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特先生太老古董了，他连茶包都没有，只有罐装的茶叶。等水烧开的时候，他告诉我去哪儿找他的“滤茶球”，还指点我该装多少茶叶。煮茶的流程很有意思，我一向更喜欢咖啡，但有时候你就是需要来一壶茶。不知道为什么，煮茶有一种特别正式的感觉。
伯克特教授说茶叶需要在刚烧开的水里浸泡五分钟——不能多，也不能少。他设置了定时器，告诉我茶杯在哪儿，说完这些，他就晃晃悠悠地回客厅去了。他坐进他最喜欢的椅子，我听见他松了一口气，放了个屁。声音不像小号那么响亮，更像是双簧管。
我倒了两杯茶，把茶杯、糖碗和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奶精（我们俩都没加，保质期已经过了一个月，所以不加应该是正确的选择）放在托盘上。伯克特教授不加糖，他尝了一口，咂咂嘴。“佩服，杰米。第一次就很完美。”
“谢谢。”我放肆地使劲加糖。要是老妈看见我舀了满满三大勺糖，非得尖叫起来不可，但伯克特教授一声不响。
“来，跟我说说你的故事。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你相信我吗？关于她的戒指？”
“怎么说呢，”他说，“我相信你是这么认为的。另外，你母亲确实找到了那两枚戒指，我把它们放在银行保险盒里。告诉我，杰米，如果我去问你母亲，她会证实你的说法吗？”
“会，但请你别去问她。我决定和你谈，就是因为我不想告诉她。她知道了会心烦意乱的。”
他小口喝茶，手在微微颤抖，接着他放下茶杯，抬头看着我——那视线甚至看穿了我的心灵。直到今天，我依然能看见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从蓬乱的眉毛底下看向我。“那就告诉我吧。说服我，让我相信你。”
穿城而来的这一路上，我已经打好了腹稿，因此我说得相当流畅。我从罗伯特·哈里森开始讲起（还记得吗？死在中央公园里的那位老兄），说到我如何看见伯克特夫人，还说了其他的所有事情。我说了好一阵子。等我说完，我那杯茶已经变温了（甚至有点凉），但我还是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因为我的喉咙很干。
伯克特教授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杰米，你能去我的卧室拿一下iPad吗？在床头柜上。”
他的卧室闻起来有点像哈利舅舅在养老院的房间，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刺鼻的药味，我猜那是治疗他髋部扭伤的搽剂。我拿起他的iPad，回到客厅。他没有苹果手机，只有一部固定电话，电蘑菇挂在墙上，就像老电影里的物件，但他很喜欢平板电脑。我把iPad递给他，他按了一下开机键，开始点点戳戳。锁屏壁纸是一对身穿结婚礼服的年轻男女，我猜那是他和伯克特太太。
“你在查塞里奥特吗？”
他摇摇头，没有抬起眼睛。“我在查你说的那个中央公园的死人。你说看见他的时候，你在上幼儿园？”
“对。”
“所以应该是2003年……或者2004年……啊哈，找到了。”他读了起来，脑袋凑在平板电脑上，时不时撩开挡住眼睛的头发（他的头发相当茂密）。最后他抬起头说：“你看见他躺在地上死了，同时看见他站在自己身旁。你母亲能证明这一点吗？”
“她知道我没有骗她，因为躺在地上的死人被盖住了上半身，我却知道他的上半身穿着什么。但我真的不希望——”
“我明白，完全明白。再来说说雷吉斯·托马斯的最后一本书。那不是他亲笔写的——”
“对，除了刚开始的几章——我猜是这样。”
“但你母亲问到了足够多的详细情节，由此写出了其他的章节，而你充当她的灵媒？”
我从没想过我是个灵媒，但从某些角度来说，他这么说也没错。“差不多吧，就像《招魂》里演的那样。”看到他困惑的表情，我说：“那是一部电影。伯克特先生……教授……你认为我疯了吗？”我其实并不在乎，因为一吐为快带来的解脱感真的太强烈了。
“我不这么觉得。”他说，但某种因素——很可能是我如释重负的表情——使得他竖起一根手指表示警告。“但这不等于说我就相信你的说法，至少在跟你母亲确认之前，我不敢轻易相信，而我同意不去向她求证。不过有一点我敢承认：我未必一定不相信你。主要是因为戒指的事情，也因为托马斯的最后一本书确实存在。当然了，我并没有读过。”说到这儿，他扮了个怪相，“你母亲的朋友——以前的朋友——能证实你的故事里最多姿多彩的最后一部分？”
“对，但是——”
他举起一只手，他在课堂上肯定成千上万次对着胡言乱语的学生做过这个手势。“你也不希望我去找她谈，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我只见过她一次，但是已经不喜欢她了。她真的把毒品带到你家去了？”
“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既然老妈说她这么做了，那就肯定是真的。”
他放下平板电脑，摆弄起了他新添置的手杖，这根手杖的顶端有个偌大的白色圆球。“然后蒂亚和她绝交了。这个叫塞里奥特的家伙，你说他在纠缠你。他这会儿在吗？”
“不在。”但为了万无一失，我还是扫视了客厅一圈。
“你想摆脱他，这是理所当然的。”
“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摆脱他。”
他喝了一口茶，盯着茶杯沉思片刻，然后放下茶杯，再次用那双蓝眼睛望着我。他已经老了，但他的眼睛还没有老。“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尤其是你求问的这位老先生在他的阅读生涯中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超自然生物。哥特小说里充满了这些生物，德古拉伯爵和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这两者只是最常出现在电影院的招牌上而已。欧洲文学和民间传说里还有许多其他的怪物。咱们先假设——至少暂时这么假设——这个塞里奥特不仅存在于你的脑海里，咱们先假设他确实存在。”
我按捺住冲动，没有反驳说他就是存在。教授已经知道我的看法了，他刚才说过的。
“咱们再向前推一步。你见到的其他死人都会在几天后消失，包括我妻子在内。他们去了……”他挥了挥手，“天晓得哪儿。但这个塞里奥特不一样，他还留在人间。事实上，你认为他可能在变得越来越强大。”
“我相当确定。”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他也许并不是真正的肯尼思·塞里奥特。塞里奥特死后残存的那一部分有可能遭受了邪灵的侵蚀——比起被附体，这才是正确的说法。”他肯定看见了我的表情，于是连忙补充道：“杰米，咱们只是在推测而已。假如你要我说实话，我会说更有可能的是你陷入了某种有限的神游状态，从而引发了幻觉。”
“换句话说，我疯了。”我依然很高兴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但他的结论实在是让人沮丧，尽管我多多少少预料到了他的看法。
他挥了挥手。“胡扯，我完全不那么认为。你显然一直活在现实世界之中。另外，我必须承认，你的故事里充满了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细节。我不怀疑你陪着蒂亚和她的前女友去了托马斯先生的故居。我也不怀疑达顿警探带着你去了塞里奥特的公寓楼和工作场所。既然她这么做了——在此我要模仿一下埃勒里·奎因的语气，他是我最喜欢的推理使徒，那么她肯定相信你的灵媒能力。再说回托马斯先生家，达顿警探在那儿肯定见到了什么，从而导致她开始相信你。”
“我听糊涂了。”我说。
“没关系，”他俯身凑近我，“我想说的话很简单。我从没见过鬼魂，眼前也没闪现过预知的画面，所以我倾向于相信理性、可知论和经验主义，但我必须承认，你的故事里有一些元素让我无法视而不见。因此，咱们先假设塞里奥特——或者说占据了塞里奥特身体的这个邪恶东西——确实存在。这样一来，问题就变成了你能不能摆脱他。”
现在轮到我凑近伯克特教授了，我想到他送给我的那本书，书里的童话故事个个都很恐怖，快乐的结局几乎不存在。异母姐妹割掉脚趾；公主把青蛙摔在墙上——啪叽！——而不是亲吻它；小红帽哄骗大灰狼去吃掉奶奶，好继承奶奶的家产。
“我能摆脱他吗？你读过那么多书，肯定有什么书里提到过一些办法！或者……”一个新念头突然在我脑中浮现，“驱魔！怎么样？”
“恐怕希望不大，”伯克特教授说，“神职人员更有可能让你去见儿童心理学家，而不是驱魔人。假如这个塞里奥特真的存在，杰米，他有可能会一直缠着你。”
我惊恐地望着他。
“但这可能也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
“你有没有听说过楚德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