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说一说利兹两次接我放学的特殊经过。两次她都是自己开车来的——不是带我们去卵石村舍的那辆车，而是她的私家车。第一次是在2011年，她和老妈还在一起的时候。第二次是在2013年，两个人已经分开一年多了。我会说到她们是如何分手的，但咱们先说眼前的事情。

那是3月里的一天，我从学校出来，书包斜挎在一个肩膀上（很酷的六年级男生都这么背书包）。利兹开着她的本田思域在路边等我，她把车停在了黄线区域内，那是为残疾人准备的，但她摆出了“警察执行公务中”的牌子……你大概会说，尽管我只有十一岁，但单凭这一点也该看出她的品性了。

我跳上车，尽量不皱起鼻子，因为陈年烟味扑面而来，就连挂在后视镜上的松树味空气清新剂也不可能盖住这股味道。多亏了《罗阿诺克的秘密》，当时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寓，不再需要和经纪公司挤在一起了。我以为利兹要送我回家，然而她却拐向了下城区。

“咱们去哪儿？”我问。

“稍微兜兜风，冠军，”她说，“你会知道的。”

这一趟兜风去的是布朗克斯区的伍德劳恩公墓，那里是艾灵顿公爵、赫尔曼·梅尔维尔和巴塞洛缪·“蝙蝠”·马斯特森等名人的安息之地。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查过，后来还写了一篇关于伍德劳恩公墓的小论文当作业。利兹从韦伯斯特大道开进去，再沿着一条条行车道来回开。风景确实挺美，但也有点吓人。

“你知道有多少人埋在这儿吗？”她问道，我摇摇头。她说：“三十万。比坦帕市的人口少，但也没少太多。我在维基百科上查过。”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虽然兜风很有意思，但我还有作业要写呢。”这倒不是假话，但那点作业半个小时就能做完。那天阳光明媚，她看上去也相当正常——只是利兹而已，她是老妈的朋友，但另一方面，这趟兜风让我心惊胆战。

她完全没有理会我的作业托词。“每天都有人在这儿下葬。你往左看。”她指给我看，这时车速从二十五英里[1]左右放慢到了龟爬。在她所指的方向上，人们绕着一口正在放进墓穴的棺材站成一圈。某种神职人员站在墓穴的一头，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我知道他不是拉比[2]，因为他没戴无檐小帽。

利兹停下车，正在举行葬礼的那些人对此毫不在意。他们沉浸在神职人员说的天晓得什么话之中。

“你能看见死人，”她说，“现在我承认了。从托马斯家出来之后，我就很难不承认了。你在这儿看见死人了吗？”

“没有。”我说，比先前更加不安了。不安的原因不是利兹，而是她刚刚说的话：此刻有三十万具尸体包围着我们。我知道死人过几天就会消散（顶多一个星期），但我总觉得会看见他们站在自己的墓碑旁或坟墓顶上，朝我们聚拢过来，就像该死的僵尸电影。

“你确定？”

我望向葬礼（或者追思仪式，或者天晓得什么）。神职人员肯定在念祈祷词，因为所有参与者都低下了脑袋，只有一个人除外。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无动于衷地抬头看天。

“穿蓝色西装的那个男人，”我最后说，“他没打领带。他有可能死了，但我没法确定。要是人去世的时候没有任何异常之处，没有能一眼看到的特征，那么死人看上去就和其他人毫无区别。”

“我没看见一个不打领带的人。”她说。

“那好，他是死人。”

“他们总会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吗？”利兹问。

“我怎么知道？利兹，这是我第一次来墓地。我在伯克特太太的葬礼上看见了她，但她来没来墓地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和老妈没去参观下葬的过程。我们直接回家了。”

“但你看见他了，”她盯着参加葬礼的人群，像是陷入了恍惚，“你可以过去和他聊聊，就像那天你和雷吉斯·托马斯谈话一样。”

“我才不过去呢！”我不想说我叫了出来，但这差不多就是事实，“当着他所有朋友的面？当着他的妻子和孩子的面？你不能逼我做这种事！”

“别发火，冠军，”她揉乱了我的头发，“我只是在整理我的思路。你知道他是怎么来这儿的吗？因为他肯定不可能叫优步。”

“我不知道。我想回家。”

“马上。”她说。我们继续在公墓里巡游，经过气派的墓碑和纪念祠，还有一百万个普通坟墓。一路上我们又经过了三场墓前仪式，两场和先前那场一样平常，主角不为人知地混迹于人群中，另一场相当壮观，两百多个人站在山坡上，主持者（戴着无檐小帽，还围着很酷的披肩）手里拿着麦克风。利兹每次都问我能不能看见死者，每次我都说我分辨不出来。

“就算你能看见，多半也不会告诉我，”她说，“我知道你在闹脾气。”

“我没在闹脾气。”

“你就是在闹脾气，另外，要是你告诉小蒂我带你来了这儿，她多半会和我大吵一架。我猜你不愿意对她撒谎说我们去吃冰激凌了，对吧？”

当时我们快回到韦伯斯特大道上了，我的心情也稍微好了一点。我对自己说，利兹有权感到好奇，因为任何人对这种事都会好奇。“也许你可以真的请我吃个冰激凌。”

“贿赂！那是B级重罪！”她大笑，再次揉乱我的头发，我们差不多算是和好了。

我们开出公墓，我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坐在长椅上等公共汽车，她身旁坐着一个穿白裙子和锃亮的黑皮鞋的小姑娘。小姑娘有着金色的头发和红润的面颊，但喉咙上有个窟窿。我朝她挥挥手。利兹没看见我这么做，她在等车流出现空当，好让她拐出去，我没告诉她我看见了什么。那天晚上，利兹吃过饭就走了，有可能是去上班，也可能是回自己家。我险些告诉老妈发生了什么，但我没有说，而是把金发小姑娘的事情当作自己的秘密隐瞒了起来。后来，当我想到她喉咙上的窟窿时，我猜小姑娘被食物呛住了，医生切开她的气管，希望她能恢复呼吸，只可惜为时已晚。她就坐在母亲的身旁，但母亲浑然不知。然而我知道，我看见了，朝她挥手的时候，她也朝我挥手。

注释：

[1]1英里约合1.61公里。

[2]意为“老师”，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