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灵异电台|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一部 艾布拉
第六章 灵异电台

1

这种情形,至少有三年没出现过了,但有些事你是不会忘却的。比如,你的孩子大半夜地开始尖叫。露西一个人在家,戴维去波士顿参加为期两天的会议了,但她知道,如果他在家,肯定会紧跟她身后,用冲刺的速度跑到走廊那头的艾布拉的房间。他也没有忘记。

他们的女儿坐在床上,脸色惨白,睡乱的头发张牙舞爪地支棱着,两只眼睛呆呆瞪着,眼神茫茫失焦。被单——天气暖和的时候,她只盖一条薄薄的被单——被扯到一边,团成一团,她裹在其中仿佛困在一只疯狂的茧里。

露西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揽住她的双肩,感觉像是在拥抱石像。在她苏醒过来之前,这种感觉是最糟糕的。因为女儿半夜的尖叫而无法入眠,在旁作陪,已经够吓人的了,但女儿毫无反应僵坐梦中,这就更恐怖了。在五岁到七岁之间,深夜里常有这样的骇人场面,露西为此非常忧惧,生怕爱女的心智经不起这种压力而崩溃。她会保持呼吸,但双眼僵滞不动,不管凝视着哪个世界,她都无法挪开视线,连眼皮都动弹不得。

不会崩溃的,戴维曾这样让她放心。约翰·道尔顿则用他的语言再次宽慰了她:孩子的复原力很强。只要她事后没有显露出任何后遗症状——躲避、孤立、类强迫症行为、遗尿——你们就不用担心。

但孩子在夜里惊醒、颤抖,怎么能不担心呢?之后,楼下突然传来狂乱的钢琴声,或是走廊尽头浴室里的水龙头突然自动旋开,又或是她和戴维摁下了开关,艾布拉床顶的吊灯却自动熄灭,她怎么可能认为一切安好呢?

后来,她的幻影伙伴出现了,噩梦的间隔变长,不那么密集了。最后就算彻底消失了。但今晚,这骇人的场面再现了。只不过,已经不算深夜了,露西能看到东方的地平线上显出了第一道微弱的曙光,不禁在心里为此感谢上帝。

“艾比?妈妈在。和我说话。”

五秒,十秒,没有任何反应。之后,露西怀中的石像终于放松下来,恢复成了一个小女孩。艾布拉浑身发抖地深吸一口气。

“我又做那种噩梦了,和以前一样。”

“我猜到了,宝贝儿。”

艾布拉似乎只能记住一点点梦见的场景。有时是人们互相喊叫,用拳头狠狠地互打。他追着她跑,一拳把桌子打翻了,她会这样描述。还有一次,她梦见一只独眼碎布娃娃躺在高速公路上。艾布拉才四岁那年,她还告诉他们,她看到一群鬼灵坐在海伦·利文顿小火车上,也就是弗雷泽小镇的观光名胜。小火车从迷你小镇开到云间小道,再绕回车站。我看得到他们,因为有月光,那一次,艾布拉是这样对父母说的。露西和戴维坐在她的左右两边,双双把她抱在怀里。露西至今仍记得艾布拉的上半身睡衣都被汗水浸透了,她记得那种触感。我知道他们是鬼灵,因为他们的脸都像熟透的苹果,月光照得透。

隔天下午,艾布拉又和小朋友们在一起玩耍,跑啊,笑啊,但露西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一群死人坐着小火车穿行在树林里,月光下,他们的脸像透明的苹果。她问过孔切塔,她们单独外出游玩时,有没有带艾布拉坐过那辆小火车?切塔说没有。她们去过迷你小镇,但小火车那天刚好在检修,她们没坐成,就改坐旋转木马了。

现在,艾布拉抬起头,看着妈妈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他说午饭前会到家。”

“那恐怕来不及。”艾布拉说。一滴眼泪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滴落到她的睡衣上。

“什么事情来不及?艾芭嘟嘟,你记得什么?”

“他们在伤害那个小男孩。”

露西不想细问,但又觉得必须问清楚。事实已然证明,艾布拉以前的很多梦境都和切实发生的事件有关联。是戴维发现《北康威周报》上登着独眼娃娃的照片,上面的文章标题是:奥西皮车祸,三人身亡。是露西在艾布拉做了“他们互相喊叫、殴打”那个梦之后的几天里,搜索了因家庭暴力被捕的警方记录。就连约翰·道尔顿也赞同,艾布拉的“脑袋里好像有一个灵异电台”,可以接收到别人传递出来的讯息。

所以,露西不得不问:“哪个男孩?他住在附近吗?你认识他?”

艾布拉摇摇头:“很远。我记不得了。”说完,她的脸色一亮。她竟可以这样迅速地从神游状态中跳脱出来,这和神游本身一样让露西觉得诡谲极了。“但我已经跟东尼说了。他大概会告诉他的爸爸呢。”

东尼,正是她那位看不见的朋友。艾布拉有好几年没说起他了,露西心想,但愿这不是某种退化。十岁还有幻影小伙伴,这好像有点晚熟。

“东尼的爸爸大概可以阻止那件事。”说完,艾布拉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不过,我还是认为太晚了。”

“东尼有一阵子没来了,是不是?”露西站起来,把乱成一团的床单抖开。床单飞鼓起来,飘到艾布拉的脸上,她咯咯地笑起来。对露西来说,这就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神智正常的声音。屋子里渐渐明亮起来。很快,她们就会听到第一声鸟鸣了。

“妈妈,好痒呀!”

“妈妈就喜欢咯吱小孩。妈妈们都有这种魔力。好啦,来说说东尼好吗?”

“他说,只要我需要他,他随时都能来。”艾布拉说着,在整理好的床单下躺好。她拍拍床,露西也躺下了,两人合用一只枕头。“刚刚做的是噩梦,我需要他。我觉得他来了,但真的记不清了。他的爸爸在辣药院工作。”

这是露西没听说过的新情况。“辣椒酱工厂那样的地方?”

“不是啦,笨笨,那是快死的人待的地方。”好像在教导一无所知的孩子,艾布拉的语气有点洋洋得意,露西的背上却打了一阵寒战。

“东尼说,有些人病得太厉害,好不了了,就会去辣药院,他的爸爸会努力让他们好受些。东尼的爸爸有只猫,名字和我的有点像。我叫艾比,猫叫艾奇。真有趣,多巧呀!”

“是。挺巧的,但挺有趣的。”

两个名字只有一字之差,约翰和戴维肯定都会说,那是聪明绝顶的十岁小女孩虚构出来的情节。他们嘴上那么说,心里却半信半疑;露西不一样,她几乎能肯定艾比没有瞎编。有多少十岁的小孩知道临终安养院是派什么用的,甚至在念都念不准的前提下?

“跟我说说梦里的男孩。”既然艾布拉已经安稳下来,谈这个话题似乎就安全一点了,“艾芭嘟嘟,告诉我,谁在伤害他?”

“我只记得……他本来以为巴内是他的朋友。也许是巴瑞。妈妈,我可以抱霍比睡觉吗?”

她的兔宝宝玩偶早被束之高阁了——长耳朵耷拉着,瘫坐在她房间里最高的搁板上。艾布拉起码有两年没抱着它睡觉了。露西把兔宝宝霍比拿下来,放进女儿的臂弯。艾布拉紧紧抱住它,好像立刻就睡着了。运气好的话,她会安睡一小时,甚至两小时。露西坐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

让这种事在几年之内彻底结束吧,就像约翰曾说的那样。最好是今天,这个清晨,到此为止。求求你了,别再有这种事了。别再让我们翻遍报纸杂志,找寻有没有小男孩被继父杀死,或是被嗑嗨的、喝醉的浑蛋群殴致死的案件。到此为止吧。

“上帝啊。”她轻声念道,“如果你在,能否为我做一件小事?你能不能让我女儿脑袋里的收音机坏掉?”

2

真结族的车队重新沿着I-80公路向西而行,直奔科罗拉多州高地山区、他们用以度暑假的小镇(也总以为他们能在附近集取一些高能量的魂气,不是没有,只是良机未到)。乌鸦老爹坐在罗思的陆巡舰的副驾驶座上。乌鸦的那辆乡村巴士公司出产的艾菲尼迪露营车则暂时由计算器吉米——杰出的真结族会计——驾驶。罗思把车内广播调到叛道乡村音乐频道,此刻,播送的是小汉克·威廉姆斯的《干了威士忌就下地狱》。这歌不错,乌鸦等它播完才关掉广播。

“你说我们回头再聊。回头就是现在。当时有什么情况?”

“有人在观望我们。”罗思回答。

“当真?”乌鸦挑了挑眉毛。他和所有成员一样,尽情享用了特雷弗的魂气,但他没有显得更年轻。他吸食后几乎没有外貌上的改变。反过来说也一样,在两次饱餐之间,他也不太会显老,除非两餐间隔很长时间。罗思觉得这挺好的,得失相当。大概因为他的基因里有什么元素。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有基因。核桃认为他们应该是有的。“你是说,魂气脑袋?”

她点点头。在他们眼前,I-80公路在点缀着几朵白云的淡蓝色天空下笔直延伸。

“高魂气?”

“噢,绝对是。极高。”

“多远?”

“东海岸,我觉得是。”

“你的意思是——有人隔着一万五千英里观望我们的行动?”

“甚至可能更远一点。很可能索性在加拿大境内。”

“男孩还是女孩?”

“大概是女孩,但只是一闪而过。顶多逗留了三秒钟。是男是女有差别吗?”

没有。“魂气这么凶猛的小孩,你可以灌满几个罐子?”

“很难说。至少三罐。”这次,是罗思虚报数字了。她私心里猜测,这个不知名的观望者应该能灌满十罐,甚至十二罐。虽是转瞬即逝的到场,力量却相当强劲。观望者看到了他们在做什么,她(假设是女孩)的恐惧之强大,迫使罗思的双手无法动弹,感受到些许嫌恶。当然,那不是她本人的感受——把俗人开膛剖肚就跟划开一头野鹿的肚子一样,没什么可嫌恶的——而是像灵异弹球,纯粹是从观望者身上弹射出来的。

“也许我们应该调头。”乌鸦说道,“趁着信号强,赶紧把她拿下。”

“不。我认为这个孩子还在成长,还会更强大的。可以等果子再熟一点。”

“你有把握?还是只凭直觉?”

罗思摆摆手。

“难道你的直觉那么灵验,足以让我们去冒险?——万一她被车撞死,或被恋童癖抓去呢?”乌鸦的话里没有讽刺的味道,“万一得了白血病或别的什么癌症?你知道他们很容易得这类绝症。”

“如果你问计算器吉米,他会说,胜算在我们手里。”罗思笑着,宠溺地拍拍他的大腿,“老爹,你想得太多啦,别那么操心。我们按照计划先去赛威镇,再过一两个月就南下佛罗里达。巴瑞和弗里克觉得今年会有一场大飓风。”

乌鸦扮了个鬼脸:“好像垃圾站的清仓处理。”

“是挺像的。不过,那些垃圾站会留下些美味佳肴呢。养分多多。上次,我们错过了乔普林龙卷风,我到现在还在后悔呢。但也不能怪谁,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风暴,我们得不到更多预示。”

“这个孩子。她看到我们了。”

“是的。”

“看到我们在做什么了。”

“你想说什么,乌鸦?”

“她会不会去告发我们?”

“宝贝儿,如果她超过十一岁,我就把我的帽子吞下去。”罗思用手指弹了弹高帽子,加以强调,“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能做什么样的事,她的父母都可能浑然不知。就算他们知道,大概也不会当真,宁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样他们就不用为此想太多了。”

“他们也可能带她去看精神科医生,配一大把药让她吃。”乌鸦说,“那些药会让她踪迹模糊,那就很难找到她了。”

罗思笑了:“如果我想得没错——我有十足的把握——给这个孩子吃帕罗西汀[29]根本不会造成影响,就像在探照灯前蒙一张保鲜膜。时候到了,我们就能找到她。别担心。”

“听你的。你是老板。”

“没错,我最亲爱的。”这次,她不是拍他大腿了,而是在他胯下拧了一把,“今晚住奥马哈吗?”

“拉昆塔酒店。我把底楼后半边的房间都包下了。”

“很好。我要骑在你身上,上上下下像坐云霄飞车。”

“走着瞧,还不知道谁骑谁呢。”感谢特雷弗,乌鸦感觉飘飘欲仙。罗思也是。他们都是。他又把广播打开了。加拿大十字豚草乐队的歌声跳出来,唱的是俄克拉荷马州的小伙们卷的大麻烟都不地道。

真结族向西而行。

3

戒酒小组里有宽容的督助人,也有苛刻的督助人,还有一些像凯西·金斯利,对他们所督助的对象毫不留情面。他们刚刚缔结督助关系时,凯西强令丹连续参加九十次戒酒小组活动,并且每天早上七点钟给他打电话。丹做到了。九十次互助会完成之后,凯西说,清早七点可以不用给他电话报到了。那之后,他俩每周三次在日斑咖啡店碰面。

二〇一一年七月的某个下午,丹走进咖啡馆时,凯西已经坐在火车座里了。虽然凯西还没退休,但在丹眼里,自己多年不变的戒酒督助人(也是他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第一位老板)看起来已很苍老。头发都快掉光了,走起路来也明显一瘸一拐。他需要做一次人工髋关节置换,但老是推延手术时间。

丹和他打过招呼,坐下来,两手交叉,准备开始凯西所说的“教义问答”环节。

“丹尼,今天清醒吗?”

“是的。”

“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自制力?”

他按部就班地背诵起来:“感谢戒酒者互助会,感谢我所理解的上帝。我的督助人也有小小的功劳。”

“马屁拍得不错,可惜没把我捧上天,我也不会吹捧你。”

帕蒂·诺伊斯端着咖啡壶走过来,问也不问就给丹倒了一杯。“帅哥,好吗?”

丹朝她笑笑:“很好。”

她捋了捋头发,又走回柜台里面,步履间多了一点摇摆的风情。像所有正常男人一样,他俩的视线随着她的屁股美妙地摇摆,然后,凯西转而凝视丹。

“对于你所理解的上帝,有什么新领悟?”

“没太多进展。”丹说,“我有种感觉,那可能要花一辈子去探索。”

“但你早上会请求上帝赐予你力量,一杯酒都不碰?”

“是的。”

“跪下来请愿?”

“是的。”

“晚上也会感恩?”

“是的,也是跪着的。”

“为什么?”

“因为我得牢记,是嗜酒害我走到那种地步的。”丹说的是彻头彻尾的实话。

凯西点点头:“那是前三个步骤。给我简单说说。”

“我不行。上帝可以,我想该让他来说。”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所理解的那位上帝。”

“也是你不能完全领悟的那位。”

“是的。”

“那告诉我,以前你为什么喝酒?”

“因为我是个酒鬼。”

“不是因为欠缺母爱?”

“不是。”温迪有很多缺点,但她对他的爱——以及他对她的爱——从未动摇过。

“因为欠缺父爱?”

“不是。”尽管他曾经折断我的手臂,最后还差点儿杀死我。

“因为有遗传?”

“不是。”丹喝了口咖啡,“但确实有遗传。你知道的,对吗?”

“当然。我还知道这种遗传并不重要。我们以前嗜酒,只因为我们是酒鬼。我们永远不会好转。只不过,根据每天的精神状况,我们可以得到缓刑一天的待遇,仅此而已。”

“是的,老板。这个环节算过了吗?”

“差不多了。你今天想过喝一杯吗?”

“没有。你呢?”

“没有。”凯西咧嘴一笑,笑容让脸色骤然一亮,瞬间年轻了几岁,“奇迹啊。丹尼,你会不会说这是奇迹?”

“是的,深有同感。”

帕蒂又来了,把一大盘香草布丁——顶上不止有一颗樱桃,而是两颗——直接塞到丹的面前:“吃掉。店里招待的。你太瘦了。”

“那我呢,亲爱的?”凯西问道。

帕蒂哼了一声:“你已经壮如牛了。如果你要,我可以给你一份松枝冰露——一根牙签插在冰水里。”话音刚落,她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你还惦记着?”看丹吃起了布丁,凯西问道。

“迷人。”丹说,“非常微妙,新世纪风味。”

“谢谢你的废话。你还惦记着她吗?”

“我们是好过,大概四个月,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凯西。帕蒂已经和格拉夫顿的好小伙订婚了。”

“格拉夫顿。”凯西用轻蔑的口吻说道,“风景不错,镇子够破。你来咖啡馆的时候,她的举止可不像订婚的女士。”

“凯西——”

“别,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从没有怂恿哪个督助对象到他人的感情关系里插一脚——或是插老二——那种鸟事,最可能是买醉收场。不过……你有没有和谁在约会?”

“这是你要管的事吗?”

“刚好就是。”

“眼下没有。之前,和利文顿安养院里的一个护士好过一阵子,我和你提起过她……”

“莎拉……什么的。”

“奥森。我们谈过同居的事,可后来她就找到一个很不错的工作,去了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我们有时还通通电邮。”

“第一年不要谈恋爱,这是经验之谈。”凯西说,“只有极少数的戒酒者会严肃对待。你做到了。可是,丹尼……现在是时候了,你也该找个稳当的伴儿了。”

“老天呀,我的督助人刚刚变为心理医生了。”丹说。

“你的日子好起来没有?比你脚步不稳、双眼充血地下公车到这个小镇时强多了吧?”

“你都知道的。以前的我做梦都想不到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

“那就好好想想吧,找个人共度好日子。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我会做笔记的。现在我们可以谈点别的了吗?红袜队,怎样?”

“我得先保持督助人的身份,再问你一件事。之后我们可以再当哥儿们,喝杯咖啡。”

“行……”丹谨慎地看着他。

“我们从没谈过你在临终安养院里的工作。你是怎样帮助别人的。”

“没谈过。”丹说,“我宁愿以后也不谈。你知道人们每次聚会结束时都说什么?‘在这里的所见所闻都将在此保留,出了这扇门就不能再提。’我也这样对待聚会之外的生活。”

“你的生活有多少部分受到嗜酒的影响?”

丹叹气了:“你这不是白问嘛。你都明白。方方面面都受了牵连。”

“所以呢?”凯西没等到丹回答,又接着说,“利文顿的员工把你叫做‘长眠医生’。丹尼,没有不透风的墙。”

丹沉默不语。布丁剩了一些,他要是不吃完,帕蒂会骂他,但他已经没有胃口了。他早就知道自己逃不开这个话题,也知道自己保持十年滴酒未沾(最近他也成为一两个戒酒伙伴的督助人了),凯西很尊重他的隐私,但他还是不想谈。

“你帮别人死。不是说用枕头压住他们的脸或别的手法,没人那样想,而是用……我说不上来。好像也没人懂。”

“我陪他们坐一会儿,就这样。如果他们想说说话,就陪他们聊几句。”

“你有没有照着十二步骤做,丹尼?”

如果丹相信这句话开启了新话题,肯定会乐此不疲地回答。但他很清楚,话题并没有变。“你知道我做到了。你是我的督助人。”

“是啊,你早上请求帮助,晚上表达感恩。双膝跪地。前三步就是这样。第四步纯粹是道德准则那套狗屁。第五步呢?”

一共有十二个步骤。丹参加过的每一次互助会开始时,大家都会把这十二条戒律大声念诵一遍,他早已烂熟于心。“向上帝、自己和另一个人坦承我们犯下的过错的本质。”

“没错。”凯西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目光越过杯沿盯住丹,“这一条,你做到了吗?”

“基本上做到了。”丹发现自己坐立难安,巴不得身在别处。随便什么地方都行。而且——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发现自己想喝一杯酒。

“我来猜猜。你把以往的过错都向你自个儿坦承了,也向你并不了悟的上帝坦承了,还把大部分的罪过跟另一个人说过——那就是我。我说得对吗?”

丹一言不发。

“我是这么想的。”凯西继续说,“要是我说错了,你可以纠正我。第八步、第九步都是关于清点余孽,把我们日日夜夜枯坐醉酒的时候犯下的罪过一一检点。我认为,你在安养院里的部分职责——最重要的那部分——就是弥补过错。我还认为,有一个罪过你放不下,因为你觉得太他妈羞愧了,难以启齿。如果我说对了,相信我,你不是第一个羞于启齿的人。”

丹心想:妈妈。

丹心想:糖糖。

他又看到了红色钱夹、揉成一团的食品劵。他也看到了那些可怜巴巴的小钱。七十块钱,够买四天的醉。如果精打细算,把酒量控制好,食量维持在最低限度,应该能撑到五天。他看到那笔钱先是在自己掌心里,然后滑进了他的裤袋。他看到了小男孩,穿着勇士队T恤,湿答答的尿片直往下坠。

他心想:孩子的名字是汤米。

不是头一回也不是最后一次,他在心里想:我决不会说出这件事。

“丹尼?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我觉得有。我不知道你背负这该死的心事有多久了,但你可以放心地告诉我,把负担卸给我,然后轻轻松松地离开这里。坦承的用意就是这样。”

他想起那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妈妈

(蒂尼,她的名字是蒂尼)

哪怕醉得像摊烂泥,她还是一把揽住他,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晨光透过肮脏的卧室玻璃窗照进来,他们面对面地依偎在清晨的阳光下。

“没什么要说的。”他答。

“要释怀,丹。我是作为你的朋友以及你的督助人才说这些的。”

丹默默凝视对面的男子,一言不发。

凯西叹了一声:“互助会里有句话,你深藏不露的秘密越多,你就病得越重。讲过这话的互助会,你参加过多少次了?一百次?也许一千次?哪怕是戒酒互助会里的铁杆老成员,顶多也就去过上千次吧。”

丹还是不吭声。

“我们都有低谷。”凯西说道,“迟早有一天,你要把藏得最深的心事讲给某人听。你不讲,你就会堕入谷底,发现自己身在酒吧,手里握着酒杯。”

“你的意思我懂了。”丹说道,“现在,我们能聊聊红袜队了吗?”

凯西瞄了瞄手表:“下次吧。我得回家去了。”

没错,丹心想,回到你的狗和金鱼身边。

“好吧。”他抢在凯西前面抓过账单,“下次吧。”

4

丹回到角楼的卧室,盯着黑板看了许久,这才慢慢地把上面的粉笔字擦去:

他们在杀害棒球男孩!

黑板被擦净了,他问:“棒球男孩是怎么回事儿?”

没有回答。

“艾布拉?你还在吗?”

不在了。但她来过。刚才和凯西在咖啡馆的聊天让他很不自在,只要早十分钟结束,他回家时大概就能亲眼看到凭空出现的艾布拉的身影。不过,她是冲他来的吗?丹觉得不是。他觉得她应该是来找东尼的。当然,这想法疯狂得不容置疑。很久以前,东尼是他的隐形伙伴,时不时带来幻景的小伙伴,时不时给他警告的小伙伴。事实上,那也是另一个他,更深层、更智慧的他自己。

昔日的全景饭店里,对于拼尽全力活下去、惊恐万分的小男孩来说,东尼像个大哥哥般保护着他。讽刺的是,现在却反过来了,戒酒成功的丹尼尔·安东尼·托伦斯成了体面、有担当的男子汉,东尼却依然是个孩子。大概这就是新世纪流派的大师们言必称的“内在孩童”。丹却坚信无疑:“内在孩童”那套说法之所以有市场,是因为人们要给过盛的利己心、破坏性的任性举止(凯西说的“‘我偏要’综合征”)找个漂亮的借口。不过,他也相信成熟的男女都会在大脑深处保存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不只有内在的孩童,还有内在的婴孩、内在的少年、内在的青年。如果神秘的艾布拉来他这里,找寻和她同样年纪的人,岂不是很自然吗?

玩伴?

甚或是保护者?

(他们在杀害棒球男孩)

如果是,那就是东尼担当过的角色。可她需要保护吗?她留下的讯息显然流露出痛苦,但痛苦总是随闪灵而来的,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只是孩子不一定能明白,未必看得透这一点。他可以把她从人海中找出来,或许还能发现更多隐情,可他该怎么对艾布拉的父母说呢?嗨,你们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们的女儿,她有时会来我的房间,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啦?

丹知道,他们不至于呼叫警察来追捕自己,但若事情真的到那个地步,他也不能怪人家。考虑到以前五花八门的前科记录,他不想自找麻烦。如果东尼已经成为她的远距离小伙伴了,那最好维持现状。没错,东尼无影无形,但至少和艾布拉年纪相当。

等一下,他会把属于这块黑板的人名和房间号重新写上去。眼下,他拿起笔架上的一截粉笔头写道:艾布拉,东尼和我祝你有个愉快的夏日!你的另一位朋友,丹。

他盯着这条留言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这才走到窗前。夏末午后非常美好,而且,这是他的公休日。他决定出去散个步,尽量忘掉和凯西的恼人对谈。是的,他认为蒂尼在威明顿市的公寓就是他的谷底所在,但缄口避谈那里发生过的事并没有阻挠他成功戒酒十年,也不会影响他此后再有十年的清醒。甚至,二十年。话说回来,干吗去琢磨多少年呢,互助会的至理名言不就是“一日只戒一日酒”吗?

威明顿已是陈年往事。上半辈子。他的那段生活已然告终。

离开时,他和平日里一样把门锁好,但只要神秘的艾布拉想来,这把锁根本挡不住她。他回来的时候,黑板上或许会有她写的新留言。

说不定我们能成为笔友。

是啊,说不定,维多利亚秘密内衣品牌名模组成的秘密集团还能解开氢聚变之谜呢。

丹的嘴边挂着笑容,出门了。

5

安妮斯顿公共图书馆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夏季图书大卖会,艾布拉说她想去,露西当即放下本该下午完成的家务事,兴高采烈地陪女儿出门,沿着主街走下去。草坪上的小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捐赠图书。露西流连在平装本的桌边(一本一美元,六本五美元,随你挑),找寻她还没读过的朱迪·皮考特[30]的畅销小说。艾布拉则在标志着青少年书籍的桌边翻翻拣拣。她还小,连最年轻的成年人都算不上,但她读起书来却是如饥似渴(也颇有早熟的品位),尤其钟爱科幻小说。她最喜欢的T恤上就印着一台复杂、巨大的机器,下面印着蒸汽朋克才是王道。

就在露西决定买一本迪恩·孔茨[31]的老书和相对来说的新星作家丽萨·加德纳[32]的作品时,艾布拉一阵风似的跑到她身边,眉开眼笑地说:“妈妈!妈咪!他叫丹!”

“宝贝儿,谁是丹?”

“东尼的爸爸!他祝我有个愉快的夏日!”

露西环顾四周,满心以为会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牵着一个和艾布拉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很多陌生人——毕竟是夏季啊——但没有这样的父子组合。

艾布拉看到她在找,咯咯笑起来:“噢,他不在这儿。”

“那他在哪儿?”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很近。”

“好吧……宝贝儿,我觉得那也挺好的。”

露西只来得及撩乱艾布拉的头发,她就连蹦带跳地跑回去翻找关于火箭、时空穿梭和巫师的好书了。露西站立原地望着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手里还握着刚刚选好的小说。戴维从波士顿打电话回来的时候,要不要跟他提这事儿?她想了想,还是别说了。

灵异电台,不过如此。

最好还是让它去吧。

6

丹打定主意,先去爪哇咖啡店买两杯咖啡,一杯是给在迷你小镇上班的比利·弗里曼带的。虽然弗雷泽镇政部门雇用丹的时间非常短暂,他和比利却在这十年间成了好朋友。他们都熟识凯西——他是比利的老板,也是丹的督助人,这当然是他们交好的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很喜欢对方。比利不喜欢瞎扯淡,丹很中意这一点。

他也喜欢驾驶海伦·利文顿号。大概,这又是内在孩童显形的时候。他敢打包票,心理医生肯定会这么说。通常,比利都很乐意把驾驶权让给他,尤其是夏天的旅游旺季,比利巴不得他能接手,自己才能歇口气。从国庆日到劳动节,小利每天要行驶十趟十英里的旅程:从迷你火车站到云间小道再折返,但青春不会折返,比利只会越来越老。

穿过大草坪,走上克莱默大道时,丹发现弗雷德·卡林坐在利文顿安养院主楼和二号楼之间一条背阴的长凳上。就是这个护工把可怜的老查理·海耶斯的胳膊捏出了淤青,但他仍在这里值夜班,和过去一样懒惰,脾气一样坏,但他至少学乖了:千万别招惹长眠医生。这一点,丹很受用。

马上就要值班去的卡林正在大嚼巨无霸汉堡,带着油渍的麦当劳纸袋搁在他的膝盖上。两人都盯了对方一会儿,谁也没打招呼。丹觉得弗雷德·卡林是个有虐待倾向的懒鬼、浑蛋;卡林觉得丹是个假仁假义、多管闲事的臭屁。所以,他们也算扯平了。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就能相安无事,万事大吉。

丹买好了咖啡(比利的那杯加了四包糖),然后横穿笼罩在金色夕阳下的热闹公园。有人在玩飞盘。爸爸妈妈推着秋千上的小娃娃,要是荡得太高,他们就会稳稳地抓住小娃娃。垒球场上,一场比赛在进行中,弗雷泽基督教青年会主场迎战身穿橙色衬衣的安妮斯顿康乐队。他一眼就瞧见了火车站里的比利。后者正站在凳子上,把小利的镀铬车身擦得锃亮。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有家的感觉。

就算不是,丹心想,也是我这辈子感受到的最接近家庭氛围的场景了。现在我只需要一个叫莎莉的老婆,叫皮特的小孩,还有一条叫洛夫的狗。

他走上迷你小镇里微缩版本的克莱默大道,拐进迷你小镇火车站投下的阴影里。“嘿,比利,我带了一杯你喜欢的咖啡口味的糖水。”

听到这话,弗雷泽小镇上第一个对丹好言好语的人转过身来:“哎呀,敦亲睦邻啊。我刚才还在想,要是有杯饮料该——哦!该死,完蛋了。”

丹手中的硬纸板杯托掉下去了。热咖啡洒在他的网球鞋上的时候,他感觉到了热度,但那似乎很遥远,根本不重要。

有苍蝇在比利·弗里曼的脸上爬。

7

第二天早上,比利死活不肯去见凯西·金斯利,也不想请假,更不想看什么医生。他不停地告诉丹,他感觉很好,精神倍儿好,身体倍儿棒。以往每逢六月七月他都会有热伤风,今年甚至都没事儿。

倒是丹一夜难眠,也不愿接受比利的拒绝。如果一切都太晚了,他或许还能勉强接受,但他认定现在还来得及。他以前见过死亡苍蝇,也渐渐学会了判断这种异象的含义。如果是一大群——好像一层恶心的面纱,拥挤蠕动的苍蝇足以遮蔽五官——那是真的没有生机了。如果有几十只,这个人说不定还有救。要是只有几只,说明时间还算充裕。比利的脸上,只有三四只。

在安养院的绝症病友们的脸上,他一只都没看到过。

丹想起自己在母亲去世前九个月时去探望她,那天,她也口口声声说自己感觉很好,精力旺盛。丹尼,你在看什么?温迪·托伦斯曾这样问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她滑稽地蹭蹭鼻尖,手指刚好穿过上百只死亡苍蝇。从她的发际线到下巴,它们密密麻麻地蒙住了脸孔,像一层胎膜。

8

凯西早已习惯了居中调停的工作。他喜欢带着自嘲的口吻对别人说,那正是他坐享六位数高薪的原因。

他先听丹说。然后听比利的反驳,说他绝对不能离岗,绝不能在旺季的最高峰——游客们早早就来排队,等着乘坐八点发车的小利。更何况,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也没法临时找到医生。对医院来说,现在也是旺季。

“你上次体检是什么时候?”比利的话音刚落,凯西就发问了。丹和比利双双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凯西把办公椅往后翘,十指交叉搁在肚子上,脑袋刚好搁在老位置:挂在墙上的十字架下。

比利带着戒备的神情:“大概是在二〇〇六年吧。但查下来很好,凯西,医生说我的血压比他自己的都低十个点。”

凯西的视线转移到丹身上。那是保有猜测和好奇的眼神,但没有不信服的感觉。和复杂而陌生的外部世界交流时,戒酒互助会成员通常都会缄口寡言,但在自己人的圈子里,他们常常畅所欲言,也免不了八卦。因此,凯西知道丹·托伦斯有特殊的天赋,帮助临终病人安详辞世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坊间已有传言:丹有非同一般的洞察力,不止一次帮到别人。都是那种无法解释的事。

“你和约翰·道尔顿挺熟的,是吗?”现在,他问的是丹,“那个儿科医生?”

“是的。基本上每周四晚上都会见到他,在北康威。”

“有他的电话号码?”

“我确实有。”就在凯西给他的小记事本末页,丹有一份互助会所有成员的联络表,他依然随身携带着。

“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这事很重要,这个粗人必须马上就诊。你知道他需要看哪一科的医生吗?他这把年纪,显然不能看儿科了。”

“凯西——”比利忍不住了。

“安静。”凯西说完,转头继续对丹说,“我认为你应该想得到,上帝作证。是不是他的肺?瞧他抽烟的样子,最有可能是肺出毛病了。”

丹明白,迈出这一步,已没办法回头了。他叹了口气:“不,我认为是肠道。”

“只不过有点消化不良,我的肠子——”

“我说了,安静。”再转向丹,“那就找个看肠子的医生。告诉约翰这事十万火急。”他停了停,又问,“他会相信你吗?”

这是丹乐于听到的问题。他在新罕布什尔的这些年里帮助过许多互助会成员,尽管他请求他们不要到处声张,但也很清楚有些人忍不住讲出去了,至今仍有风言风语。不管怎样,约翰·道尔顿医生保守了秘密,这一点让丹很欣慰。

“我认为他会的。”

“好的。”凯西指了指比利,“你今天不用上班了。带薪,病假。”

“可是小利——”

“这个镇子上有十几号人能驾驶利文顿号。我打几个电话就行,前两班车由我亲自开。”

“你的坐骨都不行了——”

“坐骨不行,胆子够肥。行行好吧,你快点离开这间办公室。”

“可是凯西,我觉得——”

“我才不管你感觉好不好呢,哪怕你能参加赛跑,一路跑到温尼伯索基湖,我也不在乎。你得去看医生,就这样。”

比利忿忿不平地瞪着丹:“瞧你给我惹的麻烦!我早上的咖啡都还没喝呢。”

这天早上,他脸上的苍蝇不见了——其实还在,丹知道,只要他集中精神;只要他想,就能再次看到……然而,看在基督的分上,谁会想看到那种场面呢?

“我知道。”丹说,“没了重心,日子就难熬了。凯西,我能用下电话吗?”

“随你用。”凯西站了起来,“看来我得一瘸一拐地走到火车站剪几张票啦。比利,你有我能戴的机师帽吗?”

“没有。”

“我的你能戴。”丹说。

9

像戒酒者互助会这样的团体没有广而告之,没有商品出售,只靠主动扔进篮子或棒球帽里的皱巴巴的捐助维持开销,大部分聚会是在租借的会议厅或教堂地下室这样的地方举办的。但在默默无闻的表象之下,其影响力十分深远。在丹想来,那可不是什么老男孩社团,而是老酒鬼的人际圈。

他给约翰·道尔顿打了电话,约翰又给一位名叫格雷格·菲勒顿的内科专家打了电话。菲勒顿不是互助会成员,但他欠约翰一个人情。丹不知道详情,也不在乎。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天晚些时候,比利·弗里曼就躺在了菲勒顿位于刘易斯顿的诊所的检查台上。从弗雷泽开车过去足有七十英里,比利骂了一路。

“你确定只是肠胃问题吗?”他们在菲勒顿诊所外的松木街小停车场里泊车时,丹问道。

“是啊。”比利应了一声,又不情愿地加了一句,“是比过去糟,但还不至于让我晚上睡不着。”

撒谎,丹在心里回了一句,但没说出口。反正,最艰难的一步已经完成了——他总算把这个牛脾气老浑蛋拽到这儿来了。

丹坐在等候室里,翻看一本《OK!》八卦杂志,封面人物是威廉王子和他的新婚妻子,她挺美,但太瘦了。就是这时候,他听见走廊那头有人痛得大叫一声。十分钟后,菲勒顿出来了,在丹身边坐下。他瞥了一眼杂志封面,说:“这小子或许能继承英国王位,但他四十岁之前就会秃得和九号球一样光溜溜的。”

“你说得应该没错。”

“当然不会错。在人类事务的范畴里,能称王称霸的只有基因。我要把你的朋友送去缅因州中心总医院做一个CT检查。扫描出来的结果,我大致有把握。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就会安排弗里曼先生明天一大早做一次血管小手术,也就是切开再合上。”

“他哪里有问题?”

比利扣着裤腰的皮带,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了。晒黑的脸膛现在灰灰黄黄的,沁出了汗珠。“他说我的主动脉里有个凸起物。好比是汽车轮胎里的气泡。只不过,你戳下去的时候轮胎不会喊疼。”

“动脉瘤。”菲勒顿说道,“噢,有可能是肿瘤,但我觉得不像。无论如何,抓紧时间是头等大事。该死的东西已有乒乓球大小了。你带他来检查真是做得太对了。要是动脉瘤破裂,附近又没有医疗单位……”菲勒顿摇了摇头。

10

CT扫描结果证实了菲勒顿的诊断,确实是动脉瘤。当晚六点,比利就入院了,躺在病床上的他好像缩了一圈。丹坐在他床边。

“好想抽根烟啊。”比利凄惨地说道。

“这事我帮不上忙。”

比利长叹一声:“反正也该戒了。利文顿安养院的人不会惦记你吗?”

“工休。”

“好好的假期搁这儿太浪费啦。跟你说个事儿,他们明天一早动刀叉,只要没把我弄死,我这条命就归你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但从今往后,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开口,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丹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如何一步步踏下州际巴士的台阶,迈入纯白蕾丝般的漫天飞雪里。他想起第一眼看到拖着海伦·利文顿号的红色火车头时的欣喜之情。这个男人问他是不是喜欢小火车,没有呵斥他滚一边儿去,别瞎摸瞎碰。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小善意,竟然开启了一扇门,让他拥有了如今拥有的一切。

“比利,老伙计,是我欠你,怎么还都不嫌多。”

11

这些年滴酒不沾,让他注意到一个古怪的现象。当他的生活不尽如人意的时候——譬如二〇〇八年的那个清晨,他发现有人用石块砸烂了他汽车的后窗玻璃——他几乎不会想要喝酒。然而,一切风调雨顺的时候,喝酒的欲望反而会追着他不放。那天晚上,他和比利道别后,从刘易斯顿开车回家,一路上平安无事,却发现沿街有家名叫“牛仔靴”的小旅店附带酒吧。他突然很想进去,那渴望几近难以遏制。买一品脱啤酒,往自动唱机里扔一大把角币,就能轻而易举耗上一个小时。坐在吧台边,听听詹尼斯、杰克逊和哈格德乐队的老歌,不和任何人说话,不惹麻烦,只是默默地独自喝到爽。感受清醒带来的重负——有时就像拖着一双灌了铅的靴子走路——渐渐消失。等到角币只剩最后五枚了,他会连播六次《干了威士忌就下地狱》。

他驶过旅店,拐进后面沃尔玛超市门口的超大停车场。他找出凯西的电话号码,但就是摁不下去,又想起了咖啡馆里那场不甚愉快的谈话。凯西大概会老调重弹,尤其是丹无论如何都不想坦言的那些往事。那可不行。

像那些有过灵魂出窍体验的人,身不由己的他又折回旅店门口,把车停在煤渣停车场的最里头。这样做,他感觉挺好。他还觉得自己像拿起上膛的枪、对准太阳穴的那种人。车窗开着,他听得到现场乐队在演奏一首出轨乐队的老歌,《情人的谎言》。他们弹得不赖,要是他肚子里有些酒,听起来可能更美妙。那里会有几个想跳舞的女人。卷发的女人,戴珍珠首饰的女人,穿裙子的女人,穿牛仔衬衫的女人。那里总有这些女人。他开始琢磨他们有哪种威士忌,而且,上帝啊,神啊,天啊,他太想喝一口了。他打开车门,一只脚踏上地面,又垂下头,就那样枯坐着。

十年了。十年神清气爽的好日子,可能在接下去的十分钟里功亏一篑。易如反掌。就像蜜蜂逃不出蜂蜜的诱惑。

我们都有低谷。迟早有一天,你不得不把藏得最深的心事讲给某人听。你不讲,你就会堕入谷底,发现自己身在酒吧,手里握着酒杯。

都怪你,凯西。他冷酷地想到,就是我们在日斑咖啡馆的时候,你把这个念头灌输到我脑子里的。

酒吧门上有一只闪光的红箭头,指着标牌:晚九点前米勒淡啤一大杯两美元!欢迎光临。

丹关上车门,再次打开手机,拨通了约翰·道尔顿的号码。

“你那哥们还好吗?”约翰问。

“乖乖上床了,准备明早七点钟的手术。约翰,我想喝。”

“噢,别!”约翰用颤抖的假音喊了一声,“千万别喝酒!”

就这么一下子,那种冲动平息了。丹笑出了声:“好吧,我就盼着你说这句呢。但若你胆敢再用迈克·杰克逊的声音说话,我真的会去喝的。”

“你真该听我唱唱他的《比利珍》。我可是麦霸啊。能问你个事儿吗?”

“当然。”隔着挡风玻璃,丹可以看到牛仔靴旅店的顾客进进出出,应该不会有人聊米开朗琪罗。

“不管你有什么……超能力,喝酒真的可以……我不知道怎么说……关掉那种功能?”

“是消减。好比你用一只枕头压在它脸上,不让它呼吸。”

“现在呢?”

“简直是超人,我用超能力伸张正义,维护真理,捍卫美国精神。”

“也就是说,你不想谈。”

“是。”丹说,“不想多谈。现在好点儿了。比我以前预想的要好。十几岁的时候……”言语声低隐了。他十几岁的时候,每一天都在挣扎,迫使自己保持理智。脑子里的声音让人抓狂,骤现的画面更会逼人发疯。他向母亲和自己保证过,决不会像父亲那样酗酒,但等他刚入高中,喝到了第一口酒后就欲罢不能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又让他后悔——起初确实是后悔——真该早点开始喝酒。宿醉醒来,总比整夜噩梦要好上一千倍。一切终究归结到一个问题上:他和父亲有多像?在多大程度上?在多少方面上?

“你十几岁的时候……怎么了?”约翰问。

“没什么,无关紧要。听着,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我正干坐在酒吧前的停车场里呢。”

“当真?”约翰似乎提起兴趣了,“哪个酒吧?”

“叫牛仔靴的地方。九点前供应两块钱一大杯的啤酒。”

“丹。”

“是,约翰。”

“我老早以前就知道那地方了。就算你打算把一辈子冲进马桶,也别选那里。那里的女人都是满嘴脏话的烂货,男用洗手间闻起来像发霉的裤裆。只有你跌到谷底时,牛仔靴才算是个匹配的去处。”

谷底。这个词又冒出来了。

“我们都有谷底。”丹说,“可不是吗?”

“丹,快点离开那里。”现在,约翰的语气变得十分严肃,“说走就走,别耽误,也别他妈的绕圈子。不要挂断电话,直到你的后视镜里看不到屋顶上牛仔靴形状的霓虹灯。”

丹发动了汽车,驶出停车场,回到了11号公路上。

“在后头。”他说,“灯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到了。”这时的他如释重负,难以言喻,也感受到苦涩的悔恨——九点前,他可以干掉多少杯两块钱的啤酒呀?

“你不会回到弗雷泽又去买六罐装或是一整瓶红酒吧?”

“不会。我好了。”

“那我们周四晚上见。早点来,我负责做咖啡。用我私藏的福杰士咖啡豆。”

“我会去的。”

12

回到角楼上的房间,他一开灯就看到黑板上的新留言。

我今天过得很愉快!

你的朋友,

艾布拉

“很好,亲爱的。”丹自言自语,“真替你高兴。”

嗡嗡。内部对讲机在叫。他走过去按下通话键。

“嗨,长眠医生。”洛蕾塔·埃姆斯说道,“我好像看到你进来了。理论上你还在休假,我知道,但你愿不愿意来看个病人?”

“是谁?卡麦隆先生还是穆瑞先生?”

“卡麦隆。晚饭后,艾奇就在那儿陪着他了。”

本·卡麦隆住在利文顿一号楼。二楼。罹患郁血性心脏衰竭,八十三岁的退休会计师。良善之人。拼字游戏高手,巴棋戏里的杀手级高手,步步为营,封杀全线,总让对手无路可走。

“我马上过去。”说完就要出门,半途又停了一下,回看一眼黑板,说道,“晚安,亲爱的。”

之后两年,他没有再得到艾布拉·斯通的消息。

那两年里,有一样东西在真结族的血脉沉睡了。那是布拉德利·特雷弗——棒球男孩——留给他们的告别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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