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世界上有些东西,要找回它的真相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好比一张纸被烧成灰烬以后,要找回它的原形只会让人陷入绝望。十四年前,卓然由恐惧而导致精神分裂就有些类似于这种情况。因为对于真相她自己已无法述说,但她的两个同学——郭颖和谢晓婷,显然还停留在笼罩过她们的阴影中。除了卓然用过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还遗留在她们的寝室里外,遗弃在暗黑的后山中的橡皮手套、像蛇一样滑腻冰凉的丝袜、来去飘浮的着白纱的女人……这些都让郭颖和谢晓婷夜里失眠。
郭颖给买回的电筒装上了新电池,她执意要去后山探秘,并且,好说歹说把谢晓婷拉在了一起。这天是周末,按习惯,谢晓婷是要外出的。在医学院的大门外,每到周末的傍晚,就会有锃亮的轿车停在那里接走漂亮的女生,这一事实让同校的男生们气得咬牙切齿。
晚上十点,郭颖和谢晓婷在半明半暗中向后山走去。因为以前发生的玄乎事件都在夜半时分,郭颖认为现在上山还早了点,但谢晓婷直嚷着天气太热,早点上山去凉快凉快。
天气是很闷热,云层很低,说不定有场暴雨。郭颖穿了件黑色的小背心,外罩一件休闲衬衣,这使她的胖身材得到了极大的修饰,飘逸之中,顶多是显露丰满而已。谢晓婷穿着一条短裙,上身随便配了一件T恤衫,她这种曲线优美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好,女生们最羡慕她的就是这点。
二人结伴而行,引起了一群刚下山的男生的注意。他们向她俩行着注目礼,有人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然后就爆发出一阵杂乱的笑声。
“这些小公鸡,想打鸣也打不好。”谢晓婷对着背后的打闹声说,“别理他们。”
郭颖被刚才那些眼光盯得很不自在,幸好是在夜里,不然会脸红的。当然,白天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些文质彬彬的男生到夜里好像变成了另一群人。
“厕所里的那些下流文字,很可能就是这些男生写的。”谢晓婷凑在郭颖耳边说,“这些人的雀雀长醒了,慌得很。”
郭颖感到耳朵里嗡的一声,她推了谢晓婷一掌,说:“你坏!”
谢晓婷笑着说:“我说的是知识。在医学院读到大二了,你还不知道这些?”
书本上的东西,郭颖当然懂得,即使在做人体解剖实习时,面对人体器官她也从没产生过羞怯感。但这不同,实际接触到异性是另一回事。
她俩一直上到山顶,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这里视线开阔,密匝的树林在她们脚下起起伏伏,深藏着郭颖希望了解的秘密。她准备夜半时分再深入下去,如果再发现胀鼓鼓的橡皮手套,或者搭在树丫上的长丝袜之类的东西,便拾回去认真研究。当然,郭颖最希望遇见的,是谢晓婷看见过的来去无声的女人,郭颖将在发现她的第一时间用电筒的光柱罩住她,然后和她对话。很有可能,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是她扔在后山的,卓然的头痛以至后来的精神分裂,很可能与这女人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这影子真是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的魂灵呢?”谢晓婷怯怯地问。夜越来越深,她已意识到陪郭颖来冒险是一个错误。
“哈哈,你也是医学院大二的学生了,还不懂这些?”郭颖用谢晓婷刚才的话来回敬她,“人的生死界限,其实并不神秘,也不可怕。”
郭颖回忆起她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十五岁那年,因心脏病住院的父亲在夜里去世了,她是在病房里守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这种让人心碎的场面也是她后来报考医学院的理由。
那一夜下着暴雨,母亲出差远在异地,姐姐也没法赶来,只有作为女儿的她守在父亲身边。病房里紧张的抢救工作结束了,各种医疗器械开始撤出病房,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脸部已蒙上了白被单。郭颖在床边哭得天昏地暗,后来,护士将她劝到了值班室,那里有一张小床,护士叫她在那里休息。她听见护士们在议论说,管太平间的人没找着,只有天亮后再运父亲的遗体去太平间了。
半夜过后,郭颖悄悄溜出了护士值班室,回到了父亲的病房。她无端地认为,如果父亲有一个儿子,此时一定是守在他身边的。那么,作为女儿,她也能这样做,她要陪伴着父亲一直到天亮。她走进空无一人的病房,在父亲的床边坐下,突然,一种无法遏止的巨大悲痛再次袭来,她伏在父亲的遗体上痛哭起来。她掀开白被单,用手抚摩父亲的脸。护士们再次拥了进来,安慰她并劝她离开,她几乎是吼叫着说:“不!”
就这样,她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冰凉的手一直到天亮。从那以后,郭颖对黑暗和死亡不再恐惧,有时在夜里听见家里有什么响动,她便会从容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希望父亲的身影出现,尽管那是不可能的事。
听完郭颖的讲述,谢晓婷瞪大眼睛说:“你太胆大了!”
郭颖说:“不是胆大,如果是你父亲,你也会做到的。”
谢晓婷认真想了想,说:“我做不到。一个人守着遗体到天亮,我会崩溃的。”
郭颖取笑她说:“你父母白养你了。”
这时,谢晓婷的眼睛突然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紧张地说:“有人!有人!”
郭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一片黑色的树影中,显露出凉亭的轮廓,一个人影在凉亭的柱子旁晃动。
“别大惊小怪,也许是谈恋爱的吧。”郭颖拍了拍谢晓婷,说。
“我看不像是谈恋爱的。”谢晓婷说,“我注意那凉亭很久了,一直是一个人影,开始我没觉察到,因为那影子凝固在那里没动,像一根树桩,现在他动起来了,我才确认是一个人。你想,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郭颖看了看表,夜里十二点一刻,她心里咯噔一声。看来,夜半之后,这后山上总要出现点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说:“我们悄悄地走过去看看。”
26
午夜的后山,除了山顶还浸着一些微光外,四周已是一片黑暗。没有风,云层低得像压在头顶上似的,闷热无比。从这山顶到远处的凉亭,中间隔着很深的沟谷,陡峭的山坡上覆盖着松树和灌木,现在看去,只是一大片密匝匝的黑影,里面没有路,加上曾传闻有人在林中发现了一条长蛇,郭颖和谢晓婷要在这夜半时分穿过这片密林是令人恐惧的。
从这山顶到达凉亭的另一条途径是,从山后的一条石阶下到山脚,再贴着山脚绕到凉亭的方向,那里有一条上山的石阶。
只有选择这条迂回的路了。
正要起身,谢晓婷突然从郭颖手中抢过电筒,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先留在这里,我见了凉亭上的那人后,待会儿一定过来接你。”
郭颖大吃一惊,“怎么,你吃了豹子胆了,不怕凉亭上那个黑影是鬼,把你抓了去?”
谢晓婷清脆地笑起来,说:“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感觉到了,那人是何教授,准是他,我以前在夜里的凉亭上就遇见过他两次,奇奇怪怪的,一个人在那里转悠,说是天太热出来乘凉,但这显然是托词。我现在过去,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我感觉他心里好像有什么秘密。”
“不只为这事吧?”郭颖感觉到了谢晓婷的另一种心思,便打趣道,“好,成全你,良宵佳人,哈哈!不过得快点回来,我在这儿等你,还是回寝室等你?”
谢晓婷说:“你坏!师生恋,可能吗?我只是去说几句话就回来,你待在这儿别动。”
谢晓婷从山后的石阶走下去了,她要从山下绕到凉亭那边去,郭颖看见她的手电光摇摇晃晃的,一会儿便被树林淹没了。
这谢晓婷也真奇怪,在校内有高瑜这样的帅哥相好,校外呢,每到周末总有高级轿车来接她,也都是异性追求者无疑,但她却对年届五旬的何教授藏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有一次她对郭颖说过:“真要嫁人,何教授这样的男人才值得选择。”
对谢晓婷的这种判断,郭颖感到能够理解。何教授在学院里主讲心理学,瘦高的个子,讲课时眼睛特别有神。在他的眼中,人是由骨肉堆成的一个精神实体,意识、想象、智慧以及爱与恨、悲与欢、恐惧与期待等各类情感才是这个生命实体中的主人。他说:“各位同学都将是未来的医生,我告诫大家在对待人类疾病时,不要单一地在骨肉和器官中去寻找病因。”
应该说,何教授的讲课是迷人的。他时而沉思时而飞扬的表情使一些难以捉摸的知识显形出来,一种对人自身的拷问使听讲者既想拒绝又被吸引。大二的女生正是多梦的年龄,对这种云飞霞舞的智性穿越有一种本能的跟随,更何况女性的直觉与天性中,与灵性的东西本来就靠得很近。
不过,谢晓婷此刻去见何教授的举动还是让郭颖惊奇。首先,她怎么能肯定对面山丘上那座凉亭里的人影是何教授呢?再有,即使那人是何教授,对一个在夜半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学生,他会怎么看呢?也许,谢晓婷让她在这里等着,是想让她目睹一次奇迹——这就是她闪电般俘获男人的能力。高瑜不就是这样被她俘获的吗?从中午的食堂相遇到晚上的后山,前后不过几小时。这谢晓婷够狐魅的了,郭颖想到这点时,嘴角浮起一种姐妹情谊般的笑容。
郭颖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天气闷热得连这山顶上也没有一丝风,远远近近的树林凝固成一片黑色的屏障。对面山丘上的凉亭隐约可见,那黑色的人影在凉亭边一动不动。如果那人是何教授,他在夜半时分待在那里干什么呢?
郭颖突然强烈地想过去看看,谢晓婷估计很快就要走到那里了,郭颖想过去近距离地观察。如果那人不是何教授,她也好给尴尬的谢晓婷解围;如果是何教授,她也想看看谢晓婷究竟会怎样做。
为了快捷地到达凉亭附近,郭颖沿山顶的斜坡走了下去。手电筒已被谢晓婷拿走了,因此进入树林以后,郭颖几乎是摸索着往前走。树缝中露下一些天光,恍惚之中郭颖有一种潜泳的感觉。
突然,在后山出现的那些怪事袭上她的心头,她感到心里紧了一下,便靠着身旁的树定了定神。前面有什么动了一下,是的,她揉了揉眼,前面的一棵大树上有一团黑影蠕动了一下,仿佛浓密的树荫移动了一下位置。一点风也没有,树怎么会动呢?
郭颖咬了咬牙向前走去,她想走到那棵树下去看个究竟。突然,她的腿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在她跌倒的同时,她身边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原来,她被一对依偎在树下的恋人绊倒了。天太黑,她看不清那对小恋人的相貌,但肯定不是同班的同学。惊吓过后,道歉过后,她赶快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独自在这林中乱窜,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感觉。走了很远过后,她才想起刚才在一棵树上发现的黑影,回头望去,已很难辨别刚才的位置了。四周一片沉寂,除了影子似的树和灌木,没有任何游动的东西。也许,刚才是看花眼了吧。
郭颖经过两个山头间的沟底,再往上接近凉亭时,已有稀疏的雨点大滴大滴地从云层中掉下来,这是暴雨的前奏。她躲在一棵树后往凉亭望去,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凉亭里,一只手靠在栏杆上,她不能断定这人就是何教授。奇怪的是,谢晓婷怎么还没到达这里呢?
郭颖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她是在谢晓婷走后大约一刻钟才出发的。虽说谢晓婷走的那条路要稍远一点,但也应该早就到达这里了。
突然,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后山,树林、凉亭在郭颖眼前清晰地一闪又坠入暗黑,雷声紧接着在头顶滚过,大雨瞬间倾下,四周的树林响起哗哗的雨声。
快步冲进凉亭的郭颖让坐在凉亭里的那人吃了一惊。不出谢晓婷所料,那人还真是何教授。他对着头发上已淌着雨水的郭颖吃惊地问道:“你……”
郭颖只好解释说是因为天太热,在后山乘凉遇到暴雨,便跑到这里躲雨来了。当然,夜半时分还留在后山,双方其实都感到对方有什么隐秘。沉默之中,又一道闪电在他们脸上闪过。
27
暴雨之夜,如果人还孤独地待在山上,哪怕是这所医学院的后山,在漆黑中听着大片的树林和暴雨疯狂地纠缠在一起,人会觉得自己离日常生活很远,很隔绝。这时,人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倾诉的愿望。
“今天是她的生日。”何教授在暗黑的凉亭里自语似的说道。在这之前,郭颖已不断感到他欲言又止的状态,但她心里牵挂着没到凉亭里来的谢晓婷,因此注意力一直处于分散状态。在与何教授的随意聊天中,当提到今天的日期时,何教授终于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二十年了……”
这是一道刻在何教授灵魂中的印痕。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些印痕,但大多被时间的风沙掩埋了,只有极少的印痕拒绝掩埋,它永远暴露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这一夜,何教授不停地抽烟,红红的烟头在漆黑的凉亭里像一颗孤星。
“她就是你们听说过的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何教授在暗黑中喃喃地说,“可我一到这凉亭,就能看见她还活着,还是那么生动,那么美……
“她叫卢萍,二十年前,也正是大二的学生。我开始并没注意到她,后来在上课时,总感到有一股亮光长久地射向讲台,我看见这亮光来自一双智慧而又略带稚气的大眼睛,很美,很宁静,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湖水的感觉。
“当时我三十岁,作为心理学讲师,担负着好几个班的课程,因此对这个上课时特别专注的女生也没多加留意。直到有一个周末,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她向我迎面走来。看见她的眼睛,我便想起上课时的她了。她说她叫卢萍,有不可排解的心理问题向我咨询。她将咨询的时间定在当天晚上,地点是后山的凉亭。我有些诧异,但还是接受了。”
何教授点燃了一支烟,郭颖看见他的手有些颤动。在笼罩后山的夜雨中,他的声音有一种漂浮的感觉。
“那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哦。坐在这凉亭里,我才发觉她的长发很美,坐下后几乎垂到腿上。她说她将要提的问题,是代一个女朋友询问的。
“她说,她的女朋友爱上了一个人,但她不知道是怎么爱上的,为什么要爱。她从此魂牵梦绕。她每天只有极少的时间能看见他,其余的时间,她会到楼道口或路上去守候,为的是能看见他一眼。有时,她会跟在他后面走,一直将他的背影送回宿舍,然后再独自返回。她偷偷爱抚过他喝水的水杯,在杯口嗅到的气息令她心醉。她开始失眠,夜里爬起来,在纸上写他的名字,不知不觉掉下眼泪,又幸福又难过。她现在该怎么办?对他讲吗?他会懂得并接受这份情感吗?
“那天晚上,听着卢萍的讲述,时不时地与她长久低垂着而又偶尔抬起的眼光相遇,我的心在咚咚地狂跳。我强烈地感到她突然成了我最好的妹妹。我家全是男孩,三兄弟,我从小便希望有一个妹妹,以至长大后,‘妹妹’这个词与‘情人’‘妻子’混为一体。
“如果我当时没有这种极端亲近、极端温柔的震撼,也许我会装作没听懂她的话,而给她一个理性的回答。但是,我已经做不到这点了,我非常清楚她是借女朋友的名义讲她自己的故事,而故事中的那个‘他’还需要问吗?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坐得很近。我的手肘已轻微地触到她的身体,我感觉到一种致命的柔软和灼热。我不敢移动身体,仿佛稍稍一动就会永远失去她似的。
“我该怎样回答她呢?糟糕的是,我当时已经有了女友,是学院的一个同事介绍的。见面后双方感觉也还可以,关系就定下了,准确地说,到那时只差办手续和举办婚礼了。
“我该怎么办?那一刻我感到夜晚的后山在跳荡,凉亭在旋转。突然,我对她说,卢萍,你今晚所提的问题,三个月之后我再回答你好吗?三个月之后,肯定。
“其实,当时我已经做出了和即将结婚的女友分手的决定,我是在责骂自己和甘愿成为罪人的心境中做出这一选择的。上帝啊,我别无选择。之所以要等上三个月,是因为我的女友是个医生,当时正在山区巡回医疗,要两个多月后才能返城。
“当然,在这事没办妥之前,我还不能对这凉亭里的女孩清楚地表达一切。我必须压下自己的渴望,但又担心她会为此伤心,因此只好暧昧地说,三个月以后,肯定。
“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仿佛听懂了一部分。我感到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然后侧过身,突然将脸伏在我的肩头上哭了起来。
“那是个幸福笼罩的夜晚。她伏在我肩上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对我孩子似的一笑。后来我们走出凉亭,深夜的后山已空无一人,天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是这个夜晚的天使……”
何教授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在暗黑中,郭颖不是很能看清他的表情。她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竟是何教授的恋人。这个多情的女生,多年后人们在这后山下的防空洞里找到她时,仅仅余下了一堆白骨和一个发夹。郭颖打了一个冷战,她明白何教授今晚梦呓似的讲到她,实在是因为压抑太久而不得不寻找一个出口。
“三个月以后,”何教授接着说,“我和那个无辜的女医生分了手。我当时简直是疯了,只有卢萍那双宁静的大眼睛才能平息我的疯狂。我要立即见到她,可是,她在哪里呢?
“就在这段时间里,‘文革’爆发了,学生们变成了红卫兵,穿着军服,腰间扎着皮带,臂上戴着红袖套,‘革命’与青春激情一拍即合,上课也停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呢?教学楼已成了本学院的红卫兵总部,像士兵样的学生们兴奋地进进出出,‘革命’使他们废寝忘食地忙碌着,我试图走进那楼里去找她,可远远地看见楼道口的岗哨,我胆怯了。连续几天,我躲在楼外的路口等她经过。我预感到这样做非常危险,但是,我什么也顾不得了……”
何教授又点燃一支烟,然后突然咳起嗽来。他喉咙里像堵着什么,每咳一声都让郭颖心惊。
28
夜半的后山,夏季的暴雨紧一阵缓一阵地袭击着大地。暗黑的凉亭显得与世隔绝。二十年前的往事让郭颖感到震惊而陌生。那时,她才刚刚出生,与这场中国的大动乱唯一有关联的是她的婴儿床,那床头的商标上印着一面红旗和“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这历史的印痕是她长大后家里卖破烂时发现的。她由此深知那场叫做“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动乱在当时是怎样地占领了中国的每一个细胞。
何教授在讲述往事的时候,脸孔一直动也不动地对着后山的夜色,仿佛那些暗黑的林中随时会走出那个叫卢萍的女生。
“我再见到她时,”何教授的声音像梦游一样飘荡着,“她的长发已经剪掉,变成齐耳的短发,这在当时也是革命的标志。我在教学楼外的路口等了几天后,终于看见她迎面走来。奇怪的是,她在望见我之后立即向旁边的小路拐过去。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一急,便追过去喊道,卢萍,卢萍。她停下来,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说,她现在叫卢红,已改名了。卢红?红卫兵的‘红’。我正要将已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告诉她,她的眼中却闪过一种紧张的神情,压低声音对我说,快走吧,回宿舍去,或者赶快离开学校,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她急速转身走向那座已成为红卫兵总部的教学楼。
“当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的肩头还残留着她温柔哭泣的印痕,这世界就突然翻了个底朝天。望着她穿着军上衣的背影进了大楼后,我仍木然地待在那里。直到一群学生冲过来将我抓进了大楼,并且像囚犯一样把我关进了一间教室,我才拼命敲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学生臂上的红色袖套像血一样红,夜幕降临后,我蜷缩在囚室里感到害怕。
“囚室里还关着本学院的五个教授,他们是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而被关在这里的。见我进来后,他们都默默无语。有一个姓薛的教授头发已经花白,他躺在墙角,像死去一样,动也不动。我看见他的额头上缠着浸血的纱布,这使我想起昨天批斗会上的情景:一个学生从军装上解下皮带,对着薛教授劈脸抽去。
“我当时作为年轻的讲师,本来已躲过了这场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批斗,但我在大楼外的可疑行为引起了红卫兵的‘革命’警惕。在当天深夜的审讯中,我平生第一次饱尝了耳光和皮带的抽打。而她,卢萍(现在叫卢红),正担任审讯的记录员,只有我注意到她拿笔的手一直有点微微发颤。
“我讲不出连续几天待在大楼外张望的理由。这使审讯者更加怀疑,认为我有破坏‘革命’的企图。联系到我讲授的心理学课程,一项‘宣传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罪名落到了我头上。整整一个多月,我被关押在这教室变成的囚房里,要我写罪行坦白材料、对其他教授的揭发材料、悔过自新材料,等等。每天我对着一叠白纸,便在心里对卢萍说话,我对她回忆起那个夜晚的后山,那是个多么和平宁静的夜晚啊。我对她说,那个被你深爱的人也爱着你,他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他爱你了。那个后山的夜晚像一道闪电使他中了邪,他每夜每夜都念着你的名字。你不该改名,不该剪去美丽柔软的长发。一切能回到从前吗?短短的几个月之前,那时的夜晚是多么平安幸福。
“被囚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交代材料没写出一个字,我成了顽固不化分子,被推到学院的大操场上批斗。我的手被反绑着,跪在操场的主席台下,坚硬的水泥地让我的膝盖磨出了血。这是上千人的批判斗争大会,红旗飞舞,革命口号震耳欲聋。我看见卢萍坐在主席台上,显然,她已经是红卫兵组织的头儿之一。我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
“批斗会之后,我被关进了单间,和另外的教授们完全隔离开了。我想,完了,这标志着我已成为重犯,他们会怎样处理我呢?
“天黑之后,关押我的小屋外有了脚步声,接着是开铁锁的声音,一个女红卫兵走了进来。是卢萍,我又惊又喜。我从屋角站起来,怔怔地望着她。她的齐耳短发和草绿色军衣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女兵。她的腰间扎着军用皮带,由此显示出的身体线条使我想起她穿着连衣裙的身姿。
“她严肃地望着我,高声说道,何林,你必须老实交代!我浑身一震,几个月前的何老师现在变成了何林,此时此地的直呼其名使我感受到一股冷气。
“我无话可说,愣愣地望着这个已改名叫卢红的学生,我一下子分不清她和卢萍是不是同一个人。室内一片死寂,她仿佛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就写一份检查吧,在心理学课上,你确实也宣传了不少唯心主义的东西,这些东西差点也让我入了迷。如果不是‘文革’来得及时,我们都可能走上资产阶级的学术道路,那多么危险啊!
“看着她真诚的眼睛,我迷惑了:我真的犯下了宣传唯心主义的错误吗?她说,她已经给组织上讲了,说我答应深刻检查,愿意悔过自新,但我有心脏病,再关押下去,可能要出人命,因此今晚就放我回去。‘记住,任何人问你都要这样说。你回去写好检查后,我派人到教师宿舍来取。’
“她的声音低下来以后,她又从卢红变回了卢萍,仍然是几个月前的那个女生。我感到头晕得厉害,做梦似的走回了教师宿舍。
“再次见到卢萍时,已经是冬天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盖住了校园,也是在这后山的凉亭里,我和她在雪中见面,没想到,那竟成了永别!唉,到现在已二十年过去了……”
何教授停止了讲述。随着夜半的暴雨不知不觉中停下来,他自言自语似的回忆便在这后山的凉亭里变得响亮,这使他梦醒似的一惊,然后怔怔地望着郭颖说:“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郭颖已被这略带传奇的往事吸引了,她盯着何教授在暗黑中的面容,感到他的眼中藏满忧伤。她突然奇怪地想,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呢?夜半,后山,凉亭,这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想起了谢晓婷,她怎么没到这凉亭来呢?夜半的后山一片暗黑,这使她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