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德东
千万不要碰吊死的人踩翻的那个东西……
壹: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将兄吊起来……
周日,两男两女四个学生到北山玩。
北山在凤黄城北,三里远。山腰上有一条粗糙的隧道,不知道为什么,凿通之后却废弃了,里面黑糊糊的,像一张巨大的嘴。
穿过这条深深的隧道,是一个山谷,四面环山,很封闭。
平时,很少有人到那里去。据说,那里空气新鲜,花草茂盛,景色奇美。
没有人说那个山谷里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由于没有人气,它透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尹学军、小小、姜春梅都在美术学校学画画,只有葛冬在一个专科学校学医。尹学军、小小和葛冬从小就认识,他们都是财政局家属,住在同一个大院里。
到北山玩的建议,最早是葛冬提出来的。
葛冬长得帅,不过,他从小就是野孩子,经常打架,还偷过东西。他爸爸过去是财政局一把手,因为受贿进了监狱,判了18年,那时候葛冬还在读小学。他上初中的时候,他妈妈跟一个商人远走高飞,偶尔给他寄回一些钱。
姜春梅是个小美人,她和葛冬认识之后,很快就碰出了火花。
尹学军一直爱慕姜春梅。他想不通,姜春梅喜欢葛冬哪一点。
听说要去北山玩,尹学军有些犹豫,说:“我们去市里玩吧,我不喜欢探险。”
葛冬说:“是郊游,不是探险!我去过,没事的。”
姜春梅也说:“多刺激呀,去吧!”
最后,尹学军勉强同意了。
提前一天,葛冬和尹学军出钱买了一堆好吃的,装在旅行包里,第二天进山时,他俩轮流背着。
这一天的太阳好极了,四个人都没有想到,会遇到那么吓人的事。
他们一路谈着笑着,爬到山腰,停在了黑糊糊的隧道口。一股凉森森的风从里面掠出来,令人骨髓发冷。
穿过它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它并没有巩固。
尹学军说:“算了吧?”
如果四个人这时候返回,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可是,葛冬一步就跨了进去。
姜春梅看了看尹学军,说:“不会有什么事的。”然后也慢慢走了进去。
只剩下尹学军和小小了,他们只好跟着走进去。
越走越黑,只听见四个人的脚步声,很响。
尹学军的心“怦怦怦”跳起来。
小小紧紧拉着他的胳膊。
他看不到姜春梅和葛冬,心想,姜春梅一定挽着葛冬的胳膊,这让他有点醋。
突然,葛冬在前面大声唱起京剧来,他是在显示自己一点都不害怕:为贤弟赴汤蹈火,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兄吊起来……
——事后,大家联想起来,这一天好像从开始就不对头,包括葛冬唱的京剧。
终于,尹学军拉着小小走出了隧道。
一个绿油油的山谷呈现在他们眼前,午后的阳光明朗而宁静,能听见树丛中小鸟清脆的叫声。
小小松开了他的胳膊,眺望远方,说:“这里太美了。”
尹学军说:“他们呢?”
小小这才意识到那两个人不见了,她四下看了看,张大了嘴巴。
隧道外面,都是草,还有一些零碎的石头,根本藏不住人,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谷下。
尹学军回头朝黑洞洞的隧道里看了看,陡然感到了恐惧。
葛冬和姜春梅本来走在前面,怎么就不见了?
隧道里很狭窄,尹学军和小小如果超过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尹学军努力地回想,葛冬和姜春梅的脚步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葛冬!”他朝里面喊了一声。回声传出来:“葛冬!”
尹学军和小小互相看了看,眼里都是惊惶不安。
“我们……回去吧?”小小六神无主地说。
尹学军朝隧道里看了看,低低地说:“你敢再走进去吗?”
小小一下就抓紧了尹学军的胳膊。
“我说不来的!”尹学军气恼地说。
“你别怪我啊。”小小都快哭了。
接着,两个人都静默了。
风一点点大起来,吹得草木哗啦啦响。
这时候,两张白色的脸从黑糊糊的隧道中显现出来,他们在笑着。
贰:太阳的脸,吊在半空中,五官在燃烧……
“他们出来了!”小小喊道。
尹学军盯着葛冬,生气地说:“你胡闹什么!”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依然笑着。
姜春梅走到尹学军跟前,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跟你们玩玩,生什么气呀?”
小小说:“把我们吓死了!”
葛冬接过尹学军身上的旅行包,说:“好了,我们走吧。”
四个人顺着那条羊肠小道朝山谷下走去。
他们来到一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来。葛冬打开旅行包,拿出面包、卤菜、熏鸡、茶蛋、啤酒。大家争着抢着,热热闹闹地吃完,都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上,享受美丽的阳光。
四周除了清爽的风,没有一点声音。
“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干什么呢?”懒洋洋的葛冬看着天,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给你们读诗吧。”姜春梅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本诗歌刊物。她喜欢文学,经常写诗,在市级电台发表过四首了。
她翻到一页,轻轻读起来。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太阳的脸,吊在半空中,五官在燃烧……
这似乎又是一个前兆。
后来,几个人回忆当时的情景,越想越怪。葛冬唱的京剧,还有姜春梅朗诵的诗歌,都有“悬挂”之意……
叁:突然,从山坡上滚下来一块石头
小小第一个察觉到了某种不祥之气。她坐起来,说:“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
姜春梅停下来,迷惑地望着她。
尹学军敏感地坐了起来,问道:“你感觉到什么了?”
小小说:“我总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头……”
姜春梅说:“你别神叨叨的,怎么了?”
小小皱了皱眉说:“我也说不清。”
姜春梅把那本刊物收起来,说:“你败了我的兴。”
葛冬把嘴里衔的一根草吐出来,笑着对姜春梅说:“她是被咱俩给吓的。我给你采野花去,喜欢吗?”
姜春梅说:“喜欢喜欢!”
葛冬站起来,就哼着歌朝山顶走去了。姜春梅望着他的背影,满眼幸福。
尹学军在旁边观察着她的神态,心想,她之所以喜欢上葛冬,也许就是因为葛冬会哄女孩子吧……
正发着呆,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尹学军猛地转头朝后面望去。
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速度很快,它几乎是擦着尹学军的身体滚了过去,一直滚到了山坡下的草丛里。
尹学军滚到一旁,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朝山坡顶上望了望,警觉地说:“有人!”
这个山的形态很古怪,山坡朝上爬着爬着,突然不见了,折成了一块平地,平地后突然又陡峭了,像椅子靠背。
现在,几个人在底下看不见山坡顶端的那块平地。
尹学军说的就是那里藏着人。
小小颤颤地问:“他想砸死我们?”
姜春梅小声说:“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呢?”
这时,葛冬举着一束野花,从一侧跑过来:“你们知道这些花叫什么吗?”
没有人说话。
葛冬停在姜春梅面前,看了看几个人的脸色,说:“你们都怎么了?”
姜春梅指了指那块石头,说:“上面滚下来一块石头……”
葛冬看了看那块来历不明的石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
山坡顶上一片安静,没有一点动静,更不见有人露头。尹学军目不转睛地朝上面望着,说:“有人。”
葛冬说:“肯定是风吹下来的。”
尹学军收回眼睛,看了看他,说:“风怎么能吹动那么大的石头?”
葛冬说:“上面的风大,别说石头,就是人都站不稳。”接着,他斜了尹学军一眼,说:“哥们,你的胆子太小了。”
尹学军看了看姜春梅,又看了看葛冬,不服气地说:“你比我胆子大?”
葛冬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说:“我们不比胆子,比力量,怎么样?”
尹学军说:“怎么比?”
葛冬说:“举重。我们就举那块石头。”
尹学军说:“行啊。”
接着,他大步走过去,把石头搬起来,一下下地举。那是一块青色的石头,上面有古怪的白色花纹。他举了六下,双臂剧烈地颤抖起来,终于没能举起第七下,“扑通”一声,他把石头扔在了地上。
葛冬看呆了,过了半晌才说:“天!我服了……”
尹学军得意地看了看姜春梅,姜春梅抱着那束野花,笑吟吟地看着葛冬。尹学军疲惫地躺在了山坡上,把脑袋转向了小小:“小小,你不是会唱陕北酸曲吗?唱一支给我听。”
小小仍然不放心地朝山坡顶上看着,说:“尹学军嗓子好,他唱吧。”
尹学军说:“我只会那一句京剧。”
姜春梅说:“小小,还是你唱吧。”
小小想了想,果然唱起来,她的嗓音太清脆了,甚至有些尖厉,显得很突兀,山谷显得更寂静。
她唱了两句之后,就住口了,然后继续心事重重地朝山顶看。
姜春梅讲起了故事。葛冬一直笑吟吟地望着姜春梅,津津有味地听。
尹学军的脸色又一次黯淡下来,也朝山顶上看。太阳一点点偏西了,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退了,天地间一片祥和。
姜春梅讲完了,葛冬又讲起来,他说:“我叔叔是演杂技的,他最擅长走钢丝。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他从钢丝上失足摔了下来,被吊在了半空中……”
小小突然说:“我们得回家了!”
葛冬住了口,朝天上看了看,说:“就是,一会儿天就黑了。”接着,他把吃剩的东西装进旅行包,站起来,说:“走吧。”
另外三个人都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顺那条羊肠小道返回。
小小走在最后。
走着走着,她停下了。
尹学军走在她前面,他察觉到小小停下了,就回过头,问:“你怎么不走了?”
小小突然说了一句让大家震惊的话:“我想到山坡顶上看看。”
尹学军想了想,说:“我去。”
肆:长长的人
尹学军转身就走了。
姜春梅望着他的背影,见他一直不回头,就说:“我们跟他一起去吧。”
“麻烦。”葛冬小声说。
三个人最终还是跟在了尹学军后面,一起朝那个山坡上爬去。
尹学军爬得很快,转眼就爬到了山坡顶端,他刚刚直起身,就傻在了那里。突然,他转身就朝下跑。
“怎么了?”葛冬惊惶地问。
尹学军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快跑!——”
三个同伴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是都感到大事不好,连滚带爬地朝山坡下逃窜。
姜春梅和小小跑在后面,小小哭喊起来:“等等我们!”
尹学军根本不理会,他像疯了一样在前头狂奔。
葛冬停下来,转过身等她们。
山坡上,除了姜春梅和小小在一前一后地跑,并没有任何东西追下来,山坡顶端依然是一片阴森森的死寂。
姜春梅气喘吁吁地说:“他到底看见什么了?”
葛冬说:“我哪儿知道!”
小小冲到葛冬跟前,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没事儿。”葛冬说。
可是,她的身子抖成一团,死死不放手。
葛冬就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姜春梅,快步朝前走。
尹学军已经跑下山坡,冲上了那条羊肠小道。
姜春梅说:“他是不是看见了蟒?”
葛冬说:“肯定不是!”
姜春梅想了想,说:“……难道那里真的埋伏着一个人?”
葛冬迷惑地说:“可是,什么人会藏在那里呢?”
姜春梅说:“我想是个疯子,说不定他在这个山谷里生活很多年了,满脸都是长长的头发……”
葛冬还是摇头:“我想,要是个疯子的话,他不至于吓成这样。”
尹学军跑到了那条隧道前,终于停下来,坐在地上,惊恐地朝那个山坡的方向张望着,大口喘着气。
实际上,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个山坡,中间被一个山包挡住了。
三个同伴终于来到了他跟前。
“尹学军,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葛冬弯下身,急切地问。
尹学军呆呆地说:“一棵树……”
“一棵树?”
“山坡上面只有一棵树……”
“树怎么了?”
“它很高很粗,长着密匝匝的叶子,离我只有十几米远……”
“我问你跑什么?”
“树上吊着一个人……”
小小和姜春梅几乎同时抖了一下。
葛冬低声问:“男的女的?”
“应该是男的。”
“是不是谁在树上挂了个假人?”
“肯定是真人!”
那一幕已经深深刻在了尹学军的眼睛里——山坡顶上有风,那个人的衣服‘哗啦啦’地抖着。他穿的是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他的脸上蒙着一块黑布。”
葛冬慢慢直起身,说:“我还以为是强盗呢。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尹学军颤巍巍地说:“那个人吊死的姿势特别怪……”
“怎么怪?”
尹学军好像眼看就要精神错乱了,他低下头,烦躁地说:“别问了!”
葛冬就不问了。
停了一会儿,小小小声说:“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对头。你们看,上午我们来的时候,在隧道里……”她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咽了回去。
姜春梅说:“我们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尹学军站起身,说:“对,赶快走!”
可是,他朝黑洞洞的隧道里看了看,又迟疑起来。
姜春梅想了想说:“我在前面走。”
葛冬说:“我在最后面。”
姜春梅第一个钻了进去。
随后,尹学军也钻了进去。
小小紧紧跟在尹学军后面。
他们走进隧道之后,突然听见还没有走进来的葛冬尖叫了一声:“谁!……”
他们撒腿就跑!
隧道里太黑了,尽管三个人惊恐至极,但是跑得并不快,尹学军撞在了姜春梅的身上,又绊了小小的脚,他们磕磕碰碰,你推我搡,一起朝隧道的另一端奔逃……
他们跑出那条隧道之后,又朝前跑了很远才停下来。
三个人站在一起,惊恐地朝后看。
天色暗下来,隧道里更黑了,它死寂无声,深不可测。
过了很久,葛冬还没有出来。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完了,他们把葛冬留在了隧道的另一端,留在了那个可怕的山谷里,他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
这条隧道,似乎是隔断幽明两界的一条黑暗通道。
有人嘤嘤地哭起来。
是姜春梅。
没有人劝她。
此时,大家的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暮色中,只有姜春梅不知所措的哭泣声。
现在,他们没有一个人敢返回去看个究竟。
现在,他们只有等待。
突然,隧道里传出了脚步声。
姜春梅一下就不哭了,惶恐地看了看尹学军。
尹学军紧张地看了看小小。
小小不安地看了看尹学军,又看了看姜春梅。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是跑,而是走。
山谷里除了葛冬,就是那个吊在树上的,再没有其他人。三个人都意识到,假如走出来的这个人不是葛冬,那么,他们谁都别想走了……
尹学军的双腿开始哆嗦起来。
葛冬从隧道里显现出来时,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这次他没有笑,他冷淡地走向了三个同伴。
小小站在了尹学军的背后。
尹学军远远地问道:“你遇到……谁了?”
“一个守山的人。”葛冬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到三个同伴面前,停下了:“我告诉他山谷里有个吊死的人,他就让我带路,领他去看看……”
“你去了?”尹学军问。
“去了。”
“那个人的姿势怎么……怪?”
葛冬摇了摇头:“还是别说了。”
“为什么?”
“说了你们会害怕。”
“你不说出来我更害怕!”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他的舌头耷拉着,从蒙着脸的黑布下伸出来,都快舔到胸脯了。还有,他的脚尖朝下,直直地垂着,像跳芭蕾舞的一样。他的身子太长了,骨头都脱节了,已经不像人。一双胳膊张得大大的,好像正在扑过来……”
小小紧紧抓住姜春梅的手。
停了停,葛冬又说:“那棵树上,还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姚三文之墓’。”
尹学军叨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姚三文……”
姜春梅突然说:“葛冬,你穿的是谁的衣服?”
尹学军这才注意到葛冬穿的是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他猛地朝后退了一步。
伍:我一定要找到你
葛冬嘻嘻地笑起来。
姜春梅又问:“你说呀,这是谁的衣服?”
尹学军死死盯着他。
葛冬说:“这是一套新衣服,穿在一个死人身上,风吹雨淋,不是浪费了吗?”
姜春梅说:“你快脱下来!”
葛冬说:“我穿着不合身吗?”
姜春梅生气了,大声说:“你不脱,我再也不理你了!”
葛冬说:“好了,我脱。”
他慢腾腾地脱下那身衣服,使劲一甩,扔进了路旁的山沟里,里面是他自己的衣服,然后他说:“走吧!”
四个人顺着山道朝凤黄县城走。
天已经黑下来,风有些凉。山道上很静,只有几双脚板磨擦沙石路面的声音。
葛冬和尹学军走在中间,姜春梅走在葛冬旁边,小小走在尹学军旁边。
除了葛冬,另外三个人的脸色都很白。
小小又说:“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对头……”
三个人都停下来,转头看她。这是她在隧道那一端说了一半又咽回去的话头。
“你们看,上午我们来的时候,在隧道里,葛冬突然唱起了京剧,什么‘不该把兄吊起来’;到了那个山坡上,春梅又朗诵诗,说什么‘太阳的脸吊在半空中’;后来,葛冬又讲他叔叔走钢丝摔下来,被吊在了半空中!”
姜春梅说:“这事儿太蹊跷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葛冬总是不时地看尹学军的眼睛。
尹学军敏感地说:“你总看我干什么?”
葛冬欲言又止。
尹学军追问:“到底有什么事?”
“我说出来你别害怕啊……”
尹学军紧紧盯着他,不说话了。
葛冬终于说:“你可能不知道,老辈有一个说法——所有吊死的人,都会变成恶鬼,他们上吊时垫脚用的凳子、砖块、石头,千万碰不得,否则他们的阴魂就会追随你,一直把你缠死。”
“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到山坡上观察了一下——那棵树下的草很高,很荒,有一堆石头,肯定是上吊的人事先捡来的,他把那些石头高高地垒起来,踩着它们,把脖子伸进了树上的绳套里……我发现,最上面的那块石头不见了。”
“你是说……”
“那块从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就是那个上吊的人死前蹬开的石头。”
它是一块要命石。
比举重的时候,尹学军却摸了它……他的脊梁骨渐渐发冷了。
小小和姜春梅都看尹学军。姜春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不安地问葛冬:“你没有碰它吧?”
葛冬摇了摇头。
此时,尹学军万念俱灰。
小小小声说:“学军,别想了,不会有事的……”
葛冬也说:“对,那只是一种迷信说法。我们走吧。”
四个人继续朝回走。
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已经消隐在沉沉的夜色里,看不见了。低处,红红绿绿的灯火闪烁起来。
尹学军突然停下来,对葛冬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守山人,对不对?”
陆:新衣服
姜春梅和小小看了看尹学军,又看了看葛冬,不知道什么意思。
葛冬毫不掩饰地说:“是的。本来,我想回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比如手表之类,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就把他的衣服扒下来了。”
姜春梅皱了皱眉。
尹学军想了想说:“咱们得报案。”
葛冬似乎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他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尹学军说:“不,我们四个一起去。”
葛冬没有坚持。
他们回到县城,直接来到了公安局刑警大队。
只有一个警察值班,他认真做了笔录,然后打电话又叫来了两个警察。
警察希望几个学生能给他们带路。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终于,葛冬说:“我一个人去吧。”
葛冬和警察钻进了一辆警车,漂亮的警灯闪烁起来,同时拉响了警笛,开走了。
尹学军和两个女孩站了一会儿,姜春梅说:“我们回去吧。”
尹学军说:“回去吧。”
从公安局到美术学校不太远,一路上,尹学军始终不说话。
姜春梅说:“尹学军,你别想了,肯定没事的。”
尹学军说:“我没想。”
小小隔着姜春梅,小心地看了看尹学军的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色很难看。
三个人回到学校,走进了宿舍楼。男生宿舍在三楼,女生宿舍在一楼。已经熄灯了,楼道里一片黑暗。
姜春梅说:“用不用我俩陪你上去?”
尹学军犹豫了一下,说:“不用。”
然后,他一个人朝楼上爬去。
这是一座旧楼,只有十几个住校生,显得很空旷。
他爬上三楼,首先朝左边看了看,楼道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接着,他又朝右边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靠近窗子的地方,模模糊糊好像高高地悬挂着一个人,纹丝不动,正冷冷逼视着他。
他惊叫一声,撒腿就朝宿舍冲去——宿舍正对着楼梯口。
他一头撞开宿舍的门,把睡在门口的男生A吓了一跳——已经熄灯了,房间里黑糊糊的。A在蚊帐里大声问:“谁?”
“我,尹学军!”
“怎么了?”
“楼道里吊着一个人!”
A愣了,没说话。
睡在窗下的男生B被吵醒,他在蚊帐里不耐烦地说:“那是我晾的衣服。”
尹学军软软地靠在墙上,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发现屋里的晾衣绳上也挂着一身衣服,它吊在半空中,黑糊糊,轻飘飘,越看越阴森。
他站直了身子,小心地绕过它,摸黑钻进蚊帐,在床上躺下来。他没有脱衣服。
A和B很快都睡着了,发出一粗一细的鼾声。隔壁的水房有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尹学军睡不着。在失眠状态下,强行闭上眼睛是一种体力劳动。他一睁开眼就能看见那身挂着的衣服。
那是一身西装。
看上去,就像一个人高高地吊在那里,他没有脑袋,没有双手和双脚。
尹学军猛地坐起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穿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的葛冬是葛冬吗?
柒:不是自杀,不是他杀,是谁杀?
第三天晚上,A和B到隔壁去打牌,只剩下尹学军一个人。
昨天,尹学军对他们讲述了昨天的经历,并且叮嘱他们,从此,谁也不要在房间里挂衣服。
那身西装是A的,A把它摘下去了。
此时,尹学军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上那盏苍白的吊灯。
他知道,那个上吊的人已经跟他回来了。他那长长的身子就附在悬挂的衣服上,衣服摘了,它就附在那个吊灯上……
突然,有人敲门,他一下就坐起来:“谁?”
“我。”是姜春梅。
“你有事吗?”
“葛冬来了。”
“他来干什么?”尹学军警觉地问。
“他带来了公安局那边的消息。我们都在操场上,你下来吧。””
“好,我这就下去。”
尹学军走出宿舍楼,拐个弯,来到了学校的操场。
平时,总有男生在这里踢球,今晚却没有,影影绰绰只有两个女生,坐在操场外的一条长椅上,低声聊着什么。
远处的草坪上有几个黑影,其中一个对他喊:“尹学军,过来!”
他快步走过去。
葛冬、姜春梅、小小坐成了一个三角,尹学军走到他们跟前,没有坐,他站在葛冬旁边问:“公安局查出什么了?”
葛冬呆呆地说:“那个人是姚三文。”
姚三文跟葛冬、小小、尹学军都在同一个大院住。后来,姚三文的爸爸调到了水利局,搬走了。姚三文也在那个专科学校学医,和葛冬在同一个宿舍,他们都住校。
尹学军吃惊地问:“是他?他死了?”
葛冬说:“法医说,他的死亡时间是两天前。”
姜春梅插了一句嘴:“那就是说,昨天滚下来的那块石头不是他蹬下来的?”
葛冬说:“我早说过,是风刮下来的。”
尹学军似乎不关心姚三文的死,只想着自己,他说:“不过,那块石头肯定是他上吊时踩过的!”
葛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警察在现场搜索了半天,找遗物什么的,我也跟着四处看了看,那附近再没见到一块石头。”
“他为什么上吊呢?”姜春梅问。
“警察也搞不清。姚三文在家里是个好儿子,在我们学校是个好学生。两天前,他不见了,我们都以为他回家了……谁能想到,他吊死了!”
“是不是被哪个女孩抛弃了?”姜春梅又问。
“我了解他,没有这回事。”
“能不能是因为网恋呢?”
“他从来不上网。”
“他没有留遗书?”
“没有。”
“这不像自杀……”
“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可能是自杀。”
“那就是……他杀?”姜春梅有点害怕了。
“他没有任何仇人,谁杀他!”
“怪了。”
一阵风吹过来,小小抱紧了肩膀。今天,她没说一句话。
捌:两个吴小美
葛冬突然说:“还有一件怪事……”
三个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
“那棵树的另一面,还有一行字——吴小美之墓。”
一直缄默的小小突然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其他三个人一致看她。
小小姓吴,大名叫吴小美。
葛冬接着说:“从痕迹上看,吴小美之墓那几个字很旧了,是很多年前刻的。”
“这个吴小美是谁呢?”尹学军盯着小小的脸,声调却像自言自语。
“不知道。”葛冬说。
“多年前,那棵树上一定还吊死过一个女人……”姜春梅说。
“公安局查了,凤黄县从来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吊死。”葛冬说。
小小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尹学军依然盯着小小,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小小,你怎么了?”姜春梅问。
“没,没怎么。”
“你好像病了?”
“有点不舒服……”
“那你回宿舍吧。”
“好的。”说着,小小站了起来。
“用我送你回去吗?”姜春梅说。
“不用。”小小说这话时,头都没有回,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姜春梅说:“小小怎么了?”
葛冬说:“可能因为树上的那个死人跟她重名……”
尹学军一直望着小小消失处,没有说一句话。葛冬刚说那棵树上还刻着“吴小美之墓”时,他就陡然想起:小小经常在课堂上画树,画各种形态的树……
这件事让他越想越瘆。
玖:吴小美无处不在!
尹学军一直在苦思冥想:姚三文为什么要上吊。
一个人自杀,选择投海,割腕,吃安眠药,甚至坠崖,都不会让人如此害怕。哪种死法能让人直接从人变成恶鬼?只有上吊,非常直观。
尹学军相信,如果那棵树上真的吊死过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变成了恶鬼,姚三文就是被她勾去魂魄害死的……
可是,公安局为什么查不到?
尹学军怀疑她已经死去几十年了,那时候自己还没有出生。
从此,他经常有意接近一些本地的老人,打探凤黄县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所有人都说,没听说过这个女人。
一次,老师带着学生到南山写生。
他们是坐一辆伊维柯去的。南山在北山的相反方向,也很近,那里有一条细细的河,还有很多漂亮的树。
在车上,学生们又说又笑,很兴奋。大家在猜脑筋急转弯,一个人从飞机上跳下来为什么没摔死之类。
尹学军靠窗坐着,一言不发。姜春梅坐在他旁边。
“你还在想那个姚三文?”
“没有。”
“那你就是在想吴小美。”
小小坐在他们前面,她听姜春梅说她的名字,转过头看了一眼。
“我早把那件事忘了。”尹学军说。
“南山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高兴点。”
“我挺高兴的。”
一个男生大声说:“我给你们出个谜语——有个女人吊死在家中,半个月之后,邻居才发现。警察赶到后,发现她脚下没有任何踩踏的东西……你们说她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杀。”一个笨蛋当即下结论。
“错了,她是自杀。”
“可是……”
“她脚下踩着一个冰块,冰块一点点化成了水。”
尹学军突然吼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那个出谜语的男生说:“你不猜就算了,嚷什么?”
A了解内情,赶紧打圆场:“我出一个吧。有个女人在房间里洗枣……”
到了南山,学生们都下了车,寻找各自的位置。
尹学军选了个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搭成方框,取了一处景,然后支起画板,开始画草图。
他有些心不在焉。
山风从背后吹过来。
他画着画着,感到脊梁骨好像有些凉。
他移了移身子,用一棵树干挡住了山风,继续画。
画了快一半的时候,他又感到脊梁骨发凉。他觉得有点怪,就回头看了看,他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树干上有一行阴森森的字,差点撞在他的眼睛上——吴小美之墓。
这行字歪歪扭扭,看得出,已经刻了很多年头,就像要长平的丑陋的伤疤。
尹学军猛地抬头朝上去,一根粗壮的树枝横在头顶,好像专门为上吊的人长的。上面并没有人。它太适合挂一根绳子了,几乎是一种诱惑。
尹学军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作画。
他低头收拾了画具,快步朝姜春梅走过去。
姜春梅说:“尹学军,你怎么了?”
他坐在她身边,大口喘着气说:“我又看见她了……”
小小离姜春梅不远,她敏感地朝这边看了看。
周末,姜春梅约尹学军到公园去玩。
姜春梅可能对葛冬的痞气产生了反感,她和葛冬的关系似乎越来越疏远了,她对尹学军倒亲近起来。
尹学军不敢肯定,姜春梅是喜欢上了自己,还是感觉到他最近有些异常,出于女性的体贴,在照顾他。
两个人走在一片树林中,姜春梅说着一些逗他开心的话。
是个阴天,树林里有点暗,除了他俩,再没有一个人。
尹学军说:“下雨了。”
姜春梅抬头看了看,说:“没有啊。”
尹学军也抬头看了看,说:“有一个雨点落在我头上了。”
姜春梅伸手接了一会儿,说:“哪来的雨?”
尹学军迟疑了一下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姜春梅说:“你总是一个人憋在宿舍里,时间长了,心要发霉的。”
尹学军靠在一棵树上,淡淡笑了笑,说:“总出来,就不怕心风干了?”
姜春梅也笑了:“讨厌。”
尹学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直身子,回头看了看。树干上除了干硬的皱褶,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姜春梅朝后望了望,说:“我买两瓶饮料去。”
“我去吧?”
“不用,你等我就行了。”
姜春梅说完,朝回走去。树林边上有一个售货亭。
尹学军慢慢朝前溜达。
他的眼睛闲闲地在树林中瞄来瞄去,突然瞪大了,路边的一棵树上,又出现了那行字——吴小美之墓。
他朝上看看,在阴郁的天空中,一根粗壮的树枝平平地生长着,正在等待什么。
尹学军似乎不再害怕了,他望着那根横生的树枝,眼中竟然有几分痴迷……
隐隐有个声音在叫:“尹学军——”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女孩远远地走过来。她好像在笑。
他一时想不起这个女孩是谁。
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她不是姜春梅,是小小。
他死死地盯着她,她笑吟吟地一步步走过来。
拾:吴小美说吴小美在徘徊
小小笑吟吟地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尹学军问。
“A说你俩到公园来了,我就来了。你们怎么不带我?”
“我们……”尹学军不知道说什么。
“刚才,你在这里傻傻地看什么?”
“没看什么。”
“我喊了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小小一边说一边朝两旁的树上看去,很快她就看到了那行字,一下张大了嘴巴。尹学军一直盯着她的表情。
她转头看了看尹学军,惊骇地问道:“这行字又出现了!”
“是的,又出现了……”
这时,姜春梅跑过来,她的手里拿着两瓶体饮。
“小小,你怎么来了?”她的眼里明显有一种隔阂。
“你看!”小小指了指那棵树,目不转睛地看。
姜春梅看了看,也愣了,疑惑地看尹学军。
尹学军盯着小小,低声说:“她是来找我的。”
不知道他说的是树上的“吴小美”还是面前的吴小美。
小小转头问他:“你说谁来找你?”
尹学军朝那行字扬了扬下巴:“她。”停了停,他又说:“前几天,我在南山写生时,这行字曾经出现在我背后的树干上。”
小小说:“也许,这个叫吴小美的女人死前很犹豫,她一直在徘徊,先后选择了几棵树,又都改变了主意……”
尹学军突然说:“你对她太了解了。”
这天夜里,尹学军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山谷,又看到了那棵密匝匝的树。
树上吊着一个人,勾着头,背对着他。
他转身想跑,可是,后面却变成了万丈深渊,他差点跌下去。
他在悬崖边上站稳了,转过身来,紧紧盯住那个人的背影——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看不出是男是女。
一阵大风刮过,吊在树上的人被吹得转动起来,渐渐把正面朝向了尹学军——是个女的。她的脑袋上披着乱糟糟的头发,隐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小小!
那阵风刮过去之后,她说话了,声音低低的,哑哑的,被绳子勒得透不出气来:“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拾壹:姚三文碰了一块不该碰的石头
如果那块石头正巧是姚三文上吊时蹬落的,尹学军也许还不会这么害怕。可是,他们进北山的时候,姚三文已经吊死两天了。
那么,那块石头是怎么滚下来的呢?
想着想着,尹学军渐渐明白了——它是在为那个叫“吴小美”的女人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一直在执着地打听,到底有没有吴小美这个人。
他甚至通过一个人在公安局户籍科查过,除了小小,全县再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
越找不到她,尹学军越恐惧。
他怀疑,有一天小小因为什么事想不开,已经吊死了,在树上挂了一夜,第二天蒙蒙亮,她自己解开绳索,跳到地上,一点点把舌头缩回去,梳了梳头,又回到了凤黄县城,回到了学校,回到了他们身边……
他提心吊胆,一天比一天神经兮兮了。
白天走廊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天黑之后有人轻轻敲门,半夜里宿舍里的同学起夜……都会让他的心缩成一团。
这天,学校请来一个参加过圣保罗美术大展的画家座谈,还没有结束,尹学军就一个人离开了。
他刚刚走出梯形教室的门,后面就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吓得一哆嗦。
回头看,是葛冬。
他神秘地说:“我知道姚三文是怎么死的了……”
“嗯?”尹学军马上盯住了葛冬的嘴,他希望听到这样的信息:姚三文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半个月前被班主任侮辱了一顿,或者是到医院检查发现染上了性病……
葛冬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他碰了一块不该碰的石头……”
拾贰:另一个野游故事
三个月前,葛冬带姚三文去过北山。这个年龄充满好奇,专门想去不该去的地方。
到了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前,两个人谁都不敢第一个走进去。
葛冬首先打起了退堂鼓:“咱们……回去吧。”
姚三文说:“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他朝里头看了看,又说:“咱们玩石头剪子布,谁输了谁走在前面。”
葛冬同意了。
第一次姚三文出的是石头,葛冬出的也是石头,不分胜负。
第二次,姚三文出的还是石头,葛冬出的也是石头,又一次不分胜负。
第三次,姚三文和葛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们同时伸出手来——姚三文出的还是石头,而葛冬出的是布。姚三文输了。
葛冬幸灾乐祸地说:“你三次都出石头,肯定要输的。”
姚三文说:“没什么了不起,我先走!”
说完,他一头就钻了进去。
葛冬知道,姚三文表面上勇敢,其实他胆子最小。
葛冬随后跟了进去。
两个人走出了那条黑暗的隧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从那时起,姚三文似乎有些轻狂了,他一直走在最前面。
他们下了那条羊肠小道,又爬上那个平缓的山坡。
他们看见了一块平地,后面的山势突然陡峭起来。
那块平地上,长着一棵孤独的树,看起来它年龄很大了,又高又粗,叶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测。
树的周围是茂密的荒草,还有一堆石头,好像有人曾经要踩着它们摘到树上的什么。
姚三文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踩着那堆石头,去抓那根横生的树枝,却够不着。
葛冬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他跳了几下,还是差一点。最后,他爬下来,四处看了看,终于看见荒草丛中扔着一块石头,他把它搬起来,摞在最上头,又一次爬了上去。
葛冬突然喊了一声:“别动它!”
这时候,姚三文已经爬上去了,他转过头来说:“怎么了?”
葛冬的眼里闪出恐惧的光,他说:“你快下来!”
姚三文左右看了看,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他麻利地爬下来,来到葛冬跟前,:“你一惊一乍的,到底怎么了?”
葛冬想了想说:“没什么……”
“那你喊我干什么!”
“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为什么?”
“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丧气……”
“丧气?”
“你看——” 葛冬隔着姚三文,胆怯地朝那堆石头指了指。
“那是石头啊。”
“你看那像不像上吊的地方……”
姚三文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嘴上却说:“我才不怕呢。”
然后,他径直走过去,围着树转了一圈。他被树干挡住之后,却没有闪出来。
葛冬等了一会儿,小心地走过去。
他看见姚三文愣在了那里,突然惊恐地叫起来:“这里真的吊死过人!”
接着,两个人撒腿就朝山坡下跑。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下山谷,又顺那条羊肠小道跑到隧道前,这才停下来。这时候,姚三文的脸色已经像纸一样白了。
“那棵树上刻着一行字:吴小美之墓。”
“看来,那里确实吊死过人……”
“完了,我搬那块石头了……会怎么样?”
“老辈人总说,吊死鬼踩的东西不能碰……”停了停,葛冬又小声说:“刚才,你三次出的都是石头……”
姚三文烦躁地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那天回来,葛冬先走进了隧道,姚三文走在后面。他的脊梁骨一直发冷。
他俩在同一个宿舍。
当天晚上回来,姚三文的神色一直很难看,看见寝室里挂的衣服,显得极其恐惧。受他的暗示,葛冬也害怕那吊在半空的衣服了。
寝室里其他同学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把衣服摘下来。
夜里,姚三文把蚊帐挡得严严实实,藏在里面,没有一点声息。
葛冬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却被惊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姚三文影影绰绰坐在蚊帐里,指着房顶,大声叫着:“把那件衣服摘下来!”
晾衣绳上根本没有什么衣服!
葛冬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急忙打开灯,说:“姚三文,没有衣服!你怎么了?”
姚三文隔着蚊帐盯着他,冷静地说:“别吵,是幻觉,是幻觉!”
“对了,是幻觉!”
姚三文似乎又清醒了几分,他低声说:“是做梦,我做梦了……”
就这样,每天半夜他都要坐起来,指着房顶惊恐地大叫:“把那件衣服摘下来!”……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个月。时间长了,葛冬就不害怕了。
这一天夜里,没有月亮,寝室里一片漆黑。
大约半夜时,突然,葛冬看见姚三文的蚊帐慢慢撩开了,他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葛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他,想看看他要干什么。
姚三文没有走出去,他一步步走到了葛冬的床前,停下来,慢慢弯下身,把脸贴在葛冬的蚊帐上。
那张苍白的脸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恐怖。
葛冬抓着被角,连气都不敢喘了。
突然,姚三文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别人听到:“葛冬,走哇,咱俩去北山……”
葛冬抖了一下,说:“深更半夜,你去北山干什么?”
“……去找她。”
“她是谁?”
“吴小美,她在等着我。”
“不,我不去!”
姚三文失望地叹了口气,直起腰来,轻轻地说:“那好吧,我一个人去了……”
说完,他直着身子走到门前,无声地拉开门,走出去,又无声地把门关上……
葛冬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想起昨夜做的梦,他依然感到不寒而栗。
寝室里安静极了。他忽然意识到,昨夜里姚三文没有叫,他第一次睡得这样踏实。想到这里,他朝姚三文的床上看了看,发现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在。
他从来没有这么早起来过。
最初,葛冬以为他上厕所了,可是,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他回来。
姚三文一直没有回来。葛冬以为,他一定是受了刺激,离开学校,回家了,到父母身边休养几日。
两天之后,还不见他的影子。
葛冬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怪梦,渐渐明白了,姚三文就是在那天夜里出走的,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看到姚三文出了门,于是才做了那个梦!
他对班主任说了这件事,班主任立即向学校领导反映了这个情况,学校领导马上给他家打电话……最后报了案。
拾叁:双面人
葛冬讲完之后,尹学军愤怒地说:“那你怎么还领我们去北山!”
葛冬说:“我哪知道他吊死在那里了啊。”停了停,他又低声说:“毫无疑问,他的精神崩溃了……”
是的,如果姚三文的精神不崩溃,不可能做那样的傻事。
那一天,他提前买了一身新衣服,夜里像梦游一样,准确地找到绳子,深更半夜离开学校,一个人爬上北山,钻过那条隧道,来到那棵最令他恐惧的树下,把绳子挂上去,然后吊在了脖子上……
那么,是谁勾了他的魂?
当然是那个叫吴小美的女人。
吴小美到底是谁?
尹学军越来越觉得小小可疑了。
最近,她总是试图接近尹学军,从表面看,她好像喜欢上他了,甚至和姜春梅还有争风吃醋的意思,但是,尹学军却认定这一切都是假像……
这天晚上,尹学军莫名其妙走进了那个恐怖的山谷。
天上有昏暗的月光,山谷里到处都黑糊糊的。草很高,很硬,他走在里面有些艰难。
风不大不小,刮得树木“哗哗啦啦”地响。
尹学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梦游。如果是梦境,就说明他还在床上;如果是梦游,就说明他真的来到了这个山谷……
他还怀疑自己变成了姚三文,已经失魂落魄,被一种诡异的力量牵到了这里。
他只清楚一点:这一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他抬头朝山坡顶上望去,恍恍惚惚看到一个黑影。再仔细看,发现那个黑影正朝他走下来!
他傻住了。
黑影很高,高得令人惊异。
他一点点看清,对方是个男人,他穿着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像跳芭蕾舞一样,用一双脚尖走路。
他走到尹学军面前,站住了。在诡谲的月光下,他的脸呈铁青色。他粗声粗气地问:“你看到一块石头了吗?”
尹学军呆呆地摇了摇头。
他在草地上扫视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去,一边朝山坡上走一边继续寻找。
令人惊骇的是——他的背面竟然是小小的脸!同时,他变成了女声,颤巍巍地说:“你要是看见了,告诉我一声啊。”
……尹学军一下睁开了眼睛。
虽然四周的环境是寝室,但是他的心境还沉陷在噩梦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到那个山谷里去,把那块石头找到,搬回来!
这样想着,他就慢慢坐起来,穿好衣服,下了地,轻轻朝门口走去。
虽然隔着蚊帐,但是他听得出另两个同学都在酣睡着,其中一个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那是个穷鬼……钥匙藏起来了……你哭什么……”
出了门,他无声地把门关上,然后轻轻下楼……
此时,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那个姚三文了。
可是,他必须找到那块石头,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现在,它成了尹学军心中最黑暗的一部分,越想越害怕。他感到自己要疯了……
他决定偷偷把那块石头搬进学校来,摆在路边。
这样做有三个好处:
一,学校里人气旺盛,天天浸染它,时间久了,也许它就不会那样阴邪了。
二,他天天都可以看见它,慢慢会削减对它的恐惧。
三,学生们不知道真相,很多人会坐在它上面,那样的话,说不定晦气就分散了,就冲淡了……
深更半夜,尹学军奔向北山。
他不知道,这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有点出轨了。
三里山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面对黑洞洞的隧道,他抖了一下,最后还是跨了进去。
隧道里黑得不见五指,尹学军伸出手,摸索着朝前走。
隧道里坑坑洼洼,他如履薄冰。
突然,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毛烘烘的活物,它猛地飞起来,接着,很多很多的活物都“呼啦啦”飞起来,声音惊天动地。
尹学军急忙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
他猜测,隧道顶端倒挂着无数蝙蝠,蝙蝠就是会飞翔的老鼠。
过了好长时间,它们才静止下来。在这样漆黑的环境里,蝙蝠和尹学军都是瞎子,但是它们有超声波。
尹学军走得更小心了。他担心走着走着,陡然撞到一个倒挂的死尸身上。
谢天谢地,他走出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朝黑糊糊的山坡上望了望。
姚三文被警察拉走了,山坡顶上,已经没有死尸。但是,那棵树还在,它又粗又高,叶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测,就像一个人茂密的头发……
他收回目光,走进了山坡下那片草丛,蹲下身,四处摸那块石头。渐渐地,他瞪大了眼睛——那块诡秘的石头不见了!
他慢慢直起身,感到一股寒意穿透了骨头。
拾肆:天哪,吴小美来啦!
第二天,尹学军没有去上课。
他发烧了,感到身子越来越轻,似乎飘了起来,最后,吊在了那根晾衣绳上。
那根晾衣绳一头系在窗户上,一头系在门框上。他吊在上面,居高临下,轻轻悠荡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感到自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A走进来,走到尹学军的蚊帐前,朝里面看了看,说:“你退烧了吗?”
“好点了……”尹学军说。
“给,泰诺林。”他说着把一瓶药掏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
“谢谢你。”
“我还得去上课,你快喝了吧。”
A说完就走了出去,轻轻把门关上了。
房子里安静下来。太静了,反而嘈杂起来,另一种声音缓缓泛起,那是尹学军耳朵里的声音。
他的身子又一次飘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又开了,A和B下课一块回来了。
A一边把本子塞进枕头底下,一边拿起饭盒,说:“尹学军,你生病了?”
他倦倦地说:“还在高烧。”
“那得去诊所打吊针。”
“你不是给我买药了吗?一会儿我吃点就行了。”
A愣了愣:“我没给你买药哇!”
他也愣了:“刚才你没回来?”
A说:“没有啊。”
他打了个寒战,大声说:“你刚才明明给我买了一瓶泰诺林吗!”一边说一边朝床头柜看去,床头柜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他张大了嘴。
A和B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A走到他的床前,说:“你是烧出幻觉了,我们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我挺挺就能过去,你们吃饭去吧。”
A看了看B,对尹学军说:“你想吃什么,一会儿我们给你打回来。”
“我什么都不想吃。”
“那怎么行!”
“那你们就给我打回点米粥吧。”
A和B就走出去了。
宿舍里又剩下尹学军一个人了。他努力回想刚才A一个人进屋的情景,回想他的一举一动,越想越害怕——A分明回来过一次,他还走近了自己的蚊帐,把一瓶药放在了床头柜上,那不可能是幻觉!
门被推开了。
尹学军立即望过去,看见A轻轻走进来。尹学军不知底细,只有直直地盯着他。
“好没好点?”A一边说一边蹲下身,伸手在床下掏什么。
“好点了。”
“我取个东西。”A又说。
尹学军想问他:“刚才是不是你给了我一瓶药?”但是,他没敢。
A好像拿出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然后退了出去。
尹学军盯着门板,使劲地想——这个A是不是幻觉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的身子再次飘起来时,门被敲响了。
宿舍里的学生都去吃饭了,楼道里静极了,那敲门声显得很清脆。
他轻飘飘地落到了床上,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女声:“是我。”
尹学军的头脑一下变得十分清醒了,就像窗户上不太透明的玻璃突然被打碎。他猛地坐起来,撩开蚊帐,说:“你找谁?”
“请问,尹学军在吗?”
“我就是。”他一边说一边下了地。他站起来时,感到一阵昏眩,差点摔倒。
门轻轻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走进来。
她头发直直的,穿着一件刺绣的白色旗袍,挺文气的样子。
他不敢肯定这个女孩是不是一个幻觉。他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打量了一下尹学军的脸,说:“你是……尹学军?”
“是。”
“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尹学军的头皮一下就炸了:“你是……”
“我是吴小美。”
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剪掉了蒙在脸上的长发,收回了吐出来的长舌,在苍白的脸上涂抹了血色,找上门来了!
她见尹学军不说话,又问:“你找我干什么?”
“我……曾经在三棵树上见过你的……名字,我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你这个人……”
她低下头,似乎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没有我这个人。”
“那你……怎么站在我对面?”尹学军颤巍巍地问道。
“我的尸骨都没了。如果我活着,你该叫我奶奶的。”说完,她突然笑起来,脸上也迅速爬满了皱纹,转眼就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太太。
尹学军拼命地叫起来。
“嘭”一声,门被撞开了。
小小跑进来:“听说你发烧了?”
他盯着小小——另一个吴小美,冷冷地问:“你是谁?”
小小说:“什么?”
他双眼迷茫地说:“我出现幻觉了……你是谁!”
小小说:“我是小小,吴小美!”
尹学军不再说什么,爬起来,从她身旁走了下去。
她回过身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买衣服。”
“我陪你!”
“不!”他头也不回地说。
然后,他轻飘飘地走出了学校的大门,一直来到中心商场,在服装区转来转去,终于选中了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拾伍: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
周末的晚上,小小步行从家里回学校。
这一夜,特别黑。
她经过一条黑暗的胡同,不禁想起了北山,想起了那棵树,想起了挂在上面的张开双臂的人……
突然,有人在后面张开双臂抱住了她,那力量不可抗拒。这个人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嘴,还没等她反抗,就昏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
有风,很大很凉的风。
她能感觉到,身下是长长的草。她一下坐起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响起:“这里是北山。旁边就是那棵树,它吊死过姚三文,吊死过尹学军……”
是葛冬!
小小傻住了:“你……”
黑暗中,葛冬继续在她耳旁说:“姚三文死的时候,穿的是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那不是他自己买的,是我给他买的……”
小小惊惶地问:“你,你,你杀了他?”
葛冬说:“是啊,我勒死了他,又把他吊在了这棵树上。本来,那天我带你们来北山,想用石头砸死他,可是,没有成功。没想到,我编了一个故事,就让他的精神崩溃了,很好。他上吊的时候,也穿上了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保持了服装统一。今天,我又到中心商场,给你买来了同样的上衣和裤子,你要不要试一下,合不合身?”
小小哭起来:“葛冬,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葛冬突然吼叫起来:“你们三个人的老爸,过去都是我老爸的部下,平时,他们见了他,点头哈腰,像一条条贱狗!可是,他们坏了良心,合伙把我老爸整进了监狱!直到现在,我老爸还在里面受罪!我老妈也跟人跑了!我家之所以妻离子散,你老爸是罪魁祸首!树上的吴小美之墓,是我刻的,尽管那时候我还小,却对你家恨之入骨了!”
小小一边哭一边朝旁边爬:“我是一个小孩,哪知道这些事啊!”
葛冬爬着跟随她,口气柔和了许多:“这棵树上有三行字:姚三文之墓,尹学军之墓,吴小美之墓。现在,就差你了……”
小小终于爬了起来,刚要跑,一根粗粗的绳子已经勒住了她的脖颈。
葛冬狂叫着用了力:“王八蛋!你们害我老爸,我让你们断子绝孙!”
山坡上传来跑动声,有人大喝一声:“葛冬!不许动!”
警察决不是吃干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