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迪文离开了整整一周，卡德加这一周过得相当充实。他在图书馆里扎了根，连饭菜都是莫罗斯给他送过来的。他甚至有几晚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直接睡在了图书馆的大桌子上。他的终极目标是找到关于幻象的资料。
他没有再回复自己收到的信件，一心在古老的卷轴典籍里搜索，寻找关于时间、光与魔法的答案。紫罗兰城堡的法师们很快就回复了他之前送去的报告。古兹巴想要一份关于艾格文的那首史诗的抄本。德尔丝夫人则说她看不明白卡德加发给她的那些书目——问他能不能再发一遍。这次附上每本书的第一段，这样她才好分辨这些到底是什么书。阿隆达则言之凿凿地宣称肯定有第五种巨魔，只不过是卡德加没找到正确的那本动物图鉴而已。年轻法师把他们的要求抛到脑后，他还要想办法驯服幻象呢。
解决问题的突破口似乎就在一个简单的远视咒语上。这个咒语可以让人看到距离自己很远的物品或地点。一本牧师魔法书里将其描述为“神圣视界”，卡德加使起这个咒语来和牧师一样顺手。虽然那个牧师法术只会对空间产生影响，但说不定稍加调整，它也可以干扰时间。卡德加推断，在一个有序的、像时钟一样的宇宙时间流里，这做法大概是行不通的。
但是至少在卡拉赞的高墙内，时间是一个沙漏，所以识别出那些脱落无序的时间碎片的机会更大。而一旦有人抓住了某一颗时间的沙粒，将这颗沙粒移动到另一颗沙粒上就会更容易。
就算麦迪文之塔里还有其他人也做过类似的尝试，卡德加在图书馆里也找不到任何线索，除非那些线索被记载在铁回廊上的那些防护重重或者干脆无法阅读的书籍里。奇怪的是，从麦迪文自己的笔记看来，他似乎对幻象没什么兴趣，然而其他访客的笔记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围着幻象打转的。麦迪文是把这些信息藏在了另外的地方，还是说比起塔里的动静，他真的对塔外的事务更感兴趣？
改动一个咒语使它用于另一个目的，并非改动某处的词语和手势那么简单。你必须对咒语的作用原理有着非常精深的理解，知道它揭示的是什么，又是如何揭示的。如果改变一处手势，或者去掉一味焚香，施咒结果通常会一败涂地，魔法能量也会无害地消散。偶尔魔力也可能会失控，但一般来说，除了让施放咒语的人感到挫败以外，施咒失败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在研究过程中卡德加发现，如果一个咒语以一种非常夸张的方式失败，这意味着失败的咒语与最终想要的咒语的效果已经非常接近了。因为魔力在试图弥补裂缝，试图让事情发生，虽然其结果可能并不是施咒人想要的。当然，也有些时候这些失败的施咒人会在这个过程中丢了性命。
研究咒语的时候，卡德加总担心麦迪文随时会回来，飘进图书馆，来找那首被读过无数遍的史诗，或来做其他一些琐事。他要告诉他的老师自己想做什么吗？如果他说了，麦迪文是会鼓励他继续，还是会禁止他深挖？
五天之后，卡德加觉得他的咒语改造工作快要完成了。这个咒语保留了远视法术的框架，但加入了一个随机因子，让它可以搜寻塔里存在的这些断裂的时空。这些错位的时间碎片会比它们周围的环境亮一点、热一点，总而言之就是更奇异一点，以此吸引咒语的全部力量。
如果咒语能够起效，它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可以更好地调整幻象。它可以把幻象里的声音收集起来，去除扭曲和杂音，就像上了年纪的人为了听得更清楚，把一只手拢在耳边一样。它无法收到幻象中心地点之外的声音，但它应该可以让施咒者在看见幻象的同时，还能听清幻象里的人在说什么。
第五天晚上，卡德加的计算工作已经完成，他把咒语的文字和施法步骤都整整齐齐地写成了一篇笔记。要是出了什么大岔子，至少麦迪文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麦迪文的储藏室里备有非常齐全的施法材料，包括一整柜香料和施咒用的草药，以及各种磨碎的珍稀宝石，应有尽有。卡德加从里面挑出紫水晶，在图书馆中画出魔法阵的轮廓，又在里面填满充能粉晶画出的符文。他复习了一遍咒文（大多数是他离开达拉然之前就已经学会的），又演示了一遍施法手势（几乎全是他自创的）。然后他穿上施法专用的法袍（更多是为了图个好兆头，而不是真有什么效果），走进了法阵。
卡德加让自己平心静气，保持镇定。这不是什么简洁快速的战斗咒语，也不是随口吟出的魔法小把戏。这是一个复杂强大的咒语，如果是在紫罗兰城堡里，一定会触发其他法师的防护法术，让他们全都飞奔过来阻止他。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施法。
咒语开始在他头脑中成形，变成一团温热的能量球。他能感觉到它在体内凝结，球体表面泛起五彩的波澜。这就是咒语的核心，施咒者通常会迅速将它释放出去，让它把现实改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卡德加在球体中添上自己想要的属性，让它去寻找萦绕在塔里的那些时间碎片，将它们整理分类，并整合出一个单独的幻象带到他眼前以便他察看。他的意识传递到了他脑海中的这个球体里，作为回应，球体发出的嗡嗡声陡然拔高，只等他释放和指挥。
“带给我一个幻象。”年轻法师说，“带给我一个跟年轻的麦迪文有关的幻象。”
随着一声仿佛蛋壳碎裂的声音，魔法球从他脑海中释放出去，渗透进现实世界，开始执行他的命令。一阵气流涌动，卡德加环顾四周，发现图书馆像以前一样开始改变形貌，幻象正在慢慢地进入他的时空。
四周的温度骤然下降，卡德加这才意识到他召唤出的是一个错误的幻象。
一股冷风突然钻进图书馆，就好像有人忘了关窗似的。冷风从一小股空气变成一阵寒意，又变成一股极地寒风。虽然卡德加知道这只是个幻象，但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图书馆的高墙消失了，被幻象带来的一片茫茫白色取而代之。寒风卷过书本卷轴，留下一层厚厚的坚实雪毯。桌子、书架和椅子被风雪渐渐遮蔽，随后片片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形成厚重的旋涡，将它们彻底掩埋。
而卡德加身处一道山坡之上，双腿陷入了及膝深的积雪里，却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一丝痕迹。他在这个幻象中又变成了一个幽灵。
但当他环顾周围时，他呼出的气息还是结成白霜向上飘去。他的右边是一片树丛，深绿色的常青树被掠过的暴风雪压得枝干低垂。左边很远的地方是一道巨大的白色峭壁。卡德加一开始以为那是白垩岩，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冰川，就好像是有人把一条冻住的河流整个儿拔了出来似的。那条冰河与达拉然的山峰差不多高，上面有一些小小的黑影在移动。可能是鹰或隼，不过如果它们真的是在冰壁附近，那它们的体形一定特别巨大。
他前方是一座山谷，一支军队正在沿着山谷迎面走来。
军队所过之处冰消雪融，他们身后留下一条污浊的痕迹，好像蛞蝓留下的黏液。军队成员身着红衣，头戴装饰着巨角的头盔，身后还披着高高耸起的黑色披风。从他们手中的各式武器可以看出，这是一群猎人。
军队最前面，领头人举着一面旗帜，旗帜的顶端挑着一颗还在滴血的脑袋。卡德加以为那是某种巨大的绿鳞野兽，但他马上意识到那是一颗龙头。
他在紫罗兰城堡里见过龙的头骨，却从没想到自己能见到一颗刚刚死去的龙的头颅。他的幻象到底把他带到了多久以前？
那支巨大生物组成的军队正在高叫着什么，可能是在唱进行曲，也可能是在诅咒叫骂或者发出挑衅的战吼。他们的声音模糊不清，听起来像是从一口深井的井底传来一样，但至少卡德加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走到近处时，卡德加才意识到了他们是什么。他们精巧的头盔其实不是头盔，而是从他们脑袋上长出来的尖角。他们的披风不是穿上去的衣物，而是长在背后的蝙蝠似的翅膀。他们红色的盔甲其实是他们的皮肤，隐隐发着红光，融化了周围的白雪。
他们是恶魔，是古兹巴的课堂上讲过、考利根藏起来的小册子里描绘的生物。这些可怕的怪物甚至比兽人更嗜血、更残忍。他们手中的宽刃巨剑上满是鲜血，现在卡德加可以看到，他们身上也沾满了血肉。
他们就在这里，他们是在狩猎巨龙的恶魔。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年代？
他身后传来一声轻柔模糊的声音，像是柔软地毯上的脚步声。卡德加转过身，意识到这个能够俯瞰恶魔狩猎小队的山坡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她走到了卡德加的身后，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她没有理睬卡德加，或者说根本不屑于理睬他。就像恶魔拥有能够让经过的土地失去生机的力量一样，她也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独特力量。她轻巧自如地滑过雪原，周身耀眼的魔力似乎聚集起来，变得越发强大。她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她白色的皮靴只在积雪上留下了微不可察的痕迹。
她个子高挑，法力强大，丝毫不畏惧下面山谷里可怕的恶魔。她的衣服如同周围的雪一般洁白无瑕，她穿着一件用细小的银鳞拼接成的背心，一袭绿色丝绸镶边的白色毛皮连帽斗篷在她身后飞扬，一颗与她双眼颜色很是相衬的巨大绿宝石将斗篷扣在颈上，她的金发简单地用一枚银冠扣住。幽灵卡德尚且打了个寒战，而她似乎丝毫不受这里的严寒影响。
然而最吸引他注意的还是她的眼睛——绿色的，如同夏日的森林，如同打磨过的翡翠，如同风暴后的海洋。卡德加认出了这双眼睛，因为他感受过一双同样的眼睛投来的穿透人心的凝视，只不过是来自她的儿子。
这就是艾格文。麦迪文的母亲，强大的、几乎不朽的法师，她漫长的生命已经变成了一段传奇。
卡德加也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这一定就是艾格文与恶魔军团之间的那场战斗。这个传说只有一些片段保留在了图书馆书架上的某部史诗的几个章节里。
卡德加心里一紧，想到了自己的咒语是哪里出了错。卡德加上次看见麦迪文的时候，麦迪文就是在找这卷史诗。咒语是不是出了偏差，没有召唤出麦迪文自己的幻象，而是召唤出了他最近查看的那段传奇？
艾格文俯视着下面的恶魔狩猎队，皱起了眉头，眉心那条细纹表露出了她的不快。她翡翠色的眼睛一闪，卡德加可以猜到，能量的风暴正在她体内酝酿。
没过多久，她的怒意就释放了出来。她抬起一条手臂，吟出一段简短清晰的咒语，闪电陡然在她指尖跃动起来。
这不是普通魔法师能施放的能量箭，甚至连夏季暴风雨中最凌厉的雷电都无法与之匹敌。这是一束源自元素本身的闪电，它劈开寒冷的空气，出其不意地击中了恶魔的铠甲。魔法能量划开空气的时候，空气本身都碎裂成了最基本的元素。闪电经过的地方，空气的味道变得刺鼻而苦涩，气流翻滚着重新填补上之前被闪电短暂占据过的空间。尽管卡德加知道自己只是个幽灵，尽管他知道这只是个幻象，尽管这些他都知道，而且幽灵般的形态让他只能模糊地听见幻象中的声音，但在秘法箭的强烈光芒和金属般的鸣响中，卡德加还是不由自主地面露苦相，瑟缩了一下。
闪电击中了那个旗手——那头举着巨大绿龙脑袋的恶魔。那恶魔瞬间灰飞烟灭，周围的恶魔也被震得飞了出去，像滚烫的煤块一样落到周围的雪地里。有些恶魔倒下了就再也没站起来。
但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狩猎队里的大部分恶魔都没有在咒语的攻击范围内。每头恶魔都有十个人类那么高。震惊让他们齐齐退缩，但那只持续了一瞬间。他们之中最高大的那个恶魔吼了一句什么，声音听起来像在敲击破碎的大钟，然后半数恶魔都腾空飞了起来，扑向艾格文（和卡德加）所在的位置。另一半恶魔解下黑橡木做的重弓，搭上铁箭。利箭破空飞出，箭头燃起了火焰，一阵火雨向他们袭来。
艾格文毫无惧色，只是抬起手来在身前一挥。空中突然出现一堵巨大的蓝色火墙，橙红色的火箭一碰到上面就被轻松吞噬，就像落进了河里一样。
然而这些飞箭只是用来给进攻的恶魔打掩护的。火墙消散时，那些恶魔冲了出来，从高处扑向艾格文。冲过来的恶魔至少有二十个，每一个都硕大无比，巨大的翅膀遮天蔽日。
卡德加看向艾格文，发现她露出了微笑。那是一个了然而自信的微笑。麦迪文与兽人战斗的时候，卡德加在他脸上也看到过一模一样的表情。她志在必得。
卡德加低头看向山谷里弓箭手所在的地方。他们已经扔掉了手上无用的箭支，正聚集在一起，用低沉的声音齐声吟诵咒语。他们周围的空气扭曲了，时空中产生了一个裂隙，无瑕的洁白中出现了一团邪恶的乌黑。更多的恶魔从那个裂隙里钻了出来——各种各样的生物，有的长着动物的脑袋，有的眼睛燃烧着火焰，有的长着蝙蝠、昆虫或大型食腐鸟类的翅膀。这些恶魔也加入了吟唱，裂隙越张越大，越来越多扭曲虚空中的邪恶生物来到了北方寒冷的空气中。
艾格文没有理会那些施法的恶魔和新来的增援部队，而是冷静地集中力量对付那些从空中向她飞来的恶魔。
她掌心向上，朝天空一抹。一半的恶魔立刻变成了玻璃，连同剩下的那些恶魔一起被从天上打了下来。变成玻璃的恶魔掉到地面，在脆响中摔成了齑粉。还活着的那些重重地砸在地上，又重新站起身，举起他们沾着鲜血的武器。还剩十个。
艾格文左手握拳，往摊开的右掌上一敲，其中四个恶魔立刻融化了，血肉从他们的骨头上剥落下来。他们厉声惨叫着跌倒在雪地上，直到融解的血肉堵住了他们正在腐朽的喉咙。还剩六个。
艾格文凭空一抓，又有三个恶魔爆炸了，他们的五脏六腑变成了飞虫，从内部将他们撕得粉碎。他们甚至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变成了一团团蚊蚋、蜜蜂和黄蜂，飞进了森林里。还剩三个。
艾格文双手往外一分，一个恶魔的四肢被无形的手从躯干上扯了下来。还剩两个。艾格文举起两根手指，又一个恶魔化为流沙，临终的诅咒随着寒风消散。
最后一个。剩下的是那个个头最大的恶魔，是刚才发号施令的领袖。卡德加离那个恶魔很近，可以看见他裸露的胸膛上横亘着错综复杂的伤痕，他一只眼窝空荡荡的，没有眼球，另一只眼睛里燃烧着恨意。
他没有进攻。艾格文也按兵不动。他们停下了动作，像被冻住了一样。越来越多的恶魔拥进了下面的山谷里。
终于，那个巨大的恶魔发出怒吼。他的声音虽然清晰，但在卡德加听来却好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你是个傻瓜，提瑞斯法的守护者。”恶魔吃力地挪动双唇发出人类的语言。
艾格文笑了一声，声音如同水晶匕首一般薄而尖锐。“是吗，肮脏的恶魔？我是到这里来破坏你们的猎龙行动的。看起来我成功了。”
“你是个自高自大的傻瓜。”恶魔的声音含混不清。“在你与我们之中的一小部分战斗的时候，我的兄弟们已经用法术召来了其他人。召来了一支大军。魅魔和低阶恶魔、噩梦生物和暗影猎犬、深渊领主和燃烧军团的指挥官，全都来了。在你对付我们几个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来到了这里。”
“我知道。”艾格文平静地说。
“你知道？”恶魔发出低哑的笑声。“你知道你是孤身一人在这旷野里，面对着千千万万的恶魔大军。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我知道。”艾格文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我知道你们会呼叫尽可能多的援军。守护者的力量太强大了，光靠你们是无法战胜的。”
“你知道？”恶魔又叫道，“然而你还是一个人来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知道，”艾格文说，“但我从没说过我只有一个人。”
艾格文打了个响指，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就好像有一大群鸟被惊起，密密麻麻的翅膀遮蔽了阳光。
但那些并不是鸟，而是巨龙。卡德加甚至都没想过世界上有这么多巨龙存在。它们扇动巨大的翅膀悬停在空中，等待着守护者的信号。
“燃烧军团的走狗，”艾格文嘲讽道，“你才是傻瓜。”
恶魔领袖大吼一声，擎起染血的大剑。艾格文的动作比他更快，她举起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恶魔疤痕累累的胸口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团血雾。他肌肉虬结的手臂从两旁落下，失去躯体的双腿一弯，倒在了地上。他甚至还来不及露出震惊的表情，脑袋就掉进了融化的雪里，不见踪影。
这正是巨龙们等待的信号：它们齐齐转向了那群被召唤过来的恶魔大军。
盘旋在空中的巨大生物从四面八方向恶魔俯冲过去，张开巨口喷出烈焰。前排的恶魔立刻被火焰吞噬，转眼间只剩下灰烬。其他恶魔挣扎着，或拔出武器，或念动咒语，或逃之夭夭。
恶魔大军的中间又响起吟诵咒语的声音，这次是一段迫切的恳求，和一声急切的呼唤。那是最强大的恶魔施法者们，他们正在汇聚所有的能量，而边上的恶魔拼死抵挡住巨龙，为他们争取时间。
恶魔们重整队伍，开始回击。开始有巨龙从空中坠落，它们要么是被铁箭和火球击倒，要么就是被魔法毒药和令人疯狂的幻象打败。尽管如此，随着愈来愈多的巨龙对他们之前的猎龙行动展开报复，恶魔大军围成的圈子也越缩越小，吟唱声也变得越发绝望和微弱。
卡德加看向艾格文。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双拳紧握，能量在她碧绿的双眼中燃烧，她咬紧牙齿，脸上带着可怕的笑容。她也在吟诵咒语，咒文是某种黑暗的、不似人类的语言，卡德加甚至无从辨认。她在对抗恶魔们正在构建的咒语，同时也在从中汲取能量，将咒语里蕴含的秘法魔力弯曲折叠，就像铸剑时要将钢材不断折叠锻打，让剑刃变得更加强韧锐利一样。
中间那些恶魔的呼喊声达到了高潮，艾格文自己也高喊起来，能量在她周围凝聚成一圈光晕。她的头发散开了，在风中舞动，她举起双臂，念出了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
恶魔军队中间强光一闪，就在施咒者们吟唱、尖叫、祈祷的地方。那是宇宙中的一道裂隙，这一次十分明亮，就好像打开了一条通向太阳的通道。裂隙中的能量喷薄而出，恶魔们甚至没来得及尖叫，就被魔力卷入，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道残影。
所有恶魔都被消灭了，甚至几头过于靠近恶魔大军中心的巨龙也未能幸免。它们像扑入火中的飞蛾，同样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艾格文喘了口粗气，露出了微笑。那是恶狼的微笑，是掠食者的微笑，是胜利者的微笑。恶魔大军曾在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条烟柱，飘到空中，变成一片巨大的烟云。
然而就在卡德加眼前，那片黑云翻涌着凝聚了起来，变得越发阴暗浓密，如同一块雷雨云砧。随着云层的凝聚，它变得更加巨大，中心也变得更暗沉，泛着紫黑的色彩。
从那块黑云中，卡德加看见一位神祇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泰坦般的巨大身影，比任何神话中的巨人都要高大，比任何巨龙都要魁梧。他的皮肤像是青铜打造，身上的铠甲由熔化的黑曜石铸成。他浓密的胡须和蓬乱的头发是燃烧的火焰，浓黑的眉毛上方长着巨大的角。他的眼睛仿若无尽的深渊。他从黑云之中大步走来，每一步都震天撼地。他手持一柄巨大的长矛，燃烧的鲜血从矛身铭刻的符文里滴落。他身后还拖着一条长尾，尾巴末端是一个火球。
剩下的巨龙纷纷四下逃窜，飞向黑色的森林或远方的山崖。卡德加也不能怪它们。无论麦迪文体内蕴含了多少魔法能量，无论他母亲现在又展现出了怎样的实力，与这个恶魔之王散发出的原始力量一比，也只不过是风中两支微弱的残烛。
“萨格拉斯。”艾格文嘶声说道。
“守护者。”那个巨大的恶魔轰然开口，声音如同雄浑的大海。远处的冰壁甚至没能将这地狱般的声音反射回来，直接在音波中崩塌。
守护者直起身子，将一缕垂落的金发挽到耳后，缓缓说道：“我已经破坏了你的玩物。你在这里已经一败涂地了。趁你的命还在，快逃吧。”
卡德加震惊地看着守护者，心想她是不是疯了。就连他都能看出来，之前的战斗已经让她疲惫不堪，她现在几乎像卡德加对抗兽人时一样精疲力竭。这个恶魔泰坦一定也能看穿她强撑着的表象。那首史诗里写的是艾格文的胜利。难道他现在要见证的是她的死亡？
萨格拉斯没有笑，他的声音碾过大地，连卡德加都感觉得到那种压迫。“提瑞斯法的时代即将终结，”恶魔说，“这个世界马上会在军团的猛烈攻势下分崩离析。”
“只要还有守护者在就不会，”艾格文反驳道，“只要我还活着，或者我的后继者还活着，就不可能。”她的手指微微一屈，卡德加可以看出她正在召唤体内的魔力，积聚她的智慧，她的意志，她的能量，想要发出关键性的一击。卡德加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又退了第二步、第三步。如果年老的他能看见幻象里的他，如果年轻的麦迪文能看见他，那么这两个强大的存在，法师与恶魔，难道看不到他吗？
说不定他太过渺小了，根本不值得注意？
“现在就投降吧，”萨格拉斯劝诱道，“你的力量对我还有用。”
“休想。”艾格文说，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那就受死吧，守护者，让你的世界为你陪葬。”恶魔泰坦说完，举起了他滴着鲜血的符文长矛。
艾格文举起双手，发出诅咒半是祈祷的呐喊。她的手心迸发出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色彩，一条燃烧的彩虹盘旋着向上冲去，宛若一道有自主意识的闪电。咒语像一把匕首一样插进了萨格拉斯的胸口。
在卡德加看来，艾格文的咒语就像一支射到船身上的箭一样渺小，毫无作用。然而萨格拉斯被打得一个踉跄，后退了半步，手中的长矛也掉了下来，像一颗陨石般砸落在地面，卡德加脚下的积雪都随之震颤。他被震得单膝跪倒，但还是抬起头来看向恶魔之王。
一块黑斑从艾格文咒语击中的地方扩散开来。不，不是黑斑，那是死亡冰冷的阴影。恶魔泰坦那火热的青铜血肉失去了生命，被某种寒冷僵硬的东西取而代之。它像野火一样从泰坦的胸口扩散开来，所到之处只留下被夺去生气的血肉。
萨格拉斯看着这片不断扩大的坏死，起初带着惊讶的神色，随即变成警觉，最后变成恐惧。他抬起一只手碰了碰胸口，咒语立刻扩散到了那只手臂上，把它变成了一块粗糙凝滞的黑色金属。现在萨格拉斯也念起了咒语，聚集起自己的力量，试图逆转这个进程，止住咒语的扩散，扑灭吞噬他的火焰。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急切高亢，还没有受到影响的皮肤重又闪耀起光芒。现在他如同太阳一样明亮耀眼，他大声咆哮着，那黑暗的寒意已经扩散到了他的心脏。
又一道光闪过，与吞噬恶魔军队的那道光芒同样强烈，这次的目标是萨格拉斯本人。卡德加移开视线，看向艾格文：她正看着黑暗与火焰吞噬她的敌人。那耀眼的光芒令白日都黯然失色，在法师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卡德加眨了眨眼，他的视力恢复了。他又转身看向山谷，泰坦萨格拉斯就在那里，如同一尊熟铁铸造的雕像般一动不动，他的能量已经燃烧殆尽。在他的重压下，极地被融化的地面开始崩塌，他失去生命的身体开始慢慢向前倒去，最后整个扑进了大地。他们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艾格文大笑起来。卡德加看着她，她看起来似乎被疲惫和疯狂抽干了精力。她搓了搓手，又低笑几声，开始走向坡下那个倒下的泰坦。卡德加注意到她现在已经没法儿轻巧地站在雪面上，只能艰难地跋涉下山。
艾格文渐行渐远，图书馆开始重新出现。积雪升华成浓重的蒸汽云，书架、二层回廊和椅子朦胧的形状渐渐显现。
卡德加微微转身，朝向桌子本来在的地方，看见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图书馆恢复了原貌。
卡德加呼出一口冷气，揉了揉他的皮肤。凉凉的，但不算冷。总的来说咒语的效果还算不错，虽然细节上还有一些偏差。它召唤出了一个幻象，但不是他想要的那个。现在的问题是到底哪里出了错，以及该如何修正。
年轻法师拿过他的工具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空白羊皮纸和其他工具。他给铁笔装上一枚金属笔尖，在墨盘里化了一些章鱼墨，开始迅速地记录刚才发生的一切，从他一开始施放的咒语，一直到艾格文在越来越深的积雪里渐渐远去。
一个小时后，他还在奋笔疾书，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半死不活的咳嗽。卡德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听到那声音，直到莫罗斯又咳了一声。
卡德加有些不高兴地抬起头。他正打算写下一件很重要的事，但那件事仿佛在躲着他。它就萦绕在他的脑海边缘，他却怎么也抓不住。
“魔导师回来了，”莫罗斯说，“让你去天文台。”
卡德加茫然地看了莫罗斯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麦迪文回来了？”最后他总算说出一句。
“我就是这么说的。”莫罗斯呻吟道，每个字眼都像是不情不愿地从嘴里吐出来的。“让你和他一起飞去暴风城。”
“暴风城？我？为什么？”年轻法师惊讶地问。
“你是他的学徒，还能为什么。”莫罗斯板着脸说。“天文台，最上层，我已经叫了狮鹫。”
卡德加看着他的作品——一行又一行整齐的手写文字记录下了每一个细节。他脑子里刚才还在想另一件事情。他停止思考，说道：“好的。好的。让我收拾一下东西。把这个写完。”
“你慢慢来，”管家说，“只不过是魔导师想让你跟他一起飞到暴风城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莫罗斯又消失在门口。“最上层。”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像是事后突然想起来才补充了一句。
暴风城！卡德加想，莱恩国王的城堡。什么事情这么重要，竟然需要他到那里去？也许是有关兽人的报告？
卡德加看着自己的笔记。麦迪文回来的消息，加上他们马上就要出发的事情，已经打乱了他的思绪，现在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他们的新任务。他看着自己在羊皮纸上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艾格文有两个影子，上面写道。
卡德加摇了摇头。不管他刚才在想什么，思路现在已经完全断掉了。他小心地拭去纸上的余墨，以免文字糊掉，然后把纸页放到一边。他收拾起工具，快步走回他的房间。骑狮鹫得换上旅行装，而如果要觐见皇室人员，他得带上他那件精美的法袍才行。