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就是一个半小时，等故事说完，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猜老妈也累坏了。托马斯先生讲到最后和开始时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他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那根多少有点可怜的黄色绶带垂在突出来的肚子和直往下掉的短裤上。利兹把车停在了门柱之间，让警灯在仪表盘上闪烁，这倒是个好主意，因为托马斯先生的死讯已经传开，人们渐渐聚集在门前，拍摄卵石村舍的照片。有一次她回来时问我们还需要多久，老妈挥手赶开她，叫她去巡查周围或者做点什么别的事情，但大部分时间她都留在我们身旁。

整个过程不但累人，而且让人紧张，因为我们的未来都取决于托马斯先生的这本小说。我只有九岁，要我来承受这个沉重的责任当然并不公平，但我们别无选择。我必须把托马斯先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复述给老妈听（更确切地说，复述给老妈的录音器材听），而托马斯先生有很多话要说。先前他说他把一切都存在了脑子里，这可不是在胡说八道。老妈中途还不停提问，大多数时候是要托马斯先生解释疑点。托马斯先生似乎并不在意（事实上，他似乎什么都无所谓了），但老妈拖拖拉拉的劲头让我心烦意乱。我说得口干舌燥，利兹把她吃汉堡王时没喝完的可乐拿给我，我几口灌下去，抱了抱她。

“谢谢，”我把纸杯还给她，“我太需要这个了。”

“别客气。”利兹不再是一脸厌烦的样子了，这会儿她似乎若有所思。她不可能看见托马斯先生，我认为她依然没有完全相信托马斯先生就在我面前，但她知道这儿正在发生某些怪事，因为她亲耳听见一个九岁男孩滔滔不绝地讲述一本小说的情节，故事里有五六个主要角色和二三十个次要角色。对了，还有一场三人性爱情节（是在水虉草的作用下发生的，草药来自一位助人为乐的诺特威族美洲原住民），参与者包括乔治·思雷德吉尔、纯儿·贝坦科尔特和劳拉·古德休，结果劳拉怀孕了。可怜的劳拉，倒霉的永远是她。

托马斯先生的概要说到最后，大秘密浮出水面，那可真是太惊人了。我不会告诉你具体内容的，你去读小说，自己找答案吧。当然了，前提是你还没读过这本书。

“现在听我说整本书的最后一个句子。”托马斯先生说。他看上去和先前一样生机勃勃……说一个死人“生机勃勃”似乎不太对劲。但他的声音开始消散了，虽然只有一点点。“因为我总是先写最后一句。它就是我要划船前往的灯塔。”

“最后一个句子要来了。”我对老妈说。

“谢天谢地。”她说。

托马斯先生竖起一根手指，他就像一个老派的演员，准备发表重要演讲。“‘就在那一天，一轮红日落向荒弃的定居点，一个将会迷惑一代又一代人的词语刻在栅栏上，它熠熠生辉，像是由鲜血摹绘：CROATOAN。’吉米，告诉她，CROATOAN是大写的。”

我告诉了她（尽管我不太明白“由鲜血摹绘”是什么意思），然后问托马斯先生是不是讲完了。就在他说讲完了的时候，我听见门前响起了短促的警笛声——呜呜两下，嘀的一声。

“我的天。”利兹说。但她并不惊慌，更像是早有预料。“他们来了。”

她的警徽别在腰上。她拉开风雪衣，露出警徽，朝大门走去。过了一会儿，她领着两个警察回来了。他们也身穿风雪衣，胸口绣着韦斯特切斯特县的标记。

“风紧，条子来了。”托马斯先生说。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后来问老妈，她说那是20世纪50年代的过时俚语。

“这位是康克林女士，”利兹说，“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托马斯先生的经纪人。她请我开车送她来这儿，因为她担心会有人趁乱偷纪念品。”

“或者底稿。”老妈补充道。小磁带录音机安稳地躺进了她的手提包，她的手机放在牛仔裤的后袋里。“尤其是一部底稿，托马斯先生正在写的系列小说的最后一本。”

利兹用眼神告诉她够了，过犹不及，但老妈说了下去。

“他刚写完这本书，几百万读者都等不及了。我认为让他们读到这本书是我的责任。”

两位警察似乎并不感兴趣，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勘察托马斯先生去世时所在的房间，同时确保出现在这里的人都能拿出合适的理由。

“我认为他是在书房里去世的。”老妈指着林中小筑的方向说道。

“嗯哼，”一个警察说，“我们也是这么听说的。我们去看一看。”他不得不弯下腰，用双手撑着膝盖，才能面对面和我交谈，那时候我还是个小虾米。“孩子，你叫什么？”

“詹姆斯·康克林，”我有所指地瞪了托马斯先生一眼，“叫我杰米。这是我老妈。”我抓住老妈的手。

“杰米，今天你是不是逃学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老妈就插了句话，圆滑得像是丝绸。“我平时总是去接他放学，但今天我觉得来不及赶回去了，于是就先接上了他。对吧，利兹？”

“没错，”利兹说，“警官，我们没去看书房，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们书房的门是否上了锁。”

“管家没锁门，尸体在房间里，”和我说话的那个警察说，“但她把钥匙给我了，我们去看一眼，出来的时候会锁上门。”

“你还可以告诉他们，我不是被谋杀的，”托马斯先生说，“是心脏病发作，疼得跟什么似的。”

我才不会这么对他们说呢。我只有九岁不假，但年纪小不等于我傻。

“你们有大门的钥匙吗？”利兹这会儿一副专业架势了，“因为我们来的时候大门敞开着。”

“有，我们走的时候会把它锁上，”另一个警察说，“警探，你把车挡在门口真是高招。”

利兹摊了摊手，像是在说这都是她的日常工作。“既然你们来了，那我们就不留在这儿碍事了。”

和我说话的那个警察说：“说一说那份宝贵的底稿长什么样吧，我们好确保它的安全。”

这个球老妈轻而易举就接住了。“他上个星期把原件寄给我了，在一个闪存盘上。我不认为还有第二份拷贝，他这人有疑心病。”

“确实如此。”托马斯先生承认道。他的短裤又在往下掉了。

“很高兴你们能在这儿盯着。”另一个警察说。这两个警察轮流与老妈和利兹握手，也握了我的手，随后他们顺着砾石小径走向托马斯先生去世的绿色小楼。我后来发现死在书桌前的作家不计其数，大概算是个什么职业病吧。

“走吧，冠军。”利兹说。她来抓我的手，但我躲开了。

“去游泳池旁边站一会儿，”我说，“你们两个都去。”

“为什么？”老妈问。

我想必在用前所未有的眼神看老妈，就好像她是个傻瓜。那一刻我真的认为她很傻，她们两个都很傻，更不用说还没礼貌得一塌糊涂了。

“因为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得对他说声谢谢。”

“唉，我的天，”老妈又拍了一巴掌脑门，“我到底在想什么啊？谢谢你，雷吉斯。万分感谢。”

老妈说谢谢你的时候面向花圃，我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转了个方向。“老妈，他在这儿呢。”

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但托马斯先生毫无反应，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说完，老妈走向站在游泳池旁点烟的利兹。

我其实并不需要道谢，那会儿我已经知道死人并不在乎这些事情了，但我还是对他说了声谢谢。这既是出于礼貌，也是因为我还有另一个要求。

“我老妈的朋友，”我说，“也就是利兹。”

托马斯先生没有说话，但望向了利兹。

“她还是觉得我说看见了你是在瞎编。我是说，她知道发生了一些古怪的事情，因为一个孩子不可能编造出那么一整本小说——对了，我很喜欢乔治·思雷德吉尔的结局——”

“谢谢，他配不上更好的下场。”

“但她会在脑袋里琢磨这件事，到最后她会以她的方式接受的。”

“她会把整件事合理化。”

“你这么说也没错。”

“就是这样。”

“好吧，你还有其他办法能向她展示你在这儿吗？”我想到了伯克特先生，他在妻子亲吻他之后挠了挠脸。

“我不知道。吉米，你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样吗？”

“非常抱歉，托马斯先生，我不太清楚。”

“看来我只能自己去探索了。”

他走向他再也不会在里面游泳的游泳池。等天气重新变得温暖，肯定会有人放水灌满池子，但到时候他早就消失了。老妈和利兹在低声交谈，分享利兹的香烟。利兹身上有一点让我讨厌，那就是她又让老妈开始抽烟了。只是偶尔抽一根，而且老妈总是和她一起抽，但抽烟依然是抽烟。

托马斯先生站在利兹面前，深吸一口气，朝她使劲吹气。利兹没有可以往上吹的刘海，她的头发向后紧紧地扎成马尾辫，但她依然眯起了眼睛，就像是在躲避一阵迎面而来的狂风。她往后退了一步，要不是老妈及时抓住她，我猜她会掉进游泳池里。

我说：“你感觉到了吗？”一个蠢问题，她当然感觉到了。“那就是托马斯先生。”

此刻他正在离我们而去，重新走向他的书房。

“再次感谢，托马斯先生！”我喊道。他没有转身，但举起一只手向我致意，然后把那只手插回口袋里。他的屁股缝（老妈看见一个人穿低腰牛仔裤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我看得那叫一个清楚，要是你觉得我分享过度，那可就太对不起啦。我们逼着他把花了几个月构思的所有故事（在一个多小时内！）告诉了我们。他不能拒绝，因此我猜他有资格向我们亮一亮屁股。

当然了，能看见的也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