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科幻大王》2001年6期)
地磁场即将消失……
【1】
拉德小心翼翼地将门掩好,虽然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他也必须十二万分地小心加警惕,因为,他知道再隐蔽的地方有时也无法摆脱"幽灵"的探测与窥视。"幽灵"是分布于地球上空的同步间谍卫星,它们用精确到厘米的分辨力监视着地球上所有的大小矿区,也监视着矿区上人们的工作与衣食住行。
这些秘密,拉德刚开始并不清楚,直到一次莫名其妙的矿区安全搜查才让明白了自己并不是自由之身。拉德更相信,在这个矿区上,除了他以外,不会有其他人知晓这个秘密,因为,只有他才拥有揭开这个秘密的钥匙,而通过这把钥匙,拉德才知道这些卫星根本不属于地球,也没有打上"Made In Earth"的烙印。一想到此,拉德便不由自主的涌出一阵恐惧感,恐惧有时酷似"幽灵"的电子眼,深入探测到他的灵魂最深处。他曾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摆脱这种梦魇,但是他失败了,因为自己内心深处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声若洪钟:"一定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一定!"
拉德的住所和矿区上其他的人没有什么分别,清一色的金属构筑物,外观谈不上赏心悦目,更不用说艺术美了。所有的建筑都无一例外的显露着最原始的功能:实用、纯粹的实用、赤裸裸的实用。矿区位于大海之畔,面积几百平方公里,拉德所在的地方位于矿区的边缘地带,不远处耸立着埃博拉玛峰。
拉德记得自己就是出生于这个矿区,二十多年来没有离开过一步,履历簿上除了劳动还是劳动。往事已若浮云,他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出生时经受的刻骨铭心的痛苦。他从全息记录仪上得知,婴儿脱离母体的一刹那间,这个世界带给他们的不是欢乐而是撕心裂肺的剧痛,所以婴儿都是号哭着来到人间,而不是微笑。然而和他们不同的是,拉德的痛苦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心灵。
在少年集训营的日子是严酷而又快乐的,在那里,他离开自己的小屋,和其他的同龄人一样,接受神父的教诲,聆听来自天国的回音。无数次高强度的训练,简单知识的灌输,拉德从来没有怀疑这一切。在他的心目中,神父就是自己的父亲,严厉而又和蔼,热情而又虔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不象其他孩子那样循规蹈矩,他开始隐隐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世界不是那么合理。
"记住!我们都是神的仆人。"这是他从懂事以来听过无数遍的一句话,而这句话令他迷惑过很长时间。
"父亲,神是什么,我们为什么是他的仆人?"有一天,拉德实在憋不住了,才鼓起勇气问须发已经洁白的神父。神父微微一楞,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似乎拉德提出的根本是不应该回答的问题。他严厉地说:"拉德,你一定要记住,这个问题是不应该问的,神给了我们一切,肉体、灵魂、食物、住房,当然还有你虔诚工作后的厚报。"神父义正词严,然后双目微张,用十分的虔诚的姿势仰望天空,雪白的胡须在嘴唇微微的抖动中作着同样的韵律操。拉德也抬头望天,可是除了过于刺眼、过于炙热的阳光,上面几乎一无所有。
"你相信父亲所说的吗?"拉德悄悄询问坐在自己身边唯一的小女孩。
"我相信!"小女孩回答地斩钉截铁而又令人害怕。
拉德总觉得这个世界不正常,难道是自己的心理过于敏感了?他暗暗问自己。真可惜,整个矿区没有心理医生,这里的医生只是修理肉体的机器。高大、雪白、让人不寒而栗的矿区医院,拉德从未进去过(真的吗?),但他有一个直觉、可怕的直觉,那就是,走进去的生病的矿工好象没有出来过。不过,拉德只是想想而已,因为自己现在还很年轻,年轻就是资本、就是希望。医院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瓜葛。希望?一想到此,他就不由自主地迷惑了,这种迷惑直到他有一天碰到一个人后变得更加强烈了。
那是一天的傍晚,夕阳斜下,巨大的、高耸入云的发射塔的尖端已经融入夜色。今天的最后一列星际运输飞船要在半个小时后才能发射升空,拉德将发射时间定好,这时,令人讨厌的矿区副总管干涩、冷漠的声音在发射厅里响了起来:"彻底检查安全设备,保证发射的顺利进行!"拉德没有理他,这个冷冰冰的家伙,平时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已经启动了自动发射装置,半个小时之后,飞船会自动点火升空。说实话,拉德对这一切不经过大脑纯机械性的工作烦透了,虽然,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很得神父的称赞与同行的羡慕。
走出矿区控制室,街道不远处是一家开得很不错的咖啡馆,说是咖啡,其实那是多种营养的流体组合,当然里面也少不了让人喝后辩不清东南西北的玩意。在这里只此一家别无选择。它已经有百年的历史,矿工是里面的常客,在几杯"猫尿"下肚后,他们就会成为自己的主人,成为妄想狂和自虐狂,成为直抒胸臆的蹩脚诗人、无人喝彩的演说家。
拉德裹紧大衣,禁不住狠狠咒骂了几声这可恶的天气。早上他还穿着一件衬衫,没想到到了傍晚,衬衫就换成了棉夹衣。忽冷忽热反复无常的气候让他简直无所适从。他匆匆前行,打算回去后继续去亲近自己的密室,那里的东西已经对他产生了极大的诱惑。
突然,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情不自禁地一呆。
"妈妈!?"他下意识地低呼一声。
不错,是她!拉德永远也不会记错,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有十足的信心。是妈妈,是在他刚刚懂事后就突然消失的亲人。他怎能忘记,无数次的体贴呵护,多少个日夜的欢声笑语。在她走的前一天晚上,她还哄着自己安然入梦,可是第二天醒来,拉德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自己的母亲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哭出几声,便被送进陌生、紧张而又严酷的少年集训营。神的教诲、严格的训练、简单的矿井操作技能……时间已经磨灭了悲伤,而那种亲情只有在睡梦深处才得以回味。
"妈妈!"他快步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位妇女的手。
"你想干什么?"那位妇女转过了头。拉德一楞,不错,这就是自己的母亲,即使再过上二十年,拉德也不会忘记她的音容笑貌。可是让他不敢相信的是自己的母亲竟然还如此年轻,似乎,这二十年的岁月对她没有起任何作用。
"是你,拉德。"那位妇女(不,确切的说是女郎)漠然地说道,好象拉德的出现并没有使她惊喜。拉德一愣,说道:"难道你忘记我了吗,妈妈。"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对方的漠然已经使拉德掉入冰冷刺骨的深渊,他为自己多年来炙热的思念化成寒冰而悲伤。
"不错,是我,拉德,你名义上的母亲,尽心尽职的R12-1型智能护理机器人。"女郎答道。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拉德吃惊地喊道。女郎摇了摇头,说:"你本来不应该再认识我,这真是令人奇怪,难道神父没有关闭你程序中有关的记忆密码,或者,密码失灵了?拉德,我是护理工,照顾未来的矿工是我的职责。我是整个矿区上所有人的代理母亲。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因为这不是我身体程序的一部分。"
拉德一怔:"什么程序、什么记忆密码?请你告诉我!"一种恐惧与不安使他呼吸有点急促。"请原谅,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女郎答道。"难道过去的一切都是你在表演、在欺骗我?!"拉德嘶喊着,女郎表情冷漠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按程序指令办事。再见,拉德,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说完便转身快速离去,在拉德呆呆地注视中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老板,再给老子来一杯扎啤,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拉德一边用手将桌子擂得山响,一边酒气冲天地吼道,"你他妈的不会是那种可恶的R12-X型机器人吧。"
"对不起,先生,我是R12-5型服务机器人。先生,请慢用。"一杯足足有5公升的啤酒摆在拉德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一种饱涨的感觉闷在胸口,啤酒、母亲、机器人、密码……去他的!
"老兄,是不是在'卡里情感交流中心'玩得不痛快?嘿,那可是最棒的地方了,姑娘们怎么样?性感?很糟?很棒?别难受,老兄,不要跟自己的想象力过不去,你干吗不想得美艳一点、性感一点?那可会使你消魂呀!干吗去想什么'母亲','母亲'是什么?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最爱的就是卡洛琳,一头迷人的小雌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生活在这个脏兮兮的矿区,而是生活在我的脑袋里,哈……"另一个同样喝得醉醺醺的家伙凑到拉德身边,前言不搭后语地吹嘘自己的生理快感,虽然,那需要"卡里情感交流中心"冷冰冰的头盔和滑腻的紧身衣才能获得。
"滚开!……"拉德怒不可竭地抓起酒杯,劈头盖脸地朝那个不知趣的家伙砸去。那个人狼狈不堪地躲闪着,一连撞倒了几张桌子,可口里还是不停地喊着:"我已经在这个矿区工作四十年了!四十年了!我没有怨言,没有!因为神答应过我,我要等他最终的许诺。我可以等,可以!……"
窗外,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掠过天际,拉德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最后一艘运输飞船自动点火升空了。
【2】
当拉德启动这个古老装置的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自己将要接触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一架古老的全息记录仪,拉德花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弄明白它的功能。这个装置记录着另一个地球三千多年的文明史,这和拉德所在的地球的现状完全不同,虽然它们都是同一个。
每天工作之余,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躲在自己的金属小屋里如饥似渴地阅读、学习、研究,这些知识让他害怕、让他着迷。随着学习的深入,上面所记录的一连串触目惊心的历史让他不寒而栗。
直到有一天,在他睡意正酣时,突然闯进来几个不速之客,这才让拉德明白自己正处于无所不在的严密监察之下,也是通过记录仪,让他知道在地球的上空,运行着异域的间谍卫星"幽灵"。
这几个不速之客的冷酷无情让他明白了机器的金属外壳与人的肉体的差别,虽然这几个家伙也同样是有血有肉,但他们是机器,是矿区的安全卫士,拉德学会了如何将他们和正常的人分开,秘密很简单,他们的眼中除了冷漠与无情外,根本不具有从矿区工人的身上所能感受到的那种浓烈的对"神"的虔诚!它们尽心尽责,将搜寻、逮捕、处决认为给矿区带来不安全的异己分子作为自己最神圣的使命。它们是在收到"幽灵"发射的信号后才追寻到此的。
"我们发觉你在做对整个矿区非常危险的事情。"其中一个象头一样的家伙边用眼睛扫视四周边用一种老虎对兔子交谈的口吻说道。"先生们,我没有,我是这个矿区的模范公民,神父是知道的。"拉德没有慌张,而是做了镇定自若的回答。
面无表情的问讯,冷酷生硬的翻天覆地,它们用强盗惯用的伎俩施展着自己的才华,虽然,这些才华只不过是一串串的机械的电子脉冲。但是它们一无所获,因为天性敏感的拉德已经将记录仪藏到了其他的安全地方,否则,凭着它们掘地三尺的功能,任何可疑的物体都不会逃脱其敏锐的目光。
整个矿区竟然在不属于地球的间谍卫星的监视下!这是一个让拉德不敢相信的事实,但它是真的。
拉德又想起自己曾经的"母亲",想到她曾经无意中透漏的那些让人一头雾水的秘密,想到了这个矿区、甚至是整个地球上女性的缺乏,也想到了神父,那个虔诚的宗教信仰者,永远用他神秘的语调与脸庞面对苍穹,更让他想到了那群在昏暗的、深达数千米矿井里劳作的矿工,矿工!他们只是矿工!为着一个虔诚的信念,机械的重复着危险而又枯燥的劳动,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家园,而是为了神,那个虚无缥缈的上帝,还有提炼的轻重金属、一小时发射一次的星际运输飞船,提炼的金属每天以吨计,飞船每天都升空,可是没有人去关心这些,而是认为这是熟视无睹的无聊小事,这些金属运到了何方?星际运输飞船的终点在哪里?不知道。他们只是机械地劳作,劳作,神秘地出生、神秘地死去,发泄生理需要只有去咖啡馆和"卡里情感交流中心"。他们是人吗?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不折不扣的极容易获得满足的奴隶!
地球人,何时蜕变成了这种模样!看看吧,所有的建筑都是为实用而建造,所有的人都是为了神而工作。可是神呢?他们在何方?一百多年来,除了来来往往的运输飞船,他们从未露过面。
天气变得越来越热,按照记载的地球历法,现在本应处于漫天飞雪、千里冰封的冬季。冬季、白雪,拉德对此没有丝毫感性认识,对他而言,记录仪上的一幅幅动态的全息图片只不过是遥远的神话。平和、安宁、自由自在,快乐、爱情、无拘无束,这不过是虚幻的梦境,甚至在他的梦里也不会出现这些景色,出现的只有荒凉、寂寥、合金机械、飞船、神父和无休止的劳作。
自从几天前那群不速之客造访之后,拉德在学习与研究时更是百倍谨慎,他专门做了一个密室,前辈的智慧结晶现在可以让他游刃有余地对付太空中"幽灵"的电子眼。
黑雨降临的那天夜晚,拉德隐隐约约地听到矿区不远处大海的狂躁与不安。
拉德见到窦兰是几个星期后,说的更确切一点,是几个星期后的一天,窦兰自己跑到拉德的金属蜗居里。
窦兰是整个矿区惟一的实实在在的女人,拉德现在这样认为,真正的XX型染色体结构,拉德想,绝对不象自己的母亲(一想到那个冷漠的机器人他的心就一阵抽痛)张口闭口说自己是R12-1型护理机器人,她当然不知道自己这一番正常的述职对拉德而言是一种身心俱灭的打击。
绵延几百公里的矿区、上千号矿区职工,几乎个个血气方刚,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年龄,但至少有90%以上的哥们是见了窦兰便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主儿。可是没有人去打她的主意,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的身份不一般,她是神父的女儿,是货真价实的圣女!而今,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却面对着一位不名一文的普通矿工而哭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惊恐、迷惘、悲哀、楚楚动人……拉德从未将这么多刚刚学会的形容词用到一个女人身上,但看到窦兰,他才发觉这些修饰词是远远不够的,看到窦兰,他又回想起在少年集训营里的岁月,同桌的小女孩虽然聪颖可爱,但她对神的虔诚令拉德至今还记忆犹新。
"欢迎你的光临,小姐。"拉德彬彬有礼的说道,看过太多记录仪上的动态图片,他现在已经学会如何对一位女士表示友好。
窦兰默默地走进房门,又默默地坐在一旁,刻意做出的镇定姿态也掩盖不住她内心的恐慌。
"拉德,他……他竟然不是人类,他竟然是机器人!我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不能!……"窦兰边说边低声饮泣,拉德知道,如果没有让她伤心透顶的变故,这个一向镇定、极有主见的姑娘是不会如此失态的。
"你说谁是机器人?"拉德问道。
"是卡尔德芒。我,我也是刚刚发现这个秘密。我不敢相信,不敢。他,他可是我心中的惟一呀。"窦兰失态之下竟然连少女心房最深处的隐秘情感也一泄无遗。
"卡尔德芒?你是说矿区的副总管兼总工程师?"拉德问道。
"不错,是他,是那个高傲无礼的家伙。"窦兰点头承认。
"你是怎么发现这些的?"拉德问道,他的心中没有丝毫惊讶与恐惧,相反,甚至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
"他是机器,是机器!我真是无地自容,我所有的表白竟然是面对一台机器。"窦兰红透了脸颊,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污辱,"他冷漠、麻木,不近人情,这些我都不介意,谁让我爱上他了呢,可我竟然对机器自作多情……直到有一天,有一天,我尾随他走进医院,拉德,你可知道医院是什么吗?"说到这里,窦兰抬起红肿的双眼盯住拉德。拉德的心里一动,问道:"是什么?""是机器再生工厂!"窦兰大声说道。
一阵凉气瞬间从拉德的前胸透到后背。
"卡尔德芒走了进去,我偷偷地藏在一隅,看着医生将他的身体打开,换下磨损严重的零件,我又看着他精神抖擞的走出来。当时的震惊使我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窦兰说道。
"你为什么将这些告诉我?"拉德突然问道。
窦兰一愣,喃喃地说道:"因为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我的兄长。我早就看出了你的与众不同。你有创造力、善良,值得信赖。你难道忘记了,我们曾是一对快乐的同桌。"
"是的,我没有忘记,永远不会。"拉德说,"我同样相信你,相信你美丽善良,虽然,我们共同的父亲神父使你耳濡目染,对神有一种天生的虔诚与期盼。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神是不存在的,他们永远也不会来了,因为,他们已经将地球作为一个废弃的矿井而遗弃了,彻底地遗弃了。"
窦兰张大一双明眸,吃惊地喊道:"拉德,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表达什么!"
拉德笑了一下,脸上僵硬的肌肉告诉他,这种微笑是多么的勉强与虚假,"事实是这样,"拉德用低沉的口吻说道,"我们都是奴隶,是服苦役的矿工,我们在一种虔诚的宗教信仰的麻醉下迷失了自我。真正的地球要比现在美丽千倍,也更加欣欣向荣,但可悲的是,她在一千年前就已经被彻底摧毁了。
"几百年来,Tibet星球上的征服者在自己的战利品上为所欲为,将地球作为稀有资源宝库大肆开采。为了管理方便,他们将整个地球划分为七大矿区,每个矿区都由其委任的代理者就是神父来作为最高总管,同时深谙宗教之道的征服者将空洞的、永远也不可能兑现的许诺作为奴隶们采矿的动力,让他们在艰苦的劳作与虚无的等待中耗尽精力与生命。为了保证劳工的充足,征服者们采用无性生殖技术培育了一大批无父无母的人类,同时编制了一套特殊的生物驱动程序植入大脑。人,只不过是在生物程序驱动下的一具具行尸走肉,他们为指令而工作,没有欲望、没有追求、没有快乐,要说有追求与快乐的话,那就是关于进入天堂的梦想。"
"那你、我,还有其他的工人都是无性生殖来的?"窦兰的话语中明显的带着深深的怀疑。
"是的,我们必须承认这点,虽然承认与面对都令人痛苦和无法接受的。"拉德一字一顿地说道。
窦兰摇了摇头,说:"我所受的教育与信仰让我不可能相信你,你所说的这些有什么根据吗?"
拉德说:"当然有,我问你,你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窦兰摇摇头说:"没有,神父说他们两人都已经过世,是神父将我养大成人,他给了我所需要的一切,我感激他、崇拜他。"
拉德说:"你是指神父吗?你难道是他惟一的养女吗,错了,我也是在他的监视下长大的,矿区上现在所有人都是在他的监视下长大成人的。"
窦兰一愣,问道:"你说的'监视'是什么意思?"
拉德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为窦兰中毒太深而感到难过。他说:"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R12-1型机器人说我的生物程序中关于记忆的密码没有锁闭,它失灵了。她的一句话泄露了天机,这让我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而更幸运的是,我拥有过去地球上三千多年文明史的记录,这不知是哪位前辈特意保留的,我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它,为此,我差点送了命。"
窦兰这次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你知道运输飞船从何而来吗?你可知道它们飞向何方?"拉德问道。
窦兰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拉德,这不是我所关心的,也不是我能够关心的。"
"是的。你可以不关心这些,因为你有比其他人更好的生活。但是,这是事实,我们现在所用的只是库存的数量不多的小型运输飞船,真正的大型运输船,早在几年前就不再返回地球,甚至我们后来发射的小型飞船也不再返回!"拉德说道。
窦兰沉思了片刻,问道:"你难道就是通过这些来进行推测的?"
拉德点点头说道:"不错,但这只是事实的一小部分,还有其他更为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窦兰问道。
拉德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说道:"你现在感到热吗?"
"热?是的,非常得热,这有什么奇怪的吗?"窦兰抹了一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迷惑地问道。
拉德的脸色庄重起来,忧郁地说道:"这很不正常,因为这是灾难来临的前兆。我通过了解过去地球的地质记载,我们矿区所在的位置在北极圈附近,而北极在历史上是常年寒冷、冰天雪地的世界。可是,你已经感觉到了,现在的气温高达摄氏40度。使气温升高的原因有多种,其一是'温室效应',也就是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过高,形成了一个隔热层,地表的热空气散发不出去而造成的,可是,再厉害的'温室效应'也不会使原来是冰雪世界的气温达到摄氏40度,那么,只有一个理由来解释这个问题,那就是地球的磁场正在消失!"
窦兰惊讶地望着拉德,她不相信面前的这个小伙子竟然说出如此多的足以被处以极刑的高论。
"我通过研究和学习得知,地球的磁场确实在消失。据记载,地球的磁场本来应该象一个普通磁棒一样,产生的磁力线是均匀而平滑的,但由于太空中的高能粒子及太阳风的影响,地球的磁力线发生了变形,成为彗星的形状,朝向太阳的一面,因太阳风的作用形成一个弓形微波波阵面,接着是厚达2万千米以上的磁鞘,其后是磁层、中性面,最后磁层形成长达数百万千米的磁尾。而地球的磁场就象一道防护林,保护着地球上一切生物免受宇宙高能粒子的危害,而如今,地球的磁场正在消失……"
"你是说我们现在将没有任何保护,要大难临头?"窦兰现在开始相信拉德的所说并不是危言耸听。
"是的,地球磁场的消失不是永久的,而是它变换南北磁极的先兆。根据记载,在过去数百万年间,地球的磁极曾经先后11次发生倒转,每一次倒转都将引起生物的大灭绝,这次也不例外。"拉德忧心忡忡地分析道,"其他七个矿区面临的问题将和我们相同,海啸滔天,淹没一切大陆,没有人能够抵挡它的淫威。"
窦兰问道:"难道这就是神要抛弃我们的原因?"思维的定势使她很难将神这个称谓换作Tibet星球上的征服者。
"对,自然的力量是无穷的,是非人力所能改变的,连科技和文明都高度发达的Tibet星球也不例外,也许他们现有的文明还对此束手无策,他们没有选择,只有放弃,他们只会为失去地球这个资源宝库而略感遗憾。宇宙深处,不知还有多少星球在经历着地球同样的命运。"拉德的心一阵紧缩,"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那个原来真实的地球。"窦兰点点头。
【3】
埃博拉玛峰就矗立在矿区的不远处,海拔上千米。大自然用神奇的力量将地球的皮肤掀起,以此来显示它的伟大与万能,而众生灵除了臣服还是臣服,自然界中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都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任何盲目的破坏都将引发灾难。难道十个世纪前,地球就是因此而走上了毁灭之路?在外来强大的敌人面前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与勇气?记录仪上对此的记录只是简略地带过,而对于Tibet星球的征服过程却记录得异常详尽,场面空前惨烈。似乎,地球的毁灭只是归罪于异族的入侵,而对地球人类自己的过失采取一种回避的态度,难道是因为忌讳?是因为绝望?还是因为深深的耻辱与不堪回首?现在无从寻找答案,但从记录仪上所显示的地球人类的傲慢与自负,这种推测不会有错。
埃博拉玛峰是矿区众人心目中的圣山,是神秘而又不可侵犯的。根据流传的一则传说,人们坚信在某月某日的一天,神会在此降临,他将举起发射着灵光的权杖,招引众人走向欢乐的天国。
集训营的大门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金属的门楼与电子围墙依旧挥洒着肃穆与威严。悠远的钟声蓦然响起,震撼心灵,一遍又一遍,在矿区的上空回响。钟声是一种宣誓,更是一种虔诚的呼唤。
神父从里屋走出来,长须飘飘、身着朴素。他的装束就犹如自己的房间,看不到一点高科技的影子,然而,拉德知道,这些都是假象,整个集训营,监视无所不在,无形的科技就象强有力的猎犬在隐蔽的四周等待猎物的入彀。
"拉德,是你?怎么,还有窦兰?"神父用严厉的目光扫过两人,略带诧异地说道。
"不错,是我。"拉德答道,口气并没有象过去那样充满敬畏。
"你应该坚守岗位!你应该明白履行职责的重要。"神父突然间声色严厉。
拉德冷冷一笑:"我凭什么要履行职责?我为了什么?为我自己?为我曾经受过的蒙骗?为了神?为了那些毁灭地球的刽子手?难道是为了你,为了你这位神的代言人、可怜而又可耻的帮凶?!"
神父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脸色由红变白,厉声吼道:"拉德!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很清楚!当你用无性繁殖的手段使我从试管中诞生后,这种痛苦与迷惑就从未消除过。我需要亲情,可是我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而日夜思念的母亲竟然是R12-1型护理机器人。我每天坐在操纵台上,当然是因为我的优秀得到了你的垂青,让我脱离了昏暗的矿井,坐上了低级领导者的宝座。然而,你知道吗?当我每次按下发射按钮的一刹那,我多么渴望知道运输飞船到底要飞向何方,我们是在为谁而劳作。我们的工作应该使我们的生存环境变得更美好,可是没有!看看满眼无际的荒凉吧,看看那些疲惫不堪而又病入膏肓的工人吧,看看那些走进医院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的伙伴!机器人是机器,而我们更是机器,莫名其妙地生、莫名其妙地死。医院里一边是吞噬着肉体的焚尸炉,一边是新生命的诞生。源源不断、源源不断,你难道不是帮凶、难道不是凶手!"
"拉德,求求你!"窦兰好不容易才插进一句话,面对平时慈爱有加的父亲,又面对严酷的现实,她实在是无所适从。
"拉德,你说这些不怕被处死吗?"神父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里闪过一丝悲怜,伸手想按墙上的安全呼叫系统,拉德知道这些系统是和死亡连在一起的。
"我有什么可怕的?你按吧、按吧!但我知道你不会,你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拉德喊道。
神父长叹一声,颓然倒在了椅子上,喃喃地说道:"是的,我不会,永远不会。"过了半晌才又缓缓说道:"你说的是事实,可是神曾经答应过我,也对整个矿区许诺过,在不久后的一天,他们将重新归来,在圣山上,他们会施展万能的宇宙力量。我足足等了一百年了。"
拉德现在几乎陷入悲哀的深渊,为神父可怜的愚蠢。"可是神永远不会回来了。你很清楚,他们是Tibet星球上的入侵者,你到底为了什么才扮演这种卑鄙的角色?征服者不会来了,他们已经将地球遗弃,因为过不了多久,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就要发生。"
神父一愣:"什么灾难?"
"地球南北磁极倒转将引发火山、地震与滔天洪水。地球磁场的暂时消失将使我们失去一个最强有力的保护层,无数致命的宇宙射线将长驱直入!"说到这里,拉德的声音陡然一高:"告诉我,是不是已经有许多人死于皮肤癌?"
神父刚刚打起的精神瞬间又趋于崩溃,他目光黯淡,说道:"是的,是有许多人死于一种可怕的皮肤病,全身溃烂,痛不欲生……为了保证不影响矿区的生产,我不得不采取措施……"
"什么措施?"拉德和窦兰不约而同地问道。
"缩短婴儿的生长期,让一年等于二十年。这是神所赐予的技术,因为我时时都可以与他们沟通,用大脑。"神父答道。
"为什么采矿不用机器人?"拉德问道。
"神没有赐予我这项技术,从事服务的机器人都是神创造的,我无能为力。我采用速生技术,以为这样可以稍解困顿,但没有料到,速生人的免疫系统普遍低下,极易感染疾病,我只有不停地加以生产、加以更替。"神父边说边习惯性地仰望天空。
天空不知在何时已经变换了颜色,乌云已经散去,只剩下暗红色裸露的苍穹,隐隐预示着某种不祥。
"那么我呢?还有窦兰呢?难道我们也是可怜的速生人?"拉德情不自禁地吼道,他为神父这种几近疯狂的作法而怒火万丈。
"不,拉德,不是的,你是按正常速度长达成人的,所以你自身的免疫系统很强大,暂时不会受到外来的侵害。而窦兰……"神父说着将目光转向一直静静聆听的少女。窦兰一惊,说道:"父亲,我怎么了?"
神父叹了口气说:"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也不是通过无性繁殖才获得生命的,你真实的身份是合成人。"
神父这最后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拉德晃了几晃才稳住心神,而可怜的少女脸色惨白,若不是拉德及时扶住,她已经当场栽倒在地。
"这是真的吗?父亲。"窦兰喊道,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大灾难来临之际,自己竟然成了无关痛痒的局外人,多年养成的优越感轰然破碎,她感到自己瞬间要化为灰尘。
"我不会是机器人,也不会是合成人,父亲,我是人,是真正的人!告诉我,我知道,机器是没有感情的,而我有,我有!你在骗我吗?父亲!"窦兰泪流满面。
神父走向前,轻轻抚摩着她的秀发,完全恢复了一位慈父的模样,说道:"你不必难过,其实你和正常的人没有什么分别,虽然你体内的基因有一半来自Tibet星球,但我仍然爱你,你是神对我的馈赠,看到你,就象看到我曾经的爱人,她已经去世许多年了。那位可人的姑娘,我们在一起除了快乐还是快乐,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为了献身自己的信仰,可以抛却一切。你们说神是征服者,但在我的心中,他们永远是神、真正的神、万能的神。"神父顿了顿接着说道,"但大约两年前,我就再也没有收到神所传达的信息,这让我惶恐不安,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神会在我们面临灾难时袖手旁观。"
"应该马上通知地球上的其他七大矿区,越快越好!"拉德现在心急如焚。
过去几百年来,由于地球温度的急遽上升,南极洲、北冰洋的万古寒冰几乎融化殆尽,海水侵蚀了大片的陆地,只有为数不多的高原成了仅存的幸运儿,七大矿区遍分布于这些陆地之上,隔海相望,老死不相往来。
神父摇摇头说道:"我们没有必要的通讯设备,从这里到最近的矿区,乘船需要三个月。"
"那只有让他们听天由命了,"拉德低下了头,凭着他刚刚掌握的技术,复制一件通讯设备只是小菜一碟,可是即使仪器造成,又能怎样呢?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更严重的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他这样做了。
"看!天空!"一直默默无语的窦兰突然指着窗外惊叫起来。他们抬起头,瞬间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凝固。因为窗外,原来暗红色的天空现在已经变成鲜红色,就象漫天滴淌着鲜血,令人触目惊心。有风声、不,是海浪声,从不远处传过来,声声入耳、摧心裂腹。
地磁场正在消失……
他们跨出屋门,才发现外面已经是赤红的世界,赤红的天空、赤红的大地,还有炙热的呼啸风声。
在不远处,还没有走下矿井的人们惊慌失措地聚在一起,呆呆地仰望天空。片刻之间,可怕的骚乱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刺激让那些人几近疯狂。
他们象野兽一样吼叫着、撕扯着、漫无目的地四处狂奔,抓起所有能用的物体疯狂地进行着破坏。有一群人狂喊着朝集训营冲过来,声势不可阻挡。但还未等他们接近,电子墙强烈的电火花夹杂着痛苦的惨叫便蓦然响起,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呼啸的风声嘎然而止,连刚才咆哮的大海也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高高的天幕突然低垂,沉沉地压在头顶,让人们喘不过一口气。
"快!快进封闭隔离室!那里面有必要的救生设施。"神父突然想起来什么,抓住拉德和窦兰的手,急促的说道。
"封闭室在哪里?"拉德问道。
"穿过两扇门,在左手第一个房间。快,没有时间了!"神父的脸上焦急万分。
"好,我们一起走!"拉德抓住窦兰的手朝神父招呼道。时间紧迫,他们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不,孩子们,我是不会走的。"神父惨然一笑,"我要为信仰而牺牲。记住,不管我曾经做错过什么,都请你们原谅。窦兰不必难过,你是一个正常的姑娘,你可以履行和普通人一样的职责。记住,孩子们,无论在哪里,我都是爱你们的。"神父说完便将两个人猛地一推,迅速地按下了屋门的锁闭按钮。
拉德和窦兰拼命向前奔跑着,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走廊是如此的漫长。快!快!
金属的房屋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里面的设施噼里啪啦地洒落一地。拉德知道,可怕的地震发生了。
高耸的埃博拉玛峰在眩目的晃动中轰然倒塌,飞落的碎石卷着烟尘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气旋涡朝四周散去。不远处,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千尺巨浪,正排山倒海、呼啸而至。
地磁场完全消失…………
【4】
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记录这场大灾难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当一切都沉静下来时,矿区已经是一片死寂,矿区已经不再是矿区,它和地球上任何一块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灾难几乎毁灭了一切,它象一只巨手,毫不犹豫地扫过地球的表面,善良的或邪恶的,真实的或虚假的,清醒的或沉睡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喧嚣都成为了过去,一切繁华都成了粪土,如果什么是毁灭,这就是毁灭,如果什么是新生,这就是新生。
拉德费了很大的劲才将扭曲得不成样子的房门打开,他呼吸到了第一口略带硫磺味的空气,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了起来,接着变成了漫天倾盆。窦兰紧紧地拉住拉德的手,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四周除了雨声还是雨声,遥远的天籁传来一声又一声的轰鸣,五色斑斓而又诡异的极光划破夜空,让人不禁一阵阵地产生死亡的幻觉。他们都没有死,他们终于逃脱了那可怕的灾难。以后的日子里,亚当和夏娃将要打造他们的第一间屋子,开始又一次新的人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