。他们两个人目送它盘旋着飞上天空,完全被迷住了。洛伊丝首先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瞥了拉尔夫一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是我听到你在拐弯抹角地向我求婚,还是我累得听错了?”她问。
他刚要张口说话,又一阵强风突然刮来,两个人只好紧紧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睛时,洛伊丝已经重新向山上走去。
“一切皆有可能,洛伊丝,”他说,“我现在知道了。”
9
五分钟后,洛伊丝的钥匙在她家前门的锁孔里嘎嗒作响。她领着拉尔夫进门,然后牢牢关上门,把狂风呼啸、喧闹骚动的夜晚挡在外面。他跟着她走进客厅,本想待在这里,但洛伊丝却没有丝毫犹豫。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强行拉他(如果他拖拖拉拉的话,她一定会的),把他带进了卧室。
他看着她。洛伊丝平静地回看着他……他突然感觉到那道瞬间闪烁再次出现。他注视着她的光环如一朵灰色的玫瑰一样在她周围绽放,虽然还很弱,却正在一点点地回来,重新编织,重新愈合。
(“洛伊丝,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那当然!你以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还会拍拍你的头,打发你回家吗?”)
她突然笑了,而且是那种不怀好意的顽皮笑容。
(再说了,拉尔夫——你今晚真的想和我上床?给我说实话。最好不要哄我。)
他思考了一下,大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她的嘴巴很甜美,还有点湿润,宛如熟透了的桃子皮。这个亲吻让他浑身一震,但这种感觉主要集中在嘴上,几乎是触电一样的感觉。嘴唇分离后,他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亢奋……但他也感到异常虚弱。
(“万一我说我想呢,洛伊丝?万一我说我想和你上床呢?”)
她后退一步,挑剔地望着他,仿佛想确定他说的是心里话,不是男人们常见的吓唬、吹牛。与此同时,她将手伸向衣服纽扣,开始解扣子。拉尔夫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她看上去又年轻了,当然不是四十岁,最多五十岁……五十出头。这当然是刚才那个亲吻的缘故,而真正奇妙的是他认为她根本不知道,除了早些时候她从那位酒鬼身上得到的能量外,拉尔夫还给了她一点。这有什么错吗?
她仔细查看完后,探身向前,亲吻了他的脸颊。
(“我想以后上床的时间多得是,拉尔夫——今晚好好睡觉。”)
他认为她说得有理。五分钟前,他有些急不可待——他向来喜欢做爱,而对他来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此刻的他已经没有了感觉。他一点也不为此遗憾,毕竟他知道那种感觉去了哪里。
(“好吧,洛伊丝——今晚就好好睡一觉。”)
她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器。几分钟后,拉尔夫听到她在刷牙。知道她还有牙齿真让人高兴。趁着她在卫生间里的十分钟,他也开始脱衣服,但由于肋骨疼痛,他脱得很慢。最后,他成功脱掉了麦戈文的毛衣,还有脚上的鞋子。接下来便是衬衣,正当他笨手笨脚地试着解开腰带时,洛伊丝出来了。只见她头发盘在脑后,红光满面。拉尔夫被她的美丽惊呆了,突然自惭形秽,感到自己块头太大、笨头笨脑,更不用说年纪太大。她换了件玫瑰色丝质长睡袍,他可以闻到她手上擦过的乳液的香味,真好闻。
“我来帮你。”她说。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她就解开了他的腰带。丝毫没有暧昧的成分。她动作麻利,显然在她丈夫生命的最后一年经常帮他穿衣脱衣。
“我们又下来了,”他说,“这次都没有感觉到。”
“我感觉到了,在我冲澡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隔着光环洗头发很让人分心。”
外面狂风呼啸,吹得屋子不停摇晃,穿过排水管口时发出了长长的颤音。他们朝窗户下面望去,拉尔夫虽然回到了短命界层级,却突然相信洛伊丝与他有着相同的想法:阿特洛波斯此刻正躲在什么地方,为事情后来的进展感到失望,但是绝对没有气馁,受了伤但是没有屈服,情绪低落但是没有绝望。从现在起,他们可以称他“老独耳怪”,拉尔夫想到这里打了个寒战。他想象着阿特洛波斯像一颗流氓小行星在这座城市随机穿过恐惧、激动的人群,窥视着,躲藏着,偷窃东西去当纪念品,割断人们的气球线……换句话说,从他的工作中寻求安慰。拉尔夫几乎无法相信自己不久前曾经压在那怪物身上,用他自己的解剖刀砍他。我从哪里得到的勇气?他想弄明白,但是他其实知道。那个小恶魔戴着的钻石戒指是他最主要的勇气来源。阿特洛波斯是否知道那些耳环是他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大概不知道。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三号医生比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更不了解短命界的各种动机。
他转身抓住洛伊丝的双手。“我又把你的耳环弄丢了,而且这次永远找不回来了。对不起。”
“快别这么说。它们早就丢了,记得吗?而且我再也不用为哈罗德和詹妮特操心了,因为在别人亏待我的时候,在我害怕的时候,我有了一位朋友帮助我。是不是?”
“是的。你当然有这样一位朋友。”
她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拥抱他,并且再次亲吻了他。洛伊丝显然一点都没有忘记怎么亲吻,而且在拉尔夫看来,她在亲吻方面学到的东西还真不少。“快去冲个热水澡。”他刚想说头一挨着热水他就会睡着,但她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你别介意。你身上有股怪味,尤其是手上,很像我哥哥维克剖了一整天鱼之后的气味。”
两分钟后,拉尔夫开始淋浴,把肥皂泡一路抹到胳膊肘。
10
他出来时,洛伊丝已经躲进了两床蓬松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还只是鼻子以上的部分。拉尔夫快步走过卧室,身上只穿了条内裤,为自己的细腿和啤酒肚感到羞愧。他掀开被子,快速钻了进去,冰凉的床单滑过他温暖的皮肤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洛伊丝立刻凑过来搂住他。他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靠着她放松自己。和洛伊丝睡在被子下的感觉真好,尤其是在外面狂风凛冽、有时甚至吹得防风窗户嘎嘎作响的时候。这简直就是天堂。
“谢天谢地,我床上还有个男人。”洛伊丝睡意蒙眬地说。
“谢天谢地,床上的男人是我。”拉尔夫说,逗得她哈哈大笑。
“你的肋骨没事吧?要不要给你找一片阿司匹林?”
“不用。我相信明天早晨又会痛的,不过洗了热水澡之后好像缓解了一点。”明天早晨会发生或者不会发生什么事这个话题倒是让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大概时刻等在那里的问题,“洛伊丝?”
“嗯?”
拉尔夫的心中又浮现出一个情景:自己在黑暗中猛然醒来,疲惫不堪却又根本睡不着(这肯定是世界上最残酷矛盾之一)。钟上面的数字慢慢从三点四十七分跳到三点四十八分。那是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笔下灵魂的漫漫长夜,每一个小时都漫长得足以将吉奥普斯的大金字塔建好。
“你觉得我们会一觉睡到天亮吗?”他问她。
“会的,”她毫不犹豫地说,“我想我们会睡得很好。”
不一会儿,洛伊丝就睡着了。
11
拉尔夫又过了大约五分钟才睡着。在这期间,他搂着她,闻着她温暖的肌肤散发出的奇妙芳香,抚摸着她身上光滑、性感的丝绸睡袍,惊叹自己在经历了那些多事情后居然还能在如此美妙的地方。他的心中充满了某种强烈而又简单的情感,一种他熟悉却又无法立刻说出来的情感,或许是因为这种情感离开他的生活太久了。
外面狂风肆虐,呜咽哀鸣,再次在排水管口制造出那种空洞的呼啸声,宛如全球最大的涅槃乐队在对着世界上最大的吹气塑料瓶吹奏。拉尔夫想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当秋风在你的避风港外呼啸时,你能够搂着一个熟睡的女人躺在柔软的床上。
只有一件事比这更加美好——至少有一件——那就是睡着的感觉:轻轻走进黑夜,如独木舟在明亮的夏日离开码头、滑进宽阔缓慢的河流中那样滑入梦乡。
在构成短命界生活的万物当中,最美好的当数睡眠,拉尔夫想。
外面的风声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当他感觉到那条大河要带他而去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感觉到的那种情感。自从洛伊丝搂着她,然后像孩子似的轻松而放心地睡着以来,这种情感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它有着不同的名字——安详、宁静、满足——可是现在,当狂风呼啸、洛伊丝在睡梦中喉咙深处发出低沉、满足的响声时,拉尔夫觉得这种情感属于人人皆知却又难以言表的珍稀事物:一种质地,一种光环,或许是生存之柱上的整整一层。那是休息带来的光滑黄褐色,是完成某项艰巨但重要的任务之后的宁静。
风再次刮来,并且带来了远处的警笛声。拉尔夫没有听到。他已经睡着了。有一次,他梦见自己起身上厕所,猜想那可能不是梦。再一次,他梦见自己和洛伊丝在缠绵、温柔地做爱,那或许也不是梦。如果还有别的梦或者醒来的时刻,他也不记得了,因为这次再也没有出现凌晨三四点钟突然醒来的情况。他们就这样睡着,偶尔分开,但大多数时候搂在一起。他们一直睡到星期六晚上七点过后,整整睡了二十二个小时。
太阳落山时,洛伊丝做了早餐——松软的烘饼,培根,油炸土豆条。她在厨房里忙碌时,拉尔夫试着弯曲脑海深处的那块肌肉,制造出那道瞬间闪烁的感觉。他没有做到。洛伊丝尝试时也没有做到。不过,拉尔夫可以发誓,她闪烁了一下,他在那一瞬间可以透过她的身体看到炉子。
“这样也好。”她说着把盘子端到餐桌上。
“我想也是。”拉尔夫赞同道。然而,他仍然有那种宁愿失去卡洛琳给他的戒指也不愿意失去从阿特洛波斯那里拿到的戒指那种感觉,那就像某个至关重要的小东西一眨眼就闪烁着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
12
又是两晚没有中断的酣睡,之后,光环也逐渐淡去,一星期后完全消失。拉尔夫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个奇怪的梦。他知道不是,却越来越难相信自己所知道的事。他右臂胳膊肘到手腕之间的疤痕当然还在,但他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多年前落下的,那时的他头上还没有白发,内心深处依然相信年迈只是个神话、一场梦、或者专门留给不如他特别的那些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