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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的意思:全都给我去他妈的,然后逃跑。

——戒酒互助会的老谚语

1

佐治亚州的花生农场主在白宫里做生意的那年[4]十二月二日,科罗拉多州最著名的度假酒店之一被大火夷为平地。据称,全景饭店损毁殆尽。吉卡里拉郡的消防局局长在严密调查后判定,起火原因是一座锅炉出了故障。事故发生时,宾馆正值冬季歇业关闭期,只有四人在场。三人幸存。因减压阀失灵,锅炉的蒸汽压力高至爆表,宾馆的冬季管理人约翰·托伦斯徒劳(但很英勇)地试图手工减压却因此丧命。

管理人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侥幸生还。第三位幸存者是全景饭店的厨师理查德·哈洛兰,他已在佛罗里达开始季节性主厨工作,但因自称凭借“强烈的直觉”感到托伦斯一家有了麻烦,特意回来看望他们。两位幸存的成年人都在爆炸中身受重伤。只有孩子没有受伤。

至少,身体没有受伤。

2

温迪·托伦斯和幼子领受了全景饭店所属公司发放的抚恤金。温迪因有背伤而无法工作,抚恤金的金额不算很大,但足以让母子俩在那三年里衣食无忧。她咨询了律师,律师说,只要她态度强硬,决不松口,或许还能争取到一大笔钱,因为那家公司很怕闹上法庭。但她和那家公司一样,只想把可怕的科罗拉多之冬抛在脑后。她说,伤会痊愈,也确实康复了,但背伤的后遗症会折磨她到死。粉碎的椎骨、断裂的肋骨就算愈合了,隐痛也永远不会消止。

托伦斯家的温尼弗蕾德和丹尼尔[5]在中南部住了一阵子,然后南下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有时候,迪克·哈洛兰(拥有强烈直觉的人)会从基韦斯特北上来看望他们,尤其是小丹尼。他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纽带。

一九八一年三月的一天清晨,温迪打电话给迪克,问他能不能过来一趟。她说,丹尼在半夜叫醒她,叫她不要进洗手间。

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3

他醒来,想尿尿。窗外,强风呼号。天挺暖和的——佛罗里达终年温暖——但他不喜欢那种声响,大概永远也不会喜欢。那风声会让他想起全景饭店,那里很危险,出故障的锅炉只能算是小问题。

他和妈妈住在很狭窄的二楼租赁公寓里,丹尼的小房间紧挨着妈妈的卧室。他走出门,穿过走廊。风好大,这栋楼旁边有棵半死不活的棕榈树,此时的树叶被吹得啪啦啪啦响,听起来像是骷髅在抖动。没人上厕所或洗澡的时候,他们总会把洗手间的门打开,因为门锁坏了。今夜,门是关着的,但不是因为他妈妈在里面。在全景饭店,她的颜面也受了伤,所以现在会打鼾——轻轻的嘘哨声——他听得到鼾声从她房间里传出来。

她只是不小心把门关上了,不过如此。

甚至在那时候,他就已经心知肚明了:不是这样的(他自己也有强烈的直觉和预感)。只不过,有时候你必须要弄清楚。有时候,你必须要亲眼看到才肯罢休。这是他在全景饭店二楼的那间客房里发现的事实。

他抬起胳膊——似乎太长、太有弹性、太柔若无骨的胳膊——转动了门把手,门开了。

217客房里的女人,恰如他早就知道的那样。她一丝不挂、两腿分开地坐在马桶上,苍白的大腿是浮肿的。双乳泛青,像瘪了气的气球那样垂下来。小腹下面的那片毛发是灰色的。她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仿佛不锈钢镜面。她看到了他,嘴角上扬,牵扯出一丝冷笑。

闭上眼睛。很久以前,迪克·哈洛兰曾对他讲过,如果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你就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那玩意儿不是真的,等你再睁开眼睛,它就不见啦。

但是,在217客房里,在他五岁那年,这招儿不管用,现在也没用。他知道。他可以清清楚楚地闻到她。她在腐烂。

那女人——他知道她叫什么,梅西夫人——用发紫的双脚笨拙地站起来,朝他伸出双手。她双臂下的烂肉垂荡下来,简直像要滴下来了。她的笑,像是人们见到老朋友时的笑。或许,也像是见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丹尼的表情或许会被误解为冷静,他轻轻地关上门,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门把手向右……向左……再向右……不动了。

他今年八岁了,哪怕心里恐惧,他也能进行一点起码的理性思考。原因之一是:在意识深处,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这一幕了。尽管他一直以为最终会现身的是贺拉斯·德文特。或是吧台里的侍应生,他爸爸管他叫劳埃德。不过,他觉得,甚至在这一幕终于发生之前自己就该想到会是梅西夫人。因为,全景饭店的那些没死透的东西里面,她是最恶劣的。

理智告诉他,她只是一场没被记住的噩梦在意识里的残余,跟着他溜出了梦境,跟着他穿过走廊来到了洗手间。那部分的理智坚持认为,如果他再把门打开,洗手间里就会空空如也。显然不会有什么的,因为他已经醒了。但他的意识里还有另一部分,闪灵的部分,明白得更透彻。全景饭店和他的瓜葛还没完。至少,有一个报仇心切的鬼灵一路跟着他,跟到了佛罗里达。他撞见过这女人懒散地躺靠在浴缸里。她爬出浴缸,想用那双滑腻腥臭(但惊人有力)的双手掐死他。如果现在他打开洗手间的门,她肯定会继续上一次的动作,不掐死他不作罢。

他选择了折中的办法,把耳朵凑到门上。一开始,什么也没听到。接着,他听到了轻微的动静。

死气沉沉的手指甲刮擦木门。

丹尼走进厨房,两条腿仿佛不听使唤。他站到一把椅子上,尿在了水槽里。接着,他叫醒了妈妈,叫她不要进洗手间,因为里面有坏东西。说完这些,他就回到自己的小床上,钻进被子里。他想永远躲在被窝里,要起来也只是为了在水槽里尿尿。既然已经警告过妈妈,他也不想再和她谈什么了。

他妈妈明白他不讲话是怎么回事。在全景饭店,在丹尼偷偷进入217客房后,这事儿就发生过一次了。

“你愿意和迪克谈谈吗?”

躺在床上、仰望着她的丹尼点了点头。他妈妈打了电话,哪怕那是凌晨四点。

第二天下午,迪克到了。他带了点东西。一份小礼物。

4

温迪故意让丹尼听到自己给迪克打了电话。电话一打完,丹尼就睡着了。虽然他已八岁,都上三年级了,可还是吮着大拇指睡觉。看到他这样,她很心痛。她走到洗手间门外,停住脚步,只是盯着门看。她很怕——丹尼让她害怕了——但她必须要去,也不想像他那样把厨房水槽当小便器用。一想到自己撅着屁股、两脚颤颤巍巍地蹲在瓷砖台面上,她就忍不住皱起鼻头(哪怕没人会看到这一幕)。

她手提榔头——那是从她的寡妇工具箱里找出来的。当她扭动门把手,把洗手间的门推开时也举起了手里的榔头。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当然如此,但马桶圈是放下的。她决不会在睡前把马桶圈那样放,因为她知道,如果睡眼惺忪的丹尼进来尿尿,他肯定会忘了把马桶圈抬起来,然后尿在上面。此外,还有一股味道。难闻的腐臭。好像有只老鼠死在墙壁里了。

她向前走一步,再蹭一步。她看到光影一旋,榔头高高举起来,不管有谁躲在门背后她都会砸下去的。但那是她自己的影子。人们会嗤笑她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但谁有资格嘲笑温迪·托伦斯?她看到也经历过了那么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影子也会是危险的。影子也会咬人。

(不管是什么东西)

洗手间里没有人,但马桶上有一点模糊的污渍,浴帘上也有一处。她首先想到的是排泄物,但粪便不会是泛黄的紫色。她凑近了一点去看,看到了零星血肉和腐烂的皮肤。脚垫上的污迹更多,看起来像足迹。她觉得那脚印太小了——太秀气——不太像是成年男人的脚。

“哦,天哪。”她喃喃自语。

到头来,她还是去用厨房里的水槽了。

5

中午,温迪连哄带劝才让儿子起了床,再使出浑身解数让儿子喝下了一点汤,吃了半块花生酱三明治,但他一吃完又回床上窝着了。他依然不肯讲话。下午五点刚过,哈洛兰到了,开着他那辆已是古董的红色凯迪拉克(保养得极好,漆面光可鉴人)。温迪一直站在窗前张望,等啊等啊,就像以前等她丈夫回家,期盼杰克归家时能有好心情。并且没有喝醉。

她冲下楼梯,刚好在迪克即将摁下“托伦斯 2A”的门铃前打开了门。他伸出双臂,她立刻投入他的怀抱,只愿能有一小时甚至两小时能让她躲在拥抱里。

他松开臂膀,扶着她的双肩,隔着一臂之远打量她。“你看起来挺好啊,温迪。小伙子怎么样?说话了吗?”

“没有,但他会和你谈的。就算他一开始不想讲出来,你们也可以——”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用手指比出手枪的样子,指尖点中他的前额。

“那可不一定。”迪克说着,露出笑容,也露出了一对闪亮的新假牙。全景饭店的锅炉爆炸的那一夜,他的上一副假牙全毁了。杰克挥起槌球棒打烂了迪克的假牙,又打得温迪无法从容不迫地走路,但他们都明白,真正下手的不是杰克,而是全景饭店。“他非常强大,温迪。如果他想把我挡在外面,他是办得到的。我有过这种经验,我明白。更何况,我们开口交谈的话会更好。对他更好。现在,你要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

温迪全都说了,然后带他走进洗手间。她没有抹去那些污迹,让他自己去看,就像警队人员保护犯罪现场,留给法医组来鉴定。那里也确实有过罪行。一宗针对她儿子的罪行。

迪克看了很久,但没有去触碰,而后点点头说:“我们去看看丹尼起来没有。”

他没有,但他睁开眼,看到坐在床边、摇晃他肩膀的人,忍不住面露喜色,温迪的心情也随之亮堂起来。

(嘿!丹尼,我给你带了礼物)

(今天不是我生日呀)

温迪看着他们,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交谈了,但不知道谈的是什么。

迪克说:“宝贝,快起来。我们去海滩散个步。”

(迪克她回来了217客房里的梅西夫人回来了)

迪克又摇了摇他的肩膀:“丹尼,大声地说出来。你把你妈妈吓坏了。”

丹尼说:“我的礼物是什么?”

迪克笑了:“这就对了。我喜欢听到你的声音,温迪也喜欢。”

“是的。”她只敢说这么多。要不然,他们会听到她忍不住声音打颤而担心的。她不想那样。

“我们去散步的时候,你大概想清扫一下洗手间吧。”迪克对她说,“你有做家务用的手套吗?”

她点点头。

“好。记得戴上。”

6

海滩在两英里之外。停车场周围尽是诸如漏斗蛋糕售卖车、热狗摊、纪念品商店之类花里胡哨的海滨设施,但旺季已近尾声,没有哪家店生意兴隆。整个海滩仿佛是他们两人的,包场享用。从家里开车过来的路上,丹尼一直把刚刚得到的礼物搁在膝头,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挺重的,用银色的包装纸包起来了。

“等会儿再拆吧,我们先聊一会儿。”迪克说。

他们贴着海浪走,那里的海沙很结实,闪闪发亮。丹尼走得很慢,因为迪克上了年纪。总有一天他会死的。或许很快就会了。

“我挺好,还能蹦跶好几年呢。”迪克说,“你不用担心。来,跟我说说昨晚的事。别落下什么细节。”

讲述用不了多久。最难的恐怕是找到恰当的字眼去形容他眼下的恐惧感,以及混杂在恐惧中的、令他透不上气来的确凿感——她已经找到他了,她不会善罢甘休,不会消失。幸好,讲述的对象是迪克,他确实讲了一些,但也不需要更多词汇了。

“她会回来。我知道她会的。她会回来、再回来、直到她捉住我。”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丹尼点点头,尽管他对于话题的改变有点吃惊。在他跟着父母抵达全景饭店的第一天,正是哈洛兰带领他们熟悉了饭店环境。现在想来,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在你的脑瓜里讲话的情形吗?”

“我当然记得。”

“我说了什么?”

“你问我想不想跟你去佛罗里达。”

“答对了。那让你有何感想呢?知道自己不再孤单,知道不止是你会那样?”

“好极了。”丹尼说,“感觉太好了。”

“是的。”哈洛兰说,“是啊,那感觉可棒了。”

他们在沉默中走了一小段路。海鸟在海浪里跳进跳出,丹尼的妈妈喜欢把它们叫做“啾啾鸟”。

“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出现了,那有没有让你惊喜呢?”他低头看看丹尼,笑了,“不。你没有那种感觉。怎么会有呢?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但现在长大一点了。从某种角度说,长大了不少呢。听我说,丹尼,这个世界有一套办法能让万事万物保持平衡。我相信这一点。俗话说得好:学生准备好了,老师就会出现。那时候,我就是你的老师。”

“远远不止是老师。”丹尼说着,拉起迪克的手,“你是我的朋友。你救了我们的命。”

迪克好像没有听到……或是假装没有:“我外婆也有闪灵——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

“记得。你说过,你和她可以交谈很久都不用开口。”

“没错。她教会了我。而教会她的人是她的曾外祖母,早在奴隶时代。丹尼,有朝一日,你也会变成老师的。学生会来到你面前。”

“只要梅西夫人别把我弄死。”丹尼愁眉苦脸地答道。

他们走向一张长凳。迪克坐了下来。“我不敢再往前走啦,要不然就没力气走回去了。在我身边坐会儿吧。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我不想听故事。”丹尼说,“她会回来的,你不明白吗?她会回来、回来、再回来!”

“闭上嘴巴,竖起耳朵。好好听讲。”说完,迪克咧嘴一笑,闪亮的新假牙一览无余,“我认为你会听懂的。小宝贝,你可是个机灵鬼。”

7

迪克的外婆住在佛罗里达州的克里尔沃特。她是有闪灵的“白外婆”——并不是因为她是白人,她当然不是啦!而是因为她是好人。迪克的爷爷住在密西西比州的登布里乡间,距离牛津镇不远。迪克出世前很久,奶奶就过世了。在那时候、那个地区,作为一个黑人,他爷爷可以算是非常富有,拥有一家殡仪馆。每一年,迪克会跟着父母去拜访爷爷四次,但小迪克恨透了去爷爷家。他很怕安迪·哈洛兰,把他叫做“黑爷爷”——当然是在心里默默地叫,要是喊出声,脸蛋少不了挨一巴掌。

“你知道恋童癖吗?”迪克问丹尼,“喜欢在小孩身上找性快感的那种人?”

“知道一点。”丹尼答得很谨慎。他当然知道,不能和陌生人说话,更不能和陌生人坐进一辆车,因为他们会对你动手动脚。

“那就这么说吧,老安迪不只是个恋童癖,还是个该死的虐待狂。”

“虐待狂是什么?”

“喜欢让别人痛苦的那种人。”

丹尼立刻点起头来,表示理解:“就像我们学校里的弗兰克·李斯特龙。他喜欢拧人家的胳膊、抓别人的头皮。要是他不能让你哭出来,他就罢手。但你要是哭出来了,他就永远不会停手。”

“是够坏的,但我说的这个更恶劣。”

迪克陷入了沉默,旁人大概会觉得那只是默不作声,但故事以一连串的画面、连缀的词组的方式继续讲述着。丹尼看到了黑爷爷,高高的个子,一身黑西装和他的皮肤一样黑,戴着一顶样式怪异的帽子。

(软呢帽)

他看到黑爷爷的嘴角总有一些唾沫星子,眼睛总是红通通的,好像累坏了,又好像刚刚哭过。他也看到了他会怎样把迪克抱在膝上——小迪克比丹尼现在还要小,大概和他在全景饭店的那个冬天一样的岁数。要是旁边还有人,他可能只是挠挠小迪克。要是没人,他就会把手插到迪克的双腿间捏他的蛋蛋,捏到迪克觉得自己会痛昏过去才肯罢手。

“你喜欢吗?”安迪爷爷会凑到他耳边,喘着粗气问他。他闻起来是烟草和白马威士忌的味道。“你当然喜欢啦,每个小男孩都喜欢的。但就算你不喜欢,你也不会说出来。说出来,我就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痛得要死要活。”

“天呀。”丹尼说,“太恶心了。”

“还有好多事儿呢。”迪克说,“但我只挑一样告诉你。奶奶死后,爷爷雇了个女人帮忙管家。她要打扫房间、煮饭。吃饭的时候,她会一下子端出所有东西,从沙拉到甜点一字排开,因为黑爷爷喜欢这样。甜点总是蛋糕,要不就是布丁,罩在一个小碟子或小盘子里,紧挨着你的餐盘。所以,埋头干掉一盘猪食般的主食时,你总是看得到它,想吃它。爷爷定下的死规矩是:你可以盯着甜点看,但你必须先把煎肉饼、水煮蔬菜和土豆泥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能吃甜点。就连肉汁都要吃光,哪怕汤汁会有结块,而且没什么滋味。只要盘子里还有残渣,黑爷爷就会递给我一块面包,说:‘把汤汁儿擦干净,迪迪小鸟儿,盘子要像狗舔过那样干净。’他就是那么叫我的:迪迪小鸟儿。”

“有时候,我无论如何也吃不完,那就吃不到蛋糕或布丁。他会拿走,自己吃掉。有时候我能把晚餐全部吃光,却会发现他把香烟屁股插进我的蛋糕或香草布丁里。他能够那样做,因为他总是坐在我旁边。他会假装开玩笑说:‘哎呀呀,还以为是烟灰缸呢。’我爸妈从没干涉过,其实他们肯定明白,即便这是开玩笑,也不适合对小孩这样做。他们也假装那是开玩笑。”

“真的太坏了。”丹尼说,“家里人应该挺你才对。我妈妈就会。我爸爸也会的。”

“他们怕他。他们也确实应该怕他。安迪·哈洛兰坏到骨子里了。他会说:‘吃呀,迪克,吃香烟屁股边儿上的,又不会毒死你。’假如我吃了一口,他就会让娜妮——那个女管家——给我上一盘新甜点。假如我不肯吃,插着烟屁股的甜点就会一直搁在那儿。那样一来,我就永远不可能吃完那顿饭,因为胃口都没了。”

“你应该把蛋糕或布丁挪到餐盘的另一边去。”丹尼说。

“我试过,那还用说,我又不是天生白痴。但他会把它挪回原位,说甜点就该在右边。”迪克停下来,眺望海面,天空和墨西哥湾的分界线上,一艘长长的白船正慢慢地行驶着。“有时候他看到周围没人就会咬我。有一次,我说,如果他不放过我,我就去告诉爸爸,他就把烟头摁在我的光脚上。他说,‘把这个也告诉他吧,看看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爸爸早就领教过我这一套了,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因为他没那个胆儿,也因为他想在我死后得到银行里的钱,我的钱!可我还不打算那么早死呢。’”

丹尼听得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蓝胡子的故事是史上最吓人的,但这个故事竟然更让他害怕。因为这是真事。

“他经常说他认识一个名叫查理·曼克斯的恶人,要是我不听他的话,他就会把查理·曼克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召唤来,开着他那漂亮的小汽车,把我带去一个专门收坏小孩的地方。说完这个,爷爷就会把手插到我的双腿间,开始捏。‘所以,你什么都不会说的,迪迪小鸟儿。只要你说出一个字,老查理就会来,把你和他偷来的小孩们关在一起,关到死。等你死了就会下地狱,你的身子就会永远被火烧。因为你泄密了。不管有没有人相信你,无所谓,泄密就是泄密。’”

“那个老浑蛋的话,我信了很久。我甚至没有告诉白外婆,有闪灵的外婆,因为我担心她会认为那是我的错。要是我年龄再大一点就不会上当了,但当时我只是个孩子。”他停顿了一下,“而且,还有别的问题。丹尼,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丹尼凝视迪克的脸孔,看了许久,想看透他额头后面的思绪和画面。终于,他开口了:“你希望你爸爸得到那笔钱。但他没有。”

“没有。黑爷爷把钱全部捐给了亚拉巴马州的一个黑人孤儿院,我还敢说,我知道为什么。但那是题外话,不重要。”

“你的好外婆一直不知道吗?她从没猜过?”

“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但被我阻挡了,在这件事上她没有刨根问底。她只是告诉我,等我准备好要说了,她随时可以听我讲。丹尼,安迪·哈洛兰死于中风的时候,我成了世上最快乐的男孩。妈妈说我可以不去参加葬礼,如果我想,可以和萝丝外婆——我的白外婆——待在一起,但我想去。我太想去了。我要确认黑爷爷真的死了。”

“那天下雨。所有人都撑着黑伞,围着墓地站成一个圈。我看着他的棺材沉下了地面,毫无疑问,那是他店里最庞大、最精美的一口棺材。我想起他每一次捏我、每一个插进我蛋糕的烟头和掐灭在我脚上的那根烟,想起他曾经像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发疯的老国王那样统治着餐桌。但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查理·曼克斯,那无疑是爷爷凭空捏造的人物。我想,黑爷爷再也不可能把查理·曼克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召唤来了,在夜里把我带上漂亮的小汽车,把我和他偷走的男孩女孩们关在一起。”

“我往坟墓里瞅。我妈想把我拽回去,可我爸说:‘让他看吧。’我盯着棺材沉入了那个湿漉漉的地洞,心想:‘下去吧,黑爷爷,你和地狱又近了六英尺,很快你就会一路向下,我只愿魔鬼用火烧火燎的手迎你一千遍。’”

迪克从裤兜里摸出万宝路香烟和压在玻璃纸下面的火柴。他抽出烟叼在嘴上,烟却要跟着火柴跑才能点燃,因为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连嘴唇都在抖。丹尼惊异地看到迪克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丹尼当下就明白了这个故事的结局,于是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迪克深吸了一口,带着微笑吐出了烟雾:“你不需要钻到我脑袋里看就知道了,是不是?”

“不需要。”

“六个月后。那天我放学回家,他赤身裸体地躺在我床上,烂得半透的命根子朝天竖着。他说:‘你过来,迪迪小鸟儿,坐到这上面来。你让魔鬼迎我一千遍,我就加倍奉还你。’我尖叫起来,但没有人听到。爸爸妈妈都在上班,我妈在小饭店里打工,我爸在印刷厂。我跑出去,甩上门。我听得到黑爷爷爬起来了……咚……然后穿过房间……咚-咚-咚……然后我听到的是……”

“指甲尖儿。”丹尼的声音异常虚弱,“刮在门板上。”

“答对了。我没再进那个房间,一直到晚上,等我爸妈都回家了。他不见了,但……留下了痕迹。”

“肯定的,就像我们家浴室里也有,因为他在腐烂。”

“没错。我自己换了床单,因为妈妈两年前就教我怎么做了,我可以。她说我不小了,不再需要保姆照顾我了。白人家的小男孩小女孩才需要保姆,就像她以前照料的那些孩子们,后来她才在博金牛排馆找到了女招待的活儿。大约过了一星期,我又在公园里看到了老不死的黑爷爷,坐在秋千上。这次他穿了西装,但灰蒙蒙的——我猜想是在地下的棺材里慢慢长满了霉。”

“嗯。”丹尼应了一声,仿佛虚弱的叹息。现在他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了。

“不过,他的门襟开着,那东西伸在外面。我很抱歉跟你讲这些,丹尼,你还太小,不适合听这些事,但你需要了解。”

“后来你去找白外婆了吗?”

“不得不去。因为我那时和你现在一样,知道他会不停地回来。不像……丹尼,你见过死人吗?我的意思是:正常的死人。”他忍不住笑起来,因为这听上去太滑稽了。丹尼也这样觉得。“鬼。”

“见过几次。一次是在铁路交叉口,有三个鬼。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十几岁的样子。我觉得……他们大概是在那里被撞死的。”

迪克点点头:“大多数时候,他们会徘徊在生死交界的地方,直到终于接受了死亡才真正地往生。你在全景看到的一些鬼灵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可以和别人——真正能理解的人——谈论这些事实在让人释怀,难以言喻地轻松。“还有一次,在餐馆里看到过一个女人。你知道吗,就是那种桌椅放在户外的餐馆?”

迪克点点头。

“我不能看穿她,但没人看到她,服务生把她坐的椅子往里推,那个女鬼就消失了。你经常看到这种鬼灵吗?”

“好多年没看到了,但你的闪灵比我强。年纪大了,闪灵就会衰退——”

“好极了。”丹尼激动地插了一句。

“——但就算你长大了,还会有很多闪灵保持下来,因为你的起点太高了。你在217客房看到的、在洗手间里又看到的那个女鬼不是正常的,普通幽灵不是那样的,对不?”

“对的。”丹尼说,“梅西夫人是真实的。她会留下她的痕迹,碎片,你看到了。妈妈也看到了……她并没有闪灵。”

“我们往回走吧。”迪克说,“你该看看我带给你的礼物啦。”

8

回停车场的一路,他们走得更慢了,因为迪克气喘得厉害。“香烟哪。”他说,“丹尼,你可千万别抽。”

“妈妈抽的。她以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迪克,你的白外婆是怎么做的?她肯定有办法,因为黑爷爷没有抓走你。”

“她给了我一份礼物,和我要给你的一样。学生准备好了,老师就该这么做。学习本身就是一份礼物。不管对谁来说都是最好的礼物,不管你是施还是受。”

“她不肯叫安迪爷爷的名字,就管他叫做——变态。”说到这里,迪克咧嘴笑了笑,“我和你说得一样,说他不是幽灵,说他是真实存在的。她说是,这么说没错,因为是我让他变得真实了。用闪灵。她说,有些灵魂——大多数是愤怒的怨灵——不肯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们知道在另一边等待自己的事更可怕。大多数怨灵都吃不饱,饿到最后就不见了,有一些却找到了食粮。‘闪灵对他们来说就是食粮。’这是她告诉我的,‘食粮。你在喂养那个变态。你不是成心的,但你就是喂了。他就像只蚊子,围着你转啊转,然后落下来再吸一两口血。也不是拿他没办法。你可以做到的是:利用他想要的东西,打垮他。’”

他们终于走回到凯迪拉克车旁。迪克开了门,哧溜到驾驶座上,长舒一口气。“很久以前,我可以步行十英里再跑他个五英里。现如今哪,在沙滩上走一小段,我的背就疼得要命,像被马踹了一样。来吧,丹尼,打开你的礼包。”

丹尼扯开银色的包装纸,看到了里面的绿漆金属盒。盒子的正面,插销的下面,有一个很小的键盘。

“哇,漂亮!”

“是吗?你喜欢?好极了。我在西部汽车行买的。纯正美式不锈钢。白外婆萝丝给我的那个是配挂锁的,我把小钥匙挂在脖子上,但那是很久以前啦。这已经是摩登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瞧见那个数字键盘了?只要你输入你保证不会忘记的五个数字,再按下设置键,就好了,以后你输入密码就能随时打开盒子。”

丹尼很高兴:“谢谢,迪克!我会把自己的宝贝放在里面的!”宝贝,说的是他收藏的最好看的棒球球星卡、幼童军罗盘徽章、幸运绿晶石,还有一张他和爸爸的合影——在博尔德的公寓楼前的草坪上照的,在去全景饭店之前。在所有事情变糟之前。

“那样很好,丹尼,我希望你把宝贝都搁进去,但我还想让你做点别的事。”

“什么?”

“我希望你认得这只盒子,从里到外。不要只是看它,还要去触摸,从里到外地感受它。然后,把你的鼻子凑进去,闻一闻有什么味道。它要成为你最亲密的朋友,至少要当一阵子的好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要在你的脑袋里也放一只盒子,和这只一模一样,甚至更特别一点。等梅西那个婊子再出现,你就准备好对付她了。我会教你怎么做,就像白外婆萝丝教我的那样。”

回公寓的路上,丹尼没怎么讲话。他有很多事情要思考。他把自己得到的礼物抱在膝头——用坚固的金属打造的密码箱。

9

一星期后,梅西夫人回来了。她又出现在洗手间里,这一次,她躺在浴缸里。丹尼不是太惊讶。毕竟,当初她就是死在浴缸里的。这一次,他没有逃跑。这一次,他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她笑盈盈的,招呼他走过去。丹尼走过去了,也是笑盈盈的。他听得到隔壁房间里的电视机响。他妈妈在看连续剧《三人行》。

“你好,梅西夫人。”丹尼说,“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到了最后关头,她领悟了,开始尖叫。

10

过了一会儿,他妈妈来敲洗手间的门:“丹尼?你还好吧?”

“我没事,妈妈。”浴缸里空空如也。留下了一点黏液,但丹尼认为自己就可以清理干净。放一点水,就能把那些残渣冲走。“你着急用厕所吗?我马上就好了。”

“不着急。我只是……我以为刚才听到你在喊。”

丹尼抓起他的牙刷,打开门。“我好得不得了呢,你看?”他给了她灿烂的笑容。这倒不难,因为梅西夫人已经不见了。

她担忧的神色渐渐消失:“真乖。记得要把里面的大牙齿也刷到哦。食物最爱藏在那里呢。”

“我知道,妈妈。”

在他的头脑里,在很深很深的深处,和装宝贝的锁箱一模一样的翻版锁箱被搁在了特殊的架子上,他可以听到遥远而含糊的尖叫声。他不介意。他相信叫声很快就会停止的,在这一点上,他想得没错。

11

两年后,感恩节长假前一天,阿拉菲亚小学里一段空荡荡的楼梯上,贺拉斯·德文特出现在丹尼·托伦斯面前。他的西装肩头有几片彩色纸屑,腐败的手上挂着一只黑色面具。他散发出坟墓里的恶臭。“派对棒极了,是不是?”他问。

丹尼扭头就走,走得非常、非常快。

放学后,他给在基韦斯特的餐厅里工作的迪克打了个长途电话。“全景饭店里又有人找到我了。迪克,我可以有多少只盒子?我是说,在我脑子里。”

迪克笑出了声:“你需要多少就能有多少,宝贝儿。那正是闪灵的奇妙之处啊。你以为只有黑爷爷被我关进去了吗?”

“他们会死在里面吗?”

迪克没有再笑。这一次,迪克的声音里有一种丹尼从没听到过的冷冰冰的况味:“你在乎吗?”

丹尼不在乎。

元旦刚过几天,全景饭店昔日的老板再次现身——这一次是在丹尼卧室的壁橱里——丹尼准备好了。他走进壁橱,关上了门。没过多久,第二只金属密码箱被搁上高高的金属架,就在装着梅西夫人的那只盒子旁边。猛烈的撞击声从盒子里传出来,还有些别致的咒骂,丹尼决定留作日后自用。很快,声音消停了。德文特盒子和梅西盒子里都沉寂无声。不管他们是否还活着(以其特有的不死风格),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再也出不来了。他安全了。

那是他当时的想法。当然,那时的他也以为自己决不可能喝酒——在目睹有酒瘾的父亲的所作所为之后,他怎么可能还酗酒呢。

但我们想归想,做归做,这种事儿经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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