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佛罗里达|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五部 生死攸关
38.佛罗里达

哈洛伦太太的三儿子迪克穿着一身白色的厨师服,嘴角里叼着一支雪茄烟,他把那辆改装过的凯迪拉克牌轿车从第一蔬菜批发市场后面的车位里倒出来,然后绕那座大楼慢慢开着。马斯特顿现在已经是批发市场合伙人了,但他走路的姿势还是老样子——脚板直往后翻,二战前他就这样了。他现在正把一箱莴笋推进那座黑乎乎的大楼里。

哈洛伦摁下按钮,降下了乘客座位边的车窗玻璃,大声喊道:“鳄梨太他妈的贵了,吝啬鬼!”

马斯特顿回过头来,咧开大嘴,露出了三颗金牙,回嘴道:“我知道你会要的,好伙计。”

“这话我可要记下来,老兄。”

马斯特顿恶作剧地伸了伸指头。哈洛伦回敬了他的“恭维”。

“东西都买好了吗?”马斯特顿问。

“买好了。”

“明天一早来,我给你一些新鲜土豆,你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好的土豆。” “我派个伙计来,”哈洛伦说。“今晚你来吗?”

“你请客喝酒,是吗?”

“又要敲诈我了。”

“好吧,我去。回家路上别超速,听见了吗?这一带的警察可都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就你全知道,嗯?”哈洛伦问,咧嘴笑了。

“我知道的东西你永远学不完,老兄。”

“听听这冒失的黑鬼,他在胡说什么啊?”

“赶快滚吧,要不然这些莴笋就砸过来了。”

“砸吧,砸吧。我很乐意接受免费赠送品。”

马斯特顿抓起一根莴笋假装扔过去。哈洛伦埋下头,关上窗玻璃,然后开走了。他心情不错。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他一直嗅到一股橘子味,但他并没觉得蹊跷,因为这期间他一直呆在水果蔬菜市场里。

现在是东部标准时间下午4点半,12月的第一天,冬季老人冷若冰霜的屁股稳稳地坐在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国土上。但是在这里,男人们穿着敞领短袖衬衫,女人们都是一身轻便的夏天打扮。佛罗里达第一银行大楼上的周围饰满大葡萄的数字式温度计一次又一次地闪着79。感谢上帝,你创造了佛罗里达,哈洛伦想,还有蚊子和其他一切。

轿车后排放着两打鳄梨,一筐黄瓜,一筐橘子,一筐葡萄,三只购物袋里装满了百慕大洋葱——上帝赐予的最好吃的蔬菜,还有些上好的甜豌豆,配在主菜里,十有八九没人吃,还有一个完全供自己享用的蓝颜色的倭瓜。

哈洛伦在弗蒙特大街的一处红绿灯前停下来,绿箭头亮起来,他驾车上了219号州级公路,把速度提到40英里,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直到城市渐渐变成郊外的一连串加油站和麦克唐纳店为止。今天要采购的东西并不多,他本可以让巴埃代克尔来的,但巴埃代克尔一直吵着要去买肉,另外,只要有可能,哈洛伦从不放过与弗兰克-马斯特顿斗几句嘴的机会。马斯特顿今晚可能会去他那里看电视,喝酒,也可能不去。两种情况都行,但是,见见他很重要。现在,每次见面都是有意义的,因为他们不再年轻。过去几天里,他似乎对这件事考虑得很多。青春不再,当你快满60岁时(或者,老实说,过了60岁),你就得考虑大限将至了。你什么时候都可能撒手而去。一周以来,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不是把它看得多沉重,而是把它当作一个事实。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你就必须顺应它。如果说自己会死去的事实难以理解,那么至少,接受它并不是不可能的。

他也许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但他亲自来采购这不多的东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样,他就可以到弗兰克酒吧烤肉店楼上的那个小小的办公室去。现在那上面住着一位律师(去年住在那里的牙医显然已经破产了),是个名叫麦克伊夫的黑人小伙子。哈洛伦走进去告诉麦克伊夫他想立一份遗嘱,麦克伊夫能帮他这个忙吗?对了,麦克伊夫问,你想最早什么时候要?昨天,哈洛伦说,然后仰头大笑起来。你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麦克伊夫又问。没有。他有一辆凯迪拉克,一张存折——约九千美元,一柜子衣服。他想把这些都留给他妹妹。如果你妹妹先你而去呢?麦克伊夫问。不要紧,哈洛伦说。那样的话,我会再立一份新遗嘱。这份文件不到三个小时就准备好了,签了字——对一个讼棍来说够快了——现在,遗嘱就在哈洛伦胸前的口袋里的一个蓝色的硬纸信封里,信封上用古英语字母写着“遗嘱”。

他觉得这一天来做这件拖延了多年的事非常合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晴朗和煦的日子,但他内心产生了这个冲动,而且没有说“不”。他习惯于跟着感觉走。

他离开城市已经很远了。他把车速提到60英里——已经超速了——让车一直在快车道上行驶,大部分开往匹兹堡的汽车被他甩在了后面。他凭经验知道,这辆车跑90英里也不在话下,即使跑120英里也不那么发飘。但他血气方刚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一想到把车速一口气提到120英里他就害怕。他毕竟老了。

(老天,橘子味太浓了。是不是坏了?)

飞虫不住地拍打在车窗上。他把收音机调到一家迈阿密黑人广播电台, 立即听到阿尔-格林那柔和的、如泣如诉的声音。

共度的时光多美好,

夜已深,分别的时间又来到……

他打开车窗,把烟屁股扔了出去,然后,他又降了降车窗,想把柑橘味排出去。他的手指敲着方向盘,小声地哼着曲儿。

突然,橘子味更浓烈了,他知道,它来了,什么东西向他袭来了。他在观后镜里看见了自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含着张皇。接着,它又突袭过来,像一阵狂风,驱走了别的一切:音乐,前面的路,以及他作为独一无二的人类个体的自我意识。好像有人用一支口径0.45英寸的灵魂枪对着他的头部射进了一颗“尖叫弹”。

(噢!迪克,噢!快快,快来呀!!!)

轿车刚好与一个穿工装服的司机驾驶的平托牌客货两用车并驾齐驱。那个司机看到轿车向他的车道滑过来了,赶紧按了喇叭。凯迪拉克继续滑过去的时候,他扫了一眼车里的司机,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黑人在方向盘后面直往上窜,眼睛茫然地望着上方。他想,这黑鬼一定是心脏病发作了。

卡车司机使劲地踩着刹车,幸好后面没有车紧跟上来。凯迪拉克的尾巴横斜过来,卡车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长长的火箭形尾灯几乎擦着卡车保险杠切入了他的车道。

卡车司机向左边开过去,按着喇叭,对着醉汉般左晃右拐的轿车大声叫骂。他邀请卧车司机跟他自己进行非法的性行为,跟各种各样的啮齿动物和鸟类进行口交。他还阐述了自己的提议:有尼格罗血统的人全都滚回祖居的大陆去。他对轿车司机的灵魂来生应有的位置表达了真诚的信念。他最后说,他相信自己曾在新奥尔良的一家妓院里遇到过轿车司机的母亲。

然后,卡车司机往前面开去,脱离了危险,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尿了裤子。

哈洛伦脑子里不断重复着:

(来呀,迪克!快来,迪克!快!)

但是,这信号渐渐弱下去了,就像你靠近电台广播发射范围的极限时,信号越来越弱一样。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车子在软路基上以超过50英里的速度疾驰。他把车引上公路,感觉到重新可见度到混凝土路面之前车尾摇摆了几下。

前面不远处有一家路边啤酒店。哈洛伦给后边的车打了打信号,然后把车拐了过去,开进了停车场。他的心脏突突跳得直疼,脸色灰暗,他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擦了擦前额。

(上帝,主啊!)

“先生,您要什么?”

这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尽管不是来自上帝,而是来自一个小巧玲珑的服务小姐,她站在打开的车窗外,手里拿着一叠点菜单。

“哦,宝贝儿,来杯冰淇淋香啤。加两匙香子兰,好吗?” “好的,先生。”她走开了,屁股在红尼龙制服下优雅地扭动着。

哈洛伦靠在皮坐椅上,闭上眼睛。什么信号都没有了,余音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剧烈的头痛,好像有人要把他的脑髓扯出来晾干似的,跟那天丹尼在厄尔曼的宝贝饭店里对他闪灵时的感受一样。

但是,这次的声音要大得多。当时,那孩子只是在跟他玩游戏。这次完全是出于恐慌,每个词都在他脑子里大声叫喊着。

他低头看了看手臂。暖烘烘的阳光照在上面,但手臂上还是起了鸡皮疙瘩。他还记得自己告诉过那孩子,需要帮助就呼唤他。而现在,孩子在向他求救了。

突然,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让那孩子留在那儿。那孩子也像他那样闪灵,肯定会遇上麻烦,也许是很糟糕的麻烦。

他立即发动起车子,挂上倒挡,把车退回到公路上,车胎在公路上留下了一段黑印迹。服务小姐扭着屁股,站在啤酒店的拱门里,手里端着一只托盘,盘里放着一杯冰淇淋香啤。

“你怎么了,着火了?”她嚷道,可是哈洛伦已经远去了。

经理名叫奎姆斯,哈洛伦进门时,奎姆斯正在和他的赛马赌注登记人通话。他想把赌注押在罗克威马场的“驷马”上。不,不押帕雷,不押昆尼拉,不押艾克萨,去他的富图拉吧。就押小老驷,600美元正好。星期天押“喷气机”。奎姆斯挂上电话,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哈洛伦明白了每年从这家小渡假村赚5万美元的人怎么还会穿屁股磨亮的裤子。他看着哈洛伦,一只眼睛因为上个晚上多看了威士忌酒瓶几眼而充满了血丝。

“有事吗,迪克?”

“是的,先生,奎姆斯先生,我猜是的。我想请三天假。” 奎姆斯的黄衬衫口袋里放着一包剑牌香烟。他伸手摸出一支,夹在两个指头之间,愁眉不展地咬在特制的过滤嘴上,然后用桌面上的蟋蟀牌打火机点上了烟。

“我也想,”他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请假?”

“我需要三天假,”哈洛伦重复道。“我的孩子出事了。” 奎姆斯的目光落到了哈洛伦左手上,没戴戒指。

“我1964年就离婚了。”哈洛伦耐心地说。

“迪克,你知道周末的情形。客人太多了,满满当当的,连那些普通座都会坐满。星期天晚上佛罗里达餐厅也忙不过来。把我的手表拿去,钱包拿去,养老金也给你。见鬼,你甚至可以把我老婆拿去,如果你消受得了她那身瘦骨头的话。但是,请不要向我请假。他怎么了,生病了?” “是的,先生,”哈洛伦说,手里揉着一顶廉价的布帽,翻转着眼球。“他挨了一枪。”

“挨了一枪!”奎姆斯说。他把那支烟放进烟灰缸里,烟灰缸上有一个奥尔密斯学院的标记,他是那所学校商管专业的毕业生。

“是的,先生。”哈洛伦闷闷不乐地说。

“打猎出事了?”

“不,先生,”哈洛伦说,声音更加低沉、沙哑了。“珍娜,她一直跟一个卡车司机同居,是个白人。他打了我儿子一枪。他住在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的一家医院里,病情很严重。”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以为你买菜去了。”

“是的,先生,我买菜去了。”回来的路上他在西部联合办事处下车在斯泰普尔顿机场预订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之前他扯了一张西部联合办事处的电报纸。这时,他从衣兜里掏出这张皱巴巴的空表格,在奎姆斯充血的眼睛前亮了一下,然后放回衣兜,声音又降了一格,说:“珍娜拍的电报。刚才回来时在我信箱里发现的。”

“天哪,天哪,”奎姆斯说,脸上露出了关切的表情,十分生硬。哈洛伦很熟悉这种表情,它跟同情很相似,当对方是个黑人时,自认为“对有色人种友好”的白人就会做出这副表情。

“好,行了,你去吧。”奎姆斯说。“我想,巴埃代克尔可以顶替三天。店里跑堂的也可以帮忙对付过去。”

哈洛伦点了点头,脸还是拉得长长的,但一想到跑堂的可以帮巴埃代克尔忙过这一阵,他心里便直乐。哈洛伦对跑堂的在顺当日子里能不能一下子把尿撒进小便池也表示怀疑。

“我想退回这一周的薪水,”哈洛伦说。“全部退回。我知道这使你很为难,奎姆斯先生。”

奎姆斯的表情更僵了,好像他喉咙里哽着一根鱼骨头似的。“以后再谈这事吧。你快去收拾行李,我去跟巴埃代克尔交代一下。要我给你订机票吗?” “不,先生,我自己订。”

“好吧。”奎姆斯站起来,真诚地向前倾斜着身子,剑牌香烟冒出的一缕青烟钻进了他的鼻孔里,他剧烈地咳起来,瘦削的白脸变红了。哈洛伦好不容易才保持住了抑郁的表情。“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迪克。有消息请打电话。”

“我会的。”

他们隔着桌子握了握手。

哈洛伦强忍着下到底楼,走进帮工们住的院子里,然后才前仰后合地开怀大笑起来。他用手帕揩着笑出的泪水,这时,橘子味又来了,浓得令人窒息,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了他的头部,他连打了几个趔趄,向背后粉红色的水泥墙上撞去。

(快来,迪克!快来,快来!!!)

过了一会儿,他稍稍恢复了一点元气。最后,他觉得自己能爬楼梯了。钥匙放在他三楼公寓房门口的蒲草垫下面,他伸手去取时,有样东西从他内口袋里掉了出来,扑地一声落在过道上。他的心思仍然专注于那个从他脑子里震颤而过的声音上,因此,他木然地看着这个蓝色的信封,一时没反应过来它是什么。

这时,他把信封翻了过来,“遗嘱”两个字张牙舞爪地逼视着他。

(噢,上帝!果真是这么回事吗?)

他不知道,但事情可能就是这样的。整整一周,对自己的结局的思考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就像……呃,像——

(说下去,说出来。)

像一个不祥之兆。

死?刹那间,他的整个一生仿佛都涌到了他眼前,不是历史意义上的,不是哈洛伦太太的三儿子经历过的那些坎坎坷坷,而是他目前过的这种生活。马丁-路德-金,60年代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1968年遇刺。在子弹把他送进烈士的坟茔之前不久曾告诉过他们,他曾经登上高山。迪克没有资格这样评价自己。他的生活中没有高山,但是,经过多年奋斗之后,他已经到达了阳光和煦的平原。他有许多知心朋友,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工作。如果他想跟女人睡觉,呃,他可以找到一个对他好的,不必问许多废话,也不必挖空心思考虑它的含义。他已经和自己的黑皮肤达成了妥协——愉快的妥协。他已经活过了60岁,谢天谢地,他的生命之舟还在航行。

为了三个素不相识的白人,他会拿结束这一切——结束自己——作赌注吗?

可是,这样说不对,是不是?

他认识那孩子。他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即使40年的老友也做不到。他认识那孩子,孩子也认识他,因为他们的脑子里都有一种探照灯,不是后天得来的,完全是上天施与的。

(不,你的只是闪光灯,他的才是探照灯。)

有时候那盏灯,那种闪灵,好像是很不错的东西。赛马场上,你可以百押百中,或者正如那个孩子所说的,你可以告诉你爸爸丢了的箱子在哪里。

但这只是调味品,只是色拉上的酱,在下面,既有甘甜的黄瓜,也有同样多的苦巢菜。你会品尝到痛苦、死亡和泪水的滋味。此时,那孩子陷在了那个地方,他必须去。为了那孩子。因为他跟那孩子讲话时,他们只有肤色是不同的。因此,他必须去,他要尽力而为,因为如果他不这样做,那孩子就会在他的灵魂中死去。

但是,他也是凡夫俗子,他也摆脱不了这样一个苦涩的愿望:但愿厄运不要降临到他头上。

(她从浴缸里爬出来,在他后面追上来了。)

他正往包里装换洗衣服,这个想法突然钻进了他脑子里,他不由得感到全身一阵冰凉。每次想到这个,记忆的力量都会令他不寒而栗,因此,他尽可能少去想它。

那个客房服务小姐的名字叫德洛尔丝-维克里,她有些歇斯底里。她跟别的服务小姐说了些什么,更糟的是她还对一些客人讲了,这些话传到厄尔曼耳朵里后(这个傻丫头本该知道会这样的),他把她解雇了。她哭着找过哈洛伦,不是为她被解雇的事,而是为她在三楼那间客房里看到的东西。她说,她去217房间换毛巾,却看见了梅西夫人在里面,躺在浴缸里,死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梅西夫人的尸首前一天就不事声张地被弄走了,当时她已经在返回纽约的飞机上了——在货舱里,而不是她习惯的头等舱。

哈洛伦不太喜欢德洛尔丝,但那天晚上他还是上去看了。德洛尔丝是个23岁的橄榄色皮肤的姑娘,每当旺季临近结束、事情少起来的时候,她便陪客人用餐。她也有点小小的闪灵,哈洛伦断定,确实只是一星半点。比如说,有一次,一个鼠眉鼠眼的男人和他的陪同,穿着褪了色的布外套,要进来用餐,而德洛尔丝则把他们用的那张桌子换给别人伺候。那个猥琐的家伙在盘子底下涂抹了一张亚历山大-汉弥尔顿的图画,做这个交换的女孩只好自认倒霉,更糟的是,德洛尔丝还对此颇感得意。她很懒惰,是个游手好闲的女人,而她所在的饭店却是由一个不允许她这样的人存在的家伙管理着。她经常藏在被服间里看杂志、抽烟,但无论厄尔曼什么时候进行非常规巡视(如果他发现谁在歇歇脚,那她就该吃吃苦头了),他都发现她在勤奋地工作。她的杂志藏在高架子上的床单下面,烟灰缸万无一失地塞在她的制服口袋里。是的,哈洛伦想,她是个懒虫,别的女孩子都恨她,但她有那么一点灵光,这帮了她不少忙。但她在217房间看到的东西着实把她吓坏了,所以,厄尔曼把她打发走是她求之不得的。

她为什么要来找他呢?心灵相通,哈洛伦想。

于是,那天夜里他上去了,去了那个房间,这个房间预定第二天又要住人。他用的是万能钥匙,如果被厄尔曼发现了,他也会加入德洛尔丝-维克 里的行列。

淋浴帘子围着浴缸拉上了。他把帘子推开,但在此之前他已经预感到了他会看到什么。梅西夫人全身肿胀,呈紫色,湿漉漉地躺在放满水的浴缸里。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喉咙里的脉搏重重地跳动着。远望饭店里还有另外一些东西:隔上一段时间就会重复一个恶梦——一场假面舞会,他在饭店舞厅里端茶送酒,所有的人听到“卸下面具”的叫声后都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都是些蚊蝇臭虫之类的东西——另外,还有那些树篱动物。有两次,也许是三次,他看见(或以为看见)它们在移动,动作很轻微。狗似乎由坐立姿势变成了微微下蹲的姿势,那几头狮子则好像在往前走,好像要去吓游乐场里的小孩子。去年五月,厄尔曼让他上阁楼去找现在放在门厅壁炉边的那套装饰华丽的烧火工具。他呆在阁楼里,吊在顶上的三只灯泡突然熄了,他找不到路回活动天窗。他在阁楼跌跌撞撞了不知多长时间,越来越恐慌,小腿被箱子刮得鳞伤累累,前后左右连连碰壁。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把他推来搡去。熄灯时从木器里爬出来的庞大可怕的活物。后来,他结结实实地绊倒在活动天窗上,于是便赶紧爬了下去,连活动天窗都没关,觉得自己简直是九死一生。后来厄尔曼亲自去厨房告诉他,阁楼的活动天窗敞着,电灯也亮着。难道哈洛伦以为客人们想到那上面去探宝吗?难道他以为电是免费的吗?

他怀疑——不,他几乎敢肯定——有些客人也看到或听到了什么东西。他在那里呆的三年里,总统套间被预订过19次。住进去的六位客人提前离开了饭店,其中有几个显然病了。住在其他客房里的有些客人也匆匆走了。1974年8月的一个下午,黄昏时分,一个在朝鲜获得过铜星勋章和银星勋章的男人(那人现在是三家大公司的董事会成员,据称他私下解雇了一位著名的电视新闻广播员)在草坪上无缘无故地歇斯底里起来。哈洛伦受雇远望饭店期间,有许多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进游乐场。有个孩子在混凝上管里玩的时候发生了惊厥,但哈洛伦不知道那是否应归咎于远望饭店那要命的塞壬之歌——雇员们中盛传那个孩子(一位英俊潇洒的电影演员的独生女)是个药物控制的癫痫病患者,那天她只不过忘了吃药。

因此,盯着梅西夫人的尸体,他确实被吓了一跳,但并没有被吓懵。这并非完全出人意外。真正吓人的是她睁开了眼睛,露出了银白色的眼珠子,还对他咧嘴笑起来。接着,令人毛发直竖的事发生了—— (她从浴缸里爬出来,在他后面追上来了。)

他拔腿就跑,心脏狂跳着,甚至在关上门、锁上门之后他还感到不安全。实际上,此时,他拉上飞行包的拉链的时候,他暗自承认,从那以后他在远望饭店再也没感到安全过。

现在,那个孩子在叫喊,在尖声呼救。

他看了看表,下午五点半了。他走到公寓门口,想起了科罗拉多州现在正值严冬时节,特别是在山上,于是又回到壁橱边,从塑料干洗袋里扯出一件羊皮衬里的长大衣,搭在胳膊上。这是他拥有的唯一的一件冬衣。他把所有的灯都关掉然后四下里看了看,他忘记什么东西没有?是的,有一样东西。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遗嘱,塞进梳妆台镜子的边缝里。要是运气不错,他会回来取它的。

是的,得看运气。

他走出公寓房,锁上门,把钥匙放在蒲草垫下,跑下楼梯,来到他那辆经过改装的凯迪拉克旁边。

去迈阿密国际机场的半路上,远远离开奎姆斯和他那帮马屁精能够偷听的范围之后,哈洛伦在朗德罗马特购物中心停下来给联合航空公司打了个电话。有去丹佛的航班吗?

有次航班下午6∶36起飞。先生,您赶得上吗?

哈洛伦看了看表,6∶02,于是他说:能赶上。座位的情况怎么样? 请让我查一查。

他耳朵里响起了咔嚓一声,接着传来了甜腻腻的蒙塔范妮的歌声,这本应使等待回话的感觉舒服一些,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哈洛伦不住地换着脚,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外面那个年轻姑娘,她背上背着躺在睡袋里的孩子,正从自动洗衣机里取出钱来。她担心回家稍晚烤肉就会糊了,她丈夫——马克?迈克?迈特?——会大发雷霆的。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他刚下决心直接驱车去碰碰运气,这时,航班预订处工作人员那好像闷在罐头盒里的声音又传来了。有一个空位,是张退票。一等舱,您会因此改变主意吗?

不。他就要这个座位。

现金还是信用卡?

现金,宝贝儿,现金。

姓名——?

哈洛伦。回头见。

他挂上电话,匆匆往外走去。那个姑娘的简单心思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袭来,直到他以为自己快要发疯了为止。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会无缘无故地接收到一个心思,完全孤立的,完全纯净、清晰……而且通常是完全无用的。

他差点就赶上了那次航班。

他把车速开到了80英里,已经能看见机场了,这时,交通警察把他请了过去。

哈洛伦降下了电动车窗,张口看着正在翻传票本的警察。

“我知道,”警察安慰他。“克利夫兰有一个葬礼,您父亲的。西雅图有场婚礼,您妹妹的。圣乔斯的一把火烧光了您外公的糖果店。我喜欢机场外的这段路。我从小就喜欢听人讲故事。”

“听我说,警官。我儿子——”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部分故事,”警官说,找到了传票本中他要的那一页,“就是违章司机、讲故事的人的驾驶执照号码和他的注册内容。所以,放乖点。让我瞅瞅。”

哈洛伦看了看警官那双冷峻的蓝眼睛,心里盘算着讲不讲“我儿子病危”的故事,感到那只会使事情更糟,这家伙可不是奎姆斯。他掏出了皮夹子。

“好极了,”警官说。“请把它们拿出来交给我,好吗?我只须看看你最后翻出来的那个东西。”

哈洛伦不声不响地取出了他的驾驶执照和他的佛罗里达注册证,然后把它们递给了交通警。

“很好。你表现不错,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哈洛伦满怀希望地问。

“我写完这些数字之后,我要让你帮我吹一个小小的气球。” “噢,天哪!”哈洛伦呻吟着。“警官,我的航班——” “嘘——”交通警说。“别淘气。”

哈洛伦闭上了眼睛。

他6∶49赶到联合航空公司柜台,既希望又不敢希望航班推迟了。他没有必要去查询,旅客入口处上方的起飞监视器上一目了然。901航班,飞往丹佛,预定起飞时间6∶36(东部标准时间),已于6∶40起飞。9分钟之前。

“噢,妈的!”迪克-哈洛伦骂道。

突然,橘子的气味又来了,浓得令人发呕,他刚赶到洗手间那个声音就来了,充满恐惧,振耳欲聋:

(来啊,快来!迪克,快,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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