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叫安德莉亚·斯坦纳,喜欢看电影,但不喜欢男人。也难怪,她第一次被亲生父亲强暴时才八岁。之后的八年里,他持续地强暴她,直到她亲手了结了此事:先用她母亲织毛衣的棒针猛刺他的睾丸,一个接一个地刺,再用同一根已被染红、鲜血滴淋的棒针刺进强奸她的畜生,也就是她的父亲的左眼窝。刺睾丸还算容易,因为他那时在熟睡,但剧痛还是惊醒了他,哪怕她施展了自己的特殊才能。好在她身强力壮,他却是醉了。她用自己的身体压住他,死命地压牢,直到她完成亲手执行的死刑。
现在,已是第四个八年了,她在美国大地上四处漂泊,白宫里的花生农场主也换成了息影的男演员。新总统拥有演员才有的、真假莫辨的黑发,也有演员特有的迷人但不可信任的微笑。安蒂[6]在电视上看过一部他主演的电影。电影里,这个后来当上总统的男人饰演的角色被火车碾过,失去了双腿。她挺喜欢这个设定的:没有双腿的男人;那种男人不可能追着你不放再强暴你。
电影,好东西。电影能把你的魂儿勾走。抱着爆米花,你就等得到大团圆的结局。你找个男人陪你去电影院,像模像样的约会,让他买单。这场电影真不赖,有打斗,有亲吻,还有热闹的音乐。片名是《夺宝奇兵》。这天,她的约会对象把手探进她的裙底,一路往上,搁在她赤裸的大腿上,那倒也没什么;手而已,又不是那话儿。她是在酒吧里认识他的。她约的大多数男人都是在酒吧里勾搭的。他给她买了一杯酒,但免费喝一杯并不算约会,只不过是勾搭。
这是什么?那天,他的指尖滑向她的左上臂,问道。她穿了一件无袖上衣,露出了文身。她出去寻找约会对象的时候,很喜欢把这个文身露出来。她希望男人们看到它。他们会觉得它有点怪。那是她杀父那年在圣地亚哥文的。
一条蛇,她这样回答,响尾蛇。你没看到毒牙吗?
他当然看得到。两颗大大的毒牙,大得和蛇头不成比例。还有一滴毒液滴悬在毒牙下面。
他穿了一身昂贵的西服,像个商人,茂密的头发往后梳,与总统发型相似。这个下午他没去工作,不用在一堆文件里忙活。白发比黑发多,他看似六十岁上下。差不多是她年龄的两倍。但男人才不管年龄差距呢。就算她不是三十二,而是十六岁,他也不会在意的。八岁,也不会。她想起父亲以前讲过的话:管她几岁,对我来说,只要她们能小便就够大了。
当然看到了,现在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回答,莫非有什么含义?
也许你会找到答案的,安蒂回答,她用舌头舔了舔了上唇,我还有个文身呢,在别的地方。
我可以瞧瞧吗?
也许。你喜欢看电影吗?
他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
你想和我约会吗,嗯?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或者说,明白了通常意义上的话外音。这地方还有几个女孩,她们提到约会时,总是暗指一件事。但安蒂暗示的并不是那件事。
当然,你这么漂亮。
那就带我去约会吧。地地道道的约会。丽都戏院正在放映《夺宝奇兵》呢。
宝贝儿,我倒是想去两条街外的小酒店,带阳台和小酒吧的客房,怎么样?
她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任凭胸脯紧紧贴在他的胳膊上。晚一点吧。先带我去看电影。给我买张票,再给我买爆米花。黑漆漆的地方会让我发情的。
所以他们到这儿了,哈里森·福特占满了大荧幕,像摩天大楼那么高,挥动马鞭,扬起沙漠里的尘土。梳着总统头的老男人已经把手伸到了她的裙底,但她稳稳地抱着搁在膝头的一桶爆米花,确保他尽可能逼近三垒但终究到不了本垒。他很想再往上摸,这就有点烦人了,因为她想看到结尾,看到失落的约柜里到底有什么宝贝。所以……
2
工作日下午两点,影院里没几个观众,但在安蒂·斯坦纳和她的约会对象后面两排的座位上有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很老,另一个看起来刚到中年(但外貌可能有欺骗性),他们一左一右,当中的女人美得惊人。她的颧骨很高,灰眼睛,肤如凝脂。厚重的黑发向后抓成马尾,用宽丝绒带束起来。通常,她会戴帽子——又破又旧的大礼帽——但那天她把帽子留在旅宿车里了。你不能在影院里戴着高高的大礼帽。她的名字是罗思·奥哈拉,但在随她而行的浪人族群里,人们都叫她“高帽罗思”。
刚有中年相的男人名叫巴瑞·史密斯。虽然他是百分百的白种人,但在这个浪人族群里,人们都叫他“中国佬巴瑞”,只因为他的眼角有点上扬。
“就现在,瞧好了。”他说,“挺有意思的。”
“这电影还有点意思。”老男人——弗里克爷爷——嘟哝了一声。他一贯喜欢唱反调。其实,他也目不转睛地观望着前两排的那对男女。
“最好搞出点意思来。”罗思说,“因为这女人不太给力,是有点,但——”
“她动手了,开始了!”看到安蒂侧转身子,嘴巴凑近身边男人的耳朵,巴瑞咧着嘴笑起来,手里的一盒橡皮小熊糖也被忘了精光。他说:“我看她干过三次,但还是乐此不疲。”
3
商人先生的耳朵眼里有一蓬细密的白毛,还有板结的蜡黄色耳屎,但安蒂没有让这些杂碎影响自己;她想尽快离开这个小镇,顺便改善自己岌岌可危的财政状况。“你累了吗?”她对着那只令人作呕的耳朵轻声说道,“你不想睡一会儿吗?”
商人的脑袋立刻跌落下去,下巴贴着前胸,轻轻打起鼾来。安蒂从裙底把他那只已经无知无觉的手抓出来,搁在座椅的扶手上。然后,她的手伸进了商人先生貌似昂贵的西服摸索起来。他的钱包在左侧内袋里。很好。这样,她就不用吃力地抬起他的肥屁股了。只要他们入睡了,移动他们的身体就会很费事。
她打开钱包,把几张信用卡扔在地板上,然后看了看照片——商人先生和一群体重超标的商人先生在高尔夫球场上;商人先生和他的太太;年轻时代的商人先生和儿子、两个女儿站在圣诞树前面。两个女儿都戴着圣诞老人的红帽子,穿着配套的红裙子。他应该没有侵犯过她们,但也不是不可能。只要能逃脱惩罚,男人就会去强暴,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确切地说,坐在父亲膝头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纸币夹层里共有两百多美元。她原来以为会有更多的——她遇到他的那间酒吧里,妓女的货色比机场附近的流莺强多了——但这是星期四下午,也算不错了,总有男人想带漂亮姑娘去电影院,在黑漆漆的地方稍稍大胆地摸几把,权当开胃小菜。反正,他们会有这样的期盼。
4
“好吧。”罗思轻声说着,准备起身,“我信了。我们动手吧。”
可是巴瑞拦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别,再等等。你瞧,最精彩的好戏刚开始。”
5
安蒂再次凑近那只恶心的耳朵,悄悄念道:“睡得再死一点吧。能多死就多死。你感到的疼痛不过是一场梦。”她打开自己的手袋,掏出一把珠贝嵌柄的小刀。刀很小,但刀刃非常锋利。“疼了会怎样?”
“不过是一场梦。”商人先生的回答从领带结里闷声闷气地传出来。
“回答正确,宝贝。”她用一条胳膊揽住他,在他的右脸颊上迅速划下两道V字形的口子。那胖乎乎的脸蛋很快就会肿起来了。在放映机泼洒出的波动不定、梦幻般的彩色光束里,她定睛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鲜血流淌成河。他醒来的时候会觉得脸上着了火,昂贵西服的右侧袖筒浸在鲜血里,他最好快点去急诊室。
你该怎么向你老婆解释这档子事儿呢?你会编出一套说辞的,我肯定。但除非借助整容手术,否则,你每次照镜子都会看到我留下的印记。而你每次想去酒吧勾搭个陌生的小女人,都会记起自己被响尾蛇咬过一口。穿无袖衬衣和蓝裙子的响尾蛇。
她把两张五十元、五张二十元折起来,塞进自己的手袋,扣紧,正想起身,却感到一只手按在她肩头,还有个女人凑在她耳边低语:“你好啊,亲爱的。电影的结局,你下次再看吧。现在你得跟我们走。”
安蒂想转身,却被一双手抓住了她的头。恐怖之处在于:那些手在她的脑袋里面。
那之后就是一片黑暗。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罗思的陆巡舰上,它停靠在这座中西部小城郊外荒废的露营地上。
6
她醒来时,罗思给了她一杯茶,和她谈了许久。每句话,安蒂都听清楚了,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被这个劫持者吸走了。她的气场惊人,这么说还算保守的。高帽罗思身高六英尺,白色阔腿裤里的长腿傲人,印着UNICEF(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图标的T恤里胸脯高耸,胸前还印着一句警言:拯救孩子,不惜任何代价。她有一张镇定自若的女王面孔,沉静且无忧。长发已经披下来了,垂到后背的中央。破旧的大礼帽歪歪地扣在她头上,看起来很扎眼,但除此之外,她是安蒂·斯坦纳这辈子见过的最美貌的女人,确定无疑。
“你明白我刚和你说的吗?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安蒂,你不该轻率地应付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们没有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但现在,这机会给你了。”
“如果我拒绝呢?那又怎样?你会杀了我吗?然后夺走……”她管它叫什么来着?“这种魂气?”
罗思笑了。珊瑚红色的嘴唇很丰满。安蒂一直觉得自己是无欲的人,此刻却很想尝尝那种唇膏的滋味。
“你没有足够的魂气让我们去做那种事,亲爱的,而你有的魂气也不见得会美味,顶多就像俗人嚼的老牛肉干。”
“什么人?”
“别管那个了,好好听着。我们不会杀了你。如果你拒绝,我们会把这次闲聊的记忆抹除干净。你会发现自己身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小镇外的公路边——托皮卡城或是法戈市——没有钱,没有身份证,也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到了那里。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跟着那个男人进了电影院,然后你把他劫了,再破了他的相。”
“他活该被破相!”安蒂恶狠狠地说道。
罗思踮起脚尖伸了个懒腰,手指尖蹭到了旅宿车的车顶。“那是你的事,小宝贝儿,我可不是你的心理医生。”她没有戴胸罩;安蒂看得到她的乳头晃动时在T恤下面蹭出的凸点。“不过有些事值得你斟酌一下:我们可以夺走你的超能力,你的钱,以及毫无疑问的假身份。下一次,你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暗示某个男人沉睡时,他就会转脸问你他妈的在胡说些什么。”
安蒂感到恐惧而起的一阵寒战:“你们夺不走的。”但她分明记得那双可怕的、强劲的双手探进了她的大脑,她非常确定,这个女人是做得到的。她或许需要朋友们的帮忙,那些人都在外头那些旅宿车、露营车里,它们像一群小猪仔围着奶头一样凑拢这辆旅宿车,但她可以,哦,一定做得到那种事。
罗思没搭理她,反而问道:“亲爱的,你多大了?”
“二十八。”年过三十之后,她就一直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
罗思笑着看她,什么也没说。安蒂和那双美丽的灰眼睛对视了五秒钟,不得不放低自己的视线。可是这样一来,视线又正对着那双柔媚的双乳,没有外物支撑,却丝毫没有下垂的迹象。当她再次抬高视线时,就盯准她的双唇。珊瑚红色的嘴唇。
“你三十二岁。”罗思说,“哦,你的外表略微暴露了一点年龄,毕竟你熬了一段苦日子。奔波不定的岁月。但你仍然很漂亮。跟我们在一起吧,和我们一起生活,再过十年,你就真的是二十八岁了。”
“不可能。”
罗思笑了:“再过一百年,你的外貌和感受会像是三十五岁。但在你得到魂气的时候,你又会变成二十八,只不过,你会觉得自己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你会经常获取魂气,长命百岁,青春永驻,吃得也好。我提供给你的就是这些,听起来怎么样?”
“好是好,但不会是真的。”安蒂说,“就像那些保险公司的广告:花个十美元就能得到终生保障。”
她的话不尽然是错的。罗思没有说谎(至少目前还没有),但还有些事她没有讲。比如,魂气时常会供不应求;再比如,不是所有人都能熬过变身的过程而幸存下来。根据罗思的揣测,这个女人大概能撑住,虽然蹩脚的真结族医生沃纳特也谨慎而勉强地予以苟同,但这种事,谁也保不准。
“你和你的朋友们自称为——?”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亲人。我们是真结族。”罗思十指相交,放在安蒂的正前方,“所缔结的,永远无法被解除。你需要理解这一点。”
安蒂很能理解,就像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被强暴的女孩永远无法抹杀被强暴的经历。
“说真的,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罗思耸耸肩:“只有糟糕的选择了,亲爱的。但你最好真心这么做,那会让你更轻松地变身。”
“会痛吗?这个……变身?”
罗思笑了,第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终于脱口而出:“绝对不会!”
7
中西部小城郊外的夏夜。
有人在某处观看哈里森·福特挥动马鞭;演员总统肯定在某处展现不可信任的笑容;但在这里,在这片露营地上,安蒂·斯坦纳躺在折扣店售出的折叠式草坪躺椅上,被笼罩在罗思的陆巡舰和另一辆温尼贝戈露营车的前灯光线里。罗思跟她说过,真结族拥有好几片露营地,但这块地不属于他们。不过,时运不景气,这种场所濒临破产,他们的先遣人员就可以包下这整块地。美国经济一落千丈,但真结族没有这种困扰,钱不是问题。
“先遣人员是谁?”安蒂问过。
“哦,他是个百战百胜的家伙。”罗思这样回答了她,微笑着,“树上的小鸟都会被他迷得掉下来。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他是你的那一位?”
听了这话,罗思哈哈大笑,捧住了安蒂的脸蛋。她的手指仿佛在安蒂的肚子里勾起一丝酥痒的感觉。疯了,但确实如此。“你的心思活络了,是不是?我认为你会成功的。”
也许吧,但是安蒂现在半躺在椅子里,已经没那么兴奋了,只是害怕。吓人的新闻一篇篇浮现出来:有的尸体是在沟渠里发现的,有的是在林中空地上,有的是在枯井底。女人和女孩。被发现的几乎总是女人和女孩的尸体。让她害怕的不是罗思——不完全是——这儿还有些女人,但也有男人。
罗思跪坐在她身边。前灯的强光本该把她的脸孔照成黑白反差强烈的丑陋轮廓,但阴影反而把她衬托得更美艳了。她再一次捧住安蒂的双颊,“别怕。”她说,“不用怕。”
她朝另一个女人点了点头。那个面无血色的美女被罗思称作安静的萨丽。萨丽也点头示意,走进了罗思那辆庞然大物般的旅宿车。这时候,别的女人们聚拢过来,以躺椅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安蒂不喜欢那阵势。有某种献祭的味道。
“别怕。很快,你就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安蒂。我们的人。”
除非你回路断绝,罗思心想,那样的话,我们只需把你的衣服在公共洗漱站后面的焚化炉里烧掉,明天开拔就行了。没有风险,就没有收获。
但她希望结局不是这样的。她喜欢这个女人,况且,让人瞬间沉睡的超能力很实用。
萨丽回来了,带来一个保温杯式的不锈钢罐。她把它递给罗思。罗思拧开了红色的盖子,露出里面的喷嘴和阀门。在安蒂看来,这个罐子很像是杀虫剂,只不过没贴商标。她想,自己可以从折叠躺椅上一跃而起,夺路狂奔,但又想起了戏院里的那一幕。那双从脑袋里面抓牢她的手,让她不得动弹。
“弗里克爷爷?”罗思问,“你愿意当领头人吗?”
“非常乐意。”应答的正是戏院里的老男人。今晚,他穿着肥大的粉红色百慕大短裤和绑带式凉拖,白色短袜拉得很高,从骨瘦如柴的足踝一直拉近膝头。安蒂觉得,他像是在集中营中待了两年后的沃尔顿爷爷[7]。他高举双手,其余的人也随之举起双手。在笔直交叉的车灯光束映照下,他们动作一致,只见剪影,酷似一群诡异的纸人串在一起。
“我们是真结族。”他说。话音发自他低瘪的胸腔,但已不再发颤;这声音低沉又洪亮,俨然是更年轻、更强壮的男子的嗓音。
“我们是真结族。”众人响应,“所缔结的,永远无法被解除。”
“这位女子。”弗里克爷爷说道,“她是否愿意加入我们?她是否愿意将她的生命与我们的生命缔结,成为我们的一员?”
“说愿意。”罗思说。
“呃……愿意。”安蒂支吾着讲出来。她的心简直都不跳了,而是在震颤,恍如一根绷紧的弦被乱拨一气。
罗思按下罐口的气阀。只听一声叹息般的轻响,银色的喷雾泄出来。轻柔的夜风没有吹散那团喷气,相反,它悬停在罐口上方。罗思倾身向前,嘟起那双美妙无比的珊瑚红唇,轻轻吹出一口气。那团雾气——看似漫画书里常见的对话气泡,只是里面没有写对白——飘向安蒂,停在她目瞪口呆、扬起的脸孔之上。
“我们是真结族,我们忍受永生。”弗里克爷爷继续念诵宣言。
“Sabbatha hanti。”众人应声说道。
银色雾气开始下沉,非常缓慢。
“我们是天择之选。”
“Lodsam hanti。”众人齐声念道。
“深呼吸。”罗思说着,轻吻安蒂的脸颊,“我会在另一边等你的。”
也许等得到。
“我们是幸运者。”
“Cahanna risone hanti。”
接着,所有人齐声念道:“我们是真结族,我们……”
可是安蒂听不到后面的言语声了。银雾笼罩住她的脸面,凉丝丝的,很冷。她吸气的时候,它就仿佛活了,变成阴森晦暗的活物,溜进她的身体里尖叫起来。由雾气而生的孩子——她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正在竭力挣扎,想要逃脱,但有人在砍杀。罗思在砍,别人都在她身边站成圆圈(在结圈里),十几束手电筒的光照过来,照亮一场慢动作的谋杀。
安蒂试图从躺椅里站起来,但她没有躯体可供站立。她的肉体消失了。肉体所在之处,此刻只剩下人形的痛楚。孩子濒死时的痛楚,以及,她自身的痛楚。
拥抱它。这念头就像冰凉的布匹覆上火烧火燎的伤处,她的整具身躯已成一道伤。只有这一条路。
我做不到,我耗尽一生气力只为了逃脱这种痛。
大概是吧,但你已经无处可逃了。拥抱它。吞下它。要么得到魂气,要么就死。
8
真结族的众人高举双手,反复念诵古咒:sabbatha hanti, lodsam hanti, cahanna risone hanti。他们在观望安蒂·斯坦纳,看着她的胸脯撑起的上衣变得扁扁平平,看着她的裙子像闭合的嘴唇一样渐渐合拢,气息鼓出之后只剩一条缝。他们看着她的脸变成毛玻璃似的乳白色。她的眼睛还在,但像渺小的气球飘浮不定,岌岌可危地维系在细弱的神经末端。
眼睛也会消失的,沃纳特心想,她还不够强大。我原以为她大概够强,但我错了。她或许能回来一两次,但回路终将断绝。除了她的衣裙,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他想回忆自己的变身过程,但只能记起那天是满月,光亮不是来自车灯,而是一团篝火。篝火,马匹的嘶叫……还有痛苦。你真的可以记住痛苦吗?他觉得不能。你知道痛楚存在过,也知道自己苦苦熬过,但那和记忆是两码事。
安蒂的颜面回溯复现,恍如鬼魂在灵媒桌子上方露脸。上衣起了波纹,裙子鼓胀出来,臀部和大腿又回到了这世上。她痛苦地叫喊起来。
“我们是真结族,我们忍受永生。”众人在几辆旅宿车灯交错的强光中念咒,“Sabbatha hanti。我们是天择之选,Lodsam hanti。我们是幸运者,cahanna risone hanti。”他们会一直念下去,直到尘埃落定。不管结局如何,都不需要太久。
安蒂又开始消失了。血肉变成半透明的,真结族的众人都能看透她的骨骼和头颅,五官露出鬼笑的样貌,笑容里还残留着些许银色的补牙填料微微闪光。脱离肉身的双眼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其实眼眶也已是徒有虚名。她仍在喊叫,但声音已变得细弱,仿佛回声,像是从很远很深的地堡里传来的。
9
罗思以为她放弃了。痛苦太强烈时,有些人就会放弃,但这是一个强悍的甜心宝贝。她挣扎着再次显形,一路嘶喊。她的双手又回到世间时,死命抓住罗思的手,按住不放,力气大得吓人。罗思弯下腰,几乎没有注意到手上的疼痛。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宝贝儿。回来,你就能得到。”她低下身,嘴唇凑近安蒂,舌尖轻舔安蒂的上唇,直到那也幻化成雾。但眼睛没有消失,定定地盯着罗思。
“Sabbatha hanti。”咒语继续念诵,“Lodsam hanti。Cahanna risone hanti。”
安蒂回来了,围绕着那双晶亮有神、充满痛楚的双眼,脸庞渐渐恢复完整。身躯也紧跟而来。罗思还能见到她胳膊里的骨头,手指尖的骨头扣着自己的手,但眨眼之间,骨头就被血肉之躯裹覆了。
罗思又吻了她一次。甚至在那样的剧痛中,安蒂也回吻了她,罗思便将自己的魂魄之气吹进这个年轻女人的胸中。
我要这个人。我想要的,都能得到。
安蒂又开始淡隐了,但罗思感觉得到,她正在抗争。压制它。尖叫不已的生命力已被她吸入口中,深抵肺腑,她不再驱赶它,而是吸取它进入自身。
第一次吸取魂气。
10
那天晚上,真结族的新成员在罗思·奥哈拉的床上过了夜,生平第一次发现性事并不只会带来恐惧和痛楚,还有别的。经过了躺椅上的那番遭遇,她的嗓子都喊哑了,但她忍不住再次喊叫,因为这崭新的感受——感官的愉悦和变身的剧痛是同等的强烈——绵延周身,仿佛要再次逼迫肉身变得透明。
“尽情喊吧。”罗思说着,从她的两腿间抬起头,“他们听得太多了。喜悦的也有,悲痛的也有。”
“别人的性事都像这样吗?”如果是,她的损失未免太大了!那个浑蛋父亲从她这里偷走了何等的快乐?别人还说她是贼?
“当我们吸取了魂气,我们的性事都是这样。”罗思说,“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
她低下头,又开始了。
11
邻近午夜时,幸运符查理和俄罗斯巴巴坐在查理的房车“莽汉号”外的踏板阶梯上,分享一支大麻卷烟,一边仰头望着月亮。从罗思的陆巡舰里传出不绝于耳的叫声。
查理和巴巴面面相觑,咧嘴笑了。
“有人挺享受呢。”巴巴说。
“有什么理由不享受呢?”查理说。
12
安蒂在第一缕晨光中醒来,头枕在罗思的胸上。她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了,又觉得一切如故。她抬起头,看到罗思正用那双迷人的灰眼睛打量着她。
“你救了我。”安蒂说,“你把我带回来了。”
“我不可能独自办到这件事。你也想。”不只是想回来,还想要别的,宝贝儿。
“后来我们做的……不可能再来一次了,是不是?”
罗思摇摇头,笑着说:“是。但也没关系,有些至高的体验是无法被超越的。而且,我的男人今天就要回来了。”
“他叫什么?”
“你叫他亨利·罗斯曼,他也会答应,但只有俗人才那么叫他。他在真结族里的名号是乌鸦老爹。”
“你爱他吗?你是爱的,是不是?”
罗思笑着,把安蒂拉近些,吻了她。但她没有回答。
“罗思?”
“嗯?”
“我是……我还是人吗?”
对于这个问题,罗思给出的答案和迪克·哈洛兰给小丹尼·托伦斯的回答一模一样,连那种冷冰冰的语气也一样:“你在乎吗?”
安蒂确定自己是不会在乎的。她确定自己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