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铎之城全城都笼罩在怀疑和极大的恐惧中。在一些人看来,白昼并不意味着多大希望,每个早晨他们都在等候噩耗,对他们而言,美好的天气和明亮的太阳似乎只不过是种嘲弄。他们的城主已经死了,烧成灰了,阵亡的洛汗国王停灵在他们的王城内,那个在夜里来到他们中间的新国王又出征了,去对抗那极其黑暗又异常可怕,没有任何英勇之情或武勇之力可以征服的力量。而且,杳无音讯。大军离开魔古尔山谷,取道山脉阴影下那条往北的大道之后,没有一个信使回报,也没有一句流言传来,提及阴郁的东方发生了什么事。
众将领出发仅仅两天后,伊奥温公主便吩咐照顾她的妇女拿来她的衣袍。她不肯听劝,坚持要下床。等她们帮她穿好衣服,用亚麻纱布吊挂好她的手臂,她便去见诊疗院的院长。
“大人,”她说,“我忧心如焚,实在躺不住。”
“公主,”他答道,“您尚未痊愈,我受命要特别照顾好您。您必须卧床七日后才能起来,我是这么被吩咐的。我请求您回去吧。”
“我已经痊愈了,”她说,“至少身体已经痊愈了—除了左臂以外,不过它也已经不疼了。但我要是无事可做,就会再次病倒的。没有战争的消息吗?那些妇女什么都不知道。”
“诸位王侯将领已经骑马抵达魔古尔山谷,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消息了。”院长说,“人们说那位从北方来的新将领是他们的统帅。他是一位伟大的贵族,而且是位医者。医治的手竟也能使剑,我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倘若古老的传说是真的,那么曾经有过这样的事,但如今在刚铎已经不是这样了。长年以来,我们医者只求弥补用剑之人造成的创伤。而且,哪怕没有这些人,我们要做的事也够多了—不需要战争来添乱,世间就已经充满了伤害与不幸。”
“院长大人,不必双方,仅仅一个敌人就足以导致战争。”伊奥温答道,“而无剑之人仍然可能死于剑下。当黑暗魔君聚集兵力时,您难道只希望刚铎的百姓为您采集药草吗?而且,肉体的痊愈并不总是好事,马革裹尸也并不总是不幸,即便死得极其痛苦。若是容许,我会在这个黑暗的时刻选择后者。”
院长看着她。她长身玉立,白皙的脸上双眼明亮。当她转过身,从他开向东方的窗户望出去时,她的右手紧握成拳。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片刻后,她再次回身面对他。
“就没有什么事可做吗?”她说,“这城由谁统治?”
“我委实不清楚。”他答道,“此类事务不由我操心。一位元帅统领着洛汗的骑兵。我听说,刚铎的人马由胡林大人指挥。但白城的宰相依法应是法拉米尔大人。”
“我在哪里能找到他?”
“就在这诊疗院里,公主。他受了重伤,不过目前正在康复。可我不知道—”
“您就不能带我去见他吗?这样您就知道了。”
法拉米尔大人正独自在诊疗院的花园中散步。阳光晒得他浑身暖洋洋的,他感到生命力重新在血脉中奔涌;然而他心情沉重,正越过城墙向东眺望。院长前来时唤了他的名字,他转过身,便见到了洛汗的公主伊奥温。他看清她受了伤,又眼光敏锐地察觉了她的悲伤与烦乱,心中不禁油然生起怜悯之情。
“大人,”院长说,“这位是洛汗的公主伊奥温。她随同国王骑赴战场,受了重伤,目前住在院中由我照管;但她并不满意,希望能和白城的宰相谈一谈。”
“大人,请不要误解了他。”伊奥温说,“我并不是因为照顾不周而悲伤。对那些渴望被治愈的人来说,没有哪处诊疗院比这里更好。但我无法成天卧床,无所事事、如陷囹圄。我曾渴望战死沙场,但死亡未至,而战争还在继续。”
法拉米尔略作示意,院长便鞠躬告退。“公主,您希望我做些什么?”法拉米尔说,“我自己也是医者的囚徒。”他看着她,身为一个内心深处涌动着怜悯之情的男人,他觉得她在哀伤当中透出的美好仿佛要刺透他的心。而她看着他,见到了他眼中深沉的温柔,但她从小在战士当中长大,她很清楚:马克的骑兵没有哪位能在战场上胜过眼前这个人。
“您有什么愿望?”他再次说,“若在我权力范围之内,我会去办。”
“我要您给这位院长下令,吩咐他放我离开。”她说。然而,尽管言词高傲依旧,她的心却踌躇犹疑了,平生第一次,她对自己没了把握。她猜这个既坚毅又温柔的高大男人可能认为她只是任性,就像个意志不坚定的孩子,不能坚持做完一件枯燥乏味的工作。
“我自己也受着院长的照管。”法拉米尔说,“并且我尚未接掌白城的治理之权。但是,即便我有权,也仍会听从他的建议。除非遇到重大需要,否则我不该在他擅长的事务上违背他的意愿。”
“但我不想养伤了。”她说,“我真希望像我哥哥伊奥梅尔一样骑赴战场,若像希奥顿王就更好—他阵亡了,同时获得了光荣与安息。”
“公主,纵使您有追随众将领出征的体力,这时也太迟了。”法拉米尔说,“但无论情愿与否,战死沙场的命运仍有可能降临到我们所有人头上。如果您肯在还有时间的时候听从医者的命令,您就能更充分地作好准备,以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它。您和我,我们必须怀着耐心,忍受这等待的时时刻刻。”
她没有作答,正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感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软化了,仿佛一层严霜在春天的第一丝征兆中开始消融。一滴泪夺眶而出,顺着她的腮边流下,犹如一颗晶莹的雨露。她微微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接着她开了口,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对他说话:“可是那些医者还要我再躺七天。”她低声说道,“而我房间的窗户又不朝东。”此刻,她的语调就像一个伤心的少女。
法拉米尔心中虽充满了怜悯,却露出了微笑。“您房间的窗户不朝东吗?”他说,“这可以补救。此事我会给院长下令。公主,若您肯留在院中让我们照顾,并好好休息,那么您可随意到这花园中来,在阳光下散步,并向东眺望—我们的全部希望都出发去了那边。您会在这里找到我—在散步、等候,并且同样向东眺望。若您愿意跟我说说话,或偶尔陪我散散步,都会让我感到宽慰。”
于是,她抬起头来,重新正视他的双眼,苍白的面容浮起了一抹红晕。“我如何能使您宽慰呢,大人?”她说,“而且我并不想听生者的言谈。”
“您愿意听我坦白直言吗?”他说。
“我愿意。”
“那么,洛汗的伊奥温,我要对您说,您很美。在我们丘陵的山谷中有许多美好明丽的花朵,还有比花朵更美的姑娘;但迄今为止,我在刚铎见过的无论是花朵还是姑娘,都不及此刻所见的这么美丽,又这么悲伤。也许,黑暗将笼罩我们的世界,所余的时日无多,而当它来临时,我希望能坚定地面对。但是,如果我在太阳仍然照耀时还能与您相见,我会感到宽慰。因为您跟我都曾从魔影的羽翼下经过,是同一只手将我们挽救回来。”
“唉,大人,我没有!”她说,“魔影仍然笼罩着我。别指望从我这里找到医治!我是个女战士,我的手并不温柔。但我至少要为这件事感谢您—我不必总是待在房间里。蒙白城宰相的恩准,我会出来散散步。”然后她朝他行了一礼,便走回诊疗院去了。法拉米尔则独自在花园中徘徊良久,但现在他的目光更常望向诊疗院,而不是东边城墙了。
法拉米尔回到自己的病房后,召来院长,听院长讲了他所知的有关洛汗公主的一切。
“但我相信,大人,”院长说,“您能从住在我们院里的半身人那里得知更多。他们说,他参加了洛汗国王的驰援,最后跟公主在一起。”
于是,梅里被送去见法拉米尔,当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都在一起交谈。法拉米尔了解到很多事,甚至比梅里所言的还要多。他想,他现在大致明白了洛汗的伊奥温何以悲伤烦乱。美好的黄昏中,法拉米尔和梅里在花园里散步,但她没有出现。
隔天早晨,法拉米尔从诊疗院中出来时看见她站在城墙上;她一袭白衣,沐着阳光莹然闪烁。他呼唤她,她下了城墙,两人在草地上散步,或一同坐在绿树下,有时交谈,有时沉默。之后每一天,他们都是这样。院长从窗户里望见他们,内心欢喜,因为他是位医者,他的担忧减轻了。这些日子以来,众人的心头沉沉压着恐惧和不祥的预感,但可以肯定的是,交托给他照管的这两人仍在渐渐康复,日益强壮。
在伊奥温公主首次求见法拉米尔后的第五天,他们再次一同站在白城的城墙上向外眺望。依旧没有消息传来,人心无不沉郁。天气也变冷了,不再晴朗。起自夜里的风这时从北方猛烈吹来,一阵紧似一阵;周围的大地却显得一片灰暗阴沉。
他们穿着保暖的衣服和厚重的斗篷,伊奥温公主还在外面罩了一件颜色蓝如夏日深夜的大氅,下摆与领口处均绣有银星。法拉米尔命人取来了这件大氅,并亲手为她披上。他觉得,她站在自己身边,看起来真是美丽又高贵,犹如王后一样。这件大氅是专为他早逝的母亲、阿姆罗斯的芬杜伊拉丝缝制的,她对他来说只是一段年深日久的美好回忆,一段最早的悲伤往事。在他看来,母亲的服饰正适合美丽又悲伤的伊奥温。
但此时她裹在这件绣着繁星的大氅中颤抖,她的目光越过这片灰暗的大地,朝北望进寒风的风眼,在那里,遥远的天空冷峻而晴朗。
“您在找什么,伊奥温?”法拉米尔说。
“黑门不是在那边吗?”她说,“他现在必定已经到了那里吧?从他骑马出征至今,已经七天了。”
“七天了,”法拉米尔说,“但我若是对您这样说,请别因此看轻我:这七天给我带来了从未想像过的喜乐与痛苦。喜乐是,我见到了您;痛苦是,我对这个邪恶时代的恐惧和怀疑,如今确实变得更加深重了。伊奥温,我不愿这个世界现在就走到尽头,也不愿这么快就失去我所寻获的。”
“大人,您会失去寻获的什么呢?”她应道,严肃地看着他,眼中却有着友善与体贴,“您这些天所寻获的,我不知道您如何才能失去。不过,吾友,我们别说这事吧!我们什么都不要说!我正站在某处可怕的边缘,脚前是漆黑无俦的深渊,但我不知道自己背后是否有亮光,因为我还不能转身。我正在等候一个决定命运的机缘。”
“是的,我们正在等候一个决定命运的机缘。”法拉米尔说。他们不再出声。两人站在城墙上,却感觉风停止了吹拂,天光变暗,太阳模糊,城中与周围大地上万籁俱寂—无风、无语,不闻鸟儿鸣叫,不闻树叶沙沙作响,就连他们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就连他们心跳的节奏都已停顿。时间凝滞了。
他们如此伫立着,彼此的手触碰到一起,紧紧相握,两人却浑然不觉。他们仍在等候,却不知道等的是什么。不久,在他们看来,远方群山的山脊上方升起了另一座庞大的黑暗高山,如大浪堆叠,要把世界吞没,闪电在它四周明灭不停。接着,一阵震颤传过大地,他们感觉连白城的城墙都在颤抖。周围的整片大地都腾起一个如同叹息的声音,他们心跳的节奏突然间又恢复了。
“这让我想起了努门诺尔。”法拉米尔说,惊讶于竟会听见自己开口。
“努门诺尔?”伊奥温说。
“对,”法拉米尔说,“那片沉没的西方之地。黑暗的巨浪高涨,吞没了绿地,漫过了山岭,吞噬了一切。无法逃离的黑暗。我常梦到它。”
“那么,您认为这是大黑暗来临了?”伊奥温说,“无法逃离的大黑暗?”她猝然向他靠了过去。
“不,”法拉米尔注视着她的面容,“那不过是我脑海中的一幅景象而已。我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清醒的理智告诉我,巨大的邪恶已经降临,我们站在末日边缘;但我的心却说‘不’,我的肢体也轻松自在,一种什么理智都否认不了的希望和欢乐降临到我心上。伊奥温,伊奥温,洛汗的白公主,在这个时刻,我不相信有任何黑暗能持续下去!”他低下头,亲吻了她的前额。
就这样,他们站在刚铎之城的城墙上,一阵大风刮起,吹得乌黑与金黄的发丝绺绺纠缠,在空中翻飞飘扬。魔影消逝了,太阳露脸,光明迸发,安都因河的水闪耀如银,人们在城中每一处房舍里歌唱,心中喜乐泉涌,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份喜乐源于何方。
正午时分过去不久,太阳尚未落山,从东方飞来了一只巨鹰,他从西方众王侯那里带来了出乎意料的喜讯。他叫道:
欢唱吧,阿诺尔之塔的百姓,索隆国度已永远翦除,邪黑塔也已倾覆。欢呼喜乐吧,守卫之塔的万民,你们的警醒并未徒劳,魔多黑门已毁坏,你们的王直闯过并且得胜。
歌唱欢喜吧,西部国度的子民,你们的王将归回,并住在你们中间世世代代。
枯干白树将新生,他将重植在王庭高处,此城将得福。欢唱吧,万民![1]
而人们欢唱了,用白城的一切方式欢唱庆贺。
接下来的日子灿如黄金,春夏齐至,联袂在刚铎的平野上狂欢。从凯尔安德洛斯快马加鞭来了骑手,他们送来了有关一切达成之事的消息,白城也准备好迎接国王到来。梅里奉命,与载着大批物资的马车队一同去了欧斯吉利亚斯,从那里搭船前往凯尔安德洛斯。但法拉米尔没有去,因为他如今已经康复,便接掌了治理之权与宰相之职,尽管只是短短一段时间。他的职责是为那位即将取代他的人做好准备。
而伊奥温也没有去,虽然她哥哥送信来请求她前往科瑁兰原野。法拉米尔为此感到惊奇,但他因为诸事忙碌,很少见到她。她仍住在诊疗院中,独自在花园里散步,她的脸色又苍白起来,整座白城似乎只有她仍在病中,心怀悲伤。诊疗院的院长忧心忡忡,秉报了法拉米尔。
于是,法拉米尔前来找她,两人再度一同站在城墙上。他对她说:“伊奥温,你为何在此耽延?为什么不前往凯尔安德洛斯那边的科瑁兰,参加庆祝?你哥哥在那里等你。”
她说:“你不明白吗?”
而他答:“可能有两个原因。但哪个才对,我不知道。”
她说:“我不喜欢猜谜。你直说吧!”
“那么,公主,我就直说。”他说,“你不去是因为只有你哥哥叫你去,而旁观埃兰迪尔的继承人阿拉贡大人凯旋,如今并不能令你开怀。或者,你不去是因为我没有去,而你仍然渴望留在我身边。又或许,二者兼有,你自己也无法选择。伊奥温,你是不爱我,还是不愿意爱我?”
“我曾希望被另一个人所爱。”她答道,“但我不想要任何人的怜悯。”
“这点我知道。”他说,“你曾渴望获得阿拉贡大人的爱。因为他高贵又强势,而你希望获得盛名和荣耀,得以高高擢离世间匍匐的芸芸众生。你觉得他值得仰慕,也许就像年轻的士兵仰慕伟大的将军。他也确实是当今最伟大的人物,是一位人中之王。但当他只给你理解与怜悯时,你就什么都不要了,只想英勇战死沙场。看着我,伊奥温!”
伊奥温目不转睛,久久望着法拉米尔。于是,法拉米尔说:“伊奥温,不要蔑视怜悯—那是来自温柔之心的礼物。但我要给你的不是怜悯。因为你是一位高贵又英勇的公主,已经为自己赢得了不会被人遗忘的盛名,而且,我认为你是一位美丽的公主,美得连精灵的语言都无法描述。我爱你。我曾怜悯你的悲伤,但如今,纵使你从未悲伤,既无恐惧也无任何缺憾,纵使你是蒙受祝福的刚铎王后,我也依然会爱你。伊奥温,你不爱我吗?”
闻言,伊奥温改变了心意;或者说,她的心意,她终于了然。刹那间,她的寒冬退去,阳光照耀在她身上。
“我站在太阳之塔米那斯阿诺尔上,”她说,“看哪,大魔影已经消逝!我将不再做一位女战士,不再与伟大的骑兵争锋,也不再只从杀戮之歌中获得快乐。我将做一位医者,热爱世间生长繁衍的万物。”她重新望向法拉米尔,“我已经不再渴望做一位王后了。”
法拉米尔欢声大笑。“那很好,”他说,“因为我不是一位国王。然而只要洛汗的白公主愿意,我将娶她为妻。若她情愿,就让我们渡过大河,在更欢乐的日子里定居在美丽的伊希利恩,在那里建起一个花园。倘若白公主前来,那里的万物都将欣然生长。”
“那么,刚铎人啊,我就必须离开我自己的百姓了?”她说,“‘瞧,那位大人驯服了北方不开化的女战士!难道努门诺尔一族都没有姑娘可挑了吗?’—你愿意让你骄傲的百姓如此议论你吗?”
“我愿意。”法拉米尔说。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光天化日下亲吻了她,毫不在乎他们两人就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许多人都看得见。也确实有许多人看见了他们,还看见他们周身披着光辉走下城墙,手牵着手去了诊疗院。
法拉米尔对诊疗院的院长说:“洛汗的公主伊奥温在此,她现在已经痊愈了。”
院长说:“那么我宣布她可以出院,并向她告别:愿她再也不受疾病或伤痛之苦!我将她托付给白城的宰相照料,直到她的兄长归来。”
但伊奥温说:“虽然我如今获准离开,我却宁愿停留。因为对我而言,此地是万千居所当中蒙福最深之处。”于是,她仍住在那里,直到伊奥梅尔王回来。
如今白城中诸事齐备,万众聚首,因为消息已经传到刚铎各地,从明里蒙直到品那斯盖林和远方沿海地区,所有能来白城的人都加紧赶来了。城中再次住满了妇女和可爱的孩子,他们满载着鲜花返回家园。从多阿姆洛斯来了全境技艺最精湛的竖琴手,还有演奏六弦琴、长笛、银号角的乐师,以及莱本宁山谷中嗓音清亮的歌手。
终于,一日傍晚,人们从城墙上望见平野上搭起了大帐篷。那一整夜灯火通明,人们都在等候天亮。当晴朗的早晨来临,太阳升到再无阴影笼罩的东边山脉上方,城中百钟齐鸣,旌旗尽展,迎风飘扬。王城的白塔上,宰相的旗帜最后一次在刚铎城中升起,映着阳光银亮如雪,旗上既无徽记亦无纹章。
西方众将领此时率领大军朝白城而来,人们见他们如同银色的海浪,一排接一排地前进,在朝阳中灿烂闪耀,不住荡漾。就这样,他们来到了城门入口,在离城墙一弗隆处止步。由于城门尚未重建,入口设了栅栏,身着银黑二色制服的禁卫军守在那里,手执出鞘的长剑。栅栏前立着宰相法拉米尔、掌钥官胡林,以及刚铎的其他将领,另外还有洛汗的伊奥温公主和埃尔夫海尔姆元帅,以及众多马克的骑兵。城门两边都挤满了身穿彩衣、头戴花环的俊美百姓。
米那斯提力斯城墙前腾出了一大片空地,四周环列着刚铎的士兵和洛汗的骠骑,以及白城的百姓和从全国各地前来的人民。随着大军中走出一队服饰作银灰二色的杜内丹人,众人安静下来。阿拉贡大人当先缓步而来,他身穿黑甲、腰系银带,披着纯白大氅,领口扣以一块碧绿的大宝石,其光辉远远可见;但他头上未戴盔冠,只在额前以细银带系着一颗亮星。随他一同上前的是洛汗之王伊奥梅尔、伊姆拉希尔亲王,以及全身白袍的甘道夫,还有四个身材矮小的人—许多人见到他们,都感到惊奇。
“不,表妹!他们不是小男孩。”伊奥瑞丝对身边伊姆洛丝美路伊来的表亲说,“他们是佩瑞安人,来自遥远的半身人国度。据说,他们在那地都是声名显赫的王子。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在诊疗院里照顾过其中一个。他们个子小,但英勇过人。哎呀,表妹,你能相信吗?他们当中有一位只带着自己的侍从就闯进了黑暗国度,单枪匹马跟黑暗魔君战斗,还放火烧了他的塔楼!反正城里是这么传说的。他应该就是那个跟我们的精灵宝石走在一块儿的。我听说,他们是好朋友。说到精灵宝石大人,他可真叫人叹为观止!他讲话不大客气,我提醒你,不过就像俗话说的,他有颗金子般的心,而且他有一双医者的手。我当时说:‘王者之手乃医者之手。’一切就是这么被发现的。而米斯兰迪尔呢,他对我说:‘伊奥瑞丝,你这话人们会永远记住的!’而且啊—”
但伊奥瑞丝没能继续对她乡下来的亲戚解说下去,因为一声长号吹响,跟着全场肃静。接着,法拉米尔与掌钥官胡林步出城门,身后没有随从,只带了四个穿戴着王城的高头盔与铠甲的人,捧着一个箍以银边的黑色莱贝斯隆木制成的大匣子。
法拉米尔在汇聚的人群中央与阿拉贡会面,他屈膝说:“刚铎最后一任宰相请求交还职权。”然后他呈上一根白色权杖。但阿拉贡取过权杖后,又交还给他,说:“这份职权并未终结。只要我的家族得以延续,它就将属于你和你的后人。现在,履行你的职权吧!”
于是,法拉米尔起身,以洪亮的声音说:“刚铎的子民啊,现在请听本国宰相一言!看哪!终于有人再度前来,要求继承王位了。这位是阿拉松之子阿拉贡,阿尔诺的杜内丹人的族长,西方大军的统帅,佩戴北方之星,驾驭重铸之剑,战场上凯旋,双手带来医治,他乃努门诺尔的埃兰迪尔之子伊熙尔杜之子维蓝迪尔的直系后裔—埃莱萨,精灵宝石。他应当加冕为王,进入本城并居住在此吗?”
全体大军和所有百姓齐声高喊:“应当!”
于是伊奥瑞丝对她的亲戚说:“表妹,这就是我们白城的一个仪式而已,因为他已经进去过啦,我刚才正跟你说这事儿来着。他跟我说—”她又不得不住口了,因为法拉米尔再次说道:
“刚铎的子民,按博学之士所言,古时的习俗是:国王应该在他父亲过世之前,从其手中接过王冠;若情况不允,那么他当独自前往他父亲躺卧的陵寝,从其手中取过王冠。但是,由于如今必须有所变通,我便运用宰相的职权,今日从拉斯狄能取来了最后一代国王埃雅努尔的王冠,他早在古时我们先祖的时代就已过世。”
于是,四位禁卫军步上前来,法拉米尔打开匣子,取出一顶古老的王冠。它的形状很像王城禁卫军的头盔,但要更高,并且通体雪白,两侧的羽翼是用珍珠和白银仿照海鸟翅膀的形状打造,象征着诸王越过大海而来。王冠的冠圈上嵌着七颗钻石,冠顶嵌着单独一颗宝石,放出的光芒犹如火焰。
于是,阿拉贡取过王冠,高举起来说:
“Et Eärello Endorenna utúlien. Sinome maruvan ar Hildinyar tenn’ Ambar-metta!”
这句话,乃是埃兰迪尔乘着风之翼渡海而来,踏上岸时所说:“我越过大海,来到中洲。我与我的子孙后嗣将在此地居住,直到世界终结。”
然后,众人惊讶地看到,阿拉贡没有把王冠戴到自己头上,而是把它交还了法拉米尔。他说:“我今日得以继承王位,是靠着多人的辛劳与英勇。为了纪念这一点,我想请持戒人将王冠拿给我,若米斯兰迪尔愿意,我想请他将王冠戴在我头上—因为他一直是所有成就之事的推动者,这胜利是属于他的。”
于是,弗罗多上前,从法拉米尔手中接过王冠,捧过去交给甘道夫。阿拉贡屈膝,甘道夫将白王冠戴在他头上,说:
“现在,国王的时代来临了!众维拉的王座但在,便愿这些年日蒙受祝福!”
阿拉贡起身时,目睹的人无不静默凝视,因为他们觉得他此刻才首次向他们展露真容。他像古时的海国之王一样高大,高过身旁立着的诸人;他看似年老,却又正当盛年;他眉宇之间透出智慧,双手掌握力量与医治之能,周身似乎散发出一团光芒。接着,法拉米尔大声道:
“看哪,我们的国王!”
刹那间,众号齐鸣,国王埃莱萨上前来到栅栏边,掌钥官胡林把栅栏向后推开。在竖琴、六弦琴、长笛的乐声和歌手嘹亮的歌声中,国王走过撒满鲜花的街道,来到王城,走了进去。白树七星的王旗升上塔顶,飘扬开来,众多歌谣传述的埃莱萨王的统治,从此开始。
在这位国王统治期间,白城被建造得比首度全盛时期还要美丽,处处可见树木与喷泉,城门以秘银和精钢打造,街道以洁白的大理石铺就。孤山的子民前来辛勤劳作,森林的子民欣然造访。一切都得到医治与完善,家家户户男女兴旺,充满了孩童的欢声笑语,不再有漆黑的窗子,也不再有空寂的庭院。在第三纪元结束、世界进入新纪元后,白城保存了逝去岁月的荣光与记忆。
在加冕之后的日子里,国王坐在诸王大殿中的王座上,判决政事。从东方和南方,从黑森林的边界,从西边的黑蛮地,来了各地各族的使节。国王宽恕了投降的东夷,允许他们自由离去。他与哈拉德人签订了和平协议。他释放了魔多的奴隶,将努尔能湖四周的所有土地都赐给他们自己耕耘。许多英勇的人都蒙召见,获得他的嘉奖。最后,禁卫军的队长将贝瑞刚德带到他面前听候判决。
国王对贝瑞刚德说:“贝瑞刚德,你的剑使圣地溅血,犯了禁忌。同时,你未获宰相或队长允许,擅离职守。古时,犯下这样的罪行当以一死作为惩罚。因此,现在我必须宣判你的命运。
“因为你作战英勇,更因为你所犯下的罪行是出于对法拉米尔大人的爱,你的死罪得以宽恕。虽然如此,你却必须离开王城禁卫队,必须离开米那斯提力斯城。”
闻言,贝瑞刚德心中如遭重击,脸上血色尽失,垂下了头。但国王说:
“此乃必要之举,因为你被指派加入伊希利恩亲王法拉米尔的卫队—白卫队,你是队长,当光荣地安居在埃敏阿尔能,为你不惜一切代价冒险拯救、终得免于一死的人效命。”
贝瑞刚德意识到国王的宽恕与公正,欣然跪下来亲吻国王的手,欢喜又满足地离开了。阿拉贡将伊希利恩赐给法拉米尔作为领地,吩咐他住在看得见白城的埃敏阿尔能的丘陵中。
“这是因为,”他说,“魔古尔山谷中的米那斯伊希尔应当彻底拆毁。那地尽管或许终有一日能得净化,但可能长年累月都无法住人。”
最后,阿拉贡会见了洛汗的伊奥梅尔。他们互相拥抱后,阿拉贡说:“你我之间不提给予、索取或酬谢之语,因为我们是兄弟。当年埃奥尔从北方策马而来的一刻何等欢欣,从未有任何联盟的百姓如我们两族这般蒙福,过去从不曾、将来也不会彼此辜负。现在,如你所知,我们已将享有盛名的希奥顿安置在圣地的陵寝中,若你愿意,他将在那里永远与刚铎的诸王一同安眠。若你希望他归葬故里,我们会护送他回到洛汗,让他与自己的族人安息在一起。”
伊奥梅尔回答说:“自从您从绿草茵茵的山岗中起身与我相见那日,我就爱您,而这份爱决不会消减。但我现在必须暂时离开,回到我的国度,那里有太多需要医治,有待恢复秩序。至于阵亡的国王,且让他在此地安眠一段时日,等一切准备就绪,我们会回来迎接他。”
而伊奥温对法拉米尔说:“现在我必须回去我的家乡,再看它一次,并协助我的兄长重建家园。不过,等我长久爱戴如父的人终于入土为安,我会回来。”
就这样,欢庆的日子过去了。五月的第八日,洛汗骠骑准备妥当,骑马沿北大道离去,埃尔隆德的两个儿子与他们同行。从白城城门一直到佩兰诺围墙,人民都夹道送行,向他们欢呼致意。之后,其他住在远方的人也都高高兴兴地返回了家园。但在白城中有许多志愿者不停忙碌着,重建、修复,清除战争留下的所有伤痕,抹去黑暗的记忆。
四个霍比特人仍和莱戈拉斯、吉姆利一起留在米那斯提力斯,因为阿拉贡十分不愿同盟众人分开。“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说,“但我希望你们再多留些时日,因为你们参与的功绩,结局尚未来到。我成年以来始终都在期盼的一日临近了,当那日来临,我希望我的朋友都在身边。”但那日究竟是什么日子,他却不肯多说。
在这段时期,魔戒远征队的众人与甘道夫一同住在一栋漂亮的房子里,随心所欲地自由来去。弗罗多问甘道夫:“你知道阿拉贡说的那日是什么日子吗?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快乐,我也不想走,但是时光飞逝,比尔博还在等着呢,而且夏尔才是我的家。”
“说到比尔博,”甘道夫说,“他也在等同一个日子,他知道是什么事让你们留在此地。至于时光流逝,现在才五月,仲夏还没到呢。尽管万物看似都已改变,世界仿佛过了一个纪元,但对于草木而言,离你们出发才过了不到一年。”
“皮平,”弗罗多说,“你不是说甘道夫不像以前那么喜欢保密了?我想,他那会儿是忙得不耐烦了,而现在他缓过来啦。”
而甘道夫说:“许多人都喜欢事先知道端上桌的会是什么菜肴,但那些辛苦准备宴席的人却喜欢保守秘密,因为惊喜会让赞美之语来得更响亮。阿拉贡本人正在等待一个征兆。”
有一天,甘道夫突然不见人影,一行人都好奇接下来会有何事。但甘道夫是趁夜带着阿拉贡出城了,他引着阿拉贡去了明多路因山的南侧山脚下。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条在极为久远的过去修筑的古道,如今已没有什么人敢走,因为古道爬上高山,通往一处从前只有国王才常去的高处圣地。他们沿着陡峭的山路上行,一直来到一处位于覆盖着高耸峰顶的积雪下方的高台地,俯瞰着那道屹立在白城后方的峭壁。他们站在那里通览大地,因为黎明已经来临。他们看见白城远在下方,城中高塔林立,披着旭日光芒就像一支支雪白的铅笔,整片安都因河谷如同花园,金色的迷雾宛若一层面纱,笼罩了阴影山脉。在一侧,他们直望到埃敏穆伊的灰色丘陵,涝洛斯瀑布的闪光像一颗遥遥闪烁的星;而在另一侧,他们只见大河像一条缎带,一路铺向佩拉基尔,再过去,天际一片光亮,那就是大海的所在。
甘道夫说:“这是你的王国,并且将成为未来那片更大疆域的中心。世界的第三纪元已经结束,新纪元已经开始。你的使命是将新纪元的开端安排得井然有序,保存那些能被保存下来的事物。因为,尽管它们有许多得到了拯救,却有更多从现在起将会消逝。而且,三戒的力量已经终止。你眼中所见的全地,以及周围环绕的所有区域,都将成为人类的居所。因为人类的统治时期已经来临,那支年长的亲族将会淡出或离去。”
“亲爱的朋友,我很清楚这一点,”阿拉贡说,“但我仍希望得到你的辅佐。”
“从现在起不会多久了。”甘道夫说,“第三纪元才是属于我的纪元。我曾是索隆的死敌,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很快就会离去。如今重担必须落在你和你的亲族身上。”
“但我终将一死。”阿拉贡说,“因为我是凡人。虽然我自己有这样的出身,又拥有不曾混杂的西方民族的血统,我的寿命将比其他人长得多,但那仍旧很短暂。等到那些如今还在母腹中的孩子出生、成长并衰老时,我也会一样衰老。届时,万一我所渴望的未蒙恩准,谁来统治刚铎,统治那些将这座白城视为王后的人?喷泉王庭中的白树仍然枯萎光秃,我几时才会看见征兆,表明它将从此重焕生机?”
“从那绿色的世界回过头来,看看貌似冰封一片的不毛之处!”甘道夫说。
于是,阿拉贡转过身,只见背后是一片从积雪外缘延伸下来的岩石斜坡,但细看时,他察觉到荒地中孤立着一个生长之物。他朝它攀爬过去,看见就在积雪的边上,长着一棵不过三呎高的小树。它已经萌发出修长优雅的嫩叶,叶面墨绿,叶背银白,纤细的树冠顶上长着一小簇花朵,洁白的花瓣如阳光下的白雪般明亮耀眼。
阿拉贡见状叫道:“Yé! utúvienyes![2]我找到它了!看哪,这是万树之长的后裔!可它怎么会在这里?它本身树龄还不到七岁啊。”
甘道夫也趋前观看,说:“这千真万确是玉树宁洛丝一系的幼树。宁洛丝是加拉希理安所出,而加拉希理安又是拥有众多名号的万树之长泰尔佩瑞安的果实长成。谁知道它如何在这个预定的时刻来到这里?但这是一处古老的圣地,在诸王血脉断绝、王庭中的白树枯死之前,一定曾有一颗果实被埋在这里。据说,虽然白树很少结出成熟的果实,但果实中蕴藏的生命也许会经历漫长的休眠岁月,无人能预知它几时会苏醒。你要记住这点。倘若哪日有一颗果实成熟,一定要将它种下,以防白树一系从这世上断绝。这棵幼树隐藏于此山中,恰似埃兰迪尔一族隐身于北方的荒野。不过,埃莱萨王,宁洛丝一系可远比你的家系古老。”
阿拉贡伸手轻触幼树,看哪!它竟似浅浅地长在地里,毫无损伤就被移起。阿拉贡将它带回了王城。随后,人们怀着崇敬将那棵枯树连根挖起,但他们并未烧掉它,而是将它安放在寂静的拉斯狄能。阿拉贡将新树种在王庭的喷泉旁,它开始欢快地迅速生长。六月来临时,它已经繁花盛放。
“征兆已经赐下,”阿拉贡说,“那日也不远了。”他在城墙上安排了瞭望哨。
仲夏的前一日,有信使从阿蒙丁赶到白城,报告说北方来了一队骑马的美丽种族,这时已近佩兰诺围墙。于是国王说:“他们终于来了。让全城都作好准备吧!”
就在仲夏的前夕,天空如蓝宝石般澄澈蔚蓝,雪亮的繁星在东方天际闪烁,但西方天际仍一片金黄,空气清凉芬芳。一队人骑马沿着北大道而来,到了米那斯提力斯的城门前。为首的埃洛希尔和埃尔拉丹举着一面银色的旗帜,接着来了格罗芬德尔和埃瑞斯托,以及幽谷的全部成员;随后是加拉德瑞尔夫人和洛丝罗瑞恩的领主凯勒博恩,他们骑着白马,还从领地中带来了很多美丽的族人,都披着灰色斗篷,发间点缀着白色宝石。最后来的是在精灵与人类当中都大有威望的埃尔隆德大人,他带着安努米那斯的权杖,骑在他身旁一匹灰马上的是他的女儿阿尔玟,她族人的暮星。
弗罗多见她于暮色中到来,周身微光闪烁,额上佩戴着繁星,身上散发着甜香,他不禁深感惊奇。他对甘道夫说:“我终于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等了!这才是结局。如今,不只白昼应受钟爱,连夜晚都当美丽蒙福,黑夜的一切恐惧都消逝了!”
于是,国王迎接宾客,众人都下了马。埃尔隆德呈上权杖,并将女儿的手交到了国王手中。他们一同登上王城,群星纷纷现身天穹,如繁花盛开。如此,在仲夏之日,埃莱萨王阿拉贡在列王之城中与阿尔玟·乌多米尔成婚,他们漫长等待与不懈努力的故事,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
[1]大鹰带来的口信,原文的用词及语气极似《圣经·旧约·诗篇》。—译者注
[2]昆雅语,意思是:“看啊!我找到它了!”—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