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托梅25|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二部 空无的恶魔
第十一章 托梅25

1

这天凌晨,弗里克爷爷的车里闻起来没有松柏味香氛和阿尔卡扎雪茄的气味,而是屎尿、疾病和死亡。还有拥挤的味道。起码有十二三个真结族人聚在这里,有些人簇拥在老人的床边,更多人在起居室里或坐或站,喝着咖啡。剩下的人都在外面站着。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震惊不安,不知所措。真结族人不习惯同类死亡的场面。

“都给我出去。”罗思下令,“乌鸦和核桃,你俩留下。”

“看看他呀。”中国佬佩蒂的声音都颤抖了,“那些个斑点!罗思,他在疯狂变身!噢,太吓人了!”

“走吧。”罗思轻轻地说道,安慰性地按了按佩蒂的肩膀,其实她更想踢一脚肥屁股,让她尽快滚出门去。她是个懒惰的长舌妇,除了给巴瑞暖被窝就一无是处了,搞不好连床都暖不好。罗思心想,佩蒂的特殊才能大概就是唠叨——没吓破胆的时候。

“来吧,伙计们。”乌鸦说道,“如果他真的要死了,也不想要那么多人围观。”

“他会撑下来的。”风琴手山姆说道,“弗里克爷爷比煮熟的猫头鹰还要难啃。”但他揽住绝望得快崩溃的俄罗斯巴巴,紧紧地抱了她一会儿。

人们鱼贯而出,有些人走下台阶前还扭头望了最后一眼,这才走进围在车外的人群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罗思才靠近床边。

弗里克爷爷瞪着她,但没有看见她。他的嘴唇不见了,牙龈都龇了出来。好几把柔软的白头发散落在他的枕巾上,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条病狗。两只眼睛巨大而湿润,痛楚万分。他几乎是裸露的,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平角短裤,骨瘦如柴的身体上有点点红斑,看起来像是丘疹或虫咬的伤痕。

她转向核桃问道:“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口腔麻疹黏膜斑。”他回答,“反正,在我看来就是。不过,这种黏膜斑通常只会发在口腔内。”

“说人话。”

核桃挠了挠稀薄的头发:“我认为他得了麻疹。”

罗思吃了一惊,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不想站在这里听鬼扯的废话;她想为自己的手吞几片阿司匹林,疼痛随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地袭来。她不断地去想,卡通片里的那些人被棒球棒砸到手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我们不会得俗人的病!”

“唔……我们以前是没有。”

她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她想要她的帽子,没有帽子,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丝不挂的,但帽子在陆巡舰上。

核桃又说:“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到的事实,红麻疹,又称风疹。”

名叫风疹的俗人病。真他妈的太棒了。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他畏缩了,怎么可能不怕呢?连她自己听来都是震耳欲聋的。可是……啊,耶稣上帝啊,风疹?真结族最老的成员即将死于一种儿童疾病?甚至连现在的孩子都不再得了!

“爱荷华那个玩棒球的小子就有几个斑点,可我万万没想到……因为,对啊,就像你说的,我们不会得他们的病。”

“他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病菌在魂气里,而且是潜伏状态。有些疾病就是这样的,你懂的,潜伏期很长,然后突然爆发。”

“也许对俗人是这样的!”她不停地重申这一点。

沃纳特只能摇摇头。

“照你这么说,弗里克爷爷得了,我们为什么都没病?因为那些儿童病——水痘啦,麻疹啦,腮腺炎啦——在俗人小孩堆里传染的速度就像屎穿过笨鹅的内脏。这说不通。”她又转向乌鸦老爹,迅速地自我反驳起来,“你他妈的在想什么?让一大群人进来围着他,尽情呼吸他的空气吗?”

乌鸦只是耸耸肩,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那个浑身发抖的老人。乌鸦英俊的瘦长脸上只有哀伤。

“世道变了。”核桃说,“五十年前,甚至一百年前我们可以对俗人的疾病免疫,但这不代表我们现在还可以。就我们所知,这可能是自然演化的一部分。”

“你是说,都那样了还有自然可言?”她指着弗里克爷爷问道。

“单一病例并不代表已有传染迹象。”核桃继续说,“而且,也可能是别的病种。不过,如果再出现一例,我们就必须彻底隔离病人,不管是谁。”

“有用吗?”

他思忖良久,斟词酌句了再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们都感染了,每个人都有份。也许就像设定的闹铃响了,或是定时炸药爆了。根据最新的科学观点,人类衰老就是这么一回事。年纪上去、再上去,几乎没什么变化,然后,基因里的什么东西就崩坏了。皱纹滋生,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就需要拄着拐杖走路了。”

乌鸦一直注视着爷爷:“又来了。妈的。”

弗里克爷爷的皮肤变成了乳白色,然后渐渐透明。就在皮肤变得完全透明的时候,罗思可以看到他的肝脏、皱缩起来的灰黑色肺囊,还有跳动着的红色心脏。她看得到他的血管,条条动脉如同她车内导航仪显示屏里盘根错节的高速公路。她还可以看到视觉神经颤动着,连接着眼球和大脑,阴森森的像是鬼魂在拨琴弦。

他又恢复了人形。眼球转动,看到了罗思,盯住她的眼睛。他伸出手,抓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抽出手——如果核桃说得没错,他的病是会传染的——但管他呢。如果真如核桃所言,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感染了。

“罗思。”他的声音如耳语,“别离开我。”

“我不会的。”她挨着他在床沿坐下,用自己的手指圈住他的手指,“乌鸦?”

“我在,罗思。”

“你送到斯特布里奇的包裹——他们会保管好的,是不是?”

“当然。”

“好,我们要确保此事不出差错。但我们不能等那么久。那个小姑娘比我料想得还危险。”她叹了一口气,“为什么麻烦事总是扎堆儿来呢?”

“到底怎么搞的?是她把你的手弄成这样的吗?”

她实在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能和你们去,因为她现在认得我了。”还因为,她不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说,如果沃纳特的判断无误,剩下的人就需要有个主心骨,给他们勇气。“但我们必须搞到她。这是当务之急的头等大事。”

“因为?”

“如果她得过麻疹,她就像俗人那样有了免疫力,不会再得这病。从任何角度看,她的魂气都很有用。”

“现在的小孩都打疫苗针,不会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传染病。”乌鸦说。

罗思点点头:“那也是有用的。”

弗里克爷爷又开始变身了。实在难以卒睹,但罗思强迫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到脆弱的皮肤不能再透出内脏,她才扭头看着乌鸦,举起自己掉了一层皮、淤血浑浊的手。

“另外……得好好教训她一顿。”

2

周一清晨,丹在角楼房间里醒来时,黑板上的日程表又一次被抹去了,艾布拉写了一条新留言。第一行是笑脸,露着牙齿,一眼便知那是喜悦的表情。

她来了!我有准备,她都受伤了呢!

我真的做到了!

她活该,耶耶耶!

我需要和你谈谈,不是这样的,也不是电邮。

下午三点前老地方见。

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搜索她。找到了。她和三个朋友走在上学的路上。这让他觉得很危险,为艾布拉担心,也为那三个孩子担心。他希望比利已经就位。他还希望比利能谨慎从事,别被某些好奇心过盛的邻居认定是可疑分子。

(我可以去约翰和我明天才出发但要速战速决我们必须十万分小心)

(好咧太好啦)

3

艾布拉出现时,丹还是坐在覆满常春藤的安妮斯顿公共图书馆外的那张长椅上。她还穿着学校里穿的红色套头衫、鲜艳的红色跑鞋,只用单肩背着双肩背包。在丹眼里,从上次见面到现在,她好像已经长高一英寸了。

她招了招手:“嗨,丹叔叔!”

“你好,艾布拉。学校里还好吗?”

“好极了!我的生物学报告得了A!”

“坐一会儿,跟我说说。”

她跨过长椅坐下来,动作优雅,精力充沛,一举一动都像在跳舞。眼睛那么明亮,每一种颜色都那么纯粹:青少年放学后的典型样貌,青春无敌。这让丹很不自在,其实没有理由,但他就是浑身不自在。有一件事还是好的:一辆普普通通的福特车停在半个街区外,有个老头儿坐在方向盘后面啜饮一杯外带咖啡,一边看着杂志。至少,看起来是在看杂志。

(比利?)

没有应答,但原本看杂志的他抬起头来,愣了片刻,那就足够了。

“好吧。”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要听你原原本本讲一遍。”

她讲了,自己如何设陷阱,如何见效。丹带着惊诧、赞许……以及越来越不安的感觉听她讲。她对自己超能力的自信让他担忧。那是孩子式的自信,但他们要对付的那群人可不是孩子。

“我只是让你设一个警铃。”等她说完,他说。

“陷阱更好。如果我不扮成《权力的游戏》里面的丹妮莉丝,能不能用那样的方式接近她?我不确定,但觉得不妨一试。因为她杀了棒球男孩和别的许多人。还因为……”她的喜色终于有一点消减了,这一天的第一次。刚才她讲述全情的时候,丹见识到了她十八岁时可能有的模样,可现在,他发现她的样子又退回九岁了。

“因为什么?”

“她不是人类。他们全都不是。也许曾经是,但现在不再是人了。”她挺直肩背,把头发甩到背后,“但我更强。她也知道的。”

(我还以为是她把你推走的)

她有点恼火地朝他皱起眉头,揉搓嘴唇,但很快就发现自己这么做,又把手放回膝头。手一旦放下,另一只手就盖上去,稳住它。这些动作透露出某种他熟稔的味道,可是也没什么奇怪的,不是吗?她以前就有这套小动作。眼下,他还有更重大的事要担心。

(下次我会有所准备的,如果还有下次)

那倒是真的。但倘若真的还有下次,戴帽子的女人也会有所准备。

(我只想让你小心点)

“我会的,当然会咯。”显而易见,所有孩子都擅长在日常生活中用这种话搪塞大人,但终究让丹舒坦了些,好歹安心了一点点。更何况,还有坐在红漆都褪色的福特F-150里的比利呢。

她的神色又活络起来,眉飞色舞地说:“我发现了许多秘密!所以我必须约你见面。”

“什么秘密?”

“没发现她目前的位置,我没有找到那么具体的信息,但我确实挖到了……当她在我脑子里的时候,我也在她脑子里。就像对调脑子,你明白吧?很多很多抽屉,好像在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的参考室里。当然,因为她看到的是抽屉,所以我才看得到抽屉。如果她看到我脑子里的电脑屏幕,我说不定也会看到很多电脑屏幕。”

“你翻看了她多少个抽屉?”

“三个,也许四个。他们自称为真结族。大多数人都很老,真的像吸血鬼。他们到处寻找像我这样的孩子。我猜想,你当年也算。只不过他们不是吸血,而是吸那些特殊的孩子死去时散发出的气。”她厌恶地皱了皱眉眼,“在他们死前,被折磨得越狠,那股气就越浓烈。真结族称之为魂气。”

“红色的,对吗?红色或粉红色?”

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但艾布拉皱了皱眉,摇摇头:“不,白色的。亮晶晶的白色雾气。没有红色。还有呢,你知道吗,他们可以储藏魂气!暂时不用的那些,就储藏在保温杯那样的罐子里。但还是不够用。我看过一个讲鲨鱼的节目,说它们总是游来游去,因为它们总是吃不够。我猜想,真结族也是这样的。”她扮了个鬼脸,“这么说吧,他们很不安分。”

白色的。不是红色而是白色的。那应该就是老护士说的“最后一口气”,但是另一种气。因为那出自年轻健康的亡者,而非因病而亡的老者——因为肉体所能感染的各种病症而死?因为那些都是艾布拉说的“特殊的孩子”?抑或两种原因都成立?

她点点头:“两种都可能。”

“好吧。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你的存在。她知道。”

“他们有点害怕我会跟别人说,但也不是很怕。”

“因为你只是个孩子,孩子这样说,没人会信。”

“对。”她向上呼口气,把前额的刘海吹散,“婆婆会信的,但她快死了。丹,她要搬去你们林总院了,我是说,安养院。你会帮她的,是吗?只要你不在爱荷华的时候?”

“我会竭尽全力的。艾布拉——他们追来找你了吗?”

“也许吧,但就算他们来,也不是因为我知道了这些事,而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人。”她无法逃避这一点,眨眼间,快乐已荡然无存。她又开始揉嘴唇,把手放下时,唇间露出了愤怒的笑容。丹心里说,这姑娘脾气不小。他可以找到参照对象:他自己就是。坏脾气没少让他吃苦头。

“不过,她不会来的。那个臭女人。她知道我现在认得她了,只要她靠近我,我就感觉得到,因为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种纽带。但是别人会来,不管谁挡道,他们都不会手下留情。”

艾布拉抓过他的双手,使劲握在手里。这让丹很忧虑,但他没有闪躲。现在,她需要触碰她能够信赖的人。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否则他们会伤害我爸爸、妈妈,或是我的某个朋友。而且,也不能让他们继续杀害别的孩子了。”

有那么一瞬间,丹接收到她脑海里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她没有发送,只是任它浮现在最显著的位置。那是照片拼贴出的一幅画面。几十个孩童的面孔,在你见过我吗?的标题下面。她是在想,这里面有多少孩子是被真结族劫走的、残杀的,只为了吸取他们临终前的超能力气息?这群非人的东西就用这种下作的方式夺取精妙的生命力,再把孩子们弃尸荒野。

“你必须找到那只棒球手套。只要我能摸到,就可以找到大块头巴瑞在哪里。我知道我做得到。他在哪儿,别的人也会在哪儿。如果你不能杀死他们,至少可以报告给警方。帮我搞到那只手套,丹,求你了。”

“如果是在你说的地方,我们就能找到。但是,在这个节骨眼,艾布拉,你必须多留几个心眼。”

“我会的,但我觉得她不敢再偷偷摸摸溜进我脑子里去了。”艾布拉又有了笑意。丹在那莞尔一笑中看到了一个所向披靡的女斗士,那就是她时常想要扮演的角色——丹妮莉丝之类。“如果她还有胆子来,那就对不起喽。”

丹决定到此为止。他本来都不敢和她在这张长椅上坐这么久。真的,已经好久了。“我代表你设定了我自己的安全系统。如果你看进去,我想你肯定能发现那是什么机关,但我不希望你那么做。如果这个真结族里的其他人试图探入你的头脑——不是戴帽子的女人,而是别人——你不知道的事,他们永远也找不到。”

“这样哦。好的。”他看得出来,她在想,但凡还有谁来捣乱,肯定也会铩羽而归,而这反而增添了他的不安。

“不过……如果你被逼入绝境,就用意念大喊比利。明白吗?”

(好的就像你以前呼叫你的朋友迪克那样)

他吓了一跳。艾布拉笑了:“我没有偷看,只是——”

“我理解。好了,走之前再跟我说一件事。”

“什么?”

“你的生物课成绩真的是A?”

4

周一夜里七点四十五分,罗思的步话机响了。是乌鸦在呼叫她。“最好快点过来。”他说,“来真的了。”

真结族人沉默地围拢在爷爷的车外。罗思(现在戴上她的帽子了,一如往常的反地心引力的角度)从人群中穿过,半路停下来拥抱了一下安蒂,然后走上台阶,轻叩一记车门后径直走了进去。核桃站在胖莫莫和围裙安妮的旁边,她俩不情不愿地充当了爷爷的护士。乌鸦本来坐在床尾,看到罗思进来,便站了起来。这一夜,他暴露了自己的沧桑。皱纹一圈圈从唇边扩散出去,黑发间也露出几缕银白色的发丝。

我们要吸一点魂气,罗思心想,等这事结束了,我们都得来一点。

现在,弗里克爷爷的变身已是非常频繁:先是透明的,再成人形,眨眼间又透明了。但变成透明人的时间更长了,消失的部位也越来越多。他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罗思看得出来。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不已;他的身体随着每次变形带来的穿透性痛楚而颤动痉挛。在意识的最深处,她始终让自己相信一点:真结族人是永生不死的。没错,每隔五十年或一百年,会有人死去——就像二战结束后不久,大蠢个儿的荷兰人“不动手的汉斯”在阿肯色州的暴风天里被吹落的电缆线砸到,触电身亡,还有淹死的补丁凯蒂,还有卡车汤米,但这些都是意外。通常,死亡都是咎由自取,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所以她才一直这么坚信。可现在她发现自己和相信圣诞老人、复活节兔子真的存在的那些俗人小孩一样蠢。

回路尚未断绝,他又回复人形,呻吟着,哭泣着,颤抖着:“帮我结束吧,罗思姑娘,把这事儿了结。太疼——”

她还来不及回答——说真的,她又能说什么呢?——他又隐没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副骨骼和目不转睛飘浮半空的眼珠子——那才是最触目惊心的。

罗思试图用意念联系他并安慰他,但他已经彻底失落了。曾经的弗里克爷爷——脾气经常火爆,但有时也很体贴——如今只剩下一团破碎的影像,如同暴风雨一样纠结咆哮。罗思只能离开那团崩毁的景象,无法控制自己浑身战栗。她再次去想:这种事不该发生的。

“也许我们应该帮他脱离痛苦。”胖莫莫说道。她的食指尖都掐进安妮的胳膊了,可安妮好像也没感觉到。“给他打一针,或是别的什么法子。核桃,你包里有好使的东西,不是吗?你必须做点什么。”

“那有什么用?”沃纳特用嘶哑的嗓音说,“也许早些时候还管用,但现在发展得太快了。就算用药物,他也没有体内循环可以吸收了。就算我在他胳膊上扎一针,五秒钟以后,你就会看到药剂浸透到床单上。只能顺其自然了。不会拖很久的。”

确实不会。罗思眼睁睁看着四次变身迅速完成。第五次时,就连他的骨骼都消隐了。有那么一会儿,眼球仍在,直愣愣地盯着她,再转动一下,看向乌鸦老爹。它们悬浮在枕头上,而那枕头依然凹陷着,呈现出头颅原本的重量,也依然沾染着怀德路滋润生发油,他好像永远搞得到这玩意儿。她还记得,贪心姐有一次告诉她,他是在eBay上买生发油的。开什么狗屁玩笑,eBay!

很慢很慢地,那对眼球也消隐了。当然,和其他部分的唯一区别是它们并没有彻底消失。罗思已能想象出来,她会在从今往后的夜梦里无数次地看到它们。在弗里克爷爷床边目睹他离去的每个人都会这样。只要他们真能睡得踏实。

他们继续等待,谁也无法完全确信这个老人不会像哈姆雷特的父王、雅各布·马利或其他幽灵那样,在他们眼前复现其身。但是,只见消失的头颅的压痕还在,生发油渍犹在,沾染着屎尿的平角短裤也仍在原位,但已经完全瘪塌下去,空空落落了。

莫莫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把头埋进围裙安妮庞然耸立的胸前。等在外面的人都听见了,有人(罗思永远不会知道那是谁)开始说话。另一个人也跟着开口,第三、第四个人也开始言语。眨眼间,他们就在星空下齐声念咒,罗思只觉后背起了一片寒战。她伸出手,摸到乌鸦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安妮也开始念咒。继而是莫莫,她含泪的咒语模糊不清。核桃。然后是乌鸦。高帽罗思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加入了咒语之声。

Lodsam hanti,我们是天择之选。

Cahanna risone hanti,我们是幸运者。

Sabbatha hanti, Sabbatha hanti, Sabbatha hanti

我们是真结族,我们忍受永生。

5

过后,乌鸦跟着她上了陆巡舰:“你真的不去东边,是吗?”

“不去。你领头。”

“我们现在怎么办?”

“哀悼他,那还用说吗。不幸的是,我们只能给他两天的哀悼期。”

传统的哀悼期是七天:不许有性事,不许闲聊玩笑,不许吸取魂气,只能冥想入定。之后会举办一轮告别式,每个人都要上前讲述一段关于乔纳斯·弗里克爷爷的往事,献上一样从他那里得到的物品,或是彼此相处的纪念品(罗思已经选好了:一枚凯尔特风格的戒指,弗里克爷爷把它送给她的时候,美国的这部分还归属于印第安部落,而她还只是“爱尔兰罗思”)。真结族人死去后,历来没有遗体,这些纪念性的物品就是替代品。它们会被包裹在白色亚麻布里,埋进土里。

“那我带的人马何时出发?周三晚上还是周四早上?”

“周三晚上。”罗思无比迫切地想得到那个女孩,“一路开过去,不能耽搁。还有,你能保证他们把迷药安全送到斯特布里奇的邮寄点吗?”

“是的。这件事你就放心吧。”

除非我能亲眼看到那个小婊子躺在我对面的房间里,迷药见了效,她双手被铐,散发出诱人吸取的美味,我才能把心放下。

“你带谁去?报上名来。”

“我,核桃,计算器吉米,如果你可以让他走——”

“我不需要他。还有谁?”

“毒牙安蒂。我们需要谁快速入睡的话,她一个人就能搞定。还有中国佬,他当然要去。既然爷爷已经不在了,他就是最好的定位者。当然,除了你之外。”

“无论如何都要带上他,但你要抓这个女孩并不需要他。”罗思说,“定位不成问题。一辆车就够了。就开蒸汽头史蒂文的那辆温尼贝戈吧。”

“已经跟他说过了。”

她点点头,挺满意:“还有一件事。赛威镇上有个巴掌大的小店铺,叫X区。”

乌鸦扬了扬眉:“橱窗里有充气女护士的色情用品店?”

“原来你知道。”罗思带着讽刺的语气往下说,“好好听我说,老爹。”

乌鸦一字不差地听进去了。

6

周二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来,丹和约翰·道尔顿就飞离洛根机场,在孟菲斯市转机,在美国中部夏令时十一点十五分降落在德梅因机场。虽然已是九月下旬,天气却像是七月中。

从波士顿到孟菲斯的前半程飞行中,丹能感觉到种种怀疑乃至出尔反尔的念头像野草一样滋生在约翰的头脑里,他只能装睡,以免不得不应对约翰的质疑。飞到纽约州北部上空的时候,他不再装睡,而是真的睡着了。从孟菲斯到德梅因的后半程飞行中,轮到约翰睡觉了,那倒是不赖。等到他俩真的抵达爱荷华州,在赫兹租车行租了一辆完全不引人注目的福克斯,开车驶向名叫弗里曼的小镇时,丹注意到,约翰已将疑虑抛在了脑后。至少,暂时不纠结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和激动不安。

“寻宝少年。”丹说。他在飞机上睡得更久,所以现在负责开车。一片片玉米地从道路两旁快速闪过,杆子高高的,青色正要转变为成熟的黄色。

约翰吃了一惊:“嗯?”

丹笑了笑:“你不是在想这个吗?我们就像去寻宝的少年。”

“丹尼尔,你真妈的太吓人了。”

“大概是吧。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倒未必是实话。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读心术的?”

“不仅仅是读心。闪灵这种天赋很特别,能表现为各种各样的能力。姑且称之为天赋的超能力吧。有时候——绝大多数时候——感觉更像是一种丑陋的胎记。我敢说,艾布拉也会这么说的。至于我什么时候发现的……我从没发现过。我只是从头到尾都有这本事。原装自带。”

“所以你狂饮滥醉,想把它遮蔽掉。”

一只胖胖的土拨鼠慢悠悠地横穿过150号公路,一副无所畏惧的笃定样子。丹一下急转,闪过它,它依然不慌不忙地钻进玉米田,不见了。这儿的风景不错,一望无际的天空下,没有一丁点儿山峦的影子。新罕布什尔州也很美,丹已经把那里认作家了,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在平原地带更舒畅。更安全。

“约翰老兄,你最清楚不过了。酒鬼为什么喝酒?”

“因为他爱喝?”

“对啊!就这么简单。别扯那些神神叨叨的心理学分析,你就能看清赤裸裸的真相。我们喝酒,只是因为我们是酒鬼。”

约翰哈哈大笑:“凯西·金斯利真的把你洗脑了。”

“好吧,还有遗传性。”丹说,“凯西总是把这条因素踢到一边去,但它确实存在。你父亲喝吗?”

“我爸我妈都喝。就他俩,乡村俱乐部十九洞酒吧就会忙得不可开交。我记得那天,我妈脱掉她的网球裙,跟我们几个孩子一起跳进了泳池。男人们都在鼓掌喝彩。但在我爸听来,那就是一声尖叫。我呢,没啥感觉。我才九岁,但直到我读大学了,还有人嘲笑我是脱衣舞娘的儿子。你呢?”

“我妈可以喝,也可以不喝。她经常自称为‘两杯啤酒就够的温迪’。我爸嘛……一杯红酒或一罐百威下肚,他就正式开喝。”丹瞥了一眼里程表,估算出他们还有四十英里要走,“你想听个故事吗?我从来没跟别人讲过的故事?我要警告你,是个古怪又吓人的故事。要是你觉得闪灵来来去去,无非是像读心术那样,那你就太无知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别的世界。”

“你……唔……见识过别的世界?”丹没注意约翰在想什么,但约翰突然显得有点紧张。他好像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家伙会冷不丁把手插进衬衫里面,宣称他是拿破仑转世。

“没有,只是见到了一些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艾布拉把他们叫做‘鬼灵人’。你想听吗?还是不想?”

“我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但也许最好听一下。”

丹不知道这位新英格兰地区的儿科医生会在多少程度上相信托伦斯一家在全景饭店度过的那年冬天的故事,但他发现自己并不特别在乎。能在这辆毫无特色的租车里,在明爽的中西部天空下,把往事钩沉一遍,其实挺好的。还有一个人肯定会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艾布拉,她还太年轻,这故事又是如此骇人。约翰·道尔顿应该会信。但从何说起呢?他想了想,应该是从杰克·托伦斯说起。那个极度不幸福的男人,不管身为老师、作家还是丈夫都不称职。那个棒球术语是怎么说来着的?黄金帽子戏法?单场三振三次?只有一件事,丹的父亲完成得很优异:当最终的抉择时刻到来——从他们踏进全景饭店的第一天开始,这个时刻就在不断逼近他——他毅然拒绝了杀死自己年幼的儿子。若给他写一段墓志铭,真该是……

“丹?”

“我爸尽力了。”他说,“我只能这么说。他一生中最恶毒的念头是随着酒瓶而来的。如果他尝试去互助会,事情就可能有天差地别。但他没有。我猜想,我妈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团体,否则她肯定会劝他去试试的。等我们上了山,进了全景饭店,他在朋友的引荐下当上了冬季看管人的时候,他的照片都能直接标注在字典里‘无酒自醉’[48]的词条旁边了。”

“鬼就在那里吗?”

“是的。我看到他们了。他没有,但他感觉得到。也许他也有点闪灵。真的可能有。毕竟,很多事都有遗传性,不止是酗酒的倾向。那些鬼对他下手了。他以为那些鬼一样的人需要他,但那只是另一种谎言。他们想要的其实是有强大闪灵的小男孩,和真结族的那帮家伙想要艾布拉一模一样。”

他停下来,突然想起迪克的回答——借用埃莉诺·韦莱死后的嘴巴回答的——当丹问道,那些空无的魔鬼在哪里?你童年里的每一个恶魔都从那里来。

“丹?你还好吧?”

“没事儿。”丹回答,“反正,我早知道那家该死的饭店有问题,甚至还没迈进大门就知道了。当我们一家三口在博尔德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我爸需要一份工作,让他可以完成当时在写的那部剧本……”

7

等他们开到阿戴尔的时候,他刚好说到锅炉怎么爆炸,全景饭店又是如何在漫天暴风雪中被大火夷为平地。阿戴尔这个小城兴许只有两个红绿灯,但起码有一间连锁度假酒店,丹把地址记在心里。

“再过一两个钟头,我们要入住那个酒店。”他对约翰说,“我们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挖宝藏。更何况,我困得要死。最近一直没睡好。”

“那些事,当真发生在你身上吗?”约翰用极其克制的口吻问道。

“千真万确。”丹笑了,“你真的信吗?”

“如果我们按照她说的位置找到了那只棒球手套,我就不得不相信很多事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心里还有一点不情愿,哪怕你了解艾布拉的情况,还是觉得我们一路赶到这里未免有点疯癫。也因为你理应知道……世上还有别的……力量。我遭遇过了,你还没有。你看到的仅仅是个小女孩可以耍些灵媒客厅里常见的鬼把戏,比如把勺子悬在天花板下面之类的。约翰,这不是少年寻宝游戏。如果真结族发现我们来这里,我们就和艾布拉·斯通一样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如果你决定退出,我会在你身前画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你。”

“然后独自继续?”

丹歪着脸朝他一笑:“独自也未必……还有比利呢。”

“比利少说也有七十三岁了。”

“他只会往多里说。比利喜欢告诉别人,老了有好处:你不用再担心年纪轻轻就死了。”

约翰伸手指出路标:“弗里曼城,往这儿走。”他拘谨地朝丹一笑,“我真的不能相信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乙醇工厂已经没有了,你会怎么办?万一谷歌地图拍摄到废墟照片后,工厂就被推倒了,改成玉米地了呢?”

“还在那儿。”丹说。

8

确实如此:一整排炭灰色的水泥墙,波浪形的金属顶满是锈迹。一根大烟囱依然矗立;另外两根烟囱坍塌了,像摔成几段的死蛇。窗玻璃都碎了,墙上布满了涂鸦,彩色颜料溅得斑斑点点,但肯定会被任何一座大城市的专业涂鸦艺术家耻笑一番。从双车道主路驶进坑坑洼洼的铺路,走到底就是停车坪,随风飘来的玉米种子在这里散乱地生根发芽。艾布拉看到的那座水塔就在不远处,宛如H.G.威尔斯笔下的火星战机一样从地平线上拔地而起。弗里曼,爱荷华的字样就印在塔身上。也看得到破屋顶的小棚屋,确凿无误。

“满意了?”丹问道。他们的车速已经放到最慢。“工厂,水塔,棚屋,严禁擅入的牌子。完全吻合她的描述。”

约翰指了指辅路尽头生锈的大门:“万一门锁了呢?自打高中后我就没爬过铁网围栏了。”

“凶手们把那个孩子带到这里来的时候,门没有上锁,要不然艾布拉会说的。”

“你肯定?”

有辆农场的卡车迎面驶来。丹略微加速,会车时还摆了摆手。那辆车的司机——绿色的约翰·迪尔棒球帽,墨镜,工装裤——也扬起手,但几乎没朝他们看一眼。还不错。

“我问你——”

“我知道你问什么。”丹说,“如果门锁了,我们就把它弄开,随便用什么法子。现在我们调头,回那个酒店,住下来。我累坏了。”

9

约翰要了两个相邻的房间——付现金,与此同时,丹找到阿戴尔真货五金行。他买了一把铁铲、一把耙子、两根锄头、一把园艺泥刀和两副工作手套,再要了一个防水行李袋,把买下的工具都装起来。他真正需要的只有铁铲,但似乎最好多买点。

“什么风把你吹到阿戴尔来的,我能问问吗?”店员收账时随口一问。

“路过。我妹妹住在德梅因,她的花园可大着呢!这些东西她大概也有,但捎点礼物给她,她会更热情地招待我。”

“我懂,兄弟。这把短柄锄头很好用,她肯定会感激你的。没有更好用的工具了,可惜大多数业余园艺爱好者从没想过买一把这样的锄头。我们接受万事达、维萨信用卡——”

“我不想用那些塑料卡片啦。”丹说着,掏出钱包,“给我一张发票就好,上缴国家用得上。”

“没问题。如果你留下姓名和地址——或是你妹妹的——我们可以邮寄商业目录。”

“我看这回就免了。”丹说着,在柜面上留下几张二十元的钞票。

10

当晚十一点,丹的房门被轻叩一下。他开门,让约翰进屋。艾布拉的儿科医生脸色苍白,但情绪激昂:“你睡了吗?”

“睡了一会儿。”丹问,“你呢?”

“睡一会儿就醒,基本上没睡着。我紧张死了,跟他妈的野猫一样。要是有警察拦下我们,我们要怎么说才好?”

“说我们听说弗里曼有间酒吧带自动点唱机,就决心把它找到。”

“除了玉米,弗里曼啥也没有。我看有九十亿英亩呢!”

“我们又不知道。”丹轻松地说道,“我们只是开车路过。更何况,不会有警察拦下我们的,约翰。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但是,如果你想待在这儿——”

“我穿越了半个美国,可不是为了坐在连锁酒店里看杰·雷诺的脱口秀。先让我用一下厕所。我离开自己的房间前尿过一次了,但现在又要去了。天哪,我太紧张了。”

丹感觉驶往弗里曼镇的一路特别漫长,但一旦他们离开阿戴尔,一路上连一辆车都没遇到。农民都是早起早睡,而且农舍一般都远离卡车货运公路。

当他们抵达乙醇工厂的时候,丹关掉租车的车灯,再拐进辅路,慢慢地驶向闭合的铁门。两人都下了车。福特车里的顶灯自动亮起的时候,约翰骂了一句:“我们离开酒店的时候,我真该记得把它们关掉。要是找不到开关,索性把灯泡砸了。”

“放松。”丹说,“这儿没别人,就我们俩。”话虽这么说,当他们走向铁门的时候,他的心脏也在胸膛里重重地跳动。如果艾布拉说得对,有个小男孩在被悲惨地折磨后,被杀害,再被弃尸此地。要说有什么地方理应有冤魂不散——

约翰试着推了推铁门,没用,他再试着往回拉:“没辙儿。现在怎么办?我猜,得爬过去。我愿意一试,但可能摔断我该死的——”

“等一下。”丹从夹克口袋里摸出小手电筒,对着铁门照了照,先是看清了挂锁已坏,又看到挂锁的上面和下面都用沉重的铁丝扭住了。他走回车里,这次顶灯自动跳亮的时候,轮到他吓一跳了。好吧,妈的。百密一疏。他把崭新的防水袋子拖出来,砰的一声关上后备厢。黑暗重新降临。

“接着。”他把手套递给约翰,“戴上。”

丹把自己的那副也戴好,解开了那团纠结的铁丝,又把它们挂在六角形的铁网围栏空隙里,因为等下还用得着。“好了,走吧。”

“我又得去尿了。”

“哎呀,伙计。憋着。”

11

丹驾驶福特车,以极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靠近装卸货的区域。地上有很多坑,有些挺深的,不开前灯的话很难看清深浅。此时此刻,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福特车一头栽进深坑里,撞毁轮轴。工厂后面的地面上只有光秃秃的泥土地和斑驳的柏油路。五十码以外还有一道铁网围栏,那后头就是看不到尽头的玉米田。装卸货区没有停车坪那么大,但也够宽敞的。

“丹,我们怎么知道去哪里——”

“安静。”丹低下头,眉骨都贴到方向盘上了,再闭起眼睛。

(艾布拉)

没回应。不用说,她在睡觉。现在,安妮斯顿已是周三黎明时分。约翰坐在他身边,咬着嘴唇。

(艾布拉)

有点动静了。可能是他的幻觉。丹希望动静再大一点。

(艾布拉!)

那双眼睛在他脑海里猛然睁开。一开始,有点辨不清东南西北,两套视野各归各,过了一会儿,艾布拉才跟着他的眼睛去看。虽然只有星光,但装卸货区、倾颓的烟囱突然间都变得更清晰了。

她的视力比我好太多了。

丹下了车。约翰紧随其后,但丹根本没留意到他。他已把主动权全盘交托给清醒地躺在一千一百英里之外的床上的她。他觉得自己像人形金属探测器。只不过,他——他们——要找的不是金属。

(走到水泥墩子那里)

丹走向装卸台,背对着它站好。

(好了,前前后后找一下)

她停顿了一下,想找到一种满意的表达方式。

(就像在《犯罪现场调查》电视剧里那样)

他以装卸台为基点,向左移动了五十步,再向右,背对装卸台沿着对角线走。约翰从防水袋里拿出了铁铲,站在租车边等着。

(他们的露营车就是停在这里的)

丹又开始向左移动,走得很慢,时不时踢开一块破砖或水泥块。

(很近了)

丹停下脚步。他闻到了某种难闻的气味。一丝腐烂的气息。

(艾布拉?你闻到了吗?)

(是的,哦天啊丹)

(放松宝贝儿)

(你走过了回头慢点)

丹脚后跟一拧,像个士兵懒洋洋地做个向后转。他又朝装卸台走去。

(往左一点你的左边再慢点)

他照做了,现在的步子很小。那种味道又出现了,比先前更浓一点。这片超清晰的灵异夜色突然在他眼里模糊起来,因为艾布拉的眼泪涌了上来。

(棒球男孩就在这里你就站在他上面)

丹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他浑身颤抖。浑身发冷的人不是他,而是她。她已经坐起来了,在床上,抓紧枕边胖嘟嘟的兔子绒毛玩具,抖得像是死树枝头的老树叶。

(艾布拉你走吧)

(丹你还)

(是的我还好但你不需要看到这一幕)

猛地一下,清晰的视野不见了。艾布拉切断了两人之间的连通,这样很好。

“丹?”约翰压低了声音喊道,“没事儿吧?”

“没事儿。”因为艾布拉的哭泣,他还有些哽咽,“把铁铲拿来。”

12

他们用了二十分钟。前面十分钟是丹在挖,然后把铁铲递给约翰,真正找到布拉德利·特雷弗的人就是约翰。在挖出的洞口,他别过身去,捂住了口鼻。他的声音因此很含糊,但仍听得清:“有一具尸体,天啊!”

“你之前没闻到吗?”

“埋得这么深,隔了两年?你是说你闻到了?”

丹没有回答,约翰便转身对着洞口,但已没先前那么坚定了。他站了足有几秒钟,弯着背,好像仍然要用铁铲,但终于还是直起身。当丹用小手电筒照进他们刚刚挖出的小洞穴时,他退了一步。“我不行。”他说,“我以为我可以,但真的做不到。有那个……不行。我的胳膊好像变成橡皮的了。”

丹把手电筒递给他。由约翰来负责照明,把光束对准那个把他吓得半死的东西:盖满泥土的跑鞋。丹的动作很慢,不想惊扰艾布拉的棒球男孩留存于世的遗骸。省去所有没必要的动作,他只是把遗体旁边的泥土轻轻拨开。一点一点,轮廓从泥土中显露出来。这让他想起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的石棺上的浮雕刻字。

现在,腐烂的味道非常浓烈。

丹退了一步,深深吸了一口稍微新鲜的空气,憋足了气,再扭头探入那浅浅的坟墓的另一头。特雷弗的两只跑鞋翘出来,组成V字形。他用膝盖走了一两步,估摸到男孩的腰际,又伸手要手电筒。约翰递给他后就闪到一边去了。可以听到,他在抽泣。

丹把手电筒咬在双唇间,又拂去了一些泥土。孩子的T恤露出了一角,紧紧粘在下陷的胸部。然后是双手。手指,现在只是发黄的皮肤下的几根骨头了,但那些手指紧紧扣住了一样东西。丹的胸膛起伏,急需换一口气,但他坚持住,尽可能轻柔地掰开特雷弗的手指。然而,还是有一根手骨折断了,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他们埋下他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棒球手套抱在胸前。他曾精心上油的漂亮皮套上已满是蠕动的蛆虫。

丹重新吸入空气时,气管里发出嘘的声响,而那空气里灌满了浓重的腐败味道。他翻身向右,跃出小小的坟墓,在他们刚刚挖出的泥土上呕吐起来。他不能让自己吐在布拉德利·特雷弗的遗体上。这可怜的孩子唯一的罪过就是天生拥有一群恶魔想要的东西——就在他死前的尖叫声中,一丝一丝地被掠夺殆尽。

13

他们把遗体重新掩埋起来,这次主要靠约翰动手。他们还搬来几块柏油路的碎块,盖住这个草草而就的墓穴。若有狐狸或野狗顺着余味而来,将有怎样的饕餮场面,他俩都不愿去想象。

忙完了这些事,他们回到车里,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最后是约翰先开口:“我们该拿他怎么办,丹尼?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抛在这儿。他有父母,祖父母,说不定还有兄弟姐妹。他们都还不知道真相。”

“没办法,只能让他在这里再待一阵子。隔一段时日,就不会有人说:‘天呀,那个匿名电话打进来之前,刚好有个陌生人在阿戴尔的五金行买了一把铁铲。’也许不会有人联想到那里去,但我们不能心存侥幸。”

“一阵子是多久?”

“也许个把月吧。”

约翰想了想,叹了口气:“也许两个月更好。让他的家里人继续以为他只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让他们心碎之前,那样多想一阵子也不坏。”他摇摇头,“要是我不得不看到他的脸,恐怕再也睡不着觉了。”

“你会惊讶于人能忍受多少事情。”丹说着,想到了梅西夫人,现在她已被妥善贮存在他脑海深处,她神出鬼没的岁月早已告终。他发动了车子,摇下车窗,又把棒球手套在车门上敲了几下,把土抖掉一点。然后,他戴上了手套,手指滑入那孩子的手指在无数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逗留的地方。他闭上双眼。大约半分钟后,他才睁开眼睛。

“有收获吗?”

“你是巴瑞。你是好人。”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就是艾布拉所说的‘大块头巴里’。”

“没别的了?”

“艾布拉可以得到更多信息。”

“你肯定?”

丹想到刚才艾布拉在他脑子里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的视力变得那么清晰。“肯定。把手电筒对着手套的掌心照一会儿,好吗?那儿有字迹。”

约翰用手电筒一照,果然照出孩子精心描绘的字样:托梅25。

“这是什么意思?”约翰问,“我以为他姓特雷弗。”

“吉姆·托梅是个棒球运动员。他是25号。”丹盯着口袋状的掌心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套轻轻地放在他俩中间的座位上,“托梅是那孩子最喜欢的职业棒球手。他用偶像的名字命名自己的手套。我一定要逮住那群浑蛋。我在万能的上帝面前发誓,我要逮到他们,让他们后悔莫及。”

14

高帽罗思有闪灵的本事——整个真结族都有——但不是丹或比利擅用的那种。在他们告别的时候,罗思也好,乌鸦也好,都没有感觉到有两个陌生男人刚刚找到他们多年前在爱荷华州弄死的孩子,而且,关于真结族,他们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如果罗思在深层的入定状态,本可以捕获到艾布拉和丹之间飞速往来的意念沟通,但是,当然喽,那个小姑娘就会立刻发现她的存在。况且,那天晚上在罗思的陆巡舰上进行的是那种特殊的、亲密的告别仪式。

十指交叉垫在头下,她躺在床上看乌鸦穿衣服:“你去过那间店,对吗?X区?”

“不是我去的,我得维护自己的好名声。我派计算器吉米去了。”乌鸦扣好皮带,咧嘴一笑,“他只需要十五分钟就能搞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但他已经去了两个钟头了。我猜想,吉米给自己找了个新的安乐窝。”

“好吧,那也挺好。我希望你们这些大男孩能好好享受。”她是想用轻松的语调,但在两天哀悼弗里克爷爷之后——大家围成圈作最终告别的时候是最悲恸的——要轻松也很难。

“不管他得到什么享受,都无法和你媲美。”

她扬了扬眉:“背过台词了吗,亨利?”

“不需要台词。”他看着她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长发像黑色的扇面似的披散开。她很高挑,就算躺倒,身子也很修长。他一向对高挑的女人情有独钟。“你是我的家庭剧场里的头牌女主角。永远都是。”

言过其实——乌鸦的招牌就是会说,说得天花乱坠——但这到底还是取悦了她。她起身靠向他,头发插进他的头发里:“小心点。几个人去就要几个人回。还要带上她。”

“我们会小心的。”

“那你们可要抓紧时间了。”

“放心吧。易捷邮局周五早上开门的时候,我们肯定到斯特布里奇了。中午能到新罕布什尔。那时候,巴瑞肯定已经锁定她的位置了。”

“只要她还没锁定他。”

“这件事,我不担心。”

很好。罗思心想,我会为我俩担心的。在我亲眼看到她腕间锁着手铐、脚踝铐着脚镣之前,我会一直提心吊胆的。

“这件事的美妙之处在于。”乌鸦说,“如果她确实感知到了我们,还试图把我们阻隔在外,巴瑞就很好下手了。”

“如果她太害怕,可能去求助警方。”

一丝冷笑闪过乌鸦的嘴角:“你觉得会吗?警察会说,‘好的,小姑娘,我们相信这些可恶的坏蛋正在追杀你。快告诉我们,他们是来自外太空呢?还是你家普普通通的小花园里的僵尸?你告诉我们,我们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怪物呀。’”

“别开玩笑,也别轻视这件事。干净利索地过去,干净利索地回来,必须这样行事。不许外人介入。不许涉及局外人。如果你们需要,可以把她的父母干掉,任何想要干预的人都格杀勿论,但必须低调。”

乌鸦啪一声行了个滑稽的军礼:“遵命,将军。”

“你个白痴,滚出去。但要先吻我一下,最好用到那条训练有素的舌头。”

她想要的,他都给了。罗思紧紧抱住他,抱了很久。

15

丹和约翰在沉默中驾车,开回阿戴尔的酒店的一路上都没怎么言语。铁铲在后备厢里。棒球手套搁在后座,用连锁酒店的毛巾包起来了。开到最后,约翰说:“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把艾布拉的家人扯进来了。她要恨死了,露西和戴维也会拒绝相信,但只能如此了。”

丹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是谁?会读心术吗?”

约翰不会,但艾布拉会,她在丹的脑袋里冷不丁地大吼一声,让他很庆幸当时是约翰在开车。要是丹握着方向盘,他们的车很可能蹿进某户人家的玉米地了。

(不行!)

“艾布拉。”他也大声回答,以便约翰至少能听到半场谈话,“艾布拉,听我说。”

(不行,丹!他们认为我好了!他们已经认为我是正常小孩了!)

“宝贝儿,如果这些人为了得到你,必须杀了你爸你妈,你认为他们会发善心手下留情吗?我保证他们不会有半点迟疑!更不用说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什么。”

关于这一点,她无法反驳。艾布拉没有再强辩……但是,她的悲伤和恐惧眨眼间就弥漫在丹的脑海里。他的眼睛又模糊起来,泪水不管不顾地涌上来,涌出来,流淌到脸颊上。

妈的。

妈的,妈的,妈的。

16

周四清早。

现由毒牙安蒂驾驶的蒸汽头史蒂文的温尼贝戈露营车正沿着内布拉斯加州西部的I-80公路向东而行,时速六十五英里,严守法规。地平线上刚刚出现第一缕曙光。安妮斯顿的时间要早两小时。戴维·斯通穿着浴袍做咖啡时,电话响了。是露西从孔切塔在马尔伯勒街的公寓里打来的。听她的语气,已然是智穷才尽了。

“万一情况再恶化——虽然我认为事到如今只会恶化,不会转好了——他们下周头上就会让婆婆出院。昨晚,我和负责她病例的两个医生谈过了。”

“你为什么昨晚不给我电话,亲爱的?”

“太累了,也因为太沮丧了。我想,睡一觉大概会好一点,但也没睡多久。亲爱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她的印记。不只是她的作品,还有她的活力……”

听她说话,有点踌躇不定的样子。戴维等待。他们在一起已超过十五年了,他很清楚露西心烦意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比起叨唠废话,等待通常会更好。

“我不知道该拿这个公寓怎么办,这所有的东西。光是看看这些书,我就觉得累。书架上有几千本,书房里还堆了一些,管理员说储藏间里还有几千本。”

“我们不用今天作出决定。”

“他说还有一个箱子,上面写着亚历山德拉。那是我妈妈的本名,你知道吗,虽然她总是自称为山德拉、山迪。我从来不知道婆婆还收着她的东西。”

“切塔把这一切都写进诗里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是世界上最深藏不露的女人。”

露西好像听进了这番劝慰,却又继续用那种殚精竭虑的沉闷语调喋喋不休:“都安排好了,除了救护车。如果他们决定让她周日出院,我就要重新预定私人救护车的时间。他们说可以改时间的。感谢上帝她有份好保险。那还是她在塔夫茨大学任教时买的呢,你知道的吧。她写诗从来没挣到一分钱。在这个该死的国家里,还有谁愿意花钱读诗呢?”

“露西——”

“她在利文顿安养院主楼里有一个很不错的房间了——小套间。我上网看过了。倒不是说她要在那里长住。我和她那层楼的护士长已经混熟了,她说婆婆已经到了生命的——”

“西西,我爱你,亲爱的。”

那是孔切塔对她的昵称,果然让她停下了。

“我不是意大利裔,但也全身心地爱你。”

“我知道,感谢上帝你是爱我的。这段日子太艰难了,但幸好就要结束了。我最晚周一就会回家了。”

“我们都等不及了。”

“你还好吗?艾布拉呢?”

“我们都挺好的。”戴维可以笃定地相信这一点——但顶多还有六十秒。

他听到露西在打哈欠:“我要回床上躺一两个钟头。我觉得现在可以睡着了。”

“快去吧。我得送艾布拉上学了。”

他们道了别,戴维放下厨房墙上的电话分机,一转身就看到艾布拉。她已经起来了,还穿着睡衣。她的头发乱蓬蓬,眼睛通红,面无血色。她甚至还攥着霍比——那只兔子绒毛玩具算是她的老朋友啦。

“艾芭嘟嘟?宝贝儿?你不舒服吗?”

是的。也不是。我说不清。但你听到我要说的话,你肯定会不舒服的。

“我需要和你谈谈,爸爸。今天我不想上学了。明天也不去了。也许要有一阵子。”她犹豫地说,“我有麻烦了。”

他想到的第一种可能性太让人无法接受,所以他立刻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但来不及了,艾布拉已经捕获了那一瞬即逝的念头。

她苍白的小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不是啦,我没有怀孕。”

他当即停住了脚步,愣在厨房中央,下巴都快掉了:“你……是不是刚刚——”

“是的。”她回答,“我刚刚看到你的想法了。虽然任何人都猜得出你在想什么,爸爸——都写在你脸上呢。但我要澄清一下,这不叫读心,而叫闪灵。我小时候干的那些事情把你们吓坏了,其实我现在仍然可以办到。不是所有的,但大部分都可以。”

他几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有时候还是能未卜先知。你妈妈和我都知道。”

“不止预知,还有很多别的事。我有个朋友。他叫丹。他和道尔顿医生去爱荷华——”

“约翰·道尔顿?”

“是的——”

“这个丹是谁?是约翰医生治疗的孩子吗?”

“不,他是大人。”她抓住他的手,带他走到厨房里的餐桌边。他俩都坐下了,艾布拉依然抱着霍比。“但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和我一个样。”

“艾布拉,我不明白。”

“爸爸,有坏人来了。”她知道,决不能告诉他那些人根本不是人类,比坏人还恶劣一百倍,这得等到丹和约翰来帮她讲清楚,“他们可能想要伤害我。”

“为什么有人要伤害你?你没讲清楚啊。至于你以前做的那些事,如果你至今还可以,我们可以——”

有几只锅子吊在墙上,下面的抽屉突然跳开,又关上,再弹开。她不能再把勺子悬起来了,但抽屉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

“一旦我明白这种事会让你们多么担心——把你们吓得不轻——我就隐匿起来了。但现在不能再躲了,躲不过去了。丹说我必须说出来。”

她把头埋进霍比的怀里——布料早已磨得又光滑又旧薄了——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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