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先从简单的事情上手。”年长的法师隔着桌子说。
“先去图书馆看看,想想你准备怎么整理。”
卡德加边吃粥和香肠边点了点头。这次早餐闲谈的话题大多在围着达拉然打转——达拉然流行什么,洛丹伦的潮流又是什么,肯瑞托的大厅里最近都在争论些什么议题。卡德加提到,他出发那会儿大家讨论的哲学问题是:当你用魔法创造火焰时,它是无中生有变出来的呢,还是从某个平行世界里召唤过来的。
麦迪文冲着早餐嗤笑了一声。“一群蠢货。他们可不知道什么平行宇宙,哪怕平行宇宙正咬着他们的……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卡德加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受到考验了。“我觉得可能是某种完全不同的原理。”
“非常好。”麦迪文露出微笑。“当别人给你两个选择时,选第三个。想必你要说的是,当你创造火的时候,你所做的只是将周围环境里固有的游离火元素集中到一处,并将其召唤出来?”
“噢,是的,”卡德加补充道,“我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段时间,大概有几年。”
“很好。”麦迪文用餐巾擦了擦胡子。“你的思维很敏捷,而且对自己的评价很诚实。让我们瞧瞧你打算怎么整理图书馆吧。莫罗斯会带你去的。”
图书馆占了整整两层楼,位于塔身大约三分之一高的地方。这部分的楼梯围着建筑外沿盘旋而上,空出来足有两层楼高的庞大空间。第二层有一条由铸铁搭成的过道。房间里狭窄的窗户上覆着交织的铁条,把射入房间的自然光减弱到了跟带罩火把差不多的亮度。一层的几个巨大的橡木桌上,一些覆满灰尘的水晶球发出微弱的蓝灰色光芒。
房间里乱得惨不忍睹。书本四处散落,胡乱摊开着,卷轴随随便便扔在椅子上,而且所有东西上都盖着一层薄薄的布满灰尘的大页纸,像林地里堆积的落叶。一些更加古老的典籍还用链子固定在书架上,也有些已经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像地牢里的犯人一样吊在空中。
卡德加环视了一圈这里的惨状,深深叹了口气。“我确实得慢慢来。”
“我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帮你打包好你的行李。”站在门口的莫罗斯说,仆人似乎不肯走到图书馆里面。
卡德加捡起脚边的一张羊皮纸。这是一封肯瑞托的来信,要求大法师即刻回复他们的最新公函。羊皮纸背面沾着一块暗红色的污渍,卡德加一开始以为是血,但后来意识到那只是融化的蜡封。
“不用。”他说着拍了拍自己装满工具的小包。“这个挑战只是比我一开始预期的更难一点儿。”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莫罗斯说。
卡德加转过身想问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仆人已经不在门口了。
卡德加像夜贼一样小心翼翼地在这堆残骸里穿行。图书馆里像是爆发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到处都是断裂的书脊、被撕掉一半的封面、折损严重的书页,有的书甚至连作者的姓名都找不到。这都还算比较完整的书了,还有很多书的封面被扯掉,满是灰尘的书页散落在桌子上。有些书页是展开的,但有些很明显还没被读过,书上的蜡封都原封不动。
“魔导师需要的才不是助手。”卡德加嘀咕着,在一张桌子的一头清理出一块地方,拉出一把椅子。“他需要的是一个做家务的。”他忍不住又往门口扫了一眼,确认总管是不是真的走了。
卡德加坐了下来,椅子猛地一晃。他赶紧又站起身,发现一边的椅子腿下面垫着一本书。书的封面装饰华丽,镶有银边。
卡德加翻开那本书,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书里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就好像一个滑块从一根金属棍上滑下,或是一滴水银从一根玻璃管子里流过。书脊里似乎有金属块脱落下来。
书开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卡德加赶紧把书合上,在一阵尖锐的奇怪声响过后,它重归平静,书中的机关似乎被重置了。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桌子上。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他刚才坐的椅子和下面的地板上都有烧焦的痕迹。
“我算是明白您为什么要找那么多助手了。”卡德加说着,慢慢地在房间里继续穿行。
其他地方的情况也差不多。打开的书扣在椅子扶手和金属栏杆上。越往里走,堆积的信件越多。有什么东西在书架的一个角里筑了个窝,卡德加把窝从架子上取下来的时候,一颗小小的鼩鼱头骨掉了出来,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图书馆上层则更像是仓库,书都没有上架,只是在地板上垒成一个比一个高的书堆,从小丘到山岳,最后形成无法攀越的高峰。
里面倒是有一块地方空着,然而那里看上去仿佛曾有人单纯为了减少纸的数量故意放了把火。卡德加检视了一下那片空地,摇了摇头——这里还烧过别的东西,因为地上还有布料残片,很可能是学者长袍的一部分。
卡德加摇着头回去找他的工具包。他从小包里倒出一支细细的木头笔和几枚金属笔尖、一块磨笔石、一把用来刮羊皮纸的软刃小刀、一块章鱼墨、一个用来化墨的小碟子、一串薄而扁平的钥匙、一把放大镜,以及一个一眼看去像只金属蟋蟀的东西。
他拿起那只蟋蟀,把它翻过来背朝下,然后用一枚特制的钢笔尖给它拧上发条。这是卡德加完成抄写员的入门训练时古兹巴送给他的礼物。年轻人在肯瑞托游荡刺探秘密的时候,它派上了大用场。这只蟋蟀里面有一个简单但有效的咒语,能检测到附近的陷阱。
他刚给金属蟋蟀转上发条,它就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卡德加吓了一跳,差点儿失手把这只侦测用小昆虫掉到地上。然后他意识到这个装置只是在警告他周围的潜在危险有多严重而已。
卡德加看了看周围堆积成山的书册,低声咒骂了一句。他退回到大门口,继续给蟋蟀上完发条,接着把之前拿起的头一本书——那本会滴答作响的——拿到了门口。
蟋蟀发出一声轻叫。卡德加把这本隐含机关的书放到门的一侧,又去拿了另一本书来检测。蟋蟀没发出一点声音。
卡德加屏住呼吸,祈祷蟋蟀上的咒语能够侦测到所有形式的机关,不管是魔法的还是非魔法的,然后翻开那本书。那是一本用娟秀的女性笔迹写就的专著,主题是三百年前的精灵政治。
卡德加把这本手写书放到门的另一侧,然后回去拿下一本书。
“我认识你。”第二天早上,麦迪文在吃早餐的时候说。
“我是卡德加,大人。”年轻人说。
“新来的助手。”年长的法师说。“当然。请原谅,我的记忆力已经不比从前了。我恐怕是太忙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大人?”卡德加问。
年长的男人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图书馆,年轻的信任。图书馆进展怎么样啦?”
“很好。”卡德加应道。“非常好。我正忙着给书和文件分类。”
“啊,按照主题分类吗?还是按作者?”大法师问。
不如按致命的程度分最好,卡德加暗想。“我想着还是按主题分吧。很多书都没有写作者。”
“唔嗯,”麦迪文说,“没有署名的作品不值得信任。那你继续吧。告诉我,肯瑞托的法师们对莱恩国王有什么看法?他们有没有说起过他?”
图书分类的进展像冰川移动的速度一般缓慢,但麦迪文似乎并不在意这耗费了多少时间。确实,他似乎每天早上都把卡德加还在这里的事实当作一个意外的小惊喜,而在简短的进度总结后,话题就会转到新的方向。
“说到图书馆,”麦迪文问道,“肯瑞托的图书管理员考利根最近在忙什么?”
“洛丹伦人对精灵有什么看法?那里还有曾经见过精灵的人类吗?”
“紫罗兰城堡里有没有关于长着牛头的人的传说?”
有一天早上,大约是卡德加来到这里一周后,麦迪文压根儿没有出现。
“出去了。”卡德加问起时,莫罗斯只答了一句。
“去哪儿了?”卡德加问。
老总管耸耸肩,卡德加几乎能听见他身体里的骨头在咔咔作响。“他这个人是不会明说的。”
“他去做什么?”卡德加追问。
“没明说。”
“他什么时候回来?”
“没明说。”
“他就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塔里?”卡德加问,“跟他那些神秘的书本卷轴待在一起,没人监督?”
“我可以过来当你的看守,”莫罗斯自告奋勇,“如果你想的话。”
卡德加摇了摇头,但又说了一句:“莫罗斯?”
“怎么了,年轻的先生?”
“那些幻象……”年轻人开口道。
“眼罩要吗?”仆人提议道。
卡德加又摇摇头。“它们展示的是未来,还是过去?”
“当我注意到它们的时候,两者都有,不过我通常不会,”莫罗斯说,“去注意它们,我是说。”
“那么那些展现未来的幻象会成真吗?”年轻人说。
莫罗斯发出了嘶哑的呼气声,卡德加认为那可能是一声叹息。“以我的经验来看,是的,年轻的先生。厨子曾经在一个幻象里看到我打碎了一块水晶,所以她就把水晶藏起来了。过了好几个月,主人终于开口要那块水晶。她把水晶从藏着的地方拿出来,不到两分钟我就把它打碎了,完全不是故意的。”他又叹了口气。“第二天她就弄来了那副粉晶眼镜戴着。还有别的事吗?”
卡德加没再多问,但他在爬上通往图书馆的楼梯时仍然感到很困扰。整理工作进行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把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而麦迪文的突然消失让他茫然无措,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干什么。
年轻的准学徒走进图书馆。房间的一侧摆着那些被蟋蟀识别为“安全”的书本(和书本残骸),而另一侧堆满了检测出有陷阱的(普遍来说要完好得多)的书本。
大桌子上铺满了零散的纸页和没打开的信件,堆成大致规整的两堆。书架已经被他清空了,上面的铁链没有了犯人,只能空悬着。
卡德加可以整理那些文件,但最好还是先把书本重新上架。然而大部分的书要么没有书名,要么就是封面已经磨损、脱落或者被扯烂了,书名完全无法辨认。要想确认内容,只有翻开书查看这一种方法。
而这样做又会触发书里的机关。卡德加看了一眼地板上的焦痕,摇了摇头。
然后他开始搜寻,先是在那些有机关的书里,接着又在那些没有机关的书里,直到他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一本封面上画着一把钥匙的书。
书是锁住的,被一圈厚重的金属条箍住,上面还有一把锁。卡德加没有找到任何一把真正的钥匙,不过考虑到这里疏于整理的境况,这也在他意料之中。金属封条很牢固,书的封面是用红色皮革包着的金属板。
卡德加从他的包里掏出那一串薄而扁平的钥匙,然而没有一把能打开书上的大锁。最后,卡德加好不容易用刮刀的刀尖捅进锁眼里,把细细的锁舌顶了进去。在一声令人满足的“咔嗒”声中,锁被打开了。
卡德加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蟋蟀,它仍然没有发出声音。
年轻的法师屏住呼吸,翻开了这本厚厚的典籍。一股纸张腐烂的臭味飘进了他的鼻孔里。
“阱与锁。”他大声念道,努力辨认那些拗口的古老字词。“保护机关破解方法论。”
卡德加拉过一把椅子(椅子比之前矮了一截,因为他为了保持平衡把另外三条椅子腿锯短了),读了起来。
麦迪文消失了整整两周。这段时间里,卡德加完全把图书馆据为己有。每天早晨,他吃过早餐,向莫罗斯敷衍地汇报一下进度(虽然总管和厨子都对此完全没有表现出兴趣),就一头扎进图书馆的宝藏里。午餐和晚餐都会给他送过来,他经常借着水晶球柔和的蓝光工作到深夜。
他也已经适应了这座奇特的高塔。他的眼角余光时常会瞥到一些影像,譬如一个穿着破烂斗篷的身影一闪而过,又在他回头去看的时候消失不见。总有未说完的语句消散在空气中。有时他会感到一阵突然的寒意,就好像一扇门或者窗忘了关上,或是气压突然一变,仿佛一个秘密入口突然开启了一样。有时高塔会在风中发出呻吟,那是千百年来历尽沧桑的砖石彼此摩擦产生的声音。
慢慢地,他学着去解开那些最珍贵的典籍上布置的机关,了解图书馆里的藏书的性质。虽然还没有掌握具体内容。他的研究在破解机关方面对他帮助很大。他很快成为一位破除咒语机关和重装陷阱的专家,就像他在达拉然是个打开门锁、发现秘密的专家一样。破解大部分锁闭机关(不管它是魔法的还是机械的)的诀窍在于,要在破坏机关的时候欺骗它,让它以为自己没有被破坏。只要能弄明白触发某个陷阱的具体条件是什么——不管是压力变化,还是移动的金属开关,甚至是暴露在阳光或空气下,你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有些书籍令他束手无策,他的特制撬锁工具和灵巧的小刀都无法破解书里的机关。这些都被他放到了二层最里面,卡德加下定决心要弄明白这些书里写的是什么,靠他自己努力或者从麦迪文嘴里问出来都行。
他很怀疑后面一种方法能否成功,而且他感觉大法师只是把图书馆当作一个堆放旧信件和继承来的书籍的地方。肯瑞托大多数法师的藏书多少总会有点秩序,最宝贵的典籍会被珍藏起来。然而麦迪文把所有东西都随随便便堆在一起,就好像它们根本没有用。
除了作为测试,卡德加心想。目的是让准学徒躲得远远的。
现在书本都已经摆到了书架上,最宝贵(和无法阅读)的那些放在二层,用链子固定住,而比较普通的军事史、年鉴、日志类则放在一层。卷轴也放在一层,内容从乏味的暴风城物品交易记录到长篇史诗不一而足。后者尤为有趣,因为里面有几首史诗是关于那位据称是麦迪文母亲的人——艾格文的。
如果她真的活了八百多年,那她一定是位特别强大的法师,卡德加想。里头那些有机关保护的书里很可能有更多关于她的信息。到目前为止,这些典籍抵挡住了卡德加每一次为了绕开它们的封锁与陷阱而进行的普通请求和暴力尝试,而且每一次他试图开锁时那个侦测蟋蟀都会发出惊恐的尖叫。
虽然书本已经整理完了,但卡德加仍然一点儿也没闲下来,他忙着收集整理脱落的纸页,重新拼合那些几乎被岁月摧毁的古籍,以及给大部分信件归类(或者至少把它们读了一遍)。有些信是用精灵文写的,而更多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信件都以某种方式加了密。后面这种信件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蜡封,既有艾泽拉斯、卡兹莫丹、洛丹伦的,也有一些卡德加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这些信件的主人彼此之间都是通过密文交流的,包括麦迪文在内。
倒是有几本关于密码学的古籍,然而它们大部分讲的是字符置换和暗语。跟信里的密文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也许来信人将好几种方法结合起来创造了独特的加密方式。
在麦迪文突然回到高塔的那天夜里,卡德加正在埋头研究那几本摊在桌上的密码学典籍和精灵语、矮人语的启蒙书。
卡德加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但突然感觉到了大法师的存在,因为空气陡然变化,仿佛暴风横扫过农田。年轻的法师转过身,看到麦迪文就在眼前,宽阔的肩部填满了门框,长袍在身后无风舞动。
“先生,我……”卡德加说着露出微笑,从椅子上半站起身。这时他才发现大法师的头发一团蓬乱,闪烁的绿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怒火。
“小贼!”麦迪文指着卡德加叫道,“入侵者!”年长的法师指向年轻人,念出一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音节,那些词句根本不是为人类的喉咙而造的。
卡德加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在身前画了个保护符咒,然而对于麦迪文的咒语来说,他的举动只是一些粗鲁的手势而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一堵凝固的空气墙向年轻人猛撞过来,把他连人带椅掀翻在地。典籍和启蒙书像突然被风暴袭击的小船一般从桌上滑下来,笔记在空中盘旋飞舞。
卡德加猝不及防地被咒语击飞,撞上了身后的一个书架。书架被撞得摇摇欲坠,年轻人生怕它会倒下来,那他这么多天的苦工可就白费了。书架倒是没倒,然而压迫住卡德加胸口的力量变强了。
“你是什么人?”麦迪文咆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年轻法师奋力抵抗着胸前的压力,挣扎着开口。“卡德加,”他喘着气说,“助手。收拾图书馆。您的命令。”他突然想到,莫罗斯说话总那么简短,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麦迪文闻言眨了眨眼,直起身子,仿佛一个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人。他的手微微一动,那堵凝固的空气墙立刻消失了。卡德加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麦迪文走到他身边,扶他站起来。“我很抱歉,孩子,”他开口道,“我忘记你在这里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偷。”
“哪有小偷来过的房间会比来之前更整洁啊。”卡德加说。现在连呼吸都令他感到隐隐作痛。
“是啊。”麦迪文环视整个房间,随即点了点头,虽然他的行为造成了一部分混乱。“没错。我相信还从未有人能进展到这一步。”
“我是按类型整理的,”卡德加弯腰撑着膝盖介绍道,“历史类,包括史诗,都放在您右边;自然科学类在您左边;传说资料在中间,语言书和参考书也放在一起;更强大的资料——炼金术笔记、法术详解和理论在二层,还有一些我无法辨认但看起来挺了不得的书。您得亲自去看一看才能知道了。”
“好。”麦迪文说,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卡德加身上移开了,只顾着检视房间。“好极了。做得非常好,非常好。”他环顾四周,又露出一副刚刚才弄明白自己身处何地的神色。“确实很出色。你做得很好。现在快过来吧。”
大法师大步流星地走到门边,又突然停下,转过身。“你不来吗?”
卡德加感觉像是挨了一发秘法箭一样搞不清楚状况。“来什么?我们要去哪儿?”
“去塔顶,”麦迪文言简意赅地说,“快过来,不然我们就要迟到了。时间宝贵!”
麦迪文虽然比他年长,脚步却十分敏捷,一步两级地迅速爬上了楼梯。
“塔顶有什么?”卡德加终于在接近塔顶的一个平台赶上了麦迪文,停下来喘着气问。
“交通工具。”麦迪文厉声说,然后又犹豫了一下。他原地转过身,肩膀垂了下来。片刻间,他眼中燃烧的火焰似乎熄灭了。“我必须向你道歉。关于之前的事。”
“大人?”卡德加说,被这突然的转变弄得晕头转向。
“我的记忆力已经不比从前了,年轻的信任,”魔导师解释道,“我本该记得你在塔里。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以为你一定是个……”
“大人?”卡德加打断道,“时间宝贵?”
“时间。”麦迪文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那种专注的表情。“是的,时间确实宝贵。快来,别拖拖拉拉的!”说完,年长的男人又开始两步一级地往楼梯上爬去。
卡德加意识到,麦迪文手下的人离开这里,并不仅仅是因为闹鬼的塔楼和乱七八糟的图书馆而已。他赶紧追了上去。
老总管正在塔楼的天文台里等着他们。
“莫罗斯,”麦迪文一到塔顶就高声叫道,“麻烦你拿金哨子来。”
“遵命。”仆人说着掏出一个细细的哨子,哨管侧面刻着的矮人语符文在火光下闪烁。“我已经擅自用过了,先生。它们已经到了。”
“它们?”卡德加刚刚问出口,头顶上就传来巨大翅膀的扇动声。麦迪文向护墙走去,卡德加抬起了头。
几只巨禽从天空降落,它们的翅膀在月光中莹莹闪烁。不,不是鸟类,卡德加意识到——是狮鹫。它们有着大型猫科动物的躯干,却长着鹰的头部和前爪,以及金色的翅膀。
麦迪文递过一副鞍具。“给你那匹装上,然后我们就出发。”
卡德加打量着那头巨兽。离他最近的狮鹫发出一声尖啸,用长着尖爪的前肢抓挠着石板地面。
“我从没……”年轻人开口道,“我不知道怎么……”
麦迪文皱起了眉头。“肯瑞托难道什么都不教你们吗?我可没时间干这事。”他举起一根手指,念了几句咒语,然后往卡德加额头上一点。
卡德加惊叫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大法师那一指就像是往他脑袋里捅了一块烙铁似的。
麦迪文催促道:“现在你该懂了。把鞍具套好,快。”
卡德加摸摸额头,惊讶得抽了口气。他现在确实懂了,如何正确地给狮鹫套上鞍具,如何骑乘狮鹫,用鞍具的时候怎么骑,像矮人那样不用鞍具时怎么骑。他知道如何转弯,如何让狮鹫在空中悬停,最重要的是,知道如何准备紧急着陆。
卡德加给他的狮鹫上好鞍,感觉脑门还在抽痛,就好像脑壳里原来装的东西正在挤来撞去,给新知识腾出地方。
“好了吗?跟上!”麦迪文命令道,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
两人腾空而起,巨兽在空中用力拍打翅膀,向上攀升。这些巨兽可以轻松驮动全副武装的矮人,然而一个穿袍子的人类就已经接近它们的负重极限了。
卡德加娴熟地驾驭着正在俯冲的狮鹫转了个弯,追上在黑漆漆的森林上方滑翔的麦迪文。他头部的疼痛感已经从麦迪文碰触的地方扩散开来,让他头重脚轻,思绪昏沉。不过他还是努力集中注意力,分毫不差地重复大法师的动作,仿佛他这辈子都是在狮鹫背上度过的一样。
年轻的法师试图追上麦迪文,想问问他们去哪儿,要做什么,但他没法儿超过麦迪文。而且,卡德加意识到,就算他能赶上麦迪文,再大声的呼喊也会被身边呼啸的风声淹没。他只好跟着麦迪文,沿着高耸的山峰一路向东飞去。
卡德加不知道他们飞了多久。他可能在狮鹫背上打了一会儿瞌睡,但他的手仍然牢牢抓着缰绳,狮鹫也一步不落地跟在它的兄弟身后。直到麦迪文的狮鹫突然向右急转,卡德加才从沉睡中(如果那能算得上沉睡的话)惊醒,跟着大法师向南飞去。卡德加的头疼已经差不多完全消退了,那十有八九是咒语的后遗症。只留下一阵隐隐的钝痛。
他们已经越过了山脉,卡德加发现他们正在旷野上空飞行。月光碎裂一地,映得无数小水池波光粼粼。这是一片沼泽或者湿地,卡德加想。现在一定已经是清晨了,他们右边的地平线发出朦胧的光亮,预示着白日即将来临。
麦迪文降低高度,双手高举过头。卡德加意识到麦迪文能够骑在狮鹫背上施法。虽然他的大脑告诉他,他也可以只用双腿控制巨兽的方向,然而卡德加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法儿自如地做出这样的动作。
狮鹫继续降低,一团光球突然笼罩住了麦迪文。光芒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身影,将卡德加的狮鹫映成一道尾随其后的影子。年轻的法师看见他们下方的沼泽里有一个兀然凸起的小丘,一座军营位于其上。他们低低掠过营地上方,卡德加可以听见下面传来叫喊声,以及武器和盔甲碰撞发出的声音。麦迪文到底在做什么?
他们飞过了营地,麦迪文将狮鹫拉到更高处,在半空中转弯,卡德加丝毫不差地跟上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们又回到营地上空,现在那里明亮多了——之前光亮微弱的火堆现在重新添了柴,在夜色中熊熊燃烧。卡德加看出这是一支大型巡逻队,甚至可能是一整个连队。指挥官的帐篷华美巨大,卡德加认出了帐篷上飘扬的艾泽拉斯旗帜。
那么这是盟友了,因为麦迪文据说与艾泽拉斯的莱恩国王和王国的骑兵队长洛萨关系颇深。卡德加以为麦迪文会降落,然而大法师踢了踢坐骑的身侧,把狮鹫的脑袋又往上拉了起来。狮鹫的巨大翅膀在夜空中拍动,他们继续攀升,这次是向北方疾驰而去。麦迪文召唤出的光亮熄灭了,他的双手重新抓住了缰绳。卡德加别无他法,只能追上去。
他们又来到沼泽上空,卡德加看见下面有一条细细的带状物,说是小河有点太直了,说是水渠又有点太宽。那么这一定是一条路,穿过湿地,连接起了沼泽里露出的小块干燥地面。
下方地势变幻,又一条山脊出现在眼前,又一块干燥的区域,上面也有一座营地。这座营地里也有火焰,然而它们不是军营里那种明亮、规整的营火。这些火苗散落在空地上,随着他们慢慢接近,卡德加发现那些其实是着火的马车,马车里的行李货物凌乱地扔了一地,被烧焦的人类躯体像被随意丢弃的玩偶一样散落在旁边。
像之前一样,麦迪文掠过营地上方,接着在高空转向,斜飞回来。卡德加跟在他后面,往坐骑的一侧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乍一看好像是一个旅行车队被洗劫一空又付之一炬了,然而车上的货品却都散落在地。劫匪难道不应该拿走战利品和马车吗?还有没有幸存者?
最后一个问题很快得到了回答:随着一声高喊,营地周围的灌木丛里射出一拨利箭。
麦迪文不慌不忙地拉了拉缰绳,打头的狮鹫就发出一声尖啸,侧身躲过了飞箭。卡德加试图做出同样的动作,脑海里温暖、虚假、令人宽心的记忆告诉他这就是转弯的正确方式。然而和麦迪文不同的是,卡德加在坐骑上的位置太靠前了,而且他没能把缰绳拉到位。
狮鹫侧过了身,却没有躲过所有箭支。一支带倒钩的箭射中了狮鹫的右翼,巨兽发出一声尖鸣,在空中猛地一颠,拼命拍打着翅膀,试图飞到箭射不到的高处去。
卡德加失去了平衡,而且没有挽回的余地。眨眼间,他抓着缰绳的手一松,膝盖也从狮鹫的身侧滑开了。不再受到严密控制的狮鹫猛地一挣,彻底把卡德加甩了下去。
卡德加连忙伸出手去够缰绳。但皮绳只是轻轻滑过了他的指尖,下一刻就与他的坐骑一起,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卡德加直直地朝下面那片凶险的黑暗坠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