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害怕塞里奥特,但我不再认为若是有机会践行楚德仪式,我会胆怯退缩了。我只需要做好准备,等待塞里奥特靠近我,而不仅仅是站在马路对面,或者花旗球场的三垒附近。
10月的一个星期六,我的机会来了。那天我准备去格罗夫公园,和一群同学玩触身式橄榄球。老妈留了张字条给我,说她熬夜读了菲莉帕·斯蒂芬斯的最新大作,打算白天睡个懒觉,我吃早饭的时候不许发出太多声音,咖啡顶多只能喝半杯。她还说希望我和朋友们好好玩一场,但是不许撞出脑震荡或者断条胳膊,最晚要在下午两点前回家。她给我留了吃午饭的钱,我小心翼翼地把钱折好装进口袋。字条上面还有个“又及”:请你吃点绿色蔬菜,哪怕只是汉堡里的一片生菜也好。我提这个要求,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很有可能,老妈,很有可能。我一边想着,一边给自己倒了碗燕麦圈吃掉(没有发出太多声音)。
离开公寓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塞里奥特。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把腾出来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琢磨其他事情上——主要和姑娘有关。具体而言,沿着走廊走向电梯的时候,我的心思完全放在了瓦莱里娅·戈麦斯身上。那天塞里奥特决定接近我,是不是因为他能偷窥我的脑海,知道他已经远离了我的思绪?这是某种低级的心灵感应吗?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按下电梯的按钮,琢磨着瓦莱里娅会不会来看比赛。可能性很大,因为她的哥哥巴勃罗会上场。我沉浸在白日梦之中,想象着我如何接住传球,躲开所有想拦截我的人,高举橄榄球冲进球门区,但电梯到了之后我还是先往后退了一步,因为这已经成了我的第二天性。电梯里没人,我按下底层大堂的按钮。电梯下行,门徐徐打开。外面是一小段走廊,然后是一扇从里面上锁的门,出去后是个小小的大堂。通往室外的大门不上锁,方便邮递员投放信件。要是塞里奥特在外面的大堂里,那我就不可能这样做了。但他不在大堂里,而是在走廊尽头那扇门的内侧,他在狞笑,好像到了后天狞笑就会犯法一样。
他正要开口说话,也许打算再发布一条狗屁预言,假如我脑子里在想的是他,而不是瓦莱里娅,我多半会愣在原地,或者连滚带爬地躲回电梯里,使出浑身力气猛按关门按钮。但他居然敢来打扰我的白日梦,我都快气炸了,顿时回忆起了我送砂锅菜给伯克特教授那天教授对我说的话。
“咬舌在楚德仪式里仅仅是和敌人对决前的一个过场,”他说,“类似的过场有很多。毛利人会跳战吼舞,神风特攻队队员会用他们认为的神酒向队友和目标照片敬酒,古埃及交战家族的成员会在拿起短刀长矛和弓箭前敲击彼此的额头,相扑手会拍打彼此的肩膀。这些行为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我要和你决斗了,咱们要拼个你死我活。换句话说,杰米,你别去费神真的吐出舌头。你需要做的就是抓住那个邪灵,为了自己的小命坚持到底。”
因此我既没有愣住也没有退缩,而是展开双臂,忘乎所以地冲了上去,就像要去拥抱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我在尖叫,但我猜这阵尖叫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因为底层的住户们没有开门张望,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塞里奥特的狞笑(他永远会露出牙齿和面颊之间的一团凝血)消失了,我见证了一件令人惊愕的美妙事情:他害怕我。他向后退缩,紧靠在通往大堂的那扇门上,但门是朝内开的,他无处可去。我一把抱住他。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比我更有天赋的作家恐怕也写不出来,因此我只好尽我所能来形容一下了。还记得我说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或者像吉他弦那样振动吗?站在塞里奥特身边就是这个感受。我能感觉到他在震颤我的牙齿、搅动我的眼珠。但我还感觉到了另外一种东西,它就在塞里奥特内部。正是这个东西把塞里奥特当作容器,阻止他前往与尘世的连接朽烂后应该去的地方。
那是个非常坏的东西,它朝我尖叫,命令我放开它——或者放开塞里奥特,也许两者没什么区别。它因我而暴怒,因我而害怕,但更多的是惊愕。被我一把抱住是它最不曾预料到的事情。
它使劲挣扎,要不是塞里奥特被那扇门挡住了,我相信它肯定会逃掉。我是个骨瘦如柴的小子,塞里奥特至少比我高五英寸,至少比我重一百磅——前提是他活着,可惜他早就死了。塞里奥特体内的那个东西还活着,我敢确定我在小杂货店门外强迫他回答问题之前,它就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
振动变得更加剧烈,从地面传上来,从天花板传下来。吸顶灯在颤抖,投下的影子像液体般摇荡。墙壁似乎也在爬动,先朝一个方向,再朝另一个方向。
“放开我。”塞里奥特说,他的声音也在震颤,像是把蜡纸放在梳子上,然后朝蜡纸吹气产生的声音。他伸出两条手臂,紧紧勒住我的后背,我立刻喘不上气来了。“你放开我,我就放开你。”
“不。”我把他抱得更紧了。就是这样,我记得我当时心想,这就是楚德仪式。我和一个邪灵展开了殊死搏斗,就在纽约我们住的公寓楼的大堂里。
“我要勒得你不能呼吸。”它说。
“你做不到。”我说,祈祷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依然能呼吸,但气息非常短促。我开始觉得我能看穿塞里奥特了。也许这是震颤造成的幻觉,毕竟在这个时候,全世界像一个脆弱的红酒杯那样即将炸裂,但我不这么认为。我看见的不是他的内脏,而是某种光,它既明亮又黑暗,来自这个世界之外。它很可怕。
我们互相拥抱着站了多久?可能有五个小时,也可能只有九十秒。你也许会说不可能有五个小时这么久,会有人进进出出,但我认为……我几乎知道……我们处于时间之外。有一点我能确定,那就是电梯门应该在乘客出来后五秒钟左右关闭,但它一直没有关上。我能在塞里奥特的背后看见电梯的倒影,电梯门一直开着。
最后它说:“放开我,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个非常有诱惑力的提议,相信你肯定能理解。要不是教授让我为此做好了准备,我大概是会接受的。
“它会尝试和你谈条件,”教授那天对我说,“别听它的。”接着他告诉我该怎么做,他大概以为我需要战胜的只是神经症、精神情结或其他什么心理学玩意儿。
“还不够好。”我说,继续抱紧它。
我越来越能看穿塞里奥特了,我意识到他确实是个鬼魂。所有的死人应该都是鬼魂,只不过在我眼中变成了实体。他越是透明,他体内的黑光(那团死光)就变得越亮,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我必须抓住他。有句老话说得好:骑虎难下,只能铤而走险。
塞里奥特体内的东西比老虎邪恶得多。
“你到底要什么?”它喘息道。塞里奥特不需要呼吸,假如他在呼吸,我的面颊和脖子肯定会感觉到,但它确实在喘息。它的状态很可能比我更糟糕。
“你停止纠缠我还远远不够。”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伯克特教授要我说的话,假如我在楚德仪式中困住了我的强敌,我就必须这么说。即便整个世界都在我周围颤抖,即便这个魔物紧紧地勒住了我,能说出这句话依然让我欣喜不已。那是一种巨大的快乐,是作为战士的喜悦。
“现在轮到我纠缠你了。”
“不行!”它勒得更紧了。
尽管塞里奥特现在透明到像是一个超自然的全息影像,但我依然被勒得紧贴在他身上。
“必须行。”我说。伯克特教授曾告诉我,要是我得到机会,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后来我发现这是个著名鬼故事的副标题,因此放在这儿非常合适。“你要当我的小弟,我吹声口哨,你就立刻出现。”
“不行!”它继续挣扎。邪恶的死光在搏动,看得我想呕吐,但我忍住了。
“必须行。无论什么时候,我想怎么纠缠你就怎么纠缠你,你不同意我就不松手,直到你死。”
“我不可能死!但你会死!”
这毫无疑问是真的,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强大。另外,塞里奥特还在不断消散,而他是那团死光在尘世间的立足点。
我没再说话,只是紧抱着塞里奥特,而塞里奥特也抱着我。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我觉得很冷,手脚渐渐失去了知觉,但我就是不放手。有必要的话,我打算一直抱到海枯石烂。我害怕塞里奥特体内的那东西,但它被困住了。当然,我也被困住了,这正是楚德仪式的本质。我松手,它就赢了。
它最后说:“我答应你的条件。”
我稍微松了松手。“你在骗我吗?”你也许会说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但其实并不是。
“我不能撒谎,”它听上去有点暴躁,“你知道的。”
“重复一遍,说你同意。”
“我同意你的条件。”
“你知道我能缠住你不放吧?”
“我知道,但我不怕你。”
它说得很大胆,但我已经发现塞里奥特(或者说,他体内的死光)可以随心所欲地说假话。毕竟,陈述句不是在回答问题。另外,假如一个人非要说自己不害怕,那他一定在撒谎。我不需要等到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你害怕我吗?”
我又在塞里奥特的脸上看见了那个扭曲的表情,就好像他吃到了什么难吃的酸东西。此刻我正在逼着这个狗娘养的倒霉蛋说真话,也许他确实尝到了酸味吧。
“对。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看透了我。”
“对什么?”
“对,我害怕你!”
干得漂亮!
我松开了他。“无论你是什么东西,都给我滚蛋吧,去你该去的地方。但你要记住,我一召唤你就必须出现。”
他飞也似的转身,又让我看了一眼他头部左侧的大窟窿。我抓住门把手。他的手既穿了过去,也没有穿过去,这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我知道这么说很疯狂,还自相矛盾,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亲眼看见了。门把手转动,门开了,与此同时,吸顶灯炸开了,玻璃碎片从灯具里飞出来。大堂里有十几个信箱,其中有一半突然弹开。塞里奥特扭过头,从血淋淋的肩膀上恨恨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他就走了,留下大门敞开着。我看着他跑下台阶,但与其说他在跑,不如说他跳了下去。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多半是个快递员,他失去了平衡,四仰八叉地摔倒,躺在街上咒骂起来。
我知道死人能对活人造成影响,这没什么好吃惊的。我见过这种事,但死人的影响总是非常微小。伯克特教授感觉到了妻子的吻。利兹感觉到雷吉斯·托马斯朝她的脸吹气。但我刚刚目睹的这一切——灯具爆炸、门把手在震颤中被拧开、快递员摔下自行车——则提高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级别。
当我抱住塞里奥特的时候,我称之为死光的东西险些失去宿主,但等我松开手,它不仅重新拥有了塞里奥特,还变得更加强大了。这个力量肯定来源于我,但我并没有感到变得虚弱(就像可怜的露西·韦斯滕拉在被德古拉伯爵当作个人餐车使用过后那样)。事实上,我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好,我觉得精神焕发、充满活力。
它变得更强大了,那又怎么样?我成了它的主人,它现在是我的奴隶了。
自从利兹接我放学去搜寻塞里奥特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神采飞扬。就好像一个人曾经身患重病,现在终于恢复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