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〇〇七年一月,利文顿安养院的角楼小屋里,丹的取暖器开到了最大挡,但屋子里还是很冷。山上吹下来的东北风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呼啸而过,让沉睡中的弗雷泽小镇每小时积起五英寸厚的雪。起风后的次日下午,暴风雪才会停歇,克莱默大道北向和东向的建筑物旁的积雪大概会有十二英尺深。
寒冷不会困扰到丹,他窝在两层鸭绒被下面,暖和极了。但是,狂风会有办法渗透到他的脑子里,恰如钻进这栋他已称之为家的维多利亚老楼的门缝和窗框缝隙里。在梦里,他却会听到盘旋在孩提时代那年冬天困居其中的大饭店外的呜咽风声。
他在全景饭店的二楼。妈妈在睡觉,爸爸在地下室看那些旧报纸。他是在调研。为了他即将要写的新书做调研。丹尼不应该出现在楼上的,也不应该偷拿万用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但他没办法抽身而去。此时此刻,他盯着固定在墙上的消防水带。一圈一圈绕起来的水带,看起来像一条有着黄铜脑袋的蛇。沉眠中的蛇。它当然不是蛇——他盯着的是帆布,不是鳞鳞的蛇身——但它确实很像一条蛇。
有时候,它就是蛇。
“来呀。”在这场梦里,他对它轻声说道。因为恐惧,他浑身颤抖,但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着。为什么呢?他是在给自己做调研,就因为这个。“来呀,来咬我!你咬不到,是不是?因为你不过是条愚蠢透顶的消防水带!”
愚蠢透顶的水带的喷嘴抖动起来,突然,本是用余光看着它的丹尼突然死死盯住它的孔洞,或许该说,是它的嘴巴。黑洞洞的喷嘴口下面出现了一滴什么,慢慢地黏坠下来,越来越长。他可以看到自己瞪大的眼睛反照在其中,瞪着自己。
一滴水,或是一滴毒液?
它是一条蛇,还是一卷消防水带?
谁能说得清,我亲爱的Redrum, Redrum[26]我亲爱的?谁能告诉我?
它朝他发出嗡嗡的低鸣,他的心脏恐惧地狂跳起来,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像眼镜蛇那样,嗡嗡嗞嗞。
这时,毒蛇水带的喷嘴从栖身的那堆帆布带上滚下来了,伴着一声闷响落在地毯上。它又开始嗡嗡低鸣。他知道,自己应该赶在它冲上来、咬上来之前赶紧后退,但他动弹不得,全身僵硬,它还在嗡嗡嗞嗞——
“醒醒,丹尼!”东尼不知道在哪儿喊他,“醒醒!快醒过来!”
但他醒不过来,也动不了,这里是全景饭店,他们被大雪困在里面,现在一切都变样了。水带变成了蛇,死掉的女人睁开了眼睛,而他爸爸……哦!上帝啊,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因为我父亲快要疯了。
眼镜蛇嗡嗡低鸣。嗞嗞嗞嗞。
2
丹听到了风的怒吼,但不是全景饭店外面的风声。不,是利文顿安养院角楼外面的。他听到雪轻轻打在北窗上,听起来像是沙子。他也听到了对讲机的低鸣声。
他掀开鸭绒被,摆腿下地,温暖的脚趾头碰到冰凉的地板,不由得抽搐一下。他走到房间那头,几乎是踮着脚尖跳过去的。打开桌灯后,他呵了一口气。看不到白色雾气,但即便取暖器里的线圈都成了暗红色,今晚房间里的温度却只有四五度。
嗡嗡。
他摁下对讲机上的通话键,说道:“我在。是谁?”
“克劳德特。医生,你有一个病人了。”
“温尼克太太吗?”他有九成把握是她,这也意味着他要披上大衣,因为薇拉·温尼克住在二号楼,从主楼到那边去要过一段走廊,那儿会比女巫的皮带扣、掘墓人的奶头还要冷。随便什么瞎扯的谚语都没错。薇拉已在弥留之际,不省人事,断断续续的潮式呼吸,而且,虚弱不堪的病人常常熬不过这样的夜晚。通常是在凌晨四点。他看了看表,只是三点二十分,但也很接近了。
然而克劳德特·艾伯森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不,是海耶斯先生,就在我们楼的底楼。”
“你肯定吗?”就在这天下午,丹还和查理·海耶斯玩了一场国际象棋,对于一个重度髓细胞性白血病患者来说,他简直能算是生龙活虎的。
“不能,但艾奇在那儿。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说的。”
他说过,艾奇绝不会犯错,他是根据将近六年的实际经验得出这个结论的。艾奇总在组成利文顿安养院的三栋楼里随意走动,下午的大半时间都蜷缩在康乐室的沙发上睡大觉,也常会横趴在几个牌桌上——桌面上还可能有拼到一半的拼图——活像被人乱扔一气的大披肩。住在这里的人似乎都很喜欢它(假如真有人投诉安养院里有猫,那些话也从没传到丹的耳朵里),艾奇也回报以同样的爱。有时候,它会跳上某些行将就木的老人膝头……但落下来的时候都很轻柔,绝不会伤到他们,考虑到它的体型,做到这一点还当真不易。艾奇的体重是十二磅。
除了睡下午觉,艾奇很少在一个地方久留。它总有地方去,总有人要看,总有事情做。(“那只猫是个浪荡公子”,克劳德特曾这样对丹尼说。)你会看到它光临水疗馆,一边舔着猫爪垫,一边蹭点儿温暖。也会发现它在健身馆里停止不动的走步机上歇息。或是端坐在没人用的轮床上,直愣愣地凝视半空,看着那些只有猫才看得见的物事。有时候,它会警觉地在后花园草坪上踱步,耳朵贴着脑袋,摆出典型的猫科动物捕猎时的姿态,要是有所斩获,它就会把小鸟或花栗鼠叼到隔壁人家的院子里,或者径直跑到对街的小镇公共娱乐区把猎物大卸八块。
康乐室是日夜开放的,但若电视机关掉了,病友都走了,艾奇就很少进去。夜色降临,等到利文顿安养院的节奏变得缓慢而安静,艾奇就不安分了,像守卫敌占区边境的巡逻兵那样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熄灯后,你甚至不一定看得到它,除非你们短兵相接、正面对峙。它那身灰毛和老鼠一个颜色,不算好看,却能和阴影浑然一体。
它从不会闯进住客的房间,除非有人快死了。
(如果门没有插上)它会溜进去,或是尾巴卷绕着四足,端端正正坐在门外,低沉有礼地叫几声,仿佛要求人们允许它进门。进了门,它就会跳上住客的床(他们永远被称为利文顿的住客,而非病人),安顿下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如果被选中的住客刚巧醒着,他或她或许会爱抚它。据丹所知,从来没有人要艾奇离开自己的房间。他们似乎都明白,它是作为朋友来陪伴自己的。
“他的医生是哪位?”丹问。
“你。”克劳德特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明白我的意思。真正的医生。”
“爱默生,但我刚刚给他的诊所打电话,有个女人告诉我别傻了。从博林到曼彻斯特都被大雪封锁了。她还说,除了高速公路上的那几辆,铲雪车都要等天亮了再开工。”
“那好吧。”丹回答,“我这就去。”
3
在安养院工作了没多久,丹就意识到,即便这是垂死人之家,也有阶级之分。相比于一号楼和二号楼,主楼住户的房间更宽敞也更贵。海伦·利文顿摘下帽子,坐下来写爱情小说的维多利亚老宅里,每一间住房都叫“套间”,并以新罕布什尔州的名流命名。查理·海耶斯住在阿兰·谢泼德套间[27]里。从角楼下去,丹必定要经过楼梯下的小吃吧,那儿有自动贩卖零食机和几把硬塑料椅。此时,弗雷德·卡林窝在一把椅子里,大口嚼着花生酱饼干,看着一本过期的《大众机械》。半夜到早上八点的夜班护工共有三位,卡林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位每个月会有两次翻班,但卡林从来不值白班。他自称是夜猫子,体格彪悍,袖筒下面的手臂上有乱糟糟的刺青,暗示了他曾混过机车帮。其实,这个人骨子里是个恃强凌弱的懦夫。
“瞧瞧谁来了。”他说,“这不是丹尼男孩吗?今晚又要你秘密出动了吗?”
丹还在半梦半醒间,没心思开玩笑:“关于海耶斯先生,你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只知道猫在那儿,那通常就是说,有些人要翘辫子喽。”
“没有出血?”
彪悍的男人耸耸肩:“噢,是有一点,他流鼻血了。我把那几条该死的毛巾扔进瘟疫袋了,绝对符合规程。毛巾都在一号污洗间,如果你想检查的话。”
丹想问他,要用几条毛巾去擦干净,怎能说是“有一点”流血?但终究是没问。卡林是个没心没肺的浑蛋,丹根本想不通他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哪怕是夜班,大多数住客都在睡觉,或尽可能保持安静,以免干扰到别人。他怀疑是有人牵线,开后门。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他自己的父亲不也是托人介绍才得到了人生中最后一份工作,去全景饭店当看守吗?这或许能证明靠熟人介绍弄到的工作大抵很糟糕。
“祝您今晚愉快,长眠——医生。”卡林在他身后喊了一句,根本没打算放低音量。
克劳德特在护士间里登记药品,珍尼斯·贝克看着一台小电视,音量调得很低。电视里播放的是那些无休无止的结肠清洗用品广告之一,但珍尼斯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半张地在看。丹用指尖在桌面上弹了弹,她惊醒过来,他才意识到她不是看广告看得入迷,而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谁能跟我说说,查理的实际状况如何?卡林什么都不知道。”
克劳德特瞥了一眼走廊,确认弗雷德·卡林不在,但仍然压低了声音说:“那家伙一无是处,就跟公牛的乳房一样没用。我一直盼着他早点被炒掉。”
丹深有同感,却没有出声。他已经发现了:只要不喝酒,神志清醒,谨慎就堪大勇。
“十五分钟前我去查看过他。”珍尼斯说,“猫咪先生来访之后,我们查看了他好多次。”
“艾奇在那儿待了多久了?”
“我们半夜查房时看到它在门口喵呜喵呜地叫。”克劳德特说,“我就帮它开门。它一下子就跳上床了。你知道它的样子。我差点儿立刻呼叫你,但查理很清醒,也有反应。我说嗨,他也说嗨,开始抚摸艾奇。所以我决定等一会儿。差不多一小时后,他流了鼻血。弗雷德帮他清理干净。我还得叮嘱他把那些毛巾扔进瘟疫袋里。”
这里的员工都把装有沾染体液或生理组织的衣物、床单和毛巾的可降解塑料袋昵称为“瘟疫袋”。根据新罕布什尔州的规程,要尽量减少血液传播病菌的扩散。
“四十或五十分钟前我去看他的时候。”珍尼斯说,“他睡着了。我摇摇他,他睁开眼,眼睛里全是血丝。”
“就是那时候我给爱默生诊所打电话的。”克劳德特说,“值班护士让我们死心后,我呼叫了你。你现在就下楼去吗?”
“是的。”
“祝你好运。”珍尼斯说,“有需要就呼叫我们。”
“我会的。珍妮,你为什么要看这种结肠清洗的广告片呢?还是说,我不该问这种难言之隐?”
她打了个哈欠:“在这个钟点,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频道还在放女士塑形内衣的广告。我已经有一套啦。”
4
阿兰·谢泼德套间的房门半掩着,但丹还是敲了敲门。没听到回应,他才把门完全推开。有人(应该是两位护士中的一位,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是弗雷德·卡林)已经把床摇高一点了。被单拉到查理·海耶斯的胸上。他九十一岁了,瘦得让人心疼,苍白得都快看不到人形了。丹呆呆站立了足有三十秒钟,才能百分百确认老人的睡衣胸部有起有伏。艾奇蜷缩在瘦削老人那勉强可见的腰窝旁。丹走进来的时候,猫用那双谜一样的眼睛端详他。
“海耶斯先生?查理?”
查理没有睁眼。他的眼皮是蓝紫色的,下眼睑的颜色更深,紫得发黑。丹走到床边时,又看到了另一种颜色:鼻孔下面板结着血滴,紧闭的嘴角也有血迹。
丹走进盥洗室,取了一条洗脸巾,浸上热水,挤掉多余的水分。等他走回查理的床边时,艾奇站起来了,刻意迈到沉睡中的老人的另一侧,腾出地方让丹坐在床边。床单上还有艾奇留下的体温。丹很轻柔地抹去查理口鼻间的血迹。擦嘴巴的时候,查理睁开了眼睛:“丹,是你吗?我看东西有点模糊。”
模糊是因为眼里充血。
“查理,你感觉怎样?痛吗?要是有痛感,我可以让克劳德特给你拿片药来。”
“不痛。”查理说着,目光转向艾奇,又看了看丹,“我知道它为什么在这里。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是因为暴风雪把我吵醒了。艾奇大概只是想找个人陪它吧。猫是夜间活动的动物,你知道的。”
丹把查理的睡衣袖子拉起来,想搭搭脉搏,却见四道紫色的淤青排列在老人瘦骨嶙峋的前臂上。白血病晚期患者很容易有淤青,哪怕你的喘息重了都可能让他们有乌青块,但这排淤痕是手指留下的,丹非常清楚那是谁的手。戒酒后,他控制情绪的能力比以前强多了,但脾气仍是有的,同样,也有偶尔想喝一杯的冲动。
卡林,你个浑蛋。难道嫌他动作太慢吗?还是说,因为你想边吃黄色垃圾食品边看杂志的时候,却不得不来给老人家擦鼻血,所以你生气了?
他极力克制不要表现出内心的想法,但艾奇似乎感知到了,不安地、短促地叫了一声。要是在别的情况下,丹或许会问一些问题,但现在他要处理更紧迫的事情。这一次,艾奇又是对的。他只需要触碰一下老人,就能确信无疑了。
“我很怕。”查理说,气若悬丝。窗外低沉的风声都仿佛更大声了。“我还以为我不怕死呢,但我怕了。”
“没什么好怕的。”
他没有搭脉——真的没那个必要了——而是把老人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他看到查理的双胞胎儿子,四岁,在荡秋千。查理的太太放下卧室里的百叶窗,周身上下只有一条薄如蝉翼的比利时蕾丝睡衣,那是他送给她的结婚一周年礼物。她转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时,马尾辫垂荡在肩头,满脸散发着幸福和应允的光芒。他还看到,一辆全农拖拉机的座位上支起条纹伞。他闻到了培根的香味,听到了散放工具的工作台上的摩托罗拉收音机在嘶嘶啦啦的干扰音里播放弗兰克·辛纳特拉的《来伴我飞》。他还看到,雨水中的轮毂罩映照出一座红色谷仓。他尝到了蓝莓和鹿肉的滋味,还在某座遥远的湖泊边钓鱼,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泛起轻微的涟漪。他六十岁,在美国军人协会大厅里拥着太太翩翩起舞。三十岁,他在劈柴。五岁,穿着短裤的他拖着一辆鲜红色的玩具小推车。接着,画面含糊成一片,好像行家飞快洗牌时的扑克牌。此刻,山间的大风席卷而来,暴雪也随之翻飞,这里却只有寂静和艾奇凝视的肃穆眼神。每逢这样的时刻,丹都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所在。此时此刻,他不会为了痛苦、哀伤、愤怒和恐惧而感到遗憾,因为,正是这些情感把他引到这里,在外面狂风呼号的时候坐在这间屋子里。查理·海耶斯已在生死之界。
“我不害怕地狱。我一辈子光明磊落,而且,也不觉得那种地方真的存在。我害怕的是,什么都没有。”他在艰难地呼吸,右眼角滚出一滴鲜血,“世人皆知,诞生之前一无所有,这是否也能代表,死后仍是一无所有?”
“有的。”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查理的脸庞,“人不会就此灭亡,查理。我不知道来龙去脉或是有何意义,我知道是有另一个世界的。”
“你能帮我去另一边吗?他们说你可以帮到别人。”
“是的,我可以帮你。”他把查理的另一只手也握住,“就跟睡觉一样。等你醒来——你肯定会醒来的——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天堂吗?你是说天堂?”
“我不知道,查理。”
今晚的能力特别强大。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像电流似的在他们相交的手掌间流淌,他甚至要提醒自己加以控制,轻缓一点。他已有部分灵魂进入了那具渐渐熄灭如风中残烛的老朽肉体、渐渐将息的孱弱意识。他身在一个清醒明晰、一如往常的头脑里,并意识到自己分享到了最后出现的思绪……至少,是在查理·海耶斯的头脑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请快一点)
(到时候了,请快一点)
充满血丝的双眼合上了,但随即又睁开。非常缓慢地睁开。
“一切都好。”丹说,“你只需要睡一觉。长眠会让你升华的。”
“这就是你的说法吗?”
“是的。我说这是一场长眠,总是高枕无忧的。”
“别走。”
“不会。我会陪着你。”他会陪他到最后的。这是他独自享受的、可怕的特权。
查理的眼睛又闭上了。丹也闭起自己的眼睛,看见黑暗中有一缕缓慢跳动的蓝色。一次……两次……停止了。一次……两次……停止了。外面,风继续吹。
“睡吧,查理。你做得很好,但你累了,需要长长的安眠。”
“我看见我太太了。”微渺的低语。
“是吗?”
“她说……”
没有更多声息了,只剩下丹眼中最后一次蓝色脉动,床上的老人咽气了。丹睁开眼睛,听着风声,等待最后一件事。要隔几秒钟,会有一团暗红色的迷雾,从查理的鼻子、嘴巴和双眼里升腾而出。坦帕市的一位老护士称之为“最后一口气”,她和比尔·弗里曼一样能捕捉到一点灵光。她说她见过很多次。
丹每一次都会见到。
气息萦绕在老人的遗体上方。接着,慢慢消隐。
丹卷起查理睡衣的右袖管,摸索脉象。这不过是例行公事。
5
通常,艾奇不会等到事情完全结束,它会先走一步,但今晚没有。它站在查理臀边的床单上,凝视房门的方向。丹转身去看,本以为会看到克劳德特或珍妮,但根本没有人。
其实,是有。
“有人吗?”
没回应。
“是不是经常在我黑板上写字的小姑娘?”
没有回答。但确实有人在那里,没错。
“你叫艾布拉吗?”
极其微弱的几个钢琴声,因为窗外有大风呼号,那微妙的声响几乎是听不到的。要不是艾奇在场,耳朵抖了两下,牢牢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口,丹恐怕也会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不总能区分幻觉和闪灵)。有人在那里,观望着。
“你是艾布拉吗?”
又响起一小段钢琴声,继而万籁俱寂。这次是真的空无一人。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她已经走了。艾奇伸了个懒腰,跳下床,头也不回地走了。
丹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听着风声,而后把床摇下去,把床单盖上查理的脸孔。他走回护士间告诉她们,今晚的安养院里有一位逝者。
6
处理好所需的文书后,丹下楼去小吃吧。要是搁在从前,他早就攥紧拳头冲下去了,但那段岁月已然过去了。现在他是不疾不徐地走下楼,控制自己的呼吸缓慢而悠长,为了让心神保持冷静。戒酒小组里有句老话叫“酒下肚前先过脑”,但凯西·金斯利在每周一次的一对一督助谈话时对他说: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丹尼,你戒酒不是为了当蠢货。下一次你的脑瓜里又有那些狗屁倒灶的小心思的时候,你要记住这句话。
可是,那些手指留下的淤青太让人火大了。
卡林背靠椅子,翘起椅腿摇得正欢,还嚼着薄荷糖。《大众机械》杂志已经换成了一本摄影杂志,封面上是当红电视情景喜剧片里演坏小子的男明星。
“海耶斯先生去世了。”丹不温不火地说道。
“很抱歉听到这消息。”他甚至没有放下杂志或抬起头,“但他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难道不——”
丹飞起一脚,勾住卡林那把椅子翘起来的前腿,猛地一拽。椅子翻转,卡林跌落在地,薄荷糖的小盒子从他手里飞出来。他瞪着丹,一脸难以置信。
“这下你该注意到我了吧。”
“你他妈的——”卡林打算站起来。丹抬起一只脚,蹬上他的胸脯,把他踹到墙边。
“现在你上心了,很好。现在你不用站起来,这样更好。给我乖乖坐着,好好听我说。”丹弯下腰,双手抓住卡林的膝头。死死抓住,因为这双手现在真正想做的是挥拳。出拳。再出拳。他的太阳穴跳得很快。悠着点,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别让愤怒操控了你。
但这实在很艰难。
“下一次,我再看到你的指印留在哪位病人身上,我就拍照存证,去找克劳森夫人,保证让你立马滚蛋,不管你有谁撑腰。而且,只要你不再是这个机构的一分子了,我就会找到你,把你打到半死不活。”
卡林倚着墙慢慢站起来,同时紧张地看着丹有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比丹高,至少比丹重一百磅。他握紧了拳头:“我倒想看看你有啥本事。现在就较量一下?”
“当然可以,但不能在院里。”丹回答,“大家伙儿都想好好睡觉,走廊尽头还有个死人,身上带着你留下的印记。”
“我什么也没干,只想给他搭搭脉。你知道白血病患者很容易碰出乌青块。”
“我知道。”丹赞同这一点,“但你是故意伤他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你没安好心。”
卡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不是羞愧——丹认为这个男人根本没有这种感受力——而是恼羞成怒,因为被人看穿了,所以才不爽。“大人物。长眠医生。你以为自己拉屎不臭啊?”
“来呀,弗雷德,我们去外面解决。我乐意奉陪到底。”这是实话。骨子里面还有另一个丹。他不再浮于表相,但依然存在,也依然丑恶、冲动,还是以前那副操性。丹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克劳德特和珍妮站在走廊当中,互相搂着肩背,看得目瞪口呆。
卡林琢磨了一下。没错,他更壮,手脚更长,但他也有更多赘肉——吞下太多墨西哥卷饼和啤酒了,相比于二十岁时,现在更容易胸闷气短——而且,这个瘦巴巴的家伙脸上有种让人忧惧的表情。他以前当暴走族的年月里见过这样的表情。有些人脑瓜里的保险丝比较烂,很容易崩盘,一旦短路,铁定彻底爆发,否则停不下来。他一直认为托伦斯是那种胆小如鼠的呆瓜,牙齿被打落也往自个儿肚子里咽,但他发现自己看错了。他的秘密身份不是“长眠医生”,而是“疯狂医生”。
经过一番慎重权衡,弗雷德说:“我才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呢。”
丹点点头:“很好。省得我俩被冻伤。但要记得我的话。如果你不想被送进医院,从现在开始就管好自己的手。”
“谁死了,轮到你主事了?”
“不知道。”丹说,“我才不管那么多呢。”
7
丹回到自己的房间,上了床却睡不着。他在利文顿安养院工作期间,大概已有五十次前往临终住客的床榻。通常,事后他会很平静,但今晚不是。因为怒火中烧,他始终浑身颤抖。头脑中理智的那部分痛恨如红色风暴般的狂怒,但在内心阴暗的深处,他又是喜欢那样的。也许,怒气不过是回溯到了古老的基因里;先天遗传战胜了后天修养。他戒酒的时间越长,清醒的时间越久,昔日的回忆就越清晰。而回忆之中最清晰的部分就是他父亲的暴怒。刚才,他倒是希望卡林能唤起那部分情绪,让他变得像父亲那样。走出去,在暴风雪中,丹·托伦斯,杰克之子,就能让那个浑蛋好好吞下一把药。
上帝知道他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克制饮酒时同样让人神经紧张。互助会本该在愤怒控制方面也有所助益,大部分情况下是这样,但总会有今晚这样的状况,让丹意识到互助会的屏障是多么不堪一击。无数次,当他感觉自己一无是处时,似乎只配灌下酒精。这种时候,他会觉得和父亲无比接近。
他想着:妈妈。
他想着:糖糖。
他想着:没用的小狗崽子就该吃药。你知道哪里有药卖,不是吗?他妈的到处都买得到。
风雪呼号而来,聚成一股狂暴的大风,吹得角楼呜咽呻吟。狂风过后,黑板女孩到了。他几乎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他把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来。那只手在冰冷的空气里空悬了片刻,接着,他感到她的手——小小的,暖暖的——塞进了他的掌心。“艾布拉”,他说,“你叫艾布拉,但大家经常叫你艾比。我说对了吗?”
没有回答,但他也不需要真的得到确认。他需要的只是感触手心里的那份暖意。只有短暂的几秒钟,但也足以安抚他了。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8
二十英里之外的安妮斯顿小镇上,艾布拉·斯通清醒地躺在床上。刚才,有只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仅仅一秒或两秒,接着便化为轻雾不见了。但它确定存在过。他存在。她是在一场梦里遇到他的,可当她醒来,她发现梦是真实的。她站在一间屋子的门口。她在那里看到的景象又可怕,又美好。有人死了,死亡很吓人,但也有人在扶助。那个扶助死者的人没办法看到她,只有猫看到了。那只猫的名字和她自己的有点相似,但不完全一样。
他没有看到我,但感知到了。刚才,我们还在一起。我觉得我帮到他了,就像他帮到了那个死去的老人。
这个想法挺美好的。就这样想着(就像刚才她伸出无形的手),艾布拉翻了个身,把长毛兔子抱在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