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结族|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一部 艾布拉
第五章 真结族

1

真结族不是联合股份企业,如果是,缅因州、佛罗里达州、科罗拉多州和新墨西哥州公路沿线的某些社区都将成为“公司名下的小镇”。这些地方的很多大型商业机构、大片土地的所有权都能追溯到真结族,当然,要厘清层叠又纠缠的多个控股公司的关系才能发现这一点。真结族的镇子就是真结族人的避风港,镇名五花八门,没有相似之处:硬弯、撒冷镇、林边、赛威……但他们很少在那些地方久留;归根结底,他们是游民。行驶在美国收费高速公路和主要公路上时,你或许就曾见过他们。也许,是在狄龙市和桑提市之间的南卡罗来纳州I-95公路上。也许,是在内华达州德蕾珀市以西的I-80山区公路上。或者,是在佐治亚州提夫顿市郊——要是你识时务,就开慢点——那所臭名远扬的41号公路超速监测站附近。

多少次了?你发现自己困在一辆慢吞吞的露营车后头,闻着废气,等超车的机会等到不耐烦?交通法则明明规定可以开到时速六十五,甚至七十,它却非要死守时速四十的龟爬速度?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子,你可以并线到快车道了,上帝啊!你才看到那辆破车前面还有一长溜儿!全都以低于限速十英里的慢速行驶,驾驶座里的都是戴眼镜的老家伙,弓着后背,死死地握着方向盘,好像那玩意儿会飞了似的。

要不然,你就会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里碰到他们。你下车伸伸腿脚,说不定还会往自动贩卖机里投几枚硬币,买点零食。驶入服务区的车道通常都会一分为二,是不是?小汽车在小汽车的停车场,大卡车和露营车的停车场要稍远一点。你大概见过真结族车队停在那种停车场里,他们的车就是轮子上的家,他们的车也总是成群结队。你大概也见过这些房车的拥有者走进服务区——走得很慢,因为大多数人看起来都很老,有一些还很痴肥——总是成群结队,彼此不离半步,不与陌生人交际。

有时候,他们会在某个挤满加油站、汽车旅馆和快餐店的公路出口。如果你看到那些旅宿车停在麦当劳或汉堡王门口就肯定不会停车,因为你知道他们会排成长龙,男人都戴着垮垮的高尔夫或大帽檐的钓鱼帽,女人都穿弹力裤(通常都是粉蓝色),上衣上大都印着来问候我的孙儿!或是耶稣是王或快乐的流浪汉之类的字样。你宁可再开半英里,去松饼屋或肖尼连锁快餐店吃饭,不是吗?因为你很清楚,他们点单耗时良久,盯着菜单磨蹭半天,然后要求牛肉芝士汉堡包里不加腌黄瓜片,或是巨无霸里不加沙司,总是这样麻烦。还会顺便问问附近有没有观光景点,尽管每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又一个乏善可陈、十字路口顶多三个的郊区小镇,这里的孩子从本地高中毕业后就巴不得远走高飞。

你几乎看不到他们,是吧?为什么要去留意他们呢?他们不过是旅宿族,退休老人和几个年轻一点的同伴在高速公路和蓝色公路上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在露营地里过夜,坐在他们随车携带、购自沃尔玛超市的折叠椅上,在烤肉架上凑合一餐,聊聊投资、钓鱼比赛、火锅菜谱……都是些天知道的话题。但凡有跳蚤市场、后院旧货售卖会,他们必定停车逛逛,恐龙一样的大车脑袋停在路肩上,车屁股伸在路当中,你就得小心驾驶,慢慢地从旁边蹭过去。同样的收费高速公路和蓝色公路上,你也会看到一帮帮的机车党,但这两类人截然不同,前者炫酷彪悍,后者有如温柔天使。

他们在休息区集体下车如厕时更是烦死人,占据所有茅坑。但当那些长途久坐、倔头倔脑的老肠胃总算卸完货,轮到你轻松一下了,你就立刻把他们抛到九霄云外了,不是吗?比起蹲在电话线上的一群鸟,或是在公路边的草场里吃草的牛群,他们不见得更显眼。哦,你或许会纳闷,他们怎么能负担得起那些耗油量很大的庞然大车呢(他们肯定有固定收入吧,否则怎么能终年四处漫游)?你或许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愿意把夕阳岁月抛掷在胡特和赫勒之间那些无止境的美国公路上?但你也就是想一下,不会浪费脑筋去深究他们的真相。

假如,你的孩子不幸走失——街道尽头的空地上只剩一辆自行车,或者,附近小溪边的灌木丛里只能找到一顶小帽子——你大概绝对不会想到这事和他们有关。怎么会呢?不会的,肯定是某些无业流民。要不然(想起来就觉得更糟,但极可能是令人恐怖的真相)就是你家所在的乏味小镇上,甚或就在你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有些变态杀人狂,擅长伪装成普通人,还将继续伪善下去,除非有人在他家地下室里发现某些碎人骨,或是在后院里挖出了尸体。你绝不会想到旅宿族,那些年过半百、领取抚恤金、戴着高尔夫帽的老人家,车里的防晒板上还有花朵贴纸。

大多数情况下,你想得没错。以旅宿车为家的游人成千上万,但到二〇一一年的时候,全美国只剩下唯一一个旅宿车队:真结族。他们喜欢不断移动,那很好,因为他们不得不如此。在某处久留的话,他们早晚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他们不会像凡夫俗子那样老去。围裙安妮、脏货菲儿(俗名分别是安妮·拉蒙特、菲儿·卡普托)可能在一夜之间老去二十岁。小双胞胎(豌豆和豆荚)可能从二十二岁突然恢复到十二岁左右,也就是他们变身时的年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要说真实年龄,真结族里唯一的年轻人只有安德莉亚·斯坦纳,现在的名字是“毒牙安蒂”……即便如此,她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年轻。

步履蹒跚的臭脾气八旬老太会突然变回六十岁。一身老皮肉的七旬老翁可以抛掉拐杖,胳膊上、脸上的皮肤肿瘤会全部消失。

黑眼睛苏西,跛行的腿脚好了。

柴油机道格,白内障导致的半盲状况会突然痊愈,恢复清晰的视力,秃斑也神奇地消失了。眨眼之间,看啊!变了!他又变回四十五岁了。

蒸汽头史蒂文,罗锅背挺直了。红发阿芭,他的太太,丢掉了那些别扭的安全加厚内裤,蹬上了她那双镶水钻的牛仔靴,声称她想出去跳舞。

若有时间见证这些转变,人们肯定会纳闷,也会有风言风语。最后,小报记者闻风而动,让真结族人避之唯恐不及。就像吸血鬼想躲开阳光,他们也会想方设法避免出风头。

他们不在某处久居(哪怕在自家小镇上落脚,过一长段休整期,他们也只和自己人来往),但他们在很多环境里都没有违和感。怎么会格格不入呢?他们和别的旅宿族浪人穿同样的服装,戴同样廉价的墨镜,买同一类型的纪念T恤,参考同一份美国汽车协会出版的公路地图。他们的车上贴着同样的贴纸,炫耀任何他们去过的特别的地方(修剪世上最大的圣诞树,我尽了一份力!),结果,你被迫跟在后头慢速行驶、伺机超车时就会发现,他们后保险杠上的贴纸都大同小异(老而弥坚,帮省医保,我是保守党人而且我投票!)。他们吃上校炸鸡块,在那些出售啤酒、鱼饵、子弹、《汽车潮流》杂志和千百种棒棒糖的便利商店里偶尔买几张刮刮乐彩票。如果落脚的小镇上有宾果游戏厅,总会有一群人结伴去玩,占张桌,一直玩到通盘游戏都结束。有一次,贪心姐吉吉(俗名:格蕾塔·摩尔)赢了五百块。她一连几个月都在炫耀,逢人就讲,尽管真结族人不缺钱,但这还是让几位女士又妒又气。幸运符查理也不太爽。他说,吉吉赢钱时,他一直在等B7凑满五连冠。

“贪心姐,你真是个走运的婊子。”他说。

“你是个倒霉的浑蛋。”她答,“倒霉的黑鬼浑蛋。”说完,得意地大笑。

如果有人不小心超速了,或是犯了违章停车之类的小差错——很少有,但也会有——警察也找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驾照、保险卡等证照一应齐全,都在有效期内。警察站在车边,手持罚单本的时候,不会有人大声申辩,哪怕那是显而易见的误判。不会争辩罚单有误,总是当场付清罚金。如果把美国比喻成活生生的人体,公路就是动脉,顺其巡游的真结族就像是沉默的病毒。

但是,没有狗。

普通的旅宿族喜欢带各式各样的犬类伙伴,通常是一身白毛,戴着招摇的项圈,脾气很坏的那种狗屎制造机器。你懂的,它们叫起来穷凶极恶,震耳欲聋,目光里充满了让人不安的讯息。你会看到它们在公路休息站指定宠物区的草地里边嗅边行,主人跟在后面,手中的铲屎勺随时待命。除了司空见惯的小贴纸和保险杠贴纸之外,普通旅宿车族的车身上时常可见钻石形状的黄色标志:车载可爱博美犬!或是我我的卷毛狗。

真结族的车上不会有。他们不喜欢狗,狗也不喜欢他们。或许该说:狗可以看穿他们。看穿打折太阳镜后头那些明亮又警觉的双眼;看穿购自沃尔玛超市的涤纶长裤里强壮有力的猎人般结实的腿;看穿假牙,看到下面还藏着利齿,等待出击。

他们不喜欢狗,但他们喜欢某些孩子。

噢,是的,他们非常喜欢某些孩子。

2

二〇一一年五月,艾布拉·斯通庆祝十岁生日,丹·托伦斯庆祝戒酒十周年后不久,乌鸦老爹敲响了高帽罗思的陆巡舰的车门。当下,真结族驻扎在肯塔基州列克星敦城外的考兹露营区。他们此行要去科罗拉多,在他们的某个小镇上度夏——正是丹有时在梦里重返的那个地方。通常,他们去哪儿都不用着急,但这年夏天有点急事。他们都知道,但没有人谈起过。

罗思会处理的。她总能搞定一切。

“进来。”她的话音刚落,乌鸦老爹就进来了。

去谈公事的时候,他总会穿起上好的西服,昂贵的鞋子光可鉴人。如果他想扮老成,甚至还会配一根手杖。但这天上午,他穿着宽松吊带裤,条纹T恤上印着一条鱼(下面写着亲亲我的鲈鱼),头戴工人帽,进来关门时把它摘了下来。有时他是她的情人,始终是她的副手,但他从不疏于礼节。这也是罗思喜欢他的众多原因之一。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死了,真结族可以在他的领导下继续前行。至少,可以前行一段路。但要说再领导一百年?那就不好说了。很可能不行。他巧舌如簧,和俗人打交道时干净利索,但要说谋略,乌鸦只能说是菜鸟,没有高瞻远瞩的本事。

这天早上,他看起来忧心忡忡。

罗思坐在沙发上,只穿着紧身长裤和纯白胸衣,抽着香烟,看着挂壁式的大电视。《今日》节目已放到了第三个时段,也就是所谓的软文时段,采访名厨或是为新电影打宣传的演员。她的高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乌鸦老爹认识她这么多年了——比有些俗人的一辈子还长——但他仍然搞不懂那顶帽子有什么魔法,怎么能保持那种角度,反重力地待在她头上而不掉下来呢?

她拿起遥控器,调成静音。“啊呀,这不是亨利·罗斯曼吗,真没想到。看起来还格外美味,当然,我怀疑你来不是为了让我品尝的。不会在上午十点一刻,也不会带着那种表情。谁死了?”

她本想开玩笑的,但他一蹙眉,前额抽搐了一下,让她明白玩笑成真了。她关掉电视,用力掐灭烟头,不想让他看出她心里的沮丧。真结族最壮大的时候一度拥有两百人。昨天,他们共有四十一人。如果她没有猜错他蹙眉的含义,那今天又将少一位了。

“卡车汤米。”他说,“睡觉时走的。回路一次就断绝了,没了。一点儿没受苦。这倒是极其罕见,你知道的。”

“核桃去看过他吗?”还看得到他的时候,她想加一句,但终究没有。核桃沃纳特,驾照和各式信用卡上用的俗名字是皮特·沃利斯,来自阿肯色州的小岩石镇,他是真结族人的御用医生。

“太快了,没来得及。当时只有超重玛丽和他在一起。她是被辗转反侧的汤米吵醒的。她以为他在做噩梦,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这才发现,只剩下他的睡衣可以撞了。有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之前,汤米得了重感冒,核桃认为那也可能是促因。而且,你也知道的,那个浑蛋就是个烟囱,烟抽不停。”

“我们是不会得心脏病的。”之后,她又不情愿地说,“当然,我们通常也不会感冒。最后那几天,他是真的气喘吁吁,不是吗?可怜的老卡车汤米。”

“是啊,可怜的老卡车。核桃说,没有尸检的话就不可能确定死因。”

尸检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本没有可供解剖的尸体。

“玛丽怎么样?”

“你觉得呢?伤心欲绝。‘卡车汤米’还是‘马车汤米’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都快九十年了。他变身以后,一直是她在照顾他。变身第二天醒来时,也是她给他吸了第一次魂气。现在她说,她想要自行了断。”

几乎没什么会惊到罗思,但这次她颇觉愕然。从来没有哪个真结族人是自杀的。不妨杜撰一则箴言:生命就是他们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也许只是说说罢了。”乌鸦老爹说,“只是……”

“只是什么?”

“你说得没错,我们通常不感冒,但最近感冒的人其实不少。大多数人流几天鼻涕就好了。核桃说,可能是营养不良。当然,他这是猜测。”

罗思沉思起来,指尖在袒露的腹部轻轻敲击,凝视着电视机黑漆漆的矩形屏幕。终于开口时,她说道:“好吧,我同意这说法,最近的养分是有点少。可就在一个月前,我们还在特拉华州吸过魂气啊!那时候汤米好好的,一下子就精神百倍了。”

“是,可是,罗思——特拉华州的那孩子分量不够。魂气不足,顶多有点儿灵气。”

她不曾从这个角度想过,但这是事实。而且,照他驾照上所写,他已经十九岁了。不管他青春期时有多么惊人的潜能,都已是明日黄花。再过十年,他就会完全退化成俗人,甚至就在五年之内。重点在于,他实在不算一顿大餐。但你也不可能顿顿牛排。有时候,你只能满足于豆芽和豆腐。再不济,它们也能让你灵肉合一,撑到宰杀下一头牛为止。

只不过,灵异豆腐和豆芽不能让卡车汤米的灵肉合一,对吗?

“以前,魂气更多。”乌鸦说。

“别傻了。这话就像俗人们讲的——五十年前的人更友善。那是神话,我不希望你把这种话到处传。大伙儿已经够紧张了。”

“你比我更清楚。而且,亲爱的,我不认为那是神话。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此言不差。五十年前,每一样东西都比现在多——石油、野生动物、耕地、洁净的空气。甚至还有几个诚实的政客。”

“是啊!”罗思叫起来,“理查德·尼克松,还记得他吗?俗人中的君王?”

他却不想被打岔。乌鸦或许缺乏远见,但很专注,不慌不乱,因而才能成为她的二把手。更赞的是,他也能说到点子上。谁敢说为真结族人提供养分的人类总量没有缩减呢,就像太平洋里的金枪鱼群渐渐减少?

“你最好开一个罐子,罗思。”罗思一听就虎目圆睁,他看到了,并抬手阻止她讲话,“没人公开挑明,但所有人都在想这件事。”

罗思无法驳斥,况且,汤米真的可能死于营养不良引发的综合征,可信度之高让人恐慌。魂气获取不足时,生活就会变得艰难,没了滋味。他们不是汉莫电影公司出品的老电影里的那种吸血鬼,但他们依然需要饮食。

“第七波过后,已有多久了?”乌鸦又问。

他知道答案,她当然也心知肚明。真结族人的预知能力有限,但若有一场大灾难逼近俗世——第七波——他们都能感应到。虽然在二〇〇一年夏末他们还无法洞悉世贸大楼袭击事件的所有细节,但早在几个月前他们就意识到纽约市将要出大事了。她至今都记得,大家是多么欢乐,翘首以盼。她想,这就好比是俗人饿极时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味。

那一天,以及随后的好多天,每个人都吸饱了。死于双子塔倒塌的人类里面或许只有几个地道的、魂气充足的脑瓜,但只要灾情够重,规模够大,痛苦而惨烈的死亡也会刺激出类似的养分。所以,真结族才会被这样的灾区吸引,恰如昆虫会受到亮光招引。相比之下,锁定某一个俗人的魂气脑瓜就难得多,而在他们目前的大家族里,只有三个人的脑袋里有这种感应的雷达:弗里克爷爷、中国佬巴瑞和罗思。

她站起来,从衣柜里抓了一件叠好的船形领上衣,套上身。一如往常,她总带点超凡脱俗的仙气(高高的颧骨、微微吊梢的眉眼),又十分性感。她把帽子戴正,拍了一下以求好运:“乌鸦,你认为我们还剩几罐是满的?”

他耸耸肩:“一打?十五罐?”

“差不多吧。”她嘴上赞同,心里想的却是:最好没有别人知道确切余数,就连二把手都不能知道。否则,眼下的不安情绪就会升级为纯粹的惊惶,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场面。一旦惊慌失措,人们就会四散奔逃,那样一来,真结族就会瓦解。

这时候,乌鸦用心地审视她。在他尚未看出端倪之前,她抢先说道:“你可以包下今晚的场地吗?”

“开什么玩笑?汽油和柴油的价钱都到这地步了,这个露营地的老板都亏死了,就连周末露营的人也凑不满半个场地。要是我们肯包场,他准保乐翻了。”

“那就包吧。我们吸取罐装魂气。你去通知大家。”

“你放心吧。”他吻了她,顺手还掐了一把她的胸脯,“这是我最喜欢的上衣。”

她笑起来,推开他:“里面有奶子的上衣都是你喜欢的。去吧。”

但他没有马上走,嘴角牵扯出一丝坏笑:“美人儿,响尾蛇姑娘还会在你家门前流连吗?”

她探下身,干脆地捏住他皮带下面的部分:“噢,我的天呀。我摸到的是你的嫉妒根吗?”

“就算是吧。”

对此,她半信半疑,但还是很得意:“她现在和萨丽在一起了,两个人情投意合,快活得很呢。说到安蒂,她倒是可以帮到我们。怎么帮,你明白。通知大家之前,先和她谈谈。”

他离去后,她锁上陆巡舰的车门,进入驾驶室,跪坐下来。她用手指插到驾驶座和操作板之间的地毯下面。一长条地毯翘了起来,露出下面的内嵌金属密码板,数字按键呈正方形排布。罗思摁下密码,保险箱门弹起,露出一两英寸的空隙。她把门彻底拉开,往里看。

还剩一打,或十五罐。这是乌鸦的猜测。她可以看透俗人的心事,但未必能看透真结族成员的想法。尽管如此,她还是可以肯定,他是为了哄她高兴而故意往多里说的。

但愿他知道真相。她心想。

保险箱里垫着泡沫塑料,以免在交通事故中让密封罐损伤。箱内共有四十个格子。在肯塔基州这个美丽的五月清晨,三十七个格子里都是空罐头。

罗思取出剩下的一个满罐,很轻,要是在你手里,你大概会以为里面空无一物。她取下盖子,检查了喷气阀,确保封口安然无恙,然后关上保险箱,小心地——几乎是恭敬地——把这个罐子放在刚才放着叠好的上衣的柜子上。

过了今晚,就只剩下两罐了。

他们必须找到充沛的魂气,至少能装满几个空罐子,而且要快,事不宜迟。真结族还不至于走投无路,没那么惨,但也是岌岌可危了。

3

考兹露营地的老板夫妇有自己的拖车房屋,搭靠在涂鸦水泥墙旁,实际上已不是用来开的了。四月雨水旺,五月的花草就开得旺盛。安德莉亚·斯坦纳停住脚步,欣赏了一会儿郁金香和三色堇,这才迈上庞大的雷德曼拖车的三级台阶,敲响了房门。

过了好半天,考兹先生终于开门了。他个头很小,藏在鲜红色背心里的肚腩却很大。他一手拿着蓝带啤酒,另一只手攥着白面包卷,里面有一段蘸了芥末酱的香肠。因为他老婆此刻在另一个房间里,他才能慢条斯理地把面前的漂亮女人打量一番,从马尾辫看到平底球鞋。“有事?”

真结族里有些成员也有催眠力,但远远比不上安蒂。她变身成功后,已证明了自己可以对真结族有巨大贡献。直到现在,她还会用特异功能让那些迷上她的俗人老色鬼乖乖地把钱包里的现金掏出来。罗思认为那太冒险、太幼稚了,但多年经验告诉她,假以时日,安蒂自称的“老问题”总是会消退的。而对真结族来说,唯一的问题就是要生存下去。

“只有个小问题。”安蒂说。

“要是关于厕所的,宝贝儿,通马桶的家伙要周四才能来。”

“不是那事儿。”

“那是啥事儿?”

“你不累吗?你不想睡一会儿吗?”

考兹先生立刻闭起眼睛,手里的啤酒和香肠面包卷掉落下去,地毯上登时一片狼藉。没问题,安蒂心想,乌鸦给了这家伙一千两百块钱,考兹先生买得起一罐地毯清洁剂。两罐都没问题。

安蒂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进起居室。房间里有两把印花扶手椅,前面摆放着电视托盘。

“坐。”她说。

考兹先生坐下去,眼睛闭着。

“你喜欢和小姑娘乱搞么?”安蒂问,“要是有机会,你肯定会,是不是?只要你跑得够快,能追上她们。”她双手叉腰,仔细观察着他,“你真恶心。你可以这样说一遍吗?”

“我很恶心。”考兹先生应声说完,立刻打起了呼噜。

考兹太太走进了厨房。她正在啃一块冰激凌三明治。“嘿,你是谁?你对他说什么了?你要干什么?”

“要你也睡。”安蒂对她说。

考兹太太立刻扔掉了冰激凌。她双膝一软,就地坐下。

“该死的。”安蒂说,“我没说在那儿睡。给我起来。”

考兹太太站起来,压扁的冰激凌三明治还黏在她的裙子后面。毒牙安蒂揽着这女人几乎感受不到的水桶腰,指引她走向另一把椅子,停了一会儿,等融化的冰激凌三明治从她裙摆滑落。然后,这对夫妻并排坐在椅子里,双双闭着眼。

“你们会睡一整晚。”安蒂向他们发布指令,“先生可以在梦里泡妞儿。女士么,你可以梦见他死于心脏病发作,留给你价值一百万美元的保险金。听起来如何?不错吧?”

她把电视机打开,调高音量。刚刚完成拼字游戏的超级大胸女人正熊抱着帕特·萨加克[28],拼出来的那句话是:荣耀面前决不止步。波涛汹涌的大胸叹为观止,安蒂独自欣赏了一会儿,再转身面对考兹夫妇。

“十一点夜间新闻结束后,你们要关掉电视,上床睡觉。明天醒来,你们不会记得我来过这里。有问题吗?”

他们没有。安蒂把他们留在屋里,赶紧回到房车聚集的大本营。她很饿,饿了好几个星期了,可今晚大家都能饕餮一番了。至于明天……那就留给罗思去担心吧。据毒牙安蒂所知,她乐于承担这个大问题。

4

八点,天黑透了。九点,真结族团聚在考兹露营地的野餐区。高帽罗思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带着密封罐。看到那罐子,人群中响起一阵贪婪的低吟。罗思感同身受。她自己也很饿。

她踏上斑痕累累的野餐桌,一一打量他们:“我们是真结族。”

“我们是真结族。”他们应声附和,无不神色庄严,眼神透露着纯粹的饥渴和贪慕,“所缔结的,永远无法被解除。”

“我们是真结族,我们忍受永生。”

“我们忍受永生。”

“我们是天择之选。我们是幸运者。”

“我们是被选中的幸运者。”

“他们是生成者;我们是接受者。”

“我们接受他们生成的。”

“接受并善用。”

“我们会善用。”

曾几何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俄克拉荷马州伊尼德市有个小男孩,名叫理查德·盖勒斯沃斯。他母亲经常说:我发誓那孩子有读心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人们听到,一笑而过,但她不是在开玩笑。或许,也不只是她的心思被看透了。哪怕没有学过的课程,理查德也能拿到高分。在管道供应公司上班的父亲回家时是好心情,还是被工作中的事气得冒烟,他都能预先知道。有一次,小男孩央求母亲去买六合彩,因为他发誓自己已经知道了中奖号码。盖勒斯沃斯太太拒绝了——他们是虔诚的浸礼会信徒——但后来后悔了。写在冰箱备忘贴上的六个数字没有全中,但对了五个。她的宗教信仰害他们家错失七万美元的奖金。她要儿子千万别把这事告诉父亲,理查德保证自己不会说。他是个很乖很可爱的小男孩。

错失六合彩的两个月后,盖勒斯沃斯太太在厨房里中弹身亡,很乖很可爱的小男孩也不见了。很久以后,人们在一座野草丛生、早已废弃的农场后头的荒田里找到了他早已腐烂的尸体。然而,当高帽罗思打开银色密封罐的阀门时,他的精华、他的气息——魂气——变成一团晶莹闪亮的银雾跳脱出来,升腾到罐口之上三英尺左右的高度,渐而呈水平状扩散开来。真结族人都仰起充满期待的脸庞。大多数人都激动得发抖,还有些人已然流下热泪。

“接受养分,继而忍受永生。”罗思说完,举起双手,直到指尖无限迫近那层雾气。她点头示意。雾气立刻开始呈伞状下沉,向等候中的人们扩散而去。当雾气笼罩在头部,他们就开始深呼吸。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五分钟,有些人吸得太猛,不禁昏厥倒地。

罗思感到自己的身体充实了,心神也更敏锐了。春夜里的每一丝芳香都变得清晰无比。她知道自己眼角、唇边的细纹正在消失。藏在头发里面的白色发根再次变得乌黑。这个深夜,乌鸦会敲响她的房门,在她的床上翻云覆雨,激情将被炽热点燃。

他们吸食理查德·盖勒斯沃斯,直到他被吸光——真正地死去,彻底地消失。白雾越来越淡,最终消隐无形。那些昏倒的人坐了起来,环顾四周,面带微笑。弗里克爷爷抓住中国佬佩蒂——巴瑞的老婆——飞快地跳了几个舞步。

“放开我,你个死老头!”说得厉声厉色,其实她在笑。

毒牙安蒂和安静的萨丽仍在深吻,安蒂的两只手深深插进萨丽深灰色的头发里。

罗思从野餐桌上跳下来,转身去看乌鸦。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圆圈,露出一脸坏笑。

棒极了,那个坏笑代表了这个意思。确实如此,眼下确实如此。然而,尽管罗思还沉浸在狂喜的满足中,她还是想起了保险箱里的那些密封罐。现在,空罐子不是三十七个,而是三十八个。他们离弹尽粮绝又近了一步。

5

次日,天光初现,真结族就开拔上路了。取道12号公路转到I-64公路,十四辆旅宿车首尾相连,排成一列。跨越州界时,他们会分散行动,以免这浩浩荡荡的车队招惹不必要的瞩目。他们用无线电保持联络,以免有人遇到意料不到的麻烦。

也可能会有天赐良机。

厄尼和莫琳,也就是索考维兹夫妇,在一整晚安眠之后精神抖擞,双双赞同一点:那些旅宿族几乎是他们露营地有史以来最好的客户。他们不但付清现款,有章法地收拾营地,车子停得整整齐齐,还有人在他们的拖车台阶上留了一个苹果面包布丁,上面盖着一张喜人的感谢卡。索考维兹夫妇享用着这份出乎意料的早餐甜品,彼此鼓励:要是运气好,他们明年还会来呢。

“你猜怎么着?”莫琳说道,“我梦到了人寿保险广告里的那个女人——弗洛,她卖给你一份巨额保险单。这个梦是不是够疯癫?”

厄尼哼哼一声,往自己那份布丁上浇上更多发泡鲜奶油。

“亲爱的,你做梦了吗?”

“没。”

但他这么回答时,故意移开视线,不去看她。

6

七月,爱荷华州,真结族在一个炎热的日子里转运了。罗思开在车队的最前头,一如往常,刚到阿戴尔市的西边,她脑袋里的雷达就感应到了什么。虽然没有高度警示音,但也相当惊人。她立刻开启无线电,调到中国佬巴瑞的波段。说是中国佬,他和汤姆·克鲁兹一样和中国没半点关系。

“巴瑞,你感应到了吗?回话。”

“嗯。”巴瑞不是那种饶舌的人。

“弗里克爷爷今天搭谁的车?”

没等巴瑞回答,围裙安妮就抢先占用了她的波段:“他和我,还有长腿保罗在一起。宝贝儿,是不是……有好货色?”安妮的语气很急切,罗思能理解。理查德·盖勒斯沃斯是数一数二的好货色,但毕竟隔了六星期了,他的魔力正在消退。

“安妮,老家伙还清醒吧?”

没等安妮回答,刺耳的嗓音就响起了:“我好着呢,臭女人。”对于一个时常忘记自己名字的老家伙来说,现在的弗里克爷爷听上去还挺不赖。有点暴躁,没错,但暴躁比糊涂强多了。

脑海中的雷达又叫了一下,这一次反而没第一次强烈。没必要强调的事,弗里克爷爷倒要特别强调一下:“我们他妈的走错方向了。”

罗思懒得回复他,直接呼叫另一个波段:“乌鸦?回话,亲爱的。”

“我在。”一如往常,随叫随到。

“下一个服务区全体停车。除了我、巴瑞和弗里克。我们要折返,从下一个匝道口下。”

“你们要带人手吗?”

“我们要再靠近些才能确定,不过……我认为不需要。”

“好吧。”停了一下,乌鸦又说,“妈的。”

罗思放好对讲机,向外望去,四条车道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乌鸦很失望,不出意外。他们都会失望。魂气足的头脑会带来麻烦,因为暗示或催眠对他们根本无效。换句话说,必须用武力才能征服他们。亲朋好友也会想方设法来阻挠。他们有时候会被催眠,但不会一直沉睡。只要魂气够足,一个小孩就能抵抗催眠力,哪怕毒牙安蒂这样的高手倾尽全力也无济于事。所以,有时候不得不杀人。是不太好,但有额外奖赏,值得一搏:生命和力量被封存进一只不锈钢密封罐,以备不时之需。在很多情况下,甚至还会有衍生的福利可求。魂气是有遗传性的,和他们沾亲带故的人也经常会有料。

7

就在真结族的大部分成员在康瑟尔布拉夫斯市以东四十英里的高速公路服务区阴凉宜人的休息区等待时,三位追寻魂气者的旅宿车调头折返,从阿戴尔市出口下了高速公路,向北而行。驶过I-80公路后进入支路,他们分头行动,各行其道,开始在纵横交错、路况良好的碎石农场小路上做地毯式搜寻爱荷华州的这一整片区域。根据不同方位得到的感应,判断行驶的方向。三角定位。

感应强烈了……强烈了一点……随后趋于平稳。是好货色,但不是强大的魂气。唉,好吧。乞丐没得挑。

8

那天,布拉德利·特雷弗不用像往常那样在农场里帮忙干活。他去参加当地小联盟全明星队的训练了。如果他爸爸不让他去,教练说不定会让球队由着性子乱玩一场,因为布拉德利是队里最好的击球员。凭外表,你是看不出来的——他瘦得像根草耙子,才十一岁——但他打得特别准,哪怕面对本赛区最好的投手,一垒二垒安打都不在话下。至于那些软绵绵的投球,他几乎总能打得又高又远。这当然和农场男孩的蛮力有关,但绝不是唯一的理由。布拉德利好像可以猜到下一个球的落点。其他球队的教练曾暗中怀疑他知道投球手是如何给击球手发暗号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就是知道。同样,他也能知道新的畜用井安设在哪里最好,偶尔走失的牛只跑去了哪里,或是妈妈的婚戒丢在了哪里。看看雪佛兰萨博本车垫下面有没有,他是这样讲的,果然有。

那天的训练特别好,但布拉德利在训练后的总结会上好像心不在焉,神思恍惚,连苏打水都不想喝——训练后,他们可以畅饮加冰块的大桶饮料。他说,他最好还是回家去,帮她妈妈收衣服。

“要下雨了?”教练麦卡·强森问他。他们都已经很信赖他的这种预感。

“不知道。”布拉德利无精打采地回答。

“孩子,你没事儿吧?你看起来不太好。”

事实上,布拉德利确实不舒服,早上起床时就头痛,还有点发烧。但这不是他想回家的原因。他只是有种强烈的直觉,有人不希望他继续留在棒球场。他的思绪似乎……不由自主。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真的在棒球场,还是梦到自己在这里——这未免有点疯狂?他无意识地抓着胳膊上的一个红斑。“明天老时间,对吗?”

强森教练说没错,布拉德利就单手拖着棒球手套独自离场了。平日里,他总是一路小跑——队员们都这样——但今天他不想跑。头还在痛,现在连双腿都疼起来了。他钻进看台后头的玉米田,不见了,显然是想抄近道回两英里之外的农场。当他出现在小镇D号城道上时,正用一只手慢悠悠、梦游似的拂开头发上的玉米须,而在那条碎石路边停着一辆中等大小的漫游王旅宿车。站在车边的人一脸微笑,正是中国佬巴瑞。

“啊,你来了。”巴瑞说。

“你是谁?”

“一个朋友。上车吧,我带你回家。”

“好呀。”布拉德利说。反正浑身不舒服,搭车回家倒正好。他抓着胳膊上的小红斑。“你叫巴瑞·史密斯。你是朋友。我会上车,你要送我回家。”

他踏上了旅宿车。车门关闭。漫游王开走了。

第二天,全镇出动,为了找到阿戴尔市小联盟全明星队的中外野手、最佳击球手。州警局发言人要求附近居民看到任何陌生汽车或厢式货车时都要上报。提供线索的人很多,但都查不出什么结果。尽管三位寻魂气者驾驶的旅宿车都比厢式货车大(尤其是高帽罗思的那辆巨龙般的车),但没有人说看到过它们。毕竟,他们是集体活动的旅宿族。布拉德利……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和其他几千名不幸的孩童一样,他已经被吸光了,仿佛只需轻轻一口,他就荡然无存了。

9

他们带他往北走,去了一个已荒废的乙醇加工厂,距离最近的农舍还有几英里远。乌鸦把男孩从罗思的陆巡舰上抱下来,轻轻地放在地面上。布拉德利的手脚都被强力胶布缚住了,他哭了。当真结族人聚拢到他的身边时(仿佛送葬人群围在墓穴周围),他说:“求求你们让我回家吧。我决不会告诉别人。”

罗思屈下单膝,在他身边叹了口气:“但愿我可以,孩子,但我不能那么做。”

他的视线环顾四周,落在巴瑞身上:“你说过你们是好人的!我听到的!你说过的!”

“对不起,伙计。”巴瑞却没有半点抱歉的神色,他看起来只是很饿,“这不是针对你的。”

布拉德利抬起视线,又看向罗思:“你会伤害我吗?请你们不要伤我。”

他们当然要伤害他。是很遗憾,但痛苦会让魂气更精纯,真结族人也必须有所吸食。龙虾被扔进滚滚的沸水中时也会感到痛苦,但俗人不会因此停止烹饪。食物就是食物,生存就是生存。罗思把双手摆到背后。贪心姐把刀柄塞到她的手里。刀很短,但非常锋利。罗思低头朝男孩笑着说道:“尽量让你少痛一点。”

男孩弥留了很久。他尖叫不已,直到嗓子都喊破了,哭喊声变成嘶哑的狂叫。其间,罗思停下来,看看周围。她的双手——纤长而强壮——好像戴着血红色的手套。

“有情况?”乌鸦问道。

“回头再说。”罗思说着,继续她要做的事。乙醇加工厂后面的那片空地在十几束手电筒光的照射下,恍如一个临时拼凑的舞台。

布拉德利·特雷弗轻声说道:“请杀了我。”

高帽罗思给了他一丝聊以慰藉的微笑:“快了。”

但,不会很快。

嘶哑的狂叫又开始了,最终化成了魂气。

破晓时分,他们把男孩的尸体埋好,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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