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当一个人要去做某种带有冒险性质的事时,那种紧张和兴奋难以言说。那天早晨,我将董枫送上去张江那里的车后,转身便向医院宿舍走去。一夜的暴雨过后,天边出现了红色的晨曦,这种血一样的颜色刺激着我的视觉,我感到心里微微有点发颤。
我来到了吴医生的屋前。我顺着墙根摸到了屋子的后面,这里是他家厨房的位置,外面是一个小露台,我翻了进去。厨房有一扇窗户果然没有关死,这是我前两次来他家时注意到的。
我进入了吴医生的家。想到他这时正在医院等着张江的苏醒,我大胆地开亮了室内的灯,站在屋里审视起来。
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吴医生与那个所谓的严永桥的幽灵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首先,他曾经一直是严永桥的主治医生,而严永桥后来偷跑出医院死于车祸的事,使我联想到吴医生对夏宇这个新病人所做的心理暗示:“你可以出去,看见汽车时你要拦住它,它可以送你回家。”正因为严永桥的死可能是这种精神引导的结果,当严永桥的身影在死后再现时,吴医生才会那样恐慌。并且,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寻找这个死而复生的幽灵,以便将他再次置于死地。
当然,迄今为止,我仍然不相信幽灵的存在。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是一个谜,他始终在医院各处出没,张江昨夜在黑屋子的遭遇,我相信也是这个家伙干的。他第一次撞进我家时,我便注意到那把金属伞尖的黑雨伞。凑巧的是,我在吴医生的家里也看见过这种雨伞。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同一把伞,这让我困惑。
我希望在这屋里发现一些能破解这重要悬疑的东西。我首先找那把黑雨伞。在我以前看见过的屋角的位置,伞不见了。接着,我在推一扇房门时听见门后有响动,进去一看,那把伞正挂在门后。我摸了摸冰凉的金属伞尖,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之类的东西。我取下它撑开来,伞布也没有破损。我吐了一口气,这与严永桥的黑雨伞看来仅仅是巧合了。但是,吴医生书柜里收藏的各种匕首和刀具还是让我吃惊。第一次来这里看见时不便多问,现在我可以逐一细看了。我一件一件地拿在手中细看,想发现某一把刀刃上曾饮过鲜血,然而,没有发现这种可疑的东西。只是,这种收藏爱好仍然使我感到蹊跷。
我推开了卧室的门,卓然的照片赫然立在床头柜上。十四年了,看来吴医生每天都陪伴着她。但是,夏宇这个病人收到的冥钱包裹上又怎么会写着卓然的名字呢?并且,吴医生正在对这个新病人实施着令人恐怖的“治疗”。
我在卧室的枕头下、床头柜里翻看了一下,想找到他的日记之类的东西,这样就可以真相大白了。然而没有,现在确实也没有多少人记日记的。
我重新回到他的客厅兼书房的大房间里。我在写字台前坐下,拉开抽屉,看见了一叠信纸,最前面的两页写满了文字,显然是一封刚刚写好的信。我细细地读了起来。
妈妈:请允许我这样叫您,因为如果卓然还活着,我们一定早已结了婚,那样我也该叫您“妈妈”的。您的女儿走了,我来给您做儿子,妈妈,您别难过。我对卓然的灵魂发过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您。
妈妈,别嫌弃我,尽管我是一个罪人。因为如果不是因为我,您的女儿也许不会走上绝路。我罪孽深重,我会用一辈子时间来赎罪。
妈妈,这些话我早就说过了,今天之所以给您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也许会有很长时间不能来看望您了。我正在赎罪之中,我要让卓然的灵魂安宁。我预感到会发生一些特殊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不能来看您了,妈妈,原谅我。
现在我还不知道有些事是不是会发生,但是,当我给您寄出这封信的时候,那些事一定就发生了。妈妈,不要问我究竟做了什么,您只要相信,我做的事都是赎罪就行了。我爱您的女儿,我做的事都是为了对她的爱。尽管她早已走了,但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妈妈,您一定要多多保重。您的儿子:吴晓舟
这封短信让我心惊。我轻轻地将它放回抽屉里,头脑里拼命思考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看得出来的是,吴医生似乎是在复仇,对严永桥,对夏宇,这两个病人都是他的攻击对象,然而,这一切与死去的卓然又有什么关联呢?
我想起郭颖对我的讲述:医学院的后山,大二女生的寝室,发夹,头痛,卓然的精神分裂,吴晓舟的悲痛欲绝……这一切与现在这精神病院的病人有什么关系呢?况且,吴医生对我讲过,他在严永桥和夏宇生病前,是从不认识这两个人的,这话是真还是假呢?
我头脑里乱糟糟的,正在这时,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容不得我做出任何反应,门已开了,吴医生已站在我的面前。
“你……”吴医生在惊讶中充满警觉。
“我在等你。”我突然镇定下来,“对不起,你没请我我就来了,但是我一定要问你,这医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和张江这种与医院无关的人也不得安宁?”
“你,你好无理!”吴医生的愤怒中带着一点惊慌,“你以为袭击张江的事是我干的吗?或者说这件事与我有关?你错了!你去问问张江吧,他已经醒过来了,袭击他的正是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也就是来找过你的那个人。这个疯子进黑屋子后便戴上假发,想装扮成女人,这个妄想狂什么事都想做。张江当时睡着了,睁开眼看见这个怪物,便和他打斗起来,假发也掉了。张江看清了他的脸,这个疯子……”
我说这件事我相信,但是,严永桥究竟是人是鬼呢?你为什么不讲真话,你是知道的。还有,你半夜三更对夏宇讲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为什么要把夏宇往死路上推呢?还有写着卓然名字的冥钱包裹,我想除了你没有谁会干这件事。说完这些话,我感到屋子里的空气仿佛要凝固了。
78
那是个沉重的早晨。在吴医生的家里,他终于给我讲起了这场离奇事件的缘由。
十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医学院的后山上一片漆黑。浓密的树荫下坐着一对人影,这是吴晓舟和卓然的第三次约会。
“你觉得何教授今天的课讲得怎么样?”吴晓舟没话找话地问。每次和卓然单独在一起时,吴晓舟便觉得有很多话闷在心里说不出来,而说出来的又并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他对自己的这一点特别生气。
“哦。”卓然不置可否地应道,“听说何教授在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女生相爱,”卓然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话题,“当时是‘文革’时期,他们相爱不久那女生便死了,所以何教授至今没有结婚,真是痴情啊!”
“哦。”这次轮到吴晓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隐隐地感到卓然的话题与他俩相关,但他除了心怦怦直跳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黑暗中,他看见卓然的手中在玩弄一个东西,便问她手里是什么。卓然说是一个发夹,前几天在后山上拾到的,在校园贴了张失物招领启事,但没人来要,便暂时留下了。
“我看看。”吴晓舟伸手去拿那发夹,却碰到了卓然的手背,一种柔滑温暖的感觉使吴晓舟像触了电。卓然微微垂下了头,吴晓舟从侧面看去,她的鼻梁、嘴唇和胸脯的线条像一尊雕塑。他在暗黑中抬起手来,将刚才触碰到她的手指在唇边吻了吻。尽管卓然并没看见他的这个举动,但他还是感到脸红心跳。
夜越来越深,后山上除了风吹树叶外,似乎已经杳无人迹。他们谈起了毕业后的志向,卓然说她最想去战地医院,给炮火中的伤员包扎伤口是她从小就向往的事。吴晓舟说你这愿望在中国恐怕实现不了,看来只有去中东了。卓然推了他一把,说你取笑人。吴晓舟感到肩上发热,那是她的手推过的地方。
这一夜,在漆黑温暖的后山,他俩忘记了时间,双方的肩膀在无意中挨到了一起,便再也没有分开过。吴晓舟几次想伸手去揽住她的腰,但终于没能鼓起勇气。据说其他同学在后山挺胆大的,但他不行,他想卓然也不会接受。
突然,近旁的草丛中响起脚步声,两个黑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站在他们面前。“不准叫,叫就杀死你!”低沉的男子的声音伴随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抵在他俩的胸口。
吴晓舟完全惊呆了,他看着这两张蒙着丝袜的脸,模糊的面部轮廓叫人直打寒战。他听见卓然哭叫了一声便中断了,斜眼看去,那个高个子的歹徒已反扭着卓然的手,并在她嘴里塞上了布团。
与此同时,吴晓舟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尖刀。天啊,我要死了。他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发软地坐到了地上。
“把你的鞋带解给我!”晃动着尖刀的歹徒低声命令道。吴晓舟抖动
着抽下自己的两根鞋带递过去。那歹徒接过鞋带,递给那个高个子的家伙说:“用这带子捆住她。”
歹徒又用冰凉的刀面在吴晓舟的脸上拍了拍,说:“快脱衣服,全部脱光,不然立马就叫你死!”
吴晓舟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只是吓得半死,赶快连扯带拉地脱光了全身的衣服。
那歹徒用刀尖在他内裤上挑了一下,说:“全脱了!”
吴晓舟全部脱光之后,那歹徒卷起那堆衣服扔到了暗黑的远处,然后说:“趴在地上,你别想跑!”
吴晓舟脸贴着地面趴下,他这才知道,歹徒让他脱光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这时,他听见卓然的喉咙里不断憋出呜呜的声音,侧着脸看去,天啊,卓然已被这两个畜生剥得一丝不挂。她的双腿向上蜷曲着,后来他才知道卓然的手指和脚趾被捆在了一起,而且就是用的他解给歹徒的细鞋带!
吴晓舟不敢再看这让人肝肠寸断的场景。他将脸贴在地上,嘴里使劲地啃着地上的杂草,他恨这两个畜生,恨自己的无能,他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者让牙齿在啃着石头时全部掉光!
吴晓舟侧着脸看去,那个高个子的歹徒已脱掉了蒙在脸上的丝袜,他将脸凑在卓然的胸脯上像狗一样地舔着。在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吴晓舟看见了一张宽额大脸,两道浓眉像两条毛虫。
“老实点!”可能发觉吴晓舟有点动静,一把冰凉的刀面又在他赤裸的背上拍了拍。他全身一紧,贴着地面像死了一样。
卓然喉咙里一直响着呜呜的挣扎声,在两个畜生的淫笑声中,卓然的哀鸣显得特别凄凉。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晓舟仿佛在死过一次之后,突然发觉周围没有声音了。他抬起头一看,歹徒已消失了,卓然仍然蜷曲在那里,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他哭叫一声扑了过去,一边叫着她,一边替她解那捆她的鞋带。他放平她已经麻木的腿,拉过衣服来替她盖上。
那一夜,他俩在后山上抱头痛哭,还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了学校。他们不敢报案,因为如果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那卓然和他自己都没脸面活下去了。
这之后,卓然开始头痛,说梦话,不停地淋浴,梦游,直至精神分裂。与此同时,关于那个发夹的传闻越来越多,都说是那个死人的发夹带来的邪气让卓然疯了,只有吴晓舟知道真相,但他不敢吱声。
吴晓舟开始一天比一天痛恨自己。一个男人怎么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友被强暴呢?他后悔当时该和歹徒拼了,就是死了也比现在活着好受。
他开始锻炼自己瘦弱的身体,他练俯卧撑、双杠,举石锁,用手掌在石柱上击打,他要自己伸手就能掐断歹徒的脖子。
他用餐费省下的钱上街去买回了一把匕首和一把尖刀,他牢牢地记下了那个高个子歹徒的宽额大脸和两道毛虫似的眉毛。
79
自那件令人耻辱的事件发生后,吴晓舟便常常在夜半时去后山转悠。他怀揣尖刀,专往后山上偏僻的地方钻。在他和卓然受辱的地方,他看见过一条丝袜,那是歹徒蒙脸的东西。后来,有好事者把这条丝袜挂在树枝上,引得上山者众说纷纭。可吴晓舟只感到心里在流血。
有时,他趴在树上守候,观察着黑暗中的动静。他相信那两个歹徒迟早还会在后山出现,这样,他会从树上跳下去,一刀一个,结果那两个畜生的狗命。
在这期间,他也看见了路波、谢晓婷、高瑜等人的荒唐游戏,看见了柳莎的装神弄鬼,只是他对这些事早已懒得过问了。他深知他之所以还活着,只有一个理由,这就是复仇。
遗憾的是,一直到大学毕业,后山上再也没出现过那两个歹徒的身影。吴晓舟也去医学院周围的茶馆、酒吧侦察过,他认为那两个歹徒有可能在这些地方出现。然而,日复一日,仇敌在茫茫人海中蒸发了。毕业那天,他去看望了卓然的母亲,又到卓然的坟上去磕了一个头,当额头碰到土地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着,卓然你安心睡吧,我要用一生来寻找仇人!这之后,他被分配到精神病院做了医生,并改名叫吴畏。
时间一晃过去了十一年,也就是距今三年前的一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来看抑郁症,她三十多岁的丈夫陪在旁边,那男人的宽额大脸和两道浓眉让吴医生极为震惊。但是,他不敢确定他就是早年的歹徒。于是,借着了解这女人的病情,吴医生将话题扯到她丈夫身上。当了解到这个叫严永桥的男人毕业于建工学院时,吴医生的心头咯噔了一下,因为建工学院和医学院仅一墙之隔,而医学院的后山背面便是与建工学院分界的围墙。从严永桥的年龄推断,刚好与吴医生读书时相当。那时,医学院女生偏多,而隔壁的建工学院则多为雄性。平时,医学院的女生常在校门外受到邻校男生的注目,他们有时吹口哨,有时用语言骚扰,医学院校方曾向建工学院领导交涉过,让他们加强教育。吴医生记得,卓然死后,医学院校门口的讣告吸引了建工学院的不少男生,他们盯着卓然的照片说可惜可惜。
想到这些,吴医生便对严永桥发问道:“我们这里有个女医生叫卓然,不知你认不认识?”
严永桥摇头,一脸茫然。
吴医生又说:“可她说认识你!她说以前在医学院读书时看见过你。你想想,医学院门口不是贴过一张讣告吗?当时听说这个女生死了,其实是个误会,她并没有死,现在就在这里当医生呢。”说着,吴医生站起来望望窗外,装出确有其事的样子说,“待会儿我叫她来见见你。你可能忘记了吧,她看见你是在医学院的后山上,天很黑,可是她现在一定也能认出你来!”
严永桥听得双眼发直,怔了一会儿,他拉起老婆汪英说:“走,我们不在这儿看病,这医生胡说八道。”
吴医生此刻已能完全确认这个男人了。他站起来拦住严永桥说:“怎么能走呢?病还没看呢,你等一会儿,我叫卓然马上来见你。”
严永桥的老婆汪英也不愿意走,这个患有轻微产后抑郁症的女人对丈夫说:“你莫名其妙。”
严永桥伸手打了汪英一巴掌,这表明他是一个有着暴力倾向的人。他再次拉起汪英想走,吴医生拦在门口厉声喝道:“坐下!”
严永桥伸手来掐吴医生的脖子,嘴里还念念着说他老婆是七仙女,怎么能在这里看病。这一刻,吴医生判定出他是个严重的精神病人。他反扭过严永桥的手,然后转过身子去窗边叫人。这时,严永桥挣脱了他的手,举起椅子对他砸过来,他一闪身,哗啦一声,一整扇窗玻璃被甩来的椅子砸得粉碎。
这一下来了不少医生、护士。严永桥蛮劲真大,好几个医生把他压在地上才制伏他。他被送进了病房。对这种躁狂型、妄想型且有着暴力倾向的病人,电休克治疗是必要的方式。看着严永桥全身在电压的击打下像濒死的兔子一样抽搐时,吴医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严永桥在病房里一天比一天老实。尽管吴医生已能确认这就是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既然他已经精神分裂,吴医生也就不再计较。尽管严永桥的病情越来越重,且没有任何可能治愈的希望,但现在的医学只能做到这一步,吴医生认为自己的治疗方案无可挑剔。
通过治疗,严永桥的躁狂症得到了良好的控制,他变得安安静静,有时可以呆望着天花板坐上一整天。但是,有一次吴医生发现他还能看书,而且是小说(这就是我的上一本书《死者的眼睛》,汪英来看他时留在病房的)。吴医生认为他这种貌似的清醒可能重新引发他的躁狂症,他给他改变了处方,加大了药量。这之后,严永桥除了吃饭时间外,几乎都在睡眠之中。这对治疗有好处,吴医生说。
严永桥在住院期间还发生过新的病症,妄想倾向不断加重。他有时将老婆遗留在这里的衣服穿上,可能在想象他是一个女人。另外,他有时还用他老婆的名字招呼漂亮的女护士,有一次他远远地对董枫叫道:“汪英,汪英!”吉医生建议对他再做两次电休克治疗,吴医生同意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这期间,吴医生认为自己并没有将严永桥当做仇人对待,而是尽心尽力地为他做各种治疗。有天夜里,吴医生为他做心理治疗时,他模模糊糊地谈出了他自己在医学院后山作恶的事。“另一个人是谁?”吴医生用轻柔的语气启发他。严永桥紧闭着眼,嘴唇不断地抖动,“我的同学……同学……夏宇。”“他现在在哪里?”吴医生的语气更柔和了。严永桥半晌说不出话。“别急,仔细想想,想想,夏宇在哪里?”吴医生表现出良好的耐心。“房……房地产公司……”严永桥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吴医生站起来,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像所有尽职的医生一样,拍了拍严永桥的脑袋,说:“睡吧,睡吧。”
80
吴医生认为自己做精神病医生完全是老天的安排。他说他不会对病人复仇,他只是在全心全意地尽一个医生的职责而已。
这是一个沉重的早晨。在吴医生的家里,我听着他的讲述,同时不停地抽烟。已经戒烟的他也时不时抽上一支。
“夏宇患精神分裂,也是老天的安排。”吴医生喷出一口烟说,“老天的安排,没有办法。”
我说:“你别这样说了,夏宇收到的冥钱包裹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这还不清楚……”
“不是我干的。”吴医生胸有成竹地说,“这件事是他家小保姆干的,因为他调戏小保姆时说过,你别不识抬举,我以前干过一个女大学生,叫卓然,比你漂亮多了。小保姆为了报复他,便干了那一件恶作剧。”
“哦。”我似信非信地望着他。
“所以,我给夏宇看病,完全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是他的老婆小娅主动来找我去出诊的。开始小娅不愿让他住院,我只好出诊了。他们有钱,出诊费给得高,换一个医生也会这样做。”
“听小娅讲,最早是你在一家超市门口主动向小娅问路的。”我说,“而且你向小娅表明你是精神病医生,正去一个地方出诊。这不是太凑巧了吗?因为当时夏宇正被冥钱事件搞得既失眠又脾气暴躁。”
“你不相信这世上有偶然吗?”吴医生说,“偶然就是命运,我们没有必要拿出证据来说某件事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那么,夏宇的病情为什么在诊治中越来越严重,以至于非住院治疗不可?”
“你这就是外行了。”吴医生说,“谁敢说对精神病人靠出诊开点药、做做心理治疗就能治好?严格说来,这种病的病因在基因组合上,基因,你懂吗?如果有一天你能到宇宙中的每一颗星星去看过,也许你对基因才摸到了门边。”
我感到有点头晕,便靠在沙发靠背上不再说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严永桥的脸,夏宇的脸,还有吴医生伏在后山地上的脸,以及卓然在哀鸣中瞪大的一双绝望的眼睛。我不愿再问吴医生为什么要在夜半对夏宇进行种种精神折磨,那些暗示和诱导让人毛骨悚然。而且,严永桥第一次出现在吴医生诊断室时,究竟是谁用椅子砸碎了窗户玻璃,这也已经很难求证了。因为在场的严永桥和他老婆汪英如果被认定是精神病人的话,那么唯一可以让人相信的只能是吴医生的叙述了。我想,在哗啦一声的玻璃碎裂中,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吴医生可能干这种事。这种事只能证明在场的精神病人病情有多么严重,并且具备立即被束缚起来的条件。
这是一种怎样的轮回啊!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愿意看见人间有这种戏剧上演。现在,夏宇已经结束了他真实的生活而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但同时,已在混沌中死去的严永桥却又拎着黑雨伞穿梭于明暗之间,他甚至对靠近这个圈子的人露出锋芒。
“在黑屋子里刺伤张江的人,真是严永桥吗?”我有些疲惫地问道。
吴医生肯定地点头。
“我想,严永桥并没有死,”我对吴医生说,“而是你将他放出医院去了,让他以错乱的神经在与这个世界的碰撞中自生自灭。”
“你怎么这样想呢?”吴医生有些激动地说,“如果我放了他,我就不会这样夜夜守候他了,我还让你来协助找他,不将他抓回来,我就不会罢休!”
“不是说他死于车祸了吗?而且,他的坟我们也都先后去看过了,难道他真会从埋在地下的骨灰盒中爬出来?”
“那倒不会。”吴医生点燃了一支烟,咬了咬牙,说,“我怀疑他并没有死于车祸。那天后半夜下着大雨,护士在查病房时发现严永桥跑了。正当医院里议论纷纷并打着手电在院内各处寻找时,交警来电话说,就在医院外面的高速公路上,一个从我们这里跑出去的病人被汽车轧死了。之所以认定是我们的病人,是因为死者穿着印有我们医院标志的条纹住院服。这能是谁呢?只能是那夜跑走了的严永桥。我们去看了事故现场,这个穿着住院服的男子已被碾得血肉模糊,头部也压碎了,脑浆淌在黑色的路面上。我们只得通知殡仪馆来运走尸体,然后通知了他的家属。”
吴医生吸了口烟,又缓缓地说道:“但是,知道了严永桥在死后登门拜访你之后,我震惊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反复回忆那天后半夜的事故现场,突然想到,如果严永桥当夜跑出医院后,就脱掉住院服扔在路边,而这衣服恰恰被一个流浪汉捡来穿上了,那么,谁能证明这个死者是谁呢?血肉模糊的尸体叫人无法辨认,而那身住院服让我们相信了严永桥的死亡。这种推测让我恍然大悟,我希望我们一起来抓住他,不能让他在外面游荡,那太便宜他了。”
吴医生的咬牙切齿让我打了一个寒战。我说:“从严永桥来找我的状况看,仿佛还不能立即辨认出他是个精神病人。”
“妄想狂!”吴医生说,“妄想狂、色情狂在他身上是真实的。当然,他的神经在某些方面还是清醒的,就像有的精神病人竟可以算出复杂的高等数学一样,你如果仅仅接触到他的这一点,还以为他是正常人呢。”
“那么,他老往女病区的黑屋子里窜是为什么呢?”我仍然困惑地问。
“谁知道呢。”吴医生摊了摊手,说,“也许是躲雨,也许是喜欢上了那副女人的假发,董枫不是在黑屋子看见过梳头的女人吗?我想这正是
他干的事,因为以前我看见他穿过他老婆的衣服。至于他还有什么想法,
我们就不清楚了,对于妄想狂的病人来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么,严永桥这段时间究竟躲在哪里呢?”“我想应该在这医院附近。”吴医生站起来握住我的手,说,“你能
认出他来,拜托你了,我们一起来抓住他!”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只想回到我的家中去继续写作,如果有人敲门,我将再也不会惊诧。我走出吴医生的家门,太阳已经升起,整座精神病院的林荫中飘散着白色的雾气,住院楼的一角在林中显露出来,一切宁静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