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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1

噩梦连连——有人在永无尽头的走廊里挥舞大榔头追着他跑;电梯自行其是;修剪成动物形态的篱笆活了,步步逼近,把他围困在里面——最终,只有一个念头是清醒的:真希望我已经死了。

丹·托伦斯睁开眼睛。阳光穿透眼帘,射入他疼痛不已的脑袋,好像非让他的大脑着火不可。终结以往宿醉的一次宿醉。他的脸孔在抽搐。鼻子塞住了,不透气,只有左侧鼻孔里尚有一丝缝隙可供空气流通。左侧?不,那是右侧。他可以用嘴巴呼吸,但口气太臭了,混杂着隔夜威士忌和香烟的酸腐味。胃袋里塞满了一切不该吃下去的垃圾,像灌了铅一样沉沉的。宿醉后的垃圾肚,有些老酒鬼就这样形容那种凄惨的感受。

身边传来响亮的鼾声。丹转过头去,这一转可惨了,脖子发出抗议般的抽痛,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太阳穴。他再次睁开眼,这次只睁开一条缝。拜托!别再有那样刺眼的阳光了。再等等。他是躺在一块光秃秃的床垫上,床垫搁在光秃秃的地板上。还有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四仰八叉地平躺在他身边。丹低头一瞅,果然,他也是赤身裸体。

她叫……德洛莉丝?不对。黛比?有点像了,但还不——

蒂尼。她叫蒂尼。他是在银河酒吧遇到她的,一开始挺欢腾的,后来……

他想不起来了,又瞧了瞧自己的手——两只手都肿了,右手指关节都磨破了,结痂了——这让他更加肯定:自己不想去回忆。有什么好细想的?还不是老一套。他喝醉了,某某人说错了话,然后一片混乱,酒吧里人仰马翻。他的脑袋里有一条凶险的恶犬。清醒的时候,他可以拴住他,掌控那条狗链。醉了的时候,狗链就消失了。或早或晚,我会把谁杀了的。昨天晚上,他能想到的这些桥段全都上演了。

嘿,蒂尼,攥紧我的小维尼。[8]

他真的讲过这种话吗?他很怕,怕自己真的讲过。现在,有些片段慢慢浮现出来了,即便只是一些闪回,那也足够了,太多了。他们在打争黑八。他想打出个转球,把黑八蹭进洞,谁知道那只狗娘养的沾满滑粉的死八球弹得老高,一路向着点唱机飞滚而去,点唱机里在播放乡村音乐——难道还会有别的音乐?他依稀记得有乔·狄菲[9]的歌声。他怎么会那么用力地去撞球呢?因为他酩酊大醉了,也因为蒂尼站在他身后,蒂尼刚刚还在揉捏他的小维尼,手就搁在撞球桌沿下面,他还想在她面前卖弄一下球技呢。都挺好玩的。可是,偏偏那个时候,戴凯斯棒球帽、身穿花哨的丝绸牛仔衬衫的家伙放声大笑了,那就是他的不对了。

一片混乱,人仰马翻。

丹摸了摸嘴巴,原本有嘴唇的地方已经肿成香肠了。昨天下午,也就是嘴唇还是正常形状的时候,他离开兑现支票的小店时把五百多块钱的现金塞到了裤子的前兜里。

还好,牙齿一颗也没——

他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涌,打出一个嗝,呕出一口带有威士忌味道的酸臭黏液,又把它咽了下去。吞下肚的时候只觉得火烧火燎。他侧身滚下床垫,膝盖着地,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身子摇摇摆摆,好像整个房间开始跳慢拍子的探戈舞了。余醉未醒,头痛欲裂,肠胃里尽是昨晚他下酒时塞进嘴的廉价垃圾食品……可那时他已经醉了。

他用手指头把自己的内裤从地板上勾起来,抓在手里,就这样走出了卧室。不能算是一瘸一拐,但主要是靠左腿在走。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戴棒球帽的牛仔扔来一把椅子——但愿这场景永远不要清晰复现。他和“攥紧小维尼的蒂尼”就是那时候跑掉的,不能说是逃跑,但两个人狂笑得像白痴一样。

不舒服的肠胃又拧巴起来了。这次随之而来的是绞痛,好像有一只戴着滑溜溜橡皮手套的手攥紧了肠胃,挤出了所有催吐的因素:泡在大玻璃罐里的煮过头的鸡蛋发出的醋味,烧烤味的猪皮,薯条浸在一摊鼻血般的番茄酱里。全都是昨晚他在数杯烈酒间塞下肚的垃圾食品。他快要吐出来了,但脑海中的场景不依不饶地循环回放,好像那些恐怖的综艺节目中摇奖用的大转盘。

下一位参赛者会得到什么奖品呢,乔尼?鲍勃,你瞧,他得到了一大盘油浸沙丁鱼!

卫生间就在客厅对面,隔着一小段走廊。门开着,马桶盖掀起来了。丹朝前一扑,跪坐在地,对着马桶里漂浮着的屎渣,喷出一大摊棕黄色的半流质液体。他扭过头,伸手摸索冲水阀,摸到了就摁下去。水箱里的水冲下来了,但没有听到下水道抽水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吓了一跳:那些屎渣——很可能是他拉的——正在漫漫浮起,浮在一堆尚未完全消化的酒吧小吃的残渣汇成的汪洋里,逼近溅满尿渍的马桶座边沿。就在马桶里的污物溢出来、完满这个平庸而恐怖的宿醉清晨之前,下水道突然咕咚一声,通了,废物顺势而下。丹又吐了一通,然后背靠卫生间的墙壁,屁股搁在脚后跟上,抽痛的脑袋低垂下去,坐等水箱注满,让他可以冲第二次水。

够了。我发誓。不能再喝酒了,不能再去酒吧了,不能再打架了。他对自己做下保证,哪怕同样的誓言已说过一百次了。搞不好上千次了。

有一点非常确定:他必须离开这个小镇,否则,肯定会摊上事儿的。搞不好,会是大麻烦。

乔尼,我们今天的大奖是什么呢?鲍勃,大奖是两年份的恶意攻击和群殴罪牢饭!

话音刚落……现场观众都快疯了。

嘈杂的注水声停止了,水箱满了。他伸手去摁水阀,想把宿醉之晨的第二轮残渣也冲干净,但这时候他又愣住了,检点自己短命的记忆里的黑洞。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吗?知道!丹尼尔·安东尼·托伦斯。他知道隔壁房间里躺在床垫上打呼噜的妞儿是谁吗?知道!蒂尼。他想不起她姓什么了,但很可能是因为她根本没告诉他。他知道现任总统是谁吗?

让丹恐惧的是,他不知道了。一开始没想起来。那家伙留着时髦的猫王发型,还会吹萨克斯风——吹得够逊的。但他叫什么来着……

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克利夫兰?查尔斯顿?二选一就对了。

就在他冲马桶的时候,总统的名字突然清晰无比地闪现出来。而且,丹既不在克利夫兰,也不在查尔斯顿。他是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威明顿市。他在圣玛丽恩典医院当护工。也可能已经不干了。是该翻篇儿的时候了。如果他去别的地方,好一点的地方,他或许就能戒酒,重新做人。

他站起来,对镜自视。本来他还担心伤势过重,现在看来倒还好。鼻子肿了,但鼻梁没有折——至少他自己觉得没有。上唇肿胀,上方的凝血已经结硬了。右颧骨上有一处淤青(戴棒球帽的牛仔肯定是个左撇子),正中央还有一枚戒指留下的印记。还有一处淤青范围更大,笼罩在他的左肩胛骨上。他隐约记得,这是撞球杆打出来的。

他朝医药柜里瞅了瞅。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和非处方药胡乱地堆在一起,他发现有三瓶处方药间杂其中。第一瓶是大扶康,通常用于真菌感染。他不禁庆幸自己割过包皮了。第二瓶是达尔丰止痛片。他打开瓶盖,看到里面还有六七颗胶囊,就倒出三颗,打算放进口袋以备后用。还有一瓶是菲奥瑞塞特止痛片,谢天谢地,药瓶几乎是满的。他就着冷水吞下三片。俯在水池前的时候,他的头痛又加剧了,但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恢复的。菲奥瑞塞特适用于偏头痛、紧张性头痛,对付宿醉一级棒,药到痛消。好吧……基本上能消。

他打算关上柜门,但又决定再看个究竟。他把瓶瓶罐罐拨开。没有避孕环。大概在她手袋里。他希望是这样,因为他昨晚没有戴套。如果他干了她——记不清楚,但有可能——那就等于毫无防范。

他穿上内裤,掉头回卧室。他在走廊里站了片刻,望着昨晚把他带回家的女人。手脚摊开,一切毕露无遗。昨晚,她穿着高及大腿根的超短皮裙、露脐上衣和松糕底凉鞋,戴着大圆环耳环,看起来就像西部女神。可是这个早上,他看到的是微凸的啤酒肚像松松垮垮的白面团垂下来,还出现了双下巴。

他看到了更糟的事实:她根本算不上成年人。也许不是故意诱人和未成年少女发生关系(感谢上帝,千万别是那样的祸水妞儿),但她顶多二十岁,搞不好还没成年。一面墙上贴着“亲吻”乐队的海报,基恩·西蒙斯喷着火,感觉幼稚到极点,简直让他不寒而栗。另一面墙上也贴着海报,小猫咪趴在树枝上,瞪大了眼睛,配图的警语是:宝贝儿,坚持到底哦!

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们的衣裤缠成一团,堆在床垫一角边。他把自己的T恤和她的内裤扯开后,一把套上脑袋,再把腿伸进牛仔裤里。裤子拉链才拉到一半,他的动作就凝固了,他猛然意识到,裤子左边的口袋空空瘪瘪的,比前一天下午离开兑现支票的小店时瘪了很多。

糟了。不会吧。

心跳加速,他的头又开始抽搐,因为更多的细节回魂复现了。他把手塞进口袋,却只掏出来一张十元纸币和两根牙签,有一根牙签还插进了他的食指,刺中指甲盖下的皮肉。可他几乎没感到痛。

我们没有把五百元都喝掉。不可能。喝掉五百元的酒,我们早就死了。

他的钱包还在屁股口袋里,老地方。他把它揪出来,心里抱着一丝希望,但终究没有惊喜。他肯定在某个时刻把通常塞在钱包里的十元纸币挪到了前裤兜里。撅起屁股坐在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喝,前兜总比后兜安全,可现在看来,这说法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他看了看床垫上四仰八叉、打着呼噜的年轻姑娘,很想抓住她,把她摇醒,问问她到底把他的钱弄到他妈的哪儿去了。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呛醒吧,如果非得那么做的话。可是,如果是她偷走的,为什么还要带他回家呢?会不会还有别的事?他们离开银河酒吧后,是不是又冒险去做了别的事?既然他的脑袋清醒了,他记起来了——隐隐约约,但应该可信——他们搭出租车去了火车站。

我知道有个人一直在那儿混,宝贝。

她真的讲过这样的话吗?还是,不过是他的想象?

她讲过,没错。我在威明顿,总统是比尔·克林顿,我们去了火车站。那儿真的有个人。喜欢在男厕所里交易的那种人,尤其是主顾的脸孔有点轻微变形的情况下。他问,是谁喝多了才把我打成那样,我对他说——

“我对他说,你少管闲事。”丹喃喃自语。

他俩走进去的时候,丹只想买一克,哄这个姑娘高兴就好,仅此而已,只希望别掺一半甘露醇。可卡因或许是蒂尼的菜,但不是他的。他听到有人把那玩意儿称作“有钱人的止头痛药”,但他又不是有钱人,从头到脚都不是。可就在那时候,有人从隔间厕所里走出来了。商人模样的男人提着公文包,膝盖总是撞到包,就在这个生意人走向水池去洗手时,丹看到他的脸上爬满了苍蝇。

死亡苍蝇。那商人已经快死了,但他浑然不知。

所以,他不想只买一克了,他很确定,自己要来一份够劲儿的。也许他在最后关头改主意了。有可能,反正他也记不太清楚了。

但我记得那些苍蝇。

是的,他记得。酒精浇熄了闪灵,酒醉之下,连闪灵也会无知无觉,但他真的不能确定,那些苍蝇是不是也是闪灵的功劳呢?闪灵想来就来,不管他是清醒的还是酒醉的。

那个念头又跳出来了:我必须离开这里。

那个念头又跳出来了:真希望我已经死了。

2

蒂尼鼾声低柔,翻身躲开无情的晨光。除了地板上的床垫,这间屋子里就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了,连二手店淘来的衣柜都没有。壁橱敞着门,丹可以看到蒂尼大部分寒酸的衣物堆在两个塑料洗衣篮里。挂在衣架上的那几件都像是泡酒吧穿的。他看到一件红色T恤的胸前印着“性感女孩”字样,字母上缀满亮片,还有一条牛仔裙,边缘是刻意磨损过的时髦样式。有两双运动鞋,两双浅口平底鞋,一双细带高跟鞋——鞋跟高得能杀人。但没有松糕底凉鞋。这么说来,他也没看到自己那双快磨破的锐步。

丹不记得他们进门时曾经踢掉鞋子,但如果是,鞋子就会在起居室,这一点,他还是记得的——模模糊糊地。她的手袋也会在起居室。他可能把剩下来的存款给了她。不太可能,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顶着抽搐不已的脑瓜走过短短的走廊,走进另一个房间。他估摸着,这套房子里也就这么两个正经房间了。这个房间的另一端是简易厨房,台面上只有一个简装电炉,台面下塞进一只小冰箱。权作起居室的空间里有一只破破烂烂的沙发,里面的填充物都冒出来了,沙发一角是用几块砖块垫稳的。沙发正对面是一台很大的电视机,但是屏幕中央有一道很大的裂缝纵贯而下。裂缝是用一条封箱胶带黏合在一起的,但胶带的一角也已翻卷起来。有黏性的胶带上粘住了两只苍蝇,有一只还在勉强挣扎。丹带着病态的痴迷凝视着苍蝇,(再一次)想到,宿醉后的眼睛拥有诡异的才能,无论在哪里,总能找到惯常景象里最丑陋的物事。

沙发前摆着一张咖啡桌。上面有只塞满了烟屁股的烟灰缸和一只装满白色粉末的袋子。还有一份《人物》周刊,纸面上散落着一些粉末。旁边是一张一美元的纸钞,还保持着卷筒的模样,这个桌面上的场景因此而完整了。他不知道他们吸了多少,但根据剩下的粉末量来推测,他应该可以放心地和自己的五百美元说拜拜了。

操。我根本不喜欢可卡因。而且,我是怎么能吸进去呢?我连呼吸都很困难。

他没有。是她用鼻子吸进去了。他把它们搓在牙龈上了。记忆全都开始复苏了。他本该避免去回想的,但已经太迟了。

卫生间里的死亡苍蝇从商人先生的嘴巴里爬出来又爬进去,也爬满了他湿乎乎的眼球表面。毒品卖家问丹在看什么。丹说,没什么,没关系,先来看看你有什么货色吧。结果,那家伙的货色真不少。他们通常都是备货充足的。然后,再打一辆出租车,回到她家,蒂尼在车里就开始吸,倒在手背上吸,那样子好贪婪,或者说是急不可耐。两个人一起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机器人先生》。

他瞥见她的凉鞋和他的锐步都在门口,珍贵的回忆又汹涌而来。她不用踢掉凉鞋,只需要让鞋子从她脚上滑下去,因为那时候,他的手抓紧了她的屁股,她张开双腿,绕住了他的腰。她的脖子闻起来有香水味,她的呼吸闻起来像烧烤味的脆猪皮。挪到撞球台之前,他俩都在用手抓着吃。

丹穿好锐步,穿过起居室去厨房,心想单门橱柜里大概会有速溶咖啡。他没有找到咖啡,但因此发现了她的手袋,就在地板上。他隐约记得,她把它扔向沙发,结果不太准,落在半路,她就大笑起来。手袋里的七零八碎都甩出来了,包括一只红色仿皮钱包。他把那些东西都扫回手袋里,带去了小厨房。虽然他已经明白,自己的现钞已经躺在毒品卖家那条设计师款的牛仔裤兜里了,但他还没死心,心想着:总该剩点吧。那实在是因为他太渴望有些零头能剩下来了。十美元够买三杯酒或是两组六罐装,但显然不够今天享用的。

他把她的钱包摸出来,打开。里面有几张照片——两三张是蒂尼和一个男人的合影,两人相貌非常相似,不可能没有亲缘关系;还有两三张是蒂尼抱着宝宝的照片;还有一张是穿着舞会礼服的蒂尼,身边的龅牙男生穿着一件丑得可怕的蓝色礼服。放纸币的夹层鼓鼓的。这让他有了希望,结果打开一看,发现揉成一团的救济食品券。倒也有点现金:两张二十元,三张十元。

那是我的钱。不管怎么说,就剩下这些了。

其实他心里很明白,他绝不可能把一星期的工钱——要存起来的现钞——交给刚刚勾搭上且烂醉如泥的女伴。这是她的钱。

是,可是,买可卡因不是她的主意吗?让他在这个清晨酩酊未醒、倾家荡产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她吗?

不。你酩酊未醒是因为你是个酒鬼。你倾家荡产是因为你看到了死亡苍蝇。

这或许是实情,但如果不是她硬要去火车站买点白粉,他绝不可能看到那些死亡苍蝇。

她也许需要这七十块钱买日用品。

没错。一罐花生酱和一罐草莓酱。再来一条面包,用来涂抹果酱。她可以用食品券去换购别的。

也可能是房钱。她也许留着这笔钱交房租。

如果她需要交房租,可以把电视机贱卖了。也许她的毒品交易人可以买下来,连着裂缝一起买。无论如何,七十块钱也抵不了几天房租。他推算了一下,哪怕是这么破烂的房子,月租金也不会这么少。

那不是你的,道克[10]。那是他母亲的声音,醉得不成人形、巴不得再喝一杯的时候,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去你妈的,妈。”他骂得很轻,但很真切。他取出那些钱,塞进自己的裤兜里,把钱包放回手袋里,这才转过身去。

有个孩子站在那里。

他看起来也就十八个月大,穿着亚特兰大勇士队的T恤。T恤都垂到他的膝盖了,但底下的尿片还是露了出来,因为尿片里鼓鼓的,都快坠到他的脚脖子了。丹的心在胸腔里猛跳一记,脑袋里轰然一响,仿佛雷神挥起榔头给了他一下。片刻间,他觉得自己肯定要中风昏倒或是心脏病爆发,也可能双管齐下。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小英雄?”

“妈妈。”孩子说。

从某种角度说,这回答千真万确——丹也一样,是从妈妈肚子里冒出来的——但于事无补。头痛欲裂之际,有一个恶劣的结论自动形成,但他不想把自己卷进去。

他看到你拿钱了。

也许是,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论。就算这个小娃娃看到他拿了钱又怎样?他还不到两岁。不管大人做什么,这么小的娃娃都会全盘接受。就算他看到他妈妈在天花板上走路,手指尖喷出火来,他也会信的。

“你叫什么,小家伙?”他的嗓音跟着依然剧烈的心跳而颤动。

“妈妈。”

当真?等你上了高中,别的孩子会因此取笑你的。

“你是从隔壁房间进来的,还是走廊那头?”

拜托,说是的。因为最终的结论是:如果这孩子是蒂尼的,那就是说,她去酒吧买醉的时候把他关在这个狗窝一样的公寓里。独自一人。

“妈妈!”

接着,孩子瞅见了咖啡桌上的白色粉末,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湿漉漉的尿布在他两腿间摇来晃去。

“糖糖!”

“不,那不是糖果。”丹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那就是糖果:鼻子享用的糖果。

孩子根本没理他说了什么,一伸手,就碰到了那些粉末。就是这时候,丹看到他的上臂有淤青。被人掐过留下的那种青印。

他拦腰抱起孩子,另一只手抄在两腿间。就在他把孩子抱离咖啡桌的时候(湿透的尿片里挤出了尿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地板上),丹的脑海里充满了一个画面,虽然只是一瞬间,却鲜明得让人无法忍受:钱包里的照片上那个酷肖蒂尼的人把这孩子揪起来,死命地摇晃他,留下了他的手印。

(嘿!汤米!你到底懂不懂滚出去的意思?)

(兰迪,别!他只是个宝宝)

画面消失了。可是,第二个声音很虚弱,带着责备的口气,一听就知道是蒂尼的。他明白了,兰迪是她的哥哥。这就说得通了。施暴者不一定都是男朋友。有时候也会是兄长。有时候会是叔伯。有时候甚至会是亲爱的老爸。

(出来呀出来没用的小畜生快来吃你的药)

他抱着孩子——汤米,他叫汤米——走进了卧室。孩子看到母亲,身子立刻扭动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丹把他放下来,汤米一路小跑地奔向床垫,爬到她身边。蒂尼还在睡,但此刻伸出手臂,把他往自己怀里拉。勇士队的T恤被拉起来了,丹看到孩子的腿上有更多乌青。

她哥哥叫兰迪。我可以找到他。

这个念头像一月的冰湖般冰冷又清晰。只要他从她的钱包里取出照片,集中精神,不去管砰砰作痛的大脑,他或许可以找到这位大哥。他以前干过几次类似的事情。

我可以亲自制造一些淤青,留给他。告诉他,下一次我就会杀了他。

只不过,不会有下一次了。在威明顿的日子已经完了。他再也不会看到蒂尼和这间让人绝望的小公寓了。他再也不会去想昨晚和今天清晨发生的事。

这一次出现的声音是迪克·哈洛兰的。不,宝贝。你可以把从全景饭店里跑出来的那些家伙收进密码箱里,但你收不了回忆。从来都不行。回忆是真正的阴魂不散的幽灵。

他站在门口,望着蒂尼和淤青遍身的男孩。孩子又睡过去了,在清晨的光芒里,母子二人简直像天使一样。

她不是天使。也许那些淤青不能怪她,但她确实出去泡酒吧,还把他独自关在家里。他醒来、走进起居室的时候,要不是你在那里……

糖糖,孩子说着,就会去摸剩下的粉末。那可不行。必须做点什么。

是,但不用我来做。如果我顶着这张脸去健康公益机构投诉孩童照管不良的现象,效果会好吗?散发着酒气和呕吐物的嘴脸。不过是想尽一个好人的公民义务。

你可以把她的钱放回去,温迪说,你起码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差一点就这么做了。真的。他从兜里掏出钱,就在手心里攥着。他甚至慢悠悠地走回她钱包所在的位置,这段路肯定对他有好处,因为他又有了一个点子。

非要拿走什么的话,你就把可卡因拿走吧。你可以把它们卖掉,剩下的这些多少能卖一百块钱。要不是糟蹋了这么多,搞不好能卖出两百块呢。

只不过,万一他的潜在客户碰巧是个缉毒便衣——全看他的运气了——他就会锒铛入狱。一旦进了监狱,他还可能因为在银河酒吧里犯下的什么蠢事而罪加一等,脱身不得。拿现金就安全多了。统共七十美元。

我要把钱分了,他暗下决心,四十块留给她,三十块我拿走。

只不过,三十块钱对他没什么用处。况且,她还有食品券呢——那么厚一沓,噎死一匹马都够了。她可以用那些券喂养她的孩子。

他拿起装可卡因的小袋子和沾染粉尘的《人物》周刊,放在了厨台上,以免孩子够到。水池里有一块百洁布,他用它把咖啡桌上残余的粉末都抹掉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半醉半醒地走进来,他就会把该死的钱全部还给她。他对自己说,如果她继续打呼噜,那就算她活该这个下场。

蒂尼没有进来。她继续打呼噜。

丹清扫完了,把百洁布扔回水池,又想,要不要留张字条呢?可是他该怎么写呢?照顾好你的宝宝,顺便说一句,我拿了你的钱?

好吧,不留了。

他把钱放在左侧前兜里,走出去的时候尽量轻声关门。他对自己说,这是体贴的做法。

3

中午前后,宿醉后的头痛总算过去了——多亏了蒂尼的两种止痛片:菲奥瑞塞特和达尔丰。他去了格尔顿平价烈酒和进口啤酒店。这家店在老城区的砖墙老屋里,那里的人行道上空荡荡的,当铺倒挺多(每一家的橱窗里都展示着令人咋舌的各式剃刀)。他本想买一大瓶非常便宜的威士忌,但看到店门口的物事后,他改主意了。那是某个流浪汉的家当,千奇百怪的玩意儿堆在一辆购物推车里。流浪汉本人在店里,正冲着店员高谈阔论。推车最上面有一条毯子,卷起来之后用麻绳捆紧了。丹看到毯子上有几处污渍,但总体来说还不赖。他取下这捆毯子,夹在胳膊底下,一溜儿烟地走了。从一个有虐待儿童嫌疑的单身母亲那里偷了七十块钱之后,偷走流浪汉的魔毯简直就像小菜一碟。他大概因此觉得自己更渺小了吧。

我是不可思议的缩水人,他心想着,带着新猎物,快速拐过了街角。再偷几样东西,我就能彻底隐形了,谁也看不到。

他做好了准备,预计会听到狂怒的流浪汉的咆哮声——流浪汉越疯,叫得就越响,但事实上并没有人冲他喊叫。再拐一个弯,他就可以恭祝自己安然逃脱了。

丹拐了那个弯。

4

当夜,他出现在恐怖角纪念大桥下的斜坡,独坐在大口径的暴雨下水道口。他有地方住,但滞纳的租金已是债台高筑,他本来信誓旦旦地说昨天下午五点前会付清的。也不仅仅是房租的问题。如果他现在回住处,很有可能得到正式邀请,前往贝斯大街的那幢堡垒式样的官办机构,回答一些关于某次酒吧群殴的询问。所以,综合来看,不回去更好,有多远躲多远。

闹市区有一个美其名曰“希望之家”的收容所(当然,酒鬼们都称其为“没希望之家”),但丹一点儿也不想去。你可以免费睡一觉,但如果你手里有酒瓶,他们就会把它夺走。威明顿到处都有凑合过夜的地方,廉价旅店也比比皆是,没人会管你喝什么、吸食什么或注射什么,但在气温适宜也没下雨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好好的酒钱浪费在一张床和屋顶上呢?等他往北走的时候再担心住宿的事吧。更何况,他先要想办法在不惊动房东太太的前提下把博内街公寓里那几件私人物品取出来。

大河之上,月亮升起。毯子已在他身后铺好。很快,他就会躺下来,用这毯子把自己包成一个茧,然后就睡。他喝到刚好开心的程度,就好比经过了艰险的起飞和攀升过程,低空的乱流已经不再困扰他了。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日子算不上正直的美国人所标榜的典范生活,但就目前而言,一切都挺好。他有一瓶太阳牌威士忌(在距离格尔顿的售酒店很远的一个酒铺里买的),还有半只霸王三明治留作明天的早餐呢。未来阴晴未卜,但今晚的月光甚是明亮。该怎样,就怎样。

(糖糖)

突然,那孩子和他在一起了。汤米。就在这里,在他身边。伸出小手,想去拿白粉。他的手臂上有淤青。蓝眼睛。

(糖糖)

他看得见,这一幕清晰无比,让人难以忍耐,而且和闪灵没有关系。不止如此。蒂尼平躺着,打着呼噜。红色仿皮钱包。揉成一团的食品券,上面印着美国农业部的标志。纸币。七十美元。他拿走的钱。

想着月亮。想着从河面上升起的月亮是多么宁静。

他全神贯注地想了一会儿月亮,但后来,又看到蒂尼平躺着,红色仿皮钱包,揉成一团的食品券,可怜巴巴又皱巴巴的纸币(现在已经花去大半了)。最清晰的还是那孩子,伸手去够白粉,胖乎乎的小手像一枚海星。蓝眼睛。有淤青的手臂。

糖糖,他说。

妈妈,他说。

丹早就学会了循序渐进的喝法;按照分量慢慢喝,狂饮更能持久进行,飘飘然的快感也更丰富,第二天,头也不至于太痛,一切都更好掌控。不过,有时候,渐进也会出问题。烂事常常有。银河酒吧里那次就是。不过,那次多多少少算是意外,今晚只用四大口喝光这瓶威士忌,却是他故意的。你的意识是黑板。烈酒就是黑板擦。

他躺下来,用偷来的毯子把自己裹紧。他等着意识涣散的时刻到来。是来了,但汤米也来了,他抢先一步。勇士队T恤。沉坠的尿片。蓝眼睛。淤青的胳膊。海星小手。

糖糖。妈妈。

他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讲出去,对谁也不说。

月亮升得更高了,悬在北卡罗来纳州威明顿市的上空,丹·托伦斯渐渐沉入无知觉的世界。有梦,梦到了全景饭店,但他醒来后是不会记得的。他记住的将是蓝眼睛,淤青的胳膊,伸出的小手。

他好歹想出了法子,取出了私人物品,往北方去了,先到纽约州北部,后来又去了马萨诸塞州。两年过去了。他经常帮助别人,尤其是老人。这事儿,他有独门绝招。太多个烂醉之夜,那孩子都将是他脑海中的最后一幕,也是宿醉后的清晨第一个浮现出来的画面。每当他对自己说真的要戒酒了,他都会想起那孩子。也许等到下周;下个月绝对戒了。孩子。眼睛。胳膊。海星一样伸出去的小手。

糖糖。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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