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ouse on Maple Street 枫树街的房子《夜梦故事集》|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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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梦故事集》
The House on Maple Street 枫树街的房子

虽然梅丽莎只有五岁,是布拉德伯里家最小的孩子,但她却拥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当布拉德伯里家族在英格兰避暑时,她第一个发现枫树街上的那幢房子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这并不是特别令人惊讶。

她跑过去找她哥哥布莱恩,告诉他楼上有点不对劲,就在三楼。她说要带他去看,只要他发誓不告诉别人她发现的事情。布莱恩发誓了,他知道丽莎是害怕他们的继父。刘爸爸不喜欢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做蠢事”(他总是这么说),而且他认定梅丽莎是罪魁祸首。丽莎不傻也不瞎,她意识到刘对她有偏见,一直对他保持警惕。实际上,布拉德伯里家的所有孩子都对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保持警惕。

可能最后会发现什么事都没有,但是布莱恩回家很开心,也很乐意迁就他的小妹妹(布莱恩比梅丽莎大了整整两岁),至少迁就一会儿。他跟着她去了三楼的走廊处,没有提出半点异议,他只是拉了拉她的辫子,他把拉辫子称为“紧急停止器”,只拉了一次。

他们不得不蹑手蹑脚地走过刘的书房——那是三楼唯一一间装修好的房间——因为刘在里面,一面打开笔记本和文件,一面怒气冲冲地嘟囔着。实际上当他们到达大厅的尽头时,布莱恩的思绪转向了今晚可能会在电视上播出的节目——看了三个月的英国广播公司和英国独立电视台的节目后,他期待着能看美国有线电视,一饱眼福。

布莱恩·布拉德伯里顺着妹妹的指尖看过去,眼前的东西让他把所有和电视有关的想法都忘了个干净。

“再发一次誓!”丽莎小声说,“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不管是刘爸爸还是其他任何人,否则就会遭报应!”

“否则就会遭报应。”布莱恩附和道,仍然盯着那里。而就在半小时之后,他就告诉了姐姐劳里,劳里正在她的房间里打开箱子整理东西。劳里对她的房间占有欲很强,只有十一岁的女孩才会有这种占有欲。她把布莱恩臭骂了一顿,因为他没有敲门就进去了,尽管当时劳里穿得整整齐齐。

“抱歉。”布莱恩说,“我要给你看一些事情,特别奇怪。”

“在哪里?”她继续把衣服放在抽屉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一个呆笨的七岁小孩说的话都不能引起她半点兴趣。但布莱恩的眼睛可不呆笨,他看得出劳里什么时候感兴趣。她现在就很感兴趣。

“楼上,三楼,经过刘爸爸的书房,走到走廊的尽头。”

每次布莱恩或者丽莎这么叫他的时候,她的鼻子都会皱起来。她和特伦特记得他们的亲生父亲,他们一点都不喜欢继父,他不过是个替代品。他们以叫他“傻蛋刘”为乐。刘易斯·埃文斯显然不喜欢这样,实际上,他觉得这样很没有礼貌。这只会让劳里和特伦特没有说出口但强有力的信念更坚定了:对这个近日与他们的母亲同床共枕的男人,就应该这么称呼!

“我不想去那里。”劳里说,“自从我们回来后,他就一直不高兴。特伦特说,他会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直到我们开学,这样他就可以重新回到他原来的生活中。”

“他的门关着,我们可以悄悄地。丽莎和偶都上去过,他都不知道我们去了那里。”

“是‘丽莎和我’。”

“对,我们一起。不管怎么说,很安全。门关着,和平时一样,他沉浸在什么事当中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

“我很厌恶他自言自语。”劳里阴郁地说,“我们的亲生父亲从来不会自言自语,他也不会把自己一个人锁在书房里。”

“呃,我不觉得他把自己锁在里面。”布莱恩说,“但是如果你真的担心他会出来撞见我们,那就拿个空箱子。如果他出来了,我们就装作要把它放回壁橱里。”

劳里把拳头放在臀部,追问道:“你说的奇怪的事情是什么?”

“我会给你看的。”布莱恩恳切地说,“但你必须以妈妈的名义发誓,如果你告诉别人,就会遭报应。”他停顿了一下,想了一会儿,然后又说:“尤其不能告诉丽莎,因为我对她发过誓。”

劳里的耳朵终于竖了起来。这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厌倦了整理衣服。一个人在短短三个月内能积累如此多的垃圾,真是令人惊讶。“好,我发誓。”

他们随身带着两个空箱子,每人一个,但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必要采取预防措施。他们的继父从未走出书房。也许这样也好,从那个声音可以听出来,刘在大发脾气。两个孩子听见他跺着脚,咕哝着,打开抽屉,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从门缝里透出来——在劳里看来,这气味就像闷燃的运动袜。刘在抽烟斗。

她吐了吐舌头,眨巴着眼睛,当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书房的时候,她还在用手指挖耳朵。

但过了一会儿,当她看着之前丽莎指给布莱恩看、现在布莱恩也指给她看的地方时,她完全忘记了刘,就像布莱恩完全忘记了那天晚上他能在电视上看的所有精彩节目一样。

“那是什么?”她小声对布莱恩说,“我的天,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不知道。”布莱恩说,“但是请记住,你以妈妈的名义发誓了,劳里。”

“好,好,但是——”

“再发一次誓!”布莱恩不喜欢她的眼神。这个眼神会泄密,布莱恩觉得,她需要再保证一次。

“行,行,以妈妈的名义。”她敷衍地说,“但是布莱恩,你这古怪的乌鸦——”

“而且会遭报应,别忘了这句话。”

“哦,布莱恩,你真是个大烂人!”

“我不在乎,快说‘我会遭报应’!”

“我会遭报应,会遭报应,可以了吗?”劳里说,“你怎么能如此可恶,布莱?”

“不知道,可能是运气吧。”他说,劳里相当讨厌他脸上的傻笑。

她想掐死他……但是保证就是保证,尤其是在以他们唯一的母亲的名义发誓了之后,所以劳里守口如瓶了一个多小时,等特伦特回来了才带他去看。她还叫他发誓,她相信特伦特会信守不泄露秘密的诺言,这是完全有道理的。他快十四岁了,而且作为最年长的孩子,他没有人可以告诉……除非是成年人。由于母亲患了偏头痛正卧床休息,所以就只剩下刘一个人了,这和没有人没什么区别。

这次布拉德伯里家年长的两个孩子不需要拉上空手提箱当掩护了,他们的继父下楼了,去看一些英国人关于诺曼人和撒克逊人的演讲录像(诺曼人和撒克逊人是刘在大学里面研究的专业课题),还要去吃点他最喜欢的下午茶——一杯牛奶和一块番茄酱三明治。

特伦特站在大厅的尽头,看着其他孩子之前已经看到的一切。他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

“那是什么,特伦特?”劳里终于问道。她从来没有想过特伦特会不知道,特伦特什么都知道。所以她看到他慢慢摇头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

“我不知道。”他说着往裂缝里看了看,“我想是某种金属。真希望我带了手电筒。”他把手伸进裂缝里敲了敲。劳里隐隐感到不安,特伦特把手指缩回来时,他松了口气:“是的,就是金属。”

“它应该在里面吗?”劳里问,“我是说,之前就是这样吗?”

“不。”特伦特说。“我记得重新粉刷的时候,也就是在妈妈嫁给他之后,里面除了板条什么也没有。”

“那又是什么?”

“窄木板,”他说,“连在灰泥和房子的外墙之间。”特伦特把手伸进墙上的裂缝里,又摸到了那块金属。裂缝大约有四英寸长,最宽处有半英寸。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还安装了绝缘材料。”然后他把手塞进褪色牛仔裤的后兜里:“我记得。粉红色、波浪状的东西,看起来像棉花糖。”

“那在哪里呢?我没看到任何粉色的东西。”

“我也看不到。”特伦特说,“但是他们确实放进去了。我记得。”他的眼睛盯着那条四英寸长的裂缝。“墙上的金属是新的。我想知道有多少,绵延了多远。只在三楼这里,还是……”

“还是什么?”劳里的眼睛睁得溜圆,她开始有点害怕了。

“还是整幢房子都有。”特伦特沉思着说。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特伦特召集布拉德伯里家的四个孩子开会。一开始有点波折,丽莎指责布莱恩打破了她所谓的“你庄严的誓言”,布莱恩非常尴尬,指责劳里告诉了特伦特,把他们母亲的灵魂置于可怕的危险之中。虽然他不太清楚灵魂到底是什么(布拉德伯里一家是一神论者),但他似乎很确定劳里让母亲的灵魂下了地狱。

“好吧。”劳里说,“布莱恩,你也得承担一些责任。我是说,是你把妈妈牵连进来的。你应该让我以刘的名义发誓,那样他就会下地狱。”

丽莎还是个小宝宝,她心地善良,不希望任何人下地狱。她被这句话弄得伤心欲绝,哭了起来。

“你们给我安静!”特伦特说着拥抱了丽莎一下,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事情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我倒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你这么认为吗?”如果特伦特说这是件好事,布莱恩会抵死据理力争,这是毋庸置疑的,劳里以妈妈的名义发誓了。

“这种奇怪的事情是需要调查的,如果我们浪费大量时间争论谁对谁错,谁违背了承诺,那我们永远也查不到。”

特伦特抬头看了看挂在他房间墙上的钟,他们就在他房间里开会。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分。他真的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母亲今天早上起床去给刘拿早餐——两个煎了三分钟的鸡蛋和全麦吐司,果酱是他的诸多日常需求之一。但后来她又上床睡觉了,而且一直在睡觉。她患有很严重的偏头痛,有时疼痛在她毫无防备(而且心思困惑)的时候发作,仿佛爪子在抓挠脑子,要疼上两三天才会消停那么一个月左右。

她不太可能会看到他们在三楼,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刘爸爸则完全不同。他的书房就在走廊上距离那道奇怪的裂缝不远的地方,只有趁他不在时进行调查,才能指望避开他的注意和好奇心。这就是特伦特盯着时钟的意思。

这一家人回到美国的时间比刘原定重启教学的时间早了整整十天,但他一旦回到学校十英里内的地方,就再也离不开学校了,就像鱼离开水就不能活一样。他中午过后不久就离开了,带着一个公文包,里面塞满了他在英国各个历史名胜收集的材料。他说他要去把这些材料整理成文件。特伦特想,这意味着他要把它们塞进书桌抽屉里,然后锁上办公室,到历史系教员休息室去。在那里,他会喝咖啡,和他的朋友们闲聊……但特伦特发现,当你是一名大学教师时,如果你有朋友,人们会认为你很傻。你应该说他们是你的同事。他就那样离开了,这很好。但他可能会在现在到五点之间的任何时间回来,这就很糟糕了。不过,他们还有一些时间,特伦特决定不把时间花在争论谁拿什么发誓上。

“听我说,你们这些家伙。”他说,很高兴看到他们真的在听,他们的分歧和相互指责在调查的兴奋中被遗忘了。他们还因特伦特无法解释丽莎的发现而感到困扰。他们三个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都认同布莱恩对特伦特的简单信任——如果特伦特对什么东西感到困惑了,或者认为什么东西很奇怪,而且可能很神奇,他们也都会这么认为。

劳里代表所有人说:“告诉我们该做什么,特伦特,我们会照做。”

“好吧。”特伦特说,“我们需要一些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解释具体是什么。

当他们聚集在三楼走廊尽头的裂缝周围时,特伦特把丽莎抱了起来,这样她就可以用一个小手电筒照那个地方了——当他们感觉不舒服的时候,母亲就会用这个小手电筒来检查他们的耳朵、眼睛和鼻子,他们都可以看见金属,它不够闪亮,无法清晰地反射手电筒的光束,但它依然能发出柔和的光泽。特伦特觉得那是钢铁,或者某种合金。

“什么是合金,特伦特?”布莱恩问。

特伦特摇摇头,他也不太清楚。他转向劳里,请她把钻孔机递给他。

劳里把钻孔机递过来时,布莱恩和丽莎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那是从地下室的作坊里拿的,地下室是房子里仅存的属于他们亲生父亲的地方。自从和凯瑟琳·布拉德伯里结婚以来,刘爸爸还没去过那儿几次呢。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和特伦特、劳里一样,都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担心刘爸爸会注意到有人在用钻孔机;他们担心的是书房外墙上的洞。两人都没有大声说出来,但特伦特从他们不安的脸上看出来了。

“瞧。”特伦特说着,把钻孔机拿过来让他们好好看看,“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针尖钻头。看到它有多小了吗?既然我们只打算钻这些画后面的墙,我想我们不必担心。”

三楼的走廊上有十来幅镶了框的版画,其中一半在书房门的外面,在走到柜子尽头存放箱子的路上。这些画大多展现的是布拉德伯里一家的居住地泰特斯维尔,相当古老(而且大多无趣)。

“他连那些画都不会看一眼,更别说它们后面了。”劳里表示同意。

布莱恩用一根手指碰了碰钻头的顶端,然后点点头。丽莎看了看,模仿了他的动作,然后点头。如果劳里说没事,那很可能就没事;如果特伦特这么说,那几乎可以肯定没事;如果他们都这么说,那就没有问题了。

劳里取下挂在离石膏上的小裂缝最近的那幅画,递给布莱恩。特伦特开始钻。他们三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子站在那里看着他,就像在棒球比赛特别紧张的时刻,内野手在鼓励他们的投手。

钻头很容易就钻进了墙里,钻出的洞果然像预期中那么小。当劳里从墙上取下那幅画时,露出来的方形墙纸的颜色更暗了,这进一步说明没什么问题。它表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费心把这幅泰特斯维尔公共图书馆的黑线版画从挂钩上取下来过。

钻柄转了十几圈后,特伦特停了下来,把钻头拉了出来。

“你为什么停下来了?”布莱恩问。

“钻到了点很硬的东西。”

“又是金属?”丽莎问道。

“我是这样认为的,肯定不是木头。我们来看看。”他把光照了进去,左右摇晃着脑袋,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我的头太大了,我们举着丽莎让她看看。”

劳里和特伦特把她抱了起来,布莱恩递给她那把小手电筒。丽莎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和我在裂缝里发现的一样。”

“好的。”特伦特说,“下一幅画。”

钻头在第二幅画后面也钻到了金属,第三幅也是。在第四幅画后面——这时他们离刘的书房已经很近了——在特伦特把钻头拉出来之前,它一直往里钻进去。这一次,当丽莎被举起来时,她告诉他们她看到了“粉红色的东西”。

“是的,是我跟你说过的绝缘材料,”特伦特对劳里说,“我们到大厅的另一边去试试。”

他们在走廊东侧钻了四幅画后面的墙才发现板条,之后又发现灰泥后面的绝缘材料……当他们重新挂起最后一幅画时,他们听到刘那辆老旧的保时捷转向车道时发出的刺耳的咆哮声。

负责挂这幅画的布莱恩——他刚踮着脚尖够上钩子——没有拿稳画。劳里伸出手,在画落下的时候抓住了画框。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浑身抖得厉害,只好把画递给特伦特,否则她自己也拿不稳。

“你来挂吧。”她说着,一脸痛苦地转向她哥哥,“我只要一直想着我在挂画,就拿不稳,真的。”

特伦特把这幅画挂了起来,这幅画上画的是隆隆驶过城市公园的马车,他看到画挂得有点歪。他伸出手去调整,然后在手指碰到画框之前把手缩了回去。他的妹妹们和弟弟都觉得他就像神一样;特伦特也很聪明,知道自己只是个孩子。但即便一个孩子——假设他有成人一半的智力——也知道,当情形像这样开始变得糟糕时,就应该撒手别管。如果他再继续鼓捣,这幅画肯定会掉下来,玻璃碴碎一地。不知为何,特伦特就是知道。

“走!”他小声说,“下楼,去电视机房。”

刘进来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但画挂歪了!”丽莎提出异议,“特伦特,它没有——”

“别管了。”劳里说,“听特伦特的。”

特伦特和劳里睁大眼睛互相看了看。如果刘到厨房去吃点东西,勉强撑到吃晚饭的时候,一切都可能还好。如果他不这样,那他就会在楼梯上遇到丽莎和布莱恩。只要看一眼,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布拉德伯里家这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已经可以做到不漏于嘴了,但还做不到不形于色。

布莱恩和丽莎走得很快。

特伦特和劳里走在后面,走得稍微慢一点,仔细听着。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焦虑得几乎无法忍受,因为只能听到楼梯上两个小一点的孩子的脚步声,然后刘从厨房里对他们大喊:“小声点,行不行?你们的妈妈在睡觉!”

劳里想,如果刘这一声吼还不能把妈妈吵醒,那就没有什么吵得醒她了。

那天深夜,特伦特快要睡着了,劳里推开他的房门,走了进来,在他床边上坐了下来。

“你不喜欢他,但这还不是全部。”她说。

“谁?”特伦特问道,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下眼皮。

“刘。”她静静地说,“特伦特,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是啊。”他敷衍地说,“你说对啦,我不喜欢他。”

“你也怕他,对不对?”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特伦特说:“对,有点怕。”

“只有一点吗?”

“可能比一点再多一点。”特伦特说。他朝她眨眨眼,希望能看到她的笑容,但劳里只是看着他,特伦特放弃了。她不会让他岔开话题,至少今晚不会。

“为什么?你觉得他可能会伤害我们吗?”

刘经常对他们大吼,但从来没有打过他们。不,劳里突然记起来了,那不完全是真的。有一次,布莱恩没敲门就走进书房,刘打了他屁股一巴掌,重重的一巴掌。布莱恩本想忍住不哭,但最后还是哭了。妈妈也哭了,尽管她没有试图阻止他。但后来她一定对他说了什么,因为劳里听见刘对她大喊大叫。

不过,那只是打屁股,并不是虐待儿童,而布莱恩一想到这个,就会变成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讨厌鬼。

那天晚上特伦特是不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劳里想着。还是刘打了她哥哥一顿,让他哭了起来,而那只是一个诚实的小孩所犯的错误?她不知道,突然领悟了什么不开心的道理,也许彼得·潘关于永远不想长大的想法是对的: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她只知道一件事:这个家里谁才是真正的讨厌鬼。

她意识到特伦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打了他一下。“你哑巴了?”

“我只是在思考。”他说,“很难回答,明白吗?”

“好吧。”她冷静地说,“明白。”

这次她让他思考。

“不。”他终于说话了,双手在脑后扣在一起,“我可不这么想,小丫头。”她不喜欢别人这样叫她,但今晚她决定不跟他计较。她记得特伦特从未这么认真地跟自己说过话。“我想他不会伤害我们……但我认为他做得出这种事。”他撑起一只胳膊肘,更加严肃地看着她,“我觉得他在伤害妈妈,我觉得妈妈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

“她很难受,是不是?”劳里问。突然,她想哭。为什么成年人有时对孩子们一眼就能看到的事情反应如此迟钝?这让你想踢他们。“她本来不想去英格兰……还有他有时对她大喊大叫的样子……”

“别忘了还有头疼。”特伦特冷冷地说,“他说是她说话太多造成的。是的,她很难受,好吧。”

“她会不会……你知道……”

“和他离婚?”

“会。”劳里说,她吁了一口气。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说出这个词,如果她意识到在这方面她和母亲有多像,她就可以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不会。”特伦特说,“妈妈不会。”

“那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劳里叹气。

特伦特说了句什么,但他的声音太轻了,劳里几乎听不见:“哦,是吗?”

在接下来的一周半里,趁家里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他们又钻了更多的小洞:在他们各自房间里的海报后面,在储藏室的冰箱后面(布莱恩能够挤进去,刚好还有空间用钻孔机),还有楼下的壁橱里面。特伦特甚至在餐厅的墙上钻了个洞,是在一个一直笼罩着阴影的角落。他站在梯子顶上,劳里稳稳地扶着梯子。

哪里都没有金属。只有板条。

孩子们暂时把这件事忘记了。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刘重返全职教师岗位后,布莱恩来到特伦特跟前,说三楼的灰泥上又有一道裂缝,他能看到后面有更多的金属。特伦特和丽莎立刻来了。劳里还在上学,在乐队练习。

他们发现第一道裂缝的时候,母亲正因头痛而卧床。回到学校后,刘的脾气马上就变好了(特伦特和劳里之前就确信这一点),但前一天晚上,他和母亲吵了一架,因为他想为历史系的同事们举办一个聚会。如果说有什么是这位前布拉德伯里太太既恨又怕的,那就是在教职工聚会上做女主人了。然而,刘坚持要这么做,她最终让步了。现在她躺在阴暗的卧室里,眼睛上蒙着一条湿毛巾,床头柜上放着一瓶治头痛的药,刘大概正在教员休息室里分发请帖,并拍拍同事们的后背。

新发现的裂缝位于走廊的西侧,在书房的门和楼梯间之间。

“你确定你看到里面有金属吗?”特伦特问,“我们检查过这边,布莱。”

“你自己看。”布莱恩说,特伦特照办了。不需要手电筒,这条裂缝更宽,底部的确有金属。

特伦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跟他们说,他要去五金店,马上就去。

“为什么?”丽莎问道。

“我要去买点石灰。我不想让他看到裂缝。”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而且我尤其不想让他看到里面的金属。”

丽莎皱眉道:“为什么不呢,特伦特?”

但特伦特并不清楚。至少现在还不清楚。

他们又开始钻了,这次他们在三楼所有的墙壁后面都发现了金属,包括刘的书房。有一天下午,特伦特带着钻孔机溜了进去,当时刘正在学校,母亲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教职工聚会采购。前布拉德伯里太太近来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连丽莎也注意到了,但每当有孩子问她是否还好时,她总是露出令人不安的、过于明亮的微笑,告诉他们,她的身体再好不过了。劳里唐突地对她说,她看上去太瘦了。“哦,不。”母亲回答说,“刘说我在英国都要胖成一个团子了——都是那些浓茶害的。”她只是想重新回到生龙活虎的健康状态,仅此而已。

劳里知道不是这样,但就连劳里也不敢当面说母亲骗人。如果他们四个人同时来找她——可以说是联合起来对付她,他们可能会听到一个不同的说法。但连特伦特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刘的一个高等教育学位证挂在桌子上方的墙上。当其他孩子聚集在门外,吓得几乎要呕吐的时候,特伦特从钩子上取下镶了框的学位证,把它放在桌子上,在它原来占据的方形区域中央钻了一个针孔。钻到两英寸深时,钻头碰到了金属。

特伦特小心翼翼地重新挂好学位证,确保它没有歪,然后走了出来。

丽莎如释重负地哭了起来,布莱恩很快也加入了她的行列。他看上去很厌恶这样,但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劳里不得不拼命忍住眼泪。

沿着通往二楼的楼梯,他们每隔一段就钻几个洞,在这些墙后面也发现了金属。金属一直往房子前面延伸,一直到大约在二楼走廊的中间部位。布莱恩房间里的每一面墙壁后都有金属,但劳里的房间里只有一面墙后有。

“这里还没长完呢。”劳里阴沉地说。特伦特吃惊地看着她。“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布莱恩就灵机一动。

“试试地板,特伦特!”他说,“看看是不是那儿也有。”

特伦特想了想,耸了耸肩,钻进劳里房间的地板。钻头一路毫无阻力地钻着,但当他把自己床脚的地毯掀开试钻时,很快就碰到了结实的钢铁……或其他什么坚固的东西。

然后,在丽莎的坚持下,他站在凳子上,钻到天花板上,眼睛被溅到脸上的灰泥粉尘迷了一下。

“该死!”过了一会儿他说,“这里金属更多。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劳里是唯一一个看出特伦特的神色十分不安的人。

那天晚上熄灯后,特伦特来到劳里的房间,劳里甚至都没有装睡。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周里,他们俩都没有睡好。

“你是什么意思呢?”特伦特坐在她床边小声问。

“什么什么意思?”劳里问道,撑起一只胳膊肘。

“你说它在你房间里面还没有长完,这是什么意思?”

“拜托,特伦特——你又不傻。”

“对,我不傻。”他毫无自得之意地赞同道,“大概我更想听你说,小丫头。”

“如果你这么叫我,那你就永远听不到。”

“好吧。劳里,劳里,劳里。满意啦?”

“满意了。那东西在整个房子上面生长。”她停顿了一下,“不,这种说法不准确,它在房子下面生长。”

“那也不准确。”

劳里想了想,然后叹气道:“好吧,它在房子里面生长。它在偷偷占领这幢房子。这样够准确了,聪明鬼?”

“偷偷占领这幢房子……”特伦特坐在她床边静静地说,他看着那张克丽茜·海德的海报,仔细琢磨她说的这句话。最后他点头,露出了她最喜欢的那种微笑,说:“对,够准确了。”

“不管你叫它什么,它都像活物一样。”

特伦特点了点头,他已经想到这一点了。他不知道金属怎么可能是活物,但是他不能给出任何其他的解释,至少现在是这样。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什么?”

“它偷偷摸摸的。”她那双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惧色,“这是我不喜欢的地方。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它想做什么,我也不在乎这一点。但是它在偷偷进行着这一切。”

她用手指梳理着厚厚的长发,然后把两鬓的头发拨到后面。这是一个焦躁不安的无意识动作,这让特伦特想起了爸爸,他很心痛,爸爸的头发就是这样的。

“我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了,特伦特,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就像是在噩梦中,你完全无法摆脱。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对,会有一点感觉。但是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我甚至可能知道是什么事。”

她猛地坐了起来,抓住他的手。“你知道?什么?什么事情?”

“我不确定。”特伦特说着起身了,“我认为我知道,但是我还没准备好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还要继续寻找。”

“如果我们还要钻洞,这幢房子就要倒啦!”

“我没有说‘钻洞’,我说的是‘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还没有出现的东西——还没有长出来的东西。但我认为,当它出现时,它将无法躲藏。”

“跟我说说,特伦特!”

“还不是时候。”他说着,在她的脸颊上轻快地亲吻了一下,“而且——好奇心害死小丫头。”

“我讨厌你!”她低声叫着,又扑倒在床上,把被单盖在头上。不过,她跟特伦特谈过之后,感觉好多了,而且比一周以来的任何时候睡得都好。

特伦特在大聚会前两天找到了他一直寻找的东西。作为最大的孩子,他也许应该注意到,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健康得有点吓人了,她颧骨处的皮肤亮晶晶的,面容异常苍白,都有些发黄变丑了。他应该注意到她经常揉太阳穴,尽管她否认——几乎是惊慌地否认——她有偏头痛,或者持续偏头痛一周多了。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他忙着寻找呢。

从他和劳里的睡前谈话到他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的那四五天里,他把那幢老旧的大房子里的每一个壁橱至少翻了三遍,爬进刘的书房上面的阁楼五六次,搜索了宽敞的旧地下室五六次。

他最后是在地下室里找到的。

这并不是说他在其他地方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他肯定也发现了。二楼壁橱的天花板上伸出一个不锈钢把手。一个弯曲的金属电枢从三楼行李柜的侧面钻了出来。那是一种暗淡、光滑的灰色……直到他摸到它。当他碰到它之后,它泛着淡淡的玫瑰色,而且他听到墙壁深处有微弱但有力的嗡嗡声。他把手缩回来,好像电枢发热了(而且一开始电枢变颜色时,他联想到了炉子上的电枢,他可以肯定是这样)。在他把手缩回来之后,弯曲的金属又变灰了,嗡嗡声也立刻停止了。


前一天,在阁楼上,他注意到屋檐下一个低矮、阴暗的角落里,长着一张由细电缆交织而成的蛛网。特伦特一直用手和膝盖爬行,什么也没做,除了把自己弄得又热又脏,这时他突然发现了这个惊人的现象。他在原地无法动弹,望着这一团凭空出现的电缆似的头发(或者不管怎么说,它们看起来很像)。它们交织着,彼此紧紧地缠绕,似乎要融为一体了,然后继续蔓延,直到它们长到地板上,钻了进去,把自己固定在飘忽的细木屑中。它们似乎在创造某种灵活的支撑结构,而且看起来非常坚固,能够支撑房子在多次撞击和猛烈的敲打中不散架。

然而是什么撞击呢?

是什么猛烈的敲打呢?

特伦特再次以为他知道了。很难相信,但他认为自己知道。

地下室的北端有一个小壁橱,离工作坊和放置炉子的区域很远。他们的生父把这里叫作“酒窖”,虽然他只装了二十多瓶黄汤(这个词总是引得母亲咯咯地笑),但这些酒都被小心地放在他自己搭的纵横交错的架子上。

刘来这里的次数甚至比他进工作坊的次数还要少——他不喝酒。尽管母亲以前经常和亲生父亲一起喝一两杯酒,她现在也不再喝酒了。特伦特还记得,有一次布莱恩问她为什么再也不在炉火前喝酒时,她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悲伤。

她跟布莱恩说:“刘不准我喝酒,他说,酒不过是虚妄的支撑。”

酒窖的门上有一把挂锁,但那只是为了确保门不会自动打开让炉子里的热量钻进去。钥匙就挂在它旁边,但特伦特不需要它。他第一次察看后就把挂锁打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把它锁上。据他所知,再也没有人来到地下室所在的这头了。

当他走近门口时,迎接他的是一股洒出来的葡萄酒的酸味,他对此并不感到太惊讶;这只是进一步证明了他和劳里已经知道的事——这些变化在房子里悄然进行着。他打开门,虽然他所看到的吓了他一跳,但他并没有真正感到惊讶。

金属结构冲破了酒窖的两面墙,把带菱形格子的酒架撞散了,装着博林格酒、蒙达维酒和巴蒂利亚酒的酒瓶子都被撞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跟阁楼上的缆绳一样,这里形成中——用劳里的话来说,生长中——的东西还没有完成。它在光线的照射下旋转,刺痛了特伦特的眼睛,让他胃里有点不舒服。

然而这里没有电缆,也没有弯曲的杆子。在他的生父那个被遗忘的酒窖里生长的东西看起来像橱柜、控制台和仪表盘。当他看过去的时候,只有金属隆起的模糊形状,就像被惊动的蛇昂起的头。他再定睛一看时,它又变成仪表盘、控制杆和读数。那里还有几处闪烁的灯光,有些竟然还对他眨了眨。

伴随着这一生成行为的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特伦特继续小心翼翼地向小房间里迈了一步。一道特别亮的红光,或者说是一连串的红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前走了一步,打了个喷嚏——机器和控制台穿过旧水泥,扬起一大片灰尘。

抢夺他注意力的灯光是一些数字。它们在一个金属结构上面的玻璃条下面,这个金属结构正从控制台旋转出来。这个新东西看起来像某种椅子,虽然坐在里面不会觉得很舒服。特伦特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至少没有哪个人形的生物坐着会舒服。”

玻璃条在这把扭曲的椅子的一个扶手上——如果它是一把椅子的话。这些数字会引起他的注意,也许是因为它们在变化。从

72:34:18

变成

72:34:17

然后又变成

72:34:16

特伦特看了看他的手表,手表上有一根中心秒针,手表证实了特伦特的眼睛已经看到的一切。椅子可能是椅子,也可能不是椅子,但玻璃条下面的数字是一个数字时钟。它在倒计时,准确无误。当读数最终从

00:00:01

变成

00:00:00

也就是从这个下午算起的三天之后?

他很肯定自己明白了。每个美国男孩都知道,当一个倒计时钟表盘上的读数最终为0时,会发生爆炸或发射,两者必居其一。

特伦特认为,这里有太多的设备和小玩意,不可能发生爆炸。

他觉得他们一家在英国时,什么东西进了这幢房子。也许是在太空飘浮了十亿年的某种孢子被地球的引力捕获,盘旋而下,穿过大气层,仿佛微风吹拂下的马利筋绒毛,最后落入印第安纳州泰特斯维尔的一幢房子的烟囱里面。

也就是位于印第安纳州泰特斯维尔的布拉德伯里家。

当然,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特伦特觉得关于孢子的想法是对的,尽管他是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但他还很小,晚上九点吃了意大利辣香肠比萨后还能睡踏实,并且完全相信自己的认知和直觉。最后,这并不重要,对吧?重要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当然,还有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这次特伦特离开酒窖时,他不仅“啪”地一声关上了挂锁,还拿走了钥匙。

刘的教职工聚会上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这件事发生在九点四十五分,就在第一批客人到达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特伦特和劳里随后听到刘在对母亲大喊大叫,说她对所表现出的唯一该死的体贴,就是早点起床早做蠢事——如果她等到十点左右起床,就会有五十个或更多人在客厅、餐厅、厨房和后厅里走来走去。

“你到底怎么了?”特伦特和劳里听见他对她大吼。特伦特觉得劳里的手像一只冰冷的小老鼠一样慢慢摸索进他手中,他紧紧地握着它。“你不知道大家会怎么说吗?你不知道系里的人会说什么吗?我的意思是,真的,凯瑟琳——这简直可笑!”

母亲唯一的回答是软弱无助的抽泣,特伦特对母亲产生了一阵可怕的厌恶,虽然这并非他所愿。她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呢?她傻到家了,造成今天的局面,难道不是她活该吗?

他为自己感到羞愧,甩掉这个念头,把它忘记,然后转向劳里。他看到眼泪顺着她的面庞流下来,特伦特感到十分震惊,她眼里无言的悲伤像一把刀刃一样刺进了他的心里。

“多美好的聚会,嗯?”她小声说,用双掌的掌根擦掉眼泪。

“是啊,小丫头。”特伦特说。特伦特拥抱着她,这样她就可以靠着他的肩膀哭,而不会被人听见。“毫无疑问,它进入了今年我心目中的前十名。”

凯瑟琳·埃文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地希望再次成为凯瑟琳·布拉德伯里)似乎一直在对所有人说谎。她患了一种会让她痛得尖叫、脸色发青的偏头痛,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最近两周都是如此。在这段时间里,她几乎什么都没吃,瘦了十五磅。她正在给历史系的系主任斯蒂芬·克鲁契默和他的妻子上点心,这时她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突然从她身边消失了。她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向前滚去,把一整盘中国猪肉卷倒在了克鲁契默太太那件昂贵的诺玛·卡玛丽礼服上,这件礼服是专门为这次活动而买的。

布莱恩和丽莎听到骚动,穿着睡衣下楼来看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们两个人——其实是四个孩子——已经被刘爸爸严令聚会开始后不要下楼。“大学里的人不喜欢在教职工聚会上看到孩子。”刘那天下午粗鲁地解释道,“这种聚会上有各种不成文的规定。”

当他们看到母亲躺在地板上,周围跪了一圈担心的教职工时(克鲁契默太太不在;她跑到厨房去,想趁污渍还没有干,往裙子上弄点冷水),他们忘记了继父的严厉命令,跑了进来。丽莎哭着,布莱恩惊慌失措地叫着。丽莎踢到了亚洲研究带头人的左肾。比她大两岁、重三十磅的布莱恩则更厉害:他把秋季学期的客座讲师不偏不倚地撞进壁炉里。她胖乎乎的,身上穿着粉红色的裙子,脚上穿着鞋尖卷曲的晚间拖鞋。她坐在一大片灰黑色的灰烬中,目瞪口呆。

“妈!妈妈!”布莱恩喊着,摇晃着这位前布拉德伯里太太,“妈妈!醒醒!”

埃文斯太太动了动,呻吟着。

“你们两个,上楼!”刘冷冷地说。

当他们没有表现出服从的迹象时,刘把他的手放在丽莎的肩膀上,紧紧地握住,直到她疼得尖叫起来。刘对丽莎怒目而视,他脸色苍白,只有脸颊中间的红斑像抹了胭脂一样明亮。

他紧咬牙关,说的话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我会处理好这里,你和你哥哥上楼,马——”

“放开丽莎,你这个婊子养的。”特伦特正言道。

刘——还有所有已经早早来参加聚会、目睹了这场滑稽插曲的人——转向客厅和走廊之间的拱门。特伦特和劳里并肩站在那里。特伦特的脸色和他继父一样苍白,但他的脸平静而沉着。参加聚会的人中有人——并不多,但还是有几个人——认识凯瑟琳·埃文斯的第一任丈夫,后来他们一致认为,他们父子俩非常相像。事实上,比尔·布拉德伯里几乎像是死而复生,来对抗他脾气暴躁的继任者。

“你们给我上楼去。”刘说,“你们四个都上去。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你们担心的。你们根本不必担心。”

克鲁契默太太已经回到了房间里,她那件诺玛·卡玛丽礼服的前襟湿了,但污渍也消失了。

“把你的手从丽莎身上拿开。”特伦特说。

“从妈妈身边走开。”劳里说。

这时埃文斯太太坐了起来,双手抱头,茫然地环顾四周。头痛像气球一样爆开,使她失去了方向,身体虚弱,但她终于摆脱了过去十四天所忍受的痛苦。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事,让刘难堪,甚至可能让他蒙羞,但此刻她太庆幸自己的痛苦已经停止,便不再在乎了。让他蒙羞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她只想上楼——慢慢地,然后躺下。

“该好好教育一下你们了。”刘看着他的四个继子女,客厅里面一片寂静,大家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刘的眼睛不是一下扫过四个孩子,而是挨个看过去,就好像是在给每个人的罪行定性量刑。当他的目光落在丽莎身上时,丽莎哭了起来。他大声对客厅里的人说:“我很抱歉他们这么没教养,恐怕是我妻子对他们管得太松了。他们需要一个严厉的英国保姆——”

“别犯傻了,刘。”克鲁契默太太说。她的声音非常洪亮,但不是太好听,有点像一头驴子在大声叫。布莱恩跳起来,抓住妹妹,也哭了起来。“你妻子晕倒了,他们很担心,仅此而已。”

“说得太对了。”那位客座讲师说,她拖着那庞大的身躯吃力地从壁炉里站起来。她的粉红色连衣裙现在变成了斑驳的灰色,脸上布满了煤烟。只有她那双有着可笑却引人注目的卷曲鞋尖的鞋子似乎逃过了一劫,但她看上去对这些毫不在意。“孩子们应该关心母亲,丈夫们也应该关心妻子。”

她最后说这句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埃文斯,但刘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当特伦特和劳里扶母亲上楼时,刘一直盯着他们。丽莎和布莱恩像仪仗队一样跟在后面。

聚会继续进行。这一事件或多或少地被遮掩过去了,就像教职工聚会上经常发生的不愉快事件一样。埃文斯太太——自从她丈夫宣布要弄个聚会以来,她每晚最多睡三个小时——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刘就在楼下,孩子们听到他在妻子缺席的情况下大声说着一些亲切的话。特伦特猜想,刘甚至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和他那个惊慌失措、东奔西跑的妻子争吵了。

他一刻都没有离场,没有上楼来看看她。

一次也没有,直到聚会结束。

在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之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叫她起床……她照做了,她对此逆来顺受,自从她和刘犯下错误,跟牧师说“她/他愿意”之后,她就对所有事都逆来顺受。

刘把头探进特伦特的房间,怒目打量着孩子们。

“我就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打着什么小算盘。”他满意地微微点头,“你们会吃一顿教训的,你们都知道,这是毋庸置疑的。明天再算账吧。今晚我要你们马上到床上去睡,好好反省一下。马上回你们自己的房间,别到处乱窜。”

其实无论是丽莎还是布莱恩都没有“到处乱窜”,他们都太累了,情绪也很紧张,除了躺到床上,并且立即入睡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但是劳里不顾刘爸爸的命令,又回到了特伦特的房间。他们听着继父责备母亲胆敢在他的聚会上晕倒,两人沉默而沮丧。

“哦,特伦特,我们要做些什么?”劳里伏在他肩上说。

特伦特的脸色异常苍白,平静如水。“做什么?”他说,“为什么要做,我们什么也不做,小丫头。”

“我们必须做!特伦特,我们必须做!我们必须帮帮她!”

“不,我们不必做。”特伦特说,嘴角掠过一丝可怕的微笑,“房子会帮我们做好的。他看了看表,算了算,“明天下午三点三十四分左右,房子会把一切都搞定。”

早晨刘没有教训他们。刘·埃文斯正在专心准备八点钟关于诺曼人征服英格兰所产生的影响的研讨会。特伦特和劳里对此都不感到惊讶,但两人都非常庆幸。刘告诉他们,他晚上会在书房里挨个见他们,然后“要好好打每个人几下”。他引用完这种含糊威胁之后,抬起头,右手紧握公文包,大步走了出去。母亲还在睡觉,而他的保时捷在街上呼啸而去。

两个年纪较小的孩子站在厨房旁边,双臂环抱着对方,在劳里看来,他们就像《格林童话》里的插图。丽莎吓哭了,布莱恩的上嘴唇僵硬,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但他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有紫色的眼袋。布莱恩对特伦特说:“他会打我们的,而且会打得特别重的。”

“不会的。”特伦特说。他们看着他,满怀希望却又带着疑虑。毕竟,刘已经说了要打屁股;甚至连特伦特也不能幸免于这种痛苦的侮辱。

“但是,特伦特——”丽莎说。

“听我说。”特伦特说着从桌子下抽出一把椅子,在两个小家伙面前坐了下来。“仔细听,一个字也不要漏掉。这很重要,我们谁也不能搞砸。”

他们瞪着蓝绿色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

“学校一放学,你们两个就马上回家……但只到拐角处。枫树街和胡桃树街的拐角处。你们明白了吗?”

“明……明白。”丽莎迟疑地说,“但是,为什么,特伦特?”

“不用考虑这个。”特伦特说。他的眼睛——也是蓝绿色的——闪闪发亮,但劳里认为那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神色。事实上,她认为这件事有些危险。“就在那里,站在邮筒旁边。你们必须在三点以前到那儿,最迟三点十五分。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布莱恩代表他们两人说,“我们明白了。”

“劳里和我到时候会在那儿,或者你一到那儿,我们马上就会到。”

“我们怎么才能做到呢,特伦特?”劳里问,“我们要到三点才放学,乐队还要排练,公共汽车要——”

“今天我们不去学校。”特伦特说。

“不去?”劳里很为难。

丽莎很害怕。“特伦特!你不能这么做!那是……那是……逃学!”

“也是时候了。”特伦特冷冷地说,“现在你们俩准备去上学。只要记住:在枫树街和胡桃树街的拐角处,时间是三点,最迟最迟三点十五分。不管你们做什么,都不要直接回家。”他恶狠狠地盯着布莱恩和丽莎。他们望着他,惊恐而错愕,两人拉着彼此寻求安慰。连劳里也害怕了。“等着我们,但你们不准回到这幢房子里来。”他说,“绝对不行”。

孩子们走后,劳里抓住他的衬衫,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这和房子里正在生长的东西有关系,如果你想让我逃学帮你,你最好告诉我是什么,特伦特·布拉德伯里!”

特伦特说:“我会告诉你,别激动。”他小心翼翼地把衬衫从劳里紧紧抓住的手里拿开,说:“小点声。我不想让你吵醒妈妈。她会让我们去上学的,那就不妙了。”

“好吧,是什么?快告诉我!”

“下楼。”特伦特说,“我带你去看看。”

特伦特带着劳里下楼去了酒窖。

特伦特并不完全确定劳里是否会赞同他的想法——哪怕对他来说,这个决定似乎是……好吧,最终的——但她同意了。如果这只是忍受刘爸爸的一顿打,他认为她不会同意,但当劳里看到母亲毫无知觉地躺在客厅地板上,继父对此无动于衷时,劳里和特伦特一样,内心都大受震动。

“是的。”劳里阴郁地说,“我认为我们必须这么做。”她看着椅子扶手上闪烁的数字。现在的读数是:

07:49:21

酒窖已不再是酒窖了。那里的确有一股酒味,在他们父亲扭曲的酒架残骸中间,地板上散落着一堆堆破碎的绿色玻璃,但现在它看起来就像疯人版“进取号”星际飞船上的控制桥。表盘旋转,数字读取器忽闪忽闪地变化着。灯光闪烁。

“是的。”特伦特说,“我也这么认为。那个狗娘养的,对她那样大喊大叫!”

“特伦特,别说了!”

“他就是个人渣!是个杂种!是个蠢货!”

但他们这样满嘴说着脏话只是在竭力给自己鼓劲,他们俩都知道。看着这些奇怪的仪器和控制装置,特伦特感到怀疑和不安,几乎有点恶心。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读过的一本书,那是梅瑟·迈尔写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吃邮票巨怪”的特鲁斯科的怪物把一个小女孩塞进一个信封,寄给了相关的人。这不正是他之前提议要对刘·埃文斯做的事情吗?

“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他会杀了她的。”劳里低声说。

“哈?”特伦特飞快地把头扭来扭去,弄疼了脖子,但劳里没有看他。她看着倒计时的红色数字。它们倒映在她上学时戴的眼镜镜片上。她似乎被催眠了,没有意识到特伦特正看着她,甚至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就在那里。

“不是故意的。”她说,“他可能太伤心了,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因为我觉得他爱她,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爱他,你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但他会让她越来越糟。她会一直生病,然后……有一天……”

她没有再说了,然后看向特伦特。她脸上的某种神情把特伦特吓坏了,这比他们那幢奇怪多变、鬼鬼祟祟的房子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更可怕。

“告诉我,特伦特。”她抓住特伦特的手臂,她的手冰凉,“告诉我,我们要怎么做。”

他们一起上楼,去了刘的书房。特伦特做好了要翻遍这个地方的准备,但他们在最上面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钥匙整齐地塞在一个信封里,信封上用刘那种小巧、整洁、有点呆板的字体写着“书房”两个字。特伦特把它放在口袋里。他们一起离开家的时候,二楼传来淋浴的声音,这意味着妈妈已经起床了。

他们在公园里待了一天。这是他们俩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天,尽管他们俩谁也没说出来。有两次,他们看见巡警,便躲进公共厕所里,直到他离开。现在可不是逃学被逮着,然后被抓去上学的时候。

两点半,特伦特给了劳里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陪她走到公园东边的电话亭。

“一定要这么做吗?”她问,“我不想吓唬她,尤其是在经历了昨晚的事之后。”

“你希望她待在家里吗,不管发生什么事?”特伦特问。劳里把那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扔进去,不再表示异议。

电话铃响了好多声,她确信母亲出去了。这可能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坏事。这当然令人担忧。如果她出去了,她完全有可能在那之前回来——

“特伦特,我认为她不——”

“喂?”埃文斯太太用一种困倦的声音说。

“哦,嘿,妈妈,”劳里说,“我刚刚以为你不在。”

“我回去睡觉了,”她尴尬地笑着说,“我突然觉得似乎睡不够。我想,我如果睡着了,就不会想起昨天晚上我有多糟糕了——”

“哦,妈妈,一点都不糟糕。一个人晕倒,并不是因为她想——”

“劳里,你为什么打电话?你还好吗?”

“当然,妈妈……嗯……”

特伦特重重地戳了戳她的肋骨。

劳里刚才一直缩着(还似乎越缩越小),她急忙直起身子。“我在体育馆受伤了。就是……你知道的,伤了一点点,并不严重。”

“你怎么了?天哪,你不会是在医院打电话吧?是吗?”

“天哪,不是!”劳里急忙说,“只是扭伤了膝盖。凯特老师问你能不能早点来接我回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回去。真的很疼。”

“我马上就来。亲爱的,尽量不要动,你可能拉伤了韧带。护士在吗?”

“现在不在。别担心,妈妈,我会小心的。”

“你是在医务室吗?”

“对。”劳里说。她的脸涨得通红,跟布莱恩的雷德福莱尔小红车似的。

“我马上就到了。”

“谢谢你,妈妈。拜拜。”

她挂了电话,看着特伦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叹息。

“真有意思。”她说,声音像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你做得很好。”他说,“比我能做的好多了,小丫——劳里。我不确定她会不会相信我。”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再相信我。”劳里哀怨地说。

“会的。”特伦特说,“没关系的。”

他们走到公园的西侧,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到胡桃树街。天已经变得又冷又暗,头顶积起了乌云,寒风刺骨。他们等了五分钟,这五分钟仿佛没有尽头,然后母亲的斯巴鲁汽车经过他们,飞快地朝特伦特和劳里就读的格林多恩中学驶去……我们如果不逃学就在那里,就在那里了,劳里想。

“她开得好快!”特伦特说,“我希望她别遇到意外,或者其他什么事。”

“现在担心那个太晚了。来吧。”劳里拉着特伦特的手,又把他拉回电话亭,“你可以给刘打电话了,你这个幸运的恶魔。”

他又放了一枚硬币进去,打了历史系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他从钱包里取出的一张卡片上写着这串号码。前一天晚上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但现在一切都开始了,他发现自己冷静而沉着……事实上,他太冷静了,几乎都僵硬了。他看了看表,差一刻三点。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西边隐约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这里是历史系。”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嘿。我叫特伦特·布拉德伯里,我找我继父刘易斯·埃文斯。”

“埃文斯教授在上课。”秘书说,“但他会在——”

“我知道,他在上英国现代史课,三点半才下课。但您最好还是去找他。有紧急情况。这关系到他的妻子。”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我妈妈。”

对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特伦特微微感到一阵惊慌。她好像在考虑拒绝他或不理会他,不管有没有紧急情况,而这绝对不在计划之内。

“他在奥格尔索普那儿,就在隔壁。”她最后说,“我亲自去找他。我让他马上打电话——”

“不,我不挂电话。”特伦特说。

“但是——”

“拜托您,别再跟我耍滑头了,去把他找来好吗?”他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刺耳的惊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好吧。”秘书说。很难说她是更不高兴还是更担心了。“如果你能告诉我——”

“不能。”特伦特说。

对方不高兴地哼了哼,他能做的就是等着。

“怎么了?”劳里问。她两只脚轮换着挪动,就像急着要上厕所一样。

“我在等,他们去找刘了。”

“如果他不来怎么办?”

特伦特耸了耸肩。“那我们就惨了。但他会来的,你等着瞧吧。”他希望自己能像听上去那样自信,但他仍然相信这通电话能起到作用。它必须奏效。

“我们拖延到最后一刻。”

特伦特点了点头。他们要拖延到最后一刻,劳里知道为什么。书房的门是结实的橡木做的,很牢固,但他们两人都不知道锁的事。特伦特想确保刘只有尽可能短的时间来想办法打开它。

“如果他回家时看见布莱恩和丽莎在拐角处怎么办?”

特伦特说:“如果他和我料想的一样着急,他才不会注意到他们是否踩着高跷,戴着荧光笨蛋高帽呢!”

“他为什么不接那该死的电话?”劳里看着手表问。

“他会的。”特伦特说,接着他们的继父就接了。

“喂?”

“刘,我是特伦特。妈妈在你书房里。她一定又头痛了,因为她昏过去了。我叫不醒她。你最好马上回家。”

特伦特对继父首先关注的事情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这是他的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但这仍然让他非常生气,他拿着电话的手指都变白了。

“我书房?我书房?她在我书房做什么?”

尽管特伦特很生气,但声音却很平静:“打扫,我想是的。”然后,他向那个对工作比对妻子关心得多的男人抛出了终极诱饵,“地板上到处都是报纸。”

“我马上就来。”刘敲了敲键盘,然后补充说,“如果里面有窗户开着,看在上帝的分上,把它们关上。暴风雨就要来了。”他没说再见就挂了电话。

“可以了吗?”特伦特挂电话时,劳里问他。

“他马上就来?”特伦特说,冷笑了一声,“这个浑蛋太激动了,他甚至没有问我不上学在家干什么。我们走吧。”

他们跑回枫树街和胡桃树街的拐角处。天空变得很黑了,雷声越来越密集。当他们到达街角的蓝色美国邮筒时,枫树街的街灯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灯光从他们身边一直向山上延伸。

丽莎和布莱恩还没有到。

“我想和你一起去,特伦特。”劳里说,但她的表情说明她在撒谎。她的脸色苍白,大眼睛里盈满眼泪。

“没门。”特伦特说,“在这里等布莱恩和丽莎。”

听到这两个名字,劳里转过身,朝胡桃树街望去。她看见两个孩子过来了,手里拿着饭盒蹦蹦跳跳地走着。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她很肯定是他们,于是她告诉特伦特。

“好。你们三个到雷德兰太太的树篱后面等刘过去。然后你们可以沿街走,但也不要进屋,也不要让他们进去,在外面等我。”

“我很害怕,特伦特。”眼泪已经开始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了。

“我也是,小丫头。”他说着,飞快地吻了吻她的前额,“但很快就会结束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特伦特就顺着街道朝枫树街布拉德伯里家的房子跑去。他边跑边看了看表。现在是三点十二分。

房子里有一股使他害怕的静止的热气。就像火药被撒在每个角落,他看不见的人都站在一旁,点燃了看不见的引信。他想象着酒窖里的时钟无情地嘀嗒走着,现在的读数是:

00:19:06

如果刘迟到了怎么办?

现在没有时间担心那个了。

特伦特穿过静止、燥热的空气,跑上了三楼。他恍惚觉得自己能感觉到房子在躁动,随着倒计时接近尾声,房子活了过来。他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想象,但是他心里很明白不是这样。

他走进刘的书房,随意打开两三个文件柜和书桌抽屉,把他目之所及的文件扔得满地都是,这不需要多少时间。他刚刚弄完,就听到保时捷从街上开过来。今天发动机没有咆哮,刘让车尖锐地鸣叫一声后停了下来。

特伦特走出办公室,走进三楼走廊的阴影里。他们是在那里钻的第一个洞,那好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他把手伸进衣袋里去掏钥匙,衣袋里除了一张皱巴巴的旧午餐票外,什么也没有。

一定是我在街上跑的时候把它弄丢了。一定是从我口袋里弹出去了。

他站在那里,汗流浃背,浑身冰凉,保时捷呼啸着驶入车道。发动机熄火了。车门开了又关上。刘的脚步声快速移向后门。雷声像炮弹一样在天空中轰隆作响,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了黑暗,在房子深处的某个地方,一台马力强劲的发动机发动了,发出低沉的咆哮声,然后开始嗡嗡作响。

天哪,天哪,我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他块头比我大!如果我想打他的头,他会——


他把左手伸进另一个口袋里,当那只手碰到钥匙上的老式金属齿痕时,他没有往下想了。他在公园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一定在不知不觉中把钥匙从一个口袋转移到了另一个口袋。

特伦特上气不接下气,心脏怦怦直跳,忐忑不安。他退到走廊尽头的行李柜,走了进去,把面前的手风琴式折叠门关上了。

刘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妻子的名字。特伦特看见他来了,他的头发像钉子一样竖了起来(他开车时一定是用手梳过头发),领带歪斜着,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那宽阔而睿智的额头上冒出来,眼睛愤怒地眯着往下看,露出两条小缝。

“凯瑟琳!”他咆哮,然后跑到楼下的办公室。

刘还没来得及走进去,特伦特就从行李柜里出来,无声无息地跑回大厅。他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他没有插准钥匙孔……如果他第一次拧钥匙时制栓没有转动……

如果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发生了,我会和他打一架,他思考道,如果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我该死的一定要带他一起去。

他一把抓住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合上时,一层灰尘从铰链间喷了出来。他瞥了一眼刘受惊的脸。接着钥匙被插进锁里了。他拧了拧钥匙,刘还没来得及把门撞开,门闩已经插上了。

“喂!”刘咆哮道,“喂!你这个小杂种,你在干什么?凯瑟琳在哪里?把我放出去!”

刘徒劳地前后扭动着门把手。然后他停了下来,在门上连砸了几下。

“马上把我放出去!特伦特·布拉德伯里,否则我他妈非揍你不可!”

特伦特慢慢后退,穿过大厅。他的肩膀撞到对面的墙,他倒抽了一口气。他想都没想就把书房的钥匙从钥匙孔里拔了出来,钥匙从他的指间掉了下来,落在他两脚之间褪了色的走廊地毯上。一切准备就绪,反应开始了。世界开始摇晃起来,好像他被水淹没了,他不得不挣扎着不让自己晕倒。直到现在刘被锁了起来,母亲被支开去开始一场根本不存在的救助,而其他孩子则安全地躲在雷德兰太太那片杂草丛生的紫杉树篱后面,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料想到计划会成功。如果说刘爸爸对自己被锁在里面十分惊讶,那特伦特·布拉德伯里则是感到惊愕。

书房的门把手一直在急剧地来回转着。

“让我出去,该死的!”

“我四点一刻就会让你出来,刘。”特伦特的气息不均匀,声音颤抖,接着他还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如果你四点一刻还在这里,那就成了。”

然后,从楼下传来声音:“特伦特?特伦特,你还好吗?”

天哪,是劳里!

“你在吗,特伦特?”

还有丽莎!

“喂,特伦特!没事吧?”

还有布莱恩。

特伦特看了看表,吃惊地发现现在是三点三十一分……三十二分。假如他的表慢了呢?

“出去!”他冲他们尖叫着,冲过走廊,奔向楼梯,“滚出这幢房子!”

三楼的走廊似乎像太妃糖一样在他面前拉长;他跑得越快,走廊似乎伸展得越远。刘不停砸门的声音急如雨点,咒骂声还在回荡。雷声隆隆。而且,从房子深处传来了越来越急迫的机器启动的声音。

他终于走到楼梯间,急匆匆地往下走,上半身往前倾,差点摔倒。然后,他绕着螺旋楼梯的端柱,从二楼和一楼之间的楼梯上飞奔而下,朝弟弟和两个妹妹等着他的地方跑去,他们正抬头望着他。

“出去!”他尖叫着,抓住他们,把他们推向开着的门和外面暴风雨肆虐的黑暗中。“快!”

“特伦特,发生了什么?”布莱恩问道,“房子怎么了?它在摇晃!”

这是在摇晃——地板剧烈震动,震得特伦特的眼球在眼窝里直打战,灰泥开始落入他的头发中。

“没时间了!出去!快!劳里,帮我!”

特伦特把布莱恩搂在怀里,劳里抓住丽莎腋下的裙子,跌跌撞撞地和他一起跑出门去。

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天空。刚才那一阵阵风声现在像龙的咆哮。特伦特听到房子下面剧烈的震动。当他和布莱恩一起跑出房门时,他看到一束电蓝色的光芒从狭窄的地下室窗户射了出来。蓝光太明亮了,在他的眼睛上留下了近一小时的残影(他后来回忆说,他没有失明,很幸运)。光线像固态物体一样切过草坪。他听到玻璃碎了,就在他跨出门的时候,他感受到房子在他脚下升了起来。

他跳下前门的台阶,抓住劳里的胳膊。他们踉踉跄跄地走下人行道,来到街上。随着暴风雨的来临,街上现在黑如永夜。

他们转过身来,看着这一切发生。

枫树街的那幢房子似乎在逐渐恢复原样。它看上去不再笔直坚实;它似乎在抖动,就像连环画上踩着高跷的人。巨大的裂缝从它身上延伸开来,不仅出现在水泥路上,还出现在它周围的泥土上。草坪被撕成巨大的馅饼状的草皮。绿树下黑乎乎的树根向上伸展着,整个前院似乎变成了一个气泡,仿佛在使劲支撑着那幢房子,而在这之前房子已扩大很久了。

特伦特把目光投向三楼,刘书房里的灯还亮着。特伦特以为玻璃打碎的声音已经从上面传来了——还在传过来,然后他又觉得这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怎么能在这种嘈杂声中听到别的声音呢?就在一年后,劳里告诉他,她很确定她听到了继父在楼上尖叫。

房子的地基先是破碎,接着裂开,然后随着灰浆爆炸的一声巨响被震裂了。明亮寒冷的蓝色火焰突然冒了出来。孩子们遮住眼睛,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发动机发出刺耳的尖鸣。地面在最后一次痛苦的支撑动作中不断向上拱……然后坍塌。突然,房子升到了离地面一英尺高的地方,停在一片明亮的蓝色火堆上。

这是一次完美的起飞。

在屋顶的中央,风向标疯狂地旋转着。

房子一开始上升得很慢,然后开始加速。在熊熊的蓝色火焰中,它轰隆轰隆地向上冲去,前门也跟着疯狂地前后拍打着。

“我的玩具!”布莱恩叫着,特伦特狂笑起来。房子有三十码高,似乎准备好向上跃出一大步,然后冲进乌黑的滚滚云朵里。

它不见了。

两片木瓦像黑色的大叶子一样飘了下来。

“当心,特伦特!”一两秒钟后,劳里叫了起来,用力把他推开,把他撞倒了。写着“欢迎”字样的橡胶垫砰的一声掉在他刚才站着的那条街上。

特伦特看着劳里。劳里回头。

“如果它打中你的头,会疼死你的。”她对他说,“所以你最好别再叫我小丫头了,特伦特。”

他严肃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劳里也笑了起来。两个小一点的孩子也是。布莱恩握住特伦特的一只手,丽莎握着另一只。他们把他扶了起来,然后四个人站在一起,看着破碎的草坪中央冒着烟的地窖。人们正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但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们没有理会他们。或者更确切地说,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那里。

“哇!”布莱恩钦佩地说,“我们的房子起飞了,特伦特。”

“对。”特伦特说。

丽莎说:“也许不管它去哪里,那里的人都会想知道关于诺曼人和撒克逊人的知识。”

特伦特和劳里互相搂住对方,尖叫起来,夹杂着笑声和恐惧……就在那时,雨开始倾盆而下。

街对面的斯莱特里先生也加入了他们。他头发稀疏,但他仅有的头发都紧紧地贴在他那闪闪发亮的头颅上。

“出了什么事?”他尖声喊着以盖过雷声,到现在雷几乎打个没完,“这里发生了什么?”

特伦特放开妹妹,看着斯莱特里先生。“真正的太空探险。”他严肃地说,这又让他们大笑起来。

斯莱特里先生向空地窖投去怀疑而害怕的目光,认为还是谨慎为上,便退到他那一边的街上去了。尽管大雨倾盆,但他没有邀请布拉德伯里家的孩子们和他一起过去。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坐在路边,特伦特和劳里坐在中间,布莱恩和丽莎坐在两边。

劳里靠向特伦特,小声在他耳边说:“我们自由了。”

“比这更美好的是——”特伦特说,“她自由了。”

然后,他伸出双臂拥抱他们——努力伸展,他勉强可以做到,他们在倾盆大雨中坐在路边,等着母亲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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