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被遗忘的事|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第三部 生死之事
第十六章 被遗忘的事

1

丹合上电话,戴维说:“我们去接露西,然后就去找她。”

丹摇摇头:“她说他们没事,我相信她。”

“可她被下了迷药。”约翰说,“眼下的判断力或许要打折扣。”

“她很清醒,足以帮我解决那个叫乌鸦的家伙。”丹说,“我信赖她的判断力。让他们睡一会儿吧,不管那些人给他们下了什么药,睡觉总是有帮助的。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忙,很重要的事情。请你们再信我一次。戴维,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女儿了,但眼下请你仔细听我说。我们要去你太太的外婆家。你要把你太太带去医院。”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她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会不会相信我。连我自己都不完全相信,更不知道我的话会有多少说服力。”

“你就跟她说,等我们碰头了再细说详情。我说我们,也包括艾布拉的婆婆。”

“我怀疑他们不一定会让你见她。”戴维瞥了一眼手表,“访客时间早就过了,她的病情又那么重。”

“对于病危的病人,护士不会那么严格地遵照探访规程。”丹说。

戴维看看约翰,约翰一耸肩:“他在安养院工作,我认为你在这件事上可以相信他。”

“她甚至可能没有意识。”戴维说。

“别太担心了,眼前的事要紧。”

“说起来,切塔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一无所知!”

丹回答:“我非常肯定,她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

2

他们把戴维放在马尔伯勒街的公寓楼下,在路边看他上了阶梯,按了门铃。

“他的模样就像知道自己要被大人扒下裤子打屁股的小毛孩。”约翰说,“不管事情结果怎样,对他们的婚姻都是巨大的考验。”

“发生自然灾害的时候,不能归咎于任何人。”

“露西·斯通肯定会想:‘你把女儿独自一人留在家里,结果她被一个疯子掳走了。’从某种角度说,她会永远记着这种想法。”

“艾布拉或许会让她改变想法的。今天我们都尽力了,到目前为止,情况还不算太糟。”

“但还没完。”

“还早着呢。”

戴维又按了一次门铃,目不斜视地盯着小门厅。电梯门开了,露西·斯通一路小跑着出来。她神色惊惶,脸色苍白。她刚把门拉开,戴维就开始说。她也在问。露西把他拖进去了,确切地说,是双手并用地把他拽了进去。

“唉,这家伙。”约翰轻轻地说道,“这让我想起以前我喝到烂醉,凌晨三点连滚带爬地回家的时候。”

“他讲的话,她要么信,要么不信。”丹说,“反正我们得去忙别的了。”

3

十点半刚过,丹·托伦斯和约翰·道尔顿就赶到了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重病特护病房区的那层楼面不是特别忙碌。用鲜艳的色彩写着祝您早日康复的氦气球懒洋洋地飘在走廊天花板下面,气不太足,在地面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丹走到护士办公区,出示了海伦·利文顿安养院的工作证,说明雷诺兹女士即将转院到他那里,又介绍了约翰·道尔顿,雷诺兹夫人一家的家庭医生(有点言过其实,但也不算很严重的谎言)。

“我们要在转院前对她的状况进行评估。”丹说,“也需要两位家庭成员在场。他们是雷诺兹女士的外孙女夫妇。我很抱歉拖到这么晚才来,但实在没办法。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我见过斯通夫妇。”护士长说,“人挺好的。尤其是露西对她外婆无微不至。孔切塔很特别。我最近一直在读她的诗,写得棒极了。但是,如果你们指望她回答什么问题,先生们,恐怕你们要失望了。她已经昏迷了。”

我们会处理那种状况的。丹心想。

“还有……”护士有点迟疑地看着约翰,“唔……其实真的不该由我来说这些……”

“但说无妨。”约翰说,“我遇到的护士长都知道该给病人打几分。”

她朝他笑笑,又扭头回来对丹说:“我听说利文顿临终安养院非常好,但要不要把孔切塔转去利文顿,我有点怀疑。就算她能撑到周一,我还是觉得转院是没意义的。或许,让她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时光反而更好。很抱歉,如果我的话有点出格。”

“千万别这么想。”丹说,“我们会考虑您的坦诚建议。约翰,等下斯通夫妇到了,你可以下楼去大厅把他们带上来吗?我这边暂时不需要你帮忙。”

“你确定——”

“是的。”丹目光坚定地回道,“我确定。”

“她在九号病房。”护士长说,“走廊尽头的单人间。需要我帮忙,就请按她床边的铃。”

4

九号房间的门口标着孔切塔的名字,但医嘱栏里什么都没写,病床上方的生命体征监视器上也没什么有用的资料。丹走入病房,也就迈入了他最熟悉的氛围:空气清新剂、消毒剂和绝症的气息。绝症的气味最浓重,在他头脑里,那就好比是小提琴的一个高音在持续。墙壁上贴满了照片,大部分都是艾布拉从小到大的欢颜。有一张照片上,一群小朋友张口结舌地看着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了小白兔。丹可以肯定,那一定是在那次著名的生日派对上拍的——艾布拉的银匙日。

就在这些照片的围绕中,一个形销骨立的老妇人正睡着,嘴巴微微张开,指尖绕着一串珍珠念珠。残余不多的头发柔软又纤细,几乎消隐在白色的枕头里。曾经的橄榄色皮肤已变得晦暗发黄,瘦弱的胸脯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消一眼,丹就知道护士长所言不虚。如果艾奇在这里,肯定已经跳上这张床,蜷坐在老妇人身边。等到长眠医生到来,艾奇才能放心离场,去看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猫才能看见的物事,继续它的深夜巡逻。

丹在床边坐下,注意到她在用的只有一瓶生理盐水。现在只有一种药物可以帮到她,但医院的药房里没有。她的针管插得有点斜。他把它拨正。接着,他握住她的手,凝视那张沉睡的脸。

(孔切塔)

她的呼吸一紧。

(孔切塔回过神来)

薄薄的青紫色眼皮下面,眼球在转动。她有可能听到了,也有可能在做此生最后一场梦。梦里,可能是在意大利。俯身井边,拉起一桶沁凉的清水。在热辣辣的夏日中俯下身去。

(艾布拉需要你回来我也是)

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也没把握行得通,但,慢慢地,她的双眼睁开了。一开始眼里空洞无感,但很快就有了意识。丹以前见识过这种情形。奇迹般的回光返照。他不止一次像现在这样思忖:神志究竟从何处回返?消失时又归去何处?死亡也是奇迹,不亚于诞生。

他握住的那只手有了力气。那双眼睛盯牢丹的眼睛,然后,孔切塔笑了。近乎羞怯的微笑,但千真万确地出现在她唇边。

“Oh mio caro!Sei tu?Sei tu?Come e possibile?Sei morto?Sono morta anch'io?……Siamo fantasmi?”

丹不懂意大利语,但也不需要懂。在他的头脑里,她的话语清晰无比。

哦我亲爱的,是你吗?怎么会是你?你死了吗?我死了?

又隔了一会儿:

我们是鬼吗?

丹俯下身子,脸颊贴着她的脸颊。

他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听了之后,她立刻轻声回答。

5

他们的对话简明扼要。孔切塔说的大都是意大利语。最后,她非常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把他胡子拉碴的脸颊捧在掌心,露出笑容。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

“是的。好了。”

“没什么要害怕的。”

“是的,我知道。你能来,我太高兴了。先生,请再告诉我一遍你的名字。”

“丹尼尔·托伦斯。”

“是的,丹尼尔·托伦斯。你是上帝的恩赐。”

丹希望这是真的:“你愿意给我吗?”

“当然。你是为了艾布拉才要的。”

“我也会给你的,切塔。我们将共饮一井水。”

她闭上眼睛。

(我知道)

“你会睡去,等你醒来——”

(一切都会更美好)

这股力量甚至比查理·海耶斯过世那夜的更强大。把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感触到光润的念珠珠子时,他分明感受得到力量在他俩之间流通。在别的什么地方,有些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没关系。在意大利,有个穿棕色裙子和凉鞋的小女孩正在井边提水。她长得很像艾布拉。狗在叫。Il cane.Ginata.Il cane si rotolava sull’erba。吉娜塔一边叫一边在草地上打滚,太好玩了!

孔切塔十六岁陷入情网;三十岁,在皇后区闷热的公寓厨房里趴在桌边写诗,窗下的街道上,孩子们在大叫大笑;六十岁,站在雨中,仰头望着成千上万条银丝般下坠的雨线。她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曾外孙女,她的伟大历程、重大变更就要在此时发生。吉娜塔在草地上打滚,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一扇门正在打开。

(快一点啊求你了)

(快一点请你时间到了)

他和她都闻到了夜晚所有神秘而芬芳的气息。头顶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的所有星云。

他亲吻了她冰凉的额头:“一切都好,亲爱的。你只需长眠。沉睡会让你更好。”

他开始等待她最后的呼吸。

来了。

6

门被用力推开,露西·斯通大步闯进来时,他还坐在那里,掌心包着她的手。她的丈夫和女儿的医生跟在后面,但保持了一点距离,好像怕被裹挟她的害怕、狂怒、无的放矢的愤慨所伤害,那情绪是如此强烈,几乎用肉眼就看得见她身边的空气里噼啪作响。

她抓住丹的肩膀,指甲像爪子一样抠进他衬衣下的皮肤里:“从她身边走开。你又不认识她。你和我外婆没半点关系,更别说我女——”

“轻一点。”丹纹丝不动地说道,“你正在死亡面前。”

让她浑身紧绷的怒气眨眼间全落空了,四肢突然瘫软下来。她扑倒在床边,紧挨着丹,看向已成蜡黄面具的、她外婆的面孔,又扭头看着紧握死者缠着念珠之手的、胡子拉碴的憔悴男人。大颗的泪珠不自觉地流到露西的脸颊上。

“他们跟我说的那些事,我根本无法理解。只知道艾布拉被劫持了,现在又没事儿了——你们是这么说——现在和一个叫比利的男人住在汽车旅馆里,两人都在睡。”

“一切属实。”丹应声说道。

“拜托你不要再用那种腔调了,好像你比谁都圣洁。我会哀悼婆婆的,但要先看到艾布拉,把她抱在怀里。但现在,我想知道……我要……”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在丹和辞世的外婆之间游移,最后又落在丹身上。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约翰已经关好了九号病房的门,背靠在门上。“你叫托伦斯?丹尼尔·托伦斯?”

“是的。”

犹豫的目光又从她外婆死寂的面容转移到这个刚刚宣称她已经去世的男人:“你是谁,托伦斯先生?”

丹松开切塔的双手,转而拉住露西的手:“跟我走。不用很远。就到房间那边去。”

她没有抗拒地站起来,始终凝视他的脸。他牵着她的手走到洗手间的门口,门一直都开着。他打开灯,指着水池上方的镜子,他俩被框在镜面里,仿佛一张相片。看着二人的脸孔,几乎没有什么可怀疑了。事实上,没有任何疑虑。

他说:“我父亲就是你的父亲,露西。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7

他们通知了护士长有一位病人刚刚去世,然后一起去了医院里的小教堂——不限什么宗派,谁都可以使用。露西知道可以去那里,她虽然没有笃信哪门宗教,但已经在那里度过了好多安详的时光,静思,回忆。那里有种宽慰人心的感觉,当亲人的生命即将结束,谁都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在这个时间点,小教堂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几个。

“第一件事。”丹说,“我必须问你是不是相信我。等我们有时间了,可以去做DNA鉴定,不过……你觉得需要吗?”

露西迷茫地摇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她似乎在用尽心力,想要牢记这张脸:“老天作证。我都快无法呼吸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挺脸熟的。”戴维对丹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我本来可以早点看出端倪,要是……你知道的,要不是发生了这些事……”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约翰问道,“丹,艾布拉知道吗?”

“当然。”丹笑了,想起艾布拉的相对论。

“她是从你脑袋里获知的?”露西问道,“用她的读心超能什么的?”

“不,因为我本来也不知道。就算是天赋异禀如艾布拉的人也读不到本来就不存在的意念。但在深层次,我们两个都明白。哈,我们甚至正经讨论过这事儿,要是有人问我们在一起干什么,我们就会说,我是她叔叔。原来真的是——只不过要改成舅舅。我真该早点反应过来。”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戴维边说边摇头。

“不,这绝对不是巧合。露西,我理解你现在很困惑,也很恼火。我会把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但要花点时间。多亏了约翰和你丈夫,还有艾布拉——她的功劳最大——我们确实还有一点时间。”

“路上说。”露西说,“我们去接艾布拉的路上可以说。”

“好的。”丹说,“上路再说。但要先睡三小时。”

还没等他说完,她就毅然地摇头:“不行,现在就出发。我必须尽快见到她。你怎么不明白呢?她是我女儿,她被劫走了,我必须见到她!”

“她是被劫走了,但已经安然脱险了。”丹说。

“你当然会这么说,但说归说,你不知道那里的状况。”

“艾布拉亲口说的。”他回答,“她确实明白状况。听着,斯通夫人——露西——她现在正睡着呢,她需要补眠。”我也是。还有一段长路等着我,估计会很艰险。非常艰险。

露西凑近了看看他:“你没事儿吧?”

“只是累了。”

“我们都累得半死了。”约翰说,“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他轻笑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像个说错话的小孩。

“我甚至不能给她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露西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好像在尽力解释一种费解的思路,“因为他们被那个人……你们说他叫乌鸦……下了药,所以在昏睡当中。”

“快了。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戴维说着,捏住她的手。露西当即想甩开他,但还是和他紧紧相握了。

“我们可以在回你外婆家的路上先说起来。”丹说着,站起身。好费劲啊。“走吧。”

8

路上的时间足以让他讲述一个失落的男人如何搭上一辆朝北开的公车,离开了马萨诸塞州,又如何在刚入新罕布什尔州时把他的最后一瓶酒——事实证明,那也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瓶酒——扔进有钢印不再需要的物品,请留在这里的垃圾桶。他告诉他们,当公车慢慢驶进弗雷泽小镇时,自己童年的伙伴东尼在多年沉寂后突然清晰地出声了。他说,就是这地方。

然后,他跳到更久以前的事情——当他还不是丹,而是丹尼(有时候还是道克,你好吗,道克?)的时候,隐形的东尼是多么不可或缺的伙伴。东尼帮他承担的不只是闪灵,还有更要命的事:有酒瘾的父亲,那个惹了太多麻烦,酒后非常危险的男人恰恰是丹尼和他母亲深爱的亲人。他的毛病有多多,大概他们就有多爱他。

“他脾气很坏,你不需要有读心术就能知道他什么时候被坏脾气操控了。一来,他通常是喝醉的时候发飙。他逮到我在他书房里把稿纸弄乱的那个晚上,我知道他喝多了。他把我的胳膊折断了。”

“那时候你多大?”戴维问。他和露西坐在后座。

“大概四岁吧。也许还要小一点。他大发雷霆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揉嘴巴。”丹尼演示了一下,“你还知道有谁生气的时候会这样吗?”

“艾布拉。”露西说,“我还以为她是遗传我。”她抬起右手摆到嘴边,又用左手抓住右手,放回膝头。丹在安妮斯顿公共图书馆外的长椅上第一次和艾布拉面对面交谈时,就见她这样做过,一模一样。“我认为,她的脾气也是遗传我的。我会……有时候会非常暴躁。”

“我第一次见她揉嘴唇时就想到了我父亲。”丹说,“但当时在想别的事,一搁下就忘了。”这让他想起沃森——全景饭店的管理员,一开始就是他带领父亲参观饭店下面那座靠不住的老锅炉。你非得看着她不可,沃森说过,因为她老是抖啊抖的。可是到最后,杰克·托伦斯还是忘了。那就是丹能活下来的原因。

“你是在告诉我们,你从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里推敲出了这个家庭的谱系?那你岂不是神算子?况且,你和我长得像,但你和艾布拉不像——她的相貌更像她爸爸。”露西想了想,又说,“不过也对,你们继承了另一种家庭特征——戴维说你们管它叫闪灵。是因为闪灵,你才想到的,对不对?”

丹摇摇头:“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交到一个好朋友。他叫迪克·哈洛兰,是全景饭店的主厨。他也有闪灵,是他告诉我很多人都有这种能力。他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我也遇到很多人或多或少有点闪灵。比利·弗里曼就有,所以他现在和你女儿在一起。”

约翰把萨博本拐进孔切塔的公寓后面的小停车坪,但谁也没有着急下车。尽管露西很担心女儿,但听丹讲述这段往事——有点像补课——似乎让她着迷了。丹不用回头看她就知道。

“如果不是闪灵,那又是因为什么?”

“我们开着利文顿号去云间小道的时候,戴维提到你在孔切塔公寓的储藏室里找到了一只箱子。”

“是的。我妈妈的。我不知道婆婆留了那么多她的东西。”

“戴维告诉我和约翰,她是个喜欢享乐的姑娘,那时候老是去派对玩。”其实戴维是对艾布拉说的,远距离,透过意念,但丹觉得还是不要让刚找到的妹妹知道那么多细节了,至少眼下没必要说。

露西飞快地瞥了戴维一眼,那是孩子撒谎说放学后干了什么的时候父母都会有的表情,但她没说什么。

“他还说,亚历山德拉从纽大奥尔巴尼分校退学那会儿,曾在佛蒙特或马萨诸塞的一所预科学校里当实习老师。我父亲弄伤一个学生、丢了饭碗之前,就在佛蒙特的史托文顿私立预备中学教英语。根据我母亲所说,他那段时间常去参加派对。我知道艾布拉和比利安然无恙之后,就在脑袋里算起来了。好像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但我想,如果有人知道内情,肯定就是亚历山德拉·安德森的母亲了。”

“她知道吗?”露西问。她坐不住了,倾身向前,双手扶着前座之间的扶手台。

“不全知道,而且我们共处的时间也不多,但凭她了解的情况就能确定了。她不记得你母亲在哪所预科学校,但她知道那是在佛蒙特。而且,她和她的督导老师发生了一段短暂的婚外情。她说,那人是个作家,发表过作品。”丹停顿了一下,“我父亲就是。虽然只是些短篇小说,但有些发表在非常著名的刊物上,譬如《大西洋月刊》。孔切塔从没问过她那个男人姓字名谁,亚历山德拉也从没说过,但如果那只箱子里有她大学时代的成绩单,我敢打赌,你会发现她的督导老师叫约翰·爱德华·托伦斯。”他打了一个哈欠,看了看手表,“我只能说到这里了。我们上楼去吧。先睡三个钟头,再去纽约州北部。路上的车不会多,我们应该不会耽误。”

“你敢发誓她现在很安全吗?”露西问。

丹点点头。

“好吧,我等。但只有三小时。至于睡觉……”她笑了,但不是那种好笑的笑。

9

他们进了孔切塔的公寓,露西大步流星地直奔厨房里的微波炉,设定闹钟,让丹看一眼。他点点头,又打了一个哈欠:“凌晨三点半,我们就出发。”

她严肃地端详他:“你知道,就算没有你,我也想去。此时此刻就想走。”

他勉强地笑了笑:“我认为你最好把别的情况了解清楚了再决定。”

她坚决地点点头。

“我现在不走,就因为这个,也因为我女儿被下了迷药,确实需要补眠。趁你还没摔倒,快去躺下吧。”

丹和约翰睡客房。一看墙纸和家具就知道,这间屋子基本上就是给那个特殊的小女孩预留的,但切塔还有别的朋友来来往往,所以房间里有两张床。

关灯躺下后,约翰说:“你小时候住的那个宾馆也在科罗拉多,这也不是巧合吧?”

“不是。”

“这个真结族就在那个小镇上吗?”

“没错。”

“那个宾馆闹鬼?”

鬼灵人,丹心想。“是的。”

约翰又说了些什么,反倒让丹吃了一惊,把他从睡梦边缘拽了回来。戴维说得对,眼皮底下的东西反而最容易错过。“我觉得可以理解……我们身边有超自然生物,并以我们为生——只要接受了这种想法,这就说得通了。邪恶之地会招来邪恶的生灵。他们在那儿很舒坦,好像回到了家。你认为这个真结族还有没有类似的地盘,在别的州?别的……我不知道怎么说……经常闹鬼的地方?”

“我肯定他们有好多。”丹用一条胳膊盖住眼睛。他浑身疼,好像有人在他脑袋里一下又一下地砸,“约翰,我很想和你开个睡前恳谈会,但我实在需要睡一会儿。”

“好,不过……”约翰撑起一只手肘,“要是没有意外,你肯定会从医院出发,和露西期盼的做法一样。因为你也担心艾布拉,在这一点上,你和他们夫妻俩不相上下。你认为她很安全,但你可能错了。”

“我没错。”他希望这是事实,也必须如此希望,因为事实很简单:他现在走不了。如果只是去纽约州,也许可以。但可惜不是,他必须睡一会儿。他的整个身体,里里外外都迫切需要休息。

“丹,你怎么了?我这么问,因为你看起来很吓人。”

“没事儿。就是累。”

他就这么睡着了,沉入黑暗,继而是困顿难逃的噩梦,在没有尽头的长廊里拼命奔跑,却老是摆脱不了身后隐约可见的怪物,左右挥动长棍,捣烂墙纸,掀起阵阵粉尘。出来吧,小浑蛋!那个影子在喊叫,出来受罚吧!没用的兔崽子!

然后,艾布拉出现了。他们坐在安妮斯顿公共图书馆前的长椅上,沐浴在夏日暮光里。她拉着他的手。没事的,丹叔叔。一切都好。你爸爸在死之前把附在他身上的怪物赶出来了。你不用——

图书馆的大门开了,一个女人走到阳光下。漆黑的密发如云翻滚在她头上,高帽子神气活现地斜扣在上面。它如有魔法,稳稳地立在那里。

“哎呀呀,瞧瞧。”她说,“这不是丹·托伦斯嘛,趁女人睡得昏天黑地就偷了人家的钱,还把她的孩子扔在那儿,等着被活活打死。”

她冲着艾布拉笑笑,露出一颗獠牙,像刺刀那样又长又尖。

“他会怎样对待你呢,小可爱?他会对你做什么?”

10

三点半,露西准时叫醒了他,但当丹要去叫醒约翰时,她摇了摇头。“让他再睡一会儿。我丈夫也还在沙发上打呼噜呢。”这次,她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这让我想起客西马尼园了,你知道的吧,耶稣斥责彼得:‘你们就不能同我儆醍片时么?’好像是这么说的吧。但我不必斥责戴维,没理由去怪他——他也看到了。来吧。我做了点炒鸡蛋。你看起来需要吃一点。你瘦的跟麻秆儿一样。”她顿了顿,又说,“哥哥。”

丹倒不是很饿,但他跟着她走进厨房:“他也看到了什么?”

“我在整理婆婆的文件——让自己忙个不停,时间就好过——听到厨房里咔嗒一响。”

她拉着他的手,引导他走到炉灶和冰箱之间的厨台。那儿摆着一排老式调味罐,装糖的那只罐子翻倒了。倒出的糖堆上有一条手写的留言。

我很好

继续睡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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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浑身不舒服,丹还是想起了自己房间里的那块黑板,忍不住笑起来。艾布拉的风格,如假包换。

“她肯定是醒了一会儿。”露西说。

“我不这么认为。”丹说。

她正在炉灶盛炒鸡蛋,闻言扭头看他。

“是你把她叫醒的。她收到了你的忧虑。”

“你真的相信这种事?”

“是的。”

“坐下。”她顿了顿,“坐下,丹。我得适应这样称呼你。坐下吃吧。”

丹一点儿不饿,但终究需要补充能量。所以,恭敬不如从命。

11

她坐在他对面,喝着果汁,孔切塔·雷诺兹再也不能收到迪恩德鲁卡礼品店送来的这种玻璃杯了。“酗酒的老男人,追星的年轻姑娘。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画面。”

“这个画面,我也想过。”丹木木地把炒鸡蛋一勺一勺塞进嘴里,像是吃得津津有味,却根本感觉不到滋味。

“要咖啡吗?托兰……丹?”

“好的。”

她走过那堆糖,到咖啡机边:“他结婚了,但工作给他很多机会参加员工聚会,那些派对上少不了年轻漂亮的姑娘。音乐响起来,时辰越来越晚,力比多高涨,那就不用说了。”

“听上去像是这么回事儿。”丹附和道,“也许我妈妈以前也去那些派对玩,但那时家里有个小孩子要照顾,又没钱雇保姆。”她递给他一杯咖啡。还没等她问要不要加奶或加糖,他就喝了一口。“谢谢。不管怎样,他们好上了。也许是在当地的某个汽车旅馆。肯定不会在他的汽车后座——我们家的车是甲壳虫,就算是激情难耐的杂技演员也没法在那辆车里办事。”

“黑灯瞎火好办事。”约翰说着,走进厨房。他后脑勺的头发全都翘着,保留着睡觉时的形状。“以前的人有这么一说。炒鸡蛋还有吗?”

“还有好多。”露西回答,“艾布拉在厨台上留言了。”

“当真?”约翰跑去看,“是她干的?”

“是的。我到哪儿都认得出她的笔迹。”

“好家伙,这招儿能让威瑞森通信公司破产。”

她没笑。“坐下吃吧,约翰。你们还有十分钟,然后我去叫醒沙发上的睡美人。”她坐下来,“丹,接着说。”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认为我爸会为了她离开我妈,我想,你在那只箱子里也未必找得到答案。除非她留了一本日记。我只知道——根据戴维说的,还有孔切塔后来告诉我的——她闲了一段日子。也许在指望我爸爸,也许只是寻欢作乐,也许两者皆有。但是,等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肯定就放弃了。据我推算,那时候,我们全家应该已经在科罗拉多了。”

“你觉得你妈妈知道这事儿吗?”

“我不知道,但她肯定怀疑过他曾出轨,尤其是他深夜归家、摆着臭脸的时候。我肯定她知道喝醉酒的男人没法收敛恶习,要么赌马,要么听摇滚金曲听到嗨,就往女服务生乳沟里塞五块钱。”

她伸手搭在他肩头:“你还好吗?你看起来筋疲力尽。”

“我没事。但想方设法拼凑这件往事的人不止你一人。”

“她死于车祸。”露西说着,目光从丹身上移开,怔怔地望着冰箱上的留言板。正中央是孔切塔和艾布拉的合影,艾布拉大概四岁,祖孙俩手牵着手走在一片雏菊花丛中。“她跟了一个比自己大好多的男人,还是个酒鬼。他们进展得很快。婆婆不想告诉我这些,但到我十八岁左右开始好奇,缠着她讲给我听,起码要有一点点细节。当我问到我妈妈是不是也喝酒的时候,切塔说她不知道。她说,警方不必检测当场死于车祸的死者是否酒驾。”她叹了口气,“无所谓了。我们改天再细说家族史吧。跟我说说我女儿这档子事。”

他如实讲述。讲到一半,他转身看到戴维·斯通站在走廊里,正在把衬衫塞进裤腰里,眼睛却盯着他看。

12

丹从艾布拉最早如何通过东尼联络到他说起,再讲艾布拉如何连通到了真结族,就在她所说的“棒球男孩”惨遭杀害的噩梦之夜。

“我记得那个梦。”露西说,“她的尖叫声把我惊醒了。以前也有过这种事,但有两三年消停过,直到那天又来了。”

戴维皱起眉头:“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波士顿开会。”她转向丹,“看看我是不是搞明白了:这些人不是人,那是……什么?某种吸血鬼吗?”

“从某种角度看,有点像。他们白天不睡在棺材里,月光下也不会变成蝙蝠,我估计大蒜头和十字架也不会对他们有用,但他们是寄生虫,肯定不算人类。”

“人类死的时候不会凭空消失。”约翰断然说道。

“你们真的亲眼看到那种事?”

“我们三个都看到了。”

“无论如何。”丹开口了,“真结族对普通孩子没兴趣,只想要有闪灵的孩子。”

“像艾布拉这样的孩子。”露西说。

“是的。把孩子们杀死之前,他们先要折磨他们——用艾布拉的话说,那是为了纯化魂气。这总让我联想到私酿威士忌的画面。”

“他们想……把她吸空。”露西还在试图脑补那种场景,“因为她有闪灵。”

“不只是闪灵,而是强大的闪灵。若我是手电筒,她就是灯塔。而且她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她知道他们是什么玩意儿。”

“还有。”约翰插嘴道,“我们在云间小道上对那些人干的事……不管是谁动手干掉他们的,这个叫罗思的女人都会把账算在艾布拉头上。”

“她还指望什么?”露西愤愤不平地说,“难道他们不懂什么叫自卫吗?为了生存?”

“罗思只懂一件事。”丹回答,“这个小女孩向她发出了挑战。”

“挑战——?”

“艾布拉用意念连通她。她告诉罗思,她要去找她。”

“她说什么?”

“她这个火爆脾气啊。”戴维平静地说道,“我跟她讲了一百遍了,那早晚会让她吃苦头的。”

“她绝不可以靠近那个女人,还有她那些残杀儿童的同伙。”露西说。

丹心想:不可以……但也行。他抓住露西的手。她下意识地要抽回去,但终究没有。

“你必须明白一点,非常简单的一点。”他说,“他们决不罢休。”

“可是——”

“没有可是,露西。搁在别的情况下,罗思可能以退为进——她就像一匹狡猾老辣的独狼——但现在还要考虑另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生病了。”约翰回答,“艾布拉说是风疹。他们可能是从那个叫特雷弗的男孩身上感染的。我不知道这算是天惩……或仅仅是天大的讽刺。”

“风疹?”

“我知道,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但你要相信我,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在古时候,风疹发作就能让全家孩子都倒下,你知道吗?如果这种事发生在真结族,就可能把他们全干掉。”

“太好了!”露西喊出声来。她脸上浮现出愤怒的笑容,恰是丹再熟悉不过的表情。

“如果他们认定艾布拉的超能魂气可以治愈他们,就太不好了。”戴维说,“你必须领会这一点,亲爱的。这不是小打小闹。对这个贱人来说,这是生死之搏。”他耸耸肩,把后面的话说完,因为这话只能由他来说,“如果罗思逮到机会,会把我们的女儿生吞活剥的。”

13

露西问道:“他们在哪里?这个真结族,在哪里?”

“科罗拉多。”丹回答,“在赛威镇上的蓝铃露营地。”他不想说,露营地所在之处正是他差点丧命的地方——差点儿死在他和她的父亲手里。因为那会牵扯出更多问题,更多不可思议的巧合。丹有十分的把握:这一切绝非碰巧。

“赛威镇上肯定有警察局。”露西说,“我们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派人去。”

“跟他们说什么?”约翰的语调很轻柔,但语气是无法驳斥的。

“唔……就说……”

“如果你真的让警察去了那个露营地。”丹说,“他们也将一无所获,除了一群日暮西山的美国佬,什么都找不到。尽是些看似人畜不伤的房车浪人,总想给你看他们儿孙的照片。他们证照齐全,从狗证到地契一应俱全。就算警察搞到了搜查令,也不会翻出一支枪,因为真结族人不需要用枪,更别说警察没有正当理由去搜查了。他们的武器都在这儿。”丹指了指前额,“而你呢,你会是从新罕布什尔远道而来的疯女人,艾布拉是你那离家出走的疯女儿,我们都是你疯了的朋友。”

露西的掌心捂在太阳穴上:“我真不敢相信这种事发生在我们家里。”

“如果你做一些调查,我认为,你会发现真结族——不管他们以什么团体的名义——对那座科罗拉多小镇非常慷慨。谁都不会在自家地盘里乱搞,谁都想粉饰自己的小窝儿。万一祸事降临,你也会有一呼百应的帮手。”

“这些浑蛋已经混了很长时间。”约翰说,“是不是?因为他们吸魂气的主要目的就是图个长生不死。”

“你说得对,我可以确定。”丹说,“而且,我敢说,他们一直忙于揽金,像地道的美国人一样拼命赚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比赛威镇大得多的磨,他们恐怕也推得动。州。联邦。多大的磨都能用钱推。”

“而且,罗思……她不会罢手。”

“绝对不会。”丹的脑海中浮现出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歪戴的高帽子。下巴沉坠的嘴脸。一颗獠牙。“她一心一意要夺走你女儿。”

“靠杀小孩才能老不死的女人根本没有心。”戴维说。

“噢,她有的。”丹说,“黑心。”

露西站起来:“别再说了。我现在就想见到她。轮流上厕所去吧,因为我们一旦出发就不会停,要一路开到那个汽车旅馆。”

丹说:“孔切塔有电脑吗?如果有,我想在出发前上网查点东西。”

露西叹了一声:“在她书房里,我估计你猜得出开机密码。但如果你磨蹭个五分钟,我们就不管你了,直接上路。”

14

罗思躺在床上,清醒而僵硬,魂气和暴怒让她颤抖不已。

两点一刻,第一辆车发动引擎,她听到了。那是蒸汽头史蒂文和俄罗斯巴巴。第二辆车发动起来是在三点四十分,她也听到了,那是豌豆和豆荚,小双胞胎。甜心特里跟她们一起走,肯定是紧张地透过后车窗往外瞅,唯恐罗思出现。胖莫莫请求她们捎上她——不如说是央求——但她们拒绝了,因为莫莫的疹子已经发作了。

罗思可以拦下他们,但何必费那个事?让他们自己摸索在美国独立求生是怎么回事儿吧,没有真结族在露营地保护他们,在路上互相照应。尤其是等我让马屁精斯利姆把他们的信用卡注销、清空他们银行户头的时候,让他们瞧好吧!

马屁精不像计算器吉米那么神通广大,但这点事还是可以搞定的,只需敲几下键盘。而且他留下来了。马屁精会撑到底。好伙伴们都会……剩下的几乎都是好伙伴。脏货菲儿、围裙安妮和柴油机道格不会回来了,他们投票决定一路向南。柴油机对他们说,不能再信赖罗思了,而且,真结族早就该分家了。

祝你分家有好运,亲爱的小伙子,她心想着,拳头握紧再松开。

真结族分散各处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主意糟透了,但精简队伍倒是好事。就让怯弱的人逃跑吧,自生自灭。就让病重的死吧,一了百了。等那个小婊子也死了,他们尽情吞咽她的魂气(罗思已不再幻想把她囚禁起来当作活饲料了)的时候,剩下的二十五个成员就会前所未有地强悍。她哀念死去的乌鸦,知道她再也找不到谁能代替他了,但幸运符查理好歹能帮上一点忙。风琴手山姆……弯仔狄克……肥妞范妮和长腿保罗……贪心姐吉吉,都不是最精干的,但他们忠诚不渝,唯命是从。

更何况,那些人走了之后,她的魂气存货就能用更久,让他们更强大。他们需要再精壮一些。

来找我吧,小婊子,罗思心想,二十多人对付你一个,看看你还能多厉害。看看你有多享受一个人迎战整个真结族。我们会吃光你的魂,舔尽你的血。但作为前菜,我们要畅饮你的救命尖叫。

罗思凝望黑夜,听着不告而别的车辆渐渐远去。那些背信弃义的家伙。

门上传来一下轻轻的、怯怯的声音。罗思沉默地躺了一会儿,心中盘算着,慢慢地把双腿挪下床。

“进来。”

她赤裸着,但当安静的萨丽走进来后,她也不想遮蔽自己。萨丽悄无声息,身形也仿佛消隐在法兰绒睡袍里,灰栗色的刘海遮住了眉毛,几乎盖住了她的双眼。一如往常,萨丽好像是隐形的。

“我很悲伤,罗思。”

“我知道。我也很悲伤。”

她并不是——而是愤恨——但听起来更好。

“我想念安蒂。”

安蒂,是的——俗名安德莉亚·斯坦纳,加盟真结族之前的很多年里,她被亲生父亲蹂躏得失去人性。罗思还记得在电影院里偷窥她的那一天,也记得后来,她是如何在变身过程中仅凭蛮勇和意愿找到了回路。毒牙安蒂也会坚守阵地的。只要罗思开口,毒牙会为了真结族赴汤蹈火。

她敞开怀抱。萨丽一头栽进她怀里,靠在罗思的胸前。

“没有她,我很想死。”

“不,亲爱的,我不这样想。”罗思把这个可怜的小女人拉到床上,紧紧拥抱她。她简直就是一把骨头,裹在薄薄的皮肉下面。“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投下深重阴影的刘海下面,那双眼睛闪出野蛮的光芒:“夫仇。”

罗思亲吻她的脸颊,亲完一边再亲另一边,然后是又薄又干的嘴唇。她退后一点,说:“是的,你会报仇雪恨的。萨丽,张嘴。”

萨丽温顺地张开。她们的嘴唇贴合在一起。高帽罗思,将刚刚吸足的魂气灌入安静的萨丽的喉咙。

15

孔切塔的书房墙上贴满了备忘录、诗歌的散句以及再也无法回复的信件。丹键入四位数的密码,点击火狐浏览器,搜索蓝铃露营地。营地的官网里没太多有用的信息,也许是因为业主并不想招揽太多游客;这地方只是个幌子。但是网站里有照片,丹仔仔细细地看,像刚刚发现家庭老相册的人那样不肯放过一个细节。

全景饭店不复存在,但他认出了那地方。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封山前,他曾和父母并排站在木板前廊上(木座椅和柳条小桌收进仓库后,感觉更宽敞一些),俯瞰饭店前那片平滑、悠长的下坡草坪。斜坡脚下,也就是常有小鹿和羚羊爬上坡来的地方,现在有一栋长条形的乡村建筑,名叫全景小屋。图片下的说明文字提到,游客们可以在小屋里用餐,玩宾果游戏,还能在周五和周六晚上伴着现场乐队跳舞。周日会有礼拜活动,由赛威镇上的男善信女轮流担当神职人员。

大雪来临前,我父亲给这片草地割过草,还修剪灌木,现在灌木都没了。他说,想当年,他也修剪过很多女士的灌木。当时我听不懂这个笑话,但妈妈总会被逗乐。

“玩笑话。”他低沉地自语。

他看到一整排锃亮的旅宿车专用固定座,还有高级的生活设施,液化气和发电机一应俱全。男用女用洗浴房都很宽敞,足以为“佩德罗的国境之南”或“小小美国”之类的大型住宿区的客人提供服务。还有一个专供小朋友们玩乐的游乐场。(丹不由去想,在那里嬉耍过的孩子们有没有看到或感受到让人惶恐的物事,就像丹尼·“道克”·托伦斯在全景饭店的游乐场里体验到的那种)。还有垒球场、沙狐球区、两个网球场,甚至还有一个意大利式室外地滚球场。

倒是没有槌球——没那个。不再有了。

斜坡中间——昔日全景饭店那些动物形状的树篱汇聚之处——有一溜儿洁净的白色卫星接收器。山坡顶上,也就是昔日全景饭店矗立之地,如今只有一个木架平台,要走很长一段台阶才能登上去。这个地盘现在归属于科罗拉多州政府,被誉为“世界之巅”。到蓝铃露营地的游客们可以随意登顶观景,或是到平台后面的山岭小径中徒步健行,免费。山岭小径只推荐给经验丰富的健行客,网站上的说明文字提到,但世界之巅向所有人敞开。巅峰景观叹为观止!

这句话,丹百分百相信。从全景饭店的餐厅、舞厅望出去的景致当然是叹为观止的……至少在绵绵大雪封堵窗户之前是的。向西眺望,可以望见落基山脉的最高峰,像利剑一样直指天穹。向东,视野仿佛一望无际,一直能望见博尔德。说真的,只要空气污染不太严重,望见丹佛、阿瓦达都不在话下。

州政府接管了这块地,丹毫不奇怪。谁还想在这儿起屋建房?这片地烂到根里了,在他想来,你不需要超能力就能感觉到这一点。但真结族尽可能地靠近这个地点,丹认为,那些闲步到此的游客——普通人——大概不会来第二次,也不会把蓝铃推荐给他们的朋友。邪恶之地会招来邪恶的生灵,约翰说过这话。如果这么说成立,反过来也成立:邪恶之地会让善类避之不及。

“丹?”戴维喊了一嗓子,“车要开了!”

“马上就来!”

他闭起双眼,用掌根抵住额头。

(艾布拉)

他的声音立刻唤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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