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冠旅馆外一片漆黑,还要一个多小时才天亮。二十四号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女孩走了出来。浓雾泛起,简直都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女孩穿着黑裤子、白衬衫。她把长发梳起来,扎成两条辫子,发际线衬托出一张非常稚气的脸蛋。她深深吸气,清凉而潮湿的空气像魔法一样,眨眼就驱散了持久不消的头痛,但对她沉郁的心并没有什么帮助。婆婆死了。
然而,如果丹是正确的,婆婆就没有真的死去,只是在别处。也许成了鬼灵人;也许不是。无论如何,她现在没时间斟酌那种形态的称谓。也许以后她可以慢慢琢磨。
丹问她,比利是不是睡着了。是的,她回答,睡得很熟。连通两间房的门是敞开的,她看得到弗里曼先生的腿脚从毯子下露出来,也听得到他沉稳的鼾声。他听上去很像一艘慢速行驶的摩托艇。
丹又问,罗思或她的同伙有没有试图触及她的意识。没有,否则她会知道的。她的陷阱设好了,一切就绪。罗思肯定猜得到。她不蠢。
他还问她房间里有没有电话。是的。有一台座机。丹叔叔告诉她,他希望她怎么做。事情很简单,但骇人之处在于,她不得不和科罗拉多州的那个陌生女人说话。不过,她想说。自从她听到了棒球男孩临死前的尖叫,她的心底一直都有这股冲动。
(你明白你必须重复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是的,当然。
(因为你必须激怒她你知道什么话可以)
(是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让她抓狂。让她恼怒。
艾布拉站在门口,在浓雾中呼吸。他们驶进来的那条小路只剩下依稀的轮廓,两旁的树木完全看不到了。汽车旅馆的办公室也不见了。有时候,她希望她自己也能那样子,心里一片白茫茫,不染尘埃。但也只是偶尔。在内心最深处,她从未遗憾自己有异能。
等她感觉准备好了——尽可能吧——艾布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隔门,以免吵醒弗里曼先生,因为她有可能不得不大声说话。她查看了电话上的指示,打外线要先拨9,然后直拨查号台,询问科罗拉多州赛威镇蓝铃露营地全景小屋的直线号码。我可以给你总机号码,丹说过,但你可能只会听到答录机的声音。
在游客们吃饭、玩游戏的地方,电话铃会响很久才有人接。丹说那是可能的,她要等到铃声自动结束。毕竟,那儿比这里早两个小时。
终于,有人没好气地接了电话:“喂?要打办公室的话,你得打另一个——”
“我不找办公室的人。”艾布拉说。她只希望自己的言语声不要暴露胸膛里打鼓般的心跳声。“我找罗思。高帽罗思。”
对方顿了顿。又问:“你是谁?”
“艾布拉·斯通。你听过我的名字,对吗?我就是她在找的女孩。告诉她,我过五分钟再打过来。如果她在,我们就聊聊。如果她不在,告诉她把自己操死吧。我不会再打过去。”
艾布拉挂断电话,低下头,把烫得发烧的脸蛋埋进掌心,狠狠地深吸几口气。
2
罗思的车门被敲响时,她正在陆巡舰的方向盘后喝咖啡,两只脚踩在暗格板上,下面就藏着储存起来的魂气罐子。这么早有人敲门,一定没好事。
“在。”她说,“进来。”
是长腿保罗,穿着一件长睡袍,里面的睡衣印满了赛车,未免太幼稚了。“小屋里的付费电话响个不停。一开始我想,让它去,肯定是打错了,再说了,我正在厨房里煮咖啡呢。可是它一直响,所以我就接了。是那个女孩。她想和你通话。她说,五分钟后会再打来。”
安静的萨丽从床上坐了起来,那双眼眸透过长长的刘海闪出光芒,裹在肩头的床单就像一条披巾。
“走吧。”罗思对她说。
萨丽闻声即动,没有一句废话。罗思透过陆巡舰宽宽的挡风玻璃,看着萨丽光着脚艰难地走回到她和毒牙共享的莽汉露营车里。
那个女孩。
这小贱货没有跑,没有躲,反而打来电话,说起话来恶狠狠又爆粗口。她有何感想?确实有点难以置信,不是吗?
“你那么早起来在厨房里瞎忙活什么?”
“我睡不着。”
她转身看他。不过是个头发稀疏的高个子老男人,鼻梁上架着双焦眼镜。就算俗人每天在街上碰到他,都不会拿正眼瞧他一眼,但他还是有点特殊才能的。保罗没有毒牙那种催眠力,也没有仙逝的弗里克爷爷的定位搜索能力,但他是个地道的说服者。要是他碰巧建议某个俗人打老婆耳光——或是打陌生人,都一样——她的脸蛋就会立刻被扇一巴掌,一秒都不耽误。真结族里的每个成员都有各自的小本领,所以他们才能成为一伙。
“保罗,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他叹了一声,把睡衣和睡袍的袖管捋上来,露出皱巴巴的胳膊肘。那儿果然有红斑。
“什么时候发作的?”
“昨天下午我看到了一两颗。”
“发烧吗?”
“嗯,有一点。”
她凝视他的双眼,看到了坦诚和信赖,很想给他一个拥抱。有些人跑了,但长腿保罗还在这里。大部分人都留下来了。如果那个小婊子愚蠢到在这里露面,这些人足够用来收拾她了。她有可能来。哪个十三岁的女孩不蠢呢?
“你会好起来的。”她说。
他又叹了一声:“但愿如此。就算好不了,这辈子也算值了。”
“不许说这样的话。留下来的每个人都会好起来的。这是我的承诺,我说到做到。好了,去看看我们新罕布什尔的小朋友要说些什么吧。”
3
罗思刚在椅子里坐定,身边是宾果游戏用的塑料摇筒(她的保温咖啡杯搁在旁边),还不到一分钟,小屋里的付费电话就爆发出极富二十世纪特色的震天铃响,把她惊得差点儿蹦起来。她等铃响了两次,才抬起听筒,用尽可能节制的语调说道:“你好,亲爱的。你知道,你其实可以闯进我的脑子,那会帮你省一笔长途电话费。”
这个小贱货才不会冒冒失失地闯进她头脑呢。会设陷阱的又不只是艾布拉·斯通一人。
“我会去找你的。”女孩说道。声音竟是这么稚嫩,这么青春!罗思不禁想到,如此清新可人的声音会带来何等有益的魂气,顿时,贪婪的渴望油然而生。
“你上次就说过了。亲爱的,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吗?”
“如果我去,会见到你吗?还是说,只能见到你那群走狗?”
罗思的火气蹿上来了。发怒没啥用,但老实说,她从来都不是早起的人。
“怎么会见不到我呢,亲爱的?”她尽量保持自己语气沉静平稳,还稍稍有点纵容的口气,就像好妈妈(她没当过母亲,这事儿只能靠想象了)对发脾气的小屁孩说话时的腔调。
“因为你是胆小鬼。”
“我很好奇,你凭什么得到这种结论呢?”罗思反问,保持语气——要宽容她,还有点被逗乐的味道——但她的手紧紧攥着电话,越来越使劲,用力地压在耳朵上。“你又没见过我。”
“我当然见过。在我的头脑里,我把你赶跑了,眼见着你夹着尾巴逃跑了!你杀害了那些孩子。只有懦夫才去杀小孩。”
你不需要在一个孩子面前自我辩护,她在心里自言自语,尤其不能对俗人讲理。但她听到自己在电话里说道:“你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是什么,我们为了生存必须做什么。”
“你们就是一群懦夫。”小贱货回嘴,“你们以为自己特别强大,有超能天赋,但你们只擅长一件事:老不死,吃啊吃。你们和土狼没两样。你们杀戮弱者,然后就逃跑。胆小鬼。”
字字句句都像刀尖,那轻蔑的口气刺进罗思的耳朵里。“不是那样的!”
“而你呢,你就是头号胆小鬼,最不要脸的懦夫。你不会来追杀我,对吗?不会,当然不会是你。你只会派那些走狗帮你干活。”
“我们的谈话能不能合情合理,或——”
“把孩子们杀死,只为了让你偷走他们脑袋里的东西,这种事合情合理吗?天理何在,人情何在,你这个胆小如鼠的老婊子倒是说说?你让你的朋友们为你卖命,自己却躲在后面,算你聪明,真的好聪明,因为他们现在都死光光了!”
“愚蠢的小贱货,你知道个屁!”罗思暴跳如雷,大腿撞到了桌子,咖啡洒了,顺着宾果摇筒流淌。长腿保罗站在厨房门口,往里瞥了一眼,刚瞄到她的脸就缩回去了。“谁是懦夫?谁才是真正的胆小鬼?你只敢在电话里这么说说,我看你当着我的面还敢不敢这样说!”
“等我过去的时候,你身边必须有几个走狗给你壮胆?”艾布拉极尽嘲讽地问道,“到底要多少才够?不要脸的臭婊子?”
罗思一时语塞。她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她明白这很重要,但和这么一个满嘴粗话、带着小流氓腔调的俗人女孩讲话……而且,她知道得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你甚至都不敢独自面对我吧?”小婊子又问道。
“你敢我就敢。”罗思咬牙切齿。
电话那头出现了停顿,小婊子再开口的时候显得深思熟虑:“单挑?不,你不敢的。像你这样的怕死鬼怎么会有种单挑呢。哪怕面对一个孩子,你都不敢。你是个赖皮的骗子,还是个谎话精。有时候你看起来挺漂亮的,但我见过你的真面目。你狗屁不是,只是个没人要的老女人,淫荡的臭婊子。”
“你……你……”她再也说不出别的来。怒火攻心,她觉得简直要爆炸了。一部分是出于震惊,对这么个小女孩来说,交通工具意味着自行车,要关心的头等大事无外乎是前几个礼拜乳房变大了一点点——比蚊子块大不了多少!可是她——高帽罗思——竟然被这个小贱货骂得狗血淋头。
“但我会给你一个机会。”小贱货说道,言语中的自信、傲慢无礼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当然,如果你肯,我就会让你一败涂地。我不用担心别的走狗,因为他们已经死定了。”她真的笑出声来,“被棒球男孩呛得半死不活,他也算没白死。”
“你来,我就杀了你。”罗思说着,一只手摁住自己的喉头,扣紧,有节奏地捏起来。等下会有淤青的。“你跑,我就把你找出来。等我逮到你,你要惨叫半天,我才让你死。”
“我不会跑的。”女孩说道,“让我们看看惨叫的是谁。”
“你会带几个帮手呢?亲爱的?”
“我一个人。”
“我不相信你。”
“读我的意念好了。”女孩说,“不过你大概不敢,对不?”
罗思什么也没说。
“你肯定不敢。你记得上一次自己落得个什么下场。我让你自食其果,但你不喜欢那个滋味,对不?土狼。儿童杀手。胆小鬼!”
“住嘴……不许……那样说我。”
“你们所在的营地,山头上有一个地方。叫‘世界之巅’的观景台。我在网上找到的。周一下午五点在那里碰头。一个人去。如果你不是一个人,如果我们交手的时候,你的土狼群没有乖乖地待在公用大厅,我都会知道的。那我就会走。”
“我会找到你的。”罗思又说了一遍。
“你觉得你办得到吗?”她根本是在讥笑她。
罗思闭起眼睛,看到了那个女孩。她看到她在地上翻滚,蜇人的大黄蜂堵住她的嘴,火辣辣的尖刺从她眼珠子里戳出来。谁也不许这样对我说话。绝不。
“我估计你大概能找到我。但到那时候,你那个臭烘烘的真结族里还会剩几个人能帮你?十几个?十个?大概顶多三四个人?”
罗思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而这个从没面对面交过手的小屁孩得到了同样的答案,不管怎么说,这是最让她沮丧的事情。
“乌鸦知道莎士比亚。”小贱货说,“在我杀了他之前,他引用了几句话。我也懂一点的,因为我们学校里有莎士比亚课程。我们只读了一出戏,《罗密欧与朱丽叶》,但富兰克林夫人发了一份资料给我们,列举了莎士比亚所有剧本中最经典的台词。像是‘生存或毁灭’、‘我可一无所知’。你知道这些话都是莎士比亚写的吗?我本来不知道。你觉得这是不是很有趣?”
罗思一言不发。
“你根本没有在想莎士比亚。”小贱货说,“你在想,你是有多想干掉我。我不用读你的意念就能知道。”
“如果我是你,我会跑得远远的。”罗思用体贴的口吻说道,“甩开你的小短腿,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虽然对你没啥好处,只不过能让你多活几天。”
小贱货假装没听到,继续说:“还有一句老话,我记不清原话是怎么说的了,但大意是‘害人作法反自毙’。富兰克林夫人说,原文中的‘作法’指的是在棍子上绑一颗炸弹。我觉得,这句话很能形容你的胆小鬼部落目前的遭遇。你们吸了有毒的魂气,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而绳子上的炸弹就要爆了。”她停顿一下,又说,“你还在听吗,罗思?还是已经跑了?”
“亲爱的,来会会我吧。”罗思已经恢复了镇定,“你想约我在观景台见面,那我就去观景台。我们一起观赏风景,好吗?看看谁更厉害。”
说完她就挂断电话,没等那个小贱货再啰唆什么。她保证自己不发火的,但现在失守了,忍不住了,不过总算撑到了最后一句话。
也许没有所谓最后一句话,因为小贱货重复的那个字眼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反反复复,像一张坏掉的唱盘,永远卡在一条坏槽里。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4
艾布拉战战兢兢地把听筒放回座机。她盯着它看,甚至轻抚了几下它的塑料外壳。被她攥紧的地方热乎乎的,也沾染了她手心里的汗水。接着,她毫无心理准备地哭出声来,呜呜地,大声哭。仿佛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被翻腾了一遍,她的胃因为哭泣而痉挛,身体因哭泣而颤抖。她哭着冲向洗手间,跪在马桶前,吐了起来。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弗里曼先生站在连通两个房间的门口,衬衫衣摆垂在裤腰外面,灰发胡乱支棱着。“出什么事儿了?是他给我们下的药让你恶心吗?”
“不是因为那个。”
他走到窗边,想透过外面的晨雾望出去:“是他们?他们追来了吗?”
她一时间无法言语,只能用力摇摇头,把马尾辫甩得左右摇晃。是她在追杀他们,那才是让她害怕的。
而且,不仅仅是为她自己感到怕。
5
罗思坐在原地,喘着粗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自控力终于恢复正常水准了,她才把长腿保罗叫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小心翼翼地从厨房的回转门间伸出头来。他的表情让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丝鬼气十足的冷笑:“很安全。你可以进来。我不会咬你的。”
他走进来,看到翻洒一桌的咖啡:“我去收拾一下。”
“让它去。我们剩下的人中,谁定位搜索的本领最高?”
“是你,罗思。”毫不迟疑。
罗思不想用意念接近那个小贱货,哪怕只是瞅一眼就走她都不肯。“除了我。”
“这个嘛……弗里克爷爷也不在了……巴瑞也……”他思忖了片刻,“苏西有点定位的本领,贪心姐吉吉也有点。但我认为幸运符查理的能力更强。”
“他病了吗?”
“昨天还没有。”
“让他来见我。我等他的时候会把咖啡擦干净的。因为——保罗,这一点非常重要——谁闯的祸,谁就该收拾烂摊子。”
他走了,罗思在原位又坐了一会儿,十指交叉支着下巴。她又能清晰地思考了,也就是说,可以想出计谋了。看起来,他们今天不用吸魂气了。可以等到周一早上。
最后,她走到厨房的搁板那里,扯了一团纸巾,开始收拾她的烂摊子。
6
“丹!”这次是约翰,“要走了!”
“马上。”他说,“我只想用冷水洗把脸。”
他走向门廊,聆听艾布拉的声音,轻轻点着头,好像她就在身边。
(弗里曼先生想知道我为什么哭为什么吐我该怎么回答他)
(眼下你只需告诉他等我们到那儿了我想借用他的皮卡)
(因为我们要往西部走)
(……嗯……)
有点复杂,但她可以领会。无需付诸语言,因而他们无需多言。
洗手间水槽边有一个支架,搁着几把包好的牙具。最小的那支——没有包起来——把手上印着艾布拉的名字,字母五颜六色的。墙上挂了一小块牌匾,写着:没有爱,生命就像无果的树。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钟,想在互助会的谚语里找出一条类似的。他能想到的最接近这个意思的警句是:如果今天没人让你爱,至少试着别伤害任何人。好像也不是一个意思。
他打开冷水开关,往脸上连连泼了几把冰凉的水,再抓过毛巾,抬起头。这一次,镜中的他没有露西作伴;镜中只有丹·托伦斯,杰克和温迪之子,大半辈子都以为自己是独子。
他的脸上布满了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