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周四的晚上,睡觉之前罗西又把新电话装好,给安娜打了过去。她问安娜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或者有没有人看到诺曼来这里了。安娜对两个问题都断然否定,告诉她平安无事,然后又说起“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老话。罗西对此存疑,但没有明说,只是有些犹豫地对安娜失去前夫表示哀悼,她也不知道这类情况有没有专门的礼仪规定需要遵守。
“谢谢你,罗西,”安娜说,“彼得是个奇怪的男人,不好相处。他爱人类,但他自己并不是很可爱。”
“我看他倒是个很好的人。”
这里和前文的“撒玛利亚人”都是在引用《圣经》中耶稣讲的故事,有个人落在强盗手中,被打个半死丢在路边。一个祭司路过看到,走掉了;利未人看到他,也走掉了;而撒玛利亚人却发了慈悲心,帮他医治伤口,还带到自己店里照顾。
凯萨·查维斯(Cesar chavez,1927—1993),墨西哥裔美国劳工,联合农场工人联盟领袖凯萨·查维斯。
“这我不怀疑。对陌生人来说,他就是个慈悲心肠的撒玛利亚人。对家人和想和他做朋友的人——因为我就是这一类人,所以很清楚——他更像是那种从另一边漠不关心走过去的利未人 。一次,感恩节晚宴上,他抄起火鸡,扔向他的兄弟黑尔。我都不记得他们在吵什么了,不过要么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要么是凯萨·查维斯 ,反正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安娜叹了口气。
“周六下午大家会为他举行一轮悼念——我们围坐在折叠椅上,就像戒酒互助会那些酒鬼一样,轮流讲讲对他的印象。至少我觉得我们会这么做。”
“听起来不错。”
“你觉得不错?”安娜问。罗西可以想象她拱起双眉,不自觉地露出自带的高傲,这是她最像莫德的时候。“我觉得听起来挺蠢的。但也许你是对的。不管怎么说,要去参加这个,野餐会我就要缺席一段时间了,不过我会回来的,不会错过太多。这个城市的受虐女性失去了一个朋友,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是诺曼干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安娜说,“我这工作干了这么多年,跟那些整个被弯过来、被叠起来、被钉子钉过、被折磨残废的女人打了很多交道了,我明白她们难免会在受到疯狂虐待后大惊小怪。这是被虐女性综合征,就像抑郁症经常导致分裂一样。你还记得‘挑战者号’爆炸的事吗?”
“记得……”罗西被她问糊涂了,但她当然记得那件事。
“那件事发生后的当天,有个女人哭着来找我。她的脸颊和手臂上到处都是红印,她一直在扇自己,掐自己。她说,都是她的错,是因为她,那些宇航员和那个优秀的女老师才不幸遇难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解释说,她写了不止一封而是两封支持载人航天计划的信,一封寄给了《芝加哥论坛报》,一封寄给了她那个区的议员。”
“受虐久了之后,女人们就开始接受对自己的指责,就是这样。而且不只是针对某些事情,而是一切事情都要怪在自己头上。”
罗西想起了比尔,他搂着她的腰,送她回科恩大厦。别说是你的错,他对她说,又不是你让诺曼那样做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太理解这种行为,”安娜说,“但现在应该是理解了。她们必须得找个人去指责,否则所有的痛苦、抑郁和孤独都说不通了,这样下去会疯掉的。自责总比发疯好。但现在你该翻篇了,不要再选择责备自己,罗西。”
“我不懂。”
“你懂的。”安娜平静地说。之后两人的谈话就转向了别的主题。
2
和安娜在电话里告别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罗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十指交扣在枕头下面,眼前一片漆黑,一张张面孔像脱了线的气球,在她脑海里飘来荡去。罗比·莱弗茨,看起来就像大富翁黄色游戏卡上的“钱袋先生”,他递给她一张游戏卡,上面写着“出狱自由”。罗达·西蒙斯,发间插了支铅笔,对她说应该念尼龙“袜”,而不是尼龙“轻拉”。格特·金肖,仿佛行走的“人形木星”,穿着运动裤和男士V领打底衫,尺寸都是XXXL。辛西娅·什么来着(罗西仍然不大记得她的姓),那个把头发染成两个颜色的朋克摇滚少女,快乐开朗,说她曾经在一幅画前坐了一个多小时,画里的河流似乎真的在流动。
当然,还有比尔。她看到他那双有着柔和绿底的淡褐色眼睛,看到他从鬓角处向后生长的黑发,甚至能看到他右耳垂上那个圆圆的小疤,那是以前打耳洞留下的痕迹(也许是大学时喝醉了酒,玩“大冒险”时打的),他又让它重新长好了。她感觉到他的手触到自己的腰,温暖的手掌,有力的手指;感觉到两人的髋部会偶尔轻轻擦过,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与她肢体接触而有些兴奋。她现在不吝于承认,这种肢体接触的确会让她兴奋。他与诺曼是如此不同,她感觉就像遇到了来自另一个星系的访客。
她闭上双眼。睡意更深沉了些。
黑暗中又飘浮起一张脸,那是诺曼的脸。诺曼在微笑,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冷得如同碎冰。我在拖钓你呢,宝贝,诺曼如是说,躺在我自己的床上,离你完全没那么远,拖钓着你。很快我就要来跟你谈谈了。我们离得近一点,我好好跟你谈谈。谈话应该会挺短的,等谈话结束了——
他举起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支铅笔,笔尖被削得十分锋利。
这次我可不会费劲去戳你的胳膊或肩膀。这次我要直戳你的眼睛,要么戳你的舌头。你觉得怎么样,宝贝?一支铅笔直接穿过你叫喳喳的嘴,把——
她猛地睁开眼睛,诺曼的脸消失了。她又闭上双眼,召唤着比尔的面孔。有那么一瞬间,她确信他的面孔不会再出现,诺曼的脸会再度回来,但没有。
我们周六要出去,她心想。我们一整天都会在一起。要是他想亲我,我会允许的。要是他想抱我,想摸我,我会允许的。我真想跟他在一起啊,这真是疯了。
睡意再次涌上来,这次她肯定是梦到了后天要和比尔一起去野餐。附近还有别人在野餐,这个人带了个孩子。她能听到婴儿的哭声,非常轻微的哭声,接着,大的声音传来,是隆隆的雷声。
就像我那幅画,她想,吃东西的时候我就给他讲讲这幅画。今天忘记跟他说了,因为要谈的事情太多了,但是……
雷声又滚滚而来,更近了,也更剧烈了。这次的雷声让她心中满是沮丧。下雨会毁了他们的野餐,雨水会让“女儿与姐妹”在埃廷格码头的野餐会无法进行,演唱会甚至都可能因为下雨被取消。
别担心,罗西,只是画里在打雷而已,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但如果是梦,她怎么还能感觉到覆盖在手腕和前臂上的枕头?怎么还能感觉到自己十指交扣,感觉到轻柔的毯子盖在身上?怎么还能听到窗外的车流声?
蟋蟀轻声吟唱:唧唧唧唧唧唧。
婴儿在啼哭。
她的眼睑内侧突然闪过一道紫光,仿佛是闪电,而雷声又轰隆起来,比刚才更近了。
罗西喘着粗气,从床上坐直了,她的心在胸口剧烈跳动。没有闪电。没有雷声。她以为还能听到蟋蟀的声音,这没错,但可能只是耳朵在作怪。她朝房间那头的窗户看去,辨认出靠在窗下墙上模糊的长方形轮廓。那是“罗丝·麦德”的画。明天她会把画放进杂货袋,带着去上班。罗达或柯特可能知道附近哪里能裱画。
她仍然能听到微弱的蟋蟀叫声。
是公园传来的,她心想,又躺下了。
即使关着窗户都能听到?“现实理智女士”发问了。她听起来的确疑惑,但并不焦虑担忧。你确定吗,罗西?
她当然确定。毕竟快到夏天了,唧唧叫的蟋蟀越来越多了,而且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好吧,也许这幅画的确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些奇怪的东西是她自己的脑子杜撰出来的,还有些问题没有捋清。但,如果说真的是那幅画,那又怎样?她没有感觉到这事有什么坏处。
但你敢说没感到危险吗,罗西?现在,“现实理智女士”的声音里有了那么一丝焦虑,别管什么邪恶,或者坏处,不管你用什么词来形容。你敢说没感觉到危险吗?
不,她不敢说。但话说回来,处处都有危险。看看安娜·史蒂文森前夫的遭遇就知道了。
但她并不想去面对彼得·什洛维克的遭遇,她不想回到那个在接受治疗期间有时会被称为“愧疚街”的地方。她希望好好想想这周六,想想被比尔·斯坦纳亲吻的感觉。他会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还是搂着她的腰?他的嘴碰到她的嘴,到底会是什么感觉?他会不会……
罗西的头歪向一侧。雷声隆隆。蟋蟀唧唧。比之前更加响亮了。有一只蟋蟀甚至从地板上往床上起跳了,但罗西没有注意。这次连接思想与身体的那根绳子断了,她飘飘悠悠地进入了黑暗的眠乡。
3
一道闪光惊醒了她,这次不是紫色,而是刺眼的白色。雷声随之而来——并非低沉的隆隆,而是迅疾的咆哮。
罗西从床上坐起来,喘着气,把毯子的一边紧紧裹在脖子上。又是一道闪光,她看到了自己的桌子、厨房吧台、小沙发(小得只能说是一个双人椅),狭小的卫生间,门敞开着,雏菊印花的浴帘挂在环上,拉了起来。如此明亮的一道闪光,让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即便在整个房间重回黑暗之后,她仍然能看到东西,只不过颜色颠倒了。她意识到仍然能听到婴儿的哭声,但蟋蟀已经不再鸣叫。还有风在吹。她既能感觉到风吹,也能听到风声。风将她的头发从鬓角撩起,她听到纸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把下一本要读的理查德·拉辛的小说影印本放在了桌上,风将那些纸页吹得满地都是。
这绝不是梦,她想,双腿一晃下了床,同时看向窗户那边。她突然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要么窗户消失了,要么整面墙都变成了一扇窗。
不管是什么,窗外的景色不再是特伦顿街和布赖恩特公园,而是一个穿着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女人,站在杂草丛生的山顶上,俯瞰着一座庙宇的废墟。但此时那袍子的下摆正荡漾在女人修长光滑的大腿边;现在,罗西终于看清从她辫子中“出逃”的金色碎发像浮游生物一样在风中摇摆,天空中奔腾翻卷着紫黑色的雷雨云团。现在,她终于看清那匹毛发蓬松的小马摇头晃脑地吃着草。
如果这是一扇窗户,也是一扇敞开的窗户。她目睹着小马伸头探进房间,嗅了嗅地板,不是很感兴趣,就退了回去,又在自己那一边吃起草来。
还有闪电,还有雷声,风又刮起来了,罗西听到被吹散的纸页在小小的厨房里翻飞旋转着。她站起身来,睡衣下摆飘动起来,拂在腿上;她缓缓走向那幅画,一幅已经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覆盖了整面墙的画。风将她的头发向后吹起,她能嗅到即将倾盆而下的甜美的雨。
很快就会下下来了,她想,我会被淋得透湿,我们应该都会吧。
罗丝,你在想什么?“现实理智女士”惊叫道,我的天啊,你到底——
罗西压制住了这个声音——这一刻,她仿佛已经受够了这个声音,之后的一辈子都不想再听到了——然后在那面已经不是墙的墙面前停了下来。就在眼前,不到五英尺的地方,站着那个穿托加袍的金发女人。她没有转身,但罗西终于能看清楚她看向山下时,那只举起的手有小幅度的倾斜和调整,还能勉强看到她呼吸时左胸的起伏。
罗西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画中。
4
另一边的温度至少要低上十摄氏度,高高的草丛挠得脚踝和小腿痒痒的。有一瞬间,她好像又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微弱邈远,接着就消失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以为会看到自己的房间,但房间也消失了。在她踏入这个世界的地方,一棵长满木瘤的老橄榄树正伸展着根须与枝条。她看到树下有个画架,画架前有张凳子。凳子上放着画家的盒子,里面装满了画笔和颜料。
画架上展开的画布与罗西在“自由之城借贷与典当”买的那幅画尺寸完全一样。这幅画画的是她在特伦顿街的房间,视角是从挂“罗丝·麦德”的那面墙上看出去。一个女人,显然是罗西本人,站在房间的中央,面对着通往二楼走廊的门。她的姿势和位置与那个俯视庙宇废墟的女人不太一样——比如,她的手没有举起来——但这也够让罗西十分恐惧了。这幅画还有别的地方也叫人害怕:画中女人穿着深蓝色小脚长裤和粉色无袖上衣。罗西已经计划好要穿这一身与比尔一起骑摩托车。我必须得穿点别的,她狂乱地想,仿佛通过改变她未来的穿着,就能改变现在眼前的一切。
有东西在摩擦她的上臂,罗西轻声尖叫。她转过身,看到小马用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着她,满含歉意和委屈。头顶的天空雷声隆隆。
一个女人站在加了装饰的马车旁,那只毛茸茸的小兽就被拴在马车车头。她穿着一件多层的红色袍子,长及脚踝,十分轻薄,几近透明;透过那巧妙设计的层层叠叠,罗西能看到她牛奶咖啡色的皮肤,那色调真是温暖。闪电划过天空,有那么一瞬间,罗西又看到了比尔从“大众厨房”送她回来后不久自己初次从画中看到的东西:幻影一般的草地上的马车,以及从车里长出来的女人,也如幻影一般。
“你别担心,”红袍女人说,“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拉达曼迪斯,除了草和三叶草,它什么也不咬。它只是想嗅嗅你的味道,仅此而已。”
突然间,一种强烈的解脱感向罗西袭来,因为她意识到,这就是诺曼一直(用愤恨苦涩的语调)提到的那个女人,说她是个“淫荡的混血妞儿”。这就是温迪·亚罗,但温迪·亚罗已经死了,所以这是个梦,证明完毕。不管感觉有多真实,不管细节有多真实(比如,擦掉上臂湿乎乎的水,那是小马好奇嗅闻时留下的痕迹),这都是一个梦。
当然是梦了,她告诉自己,没人能真正走进画里,罗西。
这个想法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但想到驾车的女人是故去已久的温迪·亚罗,这对她影响不小。
狂风大作,她又一次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这次罗西还看到了别的东西:小马车的座位上放着一个用绿色灯芯草编织的大篮子。把手上装饰着丝带,篮子的四角还有丝绸蝴蝶结。搭在篮子末端的是一条粉色毯子的下摆,毯子显然是手工编织的。
“罗西。”
这声音低沉,有些沙哑,但又甜美。尽管如此,罗西还是感觉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声音不对劲,而且她觉得这种不对劲只有同为女人才听得出来——要是男人听到这样的声音,立刻就会想到性,把其他一切抛诸脑后。但这声音真的有点不对劲,很不对劲。
“罗西。”又来了,她突然就明白怎么不对劲了:这声音仿佛在努力成为人类,努力去想如何成为人类。
“姐妹,你可别直视她,”红袍女人说,听起来很焦虑,“你这样的人受不了的。”
“不,我也不想直视她,”罗西说,“我想回家。”
“我不怪你,但回家的话为时已晚。”女人边说边轻抚小马的脖子。她的黑眼睛很严肃,紧抿着嘴唇。“也不要碰她。她不想伤害你,但她已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太阳穴。
罗西不情愿地转过身来,向那个穿托加袍的女人迈出了一步。这女人的背部、裸露的肩膀和脖子下部的纹理都让她着迷。她的皮肤比波纹绸缎还细腻。但她脖子往上的地方……
罗西不知道那些潜伏在她发尾下面的灰色阴影是什么,也并不想知道。她先是异想天开地想,是咬痕吧,但并不是咬痕。罗西了解咬痕。那是麻风吗?还是更糟糕的东西?会传染的?
“罗西。”那甜美而沙哑的声音第三次叫出她的名字,这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让罗西想要尖叫,就像有时看到诺曼微笑,她也想尖叫。
这女人是个疯子。不管她有其他什么问题——比如身上的斑块——比起这个都是次要的。她是个疯子。
闪电闪过。雷声隆隆。顺着断续刮起的强风,从山脚下庙宇废墟的方向,传来了婴儿遥远的哀号。
“你是谁?”她问,“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这个女人伸出右臂,翻了过来,露出那一面一圈白色的旧伤疤。“这个流了不少血,还感染了。”她用甜美沙哑的嗓音说。
罗西伸出自己的手臂。有疤痕的那条是左臂而非右臂,但疤痕本身是完全一样的。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微不足道,但也很可怕:如果她要穿那件茜草玫瑰红的托加袍,裸露的会是右肩而非左肩,如果那个金臂环是属于她的,她将把它戴在左肘上方,而非右肘上方。
山上的女人是她的镜像。
山上的女人是——
“你是我,对吗?”罗西问道。梳着辫子的女人开始微微侧身,罗西用尖锐颤抖的声音接上自己的问话:“不要转身,我不想看!”
“别这么冲动,”罗丝·麦德用一种有些奇怪而充满耐心的声音说道,“你真的是罗西,你是真·罗西。即便你忘记了其他的一切,也不要忘记这一点。还有一点也别忘记:我会回报你。你为我做了什么,我也会为你做什么。所以我们才被带到一起。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平衡,这就是我们的因果。”
闪电撕裂了天空,雷声乍起。风穿过橄榄树,呼呼作响。从罗丝·麦德辫子里逃逸而出的碎金发疯狂摇摆着。即使在此时瞬息万变的光线下,它们看起来也像一缕缕金丝。
“好了,下山去吧,”罗丝·麦德说,“下去把我的孩子带给我。”
5
孩子的哭声飘到了她们身边,仿佛从另一个大陆艰难跋涉而来,罗西俯身看看山下的庙宇废墟,庙宇的透视仍然很奇怪,歪歪斜斜的,令人很不舒服。她心中产生了新的恐惧。而且,她的双乳也抽搐起来,就像流产后那几个月里经常发生的抽搐。
罗西张了张嘴,不确定会说出什么话来,只知道会是某种抗议,但话还没能说出口,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是那个红袍女人。她警告地摇了摇头,又敲了敲太阳穴,并指着山下的废墟。
罗西的右手腕被另一只手抓住了,这只手像墓碑一样冰冷。她回过头来,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那个穿托加袍的女人已经转过身,现在正面对着她。她满脑子都充斥着“美杜莎”之类混乱的想法,迅速把目光投向下方,不去看对方的脸。她看到了抓着她手腕的手背。手背上有一片深灰色的瘢痕,让她想到了某种悬停在海洋中的猛兽(当然是魔鬼鱼)。指甲黯淡无光,像死人的指甲。罗西目睹着一只白色的小虫子从一只指甲下面蠕动而出。
“现在就去,”罗丝·麦德说,“为我做我自己不能做的事。请记住:我会回报。”
“好吧。”罗西说。一种可怕而反常的欲望攫住了她,她想抬头看看那个女人的脸,看看那究竟是怎样一张脸。也许她会看到自己的脸,飘游在某种疾病的死灰色的阴影之下,这疾病在将你生吞活剥的同时,还让你疯狂。“好吧,我去,我会努力,只要不让我看你。”
这句用典来自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圣诞颂歌》(A Christmas Carol),讲的是一个守财奴在圣诞前夜被“过去之灵”“现在之灵”和“未来之灵”三个鬼魂造访,幡然醒悟,变得慷慨热情的故事。
那只手松开她的手腕……但松得很慢,仿佛主人一感觉到罗西有任何退缩之意,就会瞬间再次抓紧。这只手转了下方向,伸出一根死灰色的手指,指向山下,犹如圣诞前夜的“未来之灵”向吝啬鬼斯克鲁奇指明他未来的墓碑 。
“那就去吧。”罗丝·麦德说。
罗西迈开步子,缓缓下山,双眼仍然低垂,看着自己的赤脚在粗硬的高草地上潜行。直到天空被一道特别凶险的雷声劈裂,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才发现那个红袍女人和她一起来了。
“你要帮我吗?”罗西问。
“我只能走那么远。”红衣女子指向倒下的柱子,“她有的我也有,但目前为止对我的影响还很轻微。”
她伸出一只手臂,罗西看到那上面——或者说她的肉里面——有个粉色的小疙瘩在蠕动,就在手腕和前臂连接的位置。她的掌心也有一个类似的疙瘩,这个疙瘩几乎称得上漂亮可爱了,让罗西想起在自己房间地板的缝隙中发现的三叶草花。她的房间,这个她曾指望当作避难所的地方,现在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也许那才是梦,那边的一切才是梦;而眼前是唯一的现实。
“我就只有这两个,至少目前是这样,”她说,“但也足够让我远离那里了。那头公牛只要闻到我的味道就会跑过来。它是冲着我来的,但我俩都会被杀死。”
“什么公牛?”罗西问道,既困惑又害怕。两人已经快走到倒下的柱子那儿了。
“厄里倪斯。它守护神庙。”
“什么神庙?”
“不要用男人的问题浪费时间,女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是男人的问题?”
“那些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姐妹。到这儿来。”
“温迪·亚罗”站在倒下的柱子覆满青苔的柱尾边,不耐烦地看着罗西。庙宇近在眼前。光看一眼罗西就觉得双眼疼痛,仿佛看着画面失焦的电影银幕。她看到一些轻微的凸起,这肯定是不存在的;她看到了阴影般的褶皱,一眨眼却都消失了。
“厄里倪斯只有一只眼睛,而就连那只眼睛都是瞎的。但它的嗅觉没有任何问题。你的时间到了吗,姐妹?”
“我的……什么时间?”
“每个月的那个时间!”
罗西摇了摇头。
“很好,因为要是你时间到了,那我们就别开始了。我也没有到时间。自从开始显露病征之后,我就没有女人的血了。这不太好,因为那种血最好了。不过……”
一阵最最可怕的雷声撕裂了她们头顶正上方的天空,冰冷的雨滴开始打落下来。
“我们得快点!”红袍女对她说,“从你睡衣上撕两块下来——一条做绷带,一条得要能包住一块石头,还得能把石头绑起来。别跟我争论,也不要再问任何问题。照做就是了。”
罗西弯下腰,抓住棉质睡衣的下摆,从侧面撕下又长又宽的一条,这样她的左腿到髋部的地方就几乎都裸露出来了。接着,她又从侧面撕下窄一些的长条,再抬头时,她惊慌地发现“温迪”正拿着一把样子十分邪恶的双刃长匕首。罗西完全想不到这匕首是从哪里来的,除非这个女人之前一直把它绑在自己大腿上,就像保罗·谢尔登那些小说中甜美而心狠手辣的女主角。那些故事中发生的一切都有一个理由,不管多么牵强。
她很可能就是把匕首放在那里了,她想。她知道,换了她自己,如果是跟那个穿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女人同行,也会希望随身携带一把刀的。她又想起那个同行的女人敲着太阳穴,告诉罗西别碰她。她不想伤害你,“温迪·亚罗”当时如是说,但她已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
罗西张了张嘴,想问站在倒柱旁的女人,她打算用那把刀做什么……又闭上了嘴。要是“男人的问题”就是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么她要问的正是男人的问题。
“温迪”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头看着她。“你要先拿出比较大的那块,”她说,“要准备好。”
罗西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温迪”已经用匕首的尖端刺穿了自己的皮肤。她嘶嘶地说了几个罗西不懂的词——也许是祷词——然后在前臂上割开一条细线,与袍子相配。表皮和深层组织慢慢回缩,伤口扩大,细线越来越粗,血流了出来。
“嗷,好痛!”女人呻吟道,伸出那只握着匕首的手,“给我,大块的,大块的!”
罗西把大的那块放在她手里,又困惑又害怕,但并不恶心。看到血她不会觉得恶心。“温迪·亚罗”将那块棉布条折成一个垫子,压在伤口上,压了一会儿,又翻了过来。等她把那块布递回给罗西时,这块在罗西躺在特伦顿街房间的床上还是矢车菊蓝的棉布,颜色已经深了很多……但这颜色很熟悉。蓝与猩红的混色,便是茜草玫瑰红。
“现在,找块石头,把那块布绑在上面,”她对罗西说,“弄完之后,把你穿的那东西脱下来,包在这两个东西外面。”
罗西瞪大眼睛盯着她,这个指令给她带来的震惊远远超过那女人鲜血淋漓的手臂。“我做不到!”她说,“我里面什么也没穿!”
“温迪”咧了咧嘴,却毫无笑意。“只要你不说,我也不会说出去,”她说,“现在,快把另一块布给我,免得我失血过多死掉了。”
罗西把窄一些的布条递给她,这条还是蓝色的。这个棕色皮肤的女人迅速把它缠在受伤的那条手臂上。闪电在两人左边炸开,仿佛某种可怕的烟火。罗西听到一棵树倒下了,发出长长的、撕裂的撞击声。这声之后,便是如炮击一般的雷声。她闻到了空气中黄铜的煳臭味,就像硬币被闪电炸过。接着,仿佛闪电撕开了天空的水袋,雨来了。冷雨奔流而下,被风吹得几乎完全打横了。罗西目睹着大雨打在自己手中的布垫上,水汽散开来,粉色的血水从布垫上散出,顺着她的手指淌下来,看着就像草莓味的“酷爱”饮料。
罗西不再去多想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做,她把手伸到背后,抓住睡衣后面,身子向前一躬,从头顶脱了下来。一瞬间,她仿佛站在全世界最冰冷的淋浴之下,雨水刺痛了她的脸颊、双肩和没有衣服保护的背部,她喘着粗气。皮肤紧缩起来,又爆发出数百个细小的鸡皮疙瘩,从脖子到脚后跟。
“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绝望而微小的感叹,“哦,哎!好冷!”
她把基本上还很干燥的睡衣丢在那只拿着血垫的手上,发现一块肉桂面包大小的石头就躺在倒柱裂开的两段之间。她捡起石头,跪在地上,把睡衣搭在头和肩膀上,如果有人遭遇猝不及防的阵雨,可能就会用手中的报纸搭个这样的临时雨篷。有了这暂时的保护,她用血布包住石头。两边各留出黏糊糊的长段,像耳朵一样。她把两只“耳朵”绑在一起。“温迪”的血被雨水淋湿,从包裹里流出来,滴滴答答地溅到地面上,罗西有些厌恶地抽搐了一下。石头已经用布裹好了,她用(已经完全谈不上干燥的)睡衣包裹住这整个东西。她知道,无论如何,大部分的血都会被冲洗掉。这不是一场阵雨,甚至“倾盆大雨”都不足以形容。这是一场洪水。
“去吧!”棕皮红袍女对她说,“到神庙里去!径直走过去,不要为任何东西停留!什么都不要捡!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相信!这是幽魂之地,毫无疑问,但即便在公牛神庙之中,也没有任何鬼魂能伤害一个活着的女人。”
罗西疯狂地颤抖着,眼里的雨水模糊了视线,水从她的鼻尖滴下,水滴挂在她的耳垂上,仿佛某种奇异的珠宝。“温迪”面对她站着,头发紧贴着眉毛和脸颊,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现在,她必须得大吼大叫,才能让声音穿透越来越大的无情狂风。
“穿过圣坛另一边的门,你会进入一个花园,那里所有的植物都死了!花园那头有一片树林,也都死了,只有一棵还活着!花园和小树林之间有一条小河!不管你有多想,都别喝里面的水!千万别喝!碰都不能碰!踩着上面的石头过河!即便河水只打湿了你一根手指,你都会忘记一切,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
电光在云层中飞驰,把雷雨云团变幻成被勒紧的妖精脸。罗西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冷,也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心脏在迫使冰冷的皮肤冒出热气时那种奇怪的欢欣。那个想法又冒出来了:这不是一个梦,就像这从天空倾泻而下的绝不是一场普通的雨。
“到树林里去!到那些死去的树中去!唯一活着的那棵是石榴树!树底下的果实里面有种子,你要把种子收集起来,但是千万不要尝那些果实,就连碰了种子的手指也别放进嘴里!从那棵树旁的楼梯下去,进入下面的大厅!找到婴儿,把她带出来,但要小心公牛!小心公牛厄里倪斯!现在就去!快!”
公牛神庙那奇特而扭曲的视角让罗西害怕,所以当她发现自己急于摆脱暴风雨的愿望已经超越了一切时,她反而松了口气。她想远离风、雨和闪电,但也希望要是雨水变成冰雹,能有什么东西保护她。她一想到可能赤身裸体挨上一顿冰雹,即便这可能只是个梦,也非常不愉快。
她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女人。“温迪”仿佛和罗西一样脱光了衣服。她的薄纱红袍已经紧贴在身上,像一层红漆。
“厄里倪斯是谁?”罗西喊道,“他是什么人?”她壮着胆子转头看了眼神庙,仿佛期待着自己这么一问就会有天神降临。但没有任何天神降临。只有神庙,在瓢泼大雨中闪着微光。
棕皮女人翻起了白眼。“你怎么做得出这么蠢的样子,姐妹?”她吼道,“去啊,现在就去!趁你还能去,快去!”接着她无言地指向寺庙,和她的“女主人”之前做的一样。
6
罗西一丝不挂,脸色惨白,把早已浸透的已经卷成一团的睡衣顶在肚子上,尽量保护着。她迈步走向神庙,走了五步,就来到草丛间倒下的石雕头像边。她低头看了一眼,想着那肯定是诺曼的脸。一定是诺曼,她必须得做好心理准备。梦里的事情都是这样的。
但那不是诺曼。后退的发际线,肥厚的脸颊,茂密的大卫·克罗斯比式小胡子,这是罗西寻找“女儿与姐妹”迷路那天靠在“小酒”门口的那个男人。
我又迷路了,她心想,哦,天啊,我真的迷路了。
她走过那倒下的石雕头像,它空洞的眼睛似乎在哭泣,一长缕湿乎乎的野草横亘在它的脸颊和眉毛上,仿佛一道绿色的伤疤;她向那形态怪异的神庙走去,石雕头像仿佛在她身后低语:嘿,宝贝,想不想做啊,你看起来不赖啊,而且奶子真漂亮啊,怎么样,来呀,如何呀?
她走上台阶,滑溜溜的,藤条蔓生,爬山虎茂密,似乎潜藏着危险。她感觉那石雕头像在滚动,石质的头盖骨在地面上摩擦,把泥水从浸湿的土地上碾溅起来,想窥视她爬楼梯走向那黑暗神庙时光屁股的颤动。
别想那个了,别想了,停止思考。
她忍住了逃跑的冲动——她想逃离这大雨,也想逃离想象中男人的凝视——继续往上走,避开那些在风吹雨打中石头已经开裂的地方,那里有参差不齐的缝隙,可能会扭伤甚至摔断脚踝。甚至这也不是最糟糕的可能性:谁知道在那黑暗之中会盘踞何种毒物,伺机蜇伤或咬伤猎物?
雨水从肩胛骨上滴落,顺着脊柱直往下流,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但还是停在了最高的那级台阶上,看着庙宇宽阔而晦暗的门楣上的雕刻。在画外时她是看不到这些的,这些雕刻被隐藏在屋顶悬垂下的黑暗中。
门楣上刻了一个面若冰霜的男孩,靠着一根柱子,可能是电线杆吧。他的头发覆在额头上,外套的领子立起来。下嘴唇上叼着一支烟,懒散歪斜的姿势仿佛在自称是“七十年代末版的超酷先生”。这种姿势还表达了什么?嘿,宝贝,它在说,嘿,宝贝,宝贝啊,想不想躺下?
这是诺曼。
“不。”她低声道。这几乎是一声呜咽了。“哦,不。”
哦,是的。是诺曼,真的是他。是以前的诺曼,他是“未来殴打之灵”。是在奥布里维尔市中心州际公路与49号公路交会处靠在电线杆上的诺曼,是看着车来车往的诺曼,他听着比吉斯乐队“你要跳舞”的歌声从芬尼根酒吧飘过来,酒吧的门敞开着,“声爱乐”音响开得很大声。
风势暂时减弱,罗西又听到了婴儿的哭声。确切地说,这哭声听起来并不像受伤疼痛的哭声,倒像是很饿。微弱的哭号促使她将目光从那令人不适的雕刻上移开,一双赤脚也迈开了步子,但就在要经过门厅进入神庙之前,她又抬头看了看……她忍不住。少年诺曼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只看到自己的正上方刻着字:吸我感染了艾滋病的鸡巴。
梦里面没有稳定不变的东西,她想,一切都像水一样。
她转过头,看见“温迪”仍然站在那倒柱旁,她全身都湿透了,衣服像破掉的蜘蛛网裹着身子。罗西举起没有抱着睡衣的那只手,不太确定地挥了挥。“温迪”也举起了手作为回应,接着就站在那里看着,似乎毫不在意倾盆大雨。
罗西走过充满寒意的宽阔门厅,走进神庙之中。她站在门边,浑身都绷紧了,要是她看到……嗯……要是她看到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她会随时立刻转身冲出去的。“温迪”叮嘱过她,不要担心那些鬼魂,但罗西觉得这个红袍女人的乐观不用付出什么代价;毕竟,她是等在远处的。
她猜测里面要比外面暖和一些,但感觉上并没有多暖和——这个地方仿佛潮湿的石头,有种深沉的寒意,是墓穴与陵寝的寒意,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走上前面那条幽暗的走道,上面散落着早已枯死的飘浮物和一团团秋叶。实在太冷了……而且是各种各样的冷。她颤抖着站在那里,短促地喘着气,呼出一团团白雾,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皮肤上冒出一小缕一小缕的蒸汽。她用手指尖碰了碰左边的乳头,发现触感硬得像一片碎石,也没觉得太惊讶。
她想着要回到山上那个女人身边,这才动了起来——她不想空着手面对罗丝·麦德。她迈上走道,慢慢地、小心地向前。婴儿遥远的哭号,仿佛在数英里之外,通过某种神奇而轻薄的介质传递给了她。
下去把我的孩子带给我。
卡罗琳。她计划给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被诺曼打掉的那个宝宝。此时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脑海中。乳房又不安地抽搐起来。她摸了摸它们,有些惊讶。它们很柔软。
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阴暗的环境,感觉公牛神庙竟奇怪地带了点基督教堂的感觉——说句实话,看起来很像奥布里维尔的第一卫理公会教堂。和诺曼结婚之前,她每周会去那里两次。她也是在第一卫理公会教堂结的婚;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在车祸身亡后,也是在那里下葬的。里面摆着一排排老式的长木椅,后面几排翻倒在地,半埋在肉桂味的落叶里。比较靠前的那些长椅还矗立着,一排排非常整齐。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本黑色的大厚书,可能是罗西看着长大的《卫理公会圣诗与颂词》。
她继续沿着中间的走道向前,仿佛某个奇怪的裸体新娘,接下来感觉到的是这个地方的气味。多年来,大门敞开着,从外面吹进来很多树叶,它们的味道很好闻,但在这味道的掩盖下,潜藏着一种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气味。有点像发霉,有点像长了菌斑,有点像什么东西腐烂已久,但又说不上真的很像这些东西。也许是陈年的汗味?是啊,可能是的。也许还有其他液体。她想起了精液,还有血。
闻到这股气味后,一种几乎避无可避的感觉来了,有恶毒的眼睛在注视着她。她感觉那眼睛在仔细观察她裸露的身子,可能还对此苦思了一番,标记着每一处没有衣物覆盖的线条,铭记着她被打湿的光滑皮肤下肌肉的运动。
近一点和你谈谈。雨点击打出空旷的鼓声,她的一双赤脚踩得地上的枯叶噼啪作响,这座神庙似乎在朝她叹息。近一点和你谈谈……但我们不用谈很久,就能把想说的话说完,对吧,罗西?
她在神庙正前方不远处停下脚步,拿起第二排椅子上的一本黑色大书。打开书,一股强烈的腐臭味冲了出来,几乎让她窒息得灵魂出窍。书页顶部是一幅线条鲜明的画,她在少时读的卫理公会赞美诗中从未见过这幅画。画中有个女人跪在地上,在为一个男人口交,男人的脚根本不是脚,而是蹄子。他的脸只有个轮廓,模糊不清。但罗西仍然看到了,或者说认为自己看到了一种可怕的相似。他看起来像是诺曼的老搭档哈利·比辛顿,只要罗西坐下来,那个比辛顿就会“孜孜不倦”地盯着她的裙摆。
这幅画的下面,发黄的页面上挤满了西里尔文,罗西看不懂,但感觉很熟悉。她只想了一小会儿就明白了原因:她走到旅客援助站向彼得·什洛维克寻求帮助时,对方正在看的报纸上就是这些文字。
接下来的事情突然变得令人震惊,这幅画动了起来,那些线条似乎在向被雨水浸得起皱的惨白手指爬去,留下细细的泥迹,像被蜗牛爬过。不知为什么,这幅画活了。她猛地合上书,听着书里传来那种嘎吱的水声,感到喉咙发紧。她把书扔开,要么是它撞到长椅上发出的砰的一声,要么是她自己厌恶的叫声,反正一群蝙蝠被惊醒了,它们本来藏在一块阴暗的区域当中,她想那应该是唱诗班的阁楼。几只蝙蝠在她头顶上漫无目的地转着“8”字,黑色的翅膀拖拽着那肥胖而令人厌恶的褐色身体穿过阴湿的空气,又退回到它们的洞穴里。圣坛就在面前,她看到左边有一扇狭窄的门敞开着,透出洁白的光线,形成一个长方形。罗西松了口气。
你真的是……罗西……神庙在低语,有些阴郁凄然的趣味感,你就是……真·罗西……到我这里来,我会让你……
她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四处张望,让眼睛一直盯着那扇门和门那边的白光。雨势已经减弱,头顶上空鼓一般的哗哗声略微停歇,变成稳定而低沉的咕哝。
仅限……男人,罗西,神庙还在低语,又加上了一句,这是诺曼不想回答她问题时又并不生气时常说的话,这是男人的事情。
经过圣坛时,她往里看了看,然后迅速地移开目光。圣坛是空的——没有讲道台,没有神像,没有晦涩的经书——但她又看到了一个盘旋的魔鬼鱼阴影,这个影子投射在光秃秃的石头上。铁锈色的,这说明那是血;阴影的大小说明多年来这里洒下了很多血,很多。
就像……蟑螂屋……罗西,神庙还在低语,石地上的叶子翻卷起来,发出的声音如同大笑在没有牙龈的齿间穿滑而过,蟑螂们……住进来,但没有退……退……退……房。
她稳住脚步,朝那扇门走去,努力不去理会这个声音,眼睛一心一意地盯着前方。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门可能会在她快到的时候无情地关上,但并没有。也没有长着诺曼脸的妖怪从门里跳出来。她走到一个小石阶上,走进刚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地的清凉气息当中,走进尽管雨还没完全停下,但已经逐渐变暖的空气中。四处都有窸窸窣窣的水滴声。雷声隆隆(但她肯定这是正在远去的雷声)。已经有几分钟没被她注意到的婴儿,又传来了遥远的哭号。
花园分为两部分——左边是鲜花,右边是蔬菜——但这里一片死寂。灾难般的死寂,而如同环抱的手臂般围绕着花园与公牛神庙的绿植郁郁葱葱,把这片死寂的土地衬得更加可怕——仿佛一具舌头伸在外面的死不瞑目的尸体。巨大的向日葵耸立着,花茎发黄而粗糙,有褐色的中心花盘、卷曲褪色的花瓣,高过了其他的一切,像是一座囚犯全部死光的监狱中病恹恹的火鸡。花坛里满是被吹落的花瓣,让她在一瞬间想起噩梦般的回忆:家人下葬后一个月,她回到公墓,看到的就是类似的场景。当时她给家人的坟墓换上了新鲜的花,走到那小墓地的后面,想振作一下精神,却惊恐地发现,在石墙和墓地后面树林之间的斜坡上,堆满了一片片正在腐烂的花朵。垂死的花味道十分难闻,让她想到了母亲、父亲和弟弟被埋在地底下也会是这样的遭遇,逐渐腐烂消失。
罗西匆忙把目光从花瓣上移开,但那毫无生机的菜地给她的初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其中一排蔬菜上仿佛全是血。她擦去眼睛里的水,定睛再看了看,才松了口气。不是血,是西红柿。大约二十英尺长的一排西红柿,全都倒下了,正在腐烂。
罗西。
这次不是神庙,是诺曼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她突然发现能闻到诺曼的古龙香水味。她想,所有她认识的男人都喷英伦皮革古龙香水,要么就什么都不喷,她感到背后窜上一股冰冷的寒意。
他在她身后。
近在咫尺。
正向她伸出手。
不。我不相信。即使我相信,我也不相信。
当然,这想法实在是太蠢了,蠢到至少能在《吉尼斯世界纪录》上留个小名,但不知何故,这却让她稳定下来。罗西缓缓地走着——她知道哪怕只加快一点点脚步,她就会完全失控——她走下三级石阶(甚至比神庙门口的石阶还要简陋很多),走进那堆废墟之中,她在心中给这里取了个名字,“公牛花园”。雨还在下,但很温柔,风也小了,仿佛轻声叹息。两排棕色并倾斜的玉米秆之间形成了一条过道,罗西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她不可能光脚踩过那些腐烂的西红柿,这么做她会感觉它们在脚底爆裂),听着附近的河流冲刷过石头的咆哮。她越往前走,这咆哮声就越响,走出玉米地后,她看到那条河流从不到十五英尺的地方流过。两边的河岸都不高,目测小河只有十英尺左右宽,水位通常也很浅,但目前已经整个被倾盆大雨形成的径流吞没了。河面上只露出四块白色大石头的顶部,跨越了整个河宽,就像被晒得发白的乌龟壳。
河水是黑色的,焦油一般毫无光泽。她慢慢朝那条河走去,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正捏着自己的头发,把水拧出来。走近那条河时,她闻到水中涌出一股奇特的矿物气味,金属味很浓,却古怪地很吸引人。她突然很渴,非常渴,喉咙火烧火燎,如同炉底石。
不管你有多想,都别喝里面的水!千万别喝!
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她告诉罗西,即便只是在河水中弄湿了一根手指,她都会忘记一切,甚至自己的名字。但这很糟糕吗?仔细想想,这很糟糕吗?尤其她还可以忘掉诺曼,忘掉他和她还没完的可能性,忘掉他可能因为自己而杀了个人?
罗西咽了口唾沫,喉头“咔嗒”一声,口干舌燥,仿佛布满尘土。她再次在不知不觉之间伸手到身侧,一路抚摸上去,抚过乳房,抚过脖子,抹下一手掌的汗,再舔掉。这非但没有消解她的干渴,反而将这种感觉完全唤醒。河水流淌着,绕过那几块踏脚石,闪着湿乎乎的黑光,那拥有诡异吸引力的矿物味道仿佛弥漫了她的头脑。她很清楚河水的味道——淡而黏腻,像某种冰冷的糖浆——还会让奇异的盐分和不知名的溴化物充满喉咙与腹部。那是“失忆之土”的味道。这样她就再也不会想起普拉特夫人(除了双唇紫得像蓝莓,她整个人都惨白如雪)来到家门口,告知她的家人,她全部的家人,都在高速公路,车祸中丧生;再也不会想起拿着铅笔的诺曼或拿着网球拍的诺曼;再也不会想起“小酒”门口的那个男人,或是把“女儿与姐妹”的女性称为“吃福利的拉拉”的那个胖女人;再也不会梦到坐在墙角,肾疼得想吐,一遍遍提醒自己如果要吐就要吐在围裙里。能忘了这些事就太好了。有些事情就应该被忘记,而有些事情——比如他用网球拍对她做的那些事——需要被忘记……只是大多数人从来没有忘记的机会,连在梦中也没有。
罗西浑身颤抖起来,她的双眼仿佛焊接在了奔流的河水上,那水仿佛透明的丝绸被遍染了光滑的黑色墨水;她的喉咙里仿佛燃烧着一场森林大火,双眼在眼眶里剧烈跳动,她仿佛看到自己全身趴伏在地面上,把整个头伸进那片黑色,像马一样猛喝水。
你也会忘了比尔,“现实理智女士”低语道,语气中几乎带着歉意,你会忘记他眼底那抹绿,还有他耳垂上那道小小的疤痕。这些日子有些事还是值得铭记的,罗西。你自己也知道,对吧?
罗西不再犹豫(她觉得,要是再等下去,即便想到比尔,也救不了自己了),踏上了第一块石头,手伸展开以保持平衡。裹成一团的睡衣不断滴落着染红的水滴,她能感觉到包在里面的石头,仿佛桃核。她左脚踏上石头,右脚还在岸上,鼓起全部勇气,抬起后面那只脚,踏上前面那块石头。到目前为止,平安无恙。她抬起左脚,跨到第三块石头上。这一次,她略微有点失去平衡,往右边踉跄了一下,挥舞着左手保持平衡,而这怪异的河水一直哗啦哗啦,声音填满了她的耳朵。对岸似乎没有最初看起来那么近,不一会儿,她站在了河面最中间的那块石头上,耳朵里响起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很强烈。
罗西担心犹豫太久会冻僵,踏上了最后一块石头,再走上了枯草丛生的远岸。只不过向那荒木丛林走了三步,她就发现,干渴已经过去,如噩梦已醒。
仿佛在过去某个时刻,有巨人被活埋在此处,他们想要自己挣扎出来,结果就这样死去。这些树就是他们只剩骨架的手,徒劳地伸向天空,默默地诉说着这场杀戮。枯死的树枝交错在一起,在天空的映衬下形成奇异的几何图案。一条小路通向枯林深处。路口守着一个石头男孩,有着巨大的勃起的阴茎。他的双手笔直地举过头顶,像比赛时示意加分的手势。罗西经过时,那双没有瞳孔的石头眼睛朝她转了转。她很确定。
嘿,宝贝!在她的头脑中,石头男孩突然喊了起来,想不想躺下?
她向后退去,自己也举起双手,做着驱赶的手势,但石像又变成最初那个普普通通的石头男孩(如果他可能在刚才的一瞬间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水从他那大得可笑的阴茎上滴落下来。你能一直勃起,罗西想,看着石头男孩没有瞳孔的眼睛和不知何故显得过于世故的微笑(刚才他也在笑吗?罗西努力回忆,却想不起来了),诺曼该多么嫉妒你啊。
她匆匆走过石像,沿着通往枯树林的小路走去,她一边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回头去确认那石像没有跟着她,一边又随时准备好拿怀里那块石头反击。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因为过度紧张,即便石像并不在背后,她也会看到它的幻影。
雨势更弱了,变成稀疏的细雨。罗西突然意识到已经听不到那个婴儿的哭声了。也许是睡着了。也许公牛厄里倪斯听得不耐烦了,把婴儿当开胃小菜一口吞了。不管是怎么回事,要是孩子不哭,她又怎么找呢?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罗西,“现实理智女士”低语道。
“你倒是说得容易。”罗西嘟囔道。
她继续往前走,听着雨水从枯树上滴落,并(不情愿地)意识到她能在树皮上看到人脸。这跟躺着看云不一样,那样的时候你百分之九十都要靠想象力。树皮上这些是真正的脸,尖叫的脸。罗西感觉大部分都是女人的脸,那些曾被“近一点”交谈过的女人。
走了一小段路后,她转过一个弯,发现一棵倒下的树挡了路,这棵树显然是在暴风雨最猛烈之时被闪电击中的。树的一侧被劈成了碎片,黑乎乎的。这一侧的几根树枝还在冒着阴火,就像没有彻底浇灭的篝火余烬。罗西不敢爬过去,爆裂的树干上到处都是凹沟、碎片和木块。
她准备从右边绕过去,那是树根撕裂地面的地方。她已经走了大半程,快要回到小路上了,一条根须突然抽搐而起,颤动着,像一条周身布满灰尘的棕蛇,攀到她的大腿上。
嘿,宝贝!要不要来啊,你这个贱人?
这声音从不久之前还伫立着那棵树的地洞中传来,这洞已经斑驳干死了。大腿上的根须攀得更高了。
想趴在地上吗,罗西?听着不错吧?我来做你的“后门男”,把你像烤奶酪三明治一样吞了。要么你更愿意吸我感染了艾滋病的——
“放开我。”罗西低声说,把揉成一团的睡衣压在攀着她的根须上。根须松开了,并且马上退却。她匆匆绕过这棵倒掉的树,重新走上了小路。那根须攀得很用力,在她大腿上留下了一个红圈,但这个印迹很快就消失了。她想,自己本应该被刚才的事情吓倒,也许这本来就是要吓倒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并没有作用。
她应该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坏了,也许有什么东西想让她吓坏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它没有发挥作用。她认为,对一个与诺曼·丹尼尔斯生活了十四年的人来说,总的来说,这些都是大打折扣的恐怖场景了。
7
又走了五分钟,她来到小路的尽头,到达一片正圆形的空地,里面有这无垠荒凉中唯一的活物。罗西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树,有好一会儿她完全忘记了呼吸。她曾是奥布里维尔卫理公会“小家伙”主日学校的忠实信徒,现在她想起了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想着如果那园子中真的伫立着一棵能知善恶的树,那一定和眼前这棵树一模一样。
树上密密麻麻地长着狭长的绿叶,枝头挂满了沉甸甸的紫红色果实。树的周围有很多掉落的果实,小堆小堆的呈茜草玫瑰红色,与罗西没敢看的那个女人穿的托加袍的颜色完全一致。许多果实仍然新鲜而丰满,可能是在刚刚过去的暴风雨中被打下来的。即使那些已经腐烂的果实,看样子也甜到几乎不堪忍受。一想到要拿起这些果实,深深地咬上一口,罗西的嘴就愉快地抽动起来。她觉得果子的味道会既酸又甜,就像清晨采摘的大黄,或者在全熟的前一天从树丛中摘下的覆盆子。她看着这棵树,有个果子(罗西觉得这果子一点也不像石榴,两者之间区别大得和果子和书桌抽屉的区别一样)从一根不堪重负的树枝上掉下来,砸在地上,裂开了,露出一褶褶茜草玫瑰红的果肉。汁液涓涓,罗西看到了其中的种子。
罗西朝树的方向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她仿佛一直在两极之间来回摇摆:她的头脑认为这一切必定是个梦,而身体又以同样的坚决断言这不可能是个梦,地球上没人做过这么真实的梦。现在,她就像一根困惑的罗盘针,在一个矿藏过多的地方卡住了,她充满迟疑地往回走,朝“是梦”的这个理论走近了一些。树的左边看上去像是个地铁入口。宽阔的白色台阶通向一片黑暗。上面有个雪花石膏基座,上面只刻着一个词:迷宫。
说真的,这太过分了,罗西心想,但还是向那棵树走去。如果真的是个梦,按照指示做也无妨,甚至可能加快进程,让她最终在自己床上醒来,摸索着闹钟,想在闹铃声把自己的头劈裂之前让它自以为是的喊叫声安静下来。这次她将多么愿意听到闹钟的喊叫啊。她很冷,双脚很脏,被一个根须摸索攀爬过,被石头男孩色眯眯地注视过;而在正常的世界里,这个男孩还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如果不尽快回到房间,她很可能会得一场严重的感冒,甚至可能患上支气管炎。这会让她周六的约会彻底泡汤,下周一整周她都没法进录音室了。
“大太”超市(A&P),全称是“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公司”(the Great Atlantic and Pacific Tea Company),美国老牌超市品牌。
她竟然相信梦中的旅行会让人真的生病,但罗西并不觉得这很荒谬,她跪在那个刚刚落下的果实边,仔细打量,又幻想起它的味道(“大太”超市 的农产品货架上绝对找不到这种味道的果子,这是肯定的),然后展开睡衣的一角。她撕下一大块,想得到一块方布,结果比她预期的要好。她把那块布铺在地上,开始从地上捡起种子,每一粒都放在那块布上,她打算用这布装上种子带走。
这个计划很不错,她心想,只要我知道为什么要带它们走。
一种局部麻醉剂。
柯艾,全称是柯里尔与艾夫斯(Currier & Ives),1857年至1907年经营的一家美国平版印刷公司。该公司印刷美国生活图片和政治卡通海报,用简洁的手法精确描绘时下发生的重大事件。
她的指尖立刻就麻木了,仿佛被注满了奴佛卡因 。与此同时,最美妙的香气充满了她的鼻腔。很香甜,但又不像花香,让罗西想到了奶奶炉灶上的馅饼、蛋糕和饼干。也让她想到了别的,一些非常遥远的事物,比如威克斯奶奶的厨房里的褪色油毡,还有“柯艾”公司的印刷图片 ;还有和比尔走回科恩大厦的路上,她和他的髋部偶尔擦过时她心里的感觉。
方块布上已经有了两打种子,罗西有些犹疑,又耸耸肩,再加上两打。这样够了吗?她怎么会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这些种子是用来干什么的。与此同时,她最好还是赶紧行动。又能听到那婴儿的声音了,但只是一种弱弱的呜咽——好像这婴儿要放弃了,或是要睡着了。
她把那块湿布叠起来,把边缘塞进去,形成一个小小的信封,这让她想起爸爸在每年冬天的尾巴上从伯比公司拿来的种子包,那时她还常去“小家伙”主日学校。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一丝不挂,所以不会感到羞耻,只是有点生气:有个口袋就好了。好吧,如果你想要的是猪,那得到的可能总是培根——
已经染成茜草玫瑰红的手指,就快要伸进嘴里了,千钧一发时,她内心的“现实理智”部分醒悟过来她要做什么,于是猛地把手指移开,内心狂跳,那种又甜又酸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头脑。不要尝那些果实,“温迪”告诫过她,千万不要尝那些果实,就连碰了种子的手指也别放进嘴里!
这个地方全是陷阱。
她站起身来,看着自己被染色的刺痛的手指,仿佛以前从未看过。她往后退去,远离那棵树,树的周围是一圈掉落的果实与散落的种子。
这不是善恶之树,罗西心想,也不是生命之树。我觉得这是死亡之树。
一阵清风从她身边拂过,在石榴树狭长而光滑的叶间沙沙作响,上百片叶子仿佛都以含着讽刺意味的轻声低语喊起了她的名字:罗西——罗西——罗西!
她又跪了下来,希望能找到没有枯死的草,但没找到。她放下装着石头的睡衣,把那包小种子放在上面,抓起一大把湿漉漉的枯草。她把摸过种子的那只手尽可能地擦干净。茜草玫瑰红的印迹淡了些,但没有完全消失,指甲盖里的颜色依旧很鲜艳。仿佛在看着一个用什么都不能完全洗掉的胎记。与此同时,婴儿的哭声也越来越频繁了。
“行吧,”罗西喃喃自语着站了起来,“只要别把你那该死的手指伸进嘴里就行。只要这样就没事!”
她走到通往白石以下地界的楼梯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对眼前的黑暗深感恐惧,又努力让自己鼓起勇气去面对。她觉得这块刻有“迷宫”二字的雪花石膏已经不像一个基座了,而是一块放在道路尽头的标志,另一边就是一个狭长而开敞的坟墓。
不过,婴儿就在下面呜咽着,仿佛很久没人来哄,于是准备自己尽量照顾好自己。恰恰是这自我安慰的孤独之声最终促使罗西迈开了脚。不该有婴儿在这么一个死寂之地自己哭着入睡。
罗西边往下走边数着台阶数。数到七的时候她经过了悬垂的巨石。数到十四的时候她回了下头,看到身后的白色矩形光门已经越来越远;等她再度面向前方,那个形状仿佛一个明亮的鬼魂,晃动在她眼前无边的黑暗之中。她越下越深,赤脚啪啪地踩在石阶上。她不会再说服自己逃离此刻充盈内心的恐惧,也不会说服自己去克服它。就算是一直心怀恐惧的生活,她也能过得好。
五十级。七十五级。一百级。到第一百二十五级时,她停下了,发现自己又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
真是疯了,她心想,完全是想象,罗西,就这么简单。
但的确不是想象。她慢慢伸出一只手去摸脸。那只手和拿在其中的那一小包种子发出了黯淡的绿光,像是某种巫术。她举起另一只手,这只拿着撕下来的睡衣残片,里面放着那块石头。她确实能看到了,是的。她先把头转向一边,再转向另一边。楼梯两侧的墙壁发出一种微弱的绿光。黑影在其中懒洋洋地升起来,扭曲着,好像这墙壁其实是水族馆里那些玻璃墙,里面漂着扭曲的死物。
停下,罗西!不要这么想!
但她阻止不了自己。不管是不是梦,她已经感到恐慌的逼近,很快就要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那就别看了!
好主意,特别好的主意。罗西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双脚,如同透过X光看到的黯淡鬼影。她继续往下走,数数的声音变得低如耳语。越往下,绿光就变得越亮,数到第二百二十,最后一级台阶,她就像站在一个用低流的绿色滤光板照明的舞台上。她抬头看,努力让自己为可能看到的东西做好心理准备。这下面的空气在流动,很潮湿,但足够新鲜……不过空气中也流动着一种她不太喜欢的气味。是动物园的气味,仿佛有什么野生动物被关在这下面的围栏中。当然这野生动物就是:公牛厄里倪斯。
前面有三堵石墙,相互独立,没有支撑,侧面对着她,往阴暗处延伸。每面墙大约有十二英尺高,高得她没法越过墙头看那边有什么。三面墙都发着沉闷的绿光,罗西紧张地审视着它们构成的四条狭窄通道。选哪一条呢?前面很远的某个地方,婴儿还在呜咽……但那声音正在不由分说地消逝。就像在听一台收音机,而音量正被谁缓慢却稳定地调低。
“哭啊!”罗西吼道。接着又畏缩了,因为她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啊……啊……啊!”
毫无回音。四条通道——迷宫的四个入口——无声地瞪视着她,仿佛竖长狭窄的嘴,带着一模一样大惊小怪的表情。罗西看到,右起第二个通道内不远处有一堆黑色的东西。
你当然知道是什么了,她心想,听诺曼、哈利和他们那群朋友讲了整整十四年,你看到那鬼东西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那就太蠢了。
这种想法和随之而来的回忆(回忆那些男人坐在娱乐室里,谈着他们的工作,喝着啤酒,谈工作,抽着烟,还是谈工作,讲着黑鬼、西班牙裔和墨西哥裔们的笑话,接着谈工作)让她愤怒起来。罗西没有去否认这种情绪,而是违背了大半辈子的自我训练,积极地欢迎这种情绪。这种愤怒让她感觉挺好的,任何情绪都要好过恐惧。小时候,她曾在操场上发出过真正的尖叫怒吼,那种高亢、钻心的叫喊能震碎窗玻璃,几乎能撕裂眼球。到十岁左右,她就因为遭到责骂而羞于这样喊叫了;大家都告诉她这样很不淑女,而且对大脑有害。此刻,罗西决定试试,这是否还是自己的保留节目。她把这属于地下世界的潮湿空气吸进肺里,一直吸到最底部,闭上眼睛,回忆起在榆树街学校后面玩夺旗游戏,在比利·卡尔霍恩家丛林密布的后院里玩“红色漫游者”和“得州游侠”。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几乎能闻到自己最喜欢的法兰绒衬衫那安抚人心的芳香;那件衬衫她一直穿到差不多完全坏掉为止,然后她把嘴唇向后一张,发出很久以前那种真假音变换的大声哀号。
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以前一样,这让她很高兴,几乎可以说欣喜若狂,但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这让她感觉回到了过去,像神奇女侠、女超人和神枪手安妮·奥克利合体了。而且,她感觉这尖叫对别人的影响也仍然和以前一样。她朝石壁组成的黑暗中发出学校操场上如作战般的号叫,甚至还没喊完,婴儿就又哭了起来,其实可以说是在用最大的声音尖叫了。
好了,赶快吧,罗西,你必须快点。要是她真的累了,这样的音量她可保持不了多久。
罗西向前走了几步,打量着四个迷宫的入口,然后从每个入口处走过,仔细倾听。婴儿的哭声好像从第三个通道传出来得更响亮一些。这可能不过是想象,但至少能从这里开始。她迈步走入第三个通道,一双赤脚拍打着石头地面,突然又停下来,她歪着头,牙齿咬着下嘴唇。那过去的号叫似乎还惊动了婴儿之外的东西。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因为有回音,所以没法估测有多近或多远——有蹄子在岩石上跑动。是大步的慢跑,懒洋洋的,似乎越来越近,然后渐渐消失,接着又越来越近,然后(不知为何,这比蹄声本身更令人害怕)完全停止了。她听到低沉、湿润的鼻息声。随后是更低沉的咕噜声。接着就只剩下婴儿的声音了,她的号哭已经再次开始减弱。
罗西发现自己能充分想象那头公牛的样子,那是一只巨大的动物,兽皮上刚毛直立,厚厚的黑色肩膀狰狞地拱着,高过了垂下的头。当然,它的鼻子上会穿着一个金环,就像她童年时在神话书中看到的牛头怪弥诺陶洛斯一样,墙壁上渗出的绿光会在金环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液态光。此时,厄里倪斯正安静地站在前面的某一条通道里,角朝前方,听着她的动静,等着她的到来。
这个典故出自《汉塞尔与格蕾特》(Hansel and Gretel),讲了一对兄妹汉塞尔与格蕾特的故事。他们家里很穷,继母想把兄妹俩扔在森林里。第一次,汉塞尔在路上留下了小石子做记号,得以回家。第二次,他用面包屑做记号,却被鸟儿吃了。兄妹两人在森林里迷了路,遇到女巫,女巫想吃了他们。格蕾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将女巫推进火炉,两人逃回了家。回到家后,他们发现继母已经死了,他们后来和父亲一起幸福地生活。
她走在发着微光的通道上,一只手沿途撑着墙壁,听着婴儿和公牛的响动。她也一直在注意有没有粪便之类的东西,但没有看到。反正现在还没有。走了三分钟左右,她所在的通道变成了一个T字路口。似乎左边传来的婴儿声稍大一些(她又想,或者只是因为我有优势耳,来配合我的优势手呢),于是她转向那个方向,但只走了两步就突然停了下来。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些种子的作用:她就是这地下世界的格蕾特,还没有哥哥来分担恐惧 。她回到T字路口,跪下来,展开了包裹的一面。她把一颗种子放在地上,尖端指向来时的方向。她认真想了想,至少这里没有鸟儿把她的记号吃掉。
罗西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走了五步,来到一个新的通道。她往前探看了一番,看到通道在不远处分了三个岔道。她选了中间那条,用一颗石榴子做了标记。她又走了三十步,转了两次弯,通道戛然而止,面前是一堵石墙。
罗西回到三岔路口,弯腰捡起种子,把它放在另一条通道的起头处。
8
也不知究竟花了多长时间,她才以这种方式找到了迷宫的中心;因为时间很快就失去了所有意义。她知道不可能过了特别久,因为婴儿还一直在哭……尽管罗西真正接近时,哭声已经断断续续了。她两次听到公牛蹄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一次在远处,一次离得很近,惊得她猛然停下,双手紧握在胸前,等着它出现在自己所在的通道那头。
如果必须走回头路,她总会把留在最后一个路口的那颗种子捡起来,这样从一条通道往回走出去的时候就不会混乱了。一开始她手里差不多有五十颗种子,等她最终走到一个拐角处,观察到前方有亮得多的绿光时,手里只剩下三颗了。
她走到这条通道的尽头,站在路口往里看,面前是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铺着石头地板。她迅速抬头看了一眼,想看看屋顶什么样,但只有一片幽暗深邃的黑暗,令她头晕目眩。她又低头看地面,发现有大块的粪便散落在地上,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房间的中央,那里铺着一堆毯子,毯子上躺着一个胖乎乎的金发婴儿。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双颊被泪水打湿;但她已经又安静下来,至少暂时是这样。她把双脚举起,像是想检查下自己的脚趾。她不时会发出一声小小的喘息,水汪汪的感觉,像是抽泣。这样的声音让罗西心中大为震动,是之前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喊没能达到的效果。听这声音,好像这个婴儿多多少少明白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把我的孩子带给我。
谁的孩子?她究竟是谁啊?是谁把这孩子带到这儿来的?
她决定不去在意这些问题的答案,至少现在不去在意。孩子躺在那里就够了,她是那样可爱,那样孤独,在迷宫中心阴冷的绿光当中,试图用自己的脚趾安抚自己。
那光对她肯定不好,罗西心烦意乱地想,匆匆走向房间的中心,肯定有某种辐射。
婴儿转过头来,看到了罗西,向她举起了手臂。这个动作彻底俘获了罗西的心。她用这堆毯子最上面的一条包住婴儿的胸和肚子,把她抱起来。婴儿看起来差不多三个月大。她伸出胳膊搂着罗西的脖子,头——咚的一声!——猛然垂落在罗西肩膀。她又啜泣起来,但声音很弱。
“没事的。”罗西轻拍着毯子里裹着的婴儿那小小的背。她能闻到这婴儿皮肤的味道,比任何香水都要温暖和甜美。她把鼻子贴在孩子细软的发间,这些头发仿佛飘浮在那完美的小头骨周围。“没事了,卡罗琳,一切都很好,我们会离开这个讨厌的老……”
她听到身后传来咚咚的蹄声,于是闭上嘴,祈祷公牛没有听到她这个外来者的声音,祈祷蹄声会转向,慢慢变小,厄里倪斯会选择别的某条路,离她越来越远。这次她没能如愿。蹄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刺耳,公牛在逼近。这声音停了下来,但她能听到某种庞然大物在用力地呼吸,就像刚爬完楼梯的大块头。
罗西感到自己很苍老,全身都僵硬了,她怀抱着婴儿慢慢地朝那声音转过身去。她朝厄里倪斯的方向转身了,而厄里倪斯就在那里。
那头公牛只要闻到我的味道就会跑过来。红袍女人这样跟罗西说过……她还说了别的。它是冲着我来的,但我俩都会被杀死。厄里倪斯闻到她的味道了吗?即便她没有出现在这里,公牛还是闻到她了吗?罗西觉得没有。她认为公牛的职责是看守这个婴儿——也许是迷宫中心有什么,它就看守什么——它是被婴儿的哭声引来的,和罗西一样。也许这很重要,也许又并不重要。无论如何,公牛就在这里,它是罗西这辈子见过的最丑陋的野兽。
公牛站在刚刚跑过的通道口上,不知何故,它的形状和罗西穿过的庙宇一样不稳定——她感觉自己和公牛之间仿佛隔着清澈而湍急的水流。然而,至少在这一刻,公牛本身是完全静止的。它低着头。一只巨大的前蹄,中间的分叉很深,样子如同巨大的鸟爪,不安地踢蹬着地面的石板。罗西的身高大约是5.6英尺,而它的肩膀至少比罗西高出了4英寸。她猜它体重至少两吨。垂着的牛头,顶部平得像一把锤子,又像丝绸一样闪着光泽。它的角很粗,长度不超过一英尺,但尖利而粗大。罗西不难想象,如果她想跑,这两只角能多么轻而易举地戳进她赤裸的腹部……或者背部。然而,她想象不出这样死去会是什么感觉。即便与诺曼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无法想象。
公牛微微抬起头,她看到它的确只有一只眼睛,有一个薄膜一样的蓝色东西,巨大而怪异,在它口鼻的正上方。它又低下头,开始不安地用蹄子踢蹬石板,她明白了另一件事:它就要扑上来了。
婴儿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号叫,几乎是直接灌入罗西的耳中,她惊得跳了起来。
“嘘,”她晃动着怀里的孩子,“嘘——宝宝,不怕,不怕。”
但她很怕,特别特别怕。公牛就站在那边,站在狭窄的通道里,它会将她开膛破肚,掏空她的内脏来装饰这些发着光的奇异墙壁。她想自己的内脏在绿光的衬托下会呈现黑色,就像那些偶尔在石头深处看到的扭曲形状。在这迷宫中心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供躲藏,连一根柱子都没有,如果她跑向来时的通道,这头独眼的公牛会听到她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她还没跑到一半就会被拦下——它会用角把她戳得血流如注,把她甩到墙上,再狠狠戳她,再把她踩死。要是她能一直把婴儿抱在怀里,那婴儿也会被这样弄死。
就连那只眼睛都是瞎的,但它的嗅觉没有任何问题。
罗西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望着这头牛,入神地看着那敲打地面的前蹄。等它终于停止敲击时——
她低头看看手中那团湿乎乎、皱巴巴的睡衣。这破布中间裹着一块石头。
它的嗅觉没有任何问题。
罗西单膝跪地,眼睛盯着公牛,右手抱着孩子,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她用左手打开睡衣。裹着石头的这片布原本是暗红色的,浸满了“温迪·亚罗”的血,但刚才的大雨已经把血冲走了很多,现在这块布呈现暗粉色。只有她打结的两端还稍微鲜艳些——就是茜草玫瑰红的颜色。
罗西把石头握在左手,感觉沉甸甸的。公牛一拱起背,她就把石头往下一压,沿着地面石板朝公牛左边扔了过去。牛头用力地朝那边甩去,鼻翼颤动着,朝同时听到和闻到的东西冲去。
转瞬之间,罗西重新站了起来,她把皱巴巴的睡衣残片放在婴儿原本躺的那堆毯子旁边。她还握着装有最后三颗石榴子的小包裹,但她没有在意。她集中全部注意力,冲过房间,冲向自己选定的那条通道,她身后的厄里倪斯冲向了石头,扬起一蹄把它踢飞,又追了上去,用扁锤一样的头顶碰了碰它,把它打飞到另外一条通道上,又追了上去,喉头发出粗重的咕哝声。罗西在冲刺,的确在冲刺,却是慢动作的冲刺,现在这一切又好像是一场梦了,因为人在梦中总是这样跑的,尤其是在噩梦之中,恶魔总是只落后你两步。噩梦中的逃跑就像水下芭蕾。
她冲进狭窄的通道,正听到蹄声隆隆,又离她越来越近,来得很快,让她觉得难以承受。蹄声逼近,罗西尖叫起来,把因为受惊而号叫起来的婴儿紧紧抱在胸前,拼命地跑。没用。公牛跑得更快。它超过了她……然后从她右边那堵墙的另一端跑过。厄里倪斯及时发现了她的石头诡计,回头赶上了她,却选了她旁边那条错误的通道。
罗西匆匆赶路,喘着粗气,口干舌燥,太阳穴、喉咙和眼球都能感受到心脏剧烈跳动的节奏。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在往哪个方向跑。现在要全靠那些种子了。即便忘了哪怕是一颗种子,她都可能在这里徘徊几个小时,直到最终,公牛找到她,冲上来扑倒她。
她跑到一个五岔路口,低下头,没有看到种子,但的确看到了一粒闪着微光、散发着芳香的牛粪,这让她产生了一个似乎特别合理的想法。假设确实曾有一颗种子在这里呢?她不记得自己在这里放了一颗种子,这没错,所以这里没有种子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但她也不记得自己没有在这里放过。假设她放了,假设那头牛低头飞快地跑过这个岔路口,短短的尖角在空中划过,边跑边喷尿时,蹄子把种子带走了呢?
你不能这么想,罗西——不管合不合理,你都不能这么想。这样你就会被困住,最终这公牛会将你俩都杀死。
她冲过岔路口,一只手扶住孩子的脖子,这样她的头就不会来回晃动。这条通道有二十码的直路,接着拐了个直角,又是二十码,来到一个T字路口。她匆忙走到路口,告诉自己如果没有看见种子,就不要东想西想了。如果真的没有,她只需重新回到五岔路口,尝试另一条通道,易如反掌,简单至极,毫无难度……如果她保持清醒的话。她为自己做这些心理准备时,脑海深处还有一个陌生而惊恐的声音在悲叹:迷失,这就是你离开丈夫的下场,这就是一切的结果,在迷宫中迷失,在黑暗中与一头公牛捉迷藏,为疯女人跑腿……这就是糟糕妻子们的下场,那些忘乎所以的僭越的妻子。迷失在黑暗中……
她看到了那颗种子,尖端清楚明了地指向右边的岔路,她松了口气,啜泣不已。罗西亲吻了婴儿的脸颊,发现她又睡着了。
9
罗西走上了右边那条路,怀里抱着卡罗琳——这肯定是个很好的名字。她始终没有摆脱那种噩梦般的飘浮感,也总是担心最终会碰到一个忘记用种子标记的路口,但在每个需要选路的地方,种子都在那里。然而,厄里倪斯也在,牛蹄踩在石头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有时很远,很低沉;有时很近,强烈得可怕。这蹄声让她想起五六岁时和父母去纽约的经历。她对那次旅行印象最深的两件事是:火箭女郎们在无线电城音乐厅的舞台上表演高踢腿,腿部动作完全整齐划一;中央车站令人生畏的喧嚣和混乱,那种种回声,巨大的标志灯牌,如潮的人流。中央车站的人们和火箭女郎一样让她着迷(而且也有很多相同的原因,尽管她是后来才想清楚这一点的),但火车的声音把她吓坏了,因为你说不出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些空洞的尖鸣和隆隆声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有时很遥远,有时仿佛能震动脚下的地板。听着瞎眼公牛厄里倪斯在迷宫中四处奔扑,罗西的那段记忆逐渐清晰得惊人。她明白,自己从来没花一个子买过彩票,也没为了赢得一只火鸡或一套玻璃器皿买过一张宾果卡,现在却奔跑在一场赌局当中,赢了就能活下来,如果输了赌金就是她的死亡……还有婴儿的死亡。她想到码头站的那个男人,长着一张靠不住的帅脸,在行李箱上放着“三牌赌一张”。现在她自己就是那黑桃A。冷酷的事实是,公牛不一定需要靠听觉或嗅觉来找到她们;说不定走了狗屎运,就撞上她俩了。
但没有发生这样的事。罗西来到最后一个拐角,看到了楼梯。她喘着粗气,哭着,笑着,匆匆跑出通道,跑向楼梯。她爬上六级台阶,转头看过去,看到迷宫蜿蜒伸展,一片晦暗,是由转弯、岔路和不知所终的小路组成的,充满各种各样的直角偏角。在右边很远的某处,她能听到厄里倪斯的奔跑声。奔腾而去。她们安全了,罗西松了口气,双肩顿时松垮下来。
“温迪”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别想这些了——快带着孩子回到这上面来。你做得很好,但事还没完。
是的,当然还没完。她还要爬两百多级台阶,这次怀里还抱了个孩子,而且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一步一步地来,亲爱的,“现实理智女士”说话了,只能这么做,一次上一级。
好的,好的,“现实理智女士”,“十二步法则”的女王。
罗西开始往上爬(一次一级),不时转头去看看,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朦胧的想法:
公牛能爬楼梯吗?
真是可怕的想法。迷宫在她身后越来越远。怀里的婴儿越来越重,好像有什么奇怪的数学定律在这里生效:越接近地面,孩子越重。她能看到前头上方的光亮,像一颗小星星,于是双眼盯牢这点光。有那么一会儿,那光点似乎在嘲弄她白费工夫,因为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血气直冲太阳穴,却好像一点也没接近。她的肾已经两个星期没痛了,现在又痛起来,闷闷地耸动着,让她已经十分劳累的心脏又多了一点负担。这些她都不管了——尽量不去管——双眼只管盯牢那点“星”光。终于,光点扩大了,逐渐呈现出楼梯顶端出口的形状。
离出口只剩五级台阶了,她右边大腿的肌肉突然一阵痉挛,让她几乎麻痹,膝盖窝一直到右臀的肌肉几乎都动不了了。她伸手去按腿,仿佛摸着一块石头。她轻轻地呻吟着,嘴角因为疼痛而向下撇着;她慢慢按摩揉捏着那些肌肉(结婚那么多年,她也经常为自己做这件事),直到都按松了。她弯了弯那条腿的膝盖,看看还会不会抽筋。没有再抽,她便小心翼翼地爬上最后几级台阶,边走边注意着那条腿。走到楼梯口,她站定了,四下张望,眼神迷茫,仿佛一个矿工,在一场可怕的塌方中出乎意料地活了下来。
原文是法语“Cherchez la femme”,直译就是“寻找那个女人”,意译是“还是老问题”。但这句话的原始意译很有性别歧视的味道,指的是男人的所有问题的根源都是女人,大约相当于中文里的“红颜祸水”。
她在地下历险期间,云层已经翻卷而去,现在处处都是朦胧的夏日天光。空气沉重而潮湿,但罗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呼吸过如此甜美的空气。她转过那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脸,感激地看着还未散开的云中那黯淡的牛仔蓝。远处的某个地方,雷声还在恶狠狠地轰隆着,就像被打败的恶霸在发出徒劳的威胁。这让她想到厄里倪斯,正在地下的黑暗中奔跑,还在寻找那个侵入它地盘,偷走它宝贝的女人。找那个女人 ,罗西带着一丝微笑想,你想怎么找就怎么找吧,大块头。这个女人——还有她的小女儿——已经离开了。
10
罗西缓缓地从楼梯口走开。在返回枯树林的小路口,她坐了下来,把孩子放在膝上。她只想稍微喘口气,但朦胧的阳光温暖地照在背上,当再次抬起头时,她看到影子发生了一些轻微的变化,认识到自己可能打了个小盹。
她站起来,右大腿的肌肉又是一阵疼痛,痛得她龇牙咧嘴。她听到很多鸟儿刺耳尖厉的叫声,仿佛在争吵——像是大家庭在吃周日晚餐时发生了激烈的口角。罗西把怀里的婴儿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婴儿紧闭的嘴唇间吐出一个小小的口水泡,又没有声音了。罗西被逗笑了,同时对她这平和而放心的沉睡深感羡慕。
她走上小路,又停下来回头看看那棵独活之树,叶子绿得发亮,挂满了致命的紫红色果实,还有那树附近如地铁口一般的入口,仿佛古老寓言中的场景。她久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让它们充满自己的双眼与头脑。
这是真的,她想,我能看得这么清楚,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呢?而且我打了个盹,真的打了盹。人怎么能在梦中入睡?你已经在睡觉了,怎么还能睡觉呢?
别想了,“现实理智女士”说,这是最好的选择,至少目前是这样。
是的,也许确实如此。
罗西又迈步走起来,等走到那棵拦路的倒树旁时,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发现,原来刚才根本不用那样千辛万苦地绕过这棵树:树顶就有一条捷径可走。
至少现在有了,她一边走过去一边想,你确定之前有这条路吗,罗西?
耳边响起了黑色河流的潺潺声,走到溪边时,她发现水位已经逐渐下降,踏脚石看起来不再那么危险,那么小了。现在它们看起来几乎有地砖那么大,而水的气味已经失去了那种不祥的吸引力,现在闻起来只像那种非常粗糙的水,会在浴缸和马桶周围留下一圈橙色的污迹。
鸟儿又吵闹起来——是你干的;不,不是我干的;就是你干的。她发现二三十只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鸟儿沿着神庙的屋脊一字排开。它们太大了,不可能是乌鸦。过了一会儿,她认定它们是这个世界的秃鹰或秃鹫。但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睡梦中的婴儿扭动着发出抗议,罗西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在凝视鸟群的同时,把婴儿朝胸口抱得更紧了。所有鸟儿在同一时刻起飞了,拍打着翅膀,如同晾衣绳上的床单。它们好像看到了罗西在凝视它们,不太高兴。大部分鸟儿飞到她身后枯树的栖枝上,但仍有几只留在她头顶雾蒙蒙的天空中,像西部电影中预示坏兆头的东西一样盘旋着。
它们从哪里来?它们想要什么?
又是一些罗西给不出答案的问题。她把这些问题都抛到脑后,踏着石头过了河。在接近神庙的地方,她看到一条之前没注意到,但现在隐约可见的小路,绕过了庙宇的石质侧翼。没有丝毫思想斗争,罗西就走上了这条小路,尽管她一丝不挂,而且路两旁荆棘丛生。她走得很小心,侧着身子,防止髋部被划伤,她把婴儿(卡罗琳)抱得高高的,远离荆棘丛。虽然很小心,罗西还是被划到了,但只有一下——划过她出了点毛病的右大腿——深得划出了血。
走到神庙的拐角处,她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座建筑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而且是本质上的变化,一时拿不准究竟是什么。她看到“温迪”仍然站在那根倒柱旁边,罗西松了口气,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想法;但罗西朝红袍女人走了六步之后,又停下了,回过头去,对着那座建筑瞪大了眼睛,也敞开了心扉。
出自英国浪漫主义代表诗人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原句是“As idle as a painted ship,Upon a painted ocean.”(就像一幅画中的航船,停在一幅画中的海面)。
这次她马上就发现了变化之处,不禁惊讶地哼了一声。眼前的公牛神庙变得毫无生气,很不真实,很……二维。罗西想到高中时读过的一句诗,什么画中船在画中海 之类的。神庙透视不对带来的奇怪与令人不安(或者说存在于某个不遵守欧几里得理论,一切几何定律都不同的宇宙中)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建筑的危险感也随之消失。现在,凡是这种建筑在常识当中应该笔直的线条,都是笔直的,没有任何突然的弯折或凹凸来困扰视线。说句实话,现在这栋建筑就是一个资质平庸的艺术家结合了平平无奇的浪漫主义,创造出的一幅糟糕的画——这种画的最终下场,似乎都是在地下室的角落或阁楼的架子上积灰,与旧的《国家地理》杂志和一摞缺了一两块的拼图放在一起。
或者,也许可能出现在一家典当行少有人关注的第三条过道上。
“女人!就是你,女人!”
她回头看向“温迪”,后者正不耐烦地招手。
“快点把那孩子带过来!这可不是什么旅游景点!”
罗西没有理会她。她冒了生命危险才救下这孩子,可不想听谁的催促。她把毯子摊开,看到和自己一样赤裸的婴儿。然而,也就这点相似了。孩子身上没有伤疤,没有像被牙齿咬过的老式陷阱一样的印迹。罗西目之所及,在这可爱的小小身体上,连一颗痣都没有。她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地抚过婴儿的整个身体,从突出的脚踝到圆圆的小屁股,再到肩头。完美。
是的,完美。而且你已经为她冒了生命危险,罗西,那下面一片黑暗,还有公牛,天知道还可能出现什么,你把她从中救了出来,你还打算把她交给这两个女人吗?她们好像都有某种病,山顶上那个也有精神问题,严重的精神问题。你打算把这孩子交给她们吗?
“她不会有事的。”棕皮女人说。罗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温迪·亚罗”已经站到了她的肩旁,用完全明白她心思的目光看着她。
“是啊。”她边说边点点头,仿佛罗西已经把内心的质疑说出了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没关系的。她疯了,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她的疯不会影响到孩子。她明白,虽然这孩子是她生的,却不属于她,正如也不属于你。”
罗西朝山上瞥了一眼,正好可以看到那个托加袍女人,她站在小马身边,等着回音。
“她叫什么名字?”罗西问,“孩子的妈妈?是不是——”
“不用问了。”棕皮红袍女迅速打断了她,似乎是为了防止罗西说出一些最好别说出口的话,“她的名字不重要。她的精神状态才重要。这几天她都很焦躁,这女人还有其他的困扰。我们最好赶快上去,别在这儿废话了。”
罗西说:“我都想好要给我的宝宝取名叫卡罗琳。诺曼说我可以给她取名字,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取什么名字。”说着她哭了起来。
“我觉得这名字不错啊,是个好名字。你别哭了呀,好了。别哭了。”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搂住罗西的肩膀,两人向山上走去。草地轻轻地拂着罗西的裸腿,挠得膝盖痒痒。“你愿意听我个建议吗,女人?”
罗西好奇地看着她。
这一典故出自斯蒂芬·金的小说《黑暗之塔III:荒原的试炼》。卢德城曾经拥有极度发达的科技,却因为战争而逐渐没落。这座虚构的城市以纽约市为原型。
“我知道人很难听得进去关于悲痛事件的建议,但你应该想想,我挺有提建议的资格:我一出生就是奴隶,戴着铁链长大,被一个不算女神的女人赎回来,获得了自由。她。”她指指那个静静地站在山上看着,等待她们的女人,“她喝了不老之水,也让我喝了。现在我们就一起长生不老了。我不知道她的想法,但我自己有时候照着镜子,也希望脸上能有皱纹。我埋葬了自己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以及这些孩子的孩子,一直到第五代。我见证了很多战争,开战,停战,就像沙滩上的波浪,滚滚而来,冲掉脚印,冲垮沙堆城堡。我见过燃烧的尸体,成百上千的人头被挑在卢德城 街道上的杆子上,我见过明智的领导人被暗杀,蠢货们沐猴而冠,但我仍然活着。”
她深深叹了口气。
“我仍然活着。要真说有什么东西为我提供了提建议的资质,那就是这个了。你愿意听一听吗?快点回答。我可不想让她听到这建议。毕竟我们越来越近了。”
“愿意,告诉我吧。”罗西说。
“对过去最好无情一点。重要的不是我们挨的那些打,而是我们被打了仍然活了下来。现在,给我记住,即便不是为了保命,只是为了保持理智,也不要看她!”
最后这几个字,红袍女人加重了语气,但只是小声说出来的。不到一分钟后,罗西再次站在了金发女人面前。她紧紧盯着那件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下摆,又忘记了她把孩子抱得太紧,直到卡罗琳在怀里扭动起来,愤愤地挥舞起一只手臂。孩子已经醒了,正天真而好奇地抬眼望着罗西。她的眼睛和头顶的夏日天空一样,都是朦胧的蓝色。
“你做得很好,非常好,”那个低沉而甜美的沙哑声音对她说,“我感谢你。现在把她交给我。”
罗丝·麦德伸出双手。手上有很多斑块。罗西看到了她更不喜欢的东西:在这女人的手指之间,生长着一种厚厚的灰绿色污泥,仿佛苔藓,又像鳞片。罗西想都没想,又把孩子抱紧了。这次孩子更使劲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喊。
一只棕色的手伸出来,捏了捏罗西的肩膀。“没事的,听我的话。她永远不会伤害孩子,而且在旅程结束之前,基本都是我来照顾孩子。不会太久的,然后她就会把孩子交给……嗯,这部分不重要。再过一段时间,这个孩子就是她的了。把孩子交给她,现在。”
尽管已经过了充满困苦的半生,罗西仍然觉得这是这辈子最困难的事情,她把孩子交了出去。那布满斑块的手接过她,传来一声满意的轻声咕哝。孩子抬眼看着罗西不被允许看的那张脸……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那甜美而沙哑的声音轻柔地低喊着,这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很像诺曼的微笑,让罗西想要尖叫,“是啊,宝贝,下面很黑,是吧?很黑,很脏,很糟。是啊,妈妈知道。”
这双斑驳的手抱起宝宝,靠在茜草玫瑰红的托加袍上。孩子抬眼看着,露出微笑,把头靠在妈妈的胸前,又闭上了眼睛。
“罗西。”短袍女人说话了。声音里有深沉的思考和疯癫的感觉。像是即将亲自控制住想象中的军队的暴君。
“嗯。”罗西几乎是在耳语了。
“真的是罗西。真·罗西。”
“是——是的吧。”
“你还记得下去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罗西说,“我记得很清楚。”她其实希望自己不记得了。
“说了什么?”罗丝·麦德急切地问道,“我跟你说什么了,真·罗西。”
“‘我会回报。’”
“对,我会回报。在下面那一片黑暗之中,你觉得糟糕吗?真·罗西,你觉得糟糕吗?”
她仔细想了想。“糟糕,但不是最糟糕的。我想最糟糕的是那条河。我想喝河里面的水。”
“你有很多想忘记的事情?”
“是的,我想是有的。”
“你的丈夫?”
她点了点头。
女人把熟睡的婴儿抱在胸前,说话的语气怪异而平淡,又很笃定,叫罗西听得心颤。“你应该和他离婚。”
罗西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完全说不出话,于是又闭上了。
“男人都是野兽,”罗丝·麦德跟她聊起天来,“有些可以被驯服软化,然后进行训练。有些则不能。要是遇到那种不服软没法驯化的——一个杂种畜生——我们应该觉得被诅咒或被欺骗了吗?我们是否应该坐在路边——或是床边的摇椅上——哀叹自己的命运?我们应该愤怒于因果报应吗?不,因为因果报应正是推动世界前进的车轮,无论男女,只要对其发怒,都会被其碾轧。但是,杂种野兽也要好好对付。我们必须怀着充满希望的心去完成这项任务,因为下一头野兽可能总是不同的。”
比尔不是野兽,罗西心想,也明白自己永远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眼前的女人。她完全不难想象,这个女人会攫住她,用牙齿撕烂她的喉咙。
“无论如何,野兽都会打架,”罗丝·麦德说,“他们就是这样的,低下头,冲向对方,看看谁的角更厉害。你明白吗?”
罗西突然觉得她确实明白这个女人在说什么,这让她害怕极了。她把手指举到嘴边,摸了摸嘴唇,很干,很烫。“不会打架的,”她说,“不会打架的,因为他们都不认识对方。他们……”
“野兽会打架。”罗丝·麦德重复道,然后递了个东西给罗西。好一会儿罗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女人一直戴在右肘上方的金臂环。
“我……我不能。”
“拿着,”女人突然变得很不耐烦,疾言厉色起来,“拿去,拿去!别再哭哭啼啼了!看在有史以来每一位神的分上,停下你那又蠢又弱的哭哭啼啼吧!”
罗西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接过臂环。虽然一直贴着金发女人的手臂,这东西的触感却是冰凉的。要是她叫我戴上,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罗西想,但罗丝·麦德并没有要她戴上它。她只是伸出一只斑驳的手,指向那棵橄榄树。画架不见了,而那幅画,和她房间里那幅一样,变成了一幅巨画。而且内容也发生了变化。画里仍然是特伦顿街的那个房间,但现在面朝门的女人已经不见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床上的毯子外露出一撮金发和一边裸露的肩膀。
那是我,罗西惊奇地想,是睡着的我,正在做这个梦。
“去吧。”罗丝·麦德说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罗丝朝画走了一步,主要是为了摆脱那只冰冷而可怕的手,哪怕最轻的触碰她也不愿承受。走出这一步时,她发现自己能听到非常微弱的车流声。蟋蟀在高高的草丛中绕着她的脚和脚踝跳来跳去。“去吧,小真·罗西。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罗西说完立刻就吓坏了。纠正这个女人的人,自己一定也疯了。
但那穿着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女人开口回应的时候,语气是愉悦的,并不生气:“是啊,是啊,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们的孩子。现在,去吧。记住你必须记住的,忘记你需要忘记的。不在我视线之内的时候,要保护自己。”
伊迪·阿明·达达(Idi Amin Dada,1925—2003),乌干达前总统,残暴的军事独裁者。
这还用你说,罗西心想。我也不会再来找你帮忙了,这个你尽管放心。不然就像雇伊迪·阿明 来承办花园派对,或者请阿道夫·希特勒来——
她看到画中女人在她的床上动了动,把毯子拉来盖住裸露的肩膀,前面的想法一下子中断了。
这不是一幅画,不再是了。
是一扇窗。
“去吧,”红袍女人柔声道,“你做得很好。趁她还没改变主意,情绪还没变,快走。”
罗西朝那幅画走去,罗丝·麦德又在她背后开口了,声音变得既不甜美也不沙哑,而是很洪亮,很刺耳,杀气腾腾:“记住,我会回报!”
这一声嘶吼叫罗西始料未及,她惊慌地闭上眼,向前冲去,突然确信托加袍女人已经忘记了自己帮过她,决定还是把她杀了。她从什么东西上面绊了过去(也许是画的底框?),接着就感觉到自己在坠落。有那么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胃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一样在翻滚,接着就只剩下黑暗从她眼前和耳边呼啸而过。在黑暗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些不祥的声音,很遥远,但越来越近。也许是中央车站那些地下隧道的火车声,也许是雷声隆隆,又或许是公牛厄里倪斯,低着头在它的迷宫深处盲目地奔跑,短短的尖叫划破空气。
然后,至少有一小段时间,罗西什么都不知道了。
11
她静静地漂浮着,没有任何想法,仿佛肚中无梦的胚胎,一直到早上7点。接着,窗边那“大本钟”一样的闹钟无情地号叫着,把她从睡梦中撕扯而出。罗西鲤鱼打挺地坐起来,手像爪子一样扑打着空气,哭喊着自己也不懂的话,这话来自已经被遗忘的梦:“别逼我看你!别逼我看你!别逼我!别逼我!”
接着,她看到了乳白色的墙壁,还有那张小沙发——说实话只能说是个被赋予了宏大幻想的双人椅——以及从窗户涌进来的光线;她利用这些东西来锁定自己需要的现实。不管她曾经是谁,也不管她在梦中去了哪里,她此刻是罗西·麦克伦登,一个以录制有声书为生的单身女人。她曾和一个坏男人在一起很久,但后来离开了他,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她住在特伦顿街897号的一个房间里,二楼,走廊的尽头,视野很好,可以看到布赖恩特公园。哦,还有一件事。她这个单身女人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吃一英尺长的热狗了,尤其是夹了大量酸菜的。她好像不怎么消化这玩意。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记住你必须记住的,忘记你需要忘记的),但她记得梦是怎么开始的:她走进那幅该死的画,就像爱丽丝走进了那面镜子。
罗西原地坐了一会儿,尽可能坚定地把自己包裹在“真·罗西”的现实世界中,然后伸手去抓那不屈不挠的闹钟。她没有抓住它,而是把它打到了地上。它就躺在那里,发出兴奋的毫无意义的呼喊。
“雇用残疾人,他们的样子都挺有趣的。”她嘶哑着嗓子说。
她俯身摸索着闹钟,从眼角瞥见了自己的金发,被完全迷住了,这一缕缕金发太美了,和那只听话的小老鼠罗丝·丹尼尔斯的头发完全不同。她摸到闹钟了,又用拇指摸到了关闭闹钟的按钮,接着意识到一件事,顿住了:被右前臂压着的乳房是裸着的。
她关掉了闹钟,然后坐起来,闹钟还被握在左手中。她掀开被单和薄毯。下半身和上半身一样,一丝不挂。
“我的睡衣呢?”她朝空荡荡的房间问道。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从未显得如此愚蠢……不过,当然了,她并不习惯穿着睡衣睡觉,而醒来时却全身赤裸。即便与诺曼结婚十四年,她也不能很快接受如此奇异的事情。她把闹钟放回床头柜上,双腿一晃,下了床——
“嗷!”她哭喊出来,髋部和大腿的疼痛与僵硬让她既震惊又害怕。就连屁股都很痛。“嗷,嗷,嗷!”
她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弯了弯右腿,然后是左腿。腿动了,但很疼,尤其是右腿,仿佛她昨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最消耗体力的那种锻炼:划船机、跑步机、班霸登山机。不过她昨天唯一的锻炼就是和比尔一起散步,非常悠闲的漫步。
那声音就像中央车站的火车,她想。
什么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快想起来了——无论如何,想起了某件事——接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卫生间走去,一瘸一拐地。她的右腿感觉好像不知怎么真的拉伤了,双肾也很痛。这究竟是怎么——
她想起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们有时会在睡梦中“跑步”。也许她就是这样;也许她不太记得的纷乱梦境,已经可怕到她需要真正努力才能逃离。她在卫生间门口停下,回头看了看她的床。最下面一层床单有些起皱,但也没有扭曲、拧成一团或者被拉扯的痕迹,要是睡梦中的她真的那么活跃,那应该会出现这些情况吧。
然而,罗西看到了一个她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如此可怕,如此突如其来,让她闪回到糟糕的从前:血。不过,都不是血滴,而是细细的血线印迹,位置很靠下,不可能来自被打的鼻子或裂开的嘴唇……当然,除非她睡觉时动作太大,真的在床上转了一百八十度。接着,她觉得可能是“红衣主教来访”(如果不得不说,母亲坚持让罗西用这种说法来指代月经),但现在离这个月的那时候还差得远呢。
你的时间到了吗,女孩?你的月亮圆了吗?
“什么?”她对眼前的空房间问道,“关月亮什么事?”
又有什么东西在脑中摇曳,几乎定住,又在她能抓住之前飘走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至少解开了一个谜团。她的右大腿上部有一道划痕,看样子还挺严重的。这无疑是床单上血迹的来源。
我是不是在睡梦中抓伤了自己?这是不是……
这一次,进入她脑海中的念头多停留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念头,而是一个图像。她看到一个裸体女人——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侧身而行。她打开淋浴,伸出一只手到喷头下试水温,同时发现自己在想,如果梦境足够生动,人会不会在梦中自然而然地流血呢?有点像那些在耶稣受难日手脚流血的人。
圣痕(Stigmata),又叫“圣伤”,指的是耶稣基督的伤痕显现在人身上,通常被认为是一种超自然现象。
圣痕 ?你是说,除了别的种种事情,你还在遭受圣痕?
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回答自己,而且回答的是大实话。她觉得,睡着的人皮肤上可能会自发地出现一道划痕,和梦中同一时间出现的划痕一致,她倒是也许能信这事——只能勉强相信。确实有点牵强,但并非完全不可能。真正完全不可能的是,睡着的人仅仅通过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就能让穿在身上的睡衣消失不见。
把你穿的那东西脱下来。
我做不到!我里面什么也没穿!
只要你不说,我也不会说出去……
幻影一般的声音。她听得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声音,但另一个呢?
这不重要。肯定不重要。她在睡梦中脱下了睡衣,仅此而已;或者也可能醒来过片刻,反正她也记不清了,就像记不得那个在黑暗中奔跑或是利用白色垫脚石穿过黑水河的怪梦一样。她把睡衣脱了,一会儿去找一找,肯定是被揉成一团塞到床底下了。
“对,除非我把它吃了,或者有什么东西——”
她缩回测试水温的那只手,好奇地看了又看。手指尖上有逐渐褪去的紫红色污渍,指甲缝里也有同种东西的残留物,颜色稍微鲜艳一些。她慢慢将这只手举到脸上,脑海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这次不是“现实理智女士”的声音,至少她认为不是——声音里的警告语气确凿无疑。碰了种子的手指别放进嘴里!千万别!千万别!
“什么种子?”罗西惊恐地问道。她闻了闻手指,只有一丝幽幽的香气,让她想起烘焙点心的气味,还有烤熟的甜糖。“什么种子?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事——”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往下想。她知道再下去会说出什么来,但又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真正被问出来。这个问题就像未完成的事情一样悬停在空气中:这事还在继续发生吗?
她走进淋浴间,调到自己能承受的最高温,然后拿起香皂。洗手的时候她尤其仔细,揉搓擦洗,直到看不到一丝茜草玫瑰红的污渍,就连指甲缝里也没有。接着她开始洗头,边洗边练习发声。柯特建议她用不同的音高和音域唱童谣,这正是她在做的事情,把声音压得很低,免得打扰到楼上楼下的邻居。五分钟后,她走出来擦干身体时,慢慢感觉自己有一具真正的肉身,没那么像铁丝网和碎玻璃组成的东西了。她的声音也几乎恢复了正常。
她本来要穿牛仔裤配T恤,想起罗比·莱弗茨要带她去吃午饭,于是穿了一条新裙子。接着,她坐在镜子前梳头。这一切都进行得很缓慢,因为她的背部、双肩和上臂也很僵硬。淋浴让情况稍有缓和,但没能完全改观。
是啊,年纪这么小的婴儿,能长这么大还不错。她一边想着,一边沉浸在编辫子的过程中,一定要编得刚刚好,所以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快要梳完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面映出身后的房间,她看到了令她瞠目结舌的东西,让这个早上其他的反常都显得微不足道,并立刻从她脑海里溜走了。
“哦,我的天啊。”罗西无力地尖声叫道。她站起来,走到房间那头,双腿又沉重又无力,仿佛高跷。
那幅画其实基本没变,金发女人仍然站在山顶上,辫子垂在背上,高举着左臂;但现在她用手遮眼睛的动作就说得通了,因为曾经笼罩在空中的雷雨云团已经不见了。托加袍女人头顶的天空变成了黯淡的牛仔蓝,恰是7月的一个潮湿天。这片天空之上盘旋着之前没有的几只黑鸟,但罗西根本无暇注意它们。
天是蓝的,因为暴风雨过去了,她心想,暴风雨结束的时候我在……嗯……在别的什么地方。
她搜寻记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别的什么地方”很黑暗,很可怕。这就够了,她一点也不想记起更多的东西,又在想也许她并不想把这幅画重新装裱。她清楚自己改变了主意,明天不想给比尔看这幅画了,甚至提都不会提。他要是看出来画里的场景已经从阴天雷雨到雾蒙蒙的太阳天,那固然糟糕;但更糟糕的是,万一他没有看出任何变化呢。那只能说明她疯了。
我都不确定是不是还想要这该死的东西了,她想,太可怕了。想不想听件特别好笑的事情?我觉得这幅画可能被鬼缠上了。
她拿起没有画框的画布,一边用手掌托住两边,一边阻止着理智的自己不要去在意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小心啊,罗西,不要掉进去了),正是这个想法让她这样托着画。通往走廊的房间门右边有个小小的橱柜,里面暂时只放了一双她离开诺曼时穿的低帮运动鞋和一件某种廉价人造纤维材质的新卫衣。为了打开这个橱柜,她只能暂时把画放下(当然她也可以把画夹在腋下,空出一只手来,但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这么做),等再把画拿起来的时候,她顿住了,牢牢地盯着它。太阳出来了,肯定是刚出来的;神庙上方的天空有大黑鸟在盘旋,可能是刚出现的,但难道就没别的了吗?别的一些变化?她觉得肯定有,只是自己没看出来,因为不是增加了东西,而是减少了。有什么东西不见了。那个东西——
我不想知道,罗西直截了当地对自己说,我甚至都不愿意去想它,就这样。
幸运兔脚(rabbit's foot),在特定地点、特定时间捕获的兔子,它的脚在很多国家被视为幸运的象征,也被当作护身符,人们通常称之为“幸运兔脚”。
对,就这样。但产生这种想法,让她有些难过,因为一开始她把这幅画看成属于自己的幸运符,某种“幸运兔脚 ”。而且还有一点毋庸置疑:正是因为想到罗丝·麦德那样无所畏惧地站在山顶上,她才挺过了录音室的第一天,克服了当时的惊恐发作。所以她不想对这幅画产生种种不愉快的感觉,而且绝对不想的就是害怕这幅画……但她就是害怕。毕竟,油画中的天气通常不会在一夜之间晴朗起来,而你能在画中看到的东西数量通常不会增长或减少,不会像有看不见的放映员在来回切换镜头。她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处理这幅画,但她清楚今天和之后这个周末它将在哪里度过:在橱柜里,和她的旧运动鞋做伴。
她把画放进橱柜,靠在内壁上(忍住了把画转过来面对内壁的冲动),接着关上柜门。一切妥当,她迅速穿上自己唯一一件还不错的上衣,拿着包出了门。往楼梯的方向走,要通过狭长而昏暗的走廊,她的内心最深处有人在低语着四个字:我会回报。她停在楼梯口,剧烈地颤抖着,差点把包掉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右腿几乎一直痛到大腿根,像是剧烈的抽筋突然发作。接着这阵痛就过去了,她迅速下到一楼。我不会去想它,她一边走到街上的公交车站,一边告诉自己,如果我不愿意去想,就不必去想,而且我肯定是不愿意想的。我会想想比尔。比尔,还有他的摩托车。
12
她想着比尔,顺利地开始了工作,投入《杀死我所有的明天》那暗调的世界里。到午餐时间,她甚至更没空去想画中女人了。莱弗茨先生带她去了一家名叫“德莉娅·费米纳”的意大利小店,罗西还从没来过这么棒的餐馆。她吃甜瓜时,莱弗茨先生提出了所谓“更可靠的工作安排”,提出和她签一份合同,每周付她八百元,持续二十周或是录十二本书,以首先结束的那个选项为准。虽然不如罗达劝她坚持的一千元周薪,但罗比也承诺,会给她安排一个经纪人,而经纪人可以按她的心愿,帮她尽量多地安排电台机会。
“今年底你能挣到两万两千,罗西。要是你愿意,还能更多……不过没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吧?”
她问他,能不能容她用这个周末考虑一下,莱弗茨先生说当然可以。在科恩大厦的大堂(罗达和柯特正坐在电梯边的长椅上,做贼似的议论着什么)与她告别之前,他向她伸出了手,她也伸手回礼,以为是要握手。结果他用双手握住她伸出的那只,弯下腰亲吻。虽然在很多电影里看过这样的场景,罗西还从没真正接到过别人的吻手礼,这一下叫她整条脊梁骨一阵颤抖。
一直等她坐在录音室里,看着柯特在那一头换上一卷新的录音带,思绪才又回到了那幅画上。现在它正安全地(你想得美啊,罗西,想得美)被藏在她的橱柜里。突然之间,她明白了那个变化是什么,画上少了什么:臂环。穿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女人右肘上方本来一直戴着那只臂环;而今早画里的她,整条右臂,一直到那美丽的肩膀处,都是光秃秃的。
13
当天晚上,罗西回到家中,床没有铺,她跪下来,朝床底看过去。那只金臂环就在深处,立靠在墙壁边,黑暗之中闪着柔和的光。从罗西的角度看过去,那仿佛女巨人的结婚戒指。臂环旁边还有别的东西:一小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看来,那消失无踪的睡衣,她到底还是找到了这么一块。上面溅上了紫红色的点,看着像血,但罗西知道并不是;这些都是“最好别吃”的果子溅出来的汁水。今天早上洗澡的时候,她也搓洗过手上类似的污渍。
臂环实在太重了——至少一磅,甚至可能两磅。如果它的材质就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种,那得值多少钱?一万两千?一万五千?想想这幅画是她用几乎完全不值钱的订婚戒指换来的,这还真不错了。不过,她还是不愿意去碰它,就把它放在台灯旁边的床头柜上。
她把那一小块蓝色棉布在手里放了一会儿,又背靠床,双脚交叉地坐着,像个少女。她展开了布包的一边,看到了三颗种子,三颗小小的种子,罗西看着它们,感到无望与毫无道理的惊恐,而那几个字无情地回荡着,仿佛铿锵的钟声响彻她的脑海:
我会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