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还记得那顶草帽吗?
——电影《人证》插曲
我坚信这一切都是那个诡异的周德东在捣鬼。
尽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
他破坏了我内部所有的东西,信仰、理想、人生观、宇宙观……我的世界突然没有了上下,没有了方向,一切都坍塌了。
我愤怒了。
我发疯地要找到他。
我要弄清谜底,不管这谜底是消灭我,还是消灭他。
到了周末,我在外面用手机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听。
大约半个月之后,在一个深夜里,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
我又跟这个周德东通上话了!
由于恐惧和愤怒,我的声音在颤抖。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周德东。你是谁?”
他听了我的话,显得很生气,大声喝道:“你这个骗子,还敢自投罗网!这段时间,你四处冒充我,都把我害苦了!我正四处找你呢!”
我说:“我就是周德东。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他愤怒地说道:“你根本不是周德东,你是杀人犯!”
我想了想,这样争执下去根本没有结果,就说:“你敢和我见面吗?”
他说:“当然敢,只要你不怕!”
我说:“我知道你的外表和我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了解我的一切,想澄清谁真谁假还真是一件麻烦事。这样吧,咱们回老家吧,一同见我妈,让她确认。”
他说:“好主意,我愿意!”
我说:“我们定个日子吧,8月8号,是我的生日。”
他马上说:“那是我的生日!”
我说:“这样抬杠就没意思了。你说这个日子行不行?”
他想了想,说:“那时候我的《小人》已经完稿了,可以。”
我说:“君子一言。”
他说:“驷马难追。”
我就放下了电话。
我离开北京之前,没打算活着回来。
我把一些后事都跟太太交代清楚了:三张存折的密码,出版社未到期的合同,还有应该发给编辑们的工资数额。我为她写了一个全权代理授权书。
太太很担心:“你这次出差到底去干什么?是不是很危险?”
我说:“没什么大事。我这次出去的时间会很长,可能一年都回不来,所以才交代给你。”
她的眼睛湿了:“德东,你走之前,应该跟我先到医院看一看……”
我说:“你放心吧,我没病,是一个精神病在害我。”
女人总是敏感的,她还是不放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能跟我说一说吗?”
我久久地看着她的眼睛,终于说:“我回来再告诉你。”
其实,我的心里无比悲伤,我一直在想,我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个跟我过了三年的无辜女人。
我提前一天就回到了黑龙江。
去绝伦帝小镇,要在天安县转车。我抽空到天安县文化馆去了一趟。
文化馆不景气,没有人上班,办公室里只有一个长发女子在整理资料。
我敲了敲门,探头问:“张弓键副馆长在吗?”
她愣愣地看了看我,说:“您是……周德东吧?”
我说:“是啊。”
这时候,我感觉这个人很面熟,肯定在哪里见过。
她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您是那个来讲过课的假周德东呢!真是太像了。”接着,她想起了什么,说:“哪个张弓键?我们文化馆没有这个人啊。”
没有这个人?
难道最早是这个家伙恶作剧?难道那个所谓和我很像的人根本不存在?后来呢?后来无数的人都在恶作剧?——毛婧,穿中山装的学生,学生会主席许康,所有声称和他通过电话、通过信、见过面的读者,所有声称采访过他的记者,那个声称见了一个男姜丽的大学生,还有我太太……
可是,我跟那个人通过电话!我在天空上见过他的影像!难道,我的耳朵和眼睛也在欺骗自己?
不可能!
那么,这一切的幕后是谁在操纵?
我正疑惑着,长发女子说:“您忘了我吗?我是花泓啊。”
我忽然想起来,她是花泓,张弓键的太太,在县政府工作,他们旅行结婚到北京,我还请他们吃过饭。我笑着说:“噢,我想起来了!时间太长了,对不起……”
可是,她怎么能说没有张弓键这个人呢?
我小心地问:“你现在到这里工作了?”
她说:“对呀。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工作吗?你是知道的呀。”
我知道?
我又试探地说:“前一段时间,张弓键去北京,我请他吃过饭的,还有他的新婚太太。”
花泓说:“你说的张弓键不是文化馆的吧?我们的馆长叫李纯波,我们的副馆长叫赵甲。”
我说:“他的新婚太太和你很像,而且好像也叫花泓。刚才我还以为你就是呢。”
她笑了,说:“我还没交男朋友呢。”
这是怎么了?她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我努力回想那个张弓键对我讲过的那个故事,终于想起了另一个名字,就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金宝的女孩?”
花泓说:“没有。馆里只有我一个女孩。”
然后,她给我倒了杯水,热乎乎地说:“您回来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您。”
我说:“太麻烦了。”
她说:“您这次回来除了跟那个假周德东见面,还有别的事吗?”
我愣了愣,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跟那个假周德东见面?”
她笑着说:“您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呀!您忘了?那个假周德东不是约您8月8号在绝伦帝小镇见面吗?”
我更糊涂了。从她的话语和神态中,我感觉到她好像和我有过什么交往。我已经有了经验,就顺水推舟地应付她:“噢,对对对,我跟你说过的。”
假如她真的不是张弓键的太太,假如张弓键真的不存在,那次我就当请两个猴子吃饭了。可是,我只对张弓键说过,那个来天安县给文学爱好者讲过课的人是一个假冒者,这个花泓怎么知道?
我笑着问:“花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个来讲过课的人不是我?”
花泓说:“我去北京见过您一面呀,您告诉我的,那次,我们聊了一个多钟头呢。”
我说:“你见过我?你跟谁见的我?”
花泓说:“我一个人呀。我回来后,我们不是还经常通电话吗?”
错了,全错了!我从来没有跟她通过电话。
又是那个家伙!!!
他自己揭穿他自己!
花泓说:“上次我见您的时候,您的脸色可没有现在好。”
这话我已经听过八百遍了。
她又说:“其实,那个假周德东也没干什么坏事,他给这里的文学青年讲了三天课,没有收一分钱报酬,还给每个文学青年送了一本书。”
这话我也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副县长三次请他吃饭他都没有去。”
这话我同样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这样一个好人,想不到那么可怕……”
我打了个激灵,立即问:“怎么了?”
花泓:“您不是对我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吗?”
我只好骗她:“前些日子,医生诊断我得了失忆症,我什么都记不住。刚才,我差点把你忘了。”
花泓有点吃惊,她同情地对我说:“咳,谁碰上这种事都很难承受。”
我说:“我对你说过什么,你给我复述一遍好不好?”
花泓:“从什么时候?”
我说:“从开始吧。”
花泓就说起来:“先前,天安县来了一个冒充您的人,骗我们的吉普车。后来,馆长让我给北京打电话核实,一个自称是您的人告诉我,那个人不是他,是骗子。后来,我邀请他来天安县讲课,他就来了。再后来,我去北京拜访他,却见了您,您说您根本没来过天安县,您说那是一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骗子……”
我静静地听着,觉得这件事绕了无数的弯子,设了无数的圈套。
她说:“后来,我邀请您到天安县搞一次活动,您在电话里对我说,最近您遇到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根本没有精力搞什么活动……”
我问:“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花泓说:“我进一步追问您,您说所有莫名其妙的事都是那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搞出来的。您说,这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那个神秘的人四处冒充您,却总是干好事,太恐怖了。您说,有人给您打电话,有时却是跟那个人通上了话。有人给您写信,有时回信的却是那个人。还有人在您的办公室跟那个人见过面。您对我说,您怀疑您的办公室里一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隐形的!”
我一切都整不明白了!我要神经错乱了!
我继续问:“我隐隐约约想起一点了。”
花泓说:“还有,您在西安的时候,曾经接到一张照片,和您长得特别像,您以为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干的,可是,经过多方查证,不是。您又以为是您多年以前失散的双胞胎哥哥干的,后来证实也不是。您说,更可怕的是,一次您去大学座谈,竟然看见了那个人的幻影!”
我觉得越来越离奇了。
花泓说:“最恐怖的是,前一段日子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去陕北采风,竟然在沙漠上看见了海市蜃楼,而那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就在海市蜃楼里直盯盯地看着您——这不是出鬼了吗?”
我打起了冷战。
花泓说:“前几天,您在电话里对我说,他好像不是什么鬼魂,因为他主动邀请您8月8号在您老家绝伦帝小镇见面。”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最近您受了很大刺激,精神状态很不好。您说,您预感到那个东西无所不能,预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年8月8号。我还在电话中劝您不要太悲观……”
8月8号!
那个家伙间接告诉我,我活不过8月8号!
直到我离开天安县文化馆,我也没有对花泓说出实情。假如我见过的那个张弓键不存在,那么,他的新婚太太也就不存在,而这个无辜的花泓就像我被人冒充一样,也被一个很像她的女人冒充了。我怕说出实情吓坏她。她跟我老婆一样是女人,女人不应该担惊受怕,所有的恐惧都应该由男人扛着。这不是讨好另外的女人,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那个暗处的家伙把我和他黑白颠倒,现在,我成了那个到处冒充他的人!
我成了假的!
我鬼鬼祟祟地离开天安县,坐长途车朝南走,回到了绝伦帝小镇。
绝伦帝小镇没有多大变化。沙土街,有几只觅食的鸡。临街的房子下,半蹲半坐着一些闲人,他们在晒太阳,唠着东家长西家短。这里的天还像我当年离开时那样洁净,太阳依然刺眼。
八年了。
我没想到自己流浪八年之后回到绝伦帝小镇,竟然真不真假不假人不人鬼不鬼。
我家的狗不认识我了,狂叫不已。
我大步走进家门,看见了我妈。她正在炕上摆扑克算命。
她的眼神不太好,抬头见了我,眯着眼问:“是德东?”
我说:“妈,是我。”
她说:“你不是刚走吗?”
我都离开家乡八年了,怎么是刚走?我坐在母亲身边,说:“妈,你糊涂了吧?我是八年前走的啊。”
她说:“我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我是说你不是刚刚回来过吗?”
我的脑袋里一下闪过了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他来我家了?
我立即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太太抚摸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这才一个多月,你就记不得了?”然后,她又摸了摸我的脸,说:“你这次的脸色好了许多。”
她又说:“上次你回来,我就对你说,不要再往家里寄钱了,你就是不听。你有多少钱啊?还是不停地寄!我到哪儿花那么多钱啊!你再寄的话,我非给你退回去不可。在外面不容易,自己好好保养自己吧,家里不用你操心。”
我很惭愧,我有一年多没给家里寄过钱了。
而他一直在给我妈寄钱。
我试探地问:“妈,我都记不清我一共给家里寄过多少钱了。”
我妈把柜子打开,拿出一个存折,说:“都在呢,我根本没花。”
我打开那个存折,大吃一惊!那是一笔数额很大的钱,是我所有积蓄的几倍!
接着,我去了我哥家和我姐家。
我哥和我姐见了我都说:德东,你不要再给我们寄钱了。
我打探清楚了,那个冒充我的家伙每个月都给他们寄钱,数额都很大,而且经常给侄子和外甥寄东西,都是一些高档的儿童用品。所有这些,凭我的经济能力很难实现。
我没否认,我怕他们惊慌失措。
他们是乡下人,很迷信。他们的心理抵抗力还不如我。
再接着,我又见了我的一些朋友。
他们说的话都让我感到很诧异。我很快就感觉到,那个人上次来到我的老家,和这些朋友都有过深层次来往。
他在一点点代替我在亲人中的位置,他在侵占我的交际圈。我曾经觉得他是我的叠影,而现在我已经快被他遮盖了。
他要替换我。
明天就是8月8号。
我必须对我妈讲出实情。
这天夜里,我和她坐在炕上唠嗑。灯光昏黄。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别害怕。”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什么?”
“最近,出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说他是周德东。”
她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实话对你说吧,你上次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我已经八年没有回来过了,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双眼:“咱家出鬼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你先不要声张。”
我觉得,假如她声张,我会很危险。我在《特区报》被骂出门的那次就说过:我最怕——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被当成假的。如果绝伦帝小镇的人知道有两个周德东,那我可能很被动,弄不好大家都会怀疑我,最后否认我。弄不好我会被大家赶出绝伦帝小镇。弄不好我还会被当成诈骗犯抓到派出所去关起来。
我心里明白,我斗不过他。
现在,他跟我的亲人和朋友交往得比我还密切,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最后,大家相信的一定是他,而不是我。
我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对我的事情却了如指掌。他甚至对我小时候的事记得比我还清楚。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不是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证明我是我。
我只有希望我妈能分辨真假了。
我前前后后对她讲了这些事之后,说:“妈,明天他也回来,只有你能证明我是你的儿子了!”
我妈在灯光下久久地看着我。
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警觉了,她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我忽然想哭。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好像在努力回忆上次见到的那个儿子,终于她说:“你和他确实有一点差别……”
“妈,哪里不一样?”
“他的脸比你白。”
我舒了一口气,说:“假的就是假的,肯定有差别。”
她又反复打量我的脸,说:“孩子啊,你原谅我,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真的啊!”
说到这里,她流下了眼泪:“你都离开家八年了,我怎么知道我儿子现在的脸白不白呢?再说,你小时候脸就白,像我,现在你的脸色倒不像小时候了……”
我妈的脸确实很白。
她越哭越伤心:“我天天夜夜想儿子,眼睛都快想瞎了,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怪事,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把儿子丢了,我把儿子丢了!我这是哪辈子作孽了呀?”
我的心情更乱了,说:“妈,就算你弄不清哪个是你儿子,肯定有一个是真的吧?他又没死,你哭什么呀?”
她说:“两个儿子一模一样,哪有这样的怪事?这不是出鬼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把我儿子害死了,都来顶替他!”
我叹口气说:“妈,你这样说我多难过啊。我遇到这样的事本来就够晦气的了,现在连你也不认我了!算了,我走了,那个怪东西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下拉住我,好像她一撒手就会失去我一样:“儿子,你别走!只要你们不是鬼,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都是我儿子!你们都留下来,都在我身边,我不让你们打架,好好相处,像亲兄弟那样……”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来。
夜里,我睡不着。
绝伦帝小镇的夜安静极了。窗外的星星很亮,绝伦帝小镇的星星比任何地方的星星都亮,水灵灵的像童话中的一样。
可是,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在焦灼地等待他的到来。
是的,明天我就要见到他了。
此刻,我的内心十分紧张,我不知道我见了另一个我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是不是我天生就是在重复另一个人,而我并不知道?我甚至想到了克隆一词。
我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母亲好像也一夜没有睡。
邻居家的公鸡没有叫,但是天亮了。
是个阴天,黑糊糊的。
这个阴天,他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